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宜理(Elizabeth Perry )曾经指出共产党对于“情感工作”的高度依赖,认为这是国共两党的重要区别之一。(注:参见裴宜理:《重访中国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国学术》2001年第4辑。她认为,虽然国民党也从事动员民众的工作,但和共产党不同的是,它不是唤起情感上的谴责,而是致力于培养个性和意志,其重点不在情感,而在伦理。)诉诸情感以动员民众,在土改诉苦运动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各种宣传、组织、发动,基本目的都是要激发农民对地主的愤怒、仇恨之情,进而通过“翻身”培养他们对共产党的感激、爱戴之情。(注:西美尔指出,当“把群众融化在一种感情里,其个人人格的一切特点和保留都暂时消除殆尽”时,就会形成一种“异常激进”的后果,“不会有任何的调节斡旋和权衡”(《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第37页)。)为达此目的,诉苦本身是不够的,还必须培养苦感、酝酿苦味,“要想想那时的苦味,不仅听人家苦,而且要想自己苦,这样使大会严肃悲痛。”(注:《渤海区党委土改复查报告初稿》(1947/06)。)为了调动诉者与听者的情绪,在诉苦之前需要教苦主怎样去诉,帮他“总结出几点令人最愤恨的罪恶,使群众听到后能引起高度的仇恨而参加斗争”。(注:冀南一地委:《永智县反奸诉苦运动中几点初步经验介绍》(1946/08/16)。)还要“指点其表情”(注:冀南九地委:《怎样领导农民诉苦》(1947/09/12)。),特别是要训练其“悲哀表情,说到地主欺压农民时,要有奋(愤)恨之态度,能成为一个能感动人的演员来感动农民”。(注:《领导诉苦的几点经验》(1948),河北档案,520-1-931-5,作者不详。关于这种仪式活动前的“试演”、训练以及“苦主”的选择,裴宜理在《重访中国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一文中也有所描述。)
为了达到这种群情激愤的境界,“苦主”的选择尤为重要。许多地方强调要从老人和妇女身上突破,因为老人经历的苦难多,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低下,都容易产生“苦感”。“青年人没有什么苦,壮年人有苦也不大,受苦最多而且受地主剥削最厉害的是老年人,因此培养的对象应在这些人身上。”(注:冀南九地委:《怎样领导农民诉苦》(1947/09/12)。)妇女则容易动感情,容易流泪,这对群体氛围的营造极为重要。“典型诉苦人员的选择,最好是女人,因为女人感情脆弱,容易哀情,记忆力较清,诉起来即哭泣,能以泪引泪。”(注:《领导诉苦的几点经验》(1948)。)“各种诉苦会议,老头儿诉苦最起劲,妇女最容易哭,有了妇女哭才能哭成一团。”(注:《渤海区党委土改复查报告初稿》(1947/06)。)与此同时,对斗争对象也须经过慎重选择,应该事先预料到他的反应,“既不应该是冥顽不化的,也不应该是完全供认不讳的”,因为“一个顽固斗争对象的抗拒可能会导致僵局”,而“没有遇到任何反抗的斗争会则很难让农民兴奋起来”。(注:Yung?fa Che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University of CaliforniaPress ,1986,p.189.)
在近代以来的国家建设过程中,民众动员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孔飞力认为,民众动员必须使用新技巧和新技术,刺激并疏导地方能量为经济发展和强化国家服务。(注:Philip Kuhn ,"Local Self?Government under the Republic:Problems of Control,Autonomy ,and Mobilization",in Frederic WakemanJr.Carolyn Grant (eds ),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这种民众动员在晚清和民国时期已经被纳入地方自治主义者的视野,并在一定程度上为政权和政党领导者所实践。但是正如论者所说,这些地方自治理论家和民粹主义者所要动员的对象,是地方精英而不是普通民众,民众是“供别人玩政治游戏的棋盘,而不是游戏者”。(注:纪保宁:《组织农民:陕甘宁边区的党、政府与乡村组织》,冯崇义等编:《华北抗日根据地与社会生态》,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国民党以俄为师进行改组后,立意动员民众、发动国民革命,却很快呈现出“上层国民党,下层共产党”的分工格局,即便在其执政以后也远未能深入控制农村基层社会。(注: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78、358页。)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乡村革命,才真正开始有意识地对广大农民群众进行政治动员,使他们成为国家政治舞台上的活跃力量。有学者指出,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对广大乡村社会实施有效控制,并在此基础上赢得内战、实现国家建设的目标,根本原因就在于其强大的民众动员能力和组织能力。(注:强世功:《权力的组织网络与法律的治理化——马锡五审判方式与中国法律的新传统》,《北大法律评论》2000年第2期。)山东分局的一份文件中,曾有“干部运动群众”的说法,(注:黎玉:《论群众路线与山东群众运动》(1945/09),《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五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57-358页。)这在无意间道出了共产党群众运动的本质特征:农民群众的政治热情只有经过充分的启发和动员才能被激发起来,只有通过“运动群众”,方能形成“群众运动”。而共产党动员和组织效能的获得,又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其政治运作中的种种“权力技术”,(注:这里主要借鉴了福柯(Michel Foucault )关于权力概念的定义,在他看来,“权力不是获得的、取得的或分享的某个东西,也不是我们保护或回避的某个东西,它从数不清的角度出发在不平等的和变动的关系相互作用中运作着。”(参见《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6-71页)这就将权力从实体(机构或个人)中解放出来,而赋予权力运作以重要地位,对权力的考察从而有可能由静态转向动态,由宏观转向微观,由权力占有的制度格局转向权力运作的技术策略。)在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技术和策略中,可以见到国家权力渗透和乡村权力变迁的微观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