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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祺回忆录——命运交响乐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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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22 05: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严家祺回忆录——命运交响乐》

权力与真理(1~5 )

       皇权或绝对权力是一头凶猛厉害的巨兽,这头巨兽会吞噬接近它的人,而驾驭这头巨兽的人,也会被咬得遍体鳞伤。   
       首脑作为一个群体,在人性上与我们平民百姓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当他们登上权力顶峰後,权力放大了他们品格中的优点,也放大了把他们的缺点、弱点、劣根性。当一个人掌握绝对权力时,他的个人品格、性格、心理、嗜好都会给政治带来很大影响。
                                    ——2019年出版严家祺:《国家首脑终身制》前言
                                    
   「大人物」通常总是「坏人」,这句話出自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勋爵(Lord Acton)1887年4月3日给蒙代尓•克里埃顿主教(Bishop Mendell Creighton)的一封信。阿克顿勋爵在这封信中說的前一句話常被人引用,但紧接着的一句却往往被删去。这兩句连在一起的話是:「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大人物通常总是坏人。」(「Power tends to corrup,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s absolutely.Great man are almost always bad man.」)  
                                        ——2006年《前哨》月刊11期严家祺文章  
~~~~~~~~~~~~~~~~~~~~~~
         
⦁        毛泽东时代  
§  1  追寻理智的光明
§  2    夏溪中学
§  3   科学家梦         
§  4   哲学的黄昏
§  5    襄阳「四清」
§ 6   文革前期
§ 7    发现「平行世界」
§ 8   学部五七干校
§ 9  政体问题研究
§ 10  第一次天安门事件   

             §  1     追寻理智的光明
         1996年9月,纽约《世界日报》副刊,以「命运」为话题征文,9月5日,刊出了我写的《命运三要素》一文。当时,我提出命运三要素是:出身、品格和偶然性。文章开头说:「人们以为人的一生是自己不断地作出这样、那样的决定,一些决定是自愿的,一些决定是被迫的。然而,似乎有一无形的主宰,使人的决定被引向某一范围,或限制在某一范围内。这个主宰,就是「命运」。「命运女神」为人的决定选择「作决定的范围」,而人只是在「命运女神」的安排下,在这一有限范围内进行自由的或被他人所要求的选择。一帆风顺的人,不相信命运,以为人生完全受自己意志支配,而屡遭挫折和失败者往往相信命运,他乐意把自己的挫折和失败归咎于命运。就是这样,按照人对命运看法的不同,一些人成为「宿命论者」,另一些人成为「唯意志论者」,而大多数人则介于两者之间。」(【註】不可选择谓之「命」,不可控制谓之「运」。出身不可选择,偶然性不可控制。从长远看,人的品格可以有所改变,但在短期内,既不可选择,又不可控制。)


【图1·1】纽约《世界日报》1996年文章《命运三要素》

我生于1942年,还不到14岁,就离开了家,在高中、大学和科学院集体宿舍中,生活了13年。少年时代是在江苏省常州市西郊的一个小镇——卜弋桥镇渡过的,我的父亲是商人。上小学刚学乘除时,有一天,我祖母的外甥张天中来我家,他的数学课本忘了带走,我翻了一下,看到有许多√(根号)。我当时想,数学只有加减乘除四种运算,怎么会有√呢?
这个根号√,影响了我一生。在小学时,我当过算术课代表,没有想到可以请教老师。从根号√开始,寻找理解的道路,成了我的爱好。我的一生,经常在「寻找理解的道路」。
    寻找理解的道路,就是追寻理智的光明。
1949年,我7岁时,中国发生大变革,我的家庭,也开始发生大变化。我的命运,逢9大变。         

金坛和金坛弄
         卜弋桥镇位于从常州到金坛市公路的中点。全镇只有三条街,东街、南街和金坛弄。我家在金坛弄46号。上小学时,我每天从家向西步行到学校。我一直记得沿着金坛弄向西走,就可以走到金坛市,这是数学家华罗庚的家乡。我上小学时有一个愿望,就是到金坛去看一看华罗庚的家乡。当在大学见到了华罗庚後,我就再也没有想去金坛,年近八十岁,在中国要去的地方,就是家乡金坛弄。
       金坛弄向西,就到了卜弋小学,再往西,就是小镇的公园。金坛弄往南,可以到卜弋中学和我的外祖父家。
      我的父亲严冀昌,生于1915年,母亲龚桂英。我与父母、祖母、弟弟妹妹们住在一起。两个妹妹是家宁、家菊,两个弟弟是家亭、家树。1949年前多年,我家开的商店,在金坛弄中段,是租住一位大地主王公度的房子。1946年前後,当时我还没有上小学,我家从一位吸鸦片的人手中购来了一大片房地产,搬到了靠西一些的金坛弄46号。      
          我的父系亲属大都居住在离卜弋镇不远的梅村。他们是祖父严忠庆的兄弟的後裔。1924年,我父亲九岁时,祖父严忠庆去世。我家在卜弋镇乡下有许多地产,父亲在卜弋桥镇开了一家商店,专卖农民需要的商品,如锅犁、桐油、煤油、麻绳。我的父亲经常到无锡、常州引进商品,在我上小学时,父亲多次带我到在常州看京戏,我从来看不懂,这使我对京剧有一种偏见,後来文革中,很多人学唱「革命样板戏」,我无动于衷。母亲忙于家务,她的兴趣是把《申报》等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啼笑因缘》、《玉堂春》、《王宝钗与薛平贵》等一篇篇剪下来,装订成册。我後来总喜欢保留各种剪报文章,就是童年造成的。
         






【图1·2 】1947年摄于卜弋镇公园,照片上是嚴家祺的父亲严纪昌与妹妹严家宁,  下为母亲龚桂英,没有我与父母的照片                                               

         由于祖父早逝,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在我印象中,我家与父系亲属的关系不大密切,而与母系亲属关系密切。 我的外祖父龚春林育有三女二子,龚桂英就是龚春林的大女儿。龚家在卜弋镇南街开一家米店,从农民手里直接收进粮食,转手供应给小镇居民,生意十分兴隆。龚家房子很多,除了店面外,还有很大的粮仓。我的大姨妈龚逸在粮店记账,我看到她经常用矿石收音机收听粮价变化。
          我在上小学、初中时,一、两天要到龚家去玩一次,看商店买卖大米、大豆。离龚家几米远,有一条河,河里伸展着一个半岛,半岛有十余米宽,几百米长。半岛称为「洋滩」,上面有各种自生自长的植物,有一个荒废的、有围墙的建筑。小学和初中时期,我总希望能够进到「洋滩」深处探险。当我离开家乡後,我每次回家,还都重访「洋滩」。最後一次大概在1960年代,发现洋滩已被切断,成了「岛屿」。
            


【图1·3】家宁、家菊、家树、家亭(右2起)在家中聚会,右1是家树妻子琴妹      
                                                                        
  五十年代的公私合营改变了我家。当时有一位公方代表住到了我家,他住在临街的商店房子中。在我上初中时期,常听到我父母谈所得税、营业税之类的事。有几次税收数额很高,使我父亲一筹莫展。有一天早晨醒来,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原来是我父母在挖掘天井里埋下的「袁大头」银元。我父亲到常州把「袁大头」换成现金,才把所得税、营业税之类交齐。公私合营使我家的经济情况愈来愈差。     
                    
陈怀志和《爱迪生》

我的母亲把上学看得很重,她要我向她弟弟龚浩成学习,今后上大学。龚浩成曾在夏溪中学上高中,因闹学潮,被学校开除,在上海财经学院,仍参与学生运动,在1949年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後来担任上海财经学院院长、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行长。我在初中毕业後,也进了夏溪中学。有一年暑假,龚浩成带着他四个同学来到卜弋镇,他们是广东人、湖北人、杭州人、上海人。广东人叫陈怀志。五十年代初多年,他回上海和到北京後,寄了许多书给我。其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两本连环画:《幼年爱迪生》和《伟人爱迪生》。这两本书,我看了不下一百遍。电灯给人类带来光明,爱迪生是电灯的发明家。
      陈怀志常常给我写信,他比我大二十岁,我称他为「怀志舅舅」,每次都给他回信。有两件事对我一生影响很大。他给我寄来一本《我们的土壤妈妈》,作者是高士其。这本书,是谈土壤对人类的重要性。我的名字中的「其」字,原有「偏傍」,因为高士其,1963年,在《数学通报》上发表第一篇文章时,自作主张,把「偏傍」去掉了,从此,没有经过任何手续,在各种情况下都用「家其」。1989年逃亡国外後,开始时,网际网路上有大量批判严家其的文章,现在中国国内的网际网路,已经在所有地方消除了我作为「严家其」的一切痕迹。中国网路上只有一个「严家其」,是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大包干」的一位带头人。在美国,正式文件不用中文,从1994年到美国後,也就是27年来,我在海外的中文出版物上,都加了「偏傍」,用「严家祺」代表自己。
  陈怀志给我的另一个影响是,他大学毕业後,在北京工作,给我寄来了一张身着海军军服、在天安门毛泽东像前的照片。这张照片,在我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我决心要到北京上大学,也要在天安门前留影。我要像陈怀志一样,把天安门前的照片,从北京寄到家乡,给祖母、父母和弟弟妹妹。我没有照相机,这是天安门前收费摄影师照的照片,照相时,我站在天安门前,照片上没有毛泽东像(见【图1·4】) 。   
        

【图1·4】1960年严家祺摄于北京天安门前           

数学课代表

     在我少年时代的心目中,发明家、科学家是伟大人物。爱迪生家在门罗公园内。美国总统门罗(James Monroe,1758-1831)的名字,我就是从《伟人爱迪生》书中知道的。
爱迪生-华罗庚都是我的榜样。上课时,我总是频繁举手,抢先回答老师的提问。为了学习爱迪生,我在上音乐课时,带着自己在木板上订了几个钉子,窜了几个皮筋的「木琴」弹琴。音乐老师是我外祖父的外甥的妻子张冰怀,对所有学生都很好。上课时,有一次我举手要喝水,张老师就端了一杯水给我。这件事给我留下了终身不忘的印象。
  在小学时代,我学习很认真,我发现,理解了的知识,无需要记忆。数学老师吴幹廷,教我们时已经有七十岁了。因为我数学好,让我当算术课代表,主要任务是要我把全班同学的算术作业本收齐後,送到他家中。吴幹廷老师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总是穿着中式长袍上课,一次又一次地在学生面前朗诵他创作的一首诗。这首诗是批评一些不能用脑、不能随机应变的人。
「丁相公,划一字,板板六十四……」
对这位严格的老师,我们常常用开玩笑的方式对付他。有一位叫韩敖大的同学,因家离学校远,常常迟到。吴幹廷老师就让他站在讲台一侧,迟到就「罚站十分钟」。当吴幹廷在黑板上写数学公式时,我们一些同学,包括我在内,就走到讲台上去拉、推罚站立的韩敖大同学,有时还要拉一下他的耳朵,引起同学哄笑。吴幹廷写好数学公式,面对学生,了解为什么哄笑时,全班学生秩序井然。尽管上课时常常开玩笑,我的数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初中时,我担任了代数课代表。我喜欢提问,不理解,就不放弃,这样,与代数老师张焕兴的关系特别好。初中时,大概12-13岁,为了理解政治课讲的「形而上学」四个字,我请同学陪着我找了陈辉校长,就是要弄懂什么是「形而上学」。
在上学时,我形成了一种偏见,认为只要数学、物理好,就可以成为科学家、发明家,至于语文、历史、地理、音乐、美术,没有什么重要性。我只要思考理解,不要背诵记忆。在语文课,我不学汉语拼音,不记忆诗词成语,根本不去记忆历史、地理教科书的内容。我不知道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重要。
在小学和初中时,我有三位好友,他们是何宜宾、张育忍、何似龙。我们常常到卜弋镇西边的公园玩,挖土筑坝,改变微型水道。一次次拿着连根带土开花的植物,在街道上招摇过市,从这家送到那家,互相交换。1949年,我七岁时,在洋滩挖了一棵石榴树,十多年後,长大成为一棵四、五米高的大树,每年结满石榴,多达几百个。张育忍的小名称「大钧」,我家与大钧家都住在金坛弄。金坛弄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有前门後门,前门是商店,商店後是天井,天井後是住房,住房後又是天井,有三到四重天井和住房交错。很多人家都容许邻居穿越天井和房屋从前门到後门,从後门到前门的街道。我家与大钧家是邻居。大钧家的前门是一家药房,他们家不临街道,与药房之间有一个铺满石板的很大的天井。在小学时,我经常要从我家穿过几十米的院子,从我家後门进入他家後门。大钧家的房子高大,但几重房子住了三家,他家后面是他大伯父家,大伯父家後面租给一家逃荒来的山东人,都有天井分开。事隔六、七十年,我仍然可以把金坛弄许多人家的一重一重房屋情况描绘出来。   

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

     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是1947年到1956年,在近十年中,我看到了家乡和社会的明显变化。这一时期,中国正在发生历史性大变革,国民党撤退到台湾,共产党掌握了大陆政权。50年代土地改革时,我家在农村的地产全部没收,与商业有关的全部财产没有受到触动。当时上小学,受学校教育影响,知道地主富农都是「剥削阶级」,贫下中农是革命阶级。小学同学吴正德,因为明朝有一个正德皇帝,我们都称他为正德皇帝,他父亲是大地主,在一次事件後被枪毙了,从此吴正德性格大变。我在上小学时知道发生这次事件,但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六十年後,我在美国与小学同学张育忍打电话,他告诉我,是因为一个铜匠的死亡事件,一天,人们在草丛中发现了铜匠的尸体。有几个富农,纠集了上百人,就铜匠死亡事件,到位于南街道卜弋区的区政府抗议示威,区长翻墙逃走了,区政府的工作人员被赶到街道上,遭打殴打。常州公安部门立即出动武装部队,镇压了这次示威。同班同学吴正德的父亲吴启元,是大地主,被认为是这次示威的后台,因此遭到枪决。
     朝鲜战争和公私合营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母亲的小妹妹龚泉英参加了中国赴朝鲜的志愿军,到朝鲜後不久,就听到了她不幸死亡的消息,龚泉英的死震动了外祖父全家和我全家,大家悲痛之极。这时,我才知道,陈怀志一直深爱着龚泉英。陈怀志把我当外甥看待,我称他为「怀志舅舅」。我少年时代的照片,几经变动,没有留下与父母的照片,但留下了一张与姨妈龚泉英在卜弋公园的合照,当时我大约四、五岁。   


【图1·5】1946年前後,龚泉英和外甥严家祺在卜弋公园照相
   
  五十年代的公私合营改变了我家。当时有一位「公方代表」住到了我家,他住在临街的商店房子中。这一时期,我常听到我父母谈所得税、营业税之类的事。有几次税收数额很高,使我父亲一筹莫展。有一天早晨醒来,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原来是我父母在挖掘天井里埋下的「袁大头」银元。我父亲到常州把「袁大头」换成现金,才把所得税、营业税之类的事交齐。公私合营使我家的经济情况愈来愈差。
常州市西赢里大街的「大德纸栈」,是一个股份制商店,因我家和外祖父家有股份,在公私合营後,我家和外祖父家就有权利,每家有一个人可以进入常州第二棉纺厂当工人。这样,我的母亲、大姨妈龚逸就到第二棉纺厂当了工人。1956年9月,我考上了夏溪高中,也离开了卜弋桥小镇。有一个星期六,我从夏溪镇步行10公里回到家中,发现母亲不在家,我想到常州看望母亲,但下午已经没有公交汽车去常州,这时,步行了10公里精疲力竭的我,又步行15公里到了常州西赢里。但我的母亲已经回家了。当时我15岁,在傍晚时刻,又从常州步行回到了家中。我的一生,为了实现一个目的,从不放弃,但总是这样耗费了自己的生命和时光。

      §  2  夏溪中学
东嶽庙
    1956年夏天,接到夏溪中學的錄取通知書。这一年,我14岁,离开了父母,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夏溪镇离卜弋桥有9公里路程,有汽车通行,但我经常从家中步行到学校,我去夏溪上学时,家亭弟弟5岁,家树3岁。那个时候,我父亲的商店正在进行「公私合营」的「社会主义改造」,母亲要带四个弟弟妹妹,後来到常州当了纺织工人。这使我几乎所有事情,都要独自作出决定。從卜弋中學同時進入夏溪中學的還有幾個同學——張育忍、何潤林、江淑英、鐘志新。我们都是夏溪高中第一届学生。
          我的外祖母是夏溪人,夏溪中學也是我舅父龔浩成的母校。我還沒有來到夏溪,我的外祖母就告訴我,龔浩成在夏溪中學鬧學潮,遇到了不少麻煩。
           夏溪高中的校舍,两排教室是全新的房子。1956年进高中时,男生宿舍是一個大廟——東嶽廟,大庙里还有菩萨。东嶽庙外是一个小池塘,池塘另一边就是新校舍。夏溪中学时代只有三年,但给我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影响了我的一生。 在東嶽廟一間大房子中,放了幾十張上下鋪的床。我清楚地記得我的床位。臨近我的有李湘生、張杏生、施所法。施所法的床位在張杏生的上面,他很愛清潔,老坐在床上整理東西,有時還補襪子,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東嶽廟的外面是一個小池塘。一到吃飯,我們就立即奔赴食堂。每月伙食費7元5角。吃完飯後在高錳酸鉀的木桶中洗碗。如果吃得慢,木桶中高錳酸鉀水變得又黑又稠,還因許多米粒而泛白。那時,經常吃不飽,我和宋太偉幾個人經常買農民送來的胡蘿蔔,我吃了太多的胡蘿蔔,以至於我在離開夏溪中學後再也不吃胡蘿蔔。
           1956年,夏溪中學有老校舍和新校舍。新校舍後面是操場,我們每天跑步,我還記得朱如浩老師教我們體育課的情景。七十岁前每天跑步,這一習慣是從夏溪中學養成的。每天「夜自修」從教室回東嶽廟宿舍時,我都要台頭看天上的三顆排成一條線的星星,這條線與一排老校舍完全平行。住在紐約时,也經常可以看到這三顆星。每到這三顆星,我就想起母校——夏溪中學。後来,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总要在星空中找到这三颗星。
     夏溪中学的校长陈辉,原是卜弋中学的校长,他是一位文质彬彬的政治教员。鄒幼瑾老師是班主任,教代數。物理老師是潘祖耀、胡珀,歷史老師是朱舒甲,何經坤老師教文學,還有朱如浩、過監懋、薛亞土老師。陳輝校長的謙虛待人的風貌刻在我心中,使我永不忘懷。1956年的語文課本,新加進了中國古典的詩詞散文,何經坤老師非常高興,講課時念詩詞時全身投入,但我無動於衷。我以為科學家不需要文學,因而不願好好學文學,這使我後來寫作時,不會引用成語典故,總感到自己語文知識太差。



【圖 2 • 1】2009 年 4 月 6 日夏溪中學 1959 年首屆高中畢業班回校合影,這是畢業後 50 年聚會,我沒有能參加聚會,大多数人還可以按 50 年前印象認出。
自左至右:
第1排:陈金凤、蒋幼华、吴惠芬、卞玉秀、张杏英、房瑞午、江淑英、薛惠芬、蒋国英、张素琴、徐银美、桑佩兰、解巧秀、章道元、史晓中
第2排:沈文贤、唐 泳、庄冠华、张 晔、过鉴懋、朱舒甲、陈 辉(原校长)、杨国钦、沈玲玉、郁祥英、石玉红、王凤珍、夏瑛娣、薛金海、李志金
第3排:蒋建民(现任校长)、姚用欣、吴兆坤、陈复荣、蒋作舟、管生岳、荆大雄、华志明、贺成立、叶瑞宝、王国林、姜焕伟、李浩昌
第4排:邗亚春(副校长)、张育忍、唐小国、陈处保、蒋志炳、宋太伟、储岳松、章炳浩、钟志新、何润林、吴勤大、李湘生、黄剑心
第5排:李汉惠、谢沛源、谢瑞璋、田良展、陈伯荣、陶少安、蒋国元
第6排:章国良、徐志芳、祁洪福、张兆英、施锁法、吴 泽

           我因為喜歡數學物理,小學、初中反復看愛迪生的兩本連環畫,立志要成為科學家。潘祖耀老師是苏州师范学院毕业生,他在「教員辦公室」門外做「日光灶」实驗,我当时15岁,就幫助他記錄溫度的變化,大概有二、三十次之多。在我心目中,牛頓、居里夫人是偉大的科學家,愛迪生是偉大的發明家,我要向他們學習。我經常把一些有關自然現象的想法記在一本本子上,這些想法曆久不衰,為了當科學家,在夏溪中學多次「午休」時,我都到「老校舍」的教室或圖書室看書,實際上,这是自以为是、自我欺騙,一面看書,一面犯困,以為只要這樣刻苦學習,就可以成為科學家了。这种思想,使我不怕困难,无忧无虑。

高中同学张育忍

     1956年我们进入高中时,全中国高中的语文课本发生了大变,收进了中国历朝文学诗词和散文,语文老师何炳坤教学古代诗词时,非常投入。我仍记得何炳坤老师教宋朝李清照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何炳坤老师在读「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时,摇晃着身体、倾心投入讲解诗词的情景,几乎刻在我脑海中了。
在高中一年级下半年,共产党提出整风。学校也欢迎学生发表各种意见。我心中只有科学家、发明家,没有政治。但有一天,我看到张育忍同学在黑板报上写了一首模仿宋朝李清照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词,其中有一句是「切断入团大道」,埋怨团支部发展共青团员限制过多。在高二上学期,当时全国已开始「反右派」。在教员中进行了十分激烈的反右运动。我和一些同学,站在窗台口看老师们相互之间进行的批斗会,批斗声、吆喝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由于高中学生中不进行反右,但张育忍同学还是受到了团组织的批评。
张育忍生在北京,后来到杭州,1950年8岁时,全家搬到卜弋桥张家大院。我印象中他祖父一辈是地主或资本家 。就在黑板报上发表他的诗开始,我突然发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变了,15岁的中学生,讲话的声音是那么斯里慢条、低沉认真,不像一个中学生那样自由自在。多少年来,我不明白什么原因。上大学後,开始理解张育忍变化的原因,但直到六十年後,我在美国与张育忍打电话时,他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受批评,救了他父亲和他全家。当时,卜弋桥、夏溪和附近地区的小学校长在夏溪「集训」,大鈞在放学後 ,就去他父亲住地,他父亲的每一篇发言稿、发言稿上的每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大鈞都要为他父亲反复推敲,经过他15岁的中学生认真「审查」後的发言稿,才能拿到会上发言。当时,很多人被打成「右派」,大鈞说,他父亲没有成为「右派」,全靠他,一位年仅15岁孩子的功劳。原来是他八、九岁就代表全家参加「训话会」、15岁就懂得中国政治造成的。
张育忍记事比我清楚,与他经常代表他家参加街道会议有关。张育忍家的阶级成分是「小土地出租」。「地主」、「反革命家属」、有台湾关系之类的人家,每隔一定时间,要接受「训话」。张育忍父亲不在卜弋桥上班,母亲是文盲,大鈞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能代表他家参加「街道会议」的就只有八、九岁的他了。当我无忧无虑度过童年时,原来在张育忍在少年时代就承受了沉重的政治负担。
想起同学张育忍,他为自己的父亲和家庭,从八、九岁开始承受那么大的负担,也许与他父亲给他起名有关。我与张育忍是邻居,经常到他家与他在一起做作业,我总是无忧无虑,而他的一生,直到几年前他生命的晚期,还是像中小学时代那样对政治一丝不苟,说话那么严肃认真。他的名字「育忍」,正是他一生的写照。(【註】张育忍2009年照片,见【图2·1】第4排左2)

三面紅旗和一面「黑旗」
         1958年大煉鋼鐵,打擊了我的科學家夢想。时间過去六十多年,大煉鋼鐵的情景還記憶猶新。有一個禮拜日,我從卜弋橋步行回學校,看到一個「廢品收購站」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木器,在一個天井中,堆得都超過圍牆的高度。到教室一看,桌椅板凳堆在一邊,中間放了許多陶瓷「缸板」。这些「缸板」是夏溪镇周围农村盛装雨水或粪便的巨大容器的碎片。「缸板」的用途是,敲碎成粉末後,用來製作炼钢炉的耐火材料。為了找陶瓷「缸板」,我曾與李漢惠幾個同學一起到處找陶瓷茅坑,因為陶瓷茅坑中的粪便太多,我们都没有能力把陶瓷茅坑掀翻,因此沒有能找到任何缸板。建成「煉鋼爐」後,我們就日以繼夜地拉風箱。晚上,一个个「煉鋼爐」中装着四处弄来的铁锅、铁丝、铁犁,燃烧着熊熊烈火,生產出來的钢全是廢鐵。我们就是这样,放弃学业,大炼钢铁,為「超英趕美」、為生產1070萬噸鋼而奮鬥。(【註】「超英趕美」、「為生產1070萬噸鋼而奮鬥」,是1958年流行中国的口号。)
        1958年,當時提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學校還組織我們在夏溪附近的鄉下农地里做「深翻」,一直挖到出現「地下水」還要繼續「深翻」,目的是為了「放高產衛星」。這些事情當時我就想不通,同学儲定虎,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但地主家庭出身,常找我谈话,他認為這樣大炼钢铁是错误的,但从不敢公开发表意见。
          在當時大讲階級鬥爭和高舉「三面紅旗」的氣氛下,我們班開展了「插紅旗、拔白旗」之類的活動,我得了一面「黑旗」。在教室外面的走廊的牆壁上,在我的名字後是一面「黑旗」。「黑旗」比「白旗」好些。後来,我們班開展又开展「一邦一」的活动。我记不住怎样「一邦一」,与同学相处关系良好。我之所以被大学录取,除了考试成绩外,与我无忧无虑、单纯无知有关,夏溪中学没有在我的档案中加进什么政治方面不利于我的话。有一位同学張生平,他与同学不说话,不聲不響、與世無爭,我弄不清是什麼原因。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地主家庭出身。他與成绩优良,郁郁寡欢的儲定虎一樣,沒有考上大學。
          我看到周边同学张育忍、张生平、儲定虎那么不爱说话、郁郁寡欢,我觉得他们是自己为自己设置了行为限制,而我无忧无虑,不为自己设置行为限制,对所有同学友好相待,按自己本意行动。      
          1957年,我在夏溪中学上二年级,中国进行了「反右派」运动。高中学生中不抓「右派分子」,但教员中抓「右派」。我曾經站在教員宿舍的窗戶外,看老师之间反「右派」的情況。我看了大概五分鐘,小学时没有看过「斗争地主」,因当时并不懂这些事。批鬥「右派老師」,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人與人之間對同事、對熟人這樣兇狠、這樣殘酷無情的斗争。這一幕情景,永遠銘刻在我心中,成了我後來決心投身社會科學和政治學研究的動因之一。

社会祥和的四根支柱

       一个人的幼年、少年时代的周边环境、所见所闻,是人类的「印刻」。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可以改变或消除「印刻」,但有一些人一生带着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印刻」生活。我的同学张育忍,在他的童年,要代表他的家庭,经常参加街道上对「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训话会。而在上中学时,帮助他父亲修改发言稿。这种「印刻」,使他一生总是小心翼翼、忍辱负重。想到这一点,1996年3月,我在为香港的《九十年代》月刊写文章时,借题发挥,谈美国儿童保护,心中想到的是中学同学张育忍、张生平,想到的是中国外出打工的农民工的「留守儿童」,写了一篇《保护儿童:社会祥和的支柱》。我认为,社会祥和有四根支柱,「如果一个国家受虐儿童比例过



【图2·2】1996年3月在香港《九十年代》刊登的文章

高,这个国家的未来难以祥和。」「至于在中国,不仅家庭、社会因素导致儿童受虐,还有政治因素。中国大陆至今没有民主,那些在儿童和青少年时代遭受痛苦、虐待的一代人,今天投身商业和政治时,致使商业和政治中充满险恶。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法治、教育和信仰是社会祥和的三大支柱。法治保障人们的权利和自由,使人们对自己的决定和他人的行为有可能作出预测。教育不仅使人类的知识和经验得以传授,而且使法治精神得以延续和普及。信仰则把善恶观念种入人心。」「一个健全的社会不会讳疾忌医:我更了解到:社会祥和还有第四根支柱:这就是保护儿童。」   

          §  3   科学家梦

龚新成指引学数学物理   

      1959年上半年,中国「大跃进」的疯狂行动开始停止下来,学校也转入正规教学。由于在高中三年级最后一学期的努力,1959年「高考」,我得以考上了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我报考大学的志愿是应用数学系,这与我的舅父龚新成,多次对我说,数学物理如何重要,苏联许多杰出科学家,都是数学物理专家。高中毕业时,我选定人生道路,就是要走爱迪生-华罗庚的道路。            
                 


【图3·1】严家祺与舅父龚新成(左)2006年摄于纽约曼哈顿时代广场

人生有三个「社圈」。一般来说,家庭成员,构成自己的「第一社圈」,同学、同事、朋友、熟人购成「第二社圈」。人生还有「第三社圈」,这就是通过电视、广播、报刊、网路间接接触和了解自己的人。当我14岁从卜弋桥家乡到夏溪上高中时,我的第二社圈发生了变化。1959年17岁时,从夏溪到北京,第二社圈又一次发生了变化。「第一社圈」和「第二社圈」的变化,就是一个人「周边环境」的变化。

第一次看到「大前门」

        1959年9月,我离开家乡,来到北京。我背着行李,穿着布鞋,在北京前门火车站下车。我在家乡,看惯了「大前门」香烟的广告,
                                    


【图3·2】1959年嚴家祺进入中国科技大学时摄  


当我看到真实的大前门时,我第一感觉是,这个大前门,怎么这么矮小破旧?当来到复兴门外玉泉路科技大学时,看到的是绿树成荫的环境和崭新的教学大楼。科技大学是由科学院新建的大学,我是第二届学生。
          1959年时,科技大学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北京的边缘。科技大学的东边,是解放军政治学院,西边是农地,往西是一座破旧的古庙,古庙以西,就是八宝山公墓。古庙加公墓,给人荒凉的感觉。
       中国科技大学的校长由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兼任,各系系主任都是科学院各研究所的所长,科学院的著名科学家、专家都在科大兼职任教。在应用数学系,除华罗庚外,泛函分析专家关肇直、理论物理学家张宗燧、青年数学家王元、龚昇、丁夏畦都开课任教。後来担任国家科委主任的宋健,当时是控制论专业的年轻教员。


【图3·3】华罗庚和关肇直(右)都在应用数学系任教

           华罗庚和关肇直在科学院数学所,分别担任所长、副所长。在中国科大数学系,关肇直从1959年教到1963年,包括数学分析、高等代数、线性代数、实变函数、复变函数、常微分方程、偏微分方程、泛函分析等课程,每周两次从中关村赶到玉泉路给我们讲课。59级所有同学,对关肇直以及助教常庚哲老师,给每一个学生辛勤教学所付出的一切,都永存记忆。华罗庚开的专业课是代数和数论。我选择的专业是理论物理,所以,只听过华罗庚几次课。在科大五年,正是关肇直让我懂得了数学精神,理论物理的专业老师张宗燧给了我科学精神。大学最後一年,华罗庚在《人民日报》上大讲在工业交通中推广应用「线性规划」,为了把数学「理论联系实际」,我们到北京国棉二厂、沙子口汽车公司搞「线性规划」、运筹学,我觉得这样「理论联系实际」是无用的。在沙子口汽车公司,我只记得一件事,有一天在东直门外一个小饭店吃饭,这家饭店从不洗碗,前一个人吃完,用抹布一抹,就给後一个人盛饭。这是1963年,这家饭店就在离东直门很近的马路边。

神灵世界中的自然科学

          关肇直对教学的认真、对学生的付出,无与伦比,但他在讲课时,不时把辩证法加进数学,有限与无限、连续与间断、数与形、空间与时间,经关肇直一解释,都成了「对立的统一」。当讲到四维空间时,关肇直在课堂中谈到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一书,其中有一节是谈「神灵世界中的自然科学」。恩格斯作为唯物主义者,当然是不相信什么「神灵世界」,他在《自然辩证法》中是谈那些江湖术士是怎样利用数学「第四度空间」和自然科学成果来推销「神灵世界」的。恩格斯谈到德国莱比锡的教授策尔纳,是一位唯灵论者,多年研究「第四度空间」,「发现在三度空间里不可能出现的许多事情,在第四度空间里却是不言而喻的。例如,在第四度空间里,一个毫无罅隙的金属球,不在上面钻一个孔,就可以像翻手套一样地把它翻过来;同样,在一根两端都被系住的线上可以打结,两个分离的闭口的圆环,不打开其中任何一个就可以套在一起。」(【註】引自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关肇直教授也完全不相信「神灵世界」的存在,但他非常有兴趣引用这些恩格斯提到的话,用来对数学中四维空间概念作说明。这就是说,蚂蚁是二维空间的动物,它们只能在二维的平面或曲面上行走,而人作为三维空间的生物,可以突破二维空间的障碍行走。对我们人来说,墙壁作为三维空间的障碍,人无法穿越,而生活在四维空间的生物,就可以自由穿越墙壁行动。关肇直教我们泛函分析,不仅要研究多维空间,而且研究无穷维空间。他这些形象化的比喻,完全与「神灵世界」无关。关肇直对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推崇,我开始对辩证法、对哲学有兴趣。在课余时间,我读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反杜林论》,读了苏联编写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1963年暑假,我没有回家乡卜弋桥,在暑假中,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二阶图形的辩证法》,发表在当年11月号《数学通报》上。这篇文章,二阶图形是指椭圆、抛物线和双曲线,文章中的辩证法是指,这些曲线,没有根本差别,椭圆是在有限远处相交的椭圆,抛物线在无穷远处相交的椭圆,双曲线是在无穷远处也不相交的椭圆,我的哲学结论是,世界上没有鸿沟,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连续演变而成的。六十年代初的科技大学学生,不会有几个人会对这些哲学感到兴趣,而我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被关肇直老师在数学课讲辩证法,加上我随意联想、自以为是,走入了歧途。

【随想录】广义起源论
     今天,我还在歧途中挣扎,仍在思考近60年前关肇直老师讲课引起我兴趣的原因,这个原因不是「辩证法」,而是对「无穷」或「无限逼近」的思考。用「无穷远」或「无限逼近」这一概念,可以把很不相同的三种曲线——椭圆、抛物线、双曲线,都视为椭圆。也就是说,椭圆每一处都自我相交;抛物线在无穷远处与同一抛物线的另一端相交,抛物线是无穷远处相交的椭圆;双曲线的一支的两端在无穷远处也不相交,但在复数空间中,就是椭圆。今天我联想到的不是哲学,而是经济学、天体物理学和神学。


经济学家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1910-2013)以交易成本概念(Transaction Costs)解釋企業規模。所谓交易成本,即「利用价格机制的费用」或「利用市场的交换手段进行交易的费用」,包括提供价格的费用、讨价还价的费用、订立和执行合同的费用等。科斯认为,当市场交易成本高于企业内部的管理协调成本时,企业便产生了,企业的存在正是为了节约市场交易费用,即用费用较低的企业内交易代替费用较高的市场交易;当市场交易的边际成本等于企业内部的管理协调的边际成本时,就是企业规模扩张的界限。科斯发现,一旦假定交易成本为零,而且对产权(指财产使用权,即运行和操作中的财产权利)界定是清晰的,那么法律范并不影响合约行为的结果,即最优化结果保持不变。也就是说,只要交易成本为零,那么无论产权归谁,都可以通过市场自由交易达到资源的最佳配置。在我看来,交易成本为零这种现象,是可以不断接近,但不能达到。这与抛物线在无穷远处相交成椭圆一样。爱因斯坦的相对认为,无限地接近光速的运动,会产生各种低速运动中没有的现象。宇宙起源的大爆炸理论(Big Bang)认为,宇宙是在過去有限的時間之前,由一個密度極大且溫度極高的太初狀態通过大爆炸演變而來的。


宇宙会发生演化,生物会发生演化,精神会不会发生演化呢?我认为,神学就是人类思考精神进化的成果,神是精神进化永不可企及的「顶峰」。
    抛物线在无穷远处相交成椭圆、科斯的企业起源理论、大爆炸宇宙学、神学和精神进化论,可以说,包含着一个共同的「心因」。就是无限逼近一点(如0、光速),或无限走向无穷远处,都会达到一种起始状态:这就是椭圆发生、企业发生、宇宙发生、「永恒存在的神」的观念起源。用这种观点,可以分析研究各种起源问题,这就是「广义起源论」。      
                            (科斯部分,引自《维基百科》,2020-10-25)
         
          对科技大学数学系同学来说,发表这种常识性文章只是科普,在数学上毫无价值。但当时一个学生敢于向报刊投稿,是要有一些勇气的。1964年初,《人民日报》上讨论王若水写的《桌子的哲学》,我写了一篇《自然的东西和人造的东西》,1964年3月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这两篇文章的发表,在毕业分配前,毕业生可以选择是否报考研究生,我选择报考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于光远、龚育之的「自然辩证法」研究生。这一人生选择,我还以为是光荣地踏入了哲学社会科学王国,实际上是一种无形力量把我从自然科学的神圣王国,毫不留情地驱赶了出去。在我年近八十岁的今天,如果我是关肇直,教出这么一个学生,会感到十分遗憾。而张宗燧,会嗤之以鼻。但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哲学界,会欢迎由自然科学土地上,长出了一颗新奇的幼苗。我自己,内心中怀着一种强烈愿望,要用大学五年学到的数学和科学的精神,去理解、认识我周边的各种社会现象。      



(图3·4 ) 1964年7月16日 5911 全班毕业合影,2排左8是系主任华罗庚 , 第2排【】内是教员姓名
1排左起:戚余禄 裴定一 魏学玲 顾岚 齐翔林 冯绪宁 刘木兰 戴宗铎 刘尚平 邓述慧 李国英 沈德琪 唐向浦 李炳仁
2排左起:王柱 徐惟鼎 朱尧辰    【石锺慈 殷涌泉 王元 龚升 华罗庚 武汝扬 艾提 曹进 郎雨仪 李志光】    郭勤
3排左起:陈振陶 张少吾 王彦祖 曹吉星 熊纪长 刘棠 陈忠琏 蔡春雷 李从珠 林宝珍 赵汉章 冯玉瑜 孙家昶 韩彦斌 蒋运财 杨本富 韦梓楚 陈安全 蔡家发
4排左起:刘学宗 李锦江 安鸿志 姚景齐 洪熊 杨振海 严家祺 陈文德 王永宝 鞠长生 陈炳木 蔡一平 刘百良 郭世贞 关兴国 范本逵 王通 何原武 杨君辉
5排左起:金培良 严加安 杨绪河 吴保珍 陆鸣皋 冯德兴 芮维铭 冯克勤 秦建民 刘德辅 刘贵银 冯士雍 张弘 於坤瑞 沈志德 方信我 倪录群 朱国诚 王连祥
                 
         六十年代初,学校里有一台电子计算机,也就是电脑,有几个房间大,进入机房,为保证干净,每人要穿白大褂。当时,这样的电子计算机,在中国和全世界,都属于「尖端科技」。我对数理逻辑的繁琐不感兴趣,大学四、五年级,选择基本粒子物理作为专业。张宗燧是我的导师,教我们热力学、统计物理、电动力学、相对论、量子场论。张宗燧 (1915-1969)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在获得英国剑桥大学统计物理博士学位後,就到丹麦哥本哈根尼尔斯· 玻尔(Niles  Bohr)的研究所作研究工作。尼尔斯• 玻尔是原子结构理论的提出者。
                                                   


【图3·5】理论物理学家张宗燧(1915-1969)

他教了一学期的热力学和统计物理,到下一学期,在头两、三节课,用几页纸的数学公式就概括了前一学期的所有知识。他讲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简单明白。我清楚地知道,理解透彻的知识,是无需记忆的,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我都能准确地讲述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基本原理。
        张宗燧与关肇直相反,张宗燧对所有哲学都深恶痛绝,以纯粹的科学精神教学。张宗燧教我们理论物理,他每讲一个概念,都清楚明白,绝不容许以「辩证法」为藉口含糊其辞。我对数学与科学的区别、对科学的信念,就是在张宗燧老师教我们理论物理几年中形成的。                                                                           


【图3·6】1961年前後嚴家祺 游览北京西郊八达岭长城
对科学的四个信念         

         科技大学的五年学习,我们每个同学都形成了对科学和科学精神根深蒂固的观念。1988年5月10日,北京《光明日报》刊登了《我对科学的四个信念》一文。这篇文章是大学五年学习心得的总结,这篇文章谈科学,既排除了不属于自然科学的数学,又排除了不属于社会科学的哲学。在大学时期,进入数学系,选择的是物理专业。在工作时,进入哲学所,不研究哲学,选择政治学。在自由选择权受到种种限制的中国,在专业选择上,我坚定地要按自己的心愿选择。这篇文章,是我担任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时发表的,写的是「对科学的信念」,要表达的是,「对政治科学研究的信念」。
         我对科学的第一个信念是,科学家必须是修正主义者。「理论和实践的关系,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是相同的。对科学家来说,当理论不能解释实践中产生的新问题时,他从来不会感到沮丧,在他看来,这不是理论的「危机」,而是科学发展的新起点」。(《光明日报》1988年5月10日)物理学从牛顿力学到相对论的发展,就是这样。在19世纪60年代以前,由于牛顿力学的成就,物理学家相信,物理学的理论不会再有重大发展,剩下的工作只不过是在「小数点以下的地方」以更高的精确度去测量。但是,在19世纪末,物理学家发现了一种按牛顿力学无法解释的现象,这就是「光速与光源运动状态无关」,同一光源发出的光的速度,不论观察者是否运动,测出的光速都是相同的。按照建立在牛顿力学基础上的经典物理学理论,同一物体运动的速度和观察者运动的速度有关,就是同一声源发出的声音,在地面上测量和在飞机上测量也不一样。爱因斯坦则是经典物理学理论的大胆修正者,他指出,经典物理学的「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概念,是想象中的虚构,这种概念,不是从直接观察或实验得来的。很明显,对于一个坐在高速列车上的观察者和一个站立在地面上的观察者来说,要确定他们两人是否同时进行观察,要依靠以光速传播的无线电讯号才能核对他们两人的计时器。如果一位观察者站立在地球上,另一位观察者站立在以光速远离地球的星球上,怎样才能核对他们两人的计时器呢?
                    

【图3·7】物理学家爱因斯坦(1879-1955)


      
爱因斯坦认为,「绝对同时」的概念并不存在。相对论是接近光速运动的物理学理论,这一理论是在承认「光速不受光源速度或观察者速度影响」这一实验事实的基础上创立的。相对论成功地解释了基本粒子物理学中的各种现象,按相对论计算的结果都同实验事实相符。当用相对论来考察我们星球上发生的一般低速运动时,相对论就近似牛顿力学。相对论的创立,说明科学的发展必须不断根据事实修正理论,全部物理学、自然科学都是如此。
        中国科技大学五年的学习,在我头脑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当我後来转而从事社会科学研究时,我自然地队教条主义、对坚持一种不容修改、不容动摇的理论有本性上的反感。科学是在不断的修正中进化的,「科学精神」就是「修正主义」精神,这就是我对科学的第一信念。


【图3·8】倪录群是美国加州大学SanDiego分校航天航空工程系科学家,在科大五年,我们是同班同一专业同一宿舍的同学。这是他在1998年时的照片。

   
     我对科学的第二个信念是,对新发现的,或在实际生活中出现的各种现象,不管它多么新奇,多么难以理解,对科学来说,都是可以理解的。「凡是不理解的事物都可以理解,否则人类就不能探索。我们对待周围世界的基本态度是,首先要承认一切现象,包括难以理解的现象是一种客观存在,科学的使命就在于去认识它,发现它的规律性。那种遇到新的、难以理解的现象而放弃理解的努力,是与科学精神背道而驰的。」(《光明日报》1988年5月10日)我对科学这一信念,对我长期从事政治学研究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我的政治学知识是从世界史中积累起来的。当我看到各种复杂离奇的政治现象和政治人物时,我既不惊讶,也不恐惧,我怀着自然科学家那种态度,把这一切看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最强有力的人,也不过是存在于地球上的一颗「颗粒」,最复杂的现象,总只存在于空间中一个有限范围。最难忍受的事物,迟早会成为历史。对「非理性现象」,我坚信「理性」的威力,可以去理解它、认识它。看到政治上的各种悲惨事件,我铭刻心中,力图寻找事件背后的制度和人性根源。
「科学的概念是明晰的,真理是朴素的。这是我对科学的第三个信念。」(《光明日报》1988年5月10日)在物理学史上,人们把「动量」和「能量」概念区别开来,不知经过多么艰巨的努力。科学概念不是杜撰的,而是对实存事物、现象及其规律性的一种反映。在社会科学领域中,当我看到有些人整天制造各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概念而夸夸其谈时,当我看到一些人四处兜售他的玄之又玄的「科学真理」时,我只是忽视他们的存在。
「我对科学的第四个信念是,在科学面前,没有一个具体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当然,目标的选择本身需要依靠科学」。「对科学来说,人可以创造条件、改变条件来解决人所需要解决的具体问题。」(《光明日报》1988年5月10日)所以,科学是人类乐观主义的泉源。
在大学时代,当时并没有明确地表述过对「科学」的四个信念,这是我离开科大、已经在哲学所和社会科学院24年时发表的文章中的话。对每一个科大学生来讲,上述四个信念,是普通常识,没有新奇之处。这四个信念,在我踏入中国社会科学界时,这些常识指导着我写作和行动,成了照亮我前进道路的灯塔。

大饥荒向北京蔓延

      进入科技大学半年後,从1960年开始,全国性大饥荒向北京、向我们学校袭来。在新到科大的1959年,科技大学学生食堂吃饭是敞开的,开饭时,有些学生用筷子向新出笼的馒头「插」去,一「插」就是「一串」 五个。在中国农村,人民公社办起了「大食堂」,吃饭也是敞开的,但时间很短,到1959年就不行了,但在北京的各个大学,学生们吃饭仍不受限制。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开始,学生就定量吃饭了。1961、1962年,由于肉类食物过少,大家感到十分饥饿,每月每人发点心票和水果糖票,几乎都在月初就去买来,很快吃光。学校要求大家在下课後尽可能休息,体育课和体育活动停止。每周在大礼堂放映香港、苏联和西方电影。三年「困难时期」是科技大学最自由、最轻松的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我读了维克多·雨果、巴尔扎克、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许多小说,也读了苏联科学院编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学唱外国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美丽的梭罗河》伴随了我一生。
在三年「困难时期」,学校里学习风气很浓,阅览室有许多公共图书,大家都去抢座位。我在阅览室里,就把一本《数学习题集》的上千道题都做了一遍。在那样的环境中,我对政治毫无兴趣。在大礼堂听政治报告,右耳朵进,左耳朵出,只记住郭沫若校长谈访问东南亚国家後创作的一首诗:
                    印尼三千岛
                    缅甸百万塔
                    岛岛倒倒倒
                    塔塔塌塌塌
到1963年,全国性的大饥荒已经过去,北京的食品供应都有好转,这时,政治就开始进入大学校园。学生除了学专业课外,还要学政治。1963年在中苏关系开始破裂的大环境下,学校在学生中开展了「反对修正主义」的政治学习。我毫无兴趣,但学习後还要讨论,谈自己的看法。全校学生有两次到北京工人体育场听周恩来、彭真讲话。工人体育场可以容纳几万人,这是整个北京高校的活动。两次讲话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唯一记住的是,彭真绕体育场一周,频频向大学生招手。听讲前,我不知道彭真这个人,听讲後,才知道北京的市长是那么显赫。我平时不看报,有一天,偶然在图书馆中读到人民日报第一版周扬《哲学社会科学的战斗任务》文章,我开始感到,政治、哲学社会科学,用它的一种无形的力量凌驾在自然科学至上。从中学时代起,公私合营、大跃进、人民公社,加上现在「反修」,都不能理解,科技大学的学习使我坚信,任何现象,包括千变万化的政治,都可以找出它的合理解释。我的「座右铭」是:「要理解一切不理解的事物和现象,要找出对周围世界统一性的理解」。当1963年学校里让大家学习「反修」文章时,我总弄不清「修正主义」怎么能与「帝国主义」「并立在一起」。我想不通的是,「修正主义」就是科学精神,怎么能反对呢?我对当时大跃进、人民公社都看不清、想不通,自此开始,我决心要用科学精神来思考我长期来想不通的政治问题。在当时科技大学学生总的来说不关心政治,我却想转行研究政治,我以为读马克思恩格斯著作是「转行」的一个途径。
     我的毕业论文是研究基本粒子「色散关系」方面的问题,从头到尾都是数学公式,没有任何哲学语言,张宗燧老师通过了我的毕业论文。当张宗燧知道我要报考哲学所研究生时,他说,哲学里面都是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学物理又搞什么哲学,量子场论、基本粒子物理全都白学了。

【图3·9】1984年,中国科大5911全体同学在中关村聚会,第 3 排右 4 是嚴家祺。

            第一排左起:李国英、邓述慧、魏学玲、冯绪宁、石锺慈、刘木兰、刘尚平、顾岚、李炳仁、张少吾
            第二排:杨君辉、赵汉章、裴定一、刘棠、王通、方信我、蒋运财、姚景齐、戚余禄、王柱
            第三排:王彦祖、范本逵、徐惟鼎、蔡一平、杨振海、洪 熊、芮惟铭、严家祺、冯德兴、孙家昶、蔡春雷
            第四排:鞠长生、陈文德、林宝珍、刘学宗、刘贵银、冯士雍、刘德辅、陈炳木、杨绪河、秦建民、严加安、张弘

     张宗燧是张东荪的儿子。毛泽东公开称赞张东荪是「北平和平解放第一人」,他作為傅作義的代表與中共代表秘密談判,促使北平以和平的方式轉由中共統治。1949年後,張東蓀留在中國大陸,任全国政协委員、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清华大学代校長等職。1951年,他被指控向美國出賣中國政府重要情報,1952年他被免去政府職務,並被民盟開除。
     张宗燧是一位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我始终敬仰他、相信他说的话。文革期间,张东荪被关进秦城监狱,张宗燧在中关村科学院受到多次批斗後自杀了,我是事後几年才知道的。张宗燧对哲学的看法影响了我一生,大学毕业後,我在哲学研究所,始终没有忘记张宗燧老师对哲学的看法,我认为那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哲学是骗人的东西,在「文革」和「反修」的大环境中,在对哲学这种看法下,我在哲学所十八年,包括「文革」十年在内,自始至终没有再写以「辩证法」为名的文章。踏进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看到哲学就是讨论「一分为二」、「合二而一」这种肤浅的东西,我对当时中国哲学大失所望,因而,没有写这类哲学的一篇文章。在哲学所,文革十年,完全停止了业务工作。1976年文革结束後,哲学所的专业分工没有提上日程,在自然辩证法研究室工作,我开始在《哲学研究》杂志上发表「社会主义学说中的政体问题」这类文章,成为我转向政治学的起点。      
    在中国科大数学系五年,我把数学排除在自然科学以外,在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十八年,我把哲学排除在社会科学以外。回顾我从1959年以来的60多年心路历程,从数学到物理学,从自然科学经过哲学的桥梁,进入了社会科学王国,踏进了政治学领域。由于捍卫政治科学的神圣理念,1989年逃出了中国,从此流亡异国他乡。我经历了两种制度、两个世界的现实生活,到最後,我才发现,在我思想走过的全部历程中,我只是做了一件事,就是在我生活的现实环境中,数学始终在我的心灵深处操纵着我,指引我寻找「现实世界」後面的「规范世界」。我的回忆录,是一部心路历程与现实世界历程交织的记录。

             §  4   哲学的黄昏  

英费尔德般的嘲笑   

    1963年7月开始,中国与苏联两个共产党之间的分歧开始公开化,7月14日,苏共中央发表了《给苏联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联名发表了九篇评论苏共中央公开信的文章,简称《九评》。当时,我在科大进入第五年最后一学年,要集中力量写毕业论文。我的毕业论文是量子场论中色散关系方面的问题。从《九评》第一篇文章发表开始,科大学生就要学习《九评》。当时,我虽然对哲学有兴趣,但对中苏分歧这种实际政治,不仅没有兴趣,而且不愿意化时间来读这方面的文章。所以在讨论会时连怎么讲都不会。我的疑问是,「修正主义」是一种思想,怎么可以把一个国家与「修正主义」连在一起呢?「苏修」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不知道是指什么。我连这样的问题,都感到无法在讨论会上提出来,所以,开会几乎不发言。就是发言,也是文不对题。
      在大学期间,我在报刊上发表的两篇文章,谈的都是「没有鸿沟的哲学」。我完全不知道,在1964年那个「反修」年代,「没有鸿沟的哲学」,就是「修正主义」哲学。我就是带着这种哲学投考研究生,并进入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
     在我进入哲学研究所时,中国大陆的政治空气是强调阶级斗争,强调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之间的斗争,我不关心政治,认为研究哲学,是为了发现哲学真理。到哲学所不久,我参加了一次关于哲学问题的座谈会,写了一篇讲述「任何事物之间不存在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哲学文章。文章写好後,《光明日报》排好了清样。这是我踏入哲学所後第一篇文章。有一天,哲学所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室的一位中年研究人员赵凤岐友好地表示要我到他办公室谈谈。我进入他办公室,发现他躺在一张躺椅上。我奇怪的是,办公室里怎么会有躺椅?他坐了起来。我与赵凤岐的谈话内容早忘记了,只知道他看了我文章的清样,後来,《光明日报》没有刊登我那篇「没有鸿沟的哲学」文章。



【图4·1】英费尔德(右)与爱因斯坦

     波兰物理学家英费尔德与爱因斯坦合写过一本书,书名是《物理学的进化》。报考研究生时,要求考生对英费尔德《哲学的黄昏》一文发表评论。这篇文章是波兰《政治周刊》记者那斯土兰卡在1961年访问英费尔德的报道。英费尔德在谈到哲学的对像时说,哲学曾研究过各种问题,这些问题今天成了「物理学的问题了」。英费尔德认为,「哲学在那个还没有科学的朦胧时代是有意义的。」「哲学是这样一堆问题,它们依靠『信仰』的假设来解答的。」英费尔德对一些哲学家关于「世界」和「原子」的说法,认为都是「廉价的、哄人的东西」。在英费尔德看来,哲学家是对「世界」「原子」这类问题制造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观念,使人读后感到模模糊糊、感到宗教般的迷醉。过去,时间、空间、物质、原子,都是哲学研究的对象,今天都成了物理学的问题了。「哲学从来也不是满满口袋,因为它逐渐把那些成为独立科学的部门分出去了,今天这个口袋是空的,或者几乎是空的。」英费尔德认为,物理学对以往那些哲学概念的理解是科学的,「从理解的努力所产生的乐趣代替宗教的迷醉心情,这些努力是理性的胜利。而那些轻易得来的形而上学的迷醉则是暂时的和骗人的。」 (英费尔德:《哲学的黄昏——或没有形而上学的悸动的认识的愉快》。波兰《政治周刊》,1961年第22期)

让自然科学穿上辩证法的外衣

     英费尔德这些言论使我难以忘怀。在科技大学严格的科学教育之余,我理智上已经认识到,这时应当用音乐、艺术来充实自己,但我仍然按小学时代的形成的习惯,投入了哲学抽象思考的怀抱。当我听到关肇直老师在讲「有限与无限」、「空间与时间」的「辩证法」时,感到一种似是而非的满足和宗教般的迷醉。我原以为撰写《二阶图形辩证法》,把模糊的哲学概念精确化,是用理性来改造哲学。英费尔德使我震惊,在波兰,与中国一样,原来哲学是那么肤浅。我在写考卷时,心里就非常明白,我内心中完全赞同英费尔德对哲学的看法,如果我在考卷中表示赞同,认为哲学已到黄昏阶段,我就不会被录取。如果我违心批判英费尔德,我的行为就与我大学五年接受的教育,背道而驰,我不能、也不会这样做。进入哲学所後,我不断遇到这样的两难问题,我从不违心,每一次都用理性和智慧,渡过了一个一个难关。在文革时代,尤其这样。
     在哲学研究所,我在办公室的桌子,临接《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编辑范岱年的桌子。他曾在科技大学图书馆工作过,但我十多年时间中一直不知道。我觉得,范岱年待人友好、平等。我与范岱年谈话较多。但有人告诉我,范岱年是「右派分子」。我听到後很不舒服,原来人与人之间接近还有种种政治性障碍。
       文革前的哲学所,研究室称为研究组。自然辩证法组的组长是于光远,他也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宣传部科学处的处长。龚育之也在科学处工作。1964年成为于光远、龚育之研究生的是童天湘、金吾伦和
               

【图4·2】于光远(1915-2013)



我三人。童天湘来自新乡师范学院,他的哥哥是童天鉴,就是诗人田间。「田间」就是「天鉴」的谐音。金吾伦也是科技大学毕业的,是全校团委书记。我们三人看望龚育之老师,他的妻子孙小礼为我们做了油炸的平鱼。自然辩证法组的大多数成员,都是于光远、龚育之研究生。于光远带研究生没有课程、没有目标、没有要求,听任各人自由发展。他给我们讲课,从来是说谈笑风生、信口开河,与关肇直、张宗燧的严谨适成对照。我只记得他谈对四川乐山大佛的感观,说乐山大佛的耳朵里长了一棵大树,而大佛脚背上,可以容纳整个生产队的人,在脚背上开会。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不要研究生有什么科学精神、探索热忱。当时,不仅有「桌子的哲学」,还有「卖西瓜的哲学」。哲学研究所对自然辩证法组所要求的,就是要让自然科学精确的概念模糊化,穿上「辩证法」的外衣。不过,于光远对每一个人都没有丝毫强制,他连这种要求都没有表达,龚育之则不闻不问。

哲学广播操

     我开始当哲学研究生时,中国哲学界正在为「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展开无休止的论战。翻阅这些文章,只能看到重复出现的「一二一」、「一二一」,我称它们为哲学广播操。当时,「理论权威」康生说,「合二而一」在哲学上是「否定斗争,调和矛盾,反对转化」,是「国内外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红旗》杂志评论员文章说,「合二而一论」,是「同党大唱对台戏」,「是有意识地适应现代修正主义的需要,帮助现代修正主义者宣传阶级和平和阶级合作,宣传矛盾调和论。同时,也是有意识地适应国内资产阶级和封建残余势力的需要,给他们提供『理论』武器,对抗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文章声称,这场斗争是,「一场坚持唯物辩证法同反对唯物辩证法的斗争,是两种世界观即无产阶级世界观与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斗争。主张事物的根本规律是『一分为二』的,站在唯物辩证法一方;主张事物的根本规律是『合二而一』的,站在反唯物辩证法一方。论证的双方阵线分明,针锋相对。这是当前国际国内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在意识形态上的一种反映。」(《哲学战线上的新论战》,《红旗》杂志1965年3月15日)当时,「自然辩证法界」也从各方面去论证『一分为二』的普遍性,氢和氧化合成水,也被称作为『一分为二』的实例。龚育之在《人民日报》上撰文,提出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不是『合二而一』,而是『一分为二』。我在跨进哲学研究所不久,为中国当代哲学而惭愧!英费尔德的声音不时在我耳边回响,不时阻止我写任何「廉价的、哄人的哲学」。大学时代的同学大部分在西郊中关村科学院工作,我只要发表一篇龚育之那种哲学,就会引起同学的笑话,所以,进入哲学所的全部时间,除了一篇没有发表的「没有鸿沟的哲学」外,我没有写过任何谈辩证法的自然科学哲学的文章。所以,英费尔德般的嘲笑是我最终离开哲学的重要原因之一。               

          §  5    襄阳「四清」

从1963年起,毛泽东在中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四清」,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後来,改为清政治、清思想、清经济、清组织。
在1960年到1962年大饥荒岁月,中国共产党放松了对农村的控制,农民种植自留地、用自留地产品到农村集市上出售,农村还实行包产到户。这种放松,是在刘少奇、邓小平等一大批当权派的许可下,在农村自发形成的,而且使农村逐步走出大饥荒,情况有所好转,但在实质上改变了毛泽东「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政策。毛泽东认为,在农村,很多党的支部权力不在共产党的手中,这是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发起的「猖狂进攻」。为了击败这些进攻,就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重新组织革命的阶级队伍」。(引自1964年5月中共中央《关于面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1964年10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夺权斗争问题的指示,提出「凡是被敌人操纵或篡夺了领导权的地方,被蜕化变质分子把持了领导权的地方,都必须进行夺权斗争。」在这些地方,应「首先解决领导权问题,然后解决经济上的『四不清』问题。」(引自1964年10月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夺权斗争问题的指示》))

樊城集训听取王光美「桃园经验」

1964年夏天,被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录取为研究生後,我开始到哲学所,不是上学,而是直接上班。上班後几个月,哲学所安排全体新到的大学生、研究生到农村参加「四清」运动。我参加「四清」的地方,在湖北省襄阳县。进入农村前,我们与湖北省的地方干部,大部分是省、县、公社抽调出来的官员,一起在临近襄阳的樊城接受「集训」,学习有关「四清」的文件、听取「四清」经验的介绍。「集训」期间,重点介绍了王光美在河北省「桃园」四清的经验。
王光美是刘少奇的夫人,1963年,王光美随刘少奇访问印尼,身穿旗袍、戴着项链的形象,在中国广为人知。这一次,王光美在在河北省桃园四清,谈的是怎样「访贫问苦、扎根串联」,怎样与贫下中农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王光美这两种形象,引起了所有四清工作队员的注意。
王光美桃园经验「访贫问苦」与她在印尼的光彩形象,对毛泽东时代的人来说,确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王光美穿着旗袍项链访问印尼引起了毛泽东夫人江青的嫉妒,而「桃园经验」,造成了毛泽东的反感,一年後,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刘少奇和王光美遭到厄运与这些事件有着内在联系。
在访问印尼前,王光美到上海,为自己和刘少奇选布料,订做衣服。当时江青在上海休养,王光美给她带去了毛泽东的一封信。在王光美和江青见面时,江青问王光美:「你在国外准备戴什么呀?衣服上不要戴别针。你看人家安娜·卡列尼娜,一身黑,不珠光宝气,多高雅。」在中国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大环境中,江青和王光美还谈托尔斯泰小说中安娜·卡列尼娜的穿着打扮,对当时的共产党员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参加集训的所有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人,都称为「社教工作队员」。我们集训时住樊城招待所,中饭、晚饭,主食是米饭,副食经常是用大脸盆盛装的大块大块猪肉。对经历了三年大饥荒的所有人来说,集训的主要目的,不是学习什么「桃园经验」,而是「大吃大饱」,准备在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时忍饥挨饿。

实地体会贫农生活

我与哲学所胡文耕、童天湘,以及湖北省一个县的武装部部长陈修文四个人为「社教工作队」的一个小组,进驻了襄阳县牛首公社花园大队的一个生产队。有一位农民为我们腾出了一间房屋,房间只有很小的窗户,室内很阴暗。他家中除了有一张破旧不堪的桌子外,一无所有。床铺是土坯,加上用芦苇做的草垫。我们到襄阳时,天气很冷,农民家没有热水,每天到一个池塘边洗脸洗脚。我们四位工作队员轮流在贫农、下中农家吃「派饭」。我们预先告诉农民,不吃鱼肉,不吃鸡蛋,与农民同吃一样的饭菜。有一户农民,为了表示对我们友好,做了面条招待我们,结果,我们四人都不吃。当时,每天吃饭是一件大事,工作队员绝不容许有任何特殊化,一定要与农民同吃他们平时吃的饭菜,并按规定付农民钱和粮票。由于我们拒绝吃好一些的饭菜,其他农户也只能用他们平时的饭菜招待我们。将近一个月中,我们吃不到脂肪、蛋白质这类食品,菜里的盐也很少。有一次,一家农户用一大碗豆瓣酱招待我们,结果,我们四个人把一大碗豆瓣酱全部吃光。按正常情况,这样一大碗咸菜,可以吃很多天。当时我们不知道王光美参加「四清」,她自己带着糕点去农村。我们只能按照党的规定、不吃鱼肉蛋,感到体力愈来愈不支。这种情况,实际上整个工作队的总部是知道的,一个月左右,我们全体队员就要到樊城「集训」。在「集训」时,每天大吃猪肉和鸡蛋。
所谓四清,主要是召集农民开会。陈修文是我们组长,胡文耕、童天湘年龄比我大得多,他们在会议上讲话。我不会面对很多人讲话,总是一言不发,全部工作是参加查账和下地劳动。有一次,陈修文与我聊天,他说,你回北京,一定要找一个北京姑娘当老婆。四清期间,我记录了十分详细的笔记,现在全部烟消云散了,只记住了陈修文的一句话。
几个月后,我与胡文耕两人单独负责一个生产队的「四清」工作,这个生产队在一丘陵地带,叫杨岗生产队。这时,我们两人不得不自己来召集和主持会议。我从来没有主持过会议,当时不得不在生产队会议上讲话。我讲话不会训斥他人,而且是生硬的。在两个生产队,由于「四不清」问题不严重,我们没有进行什么「夺权斗争」,但经过「四清」,改组了生产队的领导班子。

工农兵哲学

哲学研究所要求我们到农村去,不仅是为了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而且是为了执行毛泽东和康生指示,把「书斋哲学」改造为「对工农兵有用的哲学」。当时,康生向中国科学院哲学所发出指示,要求哲学工作者「打起背包,到农村去滚一身泥巴」。四清结束後,自然辩证法组又到北京郊区通县徐辛庄人民公社去「滚泥巴」,在农村,建立哲学理论联系实际的「点」。在徐辛庄,我们只有八、九人在一起劳动,学习大庆油田,自己动手建造「乾打垒」式的住房。农村劳动对从大学刚毕业、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并不怎样辛苦,因为八、九人中没有一个监工凌驾于大家之上,我们几个年轻人总是用欢笑来渡过沉重的劳动。
在中国全国范围内,1965年到1966年,「工农兵学哲学」进入了高潮。《哲学研究》编辑部选编了「工农兵学哲学」的心得体会的文章。解放军连副指导员廖初江、北京市第三建筑公司木工青年突击队队长、後来的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主席李瑞環、乒乓球选手徐寅生被认为是「工农兵学哲学」的典型和标兵。在「工农兵占领哲学舞台」时,专业的哲学工作者只能到农村「滚泥巴」了。在这时,我不能理解的是,我放弃自然科学而从事哲学,哲学究竟是什么?研究哲学究竟有什么用?在「滚泥巴」中,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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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祺回忆录——命运交响乐》

权力与真理(6~7 )

      § 6   文革前期

      1966年5月25日下午,北京大学哲学系聂元梓等人在北京大学校园内贴出了一张《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大字报上所说的宋硕,当时担任中共北京市委大学部副部长,陆平、彭佩云担任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副书记。在中国,谈起文化大革命第一张大字报,通常会想到北京大学的聂元梓。1966年8月5日,毛泽东在《炮打司令部》中说,1966年5月25日聂元梓的大字报是文化大革命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

早于聂元梓的「第一张大字报」   

    实际上,文革第一张大字报是在「学部」贴出的。「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是郭沫若,「学部」党委书记是关山复,政治部主任是杨述。「学部」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简称,事实上,中国科学院有许多「学部」,如「数理化学部」、「地学部」、「生物学部」。哲学社会科学部下有许多研究所,如哲学所、历史所、近代史所、考古所、文学所、外国文学所、法学所、民族所、语言所、学术资料室、政治部、《新建设》杂志社等,全学部有1700人。当时,毛泽东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所以,学部也设立了政治部。

     文化大革命的起点可以追溯到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这一天,汪东兴代替杨尚昆担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然而在1966年的《5•16通知》发出前,文革还只是在报刊上进行大批判,批《海瑞罢官》作者吴晗、批「三家村」(【註】「三家村」是文革用语,1966年5月19日,經毛澤東同意,上海《解放日報》和《文匯報》發表姚文元《評「三家村」》一文,批判北京市委書記鄧拓、市委統戰部長廖沫沙和吳晗在《前線》雜誌上的「三家村札記」專欄所寫之雜文),全国上下,还没有一个单位贴大字报批判本单位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在聂元梓贴出大字报前两天,1966年5月23日,在学部一号楼的走廊里,《哲学研究》编辑部的林聿时和吴传启在康生的授意下,贴出了批判杨述《青春漫语》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的大字报。接着,学部大楼的走廊内外的墙上、学部大院许多地方贴出了数十、数百张批判杨述、关山复等学部党委的大字报。在北京大学贴出聂元梓的大字报前,学部大楼墙内墙外已布满了大字报。

     文化大革命是从全国报刊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开始,接着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札记》和邓拓的《燕山夜话》。学部的文革就是从林聿时和吴传启批判杨述的《青春漫语》开始的。

     杨述是作家韦君宜的丈夫,参加过「12·9运动」(【註】「12·9运动」是指1935年12月9日由中共北平臨時市委的彭濤等人通過「北平大中學校抗日救國學生聯合會」發動的要求「停止攘外必先安內、一致對外抗日」的學生運動。)杨述出身于淮安县的商人兼地主,父亲早亡,他受三十年代革命文学的影响,很早参加了共产党,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在他影响下也都参加了共产党革命。抗战初期,杨述的母亲「毁家纾难」,把家里带出来的细软变卖做了共产党的活动经费,开办了一个战时出版社,出版发行书刊。出版社楼上是活动据点——星芒社。母亲的家则是共产党的地下机关,四川省委扩大会议在那里召开,油印机密文件由他的哥哥亲自动手,母亲则担任站岗放哨的差事。母亲兄嫂全都加入了共产党。哥哥后来被捕後被国民党活埋了。文革开始时,杨述是学部政治部主任,他的办公室就在一号楼后面的小红楼里。

     杨述是学部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青春漫语》就是他的「罪证」。到1966年6月,学部揪出来的「黑帮分子」,包括所谓「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就有上百人。这些人在大大小小会上受到多次批斗,对第一个揪出来的「黑帮分子」杨述的批斗尤其严重。韦君宜回忆说:「当他已经被造反派挂了黑牌,剃了阴阳头,弄得满头刀痕,被打得遍体鳞伤之后,他回到家来,见到了造他的反的17岁女儿,还嘱咐道,『我这次可能被乱棍打死,但是我实在不是反革命,搞革命总有牺牲。我就是死了,翻不过案来,你也一定要永远跟着党走』。」

哲学所文革的通宵会议

     在学部贴出第一张大字报时,我还在北京郊区农村「滚泥巴」。5月30日,我们接到通知,要求我们全体「滚泥巴」的人回北京参加文化大革命。当天晚上,我们点亮了一千瓦的电灯,通宵达旦干活,油漆三间即将造好的房子的门窗。晚上油漆是看不清楚的,天亮後,我们发现,门窗上的油漆厚薄不均,十分难看。房子造好,没有住一天,我们就回到了北京。   

               当时最早的文革,首先是揭发批判党内走资派,「革」本单位当权派的「命」。哲学所所长是潘梓年,陈冷是副所长。这个潘梓年就是潘汉年的哥哥。5月31日下午,我们就在哲学所参加了全所大会。会议从下午开到6月1日天亮。当时,哲学所的党组织的最高领导人是党支部书记陈冷。近二十小时的会议,主要是揭发陈冷如何不让大家贴大字报,这就被视为对抗文化大革命,为陈冷辩护的人,也受到了猛烈的攻击。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一位叫姓邹的研究人员揭发党小组长于良华紧跟陈冷,劝说人不要贴大字报。于良华对邹说了一些劝说的话,于良华不承认。邹就拿出了两人面对面谈话时手放在桌子下面的记录,这使于良华哑口无言。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暗地里记录别人谈话、并作为证据,这使我非常震惊。整个晚上会议中,大家没有睡意,高潮迭起,到早晨,陈冷就被「斗」垮了,哲学所的全部权力落到了「第一张大字报」作者林聿时和吴传启手中。

      我之所以记住半个多世纪前1966年的具体时间,主要是那天早晨7点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人民日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陈冷也同大家一起听广播。陈冷在来哲学所前是广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从6月1日起,时年53岁的陈冷与支持他的几个人在一起,都成了「牛鬼蛇神」,每天在大楼走廊和厕所打扫卫生。

吉祥剧院六四夺权大会

     在《人民日报》上大批邓拓的《燕山夜话》时,林聿时、吴传启第一张大字报的矛头,针对的是学部政治部主任杨述写的《青春漫语》。批杨述後,学部大权仍然掌握在党委书记关山复手里。从6月1日林聿时、吴传启夺取了哲学所大权後,他们的目标就是夺取全学部的大权。学部大院到处贴满了批判杨述的大字报。6月4日,学部在王府井吉祥剧院召开批判《青春漫语》大会,会议在几个人发言後,忽然有人冲上主席台抢夺话筒,当场指责坐在主席台上的关山复、刘导生对杨述是「假批判、真包庇」,台下高喊冲击会场者「滚下台」。在《人民日报》号召「反击资产阶级保皇派」的社论的影响下,支持关山复的人被视为「保皇派」 。六四大会後几天下来,关山复、杨述和学部几个副主任,刘导生、张友渔、姜君辰就成了「牛鬼蛇神」,被剥夺了全部权力。

      6月4日後,学部建立了文革小组,领导全学部的文化大革命。当时还没有什么红卫兵,学部还没有明显地分裂为两派。在6月、7月,其他研究所的一些年轻人开始起来按哲学所的模式造反,批斗当权派、批判所谓反动学术权威。学部是聚集了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各个学科的专家权威,除了个别人如哲学所所长潘梓年、副所长金岳霖外,几乎都打成了牛鬼蛇神、黑帮。拿文学所来说,所领导何其芳、毛星、研究室主任唐弢、朱寨、余冠英、蔡仪、贾芝、《文学遗产》的陈翔鹤是走资派、三反分子。俞平伯、钱钟书、吴世昌、吴晓玲、孙楷第是反动学术权威。在文学所批斗大会上,何其芳、毛星的头上被套上了厕所里的字纸篓,在所里被批斗之后,这些人头上 戴着纸帽子、胸前挂着的黑牌子,由所长何其芳带队在学部大院敲锣打鼓、游街示众。钱钟书戴的是古钱币式的纸帽子。学部大院有文学所、外国文学所、哲学所、历史所、《新建设》杂志社和学部机关等单位,到六月下旬,揪出来的牛鬼蛇神、黑帮分子有一百多人,他们多次站在一号楼後、戴着高帽子接受训话、批斗,我至今还保留着当时一张照片,照片上许多人还能认出。

戚本禹李讷来到了学部

     1966年6月26日,时任中央宣传部长的陶铸,向学部派出了以国务院文办主任张际春为首的工作组,成员有中联部的王瑞祺、时代。这个工作组进驻学部后,即与林聿时、吴传启相结合,共同领导学部的运动。

    当时学部有四个研究历史的研究所,一是在学部大院的历史所、二是在东厂胡同的近代史所、三是在王府大街的考古所,还有一个世界历史所。当学部许多研究所的领导垮台後,历史所却没有变化。六月中旬,历史所两个年轻人王恩宇、付崇兰起来反对历史所负责党和行政的领导人郦家驹,这个郦家驹就是中国著名演员海青的舅舅。我曾经在一次食堂召开的历史所大会上发言表示支持王恩宇、付崇兰。因为历史所副所长尹达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恩宇、付崇兰被打成反革命,受到隔离审查。我在哲学所既没有受到批评,也没有人赞扬,因为我无足轻重。在哲学所,我必须参加各种会议,因为我不发言,常常安排我作记录。我非常不愿作记录,但不得不服从。

     1966年7月17日,关锋、戚本禹、康生的妻子曹轶欧、毛泽东的女儿李讷来到学部,与学部工作组长张际春一起研究传达陈伯达指示和为历史所造反派翻案的问题。关锋、戚本禹在历史所传达陈伯达指示。我到历史所礼堂参加历史所全体大会。我选择第一排边上就坐,看到礼堂讲台上挂着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的巨幅画像。我在哲学所和其他地方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的像挂在一起,所以,我盯着林彪的像仔细看,我觉得文化大革命是林彪挑起的。对他歌颂毛泽东的话,什么「一句顶一万句」,我格格不入。我想,要「造反」,就应当把林彪的像从讲台墙上摘下来,但我知道,这就会立即被扭送进监狱。

关锋、戚本禹在历史所礼堂讲话传达陈伯达指示说,历史所领导郦家驹立即停职反省,王恩宇、付崇兰获得释放,切断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历史所副所长尹达与历史所的一切联系。自此,王恩宇、付崇兰与林聿时、吴传启一样,成了学部公认的革命左派。王恩宇成了学部文革和「红卫兵联队」领导人。我一点也没有为王恩宇、付崇兰感到高兴,回到哲学所,我更加感到文化大革命不可理解了。  

跨出反对第一张大字报作者的一步

     7月18日,在外地巡视的毛泽东回到北京。7月26日,毛泽东下令撤销工作组,并指出派工作组是「方向、路线的错误」。此后,学部开始批判工作组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批判工作组的结果,使林聿时、吴传启成了「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左派」,完全掌握了学部文革的领导大权。

    1966年8月8日,文化革命的《16条》公布。当天,《哲学研究》编辑部的彭定炎写大字报起来反对林聿时、吴传启,我终于跨出了大胆的一步,我加入了彭定炎的行列,成为最早反对「全国第一张大字报作者」的8个人之一。从这一天开始,我发现,我获得了行动的充分自由,不再参加哲学所文革小组和所在的「研究组」召开的所有会议,再也没有人要我当记录员了,也没有人对我发号施令了。

我们8个人除了彭定炎和我外,还有赵忠良、郭官义(见【图6·4】)、傅乐安、李甦、李敏生、张林珠。我们成立了一个「红旗战斗小组」,作为哲学所的「少数派」,我们也有一间办公室。彭定炎是《哲学研究》杂志的收发员。赵忠良是杨献珍的秘书,在毛泽东批判「合二而一」後,杨献珍从中央党校调进了哲学所。傅乐安是天主教徒,在研究天主教哲学,是大家公认的「思想落后分子」。李甦是外文翻译,张林珠是哲学所办公室行政人员,李敏生是吴传启的研究生。由于我们8个人,都没有当「头」的能力,大家在一起,会开不起来,总是聊天,连学毛选一套都免除了。上班一会儿,有家的回家,我经常步行到东单、王府井闲逛。我发现,在一个思想上毫无自由的「文化革命」大环境中,我们8个人组成「反对派」,给了我们在支配时间上的完全自由。
               
反吴传启震动了整个学部。学部政治部文革小组的宿炳辰、毕求自,法学研究所文革小组的叶维钧、高崇福,带动他们单位起来「造反」,把目标指向吴传启。历史所王恩宇、付崇兰此时已是学部文革「左派」,支持林聿时、吴传启。从此学部开始形成两大派。我们的「红旗战斗小组」也增加了几个人,其中有徐崇温、柳树滋、杨少春。

8月中旬,在学部大院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一座可以容纳几百人的「大席蓬」。8月26日,在「大席蓬」召开的一次全院辩论大会上,会场上坐满了人,我作为8名反对派之一,上台讲话批判吴传启。讲话中,突然哲学所的张浩冲上讲台,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下台。我被打头晕,我们一派的人,立即把我送到同仁医院。医生开了证明,轻度脑震荡,这成了学部文革中第一次打人事件——「8·26事件」。当时,哲学所几个人写了一张揭露我「反对毛泽东思想」的大字报,贴满了一号楼後面平房的一面墙。批判我的最重要的言论是,「怎么能说打乒乓赢了,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那输了怎么办?难道就是毛泽东思想的失败?」

就在我被打的第二天,学部成立了第一个造反派组织「学部红卫兵联队」,队长是近代史所曹震中、指导员是哲学所的邹永图。反吴派在宿炳辰、毕求自、叶维钧领导下,成立了「学部红卫兵总队」,队长是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的戴念祖,文革中,他改名为戴念东。(【註】文革中,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属于「哲学社会科学部」,当时在学部大院边上的贡院西街。)学部不是学校,学部的组织也用「红卫兵联队」、「红卫兵总队」来称呼,平常说起来,就略去「红卫兵」三字,简称「联队」、「总队」。

陶铸的四点指示

文革中提倡「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1966年9月12日至17日,在学部大院的「大席蓬」内召开了7天辩论大会,「联队」、「总队」两大派一对一发言。哲学所的徐崇温一天中作了8小时发言,就像吴传启列举杨述「三反」言论一样,把吴传启文章中的言论一一列举,说吴传启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大辩论造成了学部文革更大的分裂,两派如同仇敌。文革大分裂时期,不同派系有不同制度,有文革小组掌握权力的单位,还要每天上班,学习毛选、参加会议、写大字报。而只有几个人、十几个人的「少数派」,很难实行强制,如果强制,每一个人都可以随时退出派系。文革中不参加派系的人,被称为「逍遥派」,开始时还要他们参加会议,当大分裂加深时,「逍遥派」一个月上班一次,到会计室领工资。在哲学研究所,没有受到冲击的中老年专家,包括当时只有36岁的李泽厚,文革中就是「逍遥派」。在1968年「解放军和工人宣传队」进驻学部前,文革对不关心、不参与、不表态的人来说,每月按时领取工资,是一个不能发声而高度自由支配自己时间的时期。        

在文革前,关锋、林聿时和吴传启三人用「撒人兴」(即三人行)的笔名在《新建设》和《哲学研究》等刊物上发表了许多有关哲学史的文章。在文革初期,关锋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反对吴传启当然要小心翼翼地不涉及关锋。「总队」从吴传启的文章中摘录了几百句话,抓住吴传启曾经说过「裤子都赔光了,还有什么政治」之类的话,断言吴传启是「三反分子」。「联队」则坚持认为,吴传启与关锋一样,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攻击吴传启,实质上「老保翻天」,打击文革中首先起来造反的「革命左派」。

在辩论会进行的同时,吴传启、林聿时通过关锋,要求陶铸出面保吴传启。9月20日,陶铸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宣传部长的身份发出了四点指示,中心内容是肯定吴是「革命左派」,「中央宣传部对他是信任和支持的」,但也指明,群众对吴传启的问题可以辩论。

陶铸原来在广东工作,是邓小平提议陶铸到北京工作,1966年6月1日到北京,1966年8月1日至12日,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进入了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八届11中政治局常委,由原来的7人,增加到11人。这11人是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陈云。刘少奇的名次由原来的第二位降到第八位,林彪名列第二,会后并成为中共中央唯一的副主席。原先陶铸排在较後面,毛泽东亲自用红笔把陶铸勾到周恩来总理之後、陈伯达前,成了毛泽东、林彪、周恩来後的第四号人物。很多人不知道,毛泽东让陶铸成为第四号人物,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为了平衡刘少奇、邓小平地位的下降,林彪地位的上升。只要有借口,随时可以把邓小平推荐的陶铸拿下。

陶铸的妻子曾志後来回忆说:「在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主席主持召开了好几次政治局的生活会,目的是批判少奇和小平。会前,江青私下找陶铸进行布置。陶铸说:『江青要我在会上打头阵,要我向刘、邓放炮。我没有照她的意思做,我对她说我刚来中央,对情况一点不了解。结果打头阵的是谢富治。开了几次生活会,最后只有我和总理没有发言。我没有遵照他们的意图打头阵,甚至从头到尾也没有发言,江青他们肯定不高兴。』看样子,中央文革小组本来意图是想拉拢陶铸,给他们当炮弹,去打少奇和小平。」(【註】《曾志揭秘陶铸倒台内幕》,阿波罗新闻网 2014年12月26日)

陶铸地位的上升,也引起了陈伯达、江青、康生的不满,陶铸初到中央工作,见到陈伯达、江青、康生,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心理上就存在隔阂。江青要求陶铸支持教育部和学部写第一张大字报的两个造反派,也就是教育部的卢正义、学部的吴传启。陶铸说,那两人有历史问题。江青对陶铸说:「你不也是国民党吗?」陶铸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的国民党党员?我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党员,是在国民党军队集体参加国民党的。那时毛主席也是国民党,周总理也是国民党,还是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国民党第一军的党代表。他们都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过只是国民党的一个小兵。而吴传启是什么性质的国民党员?他的国民党能够与我们的国民党混为一谈吗?」这使江青恼羞成怒,她命令似的、非让陶铸去支持吴传启不可。陶铸此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霍地站了起来,直视着江青声色俱厉地说道:「你也干涉得太多了!管得太宽了!你什么事情都要干涉!」仅说了这么一句,江青就大哭大闹起来,说什么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气,说陶铸欺负她,镇压她。(【註】《曾志揭秘陶铸倒台内幕》,阿波罗新闻网 2014年12月26日)

对待王任重、卢正义和吴传启三人的态度上,与江青、康生不同,铸成了陶铸在成为政治局常委後很快就被打倒的命运。

1966年12月,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决定抛出陶铸。最先得到内部消息的教育部下属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李冠英等人于12月19日贴出批判陶铸的大字报,指控他在文革中「推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同样得到内部消息的吴传启、林聿时,指使「红卫兵联队」到中宣部大院贴出「打倒陶铸」的大标语和大字报。而我们一派在宿炳辰、毕求自、叶维钧领导下,不辩文革风向,凭感觉办事,为了与「红卫兵联队」唱反调,到中宣部大院贴出「谁反对陶铸,就砸烂谁的狗头」的大标语和大字报。12月23日,后来担任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秘书长的哲学所周景芳联名五十余人贴出《陶铸在两条路线斗争中到底站在哪一边?》的大字报,同时动员学部其他研究所也贴出反对陶铸的大字报。在吴传启、林聿时策划下,学部红卫兵联队,与教育部延安公社、北师大井冈山兵团等联合成立了「首都批判陶铸联络委员会」。

我们一派的人,远比「红卫兵联队」人少,大多数人是行政人员,不会写文章,写大字报也不容易。我学数学物理出身,当时也写不了长篇大论。明明陶铸在9月20日作出了保吴传启的四点指示,在我们一派贴了「谁反对陶铸,就砸烂谁的狗头」的大标语後,自认理亏,而「红卫兵联队」说,「四点指示」是「陶铸反革命两面派的阴谋」,因为四点指示中有一点是「群众对吴传启的问题可以辩论」,这表明,陶铸明里保吴传启,实际上「支持总队继续整吴传启的黑材料」。

伊林•涤西和联动的启示

我在大学时代的专业是理论物理,报考哲学研究生、进入哲学所,我希望能够学会用科学方法来分析研究中国政治。我的信念是,凡是不理解的事物,都可以理解,政治也不例外。看到文革中变动不停的政治,我完全看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并不关心学部的文化革命,我利用学部分裂为两大派出现的、无人管过问「谁是否上班」的自由,几乎每天上街,从建国门步行到王府井、天安门、西单,到处搜集各种街头印刷品,包括传单、小报、油印资料。我在一份传单中看到北京十一学校举办联动展览,就跑到十一学校去参观。那次参观搜集到了当时全部联动资料,包括联动创作的许多讽刺江青的诗和顺口溜,以及揭露联动如何「反对中央文革」和打人情况的资料。联动在声明中说「忠于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一九六0年前的毛泽东思想」,使我十分惊讶,我从来没有想到毛泽东思想可以分为「六0年前」和「六0年後」两部分。我第一次看到批「专制主义」是在联动的《中央秘字00三号》文件中,该文件宣布「坚决彻底全面干净地粉碎中共中央两个主席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取消一切专制制度。」这是我在社会科学研究中把当代中国政治制度与专制制度相联系的起点。我自然科学出身,过去从来没有注意什么「左倾右倾」和「专制制度」。

1966年11月,我到清华大学看大字报,见到了一份署名伊林•涤西《给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的大字报。伊林•涤西引用了斯大林《论反对派》一书中许多托洛茨基的话,说林彪的许多言论与托洛茨基差不多。我这时开始知道,可以从历史现象来理解文化革命。第二天,我到王府井和西单新华书店买斯大林的《论反对派》,没有买到。几天後,在科技大学时常去的公主坟新华书店买到了这本书。我在大学时代是不会去读斯大林著作的,也不关心什么苏共历史。文革这一时期,「红旗战斗小组」只有上午几小时有人上班,大部分时间是我一人在办公室,我就开始阅读斯大林的《论反对派》,把《论反对派》一书中托洛茨基许多「极左言论」摘抄在卡片上,锁在「红旗战斗小组」办公室书桌中。

当文学研究所的陈全荣、张大明记载有怀疑中央文革关锋、戚本禹的日记被抄出而遭受毒打时,就在北京开始风传陶铸要倒台的第二天,哲学所文革小组派人就查抄了我们「红旗战斗小组」办公室,我的桌子被人抬走。这一天是1966年12月20日。我心急如焚,担心我摘抄的「斯大林批判托洛茨基极左的语录」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成为「反革命」罪证。因为,斯大林批托洛茨基的那些话,完全可以被认为是影射林彪。在哲学所同事的帮助下,我到林聿时办公室大吵大闹,终于要回了我的书桌。在文革中,从此就不再记任何笔记。

    随着陶铸垮台,我们一派一些人被看作是「反中央文革」,受到批判,「红旗战斗小组」和学部所有反吴传启的组织被勒令解散,「总队」土崩瓦解。

从北京到广州的大串联

    大串联是文革中的特有现象。就是全国各地的大、中学生在文革初期,离开自己的学校,在全国范围内到处流动的现象。最早的串联是北京学校校际交往,後来,愈来愈多的外地学生到北京串联,接着,北京学生到外地去串联,把北京的「革命火种」传播到外地,不是学生的人也四处串联,或者介入各地的文革,或者到处游逛、看热闹。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北京和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8月31日,第二次接见了红卫兵,人数有50万人之多。中共中央和国务院下达了有关大串联的文件,自发性的大串联得到了正式肯定。学部不是学校,学部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学生。到1966年11月底,中央发出结束串联的通告,到这时学部还没有人离开北京到外地串联。        

    1967年1月上旬,我们一派被指控为「反对中央文革」而被摧垮。这时我想到独自一人到广州串联。当时,乘火车已不要车票,但有人告诉我,在北京站有学部另一派的人在守候,防止我们一派的人外逃。1967年1月11日傍晚,没有人可以告别,我从建国门外宿舍沿铁路步行到北京站附近,发现到车站附近就无法再沿铁路行走,有铁丝网和围墙隔开。在一处,围墙外地面垫得很高,许多人在翻越围墙,轻易就可以进入站内。我当机立断,跟着几个素不相识的人,进入了火车站。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翻越围墙的行动,我也记住了这一天的日期。

    在火车上,每节车厢超员两三倍,走道上、茶几上、椅背上都坐满了人,椅子底下、行李架上都躺着人,上厕所只能从椅子靠背的木板上和人的肩膀上踩踏而过,上下火车只能穿越车窗,大家十分友好合作。当我来到广州时,才发现自己举目无亲,无处可去。我想,北京有哲学研究所,广东也有哲学研究所。找到广东哲学研究所後,住了下来。因为没有床,只能睡在铺有草垫的水泥地上。

     当我睡着时,有人叫醒了我。原来是我在北京哲学所同一研究组的同事陈一陞,他与我属于另一「派系」。陈一陞正在广州筹建「首都批判陶铸委员会驻广东联络站」,因为是同事,他对我很客气,但要我明天回北京,接受审查,不能在广州停留。

     在广州,我不知道广州有多大,有什么主要街道,没有地图、没有目标,只是步行到附近越秀公园看了看,东逛西逛,搜集传单、小报和各种印刷品,感到无处可去时,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车。临到长沙,我突然决定下车。随便找到湖南省机械局大串联接待处住了下来。我没有地图,对长沙也没有概念,沿街步行,四处飘流。当我在公园里休息时,我拿出钱包数钱。也许拿出钱包数钱时被人看到了,回到湖南省机械局,发现钱包、工作证、粮票全都没有了。我向湖南省机械局接待处,讲明情况,借了钱和粮票,留下借条,回到了北京。我的借条上留的是真实姓名。回到北京後不久,我就从邮局寄还了钱。

到北京当天晚上,我被人从建国门外宿舍叫到哲学所办公室。到办公室,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坐着三、四十人,要我交代问题。在前排的是我原来同一派的几个同事,我记得有打字员杨少春,她对我做鬼脸。我就讲了如何翻越北京站的围墙、在广州遇见陈一陞、在长沙借钱的经历,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也大笑不止。突然,司机季连亭拿了一瓶墨汁,用毛笔把我的脸全部涂黑,我停止了大笑。当时我感到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幻觉,一切不可理解,我的目标就是要弄清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对这件事,我知道季连亭的行为不是针对我,而是在哲学所里表现他「革命」,我对季连亭,不惧怕、不生气、不计较,後来季连亭对我特别友好。

我到过广州三次,第一次就是1967年的大串联。第二次是1986年前后,到广州开会,参加了广州市长朱森林的欢迎宴会,唯一留下的印象是,宴会厅的地毯比我见到的所有地毯都要厚,我在地毯上行走摇晃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第三次就是1989年六四後经广州逃到香港。第一次大串联也是逃亡,时间不过几天,第三次逃亡已历时30多年,至今没有结束。

学部文革三大派的形成

     从1967年1月到4月,反吴的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批判,一次在东单邮局附近的青年艺术剧院召开的全学部批斗大会上,我们一派的头头宿炳辰、毕求自、叶维钧、高崇福等十多人登台接受批斗,我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但也被拉上台接受批斗。「红卫兵总队」垮台後,学部文革只有一派,就是林聿时、吴传启和「红卫兵联队」。学部联队参与了许多北京和全国性的文革活动,「批陶」、「反击二月逆流」,创办了《进军报》。林聿时、吴传启推荐《哲学研究》编辑部的周景芳到北京市工作,在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成立时,担任了革命委员会的秘书长,联队十多个人在周景芳手下分掌北京市的许多部门,包括掌管《北京日报》大权。

   1967年1至4月,历史所的傅崇兰另起炉灶,联合近代史所张德信、张海鹏,外国文学所吴元迈,经济所吴敬琏、黄范章,宗教所金宜九、黄心川以及其他所对吴传启、林聿时不满的部分人,成立了「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简称「大批部」),决心与林聿时、吴传启对着干。江泽民朱镕基时代闻名全国的经济学家吴敬琏,当年就是「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的创建人之一和专案组组长。文革结束後,到21世纪初,「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的这些创建人几乎都成了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文学、宗教等领域的专家或权威。

潘梓年(1893-1972年)是学部副主任、哲学所所长,他是潘汉年的堂兄,1938年在武汉创办共产党的《新华日报》。潘梓年当时已年迈,没有参加运动,由于他受到林聿时、吴传启保护,「大批部」为了与林聿时、吴传启划清界限,就竭力打击他,学部大院里贴满了《揪出反共老手潘梓年》之类的大字报。潘梓年是《新华日报》创建人,他的哥哥潘汉年一样,为共产党的事业奋斗了一生,在文革学部三大派的斗争中,他在74岁的高龄,被送往江苏太湖的一个小岛上躲藏,结果被抓获,没有任何罪状就关进了监狱,1972年4月10日在秦城监狱病逝。

文化大革命中,学部1700人,除了「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逍遥派」外,分为三大派——联队、总队和「大批部」。除了这三大组织外,也有一些不被人重视的小组织,如李肇星(【註】李肇星1940年生,2003-2007年曾任中国外交部长)的同学与好友、外国文学所郑土生,为了捍卫「红太阳」,成立了一个「卫三红」组织,当年我多次见到他拖着长长的大字报一人去张贴。他刚刚贴好大字报,就被人用红笔写上「畏三红」三个大字。郑土生充满中国农民的朴实气质,文革中他全心全意捍卫「红太阳」,说他「畏三红」,是冤枉了他。

    林聿时、吴传启是学部、也是全中国文革第一张大字报的作者。学部三大派在对林聿时、吴传启和对中央文革成员关锋、戚本禹的态度上存在根本分歧。吴传启的所谓「历史问题」,正像江青说的,不管是不是国民党,根本不是问题。潘梓年是不是「反共老手」,毫无意义。当时起来反对吴传启,只是摆脱文革形成的秩序的一种途径。文革中的每一派都是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几个人操纵下、有局部自主性的傀儡,毛泽东还利用这种自主性 ,挑动群众斗群众,用一部分知识分子对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实行「群众专政」。文化大革命中,毛泽东成了掌握无限权力的帝王,他的权力远远超过秦始皇、朱元璋。

     学部红卫兵中没有学生,研究人员是大学毕业後来到学部的,除了个别年轻的工人外,其余的都是中青年。大多数人并没有参加什么红卫兵,但按当时派别倾向来分,往往说自己属于红卫兵联队、总队或「大批部」。被打成黑帮、牛鬼蛇神的人,和一些不投入运动的人,不属于任何组织。像当年三十多岁的李泽厚,被视为「只专不红」的「落後分子」,大多数时间属于逍遥派。

1967年9月联队瓦解後,总队成了学部最大的组织,但戚本禹支持的「大批部」依然存在,许多联队成员加入了大批部。1968年2月,戚本禹倒台,学部「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的头头傅崇兰也被关了起来,「大批部」随之土崩瓦解。红卫兵总队掌握了学部文革的领导权。

陶铸的四点指示、陶铸的垮台、1967年9月关锋下台、1968年戚本禹下台,每一次大变化,都引起学部文革中一些人「站队」的变动。凡是紧跟「中央」走的人,总要不停地「站队」。陶铸的四点指示一下达,一些人就从「反吴」变为「保吴」。1967年1月,陶铸突然垮台。从「反吴」变为「保吴」的人不知如何使好。一些人今天站在这一派,明天站到另一派,後天发觉又错了。所以,学部文革初期流行一句话:「贴不完的大字报,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讨,流不完的泪。」

「遥感观察家」

『站不完的队,流不完的泪』只是学部文革中少数人的感觉,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没有站队问题,对文革不闻不问的逍遥派,也不存在站队问题。我在文革中虽然明确『站』了『队』,但并不怎样关心发生在身边的学部文革,我关心的是怎样理解发生在整个中国的文革。这一「行为模式」,使我不计较与另一派同事的观点分歧,不参与整人活动、不卷入文革中一次又一次的「派系斗争」。我确信,仅仅凭借相同的政治观点,不能产生友谊。毛泽东和林彪、邓小平和赵紫阳的关系,使我知道,政治是摧毁友谊的机器。1993年在自由的土地上,海外民运的大分裂,也使我确信政治与友谊之间的这种关系。

流亡30年,当民运组织、美国政治发生分歧时,我也是这样,只是在不得不表示自己态度时,明确表示自己的倾向或立场,一般情况下,总是避免卷入周边的、现实的「党派分歧」。美国明镜媒体集团的老板何频是「遥感观察家」,(【註】严家祺:《何频:遥感观察家》,香港《苹果日报》2013年6月16日)实际上我也从来要当「遥感观察家」。我关心的是怎样从「党派分歧」外部来分析整体政治现象。我对自己「置身」于其中的政治,从文革以来,经常「抽身」于外,像一个「科考者、探险家」一样,充当「遥感观察家」,很少卷入具体的人与人的矛盾和冲突。这使我在专制的中国和自由的美国「社会环境」下,都不受「周边环境」的影响,我的妻子高皋发现了我这一特点,说我「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

文革初期,北大哲学系毕业的刘长林告诉我,美国的一位记者约翰•里德,经历了俄国十月革命,写了一本《震撼世界的十天》书。当时把十月革命视为划时代事件。我至今也没有读过《震撼世界的十天》,但当我知道一个大事件的亲历者,可以写一本书时,在文革初期,我心中就种下了写一部有关文革这样大事件书的种子。

文革历史资料的搜集

在文革中,我特别注意搜集反对文革的资料。当时如果自己在笔记本中摘抄别人反对或攻击文革的话,如果被同事发现,就会有麻烦。但如果是油印的或铅印的资料,其中附着反对或攻击文革的原文,一个人保存这些资料就没有任何危险。从1966年11月开始,我搜集到《伊林•涤西致林彪的一封公开信》、有关李洪山、易振亚、北京航空学院批中央文革、中国科技大学「虎山行」的大字报、发言和讲话油印稿、谭力夫讲稿、遇罗克的《出身论》、清华大学的《四一四思潮必胜》、湖南「省无联」组织的《中国向何处去》等资料。

学部和其他单位油印的林彪、江青、陈伯达、文革小组成员等所谓「首长讲话」和大字报选编,我也搜集了很多。1966年10月後,在王府井与长安街的交叉口,是小报、传单发行场所,北京许多单位在这里散发批判刘少奇的资料,有多种版本,少数很厚的《资料汇编》收几分至一毛钱。  

§ 7   「平行世界」

1967年2月到8月,「红旗战斗小组」已经解散,全学部范围的组织「红卫兵总队」陷于瓦解。 我与童天湘、林夏水同住在建国门外宿舍。因童天湘家属到北京,我主动让出房间,到哲学所办公室居住。1967年有一段时间,住在当代外国哲学组办公室。文革中这一办公室空着,很多资料、期刊、书籍堆在书架上、地面上。徐懋庸是当代外国哲学组研究员,平时见他很少说话,当我在办公室中读到《徐懋庸右派言论汇集》时,我大吃一惊,没有想到他的言论比所有文革中的所有黑帮还要厉害,我愈读愈觉得他说得对。这使我认识到,中国是一个不容人表达政治上不同观点的国家。这间办公室还有内部发行的《赫鲁晓夫言论集》、《托洛茨基言论集》和考茨基、卢森堡等几十种著作。这使过去只懂自然科学的我大开眼界,使我决心为弄清文革和中国发生的变化而不断搜集资料、不断学习新的知识。

在我被批斗後,没有人管我,联队当然不要我参加他们的会议和活动,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逍遥派」。我仍然在北京市内到处搜集文革资料。当时,图书馆已不开放,但还能借到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哲学史和世界史。在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我多次读到「专制政体」、「共和政体」、「社会共和国」等概念。这对我这样一个理论物理专业出身的人来说,十分新奇。为了理解马克思恩格斯这些概念,我去一一查找世界历史上「专制政体」、「共和政体」的实例。我还向一位研究美学的、名叫郭拓的人不断借书看。郭拓有几百本内部发行的书,从这时开始,我才开始从自然科学转向社会科学,除了《世界通史》外,读到了《第三帝国兴亡》、《新阶级》、《赫鲁晓夫言论集》和几十本「灰皮书」。我过去不喜欢读历史,这时,觉得历史对理解现实很重要。

哲学所图书室借不到书,我就从文学所图书室借书,因为文学所图书室一位管理员与我同一派。我借了多本苏联科学院编著的《世界通史》。读後知道在欧洲历史上,古代有罗马共和国,中世纪有佛罗伦萨共和国、英国在17世纪也建立过共和国。中学时代也读过,但没有留下印象。文革中阅读,有了目标,是为了弄清楚什么是「共和国」。在小学时代,见过道士作法而远离宗教,在读《世界通史》时,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引起了我特别大的注意。1517年,10月31日,马丁·路德在一所城堡教堂的大门上,公开贴出了自己亲笔写的《九十五条论纲》。我当时就察觉到,马丁·路德的做法与文革中的做法有两大共同点:

⦁        马丁·路德在教堂的大门贴自己手写的文字,与我们在墙壁上贴大字报,形式上一样;

⦁        马丁·路德用更高的权威作为自己的依据,起来攻击、反对现实中的权威,这种做法,与文革中以最高指示和毛语录为依据,来反对「当权派」形式上类同。

     我知道,在物理现象中,只要发现某种相同或不同,发现某种反复出现的现象,其中就存在着一般规律性。这些发现,不论是谁发现的,都一样重要。就像在夏溪高中、在科技大学时一样,对待我第一次注意到的、或发现的现象,总是感一种由理解带来的宁静和幸福。

我读到马丁·路德,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要解释难于理解的文革,不会比爱因斯坦解释当时「两朵乌云」更困难。(【註】1900年,在英国皇家学会的新年庆祝会上,物理学家开尔文勋爵作了展望新世纪的发言。他说,物理学的大厦已经建成,未来的物理学家只需要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就行了。只是明朗的天空中还有两朵乌云,一朵与黑体辐射有关,另一朵与迈克尔逊实验有关。)在文革十年中,在後来遭遇困难时,我这种心态,从来没有在同事面前表现出消极悲观失望情绪。我了解到,16世纪马丁·路德引用《圣经》词句反对教会当权派,是一种思想解放运动,而文革诉诸毛泽东思想反对当时的当权派,使我感到窒息。近40年前,在1986年出版的、高皋和我写的《文革十年史》序言中,我就加进了上面一段话。

1967年8月7日,王力在外交部的讲话後,发生了火烧北京的英国代办处事件。毛泽东下令将王力、关锋逮捕监禁。陈伯达、康生和江青立即出来大骂王力、关锋是隐藏在中央文革内部的「小爬虫」和「变色龙」。由于王、关被端出来,学部与其有密切联系的以潘梓年、吴传启、林聿时、周景芳、洪涛、王恩宇为首的红卫兵联队一派就土崩瓦解。吴传启、潘梓年、林聿时、周景芳、洪涛、王恩宇等被北京卫戍区收监,联队在各所的头头全都被隔离审查。与我同时成为于光远研究生的金吾伦,担任周景芳的秘书,也被逮捕。几天之内,学部形势大变,红卫兵总队复活了,在学部一号楼,文革前是学部几个副主任的大办公室,这时成了总队的办公室。

1967年最後一个季度,学部形成了一派掌权的局面。我对两派斗争不感兴趣,也不愿意参与整另一派的活动。当时,我忙于搜集各种文革组织出版的报刊、传单、资料,我想,总会有一天凭这些资料写出一本《文化大革命史》的专著来。我见到一张红卫兵小报,上面刊出了《赫鲁晓夫是怎样上台的》一文,文章说,赫鲁晓夫曾怎样吹捧斯大林,怎样骗取斯大林的信任,怎样篡夺苏联共产党的领导权,在斯大林死後,又怎样攻击斯大林。明眼人一看,这篇文章是影射林彪的。得到这篇文章,我如获至宝,按这篇文章的线索,一一查阅苏共历史。我才知道基洛夫、叶若夫、贝利亚的名字,才知道苏联三十年代有一场政治大清洗。对苏共历史的了解,使我认识到文化大革命并不是史无前例的,也不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大革命」。而是与苏联「大清洗」有类似性的现象。对学部两派斗争和打击另一派的做法,我不认同、不参与,但我不愿脱离我所在一派的队伍。

1967年9月後,随着王力、关锋垮台、红卫兵联队瓦解,红卫兵总队和大批判指挥部分掌学部文革大权。总队与北京市许多学校和单位互相交换资料,从11月份开始,我与外国文学所邵明瑞在学部创办了一份《长城报》,半个月到一个月出版一期,主要发表总队的资料和报道总队的消息,《长城报》这时也收到许多外单位的交换资料,这样,我就不需要到街头上搜集文革资料了。我的编辑方针是,《长城报》集中批判王力、关锋和林聿时、吴传启,办到第4期,我担心这样下去,就有可能暴露我「反极左」的政治倾向而成为「反革命」。在《长城》报的创刊词中,在攻击王力关锋、王力时,我加进了「他们是赫鲁晓夫」这样的词句,言下之意,王力、关锋、中央文革小组的後台——林彪就是赫鲁晓夫。《长城》第3期有一篇谈「政治斗争三原则」文章,是我请文学所刘士杰写的。当时学部几张大字报上揭露林聿时「政治斗争三原则」,但有两种说法,刘士杰文章采取了其中一种说法。

「政治斗争三原则」是:

⦁        「政治斗争无诚实可言」;

⦁        「要结成死党」;

⦁        「要善于引导对方犯错误」。

因为登上我与邵明瑞主办的《长城报》,就不断传播开来,许多人都知道了「政治斗争三原则」。《长城报》在反对文革中的「极左」时,不说林彪、江青、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等「左派」的好话,我在编辑时,尽可能不提这几个人的名字,到编辑第四期时,我知道,这种做法迟早会被人看出来,只反「极左」,会被人指为「反对林彪」。我借故离开了《长城报》,《长城报》由邵明瑞主编,而我直接与外单位一些交换站的人联系,以取得文革资料。

在文革这一时期,我属于掌权的学部总队,哲学所没有任何人束缚我的行动,别人还以为我在办《长城报》,也没有人关注我做什么,我自由自在,踏上了回故乡——卜弋桥的道路。      

少年时期的回忆是那么美好,每一次回到家乡,我总要去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搜索舊印象,对比是否有新的变化。见到中小学时代的同学、亲友、熟人,总是那么高兴。小学时期的同学何宜宾,他从小记的全部日记被人抄走,并以他的日记批判他。我这次见到他时,感到他性格大变,事事谨小慎微。

两个「平行」的世界

     在我从家乡回到学部不久,北京出现「倒谢活动」。公安部长谢富治,当时我把他看作是苏联叶若夫、贝利亚式的人物。「倒谢」的结局,结束了学部总队一派掌权的局面,另一派成立了「卫三红」组织,反对「倒谢」。从此以后,学部两派争纷不断。我把这种争纷看作为自己尽可能不参与学部文革的机会,开始完全踏入历史王国。我的好友郭拓,年龄比我大十多岁,从小参加「革命」,行政级别是10级,到哲学所後研究美学。因为他家在天津,在建国门外宿舍,一人独居一间房屋,有上千册书,其中许多是高干阅读的、「内部发行」的书。郭拓的藏书打开了我的眼界,他有许多「老修正主义者」的著作,这在哲学所图书馆中是没有的。当我读到《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布尔什维克反对共产主义》这些书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样不同的概念会连在一起。我读这些书时,经常为其中内容惊心动魄,在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读这些书,还担心被人知道。读这些书,我反过来不断补充历史知识,为了弄清楚「雅各宾恐怖主义」,我把法国大革命史反复阅读。为了弄清楚「凯撒主义」,我认真地读古代罗马史。郭拓把他珍藏的《第三帝国兴亡》一书借给我,我从早到晚、日以继夜地阅读。当我看到书中描写德国青年的狂热、描写「焚书坑儒」时,我就意识到中国正在发生类似的事情。理解现实,是我阅读历史的根本动力。就这样,外部世界正在进行疯狂的文化大革命,而我成天在另一个世界中游走,在古代希腊罗马、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18世纪的法国徘徊,会见凯撒、庞培、奥古斯都,拜访丹东、马拉、罗伯斯庇尔,倾听伊拉斯谟、伏尔泰、甘必大的演讲,偶而回到古代中国,观察宫廷斗争。就这样,我愈来愈熟悉苏联史、共产主义运动史、世界史。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每天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中,每天从吵闹嘈杂的街头和学部大院两派互斗的世界中,一步就迈进另一个「平行世界」。在前一个世界,充满斗争、残酷无情;後一个世界,我从空中观察人类社会的政治,这个世界的人物都友好地接待我,没有一个人伤害我。用这种心态,从空中观察人类社会的经济,也是我後来在纽约研究「金融风暴成因」的做法,开着车到华尔街转一圈,回到家写下《全球金融恒等式》。

        文化大革命,是我社会科学知识的积累期。当时,林彪提倡学习毛泽东著作,要「带着问题学」。我读世界史、读哲学史、思想史,也是「带着问题学」,这使我在理解历史事件的基础上开始了对历史人物、历史年份的自动记忆。从这时开始,记忆不再成为我的负担。

军宣队进驻「学部」

1968年秋天,「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和「毛泽东思想解放军宣传队」进驻学部。这两个宣传队,简称为「工宣队」和「军宣队」。按毛泽东指示让工人、解放军「占领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领域」。实际上,这是「军事管制」。加上工人,是为了掩饰「军事管制」。「工宣队」、「军宣队」一进驻学部,原有的三大派不能独立活动,学部各个研究所改编为连、排、班。除了金岳霖个别几个人外,所有人,包括老专家都要搬到办公室居住,称为接受「工军宣队」的「再教育」。晚上,大家都睡在垫着草席的水泥地上。每天听军号声而起身,集中出操,接着「早请示」,向伟大领袖表示忠心,还要唱语录歌,跳忠字舞,吃忆苦思甜饭。「工军宣队」要向大家训话,就立即把大家集中起来开会,平时,要求大家学毛泽东著作,在当时,谁要读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都不是好事。这一时期,最主要的事,就是进行大规模的清查5·16运动,学部文革初期的「造反派」成了清查的对象。这时,我再也不可能在古代世界中漫游,只能会到现实世界中来。

时隔近60年,记忆可能有误,我记得「连长」是贫农家庭出身的燕宏远,总队的赵忠良似乎担任「连指导员」。王树人是我所在「排」的「排长」,我与金岳霖(1895-1984)同在一个「排」。当时,金岳霖已73岁,他可以住在家中,但要上班学习共产党的第9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文件。我與金岳霖分在同一「排」,當時很少人理睬金岳霖,我是同他說話的一個。一次,學毛選時,他坐在我旁邊,可能我没有穿襪子,悄悄地對我說,要送我一雙襪子。很少會有人把襪子當禮物,我感到奇怪,婉然謝絕了。

    1969年4月召开中共第9次全国代表大会後,每天上班规定学习9大文件。我非常不愿意参加学习和开会,为了摆脱学习和开会,我向军宣队提出编辑一本《马恩列斯毛论战争与革命》语录,因为我属于学部总队,哲学所也由赵忠良和总队成员掌权,我的提议很快就得到工人解放军宣传队的批准,在外国文学所大楼里,宣传队专门为我领导的「战争与革命语录组」腾出了两间办公室,由我负责语录组的编辑工作,从几个研究所挑人参加「战争与革命语录」的摘录和编辑。其中有後来成为社科院副院长的汝信、後来成为历史所所长的林甘泉,参加了语录组。当时他们都是总队的一般群众。我们办公室里有马恩列斯著作、毛选、世界史、战争史方面的多种著作。我如饥似渴地读世界史,当时,我读到马丁•路德在1517年在教堂门上贴的也是大字报时,我豁然开朗,原来贴大字报不是中国特有的现象,要动摇人们对一个权威的看法,必须借助于更高的权威。(【註】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德意志神學家、哲學家,原為神聖羅馬帝國教會司鐸兼神學教授,於16世紀初發動了德意志宗教改革,最終是全歐洲的宗教改革, 促成基督新教的興起。1517年,路德在維滕貝格諸聖堂門前貼出了《關於贖罪券效能的辯論》(即《九十五條論綱》),提出討論教會腐敗問題。参见维基百科、百度百科)这时,我开始觉得文革中的现象不难理解。我把这一看法写进了《文革十年史》的前言中:「在宗教改革中,人们凭借《圣经》来反对教会,而在文化大革命中,人们凭借《语录》来攻击党政机构。」「宗教改革把历史推向前进,而文化大革命把中国拉向一个早已死灭的时代。」我的世界史知识正是在这时期开始积累起来的。  

清查「五 · 一六」

1967年9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经过毛泽东审阅的姚文元的文章《评陶铸的两本书》。文末有一段毛泽东所加但是与该文本身毫无关系的话:「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是一个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应予彻底揭露」。文章发表时,学部联队正在瓦解中,学部就开始进行清查五•一六运动。联队和后来的「大批判指挥部」的主要头头,差不多都受到了隔离审查和大小会的批斗。「大批判指挥部」成员孟祥才回忆说:「这期间,我多次在历史所全体工作人员的大会上接受批斗。还有一次,总队在教育部礼堂(北京西单大木仓胡同郑王府)召开全学部工作人员参加的大会,批斗我们这一派的头头。我与近代史所的张德信、张海鹏、曹振中及语言所的蔡富有等都上台亮相接受批斗。送给张海鹏和我的头衔是戚(本禹)二班坏头头、王关戚的黑笔杆子。我们站在台上,脱帽、低头、弯腰,倾听发言人声讨我们的所谓罪行。」学部实际上没有5 •16组织,这是一个冤假错案。文革结束後,胡耀邦翻了文革中的除了5 •16以外的所有「冤假错案」。现在,5 •16案仍然没有翻过来。

我对5 •16的了解比学部所有人的了解得多。在1968年,在三里河国家经委大楼有一个文革资料交换站,我常去交换资料,认识了北京大学、北京医学院一些朋友。因为学部派系林立,哲学所由赵忠良主持工作,没有任何人管我做什么。有一段时期,我独自一人住在哪里,帮助交换站工作,因此,我得到了很多资料。我还常到北京站附近农口一个单位的资料交换站去。正是在那里,我看到了几十份「首都红卫兵5•16兵团」反对周恩来的大字报手抄件。其中有《揪出二月黑風的总后台》、《周恩来的要害是背叛5•16通知》、《周恩来是毛泽东主义的可耻叛徒》、《将革命进行到底——纪念16条发表一周年》,每一篇文章后面的署名「首都红卫兵5•16兵团」中的「1」字都画成一个「火炬」。在学部和全国大规模清查5•16时,我确信,除了张建旗那个有「火炬」的5•16外,学部和全国的5•16组织根本就不存在。文革后期的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是毛泽东在实现了他清除刘少奇势力後,对文革初期按毛泽东指示投入文革的「造反派」的大规模的镇压和迫害。 (【註】见《文化大革命十年史》,上册393-401页《清查所谓「五·一六」》,香港潮流出版社,1990年)

在我负责「战争与革命语录组」工作前後,学部各所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查5•16反革命集团」运动。这是一场极为残酷的镇压文革初期「造反派」的运动。自然辩证法组的两位同事——朱西昆、许醇仁都是在清查运动中被逼自杀的。有一天,朱西昆的笔记本被人查看,笔记本中记载着他对文化大革命个人崇拜的讽刺。他说,本来音乐可以用各种乐器来演奏,文化大革命消灭了各种乐器只容许演奏大鼓,整天只能听到大鼓的声音。朱西昆说,马克思把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科学,而文化大革命使社会主义从科学变成了空想。这些言论被油印成几页的文本,哲学所入手一本,用于批判。朱西昆是迎面冲向火车自杀的,後来人们从建国门外铁路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许醇仁之死同样悲惨。当年由右派分子范岱年负责看管许醇仁,50多年後,92岁的范岱年到美国看望他年近百岁的姐姐,在美国,范岱年对我说,许醇仁因担任《进军报》编辑,军宣队找他谈话,当时红卫兵联队一派哲学所多人被关进卫戍区。许醇仁在谈话後在街上撞汽车,一条腿被压断,立即送到「反帝医院」。(【註】北京协和医院在文革中被改名为「反帝医院」。)在医院时,许醇仁想自杀,从床上滚到地上,这时,哲学所派范岱年被派去看管许醇仁,在住院期间,他多次企图自杀,从床上滚向地面,医院用一个大罩子罩住了许醇仁。自杀没有成功。当他腿伤好转後,他回到学部8号楼住下,整日有人看守陪伴。有一天,陪伴者张乃烈,离开许醇仁不长时间,回到8号楼时,许醇仁已奄奄一息。他的双臂、额头、胸部、颈部被割开了几十刀。许醇仁是用剪刀刺自己心脏、用刀片一刀一刀把自己割死的。张乃烈说,他进入房间,鲜血还因呼吸而不断从伤口冒出,悲惨之极。经抢救无效而死亡。

自然辩证法组的李惠国在五十年後回忆说:「文革中朱西昆日记本被人翻阅,看到其中有对文革不滿的言辞,就去揭发举报,被开会批斗,想不通,在被通知开第二次批斗会的当天早上撞火车自杀身亡」。「朱西昆自杀当天,金吾伦由于看到現埸血淋淋首身肢体破碎残缺的埸面,很害怕,一天都与我形影不离,晚上还要把床拼在一起睡觉。吾伦常说我们不仅是同窗而且是同床好友。同床好友的另一位是北大物理系毕业的许醇仁,他在1970年大抓五一六份子的残酷运动中,含冤用剪刀刺自己的心脏,送医院,当时的掌权者说反革命畏罪自杀不予搶救而身亡。」(引自李惠国:《深切怀念金吾伦同学》,2018年1月22日金吾伦逝世後网路悼念文章)

朱西昆、许醇仁之死并没有减弱哲学所清查运动的势头。当时,我已离开哲学所到外国文学所的语录组工作。当我获知他们死亡消息时,我极为悲愤。我深深感觉到两派斗争,是让人民互相猜疑、互相仇恨、互相残杀,是巩固独裁者专制权力的一种手段。这些事件,加强了我研究中国政治的动力。直到半个多世纪後的今天,学部和全国清查5•16运动制造的冤案还未翻案,数以百万计的人仍蒙不白之冤。在从干校回到北京後的一次哲学所会议上,在有人提到5•16时,我曾站起来说,哲学所和学部没有5•16。这种话,只有语言研究所的人,在干校期间说过,当时受到批判。1986年,高皋和我在这一年出版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史》一书中,揭露了在全国范围内以清查5•16为名的迫害和镇压人民的运动。(【註】见嚴家祺、高皋:《文化大革命十年史》第二篇第五章,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990年台北源流出版公司出版的增订版中保留了更多内容。)   

1969年夏天,正是学部大规模清查5•16的时候。我每天几次从我们语录组办公室到学部大院四处散步,除了休息时间外,学部大院的人都在学习毛选或批斗5•16,看不到其他人在大院走动。在每天上班後不久的、宁静的学部大院中,我听到的是楼房办公室里传出的语录声、慷慨激昂的发言声和军宣队的训话声,我独自一人慢慢散步,庆幸自己没有参与这种毫无人性的清查运动,有不受束缚的时光,因为,在全学部范围内,也许只有我领导的语录编辑组内没有学毛选等形式,没有人训话、没有批判和斗争,也没有任何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

发行《战争与革命》语录

1969年7月,《战争与革命》语录编辑完工,当时,我找了与我一起编辑《长城报》的邵明瑞和《新建设》杂志的郝明帮助我联系印刷和发行,军宣队从经济所调来了一位专职会计。从军宣队进驻学部後,郝明参与建造学部大院大门口用瓷砖拼接的巨型画像。画像是《毛主席去安源》。郝明的父亲是力群,在延安时代制作了第一幅毛泽东木刻画。《毛主席去安源》就有郝明负责美术方面的问题。当时,在军宣队管治下,能不参加清查5·16运动,就是大幸。在《毛主席去安源》完工後,郝明就到我处参与发行工作。  

郝明其人     

     1975年,郝明随他妻子张湘珠从北京移民香港。张湘珠原在社科院医务室当医生。香港人不知道郝明其人,只知道「方丹」,「方丹」的名字是《明報月刊》總編胡菊人为郝明起的。1989年後我在巴黎,郝明多次写信给我。後来在纽约多次见到郝明,我既不知道「方丹」,也不会把郝明与「方丹」联系起来。在纽约多年,郝明不与我谈及他在香港的经历,他说,《明报》老板金镛身份复杂,让他到北京出差,但对他非常不好,为了躲避他,他离开香港到了美国。他说与张湘珠离婚了,两个女儿也不理他。郝明在布鲁克林洗衣店打工,买了房子後,我去看望他。直到2017年,郝明去世,我在网路上读到胡志伟《我所認識的方丹》一文,我才知道郝明1975年後的完整情况。

     张湘珠生于马来西亚,在北京第二医学院上学时,与高皋是同学。文革前,郝明是学部《新建设》杂志的美术编辑。郝明的父亲是中国著名版畫家郝力群,母親劉萍杜曾當過印度醫生柯棣華、毛澤東私人醫生黃樹則的護士。1940年郝明生於延安,與毛泽东江青的女兒李訥同時出生。郝明畢業於中央美院及解放軍藝術學院,與邓小平女儿鄧琳同學。郝明到香港後,在《明报月刊》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关于毛泽东、江青、周恩来、邓小平和学部专家学者的文章。1978年,郝明以《明報》特派記者身份去中国内地採訪,撰写了许多报道。由于他的文章批评毛泽东、揭露中国的阴暗面,在香港有广泛影响,1980年,郝明應新疆畫院院長徐庶之的邀請去烏魯木齊參觀畫展。他經廣州去上海,然後就失去聯繫。一個月後人們才知道他在離烏魯木齊不遠的一個小站突然停車被捕,押往北京審訊。1981年8月,他判刑後押解北京市第一監獄,後轉押茶淀勞改農場,1982年4月,北京《中國青年報》刊出了《精神垃圾的販賣者》,透露了郝明被捕的經過與「罪名」。


     胡志伟在《我所認識的方丹》一文中说:「方丹刑滿獲釋,他分別寫信給鄧小平、趙紫陽、胡耀邦等中共領導人,要求回香港與妻女團聚。據說鄧小平批示「刑滿就放」。同年11月9日,他回到了香港。方丹出獄前,中國青年報以〈前車之鑒〉為題,刊載了方丹父親的500字短文,說:『我一共有四個兒子,除郝明、郝強外,還有兩個是解放軍戰士和共產黨員。其中一個從空軍復員後在陜西省體委工作。一次體委派他到香港辦事,郝明竟拉他去逛妓院,但他堅決不去,並提前離港,為此受到了表揚。另一個是運輸兵,在中越邊境自衛還擊戰中榮立了三等功。他們倆都沒丟老幹部子女的臉,配得上共產黨員的光榮稱號』。他又不得不以懺悔的語氣說:『由於我教子無方,管束不嚴,以致他們犯了法,我的良心上是深感內疚的。』方丹說,他父親寫給中國青年報的是一封抗議信,卻被報社竄改成一封悔過書,父親執意再去信抨擊,被家人勸阻了。他想起文革時,母親隨父親回到靈石郝家村,1974年貧病交迫死於腦溢血症,舊恨新仇,怒不可遏。……他又在1983年1月號《七十年代》月刊發表二萬五千字的《致鄧小平公開信》,說『鄧小平總是在反對鄧小平』『審判四人幫就是審判鄧小平』『對港政策是左傾』,從內政外交扯到對台政策,最後說:『四人幫殘留在中共最高領導層中的實力人物對我咬牙切齒仇恨,妄圖通過對我的迫害,威懾中共幹部子弟中覺醒的一代人,可惜他們找錯了典型……他們想錯了,我並沒有被他們的牢獄嚇破膽,我還要講話,我還要關心祖國和人民的命運……我是無罪的,人民總有一天會給我平反!』5月5日,台灣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辦的《青年戰士報》發表專訪《方丹一夕談》,國防部編印的大型畫報《勝利之光》則全文轉載此文。方丹重回香港,寫了不少獄中經歷,又赴台赴美訪問,捲起了一陣陣旋風。」

     胡志伟在文章中说,在郝明入獄兩年內,妻子张湘珠回大陸找關係營救郝明。但郝明出獄不到一年就分居離異了。「他回港後,從西環卑路乍街遷往新界沙田,租住二百呎的梗房,手頭並不寬裕,卻頻頻出入『一樓一鳳』,還向友儕們吹噓,泰、日、菲妓女都上過,連俄羅斯的金絲貓也只不過三百元錢打一炮云云。這大概是第一次離婚的主因。」郝明在纽约对我说,他在性的问题上放纵,是因为在文革前在农村劳动时,一位比他大很多、学部一起到农村去的一个部长夫人,使他陷入「陷阱」而造成的。

郝明在纽约没有与我谈起他与王炳章的关系。胡志伟在文章中说:「1983年12月27日至30日方丹應王炳章邀請,赴美國出席了『中國之春第一次世界代表大會』,由於性格上矜功自伐、沽名釣譽,他同王炳章不歡而散,中春的香港歷任負責人梁樸、馮斌、許煊、梁華都同他積不相能,那次美國之行唯一收獲是結識了台灣移居美國的于竹女士。」郝明後来又四次结婚、离婚。最後回到中国,居住云南昆明。2010年他已经70岁,娶了38歲的白族女子楊忠蘋。「他晚年以賣畫維生,光是在昆明拍賣的名畫就達人民幣三百多萬元。床頭金盡時,楊忠蘋離他而去琵琶別抱。此後他轉病床四年多,一直由妹妹郝蘭照護,2016年9月隨郝蘭遷回太原,翌年春因腦溢血不治。」(【註】以上引自胡志伟网路文章《我所認識的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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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幽灵在中国徘徊                                                                                 

【按】2018年3月,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了王复兴主编的《回顾暴风雨年代——北大文革亲历者文集》,本文是严家祺为文集第1集写的序。王复兴1965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1970年毕业。1981年移居香港,现居美国,为文革史民间独立研究者。《文集》已出版3集1400页。                                                   

           一个幽灵,文革的幽灵,在中国上空徘徊。半个世纪前的文革,在八十年代被邓小平埋葬後,近五年来,文革的幽灵却悄然地掀开北京地底的狭小裂缝,像一股地下旋风一样,升向空中,并蔓延到中国各地。

          五十多年前的6月1日,从毛泽东宣布北大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起,文革像疾风骤雨一样,在一天中狂扫了中国大地。这一天,中国就被划分为两个时代,在这之前的十七年,是修正主义弥漫的「旧时代」,从今以后,「新时代」就要在文革中降临。

          文革是人类史上的奇迹,没有一个统治者敢于搅动被统治的亿万民众,让他们起来向全国各地本地的大大小小官员宣战,而毛泽东就这样做了。毛泽东时代依然带有中国传统专制制度的特点,天高皇帝远,人民身受的压迫,直接来源于当地的官僚。正如王复兴说,爆发文化大革命有两大要素,一是长期存在的「官民矛盾之激化」,二是号召全国开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的下达。在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大学生、中学生、中青年教员和几乎所有年轻人,遇到了一个他们从未想过、更未见过的政治运动,很多人不是投入进去,而是被卷入了进去。从北京到全国各地的大大小小当权派,当他们被揭露、被批斗时,也弄不清究竟在中国发生了什么,就是身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面对文革风暴,也只知道说「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註】王复兴:《探索「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产生原因》,《回顾暴风雨年代——北大文革亲历者文集》第1集,第69页,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2018年,Alabams  , USA)

           毛泽东发动文革的目的十分清楚,就是为了清除刘少奇一大批党内反对派。在1966年,他当时完全不可能依靠召开中央委员会的全体会议来实现,时间拖得越久,刘少奇的势力就越大。毛泽东写进《五一六通知》中下面的一段话,非常清楚地表达了毛泽东的想法:「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纲领。在《五一六通知》後两个多月公布的《十六条》,用更简练的语言表达了这一纲领,这就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虽然後来发生了震惊全国的「9·13事件」,直到毛泽东在1976年去世,这一纲领在文革十年中仍得到了执行。由于执行这一纲领,文革造成了中国四大变化:一是确立了毛泽东个人独裁和最高权力终身制,以新的形式恢复了中国传统的专制制度;二是革除了中国大地上的所有资本主义因素和萌芽,建立了闭关自守、生产资料绝对公有制的计划经济;第三,人民的权力剥夺殆尽;第四,中国经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毛泽东的文革,本质上是清除政敌、强化皇权的一次大规模行动。中国历史上的舊专制制度,为了强化皇权,需要从宫廷中清洗掌握实权的功臣、宿将。毛泽东为了清洗政治局委员和中央委员这些当权派,第一次把隐蔽的宫廷政治变成了全民可见的、清除当权派异己势力的「革命造反」。由于这些当权派在文革前的专横跋扈、欺压人民,对他们的揭露批判使文革中的“革命造反”带有它的天然合理性,不幸的是,这些遵循毛泽东思想的革命造反派,在文革中和文革後清查「5·16反革命集团」运动中遭到了更为严重的摧残迫害。北大的聂元梓、孙蓬一既是文革的推动者,也是文革受难者。孙蓬一之所以在文革後被彻底打倒,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1966年贴出了《邓小平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字报。文革後进入了邓小平「开明专制」时代,但邓小平不去追究毛泽东发动文革的责任,却怀着报复之心向当时响应毛泽东号召的造反派开刀。

    在当代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两次震惊世界的天安门广场事件,第一次起因于1976年悼念周恩来,第二次起因于1989年悼念胡耀邦。这两次天安门广场事件,既是民众自发的悼念运动,又是大规模的民主运动,与毛泽东发动的文革在性质上毫无相同之处。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翻案的直接后果,导致了华国锋的下台和邓小平成为中国事实上的最高领导人。当1989年第二次天安门事件爆发後,邓小平完全看不到两次天安门事件的相同之处,而恐惧地认为:「文化大革命」又要来了。邓小平调动了几十万军队开进北京,一手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六四惨案」。

              物极必反。被毛泽东推向极端经济制度,必将走向反面。文革後的改革开放并不是邓小平一个人的发明创造,而是一种强烈的社会需要,是对文革十年的「反动」。斯大林、毛泽东式的社会主义在中国已走到了绝境,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毛泽东没有说错,邓小平是一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同时,邓小平又继承了毛泽东最重要的政治遗产:一党专政。

           文革结束後,被打倒的当权派一个个恢复了权力,这些人中许多人的子孙后代,成了权贵资本主义的代表。对文革反动的最大后果,是江胡时期权贵资本主义在中国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从5000年中国历史来看,资本主义的发展,一方面使中国从传统的农业国转变为一个经济现代化的工业国,另一方面造就了一个庞大的权贵资本集团,他们用权力控制市场、渗透市场、垄断市场,从而使极少数权贵掌握了中国大部分财富,两极分化程度几乎超过了现代所有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

           资本主义有「良好资本主义」和「坏资本主义」。良好资本主义有四大要素,一是政治和经济的分离,任何人无需政府特许,只要办理注册登记就可以创办工商实体企业,企业有充分的自主权;二是财产权的保障,包括严禁用政府权力和金融权力掠夺私人财富的行为,财产权的保障还要有一整套有效的法律制度和解决财产争端的法律体系;三是市场经济和与市场经济相应的信用制度、人人承担遵守承诺、合同的义务和责任;四是政府用经济的办法管理经济并用经济办法保障社会公正。权贵资本、权钱交易、金融掠夺、严重的两极分化都是坏资本主义的特征。

           中国现在的资本主义,并不是现代欧美资本主义,而是备受马克思批判的「老资本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1848年後兴起的马克思主义,在1989年「11·9」柏林墙倒塌的那一天,就开始退出世界历史舞台了。在欧美日澳等发达国家,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早已不同于马克思时代的「老资本主义」,在这些国家,用股份制使私人企业「社会化」,造就了强大的中产阶级,同时建立了社会保障制度,马克思时代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转变成企业股东与企业经理人之间的矛盾。现代西方的资本主义已经不能用马克思的学说来说明了,相反,中国今日资本主义弊端发生的原因,仍然可以在马克思的学说中找到根据。

          文革有四大要素,一是反资本主义,二是反官僚压迫,三是广泛动员民众参与;四是强化个人独裁。现在文革思潮在中国重新抬头,对中国来说绝不是福。改变资本主义发展中出现的「两极分化」,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依靠暴力威胁和政治强制,另一种是依靠推行一系列经济政策,包括财政政策、货币政策、收人政策、税收政策和社会福利政策。依靠毛泽东热、提倡个人崇拜、动员民众、唱红打黑,是第一种途径。遗憾的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许多人只有文革记忆,找不到其他思想武器来改变中国现实,他们不知道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要在厉行法治的前提下用经济政策来解决。

         文革时代,是一个红色与黑色、理想和崇拜、造反和屈辱、残暴与苦难交织的时代。《北大文革亲历者文集》是一部真实历史的见证,正如王复兴所说:「北大的历史告诉我们:从17年到50天,始终贯穿着专制统治与反专制统治的斗争。」而文革的幽灵、专制的阴魂至今未散。不论是北大的造反派还是保守派,整个中国和全体中国人民,都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和中国专制制度的受害者。北大文革影响全国,北大文革亲历者的回忆录,为年轻一代留下十分宝贵的历史记录,这有助于进一步总结文革教训、有助于实现建设一个富强、文明、民主、人人权利受到保障的中国的伟大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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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22 05: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严家祺回忆录——命运交响乐》

权力与真理(8~10 )

         § 8  学部「五七干校」

下干校前与高皋结婚

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同身邊醫務人員談話說:「告訴衛生部:衛生部的工作,只給全國人口的15 %服務,這15 %中主要還是老爺。廣大農民得不到醫療,一無醫,二無藥。衛生部不是人民的衛生部,改成城市衛生部或老爺衛生部,或城市老爺衛生部好了。」要求「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這段談話經整理後被稱為《6· 26指示》。

1960年,高皋进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因1966年文化革命爆发,延迟分配工作。高皋家在北京东城府学胡同,与母亲、两个弟弟住在一起。在文革中,医学院毕业生的分配,根据毛泽东的《6·26指示》,面向边疆和农村,1968年高皋被分配到贵州毕节县的一个小镇清水埔医院当医生。1969年9大召开时,她在清水埔医院为一妇女接生。这个妇女生了8个孩子,都死了,现在生第9个孩子,产妇和她姓高的丈夫请高皋为新生儿取名。高皋说,现在开九大,就叫「高九大」吧。9大後,高皋度假回到北京。

在学部文革大环境中,我与邵明瑞、郝明不在本单位参加运动,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在作发行语录工作的同时,在北京四处游逛。我们到北京市内北大医院傍边的一个俱乐部玩。这一年遇见了高皋,不管她在外地工作,我只凭第一印象,就决定要与她结婚。1969年9月27日,我们登记结婚,10月4日,在干面胡同新家中举行了结婚仪式。

我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家具,哲学所安排我住到干面胡同。为了结婚,向当时与我在一起编辑语录的汝信借了100元钱,哲学所行政处张春明把一张大木板床运到干面胡同,对我说,这是潘梓年过去用过木板床,但木板简陋松动。哲学所王树人、刘长林等人帮助我张罗婚礼,一些同事送给我脸盆和碗筷,有数十人的名字写在一张大红纸上,表示祝贺。我保存着这张大红纸,直到1989年。

高皋的父亲高植(1910-1960)和母亲吴光南是安徽合肥人。1937年七七事变后,高植携妻儿逃离南京,到四川重庆,住在沙坪坝,在中央政治学院当教师,母亲则在沙坪坝小学教书。1942年高皋诞生,是高植的第三个孩子。就在1942年,高植与郭沫若共同署名的《战争与和平》一书,由重庆五十年代出版社正式出版。这是中国最早出版的托尔斯泰的作品。高植翻译的托尔斯泰其他作品有《幼年·少年·青年》、《复活》、《安娜·卡列尼娜》。

我知道高皋的父亲翻译《战争与和平》,我想,我编辑《战争与革命》时,认识高皋,并非偶然,也许是命运的安排。1972年12月,我儿子诞生,取名严巗。因高皋在建国门医院上班,我和高皋把儿子送到家乡卜弋桥,让我母亲带了一年。当母亲带着严巗来北京时,因江苏夏天气候炎热,就把严巗留在北京。从严巗出生到上小学,除了在卜弋桥的一年外,我为他出生後每一个新的动作、用词、事件和在托儿所的表现,记了很厚的一本《严巗生活记事》。在《记事》本中,还贴有严巗出生时医院带在他手腕上的手环。1989年,这本《记事》,连同我与高皋结婚照片、在北京的照相册,也随着我的全部书籍消失了 。

信阳明港五七干校

      1969年11月,按照毛泽东「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最高指示,借林彪发布战备一号令之机, 1970年春,学部人员统统被赶到河南信阳地区五七干校,一同被驱赶下干校的,包括像俞平伯、钱钟书、何其芳、蔡仪、贺麟那样的老弱病残,随同干部一道前往的,还有他们的家属与小孩。杨绛的《干校六记》记述的就是学部在河南的五七干校。我因参加《战争与革命》语录的发行工作,迟到1970年6月18日才去河南干校。我在草帽上写了「70618」几个数字,这样,记住了去干校的日期。

     学部五七干校,地址选择在河南省信阳地区的息县,干校的总部设在东岳公社所在地——东岳镇,干校在息县一片低洼荒地中建造校舍。1959年到1961年大饥荒期间,信阳地区总人口为850万人,饿死了上百万人。据佘德鸿在《关于「信阳事件」的忆述》中说:「从《信阳地区志》中发现共饿死48.39万人(不包括今驻马店辖区的正阳、确山、新蔡、平舆、汝南、上蔡、驻马店镇、西平、遂平等9个县区),据此推算原信阳地区的死亡人数当在90万人左右。1960年上半年,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李坚、李振海处长(李振海後来留信阳任地委副书记)以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逐县进行了调查统计。他们在报告中说是饿死了105万人。」(【註】佘德鸿:《关于「信阳事件」的忆述》,《中国农村研究 2002年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年7月。佘德鸿在「信阳事件」发生时是中共信阳地区党委干部。)

       在五七干校盖房屋前,学部所有人都住在农民腾出的空房中,少则五、六人,多则一、二十人住在一起,全家到干校的,一家住一户农民家。一个研究所的人分散在几个村庄中。晴天到地里劳动,下雨天,要求大家在床边学习毛选和开会。哲学研究所当时有一百余人,分散住在几个村庄里。农田离村庄有八、九里。早晨下地,中午回村吃饭,每天步行四趟,共30多里。(【註】当时用市里计算,1公里 = 2 市里)一些年老体衰的学者,也没有被放过,也要与年轻人一样到农田里劳动。每天回村路上,大家三五成群,边走边聊天。又一次,下着毛毛雨,在我们离开农田时,天色还亮,但回村要步行几十分钟。第二天,我听说,有几位老头回村迷了路,竟然走到其他村子里去了,临村农民把他们送回住地。

在干校,除了到农田劳动外,还要做土坯、拌水泥、盖房子。学部有几个研究所的人专门烧石灰、烧砖。我经常推车、拉车、砌墙。每星期日休息,但无处可去。有一次,我们几个年轻人查看河南省地图,发现离我们住处不远有一个小镇——汝南阜(【註】不是汝南,而是离正阳县城不远的汝南阜)。一个星期天,我们十几个人就步行二、三十里到汝南阜。到镇上,大家饥渴难当,有一家饭店开业。这家饭店,没有任何饭菜供应,只卖鸡蛋一种食品。当时,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十个鸡蛋。吃完鸡蛋,步行回村,又饥肠辘辘。一天下来,就这样来回步行几十里,汝南阜是什么样子,没有一个人留下印象,十个鸡蛋,就是汝南阜,而且成了永恒的记忆。在息县农村劳动时,很少搞运动,但清查运动的黑影使同事之间不敢有任何思想交流,毛泽东的专制权力无处不在,深入到人们生活的所有领域。五七干校的生活使人十分苦闷,有几次从农田回村庄的路上,我一人走在後面,大声吼叫,心情才转舒畅。

1970年秋天,有一次我去信阳办事,没有请假,就买了一张火车票直回北京。当时找不到打长途电话的地方,我要告诉我妻子高皋,学部干校需要医生,要想办法从贵州调到干校。在五七干校,不请假回北京是绝不容许的。在火车上,我在想,为什么人们不能自由行动呢?为什么不能回北京呢?是什么力量把大家束缚在河南农村的呢?当时,高皋还在北京,很快就要去贵州。我请假回北京是不会得到批准的,因为我到干校只有几个月,不能「探亲」。回到北京,高皋劝我马上回河南干校。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干校,由于我不是清查对象,我把从信阳回北京一事告诉「排长」王树人,既没有受到批评,又没有受到斥责,就这样过去了。使我高兴的是,有一天,我正在为盖房子拉车,王树人对我大叫,「严高皋来了,严高皋来了」。王树人并不是知道西方称呼的习惯、而是开玩笑在高皋名字前加上了一个「严」字。所有在作着沉重劳动的同事,都停止了工作,看着我妻子从远处一步一步走来,清查运动的阴影蒙照在干校上空,没有欢声笑语,此情此景,成了我永恒的记忆。高皋这次来到干校,是从北京到贵州路过信阳,加上干校没有地方住宿,她当天就离开了。

学部干校居住分散,需要从外单位调进几位医生。我妻子高皋在贵州毕节县清水铺医院当医生。从这一天起,我就一次又一次向军宣队要求调我妻子来干校,都石沉大海。军宣队总部设在离我们村庄20里的东嶽镇。因为编辑《战争与革命》语录的原因,军宣队的副政委李志民认识我。有一天在农田劳动收工後,我步行到东嶽镇。当时天色已黑,在村口。有十余只狗向我奔来,我站立片刻,任狗在我身边狂吠。由于我放慢脚步行走,没有一条狗朝我扑来。到军宣队总部,已是晚上9时,李副政委准备睡觉,我突然闯到他面前,使他惊讶不已。我讲了参加农田劳动,收工後我才出发。从早晨到现在,除了在地里劳动外,又步行了几十里。我当时这样做,是为了李志民记住这件事,向他要求调动我妻子来学部干校,他当时就答应了。我从东嶽镇回住地路上,天已很黑,我想起,在上高中时,要见我的母亲,曾经一次步行几十公里。回到住地的村庄,已近深夜12时了。

学部军宣队向毕节发文,要求把高皋调到河南息县五七干校,毕节县的县委书记不同意放人。因为一个人离开,就会有第二个人也要求离开。经过几次努力,还是不同意放人。高皋就到毕节县城,坐在县委书记家门前不走。有幸的是,贵州省毕节县的一位领导人是文学所朱寨的哥哥。在朱寨的哥哥的帮助下,高皋在1970年12月,从毕节调到了干校。当时我与高皋并不知道朱寨的哥哥在毕节,这是朱寨後来告诉我们的。

高皋到干校後,我们住进了一户农民家边上的一间小房子里。第一次进入房间,发现屋顶上的芦苇布满了蜘蛛网,地面是泥土,墙壁也是泥土,而且高低不平。我架好了一个圆顶蚊帐,不是为了防蚊子,而是为了防蜘蛛和各种小虫。平时我与高皋在各自工作和劳动的地方吃饭,星期日也可以在家中做饭。我们用煤球炉烧水做饭。有一次我兴高采烈地从东嶽镇买到了一串生猪油,回到家,高皋说,这是最差的一种肠油,根本不适合用来榨油。但还是榨出了一些猪油。我请来了一位同事史玉逵到我家来吃炸馒头片。他吃得不多,我说话每请他吃一次,我自己就把一块馒头片塞进自己嘴里。我吃得太多,结果,我的胃出了毛病,整整一个月,几乎不能进食。在这之前,我的饭量之大,众所周知。有一次,我吃了一斤饭票的米饭还不够,当时,二连食堂的管理员是西方哲学史专家陈元晖,当着许多人对我说:「你吃过头了,不能再买给你 !」

迁往明港部队营房

    「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这是杨绛《干校六记》中的话。杨绛说的干校,就是学部在河南息县和信阳明港的五七干校。(【註】杨绛(1911-2016),中国作家、文学翻译家,钱锺书的妻子,西班牙塞凡提斯《堂吉訶德》一书的中文译者。)

     河南农村的茅屋土房和一望无际的原野充满了中原地区的田园风光,然而,一到下雨,沿着池塘边的泥泞小道,还不得不走到食堂吃饭。杨绛在《干校六记》中写道:「在息县上过干校的,谁也忘不了息县的雨——灰梦蒙的雨,笼罩人间;满地泥浆,连屋里的地也潮湿得想变浆。尽管泥路上经太阳晒干的车辙象刀刃一样坚硬,害我们走得脚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烂泥,滑得站不住脚,走路拄着拐杖也难免滑倒。我们寄居各村老乡家,走到厨房吃饭,常有人滚成泥团子。吃完饭,还得踩着烂泥,一滑一跌到井边去洗腕。回村路上如果打破了热水瓶,更是无法弥补的祸事,因为当地买不到。」就是晴天,常常传出有一些老研究员傍晚从田间回家,漆黑一团,走错了路,跑到邻村去的事。文学所的红学家俞平伯全家到干校,从北京带了许多箱煤球,到集市买虾、买高粱秆,也成为当时干校的话题。俞平伯在集市上买青虾时,询问农民多少钱一只。当地孩子知道俞平伯是反动学术权威後,就跑到他家门前大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俞平伯则拿北京带来的糖果解围。俞平伯从集市买的有甜味的高粱秆插在家门口做篱笆,也被附近小孩毫不留情地一一拔光吃光。

     在学部,许多闻名全国的专家,受到批斗,但在干校,多少还受到同事之间出于同情心的照顾,在菜园、厨房里工作就算比较轻松。哲学所的西方哲学史专家杨一之,受照顾让他养鸡,最後剩了一只,「杨一之」就成了「养一只」。而年轻人下地劳动,毫不轻松。不久,干校开始自己在一大片空地上盖房子。这样,所有年轻人就被分配做砖坯、烧石灰、做木工、瓦工等各种各样的工作。经过一年多时间,学部干校几百人就盖好了许多排平房,我们就从农民家搬进了自己盖的房子中居住。   

     1971年早春,房子盖好不久,学部干校由息县迁往明港解放军的营房。原因是,在这之前,经毛泽东批示,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和《关于建立五•一六专案联合小组的决定》。在明港,不再田间劳动,而开始进行清查五•一六运动。解放军营房很大,每一栋连通的大房子可以住百余人。几乎天天开会,听军宣队训话。不开会时,大家坐在床边的马扎上看书。规定要读毛选,但许多人在毛选下放一本其他书。李泽厚看康德著作,当时就被发现,幸而没有带来多大麻烦。我常常与一些老专家在营房外的马路上散步。温锡增是希腊哲学专家,他一次又一次与我谈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学部,很多人都知道「政治斗争三原则」——政治斗争无诚实可言、要结成死党、要善于引导对方犯错误。在明港干校,有一次,我与温锡增谈『政治斗争三原则』时,温锡增说,这种东西早就有了,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一书中就有类似的说法。在当时正在清查5·16的大环境中,我听温锡增讲话,感到万分惊讶。在这时,我还不知道马基雅维利,不知道政治学是一门学科,不知道「政治」还有「政治学说史」。在干校与温锡增多次谈话,成了我後来从哲学转行,研究政治学开端。

清查5·16运动进行得非常激烈,明港干校因清查运动就有几个人自杀,自杀後草草埋葬,第二天一早,尸体的衣服就被当地老乡剥下拿走。语言研究所有一人说「学部没有5·16」,就受到猛烈批判。与我同一研究所的周景芳因出任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秘书长而被捕,他的妻子宣燕音也在哲学所。宣燕音独自一人在明港的池塘边想自杀被人发现。当我听到这样消息时,对政治的残酷感同身受。总的来说,在军宣队的压力下,学部知识分子只有少数人积极投入运动,许多人是应付和消极的,对被整的人用各种细微的方式表示同情。杨绛在《干校六记》中说:「许多革命群众,甚至管教人员,虽然随着指挥棒也对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挥拳怒吼,实际不过是一群披着狼皮的羊。」 杨绛不是5·16分子,但这话也适用于干校期间的运动。所以,杨绛说:「我从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发,对外小心观察,细细体味,一句小声的问候,一个善意的鬼脸,同情的眼神,宽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辞,含蓄的批语,都是信号。我惊喜地发现: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

九 · 一三事件

     在明港的清查运动进行了不到半年,因林彪9·13事件而有所缓和。1971年9月下旬,郭拓十分神秘地把我叫到营房傍边的农地里,说中央出了很大的大事,不得了啊! 他要我猜,我说,很大的大事只能是林彪出问题了。他并不感到我这么说有什么惊奇。郭拓向我讲述了林彪事件的一些内幕,我感到这将加速中国的变化。林彪之死,还可能使政治空气走向缓和。郭拓的思想早就越出干校的清查运动,把目光投向了广阔的范围。当听到林立果的《五七一工程记要》说毛泽东是秦始皇时,我已确信,中国名为「共和国」,实际上是一个专制帝国。这进一步增强了我放弃哲学,从事政治学研究的决心。

     林彪之死在中国引发了一场无声的思想解放运动。用当时人们的想法和语言说,它向人们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为什么这样一个无限崇拜毛主席的、而且是毛主席最亲密战友的人,会背离毛主席?」「为什么我们的副统帅是这样的一个两面派?」「既然林副统帅都要伪装,是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人们都要伪装自己」。1971年10月,为了说明林彪的「罪行」,传达了林立果等人起草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当人们获知《纪要》称毛泽东是比秦始皇还要残暴的封建暴君时,当人们获知林彪要「推翻挂着社会主义旗帜的封建王朝」时,在人与人之间不能进行任何思想交流的情况下,《五七一工程纪要》起到了在全中国民众中交流思想的作用。我知道了,在中国研究政治,首先要研究政治制度问题,要研究历史上的王朝。

     1972年4月,学部干校撤销,全体人员回到了北京。在我们回到北京後不久,学部在息县建造的上百间房子,因为地势低洼,又无人居住,被周围的农民自发自动地拆掉了许多,现在大概只留下「遗迹」。也许在一个被贫穷包围的大环境中,一些孤立的良好的建筑和设施,如果没有新的动力支撑它,世界上总是存在一种「均一化」力量,使它逐步消失。

     五七干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毛泽东的乌托邦空想。1966年时的毛泽东,头脑中经常还有种种改造人类社会的空想出现。他一个批示,就要求人民付出巨大代价去实现它。解放军总後勤部写了一篇《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毛泽东看到这一报告後,大笔一挥,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写于1966年5月7日,被称作五七指示。毛泽东在信中说:「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除了打仗外,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教四清运动,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毛泽东要求工人、农民、学生都这样,不过,工人以工为主、农民以农为主、学生以学为主,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在这封信中用了「文化革命」四个字,九天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就通过了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文化大革命的《5·16通知》。接着,造反、夺权、红卫兵、红海洋、文斗、武斗遍及全国,毛泽东也不提自己的五七指示。各地各单位的两大派、三大派的斗争,使毛泽东觉得失去控制。为此,毛泽东用军管或派出解放军宣传队、工人宣传队的办法来稳住局面。五七干校通常由军宣队带领机关干部到农村办的名为学校的农场。仅中共中央、国务院系统所属的单位,就创办了106所五七干校,把14万名干部和小部分人的家属送到了农村。到五七干校在全国普遍推行的时候,毛泽东改造社会的空想就成了控制人民的一种手段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摧残文化的「革命」,是20世纪中国的一场个人崇拜、强化皇权和企图建立共产主义乌托邦的大灾难。   

     §  9  政体问题研究

9·13事件後,中国大陆政治空气走向缓和。1972年4月,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五七干校撤销,全体人员回到北京。当时,学部研究所没有研究气氛,图书馆是封闭的。在年轻一代人中,认真读书的人很少。在清查运动的大环境中,像李泽厚那样读康德著作,真不容易。从1972年5月开始,我把「中国政治弊端的根源」作为研究题目。于光远家在史家胡同,与我家所在的干面胡同,有两条垂直的小胡同相通,我到他家只要5分钟。在1974年邓小平主持工作前,他不大愿与人多谈话。我经常找住在建外宿舍的尹达,到他家请教问题。他很高兴我去看他。我不会与哲学所同事谈我的打算,觉得与尹达谈话可以放心。我经常到建国门外尹达借书,但他与我谈得最多的问题是「大转型」,他不作具体说明怎样大转型,我只是一知半解。所以,我想研究的问题,找不到导师。

在《战争与革命》语录组时,我又开始摘抄卡片,因为是马克思恩格斯语录,在文革中摘抄是不会被当成「反革命」行为的。我把这些语录按6个问题分为6类:东方专制主义、封建割据君主制、封建共和制、君主专制政体、君主立宪政体、社会共和国。今天看来,这些用词和分类有一些问题。但对学数学出身、缺乏社会科学知识、又没有老师可以请教的人来说,也只能用这种方法在摸索中前进。在摘抄整理这些语录卡片时,发现马克思恩格斯是把「政体」和「社会问题」当作两个并列的问题来论述的。

     1970年前後,我依然保留着在科技大学时形成的科学信念,把马恩著作当作知识来学习。我不是什么马克思主义者,但受知识的局限,当时摆脱不了马克思「资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革命」这些概念。我注意到,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革命只是解决了政体问题,使专制政体变为立宪政体和共和政体,资产阶级革命没有解决社会问题。在资产阶级革命後,贫富对立、阶级压迫和剥削依然存在。马克思不仅要「共和政体」的国家,而且要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建立「社会共和国」。

「信仰的权威」和「权威的信仰」

     我在摘抄马恩语录时,我常常想到,在中国的大环境下,只能学马丁·路德。16世纪初的西欧,马丁·路德用「圣经的权威」来反对「主教的权威」;在文革期间的中国,人们用毛泽东语录的权威,来反对共产党各级党委的权威。我要用马克思的权威作为「更高的权威」来支撑自己。马克思的「社会共和国」思想,是在1848年欧洲革命中


【图9 ·1】马丁·路德(1483-1564)於十六世紀初發動了德意志宗教改革,导致全歐洲的宗教改革, 促成基督新教的興起。


产生出来的。1848年二月革命後,法国建立了「第二共和国」。马克思说,当时取得胜利的工人们把新建立的国家称为「社会共和国」,但是,这个「社会共和国」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就是工人们自己也不知道。工人们仇恨拿破仑的帝国制度、复辟王朝和七月王朝的君主制,在推翻君主制建立「第二共和国」的斗争中起了很大作用。然而,他们从法国大革命後,建立起来的「第一共和国」的实际生活中体会到,共和国与君主国一样。因此,他们要一个保证劳动解放的新型「共和国」。在1848年革命中,工人们把这种要求用「社会共和国」来概括。(【註】1789年法国大革命後,国家政体经过了多次变化。1791-1792年是君主立宪政体,1792年9月至1804年5月,是第一共和时期。1804-1848年,经历了拿破仑的第一帝国、复辟王朝、七月王朝,1848-1851年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马克思说,1848年革命中提出的「社会共和国」思想,实际上「拟定了现代革命的总的内容。」(【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09页,人民出版社,北京,1972年)

在「文化大革命」的一片「文化荒漠」中,文化革命本身,特别是9·13事件,动摇了我对毛泽东的「权威的信仰」。9·13以前,我把文化大革命中的各种坏现象归咎于林彪、陈伯达和中央文革小组,9·13事件後,我明确地认识到,毛泽东和中国政治制度是灾难的总根源。然而,我却找不到「信仰的权威」。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政体的论述,我确信,要学习马丁·路德,用对马克思原著的「信仰的权威」,来代替对毛泽东的「权威的信仰」。

这样,我特别注意马克思对「社会共和国」概念的论述。当时,没有今天的电脑,没有Google搜索功能。我只能一篇一篇文章注意查找。马克思在1871年巴黎公社革命後说,巴黎公社实际上是1848年革命以来工人们长期憧憬的「社会共和国」。在《法兰西内战》一书中,马克思说:「这次内战破除了对『共和国』的最後幻想。法国所有的有生力量都承认,在法国和在欧洲,共和国只有作为「社会共和国」才有可能存在。」(【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422页,人民出版社,北京,1972年)马克思认为,帝国制度是阶级统治的君主制形式,「公社」则是「帝国」的「直接对立物」,「巴黎无产阶级用以欢迎二月革命的『社会共和国』口号,不过是表示了希望建立一种不仅应该消灭阶级统治的君主制形式,而且应该消灭阶级统治本身的共和国的模糊意向。公社正是这种共和国的一定形式,」(【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374页,人民出版社,北京,1972年)

我对科学的四个信念,使我不可能成为马克思或毛泽东的信徒。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马克思「社会共和国」的说法,使我知道,马克思不赞成「君主制」,而个人崇拜、宫廷斗争的事实,使我确信,毛泽东建立的政治制度,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阶级统治的君主制形式」。

几年後,我在「理论务虚会」上作「废除党和国家最高权力的终身制」的发言,就是运用我这一时期整理的马克思关于「社会共和国」的一些语录,这是马丁·路德给我的启示。这一发言的文字刊登在《理论务虚会》1979年2月4日的简报上。

批林批孔运动

九·一三事件後,周恩来成为权力仅次于毛泽东的「第二号人物」。周恩来为人处世,充满了中国传统的儒家精神,对毛泽东十分忠心,然而,林彪九·一三事件和对林彪「极左」的批判,在客观上动摇着毛泽东的权力。人们从《五七一工程纪要》中知道,毛泽东可与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暴君秦始皇相比。毛泽东为了保持自己的权力,一是需要扭转人们对秦始皇的「暴君」形象;二是要掩盖林彪的「极左」而批判林彪的所谓「极右」;三是要阻止林彪之死造成的周恩来威望提高的趋势。为此,毛泽东发动了又一场全国性的运动——批林批孔运动。

1973年5月,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第一次提出要「批孔」。1973年7月4日,毛泽东和王洪文、张春桥谈话时,批评了周恩来主管的外交部「势必搞修正」,并说,林彪与国民党一样,都「尊孔反法」,因此,要「批孔」。不久,社会上流传出毛泽东写给中国科学院院长,也是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的郭沫若的一首诗:

劝君莫骂秦始皇,焚书之事待商量。

祖龙虽死魂犹在,孔丘名高实粃糠。

百代数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将子厚返文王。

「批林批孔运动」的兴起,使我相信,毛泽东就是批着社会主义外衣的秦始皇。中国的政治制度就是秦始皇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在「批林批孔运动」进行时,哲学所又经常组织学习中央文件和报刊社论。当时,汝信写了一本书《法家人物韩非》(【註】书名记不清了,可能没有错误,1979年,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与当时所在「排」的「排长」王树人商量,集体编辑了一本《五四期间批孔言论汇集》,收录了陈独秀、吴虞、胡适、鲁迅、李大钊、钱玄同、易白沙等人「打倒孔家店」和「提倡新文化」的言论,当时打印出来,油印了数百册。《五四期间批孔言论汇集》与「批林批孔」时的言论的区别,前者是攻击专制独裁,後者是为秦始皇专制独裁辩护。由于是我们「排」多人参与编辑,得到哲学所「连」的默认,没有引起问题,但也没有影响。

在下班回家时间,我一直研究政体问题。1973至1974年,图书馆逐步开放,北京图书馆也可以借书。我借了《世界通史》、《政治学说史》、《社会主义学说史》、《古罗马史》和国别史,作比较政体的研究。1973至1974年,写成了《社会主义学说史中的政体问题》书稿。(【註】1979年12月,《哲学研究》杂志出版了《社会主义社会发展规律专辑之二》,其中收进了我写的《社会主义学说史中的政体问题》,是书稿摘要。)

社会君主政体和社会共和政体

     在研究《社会主义学说史中的政体问题》时,我形成了三个观点:

⦁        近现代两大政治思潮。每一种政治学说,都是针对某一种政治弊端提出来的。在近现代,有两大政治思潮:一种是自由民主思潮,政体问题的其核心。这种思潮认为,要消灭专制独裁,最重要的是进行政治制度变革,消灭君主专制政体,建立立宪政体或共和政体,社会上各种弊端就可以消除。另一种思潮是社会主义思潮,认为政体的变革并不能解决社会问题。社会主义思潮总的说来,不关注国家政治制度的变革,而把目光集中在社会经济制度方面。社会主义思潮之所以叫「社会主义」的,是因为这种思潮,是从对社会问题的考察,对社会制度的批判中,要求把社会组织在全新的基础上。在欧洲政治思想史上,洛克、弥尔顿、孟德斯鸠、卢梭、潘恩等人是追求自由民主的思想家,托马斯·莫尔、康帕内拉、摩莱里、马布利、圣西门、傅立叶、欧文、马克思则是要求改善社会制度思想家。

⦁        社会主义思想家关于政体问题的观点。在马克思以前的社会主义思想家对待政体问题有三种观点:①社会君主主义。代表人物是《自然法典》一书的作者摩莱里。摩莱里主张既建立公有制,又实行君主制。我把摩莱里主张的国家政体称为

「社会君主政体」。②社会共和主义。主张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建立共和政体。代表人物有17世纪英国革命中的「掘地派」思想家杰拉德·温斯坦莱(Gerrard  Winstanley,  1609-1652)、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马布利(1709-1785)、《伊加利亚旅行记》作者埃蒂耶纳·卡贝(Etienne Cabet, 1788—1856)。③无关紧要主义。代表人物有法国社会主义思想家傅立叶和圣西门。

⦁        马克思的「社会共和国」。在政体问题上,马克思不是君主主义者。马克思提出了他的「社会共和国」理论,但马克思把「社会共和国」和「无产阶级专政」等同起来。对马克思后继者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来说,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专制独裁。

翻越千山

    「批林批孔运动」并没有把周恩来打倒。1975年,毛泽东为了抵制和平衡周恩来影响,决定让邓小平复出,并希望邓小平来整顿经济。在邓小平提出「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时,学部不再以「连」、「排」、「班」的军事方式组织,我从王树人为「排长」的「排」回到了自然辩证法组,研究组正式定名为「研究室」,由文革前组的负责人查汝强担任研究室主任。回到自然辩证法研究室,我并不安心从事什么「辩证法」研究,我向哲学所提议,到鞍山钢铁厂考察研究,如何改革经济体制,把生产搞上去。军宣队同意了我的提议,由查汝强带队,除了李惠国等自然辩证法研究室的人参加外,加上了经济研究所几位研究人员。

    到鞍山钢铁厂的第一天,鞍钢总经理马宾见了我们。(【註】马宾(1913-2017)1975年邓小平到鞍山视察工作,点名要见马宾后,马宾才得以出狱并恢复工作,後来担任了冶金工业部副部长。马宾活了104岁。)马宾当时刚恢复工作,为人随和。离开时,我对马宾说,陪伴你的那位是你母亲吧?马宾说:「不 ,她是我老婆」。我边上的人轻轻推了我一下说,你怎么能这样对马宾说话?我不知道马宾地位高,不分彼此、不分场合,把「理解一切」放到了「遵循礼节」之上。

在鞍钢考察,第一次看到炼钢过程,看到国营大企业的巨大规模,了解到当时「以物易物」现象的普遍性和钢铁生产的复杂性。在鞍钢附近,有一座大山,名为「千山」。有一天,我们许多人去爬千山,这是我第一次登山。大家兴致勃勃,决定走无人小路,攀登高峰。开始时十分顺利,但愈往上愈艰险。当我们几个人沿着非常狭小的路走过几米悬崖峭壁後,回头一看,我们再也不可能走刚才走过的悬崖峭壁回去了。回首往事,这成了我到鞍钢考察的最大收获 。历经半个世纪,我才知道,人的一生,为什么绝大多数人都走「康庄大道」,而不攀登「荒山野岭」,原因在于,「荒山野岭」一旦走错,不是粉身碎骨,就是只能奋勇向前。这就是哥伦布与中国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航海的根本区别。

在鞍钢回北京後,我完全不想从事自然辩证法研究,我又一次提议成立「苏联经济改革」研究组。这个组由我负责,从经济研究所抽调几个人一起研究,主要是查阅资料。当时参加研究的有刘国光、董辅礽。我怀着对经济问题极大的兴趣,查看中文资料,用复写纸复写刘国光、董辅礽几个人写出的初稿,这是我学习经济学的起点。奇怪的是,在文革中,我邀请与我在一起工作的几个人,汝信、林甘泉、刘国光、董辅礽,在文革前都不是单位领导人,只是普通研究人员,197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後,都成了社科院和研究所的领导人。刘国光、汝信担任了副院长,董辅礽、林甘泉担任了研究所所长。

邓小平复出时期,我两次提出研究经济问题,就这样过去了。我写好的《社会主义学说史中的政体问题》,不可能发表和出版,又不可能离开自然辩证法组,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写《能源》一书。我的目的是,要说明,18世纪开始的工业革命,实质上是能源革命,能源的大规模利用,是西方国家超过中国在经济方面的重要原因。有一段时期,我三天、两天去一次中南海对面的北京图书馆,1976年初,终于写出了《能源》一书的书稿。1976年5月,科学出版社出版。出版时刻,文化革命还没有过去。在哲学研究所,只有汝信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出版了《法家人物韩非》,《能源》是文革中哲学所成员出版的第二本书。


    1977年,中国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现代科学技术简介》,由科学技术各个领域中的科学家、专家各写一篇介绍最新发展情况的文章,其中有华罗庚的《数学的用场和发展》、汪容的《基本粒子物理学概况》、王守武、马俊如的《半导体科学技术》、唐有祺的《结构化学》、邹承鲁的《分子生物学》、苏学智的《电子数字计算机》等,我写了《探索和开发新能源》,收进了《现代科学技术简介》中。这本书,全国科学大会参加者每人都发了一本。   

         § 10   第一次天安门事件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这时,毛泽东已83岁了,健康状况严重恶化。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回忆1976年2月访问北京时,对毛泽东的印象,作了这样的记述:「1976年再次来中国时,毛的情况严重恶化了,他讲话的声音就像一连串单音节的咕哝和呻吟,不过他的思想仍是敏捷和清晰的,他明白我所说的一切,不过在他要回答时,却说不出词来。如果他认为翻译听不懂他意思,他就会不耐烦地抓过一张便条,把他的话写出来。他处于这种情况是痛苦的。」(【註】理查德·尼克松:《领导者》,第280页,世界知识出版社,北京,1982年)周恩来的去世,毛泽东健康的严重恶化,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文革左派,在邓小平复出後主持经济工作的情况下,中国争夺最高权力的斗争日益尖锐。

在周恩来去世前两个月,中国已经开始进行「反击右倾翻案风」。报刊上充斥「批邓」文章。所谓「右倾翻案风」,是指「有些人总是对这次文化大革命不满意,总是要算文化大革命的账,总是要翻案。」(【註】《毛泽东打招呼的讲话要点》,1975年,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的「打招呼」会议。引自刘鲁风、何流、唐玉芳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要事录(1949-1989》第478页,山东人民出版社,济南,1989年)在「批邓」的同时,江青认为,必须同时清除周恩来在人们心目中的影响,因为周恩来是邓小平搞「右倾翻案风」的后台。一些报刊,不指明批评周恩来。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对周恩来的不指明批评,引起了民众中强烈的反对情绪。周恩来的逝世,对周恩来的悼念,成了民众表达对毛泽东、对江青、张春桥不满的一种方式。1976年3月中旬,北京天安门广场出现了悼念周恩来的花圈。每天花圈数量增多。到3月下旬,花圈成百上千,摆满了天安门广场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台阶和周围。在纪念碑上,人们贴满了无数诗歌、悼词,歌颂周恩来,不指明的批评江青、张春桥、姚文元。

从3月25日到4月7日,我每天都到天安门广场抄写诗词和悼念文章。我也认识了其中一些诗人和作者,其中有水电部工程二局的侯玉良、以「甲必丹」为名的诗人王习耕、北京粘合剂厂的毕谊民、李舟生、刘万勇、吕嘉民、王军涛、严江征、齐建昌等。「甲必丹」的诗别具一格,大多数联系欧洲历史和人物,谈中国问题,悼念周总理。

我发现,天安门广场是另一个中国,这里,人们能自由地交流思想,能读到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上读不到的内容。这些诗词、悼文把江青等人称作「妖魔」、「鬼怪」、「野心家」、「阴谋家」、「白骨精」,谴责「野心家祸国殃民生不如死」。

           在天安门广场,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大家对中国政治的看法是一样的。原来,「革命大批判」、军宣队、学毛选和形形色色的政治控制,是为了创造一种政治气氛,使人与人之间不能交流,使每个人怀疑自己内心深处的看法。报刊上连篇累牍的「革命大批判」文章,尽管不能使人信服,但它在客观上起到了把人从思想上互相隔离的作用,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孤立的个人。然而,广阔的天安门广场,起着一种独裁者所没有想到的作用。当成千上万的人因某种共同原因聚集到天安门广场时,人们无需通过报纸、广播、电视而直接交换意见,人们发现他们内心深处的看法是相同的。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的中国大陆,人们可以在天安门广场无所顾忌地、自由地、直接地交换意见,广场成了专制政治沙漠中的一块绿洲。天安门广场之所以聚集着数十万人群,是由于唯有广场人们才能真正自由地呼吸。从4月1日到4月4日,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广场、摘抄诗词、拍摄照片。4月4日凌晨,北京卫戍区和北京汽车运输公司派出二百多辆卡车,开进天安门广场。早已等候在广场的大批士兵、民兵和警察一起行动,把天安门广场上数千个花圈洗劫一空。4月5日上午,天安门广场的人群愈聚愈多,他们对昨夜洗劫广场花圈表示愤慨。我从上午9时来到广场数万人围聚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前的台阶和广场上,(见【图10·2】)广场上争吵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後来,一个高音喇叭成了大家的注意中心。有一个人用高音喇叭朗诵了一首《敬告工农子弟兵》的诗,很快大家齐声朗诵。接着,又朗诵了另一首诗。後来我找到了这个人,他是水电部工程二局的工人侯玉良。

          整个事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一位瘦弱的、戴眼镜的青年,他上穿蓝卡其布中山装,从领口处可以看到他里面穿着一件「人字呢」衣服。(【註】见照片上前排右2的戴眼镜的青年)他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外用半导体喇叭讲话,揭露4月4日晚间移走花圈的经过,他说广场东南角的小灰楼,是「北京卫戍区、北京公安局和工人民兵联合指挥部」。他鼓动大家到小灰楼去要回花圈,要求释放昨夜被捕的战友。手握高音喇叭的人就是当时行动的总指挥。当人群从大会堂东门向小灰楼出发时,我提醒这位青年要注意安全,并告诉他我要把天安门悼念活动和4月5日当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写成一本书。这本书就是三年後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五运动纪实》。(【图10·4】)时隔半个世纪,这本书中保存着完整记录。

天安门广场浓烟滚滚

      在人们向小灰楼前进的路上,近历史博物馆停放了一辆上海牌小汽车。有人说,这是「联合指挥部」的车,几个人上前一推,把车推翻了。一些人把车内的各种东西往空中抛,点火烧车,12点58分,汽车烧着了。冒起了浓烈的黑烟,长安街和广场上的人群都朝这里奔来。接着,又烧了一辆给工人民兵送饭的面包车和「联合指挥部」的两辆吉普车,「指挥部」楼前的自行车也一辆接一辆投入了火堆。广场上的人群愈聚愈多,我骑自行车回到干面胡同家中,叫高皋一起来到天安门广场,加入围观者的行列。我们看到小灰楼被点燃,看到一个一个轮胎抛向空中、掉入火堆。

     下午六时半,北京市长吴德发表广播讲话,天安门广场的所有高音喇叭都传出了吴德把邓小平称作为「那个不肯悔改的走资派」的声音。

     吴德说:「近几天来,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妄图扭转批判那个不肯悔改的走资派的修正主义路线、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我们要认清这一政治事件的反动性,戳穿他们的阴谋诡计,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当。……今天,在天安门广场有坏人进行破坏捣乱,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革命群众应立即离开广场,不要受他们蒙蔽。」广播讲话一遍一遍地重播,要求「全市广大革命群众和革命干部」立即行动起来,「坚决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

   天安门上空回响着吴德的警告,人群逐渐离开,但也有人陆续前来。一队队身穿棉衣、棉大衣的工人民兵,向中山公园和天安门内走去。我没有感到危险,仍留在广场。夜色愈来愈浓,黑暗笼罩广场。在昏暗的灯光下,纪念碑周围还有一些人围着抄写新贴出来的诗词。其中一首写道:

          夜来未闻风雨声,芳草鲜花尽扫空。

                 休言碑前空荡荡,指点阶前泪迹浓。

傍晚八、九时,纪念碑北侧,新贴了一首《告别》的诗:

      我多想、多想生出凌云的翅膀,

           飞上九霄,把你的忠魂探望。

           我多愿、多愿是月里的吴刚,

           把最醇的美酒,为您捧上。

我在写《四五运动纪实》时,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北京电视机厂工人景小东,1979年时在复旦大学上学。《告别》提醒我离开广场,9时15分,我离开广场。这时,纪念碑周围有二、三百人,纪念碑上有11个花圈。《四五运动纪实》一书记录了当时参与镇压的人数和局部情景。「9时29分,联合指挥部下达了镇压的命令。由于参加围剿的各路队伍的行动快慢不一,群众趁机迅速疏散。指挥部的头目急得连声说,再慢一点,人都跑光了。这时,参加围剿的641名警察,从天安门广场西侧首先冲到纪念碑附近,围了在场的群众。突然,广场上的所有电灯忽地全黑了,又一下子都亮了,把广场照的如同白昼。警察手持木棒、皮带,有的拿着临时从28中教室里拆毁的桌椅腿,不分青红皂白,向群众下毒手了……地下留下了一滩滩鲜血。」(【註】引自《四五运动纪实》第118页,人民出版社,北京,1979年)第二天一早,我骑自行车到广场,在纪念碑台阶上有许多血迹。

在1977年写作《四五运动纪实》一书时,天安门事件还没有翻案,我怀着悲愤写作,纪念碑台阶上虽然有血迹,但没有出动军队,没有使用机枪,没有打死一个人。对比两次天安门事件,第二次天安门事件,最後发生「六四」大屠杀。在「六四」大屠杀31年後的今天,第二次天安门事件至今没有恢复真相,没有正义,除了悲愤、悲愤,就是极度悲愤!

在1975年邓小平复出後,邓小平让胡乔木、于光远、邓力群三人,担任国务院政策研究室负责人。全国开展批邓後,1976年开始,于光远不再上班,经常在家中。于光远家住在北京东城史家胡同,从我家住的干面胡同到史家胡同,有两条垂直的小胡同相通,步行五分钟,就可到达。1976年天安门事件期间,我天天到天安门广场,天天到于光远家,围着他家的煤炉把天安门广场手抄诗词读给他听,然后把抄写得十分凌乱的纸张放进煤炉里烧掉,这时,我已经腾写了一份放在家中,我预料,天安门事件迟早会受到镇压,为了不让于光远担心我保存了诗词,就当他面烧掉原稿。于光远听我读诗词时全神贯注,他感到高兴。4月7日後,全国政治空气大变,北京一些单位进行了「双追运动」,也就是「追查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指挥者、反革命谣言、诗词、传单的制造者」。我把抄写的诗词藏了起来。在哲学所,「双追运动」并未进行,大家没有感到压力。

1977年,我找到《敬告工农子弟兵》诗的作者侯玉良,他是1976年4月5日进入小灰楼与指挥部谈判的四个人之一,通过他我认识了十多个当时天安门事件的重要参与者,一次一次与他们谈话,写出了《四五运动纪实》初稿。1978年1月上旬,这时全国都在批「四人帮」,天安门广场纪念碑上又贴出了许多悼念周恩来的诗词,一些文章、小字报要求为四五运动「平反」。《四五运动纪实》初稿无处出版。这一年4月,我把书稿送到北京朝阳门内的人民出版社。人民出版社总编室的一位女编辑对我说,这是「反革命事件」,出版社不接受这本书稿,同时,这位女编辑把书稿一事告诉了出版社副社长范用。在当时批判「四人帮」的大环境中,要求为四五运动「平反」,已不会引起麻烦。  

1978年底,范用告诉我,人民出版社要尽快出版天安门事件的书。当时周杰也是出版社负责人,没有想到,几年後在中南海多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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