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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报周刊访谈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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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17: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没有心灵的历史,只是一部宫廷史,政治史
晨报周刊·胡发云·迷冬:青春的狂欢与炼狱

[1]音乐-心理学

第一首,就是那首内蒙风格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要是没有夏天的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经历,秦珊珊会把这首歌唱的情深似海,可是现在唱起来,就没有底气了,如果此时有人说,是你这种人唱的歌吗?是你这种人心里真想唱的歌吗?所以,此时夏小布教她的纵情歌唱就变得非常困难。后来,唱着唱着,心里就有了一种感动,一种酸楚,还有一种孩子似的委屈,她觉得自己从小就热爱毛主席,全心全意真诚无邪地热爱着,怎么突然就不让她热爱了呢?……唱着唱着,眼睛就湿润了……这种变化,很像她重新走近母亲时的那种感觉。
——《迷冬》

晨报周刊:在《迷冬》里,音乐是一个隐形的主角。它汇聚起那群孩子,也在潜移默化着他们。比如多多这个“独立寒秋”乐团的灵魂人物,一开始他并不喜欢毛泽东诗词,更厌恶那些形式单调、杀气腾腾的文革歌曲的,但后来他甚至也创作了一首“战歌”,对于演出毛泽东诗词组歌也再无障碍。您是在六十年代初开始学习诗歌和音乐创作的,请您谈谈文革中的音乐,它的特点是什么,对于文革中发生的种种起到了什么作用?

胡发云:在极权主义运动中,音乐始终都是一种重要武器:宣传群众,动员群众,组织群众,统一思想,鼓舞士气,改造灵魂,唤起一种近乎于迷狂的集体情绪……文革中,这样的一种特征更是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开会、游行、检阅、武斗、誓师会、大批判、忆苦思甜、公审大会直至个人生活……音乐都是重要的参与者。这一类音乐,主要是群众歌曲,大都是旋律简单,节奏刚强,语词豪迈,主题宏大,具有不可置疑的政治正确性和乌托邦感召力,还有必不可少的领袖崇拜。不过,在这些时代主旋律之下,另一类音乐——俄苏歌曲,西方音乐,被摈弃的中国艺术歌曲和民歌,依然顽强地生存着,特别是有一段权力失控,社会管制混乱的时候,这些“封资修”音乐甚至比文革前还要流行,这是人性和极权在音乐领域的一次博弈。

晨报周刊:我总觉得,那些孩子被感动,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山呼海啸的人群中迷失,比如在独立寒秋的首场演出中,厌恶天天唱领袖歌曲的多多“看着一双双炽热的目光,看着他们钟情地歌唱,自己也被大家融化了”;还有一种是自我感动,领袖只是一个心理投影,其实是自己感动了自己。只不过这两种感动都要过很久才能发觉,或者看到一点真相的时候才有机会摆脱,就像夏小布的爸爸自杀之后,她唱领袖歌曲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疙瘩。是这样么?

胡发云:前面说了,意识形态音乐有一种唤起迷狂的群体情绪的作用,让卑微、弱小、没有安全感的个人,在众声合唱中找到归宿感,融入一个有力量的大我。“独立寒秋”宣传队的成员,大多数都是因各种各样的家庭问题而被抛弃、被歧视的孤独青少年,运动发展到批判血统论、矛头对准走资派阶段,最高领袖又给予了他们重新歌唱的权利,这是一种找到群体认同的欣喜,也是一种劫后重生的激动与感恩。就像夏小布那样的高干子女,一当父辈成为革命的敌人,也一样失去歌唱的权利。即便没有人来喝止她,她自己也会胆怯心虚的。另外,和语言的确定性相比,音乐是模糊的,多义的,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与感受,于是革命歌曲的某些旋律,常常会被用来抒发个人的情怀。

晨报周刊:张辛欣在自传体小说《我BOOK1&2》中也描述过当时还是孩子的她的心理状态。她就跟着大孩子们去抓地主婆仅仅是为了满足想坐一趟火车的愿望。在《迷冬》中也有类似的状况,有的孩子在父母被关进牛棚之后突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以至于父母放回来后,他们竟然有一点失落感。当时红卫兵之所以能迅速组织起来,是否也与这种心态有关?毕竟他们只有加入到一个团体中才能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承认?他们有一种对群体的需要?当时,老师、父母或者说权威的被打倒,对孩子们的心理产生了什么影响?

胡发云:文革前17年,大多数家长也自觉或被迫加入了社会、学校对孩子的管制与说教,让他们生活在压抑无趣的政治环境中。文革中有两三年时光,社会组织瘫痪,父母自顾不暇,孩子们倒是意外获得了天地人三不管的大自由,交朋结友,游山玩水,唱“黄歌”,看“黄书”,或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打架斗殴追女孩,画画写作练乐器……很多过来人,至今都很怀念那一段自在日子。
红卫兵最初是由一批高干子女发起,他们的政治目的性很强,保卫毛主席,接革命的班。他们的父母当时都还身在高位。后来运动搞到他们父母头上了,其他平民子弟才自发成立了与他们对立的组织,有的虽然也叫红卫兵,但都加有前缀,以示区别,如“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红卫兵”,这是青少年的第一次因社会等级,政治观念差别引发的大分裂,这种裂痕至今犹存。
家长,教师,各级领导干部权威的瓦解,给了孩子们一次大解放,最高领袖又给了他们去革别人命的权力,这当然是一种极大的人生满足与实现。今天,如果有谁再这么来一次,我想,对大多数被高考,就业,或经济困窘压得喘不过气的孩子们来说,依然是不可阻挡的诱惑。

晨报周刊:《迷冬》中的羊子与多多相差很大,他积极参与到政治当中。他得了伤寒,因为保尔柯察金也得过这种病,他就生出自豪感来,仿佛由此和保尔有了一种特殊关系,真正有了一腔赴死的豪情壮志。您现在怎么理解这种激情?这种冲动、极易被感染的性格是不是要把帐算到当时的英雄主义教育头上?

胡发云:是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大无畏的献身渴望,是当年青少年的主要精神背景。这些,从他们呱呱坠地的时候,就开始灌输给他们了,已经融化在血液中。

晨报周刊:您怎么看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去年发生的百位作家艺术家名单抄写讲话风波?
胡发云:毛的讲话,其实是一份纲领性的政治文件,奠定了其后数十年的政治运动和国家意识形态的理论基础,包括发动文革。这些人不是糊涂,就是势利。作为搞文学艺术的,应该弄清楚这个讲话和文学艺术创作的关系,和整个中国大陆政治生态的关系,和文革的关系。这不是儿戏。如果有人真心信奉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2]词语-社会学
对于湖城的大多数市民而言,保联代表着正统和权利,这对他们来说是压迫多于亲近的。尽管在很多时候,他们会顺从,会应和,但是内心深处,那是一种异己的力量。
这个城市的管理者,以及他们后来培养出来的支持者,并不是从这个城市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世世代代以来,这个城市的居民,都生活在一个自洽的小社会中,一条巷子,一个行业,一片聚族而居的街区,他们靠自己的劳作、聪慧或坚韧,创造自己的生活,没有单位的管辖,没有组织的领导,也不参加什么党派,便是在国民党统治的数十年中,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从不和执政机关打交道的。他们有自己的从业规则,有自己的为人之道,这两样做好了,谁也不必担心什么,便是天灾人祸直至像日本人打了进来,他们依然保留了一块小小的个人天地。……他们许多的生活准则,都来自于《增广贤文》《朱子格言》一类的通俗典籍,一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老妇人,张口就会来几句。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幸心!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之类等等。便是洋务了,便是新潮了,数十年间,也没有翻天覆地的大改变,因为那个时节,没有谁能够强迫他们改变。
——《迷冬》

晨报周刊:您在《迷冬》里写道:“‘黑帮’、‘黑手’、‘黑高参’是文革初期出现的一批新罪名,究竟指什么?报上也没说清楚,这样就比‘地富反坏右’一类角色更恐怖,就像说一个人是‘牛鬼蛇神’一样语焉不详又令人想入非非”。这些罪名,当时人们搞不清,对于没经历过文革的人来说,更是模糊。这种模糊不清的命名对于运动的发起、社会的气氛产生了哪些影响?是不是对人的打击更为便利,同时造成了社会上的恐怖氛围?

胡发云:中国的政治运动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的戏剧感,所以很多命名,都是戏剧化的。角色的命运,也都由大大小小的导演决定,具有戏剧的紧张感。常常会有一个正派角色被人大喝一声,你这个“美女蛇”,你这个“别动队”,立刻就变成妖魔鬼怪了。由于命名和命运的不确定性,当然也就营造了戏剧似的恐怖效果。

晨报周刊:令人惊讶的是,您还花了一定的篇幅,描述了文革之初的社会,也就是“国进民退”中的“民”。很难相信,那时候的社会虽然微小,但依然活着。您是亲身感受过那种“社会”的是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代际的更替,那种“社会”逐渐式微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吧?文革是否是压倒那种“社会”的最后一根稻草?
胡发云:中国有悠久的民间自治传统,皇帝老子也只能管到县。哪怕所有官员都死光了,这个社会还会自行运转。49年后,民间社会被迅速消解,社会迅速由各级组织强力控制起来,权力触角深入到户,深山老林概莫能外,这是古今中外没有的奇事。但是,民间社会的自组织传统和能力还是存在的,游离于强力组织之外的人员也一直存在,这些我都有了解。文革从来没有完全压倒那种社会,今天更没有。

晨报周刊:家庭是社会最基础的单元。文革中的“弑父”或家庭的崩裂是如何对后来的中国家庭关系产生影响的?
胡发云:“弑父”和“家庭崩裂”是一个世纪以来红色革命的题中应有之意,许多老革命都有过精神弑父甚至肉体弑父的经历。但那大多是自觉的,主动的。文革把“斗私批修”“划清界限”“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发展到极致。据我观察,大多数不是内心要求,而是因为恐惧,因为自保,因为要表达对革命的服从与忠诚,不得不这样做。这对大陆的家庭关系的伤害是深重的,有的至今尚未痊愈。前些天凤凰台还有一个节目,说一个青年当年揭发自己的母亲,导致母亲被枪毙。近半个世纪了,这件事一直还在折磨着他。

[3]现实主义-文学
他(多多)不害怕孤立,也不太在乎批判,他害怕凌辱,怕剪头发怕抹大花脸,更害怕挨打,那个张小平的铜头皮带,比所有的批判更让他恐惧。这样的时候,你连充当个舌战群儒的英雄都不可得。自己会说些什么,是竹筒倒豆子甚至添油加醋,还是顾左右言它避重就轻?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会觉得林老师之死与自己有关。但是,侥幸逃脱了对林老师刺出最后一刀,自己就清白无辜了吗?自己对林老师的厌恶与冷漠,难道不也是那风刀雨剑的一部分?
————《迷冬》

晨报周刊:您的长篇小说《如焉@sars.come》被誉为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回归现实主义的一个标志,《迷冬》依然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后者让我产生了这样的看法:对于文革,在出现足够多的现实主义文本之前,解构、后现代之类的表现手法是虚弱的,是没有根基的。不知您怎么看?

胡发云:中国文学,应该产生于中国这块特定的土壤上,这是由中国的社会,文化,语言,社会心理,阅读习惯决定的。长期以来,文学自由表达的空间很小,于是真实,就成为文学最重要的元素。我少年时,读到一句话:“我是一个为了真,连美都可以不要的人。”,让我记忆至今。当然,这是我自己的一种小说观念,不会以此来度量别人。

晨报周刊:今年2月,有一桩“文革”遗案在温州瑞安法院进行了公开审理。1967年“文革”时期,医生洪云科因被疑为“探子”(即奸细),当时群众武装组织成员指派邱日仁,用麻绳将其勒死。我的朋友去当地采访这个案子,采访另一个拉麻绳的人洪万青,很多村民围观,听到洪说“那时杀人不当回事”,人们竟然大笑起来。他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只能在笑声中结束采访。后来我想,我们能够苛责他们什么?“忏悔”这个行为也是带有文化属性的吧?

胡发云:能够重新面对文革杀人或虐待生命的事件,是一件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你说的这个案子,我也注意到了。我不知道是一个以此带动对以前此类事件普遍关注的信号呢,还是一个孤立的,偶然的事件。如果是后者,那就毫无意义。在整个文革史中,此类事件多如牛毛,比这残忍得多的,规模大得多的,也比比皆是,许多还是有组织的大屠杀,(那位姓洪的说:“那时杀人不当回事”,作为一个事实陈述,并没有说错。)我们是否都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处理,我们拭目以待。至于忏悔,那是一件只和心灵良知相关的事,是要自己去做的,别人不可强制。

晨报周刊:我看到一篇评论说,这部小说里没有反面人物,“人物难分正反面,而流淌在整部作品里的,是一股温情脉脉的情感之泉。有欢乐与痛苦,喜悦与愤怒,追求与希望,却没有仇恨,更不要说那种‘你死我活’的血腥火药味了”。事隔多年,您是怀着什么样的情感来创作这部作品的?

胡发云:很多年来,写文革一直受到各种管控,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哪些应该如何写。最好是不写。所以,七十年代末以来,许多关于文革的小说电影电视剧,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意识形态指向,说老干部遭罪,是造反派作恶,说知识分子挨整,是四人帮迫害,其实很多老干部是自己人抛出来的,就像《迷冬》中夏小布的父亲。很多知识分子挨整的时候,四人帮还没上台,就像小说中宫克,苏导演,何其亮的父亲……直到今天,还有各种各样的迷障与禁区。
这部《迷冬》,我不想去表现政治上路线上的功过对错,我只想真实地写出我的经历,我的感受,我的亲见亲闻以及我所理解的文革,更重要的,我希望写出文革中各色人等的心灵史。没有心灵的历史,只是一部宫廷史,政治史,没有心灵的小说,只是一部图解政治的小说。所以,《迷冬》里面只有人,有着活生生的心灵情感的人,没有好人坏人。只有看清了世道人心,才能真正看懂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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