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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林:“二流堂”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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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27 09:5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二流堂”那些人和事

马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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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堂“堂主”唐瑜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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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中的人物,从右到左,前排:秦怡、张瑞芳、吕恩;中排:赵丹、吴祖光、唐瑜、
丁聪岳母、丁聪夫人沈峻、丁聪;后排:黄佐临、张乐平、桑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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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批判二流堂战报》(第一期)

在1955年反胡风和1957年反右派之间,曾有一场反对“二流堂及其小家族”的运动。这场运动主要是在文化部在京各单位及文联各协会开展的。到了1957年,“二流堂”重庆时期人员的一大部分,北京时期的全部和“小家族”成员统统被划成右派。文化大革命兴起又都无例外地成了反革命分子。

那么,“二流堂”究竟是个什么组织?他们的命运,留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何为“二流堂”

抗日战争期间,位于陪都重庆的一所叫“碧庐”的大房子里,聚集了一批从全国各地流亡到重庆的文化人。长住的有话剧编、导、演金山、张瑞芳、吴祖光、吕思、凤子,音乐家盛家伦,《大公报》记者高集,《新蜀报》记者高芬,民盟萨空了;时常往来的就更多了,有冯亦代、黄苗子、郁风、戴浩、方菁、沈求我等。坚持抗战,同情人民大众,靠拢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专制独裁,争民主、争自由,是他们共同的追求。对此国民党当局心知肚明,就在距离“碧庐”不足20米的一个坝子上搭了个席棚,以麻将桌为掩护,设专人常年监视“碧庐”的活动。

时任第十八集团军驻重庆办事处文化组副组长的夏衍,是“碧庐”的座上客和主心骨。他是奉周恩来之命,一为广交朋友,时常就抗战形势和遇到的种种问题,来和朋友们通气;二是充分利用这个据点与相关人士会面。如在此地会见日本反战人士鹿地亘夫妇等。

有一天,郭沫若、徐冰(解放后曾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来访,话题谈到不久前在八路军办事处看过从延安传来的秧歌剧《兄妹开荒》。剧情很简单。哥哥在山冈上开荒种地,远见妹妹送饭来,就佯装睡懒觉,被妹妹指责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后来误会解除,兄妹合力开荒,支援前线。聚集在“碧庐”的这些文化人,大多是自由职业者,居无定所,作息无序,自由散漫,落拓不羁,故借题发挥,彼此以二流子相称或自嘲。郭沫若本是名士,加上老友相聚自然不会放过凑趣的机会说,二流子集聚之地应称为“二流堂”。大家齐声赞好。徐冰高声叫喊找纸笔来,让郭沫若题写堂名。后来,纸笔没找到,堂名未写成。但“二流堂”之名却从此流传开来。据夏衍回忆,1949年5月,筹备建国,各界代表云集北京,他向周恩来汇报工作以后,周恩来还特地问他:“‘二流堂’那些人回来了没有?”看来周是把“二流堂”的那些人当作朋友挂念的。

“二流堂”堂主唐瑜其人

“碧庐”——“二流堂”是唐瑜建造的。他是“二流堂”名正言顺的堂主。如何看待唐瑜其人呢?最有发言权的是夏衍。

首先是因为夏衍一生经过无数政治风云的历练,而又才思敏捷,著述等身,举凡翻译、论述、话剧剧本、电影文学、报告文学,均有涉猎,这使他洞悉世事,目光犀利,见地独特、老道。其次,夏衍和唐瑜从1929年算起,有着66年从未间断的友谊,他们共同经历了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建国以后的四个时期;地跨沪、港、渝、桂、京各地,彼此亲密无间,聚多离少,相知甚深。第三,文革中,他们一个是名符其实的“二流堂”堂主,一个是“二流堂”的黑后台,一起被揪出来在万人大会上挂牌游斗,一起受辱蒙难,又先后获得平反,绝对是荣辱与共。

那么,夏衍是怎么看唐瑜的呢?夏衍说,唐瑜是“富贵胎,叫花命”,“像唐瑜这样的好人,今后再也找不到了”。

唐瑜出生于广东潮州一个华侨家庭。少年时为追求公平正义,从15岁起便和主编《绿洲》杂志的潘汉年建立了通信联系。1929年唐瑜只身离家赴上海投身革命潘汉年热情地接待了他。先把他安排在西门书店当小伙计,之后又派他到“左联”机关料理杂物。这期间,他认识了夏衍、阳翰笙等人。他在参加“五卅”大游行时被捕。警察对这个既不懂普通话,又不懂上海话的小“南蛮子”无计可施,又不肯轻易放过,稀里糊涂地判刑六个月。监狱是革命者的学校。唐瑜出狱时不仅能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还从同监难友那里学会了不少对付特务盯梢的办法,深受潘汉年的赏识,当起了潘汉年的交通员。

艰苦的革命生活锻炼,潘、夏的提携,加上个人的奋发努力,唐瑜从每月要靠潘提供5元钱的生活补助费,到学会了写文章、编刊物,在文化、电影界闯出了一片天地。

突然有一天,唐瑜发财了。原来,唐瑜的哥哥是缅甸的一位华侨富商。他借滇缅公路的开通,给唐瑜送来了几辆大卡车和一辆豪华小汽车。大卡车上满载着战时稀缺的物资和食品。战时的重庆工业品、药品十分匮乏,价格昂贵。唐瑜把大小汽车、物资卖掉;食品与朋友分享。唐瑜因此有了一大笔钱。他用这笔钱先后盖了五六幢房子。夏衍一家居住的规模较小较简陋,取名“依庐”的房子便是其中一幢。同情中国革命的奥地利医生弗里茨·严森(严斐德)的住宅也是唐瑜提供的。唐瑜盖房子,完全是出于朋友们的需要,同时也是出于自己的浓厚兴趣,所以全部由自己设计,自己组织施工,为了使用木材方便,他甚至在重庆郊区买了一座木材蓄积量可观的小山。

“碧庐”是其中最大的一幢。当时在新华社工作的乔冠华称它为有着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它迎面有高大的立柱,宽敞明亮的阳台,有单间睡房和可供多人打地铺的大房间,有可容纳几十人聚会的大厅。这里的住户由堂主免费供应食宿,对朋友一律欢迎。唐瑜虽然有自己的睡房,但每逢人多或是来了家眷,他便挤到大房间去打地铺了。一副土产的古道热肠加西方的绅士风度,难怪被誉为“当代的孟尝君”。

1962年潘汉年获得假释,住在北京郊区,每逢进城必到唐瑜东单王府井住所,北梅竹胡同来歇息、闲聊。提起“二流堂”,潘说“其实唐瑜的哥哥更像‘二流堂’的堂主”。原来早在1940年潘就奉周恩来之命在香港约见过唐氏兄弟,布置他们利用关系,在缅甸建立一个空壳公司,以备必要时疏散文化界进步人士之用。唐氏兄弟当即返回缅甸,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妥当,同时为《大公报》记者范长江,《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导演蔡楚生、妻子陈曼云办理了入境缅甸的手续,再回到重庆当面向周恩来做了汇报。不出所料,“皖南事变”爆发,周恩来安排大批文化人进入缅甸。其中有摄影师吴蔚云,画家丁聪,诗人张光年(即光未然),音乐家赵 、李凌,戏剧家胡考,以及党的领导人徐迈进等。唐氏兄弟对这些人不仅包食宿,还发给生活费、置装费,足见潘说唐瑜之兄更像“二流堂”堂主言之不谬。幸好缅甸“二流堂”更具有临时性,也未曾命名,文革期间也未曾受到追究,否则会为天下人留下更多笑柄。

最冤的是“二流堂”北京时期的堂主吴祖光及“小家族”的成员。他们受难时间之长、程度之烈超过所有人。吴祖光生前发出的“一生误我‘二流堂’”的呐喊,可以说字字血、声声泪。

“二流堂”的精神气蕴

由于整肃“二流堂”错得太离谱,所以文革后“二流堂”一案较早获得平反。1979年7月27日文化部党组以[(79)文党字99号]文上报中共中央组织部为“二流堂”平反。那时候,推动平反的七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全国大规模的平反冤假错案尚未开始。

文化部党组的报告,在叙述了“二流堂”被打成反革命组织的经过后指出:“所谓‘二流堂’是我党和一部分党外人士联系的场所,参与活动的同志,都是倾向进步,要求民主的。”报告引证了周恩来1970年5月9日对文化部和艺术院校的群众说过的话:“二流堂”不是一个组织,它没有正式手续,不像哥老会、青红帮有个手续;就是一个在一块吃吃喝喝,不是和“二流堂”一沾边的就是坏人?!

无需多加说明,这个平反报告带着明显的时代烙印,是小心翼翼的,极其初步的,辩诬超过证明,远远没有恢复“二流堂”的真实面目和历史价值。

夏衍生前曾在唐瑜的一个册页上,大笔一挥题写了“二流堂主不朽”几个大字。“不朽”,用于活着的人并不多见。夏衍如此题写,不排除抚今追昔,笑谈往事的意味,但当我们把“二流堂”的兴衰,其同仁所受的磨难,与中华民族在苦难中振兴联系起来观察,就会发现一些神圣、永恒的东西蕴藏在里头,发着耀眼的光。不朽,无非是被后人记住,引起共鸣。它是些什么东西呢?

1. 爱国意识

在近代史上华侨爱国是出了名的。就唐氏兄弟而言,论财富、地位,远远比不上陈嘉庚、司徒美堂、邵逸夫、霍英东等人。但是他们在国难当头的时候纾家功革命,罄其所有,尽其所能,义无反顾,终生不渝,而又与我国人文知识分子优良的传统结合得如此紧密,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唐瑜一生造了许多房子,但他造房子一不为生计,二不为牟利,三不为传留后代荫及子孙,他全然是为朋友,为革命,为急人之所急。直至解放后,他根据自己的能力和条件,也一直是买房、租房居住。文革中,他被扫地出门,无处栖身,才第一次在虎坊桥分得三间公房居住。

唐瑜一生从不乱花公家一分钱,他长期主管幻灯工作,每逢下面有人来谈幻灯工作,他总是自掏腰包请客吃饭。

说来有趣,在“三反”运动中,唐瑜还当了一回“大老虎”(贪污万元以上的称谓)。那是建国初期,为筹建八一电影制片厂,唐瑜被委任为副厂长,奉派赴香港采购电影器材,回来时正赶上“三反”运动。他兼具只身化妆赴港、经手大量现金、在香港社会联系广泛等诸多可疑条件,怎能不被查?一查,发现货与款严重不符。再查,是买回来的东西多,而花的钱少。多出来的器材,是唐瑜用自己的钱为公家买的。这无异于自己出钱买了顶“大老虎”的帽子戴在头上。这种事恐怕只有他才能做得出来。

到了晚年,唐瑜早已没有了其他经济来源,全靠工资生活。平日在家里,每每从电视、报纸上,见到什么不平之事、受难之人,被感动了,便悄悄写封信或寄点钱去。他自奉十分节俭,一辈子除了喜欢吃以外,几乎没有什么突出的嗜好。说几句题外话,吃有三品,一曰能,二曰懂,三曰好。能是“饭桶”,不必说。他是既懂且好,不辞辛苦。为了品尝海鲜馅的饺子,他坐火车可以到站不下车,往前多坐两站。我们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期间,他竟能专程跑到武汉,挖墙打洞、千方百计寻访到曾经为毛泽东烹制武昌鱼的厨师,原汁原味地品尝之后,评价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谓武昌鱼,不过是鳊鱼,极为普通,唯鱼腩味甚肥美。而他在吃上面又十分注重节省,夏衍说他“富贵胎,叫花命”,也是他们一起在新加坡吃完饭后,唐瑜坚持要把折箩(剩菜)带走时的喃喃自语。

唐瑜弥留之际,曾把他的独子唐颂叫到床边说:“我恐怕没有多少钱留给你。”事后唐颂告诉我,“父亲留下的钱是人民币三万五千元”。

这就是那个一辈子被视为党内资产阶级而屡遭批判的人。我忽然想到,那些号称代表无产阶级的大人物,什么时候也把自己的财产公布一下呢?

一个连唐瑜这样的好人、爱国华侨都容纳不下,一味加以打击迫害的时代,绝不是一个好的时代。

2. 硬骨头精神

骨气的本意是对真理和信念的坚守,对谬误的抵制。但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保持骨气代价极高。

夏衍的腿在关押期间被打断了,但是究竟在何时?何地?何人?何种情况下?在什么问题上形成对抗?用何种刑具打断的?打断后有无进行医治?他从来不说。平时不说,写文章时不说,对亲朋好友乃至对子女也不说,像唐瑜这样的人问过他两次,他还是不说,至死也没和任何人说。有如他当年在国统区办报,对待欲说不能说的问题,便在版面上开一个天窗,给读者留下无尽的遐想。

记得上世纪50年代中期,夏衍已年过半百,刚刚从上海调到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有一次我跟随他外出开会回来,朝阳门内文化部大楼前有十几层的高台阶,他出了小汽车,上台阶是一步跨两级,“哒哒哒”地跳跃着跑上去的。我当年二十多岁,当然跟得上他。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他当年在日本读书时,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养成的习惯。后来,我跟唐瑜兄又曾谈起过此事。瑜兄说了自己的感觉,夏衍不说自己腿被打断的事,仿佛是出于一种耻辱感。耻辱!为谁感到耻辱?为他奋斗终生的理想?为他参与缔造的新中国?为人类文明的横遭践踏?我们无法猜透。如今夏公拖着瘸腿走了,让我辈泪眼模糊地凝视着他留下的一长串,一深一浅的脚印,从他那拒绝控诉中,领略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领略无声胜有声的无尽含义!

瑜兄不赞成打那么多的右派,对他们公开表示同情,竟然写报告给文化部党组,借口幻灯工作是冷门,无人愿干,要求多分配些右派分子到幻灯处工作。

解放军总政文化部部长陈沂,被划为军内大右派,要和夫人马楠一起下放劳动。他们的两个女儿一时无法安置。唐瑜说:“到我家里来吧!”他一诺千金。陈沂的两个女儿在唐瑜家居住经年,后来她们分别读完了中学、大学,都已成才。凡是从那段历史走过来的人都知道,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承担多大的风险,即便是有心又有力的老同志,做到这点也很不容易。2009年,瑜兄到上海参加纪念“左联”活动的会议,病倒了。马楠拿了些钱给唐颂,唐颂说:“有钱花,用不着。”马楠动了感情说:“我知道你父亲不缺钱用,但有的时候精神的东西,也要借物质来表现。我这不是报恩,要讲报恩,我们全家下辈子也报答不完唐瑜对我们的恩情。他老了,这些钱你设法用在他身上吧!”

潘汉年犯的是惊天大案,1962~1963年,潘假释期间,谁都不找,哪也不去,唯独跟唐瑜联系。连夏衍、胡愈之等人由于他们担任着重要职务,都嘱咐唐瑜不要告诉,怕连累他们。唐瑜呢?瑜兄说:“像你那样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充其量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分子,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

当时的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是文化系统的“黑帮”集训班。陈荒煤是从办公室里被揪出来的,不准回家,直接从重庆押解来京接受批斗,脚上只穿了一双凉鞋。荒煤从“一二·九”时期的北平,30年代的上海,抗战时期的延安,解放后的武汉、北京,一直从事文艺工作。如今在社会主义教育学院,熟悉的人可以说是打头碰脸,比比皆是。但是,却单找唐瑜,“你能不能借一双鞋给我?”由此可见,瑜兄的侠肝义胆、不畏强暴在朋友中已经成共识。

戴浩,是总揽“二流堂”事务和对外交际的一个人物。他多才多艺,风流倜傥,1939年曾入延安抗大学习,后潜回重庆。他除了演话剧、拍电影之外,什么黑白两道、军警宪特、党国显贵,结交了个遍。连蒋纬国也开着吉普车和他同出同进,招摇过市。在旧中国,混迹官场有十字诀,其中一条是:“梨园子弟殷勤奉”。可见官府和艺人结交,实出于双方需要,古今同理。戴浩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特长,为党、为朋友做了许多别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阶段,已经沦落成一个腐朽没落的集团,原北平公安局局长在撤退台湾前,曾对他说:“耗子(戴浩的绰号)这么多年你说你钻了我们多少空子?我要是不走,你能让我钻你们一个空子吗?”

戴浩这样的人1957年成为大右派,可以说是理所当然。1962年熟知内情的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徐冰,找到瑜兄带话给戴浩,嘱咐他写一份检讨,即可由统战部出面,为他摘掉右派的帽子。戴浩断然拒绝,说:“不写。一写我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分子了吗!”

文革中,戴浩这种顽固对抗的态度,受到了更加严厉的批判。说他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右派分子。”戴浩竟欣然接受,敬谢不敏说:“得,这样我岂不就成为右派完人了吗!”从此又多了一个“右派完人”的绰号。

面对知识分子既可杀又可辱的现实,讲气节、做硬骨头的代价是十分昂贵的。就戴浩而言,老婆离婚了,弃他而去;工资降到六十几元,要维持四口之家,其艰难可想而知。当党组织从噩梦中醒来,真正了解自己忠诚的儿子,把他揽入怀抱的时候,距离戴浩告别这个纷扰的世界已经不远了。我们终于在他的讣告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他的崇高精神境界和优秀思想品质将永远记在我们心间。”

3. 平等宽容

上世纪80年代杨在葆和我拍了一部电影《代理市长》,杨是导演兼主演,我是总制片人。中宣部审查时认为有些台词过分激烈、刺激,要改。我们顶牛,不愿意改。夏衍听说后把我们找去一起看片讨论,说服我们做适当的修改。说:“不改,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不能放映岂不是损失太大了。”

在此期间,我跟在葆不服气,曾直接写信给总书记胡耀邦,向他申诉。那天在葆骑着我的破自行车从北影出发直奔府右街,中南海西门。凭着耀邦同志亲民爱民的好作风,加上在葆的明星面孔和好口碑、好人缘,居然很顺利地就见到了耀邦同志的秘书把信递了上去。没过几天,耀邦同志的批示就传达下来了,大意是:“这部电影我看了,台词有点刺,有什么了不起?比那些跟四化不沾边的电影强多了。”有了这个批示后,《代理市长》在全国一路绿灯,顺利公映。

耀邦同志是我们心目中最受尊重的领导人,我们对他怀有良师益友,甚至兄长般的感情。《代理市长》得到他的支持和肯定,我们心里是高兴的。但是我们并没有从中得到过多的“胜利的喜悦”。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如何领导文艺创作,以及如何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问题。简单说,有两种领导方式。一种是夏衍身上所体现的,平等、尊重、理解、宽容、探讨、批评、提醒;另一种是长期执政形成的官气十足的衙门作风,我审你改。哪种领导更符合文艺创作的规律,有利于创作的繁荣呢?

“四人帮”被粉碎以后,瑜兄曾两度侨居港、美、加拿大。有人曾以“唐瑜还会回来吗?”请教夏衍。夏衍第一次回答:“他为什么不回来?”第二次回答:“他为什么要回来?”仿佛是在打哑谜,包含着什么禅机。其实不然,只要联系一下时代背景就很清楚了,前一段是思想解放,奉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后一段是思想禁锢,对提倡宽容的人也不宽容。这期间夏衍给唐瑜的信里说:“天要下雨,人要内耗,奈何?奈何?”透露出心情上的一丝悲凉。“内耗”就是整人,不容人,就是折腾。像北京时期“二流堂”堂主吴祖光这样长期与我们共患难同欢乐的老同志,就因为他仗义执言,说了几句真话,就一定要清除、劝退,加以排斥,未免太过了吧!

文学翻译大家杨宪益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钱难进‘二流堂’”。黄苗子说:“一流人物‘二流堂’。”我们对“二流堂”不可小觑。对“二流堂”里的小人物同样不可小觑。论思想境界、事业成就、道德修养,他们并不比什么大人物差。要更具体地比对祖国、对人民的爱,对真理的坚守,对朋友的诚信,他们比起许多高官显贵,只高不低。就说唐瑜吧,终其一生,说他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事实俱在,他是当得起的。

4. 快乐的天性

达观快乐是“二流堂”衮衮诸公的共同天性,其表现又各异其趣。

黄苗子有一幅自画像:一个胖老头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认真地修改着自撰的悼词。那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生怕有所遗漏的神态让人不笑也想笑。此事的缘起是瑜兄与几位老友商定,各自撰写或互相撰写悼词、挽联,集中评比,评出优劣。意在避免那天到来的时候,家属和单位,为逝者贡献大小,评价高低,引起不快。

人说,乐极生悲。瑜兄有本事反转过来,将悲剧演绎成为喜剧。为了逃避“二流堂”专案组对瑜兄实施的跪沙砾、扇耳光的暴行,有一次他出逃了。那年头北京大街上不像如今这般嘈杂、拥挤、眼花缭乱,来往的车辆还比较少。获得暂时自由的唐瑜从东城走到了西城,漫无目的,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天安门广场。他累了,坐在金水桥畔,盘点自己的一生。弱冠之年,提着大捆的钞票,投奔革命,如今有国难报、有家难投,酷刑之下度日如年,如此革命不革也罢!想着想着不免悲从中来。电报大楼的时钟显示已经过了午夜12点,一天奔波下来,水米未进,怎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所能承受的呢!总不能一直坐下去吧,他突然间灵机一动,有了。他站起身,迈开双脚,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大步跨过宽阔的长安街,走进了公安部的大门。

“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逃犯,来自首的。”他的如意算盘是本想借此来个罪上加罪,能晋升一级被关进秦城监狱,逃脱专案组的折磨。谁知第二天就被送回文化部的牛棚。

“你当秦城监狱是你开的?想进就进,又不是‘二流堂’。”多年后,提起这档子事,面对我的揶揄,瑜兄只是抿着瘪嘴嘿嘿笑,也不搭茬儿,一派天真。

倒是有一个人未经申请,也未经逃亡,不知怎地便从城里的半步桥监狱转押到了秦城,他就是黄苗子。那天,安排甫定,狱方就找黄苗子谈话,主题是到秦城后的感想。黄觉得没啥好谈的,狱方坚持要他谈。事实上,秦城监狱,较之原来的关押处,在食宿条件上都有所改善。狱方是出于施惠于人希望听到赞扬,还是有“犯人思想动态”之类的报告要写,外人不得而知。黄苗子无可奈何,便操着带有浓重广东口音的官话,拖着长声说:“我的感觉系(是),从一个木头造的笼子里头,搬到了一个金子造的笼子里头来了。”整个儿一股子“二流堂”的堂风、堂气。

顺便说一句,据多事者统计,“二流堂”衮衮诸公,无论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冤,没有一个自杀的,这与他们快乐的天性、乐观的精神不无关系吧!

“二流堂”不是一个什么严密的组织。他们集结在一起,追求光明,鞭挞黑暗,独立思考,服从真理,维护个人尊严,推崇民主、自由、平等;他们个个事业有成,人人达观快乐。难怪许多人心向往之,年老的知名文化人就有启功、王世襄、杨宪益、邵燕祥、姜德明,等等。


(作者为北京电影制片厂原厂长)

(责任编辑 洪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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