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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小溪|回忆我的父亲童庆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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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1 13:56: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回忆我的父亲童庆炳

童小溪

父亲离开我们十年了。但我和他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回忆,还经常地浮现在我眼前,出现在梦境中。

先把读者拉回到那个不平凡的年代。在我9岁以前,我们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1969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一天放学回到院里,发现:院子当中,居然挖了一个两米宽、十米长、近两米深的大坑!挖得非常整齐方正!后来知道,这是在刚刚发出“林副主席一号令”后,全国都紧急动员准备核战争。作为防空洞的大坑,是全院儿壮劳力在一天之内挖的。父亲也参与了这个战备劳动。我平日里,因为看《地道战》《地雷战》较多,也喜欢在院里挖个地道、埋个地雷什么的,经常被父亲管教和斥责。现在,是他亲自参与挖了大坑,比我挖的深多了、好多了,晚上吃饭时,我在饭桌上表示我有“人民战争,早该如此”的先知先觉,还有为自己叫屈的意思,但父亲没有反驳我,也没有解释,今天想起来,好像一家人也都没有流露出核大战前夕的恐慌。

其实,在我小时候,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那个年代许多家庭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在一起。但比较起来,我们家比很多家庭幸运很多,父亲因为出身好,又红又专,接受了出国援外的任务,先在越南,后来在阿尔巴尼亚给这两国的大学生讲授中文。

这样,在1960年代,他在遥远的巴尔干半岛教书,回国时曾路过布达佩斯、莫斯科、罗马,算是闯了世界,我也跟着小小地见了些世面,比如,坐着小轿车去机场接送他出国,小轿车加油时看着指示数字在迅速跳动,机场大厅的地面光亮得可以反光,还有红卫兵在那里表演节目。当然,也尝到了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的滋味。


童老师在阿尔巴尼亚,1960年代

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去机场接他回国。那时首都机场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到达大厅,在机场跑道边上一片空空荡荡的露天平地,接机的一群人就在那儿等着。远远看着飞机落地了,缓缓滑到停机坪,舱门打开,乘客陆陆续续从舷梯上下来,也没有摆渡车,就慢慢地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当一个个小黑点儿渐渐变成了小人儿,而且越变也大,我突然认出了我父亲,看到他阳光下张着大嘴的笑脸。我太高兴了,撒开腿就跑着冲向他。不过,其实那里是有“警戒线”的,机场工作人员把我拦了下来。在场的人都笑了,可我仍然盯着我父亲,他远远地走过来,我们终于团聚了!

稍微长大一些后,我开始理解这种体验在那个年代的特殊性。每当有客人来,父亲会给他们分享他的影集,里面有他在地拉那、布达佩斯和莫斯科红场的留影,还有一张是1960年代末一些人在中国驻阿尔巴尼亚使馆的合影,父亲指着坐在中间的人说,这是王洪文,父亲站在他后面附近。那时候王洪文一度在中国是第三号人物(毛泽东、周恩来之后)。此外,父亲还会谈到,他在越南教书时,胡志明伯伯会穿着拖鞋、敞着上衣来看望他们中国专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时,越南人都来向他祝贺,仿佛是他参与研制成功的一样;还有他在阿尔巴尼亚工作时,该国领导人霍查经常在下午出来在街上走走,偶尔能够遇到。当时,我敢发誓:我父亲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位见过两位外国领导人以及一位中国高级首长的人。不过,那时的革命教育又告诉我,不能骄傲,不能乱吹。



童老师在越南,1960年代

到了1970年代,群众运动的大乱年代已经过去,核大战风险降低了,我父亲也回到国内工作。我们家的生活也变得平常。但是,在一起的时间仍然不多。父亲和母亲经常轮流下放去五七干校,一去就是半年。但这个阶段恰恰是我和父亲在一起最亲密的一段时光。那时,父亲会骑车带我去西单澡堂洗澡,或者去其他地方。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父亲带我回到福建老家度过了一个夏天。那时像这种从南到北穿越中国的旅行,都是人生大事,仅仅坐火车就要三天三夜。第一次乘火车,我极为兴奋,上车后表示:就算坐十天十夜,我也喜欢,因为太好玩了。父亲说,我看你能坐两天不叫苦就不错了。果然,我在硬座上坐了两天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叫苦连天。正在叫苦,希望马上下车,恰好火车经过一个美丽壮观的瀑布,高山峡谷,渺无人烟,宛如仙境。父亲说,你想下车住在这里吗?这一句幽默话这让我安静了半天。火车到站后,还要坐长途汽车和徒步翻山。不过,我被闽西老家的亲人和风景迷住了。一大堆男的女的小豆包管我叫哥。到处是清澈见底的水塘,水塘里有欢快的鱼。亲戚和老乡们向我展示怎样在山上捕捉小动物。

在北京,父亲把他从山清水秀的南方带来的生存本领教给我。北方洗澡讲究大澡盆,因此实施难度较大。但在父亲的老家,洗澡只需要一桶水和一条毛巾。我家住在师大女附中宿舍,是一个完整的四合院,其中正房、东西耳房、东西厢房、前院各间都各有一个家庭,我家分到的是餐厅和厨房,内外屋之间墙上还有一个方形的孔洞,我理解是从厨房向餐厅送饭菜的窗口。但最大的好处是:在附带的小院里,有一个压水机,早已坏掉,附带一个下水道,还能用!于是,父亲在小院里,用油毡和竹竿搭了一个比一平米大一点儿的小棚子,这样,将烧热的一桶水拎到小棚子里,人坐在小板凳上,用毛巾撩水擦身,下水道排水,就可以洗澡了。整个夏天我们全家都按这个福建模式来冲凉。不过,北京夏天的院子里,有一种鼻涕虫——无壳蜗牛,像手指一般粗细和长短,软绵绵、黏糊糊的,黑漆漆的晚上,要小心它可能就在小板凳上爬呢。



童老师一家三口,1960年代

父亲教给我的另一个水乡技能,就是从北京的河里湖里抓鱼,并不能当食材,只是抓来当宠物养着。方法很简单,就是拿一条毛巾,在河边或湖边从水下面兜起来,没准就有一些小鱼。在北京的什刹海、西海、玉渊潭都可以这样抓到鱼,但很小。又一次,父亲从延庆的五七干校回来,带来一些活蹦乱跳的鲫鱼送给我(那时没有任何玩具或其他宠物)。哇,比北京城里的鱼大多了。后来,在某段时间内,高层政治急转弯,父亲单位里搞不清运动方向,闲暇时间也就多了,于是,父亲看我养鱼方面比较执着,要为我制作玻璃鱼缸。但是,买不到腻子,只好用水泥代替。我们都担心是否能成功,很少玩幽默的父亲,笑着说了一句:“不成功便成仁。”我父母大笑,我完全不懂。毕竟不是长在青天白日旗下。不过,是通过这次机会,我才第一次了解到这个成语的意思。

还有一项,而且让我至今还骄傲的,是父亲教会我游泳。父亲年轻时,据说是体育健将,突出专项是篮球和足球。但我从来没怎么见他玩过,不过我还是信的。另一件事我也相信,就是:据说父亲曾去前门的大北照相馆照相,结果,效果太棒了,大北照相馆竟然把他的照片放大洗印出来摆在橱窗里(未经本人允许,但那时没有肖像权的概念),某天他经过时看到了。这个我相信,是因为那个年代他在照片上显得很帅。父亲带我玩的项目主要是游泳。那时北京的天然游泳场进门加存衣大概五分钱。在他的指导下,我进步很快,成为班上游泳技术最好的人。

到1974年,政治运动不是那么紧张了,科研任务几乎没有,父亲开始利用闲暇时间制作家具。今天听着也许奇怪,不过在那个年代,人们已经普遍在开始自发地改善生活,自己打家具、装收音机、晒煤球等等,很常见。那时,丰富的消费品商店里是没有的,手中的现金也是没有的,有的是:政治热情冷却后大量的闲暇时间,和改善贫乏物质生活的渴望。父亲买齐了一套木工工具,锯、刨、矬、锤、卷尺、砂纸,家里变成了一个木工作坊。这个新变化,给我的创造力、想象力带来的巨大冲击,简直难以估量。学校上课太无聊了,学工学农有时还有点儿意思,但大部分时间要遵守纪律,听训话,很压抑。现在,父亲的这套工具,放在一个从五七干校拿回来的、木制的赤脚医生医疗箱里,也成了我的工具箱,我自发地学习各种工具的用法,用锯和矬改变木头的形状,用木工刨把木头刨出平滑如镜的表面,摸上去,感觉发现了一个新世界。父亲在完成他的制作项目,我则规划我自己的独立项目,比如一个飞机模型和一个鸟笼。父亲的项目是:用一根扁担为主要原料制作一个沙发(当时木材很难买到或找到)。最后完成了,我记得是蓝色的外罩,沙发扶手是扁担做的。客人来了,父亲会指着沙发说:“这是我‘批林批孔’的成果。”

1976年唐山地震后,我和父亲又开始了一段不平常的生活。那时骄阳似火,成群的蜻蜓飞着,我跟着父亲来到他的单位北师大,跟其他员工家庭一样,自己找一个双层架子床,把它搬到校园中一个合适的地点,外面钉上塑料布,就是一个简易的抗震棚了。一两个月内,这就是我们的家。不过,这期间,父亲教会了我骑自行车,这是我的抗震收获。此后,又在很多不同地点自盖自住了不同样式的地震棚。

此后,社会变化的节奏越来越快了,父亲的生活开始了教育科研的紧张节奏,我到了准备高考的阶段,我母亲从中学调到职工大学,就这样,我们走进新时代。

我上大学之后,特别是大学毕业后不久又出国留学,和父亲亲密交往的机会少了,然而,是在后面的这个阶段,我渐渐认识了父亲的宝贵性格。

首先,父亲是一位刚正不阿、富有同情心的人。我记得很早很早时,在北师大校园里,父亲指着远处的一位老人说,那是黄药眠。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怪。父亲补充说:“他是我的老师。”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黄药眠是北师大中文系的教授,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但父亲一直仍将他像老师一样尊敬和保护,在北师大校园指给我认识他时,黄药眠还没有被平反。父亲对另一位老先生启功也是一样。启功老先生“瘫趋左,派曾右”,被打成右派后不久被摘帽,在政治风向捉摸不定的年代,父亲定期去看望他的老师启功,并在单位给他必要的帮助。父亲对于老师、同事和学生,也都是这样以诚相见,无世俗势利,无功利之心。



黄药眠先生

其次,父亲在判断事务发展和人际交往方面,有很高的智慧。回顾他一生中多次的重大选择,就能看到这一点。1966年夏天,工作组到了北师大基层单位,个别情况下采取了一些过激的做法,引发群众的不满,当时父亲就看出:这不符合中央的精神,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因此,他暂时陷入了逆境。但是不久后,就被宣布平反,证明了他的意见正确。此时,北师大著名的学生造反派谭厚兰亲自来找到他,希望他加入师大井冈山,成为该组织领导人之一。父亲在严肃考虑之后,表示谢绝。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个决定有着罕见的先见之明。到了1970年代,他也尽量适应着环境进行学术研究,比如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评论《杜鹃山》的文章。很快,官方的写作班子通知父亲,让他加入。但是父亲经过思考后,婉言谢绝了。没过很长时间,形势变化,写作班子垮台了。另一方面,父亲从来都是谦谦君子,从不吹嘘。当校领导和其他人来家里祝贺他的学生荣获诺贝尔奖,他只是微笑,没有半点儿揽功的意思。晚上吃饭时,父亲对我们说,他们得诺贝尔奖,主要是靠他们自己,从他们的水平看,他们也应该得。

最后,父亲在学术创造上,有思路灵活、擅长融会贯通的特点。父亲说,中国驻阿尔巴尼亚使馆有一个出色的图书馆,当时运动阶段,无人读书,父亲把图书馆的钥匙拿到手里,把他想读的书都读了,包括刘勰的《文心雕龙》。父亲的功底是中国古代文学,但他能够兼收并蓄,把古今中外的文论都参考了,然后进行自己的理论创新。我和父亲不是同行,但我的印象是:他的理论没有大而无当的宏大论述,而都是中等层次的、局部适用的、言之有物的命题。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对知识分子进行了二元区分,对所有问题只有一种招数来解决的,是刺猬型;了解事物的复杂多样性,在不同的情况下采用不同方法,追求不同的目标,这是狐狸型。按照这种分类,父亲属于第二种,他的智慧是多种视角、融汇中西、灵活自省的。乍一看,他态度严肃,讲话慢条斯理,其实他会冷不丁地嘲讽一下政治运动,解构一下意识形态。

因此,父亲在晚年计划把更多的时间从文学理论转向文学创作,而且已经完成了一些手稿。由于他的离去,还有些手稿没有完成,成为永久的遗憾。


原载今天的《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时有删节,此为原稿,谢谢作者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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