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和现代的叙事理论可谓繁多,但叙事一般都具有客观性和能指性的两种品格。这与W·C·布斯的叙述类型说有某些相似之处。布斯认为,所谓“可信的”的叙述,表现为叙述者的信念与作者、故事、地点的一致,这些故事给人的印象是它与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叙述者只是像镜子一样把这些生活真实地反映出来,至多把主人公的姓名和故事发生的现实地点略微做些变化。叙事风格上可称为“可信的”叙述的,是中国的“史传传统”。比如,《三国演义》记述的是东汉末年河南、江浙、巴蜀三地诸候、强藩之间的王位之争,其中的“火烧赤壁”一节,尽管真实地点一直存在着不同说法,却给人如临其境的感觉。《红楼梦》虽然不是战争小说,可它对北京王府商贾生活细致入微的描述,和对家族矛盾的揭示,具有极大的“可信性”。在西方近代小说中也有诸多例证。例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写的是俄国与拿破仑的战争,雨果的《九三年》的背景是法国大革命等。“不可信的”叙述正好相反,因此它产生的是反讽和含混的阅读效果。中国“神魔志怪小说传统”所孕育的作品,譬如六朝干宝的《搜神记》、明中叶的《封神演义》和清代蒲松龄的《聊斋》等,皆属于这种叙述类型。它或讲神仙道术,或谈巫鬼妖怪,情节虽似离奇荒诞,地点和人物十分可疑,包含有抨击现实、伸张正义的思想倾向;这类作品虽有打破时空界限的荒诞的艺术形式,揭示的却是隐喻的、象征性的社会内容。神魔志怪小说人物关系常常介于“人与鬼之间”,叙述者的信念与故事、地点往往不一致,体现出一个非故事性的时间概念。叙事的客观性和能指性恰如热拉尔·热奈特所指出的,“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也就是所谓“所指”的时间和“能指”的时间 ① 。
上述作品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间,在叙事上与中国革命的主要活动范围和历史进程保持着某种一致性。从地域角度看,主要在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山西的有《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三里湾》、《野火春风斗古城》,陕西的有《保卫延安》、《铜墙铁壁》、《王贵与李香香》、《吴满有》、《兄妹开荒》,河北的有《白毛女》、《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风云初记》、《青春之歌》、《红旗谱》、《赶车传》、《王九诉苦》、《死不着》、《白雪的赞歌》、《深深的山谷》,东北的有《暴风骤雨》、《林海雪原》,山东的有《红日》、《铁道游击队》、《苦菜花》和《黎明的河边》等。在时间上,则以20至40年代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为线索,例如“大革命斗争”、“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日战争”、“大生产运动”、“减租减息运动”、“土地改革”和“合作化运动”等等。中国革命发展的每一步,在这些作品中都有形象生动的记录,叙事所编排的时间顺序,在小说故事中刻下了鲜明的印迹。不少作者的“创作谈”,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史料根据。欧阳山说:“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十年,但是这三十年却内容丰富,变化多端。从历史的角度看来,它可以划出整整一个新民主主义运动的时代”。又说,“我很惭愧,因为我这部长篇小说只说了这些伟大而美妙的故事的一点点,很微小的一点点”,“然而我是诚实的” ② 。吴强在谈到《红日》的创作过程时也说:“生活的故事是由人的行动组成的。战争生活的故事,是由人们的战斗行动组成的。实际上,与其说我的思想感情,和从涟水战役到孟良崮战役的战斗历程有着分割不开的联系,倒不如说 我的思想感情和故事里的人物有着分割不开的联系。” ③ 《红旗谱》作者梁斌回忆说:“1932年7月,保定发生了‘七六’惨案,反动派以血腥的屠杀,镇压了抗日青年,镇压了抗日运动。在这个惨案中,我失去了许多亲密的战友”,“在我写这部书的时候,好多次,情不自禁地把眼泪滴在稿纸上。” ④ 在这里,小说作者都强调了文学叙述对革命斗争“故事”和“地点”的忠实,强调自己所记述的正是“革命”的“历史”。正像评论家侯金镜所概括的,这些作品其实“就是介入历史和文学体裁之间”的革命“传记” 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