邢野的少年与青年时代 和邢野结识快三十年了,算是至交、老朋友。但是我正正经经采访邢野,只有三次。每每问起他的童年,他总是苦笑一声,摇摇头了事。那苦笑的背后,似乎隐藏着许多难以启齿的隐痛与秘密,我只好从1960年三年“大饥饿”说起。 那年,他11岁。因为国家精减干部,早在1950年就来绥远省支边的母亲被精减后,领着他们兄妹五人艰难度日。为了糊口,母亲几乎卖尽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邢野辍学两年,随母亲当了农民,被下放到毕克齐镇南园子村劳动。11岁的孩子,每天跟在社员的后面,扛着比他本人还高一尺的铁锹去挖渠、平地。他累得直吐血,得了肺病,每天却只赚3分工(成年人赚10分工),合人民币6分钱,能买3盒火柴,年底生产队分红,自然是“倒挂”。全家人靠吃糖菜渣子、糠窝窝度日。饿极了,他领着9岁的弟弟到秋收后的农田抠挖指头肚大的土豆充饥,全一家遭受着饥饿的煎熬。 1966年5月,历时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同年6月,邢野初中应届毕业后,像许多学生那样,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到农村去安家落户,干一辈子革命”的号召,再次下乡到农村当了农民,这是真真切切的“二进宫”。“知识青年”是一个内涵很特殊很丰富也很苦难的历史概念。它的真实函义:把数以千万计的青少年注销城市户口,安排到农村安家落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当农民种地。 转眼过了两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多数回城,或念大学,或当工人、参军。特别是出身好的“红五类”知青,早早登上再就业的征程。可是,就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连最后一批招工——到包头营盘湾煤矿下窑挖煤也不录取邢野,真是天灭我也!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每天拼命的干农活之余,晚上跑到大树底下或庄稼地的圪塄上练歌,拉二胡、小提琴、板胡。之后,开始利用自己的音乐特长到乌兰牧骑、剧团、文工团去找工作。凡是投考过的文艺团体,都赞叹他的才艺,认为是一块难得的好材料。但一到填表,因家庭成份“复杂”、“有问题”,分管人事的领导就打了退堂鼓,不敢录用,邢野欲哭无泪。1970年9月,为参加当时一个经济十分落后,全县都在“学大寨,赶半峁”的清水河县乌兰牧骑,咬破手指头写下血书“一颗红心为人民”。但是,经过半年时间的试用与考验,清水河县军管组分管人事与文化宣传的某负责人还是没有录用他。绝望和屈辱撕咬着这个青年的心! 弃音从文 愤而改行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内蒙古艺术学校校长莫尔吉胡,欣赏邢野的才华,推荐他到上海音乐学院去深造,学习作曲、指挥等专业知识,使他成为一名既有一定理论知识、又有实践经验的音乐人才。按说,邢野有了英雄用武之机会。但他的心被伤害得太深了,下决心再不走演艺这条路。他冒昧闯入自治区党委书记王铎家,毛遂自荐,要去内蒙古自治区地方志办公室从事编史修志工作。王铎书记被这个青年的精神感动,在负责人杜烦的帮助下,邢野终于找到了能施展才能的单位,改行当上一名史志工作者。那是1983年。此前,邢野在呼和浩特市文工团(后改称呼和浩特市民间歌舞剧团)工作了十三年。 邢野在自治区方志办开始新的奋斗与跨越。他先从地方志的篇目设计入手,广泛收集地方文献资料,继而学习研究方志学与年鉴的编纂,学习研究民俗风情、民间艺术、地区经济发展史、革命史等知识。邢野一亮剑,即引起了领导、专家、同事的注意与赞赏。他不骄不躁,刻苦治学。经过十八年的奋斗,终于在自治区史志界作出一定业绩,闯出了一条路。
突破官办治史体制 创办民间通志馆
2001年初,邢野根据国家相关政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选择:毅然提前退休,并以私人名份办了一家民间文化产业机构——内蒙古通志馆,自任馆长。我不知道中国哪一个省、市、县有没有民办通志馆,也不知道国际上哪一个国家有私人创办的通志馆?邢野居然办了这么一个纯民间的省级通志馆,这真是时代的奇迹。想当年,写血书去找乌兰牧骑当一名演员,哪怕是旗县一级、公社一级的演出机构,都不敢录用这个出身不好的青年。研究历史的同仁知道,即使是秦汉——明清时代,山野史学家想成立一个民间史志馆,要付出多么大的艰难和风险!邢野的民间通志馆就这样在内蒙古大地诞生了!这一年,正值他“知天命”之年。 内蒙古通志馆成立后,没花国家一分钱,他倾其一生的积蓄,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当作资料室。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城乡的大街小巷风尘仆仆的奔忙。每当我看到价值百万的豪车在街上风驰电掣地驰过,每当我看到亿万富翁一掷万金地饮酒行乐,我眼前就浮现出可怜的塞上太史公邢野,推着他那辆破烂自行车,风吹日晒,雨淋雪打,我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邢野靠自己的力量开办的这家民间通志馆,邀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拜请了一帮学富五车的耆宿,租用民房,蜗居陋室,吃冷馒头,十年磨剑,竟然搞出了《内蒙古通志》、《内蒙古自然灾害通志》、《内蒙古文化大革命通志》、《内蒙古知识青年通志》、《内蒙古国土资源通志》、《内蒙古旅游通志》、《内蒙古轶文旧事通识》、《内蒙古民俗风情通志》、《旅蒙商通览》、《走西口通览》、《呼和浩特通志》、《绥远通志》、《中国二人台艺术通典》、《中国爬山调艺术集成》、《东路二人台艺术集成》等十几部书,总计28册、2 800万字。每部书都沉甸甸的,如巨石般的厚重,这些文献,对于营造内蒙古自治区民族文化大区,对于展现草原文化的光辉与厚重,对于揭示中国北方各民族的自然地理、历史地理、人文地理与经济地理,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与收藏价值,我被深深的感动和震撼!2 800万字的长篇巨帙,我一天看2万字,要看1 400天,4年。我认为邢野和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花多年的心血出版了这么多的地方文献,是了不起的抢救、挖掘、研究内蒙古民族民间文化遗产的功德。古人采风著书立说,不乏名家名篇。孔子编《诗经》,成为中华民族钟情文化、陶冶灵魂的先河。邢野们继承的是圣人采风的壮举,没有孔圣的胸怀和志趣,是不会花这么多心血去办这种傻事的!当世的人们,都在焦躁地挣钱、谋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鲜有圣人胸怀、坐冷板凳、居陋室搞《通典》、搞《集成》者,真是太稀奇、太迂阔、太异类了!其中像《中国二人台艺术通典》厚厚的六大册,有二十几斤重!这部《通典》惊天动地,惊动了中南海,也惊动了全国关心二人台艺术的几乎所有的有关人士!那么,它获得“五个一工程”奖,也是自然的事。 邢野主持的通志馆的史志巨著,像雨后春笋似的往出冒尖,一部一部一连冒出了许多大部头的作品,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填补了史志学界的空白,每一部通典都在海内外引起了反响。中宣部部长刘云山同志赠言邢野:“追索草原文化源流,谱写民族团结颂歌。”原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布赫同志接见邢野时说:“你们做了很有意义的工作,你们辛苦了。”并题写了若干书名与“内蒙古通志馆”馆名。内蒙古政协副主席、原内蒙古统战部部长伏来旺在给邢野、王新民主编的《走西口通鉴•序》中写道:“邢野、王新民二同志既研究文化,也考察历史.是内蒙古知名的学者,有着为“西口文化”献身的精神。新世纪以来,他们著书立说,导演剧目,出版了大量的历史文献。精神可佳、诚为可赞。这部书资料真实、内容生动、文笔流畅,可读性强。更为可贵的是在记载历史的同时,针对大西北开发过程中,对资源的无序开采造成的灾难提出抨击和警示,这对我们今天实践科学发展观具有现实意义。”中国音乐家协会原书记处常务书记,民族音乐家,教授冯光珏在为《中国二人台艺术通典》序中写道:“在编纂方法和体例上,《通典》也是另辟蹊径,别具一格。由于编纂者重视对二人台第一手资料的发掘,在二人台艺术发展历史的时空中自由穿越,对这一跨地域、跨民族、跨种属的民间文艺进行梳理和解读。 值得注意的是,《通典》不仅有扎实可靠的史料,而且辅之以严谨丰富的个案研究,在史的线索上以蒙晋陕冀宁不同地区的发展为脉络,兼顾各种音乐形态的重要唱段、曲目、剧目和历史事件,在《通典》都被和盘托出,其中有些是首次面世和解密。从而使这部工具书性质的《通典》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我们深信,二人台作为优秀的民族民间艺术,必将随着我国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不断发展而日益繁荣。”在这部书的首发式上,中国著名音乐理论家、作曲家莫尔吉胡直截了当地说:“邢野,怎么夸也不过份!”——一位见证共和国文化发展史,工龄比邢野年龄都大出好几岁的老艺术家,是不可能轻易启齿的。我当着黑压压的听众和主席台上权高位重的许多大人物说:“如果一个国家办一个官方通志馆,没有一栋大楼,几十人的编制,若干个局处级干部,几辆公车,几百万的预算,这个官方通志馆能办下来吗?即使办下来了,能一年出一部几十万字、上百万字的有高度学术价值的通志吗?邢野率领一大群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老史学家们,出门都挤公共汽车!”有一次我请这些老翁们吃饭,他们坚决不肯“打的”而照旧挤公共汽车!车上人太挤,老“司马迁”们站都站不稳,没有一个人给“司马迁”让座,我大喊:“这都是国宝级的‘太史公’呵!
深入民间 广征博采 邢野的作品,产量大、速度快,许多选题堪称经典。这些成就,是建立在艰苦卓绝的蒐集史料的基础上的。他蒐集史料,有许多令人惊愕、慨叹且有趣的故事。 为蒐集史料,内蒙古自治区一百零一个旗县,邢野最少的走过三遍,这在内蒙古,恐怕没有第二人。内蒙古的疆域有多大,从地图上看,就令人惊叹不已:北靠八千里长的中蒙、中俄边境,南至黄河之畔、长城脚下,西至宁夏,东至中俄边境额尔古纳河,与周边八个省市接壤,足足有欧洲好几个国家大。高山、草原、沙漠、大森林、河流、湖泊,雄伟、辽阔而壮观。邢野,作为一个史志学家,像一个徐霞客,又像一个苦行僧,以脚为尺量天下,久历名山大川,聚为胸中丘壑,化作笔下文章,每有奇气袭人! 邢野每过一个县,从不通知旗县政府、史志办,很少打扰当地的朋友、同行。他每到一旗,如果是在晚上,住的是最便宜最简陋的车马店、小旅社。在去山西、陕西进行二人台与爬山调艺术采风时,住在花五块钱房资还要管一顿稀粥咸菜的车马店,与乞丐、民工同宿一大炕,听他们侃大山、讲故事。如果是白天,下车后首先找一个50岁左右的三轮车夫(用他的话说,最好是熟悉当地情况,或当过知青,或下岗工人),讲好条件,包车管饭,一路交谈了解当地民俗风情、奇闻轶事。关键是可以按照车夫设计的最佳路线,依次到档案馆、党史办、县志办、政协文史委、文化局、文联交换所需资料。三轮车装满了,送到火车站打包,继而托运回呼和浩特。然后找一处小吃店填饱肚子,最后由车夫把他拉到一家最便宜的旅店。如果赶上班车,则直接乘车到下一个旗县继续工作。邢野走遍一百多个旗县,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就这样成百车地把珍贵的地方文献如方志、年鉴、文史资料、党史资料、统计数据、家谱、碑贴、民间故事集、民歌集等,运回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拉回了他的通志馆。现在邢野的史志资料已堆满了好几个教室大小的房间,5万多卷册啊! 对于各厅局委办、盟市旗县的文史资料,邢野一概搜收:“你不要,别人要。这次不要,下次来就没有了,甚至能当废纸卖给废品公司。没有下一次。”说起废品回收公司,邢野与百余名收破烂的和书商建立关系,他们为邢野从造纸厂的废纸堆和废品收购站中捡回数以千计的珍贵地方文献。“其中有一份是1958年大跃进时代吃食堂时某农村会计的笔记,是用麻纸写的,都发霉了,非常珍贵。”他惬意的说。 邢野蒐集史料,还有一个更特别、更奇异的地方:他为了研究中国北方的九流三教,深入到最低层采访当年的妓女、大茶壶,国民党的保甲长,与乞丐、跳大神的巫医交朋友,挖掘最原始的口碑资料。邢野不以学者身份居高临下访问他们,而是以朋友、知音与他们交谈,这些人也就什么都讲,让他得到大量第一手资料,既真实又感人。他甚至采访到21世纪初某乞丐到星级饭店自费泡妞的故事,说来让人捧腹。事情的异类和奇特,简直是匪夷所思! 大量收集地方文献,难免有重复的副本,有的多达上百册,邢野尽可能全部拿下。他把多余的副本交换或捐献给国内多处大型图书馆,如中科院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华东大学图书馆、广东图书馆、山东图书馆、内蒙古图书馆、内蒙古大学图书馆、内蒙古农大图书馆、内蒙古师大图书馆、呼和浩特市图书馆、内蒙古地方志方志室、内蒙古博物院资料室等,互通有无,资料共享。“他藏书不是束诸高阁、囤积居奇,不是死藏书,而是活藏书。是流进流出,让人们共享这笔丰厚的精神财富。”曲六乙《中国二人台艺术通典•跋一》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藏书为用,既有利于当世,亦有善于后人,实在难能可贵。”巴特尔《人生有味是书香》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邢野不仅是我区一位少有的文史学家,还是一个奇特的收藏家。他在蒐集史料的同时,又蒐集了4 000多枚铃铛。这些琳琅满目、稀奇古怪的铃铛,上至几千年前的远古时代,下至20世纪末,叫人眼花缭乱!邢野告诉我,古寺的钟、骆驼脖子上挂的铃铛、乡村小学上下课的手铃、西域舞女脚上的响铃……都是铃铛。邢野蒐集的铃铛,有千百年前金银铜铁锡制的各种古铃铛,也有西域、印度多国的铃铛;有巨大的若水桶般的铃铛,也有小如蚕豆的铃铛。如果成立一个铃铛博物馆,邢野无疑也将夺世界之冠。他说:“铃铛在音乐中为乐器,在宗教中为法器,在劳动中为工具,在生活中是饰物……人生,从生到死,不管长幼,不分贵贱,不论穷富,不分民族,不分国籍,一生一世都离不开铃铛。大千世界如果没有铃铛与铃铛的种种变体,这个世界是寂莫的。”精辟之极! 我还告诉你一件奇事、怪事:邢野走遍共和国搜集和拍照乞丐的资料,他要为天下乞丐出一本精美的画册。他说:“乞丐是社会的一个阶层,永远不会被消灭。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乞丐,这个国家是不完整的。”更有趣的是,他还给乞丐分了类、下了定义,有文丐、武丐、官丐、妇丐、翁丐、童丐、残丐以及职业乞丐、临时乞丐等等。我和我的朋友们,翘首相待这部奇书的面世。
治学有方 每每散步于花前月下,憩息于林荫小道的长条椅上,独自思忖着:邢野是搞音乐工作出身,改行学研史志与民俗,缘何有如此收获?我继而再次采访他,并从他的著述与旁人的口碑深入了解他,发现了如下几点决窍: 一是善于抓选题。用作曲家的行话说是“捕捉核心音调”、“选择好的主题音乐”。虽然适逢“盛世修志”这个大好机遇,但方志的编修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需要丰富的原始资料。如果单从利益的角度讲,方志书籍是一种发行量少、成本高、读者群小的 “冷书”,企图靠编写出版地方志书去赚钱是绝对行不通的。但邢野看准了有关单位或政府应该编修又不能编修或无专门机构编修的志书,于是大胆地自筹资金为之。其中如《内蒙古自然灾害通志》、《内蒙古文化大革命通志》、《内蒙古知识青年通志》、《内蒙古民俗风情通志》等,就是这个例子。用他的话说:“不花政府的钱,办政府该办的事,修政府该修而没修的史书”。志书不仅选题抓得好,而且还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这不能不认为是一项贡献。 二是广泛搜集资料。当你步入邢野的资料室和个人藏书楼,那合理归类的5万多卷册图书资料,让人震撼。而这之中最为珍贵的,是记述内蒙古自治区各行各业的文献资料,涉及到内蒙古自治区118.3万平方公里的自然资源、经济发展、军政大事、科教文卫及至民俗风情、三教九流等,无一不有。许多国家级大图书馆的专家参观过邢野收藏的地方文献后,无不感到惊讶。 三是锲而不舍。清朝扬州八怪郑板桥有句名言“咬定青山不放松,只缘身在此山中。”邢野认定的事,不搞出结果,不搞出名堂不罢休。他十年如一日坐冷板凳,而且一坐就是通宵达旦,“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第二天洗把脸接着干。当年住四楼写作《内蒙古知识青年通志》,一个星期不下楼,日发继夜,一鼓作气编写、校对出50万字的初稿,抽了两条烟。儿子看着爸爸那焦黄的脸和一寸来长的胡子,拉着他的手说:“爸爸别写了,我好几天没见你了,我们去玩一会儿吧。”其实邢野就在书房,妻子在旁边哭出了声。 四是勤俭节约。这大概是从小就受苦的缘故罢。别的不说,邢野通志馆的编辑人员,使用的都是铅笔、橡皮、钢笔、墨水。钢笔是从呼和浩特通达商场批发的处理货,每支六毛钱,一支钢笔少则用一年,多则二三年。所有的纸张都要把正反面全用过,然后打捆卖给收破烂的。所有的办公桌椅,都是四处讨要或别人捐助的。更有趣的是邢野的名片,原来使用9×5.5cm正规名片,印一盒11元,每张一毛一分钱。邢野很少印,即使印上一两盒也不轻易送人。有一次印刷封面,利用回折页的下脚料,自己设计了21.5×8cm的条形名片,实实在在印刷了38 000张。“这种条形名片,背面可以作便笺,20年用不完。”邢野如是说。他无专车,二十年来骑破七辆自行车,骑坏三辆电瓶车。但这些节约,只是小节约,最大的节约恐怕世人多有不知:由他编纂印刷的书的页码,其总数全部能用16或8整除开,如528页、544页、672页、768页、816页、896页。印刷厂的排版工人说:“印邢老师的书,全是整版,不多也不少,否则就排错了。”仅此一项,就节约了一大笔资金。而此举是要动脑筋想办法的:全书的文字总量与页码编排要服从整体需要,削足适履不行,滥芋充数更不行。邢野自己却有一套办法。 五是出手快。一部100万字的书,在邢野的编辑部,从搜集资料到成书需要10~12个月即可编完并见书。这在一般政府行为的编辑部是不可思议的事。为加快速度,邢野发明了一种“循环校对法”由五位编辑按页码顺序每人执200页左右文稿(每页1 000字,约20万字)同时开始校对,8天后巡环交换一次,共交换五次。该五位编辑每人负责一个方面的校对、审核,如甲负责文字,乙负责数据等。由此,40天后(长则50天),这部100万字的书稿即校对了五遍。而且还发明了内部校对的特殊符号,打字员一看即知,工效成倍提高。更为难能的是,邢野只有四五个人的编辑部同时操作两三部100万字左右的书稿,以一部书为重点,其余几部采取“搂草打兔子”、“见空插针”的作法,重点书编辑完,马上接编下一部,水到渠成。
邢野的文采
我甚至想,邢野搞音乐,还能演奏六七种乐器,要是当演奏员或从事作曲、配器还算是科班。但编史修志,非大学历史系、地理系或中文系莫属。但我阅读了邢野的部分著述,觉得他的文笔很好,举几例以共赏。 春到兴安岭,报春花般的兴安杜鹃,迎着料峭的朔风盛开,如霞似锦;夏日的兴安,千重绿、万层浪,红花点点,小溪涓涓;待到树冠秋实,熟透的野果俯拾皆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层林尽染;北国之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傲岸的青松迎风斗雪,展示着它那永恒的青春。你可曾领略过浩瀚沙漠的景象?那连绵起伏的沙丘,一座座、一层层,像大海的波涛。更有那沙海蜃楼呈现出的虚幻缥缈的世界,神奇莫测的仙境,远在天际,近在咫尺,会令你叹为观止。你可曾聆听过鄂尔多斯响沙湾奏出的美妙音乐?你可曾想锁住那寸草不生的戈壁滩?那里没有鲜花、没有绿草、没有溪流,间或从被太阳晒得发热的石头缝中蹿出几条蜥蜴,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瞪着你,向你倾诉戈壁滩上的荒凉美,邀请你去领略一番饥渴的味道。贺兰山下,河西走廊的漫漫征程,细细地向人类述说着当年丝绸之路的艰辛与辉煌。你还会联想到从归化城启程的大盛魁的驼队,一链一链,跨过阴山山脉,越过漠北草原,朝着贝加尔湖跋涉的铿锵步履,响起的阵阵驼铃声。邢野主编《内蒙古旅游资源通志•概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像一条轻柔的丝线,抽开,拉长,递进。从小草到大树,从小溪到大海,文和中带着泼辣,宁静中蕴藏着激荡。仿佛看到一位琴棋书画兼能的美丽的女子在窗前抚琴吟诗。 拥抱生活,但那是被迫拥抱的;渴望接受教育,但那场“再教育”却几无所获。需要的只有“天连五岭银锄落”的力气和汗水。纵有个别“幸运者”成为社队领导、民兵干部等,但当看到同伴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板着无言的面孔,也难以挥却心头的酸楚。一首自度词曲的《知青之歌》,没完没了地哼唱着,从下乡那天起,一直唱到“再就业”那天,还没唱够。就这样,弹指一挥间,时光老人已从他们身上搬走三五年及至十几年的人生岁月,然而,他们无悔、无怨,他们至今还记着额吉烧好的奶茶,老大娘端来的稀粥,他们记着那四面透风、屋顶透亮的村办小学;那只有一张三条腿的办公桌的生产队队部;记着患盲肠炎而无钱治疗的农民,是怎样导致肠穿孔而死;而且还时时惦记村里那条惟一的马路修好没有?回访的那天,女知青给已经抱上孙子的当年的春花姑娘送去《奶牛饲养法》和如何发财致富的参考读物。每到秋天,春花就主动来帮知青腌上满满两大缸酸菜,以备冬天和第二年春天青黄不接时食用。男知青去看看当年分管知识青年的“政治队长”,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们几个知青去生产队的瓜地里偷瓜,结果抱回两颗生瓜蛋子,还没吃几口,就让这位政治队长跟踪找来,狠狠把他们训了一顿。再去村东头看看贫协主任于大伯,记得有一天晚上去他家的鸡窝掏回3只鸡,其中两只母鸡肚子里还有一串蛋黄和一颗就要落地的软蛋,馋嘴的知青们连夜动手,美餐一顿。还说是让贫下中农带头“割资本主义尾巴”,气得于老汉差点脱下鞋壳抽他们。这次,他们特意带来“符离集”扒鸡和“西凤酒”,给老人家赔个不是,逗老人家乐乐。再去浩特那边和体重115公斤“重量级”的摔跤手巴特尔比试比试摔跤,虽然明知自己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还有,每次回乡探望父老乡亲时,临行时总不会忘记去那些因扑救草原大火而牺牲的兵团战友的坟头上,摆上一盒他们爱吃的糕点和一瓶或可解忧的二锅头,献上一束象征他们正在开放的鲜花……邢野主编《内蒙古知识青年通志•概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情真意切。只有真真当过知识青年下过乡扛过锄头的人,才能写出这牵肠挂肚的文章,怎能叫人不落泪。 满族女子的旗袍,不知由哪一位聪明的裁缝在下摆两侧剪开一道缝,可就因为这么一条衣缝,自然地展示出女性的形体美,几乎包容着女子服装所体现的全部文明。于是,使人类服装的改革向前迈进500多年,撼动五大洲服装界,直至21世纪到来,还在影响着世界服装改革的潮流,使多少服装设计大师在这一道衣缝上大动脑筋、大做文章,而自叹不如。邢野主编《内蒙古民俗风情通志•概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妙!仿佛看到诸多美女,有穿长裙的、短裙的、连衣裙的出现在面前,姗姗行进在林荫道上。 古人云:“世上千里马多,伯乐少。”邢野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很多人都曾向他伸出热情的援助之手,其中有四人在关键时刻给予他重要的帮助,一是1971年参加工作时,呼和浩特市文工团副团长吕烈大胆接纳了他,吸取邢野为市文工团团员。二是1978年3月,内蒙古艺术学校校长莫尔吉胡力荐他到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三是1983年11月,内蒙古党委书记王铎接收他为内蒙古地方志办公室编辑人员。四是2004年5月,内蒙古党委宣传部部长张国民支持邢野顺利出版了600万字的《中国二人台艺术通典》,从此一发不可收。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然,帮过我的人很多,我都一一铭记。凡作成一件大事,没有一批有知识且热心善良的人辅佐,是不能成功的。”他又一一点名,认真地向我数算着曾帮助过他的那些教师、领导、同事、朋友、企业家,还有父母妻儿,同样做出了贡献。是啊,凡做大事者,都应该是这番有情有义。否则,难事其事,难美其美。
作品选介
我认为,邢野们出的一连串大部头地方文献,可以说都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但相比而言,240万字的《中国爬山调艺术集成》(上中下三册)却是一部更好、更值得收藏、更具影响力的大典。因为它的阅读、欣赏、收藏、研究价值太高了!爬山调是广泛流传于内蒙古中西部地区并陕北、晋北的民歌。20世纪50年代,我区著名民间艺术家韩燕如就开始对爬山调进行研究,武川县的张二寅虎还将爬山调唱进了中南海。“文化大革命”后,爬山调被视为“黄色歌曲”遭到封杀,其后的发展受到严重影响与制约。而这部《中国爬山调艺术集成》是一个爬山调的汪洋大海!爬山调是歌之本、歌之源、歌之魂。每当我听到“泪蛋蛋和成一堆堆泥,还说妹妹不想你”,听到“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就为这种山野的、民间的、淳朴的、古老的、优美的情歌而落泪。当我在苦闷、烦躁,写作无法进行时,便在钢琴上弹奏一曲“羊肚肚手巾按眉眉罩,偷眼眼瞭哥哥抿嘴嘴笑……”只有这样的音乐,才能抚慰人的灵魂!这部巨著不仅仅是大量搜集民歌,而且是一部很有学术水平的理论著作。本书收入了多篇关于爬山调的研究论文,作者们都是对此怀有浓厚兴趣和高深学养的名家。他们从不同角度和层次对爬山调这一文化遗产进行了真知灼见的研究。这些珍贵的研究成果,无疑将对爬山调的进一步研究和欣赏提供宝贵的研究经验。爬山调的集录本,我见了不少,像现在这样的爬山调大典,集歌词、音乐、人物、研究、注释于一体,既使在国内其他省市,也是太难得太珍贵了!光有辛苦,没有高深的学问,没有独到的眼光,没有横溢的激情与才华,这种大部头的辉煌巨著是搞不出来的! 这部著作的目录编排也是煞费苦心、独具匠心的。尤其是对山曲(爬山调)的分类,并非干巴巴的条目,而是通过精心的研究,将山曲的内容以诗一般的语言来排列,特别是情歌部分的目录,精心摘引了山曲中的情歌经典句子,来组成一个诗情画意的目录,每一个章节目次都以情歌语言标示。当人们只读到目录尚未研读原文时,就产生一种美的享受、歌的动情。把目录诗化,而且具有独特的地方特色与浓郁的泥土气息,这无疑是一种创举。中国古典章回小说的目录之所以吸引人,给人以阅读的兴趣和快感,就是因为它凝练地概括了章节的内容,而且语言也是优美的诗化语言。这部爬山调大典有文采、有诗意、有高度艺术概括的目录编排,不能不说是一种创举。他对章节内容的高度凝练和概括,没有超凡的才华是做不到的。还有,本书的注释部分,几乎成了一部爬山调方言大辞典,编者在这方面做了多少工作,付出了多少心血,局外人是很难想象的!邢野们不仅对爬山调的收集整理与研究驾轻就熟,同时对元杂剧、江湖语等也都做了深入的研究。如爬山调中晋、陕、蒙三地都有一个方言叫“黑将来”,我认为这是最优美、最古典、最高雅的诗一般的语言,它就是“黑夜将要来临”的意思!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于此也就可以看出搞一部通典需要多大的学问和才华。这充分说明编者认真细致的治学精神和踏踏实实一丝不苟的治学风格。 世界上只有卓越,没有完美。所以我经常提醒我的弟子:追求卓越,摒弃完美。大喊“完美”,不是无知,就是痴愚!邢野们的成果,完全可以用“卓越”二字去赞美它。我建议皇家音乐学院的博导们,美声的、民族的、通俗的歌手明星大腕们,好好坐下来读一读《集成》,提高一下你们的欣赏水平和品格,陶冶一下你们的灵魂。也建议唱西洋民歌的艺术家们,跟着邢野到西部黄土高坡走一走、听一听中国古老的天籁之音,顺便喝一碗那里的酸米粥,吃一把满山遍野的海红果。我相信,在这部《中国爬山调艺术集成》中,你们一定能找到失落的灵魂和艺术的归宿。我也相信有一天中国北方的山歌——爬山调,会在维也纳音乐厅获得经久不息的掌声。
塞上司马迁 我说邢野是“塞上司马迁”是有理有据的。邢野不仅仅自己组织了一班老学者编史修志,更重要的,是参予社会修志,协助各级政府单位修志。仅从如下开列的名细中,即可证明此点: 由邢野担任总纂、常务副主编、副主编的志书有:《内蒙古年鉴1998》创刊号 方志出版社1998年版、《内蒙古自治区驻京办事处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呼和浩特政协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其它还有《呼和浩特文化志》、《呼和浩特地税志》、《呼和浩特巧报镇志》等十几部。 邢野参与《内蒙古自治区志》编纂的省级部门志有:《内蒙古自治区志•大事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电力工业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粮食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商业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水产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铁路志》中国铁道出版社1998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民用航空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人事志》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畜牧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煤炭工业志》煤炭工业出版社1999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地质矿产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邮电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农业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政府志》方志出版社2001年版、《内蒙古自治区志•公路水运交通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等十几部。 邢野担任顾问并参与总纂的旗县志有:《鄂托克旗志》、《鄂托克前旗志》、《杭锦旗志》、《突泉县志》、《扎赉特旗志》、《牙克石市志》等十几部。 邢野参加评审验收的旗县志有:《凉城县志》、《和林格尔县志》、《宁城县志》、《镶黄旗志》、《武川县志》、《林西县志》、《阿鲁科尔沁旗志》、《克什克腾旗志》、《锡林郭勒市志》等二十多部。 这些旗县志,每一部少则80万字,多则150万字。其中有二十几部获得国家、省、地市级各类奖项。每部志书邢野本人少则通改或通校、通审一遍,多则三五遍。可以说,他把自己多半生的精力用在了自治区的修志事业上,把自己所有的智慧与才华播洒在自治区地方志与文史资料的编研工作上。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给后人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唯此,方使邢野积累了丰厚的编修社会主义新方志的理论知识与经验;唯此,邢野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创办私家省级通志馆;唯此,邢野方敢一部部的编修那些属于方志领域“边缘部类”的志书;唯此,他才能成就今天的大业;唯此,邢野方敢在文史、方志界说一声:“我行!” 实在的说,编史修志,应该是既有官方修的正史、正志,也应该有私家修的属于边缘学科的史和志。象邢野这样的人才,既能写官方、修正志,又能自己组办编辑部编史修志。这之中,恐怕最大的区别是:官书、官志是靠政府或政府行为的领导机构,并得到某些领导的认可,属于“政府行为”,是国家投资编印的;而后者属于个人行为。有官办、私办之分。孰不知,从司马迁开始,历朝历代个人(私家)编史修志者从未间断,延绵至今,且不乏优秀作品。更何况,让有关领导或一级政府机构认可,有许多是属于形式而已。故尔,把邢野称为“塞上司马迁”,一位由专业转为业余的民间史志工作者,有理有据,当之无愧。
结 束 语
邢野的座佑铭是: 弱者是强者。 学会沉默,聆听别人的说教。 条条大路通北京,何必只走京包线。 看准方向走自己的路,任别人去说什么。 不敬重父母师长,不懂的勤俭节约的人,难成大事。 我很欣赏其中的第三、第五句。 他很低调,很少看到他的笑容。勉强接受采访,也是对方(记者)问什么说什么,能不说的就不说。论年龄,我比他大十来岁,又是近三十年的老朋友,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为朋友、知音、粉丝,在写完这篇文章时,我有几句对他的忠告:邢野在内蒙古自治区乃至中国民间文史、方志学界做出了巨大业绩,他已超越“著作等身”——他的史学著作摞起来足有二米高!邢野已经60岁了,不能再拼命了,不能再一部一部大史书编撰下去了,激流勇退吧! 少年吃苦,青壮年受罪,现在功成名就,就带着老婆周游列国、游山玩水。下一步,最好把共和国34个省市区也“最少的走三遍”。邢野再不要名如司马迁,形如孔乙己!该结束苦行僧的生活,过点人的日子!要关心一下健康、娱乐、休闲。 一方面是:多活十年,也是效益。 另一方面是:期待邢野有更好的作品面世。 我深知,这本身,是矛盾的……
原载:《草原》杂志2010年第10期
曾宪东:哲学家、作家、著名学者。
2010年8月于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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