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汉学家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先生毕生从事中国近代社会史的研究,尤其关注社会运动史,著有《中国的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义和团运动的起源》《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等,其中《义和团运动的起源》曾荣获美国历史学会的费正清奖及亚洲研究协会的列文森奖。此外,他还致力于研究中国革命在陕甘宁地区的起源,著作Accidental Holy Land(《意外的圣地:陕甘革命的起源》)于近期出版。2021年10月18日,周锡瑞获得“第六届世界中国学贡献奖”。他在此次访谈中回顾了自己的成长经历以及他这一代学者的中国研究历程。
周锡瑞: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也说不上来。读研究生时,我同时申请了伯克利和哈佛。当时我已经结婚,需要考虑奖学金的问题。因为我家在加州,放假时我去拜访了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跟他谈了一次。列文森特别聪明,思维逻辑很发散,涉及的话题非常多,都不在一个方向上,也不容易理解。与他相反,费正清说话就很容易理解,思维逻辑很连贯。与费正清交谈,我基本上知道他下一步要讲到哪儿、会举什么样的例子;但是与列文森交谈,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步要讲到哪儿去。我当时觉得,这人太聪明了,知道得太多了,跟着他我能学到好多东西。本来心中就有了倾向,结果又拿到了伯克利的奖学金,自然选了伯克利。
列文森
您在哈佛读书的时候,已经形成“哈佛学派”了吗?
周锡瑞:我觉得已经存在一个明确的“哈佛学派”了。比如,前面提到的列文森就是费正清的学生。密歇根大学的中国研究规模很大,密大的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还有耶鲁大学的芮玛丽(Mary Wright),都是费正清的学生。当时基本只有两个学派,一个是费正清学派,还有就是乔治·泰勒(George E. Taylor)这类比较保守的学者所属的“华盛顿学派”。冷战时期,麦卡锡主义者大部分都来自华盛顿学派。我们把这个学派视为对手。
您在来中国之前,编过两本与中国有关的书:《现代中国:一部革命的历史》(Modern China: The Story of a Revolution,1972)与《在中国失去的机会》(Lost Chance in China: The World War II Despatches of John S. Service,1974)。您在1979年成为第一批来中国做研究的学者,这两部著作有没有起到作用?
周锡瑞:这当然有可能。这一批学者大多数都有点左倾,是亲中国的。最初的名单完全是由美方筛选的,我没听说过其中有人被中国否定。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这批人都比较年轻,也都特别想看看当时的中国到底什么样,记得有黄宗智、裴宜理(Elizabeth J. Perry)、贺萧(Gail B. Hershatter),我们在立场上都是亲中国的。其中有的已经教了几年书,有的还是正在读书的研究生,终于获得这个机会,大家都非常高兴。有一些比我们年纪大的学者就觉得第一批来中国有点冒险:中国给不给你们看什么有用的史料?我们还是等第二次再去吧。等到第一批学者都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中国的环境也逐渐开放了,才又来了第二批学者。这一批人当中,就不见得都是亲华的了。
周锡瑞:学术研究的发展,与社会思潮当然是密不可分的。比如,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将五十万军人送往越南战场,伤亡惨重,越南战争随之成为美国民众的一个日常议题,大家都在讨论这一仗该不该打。而在公众讨论中,越战也演变成了一场“农民革命”“共产党领导的一次反抗”。民众的关切自然会影响到我们这些学者,所以“农民社会”“农民意识”“农民革命”成了当时的重要学术议题。我记得有一本杂志就叫《农民研究》(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等到第三天,一个朋友给我传了一张纸条:The King invites you to his office——费正清的中间名是King,所以大家都喜欢拿它开玩笑,“王要见你”。会议休息的时候,我去看他,问:“你为什么没再参加会议?”他回答说:“我一开始做教授时,比较年轻,我也这样批评过一位研究生,但我一辈子都感到后悔,我再也没有这样做过。”这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你不能那样对年轻学生。你可以发表不同意见,但是你要鼓励他们。所以,我觉得他的性格有点像老派贵族,很有绅士风度。我希望能对我的学生也这么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