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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5 18:4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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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吃肉的回忆与思考
刘安生
也许是过去总体性的生活水平低下,也许是年少家贫命运多舛,没有享受到“免于恐惧和匮乏的自由”,所以,自从记事起,对于吃肉—我说的“肉”是专指猪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和追求。
少年时,家住泰安道朗,虽然父母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全家都是吃国库粮的,可吃肉并不是经常性的,更不是孩子大人随时可以放开胃口随便吃。在道朗村上学,来回都要经过公路边的供销社饭店,饭店橱窗里悬挂的枣肠、五香灌肚、卷肘,永远闪射着诱人的光泽:那一圈一圈细麻绳勒出的藕状肉卷,倒吊着,能让人看到肥瘦相间的切面,红黑相间的螺旋连环,汪汪的肥油把捆绑肉的麻绳都浸渍成了油汪汪的藜黑色。我常常在那橱窗前留恋,但是,也只是留恋而已。
狡黠的顽童总会想方设法拥有自己的小金库,那怕是在那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通过积攒牙膏皮、挖小草(中药名“远志”)根、遍寻土墙根瓦砾堆逮土鳖,卖各种途径获得的破铜烂铁,有时口袋里也能有两毛三毛的零花钱。这足够让人饱餐一顿“高温肉”。所谓“高温肉”,已经是八零后九零后闻所未闻的文物性概念:六七十年代,经检验得了猪绦虫病的屠宰生猪,按照防疫规定应当焚烧深埋,各地的食品站不忍一烧了之,就把米糁少的猪选取最好部分,用高温加热,煮的时间比加工正常猪肉多一倍, 放上花椒八角大料,这样制作出来的肉叫“高温肉”,然后放在小推车上沿街叫买。其实,如果你不是太讲究的话,你的联想和想象能力不那么丰富的话,高温肉完全有其独到的价值:虽然模样不怎么漂亮(不放酱油,白扯咧的),但是很香,很烂,价格只有正常猪肉的四分之一,两毛钱可以请农村的同学、好朋友解解馋。在那样的年代,以那时的收入水平,大概也就吃高温肉的份了。
七十年代中期,我招工来到莱钢运输部机务段当司炉。参加工作了,有了每月二十元的基本工资,还有吸尘费、夜班费,如果到莱矿驻勤,另加每天六角的生活补助。所以,完全可以独立自主地吃肥肉,喝烧酒,当然,前提是在连续几天吃青菜甚至啃咸菜之后。上车第一天,米师傅就教导我说:“刘,你这身体太单薄,小伙子么,每顿四个馒头,半斤葱丝酱油拌猪头肉,单手托闸瓦,那是罁罁的!”我倒是想单手托闸瓦“罁罁的”,我也想缚葱丝酱油拌猪头肉,可让人困惑的是有钱也买不到肉!那时,整个莱钢也没有几家饭店,医院西边、老二铁家属区路南有一家“东风饭店”,城子坡十字路口往西有一家“供销社饭店”,好象菠椤岭上也有一家饭店,饭店在莱钢真正是寥若晨星总共不超过五家的稀缺资源。更要命的是,饭店里除了家常炒菜象“土豆丝炒肉”“芹菜炒肉”“干炸咸带鱼”“西红柿炒鸡蛋”,根本没有整装的鱼和肉,最能让人解馋的酱猪头肉更是有行无市—“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
穷则思变。为了吃上肉,颇动了些小心眼小智慧小狡猾。比如我当组长的机务段第四团小组在“学雷锋做好事”时,就专门帮助伙房做好事:打扫卫生,择菜,清理猪圈,挖藕池。炊事班的人很感谢共青团员们,最感谢的当然是领头的团小组长了。胖胖的鲁西南人牛班长见我总是笑眯眯的,下夜班后打夜班饭,他除了卖给我一份葱花炝锅烂面条之外,另外还卖我两毛钱的“剔骨肉”。“剔骨肉”都是从骨头关节处剥离下来的碎肉,全部是瘦肉:晶莹的筋腱,洁白的脆骨,猩红的腱子,用酱油葱丝一拌,红的红,白的白,隔几步远就能闻到香味,百吃不腻,回味无穷,那真是神仙都流口水的美味呀。两毛钱的剔骨肉刚刚铺满铝饭盒的盖儿,牛班长嘱咐我不要回宿舍吃,就在食堂外面走廊上解决掉,省得同宿舍的人攀伴儿……。
你瞧,那年月要想吃上肉有多艰难。
除了食堂、饭店可以买到肉之外,副食商店偶尔也能买到熟肉制品。菠椤岭上的副食商店,就在菠椤百货商店的南侧,曾经卖过莱芜顺香斋香肠。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春天机务段食堂的菜谱特别单调,我连着吃了一星期豆腐燉海带,吃得我看了这白加黑的东西就腻歪。 莱芜顺香斋香肠当时是一块八一斤,我狠了狠心买了两根,大约六两吧,花了我一块零八分钱。哎哟,香肠呀,奢侈品哪,我把两根香肠进行了四等分,计划着每顿吃一小段,就不从食堂打菜了,这样可以吃两天,毕竟它用去了我工资的近二十分之一呀。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大,那时候的人似乎特别馋,我成了《猪八戒吃西瓜》里的八戒,把留给师傅唐僧的西瓜,自己说服自己,一小点一小点地蚕食,最后只剩下西瓜皮。我也是,“狗窝里藏不住干粮”,把原本要四顿吃的香肠,两顿就吃完了,那玩意儿实在太好吃了,油滋滋的,香喷喷的,七瘦三肥,夹着独特的配料“石络子”,每一丝枣红色的瘦肉纤维,都散发着醉人的诱惑,吃一口想两口,就着莱芜口镇香肠,不知不觉四个馒头进去了。没有香肠可吃的两顿只好啃咸菜疙瘩……回想当年花在吃肉上的种种心思,不禁深深感慨:如果当时收入水平高,物资别说极大地丰富,就是一般地丰富,何至于为吃肉这样算计。
毛主席时代没有腐败,人们思想觉悟高,社会风气好,老百姓都关心国家大事和世界大事。可是,就是没有肉吃。这是事实。
邓小平时代腐败滋生,于今为烈,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社会风气败坏,老百姓不再关心时事政治,“一切向钱看”“闷声发大财”成了社会主流思潮,然而,吃肉不愁,这也是事实。
“形而上”的精神满足难以抵御“形而下”的物质需求,“存在决定意识”“屁股决定脑袋”仍然是至理名言。是要毛主席的清白时代还是要邓小平的猪肉时代,如果非要做个选择的话,我会心里怀念毛主席,而实际上选择邓小平!
打倒四人帮,人民得解放,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工资长了,奖金有了,买猪肉吃猪肉已经不成为老百姓餐桌上的问题。
在吃肉方面和我最有共同语言的是老岳父。
岳父陈焕忠,与电影《陈焕生进城》的主人公只差一个字,极板正,极严谨的一个老人家。中山装的风纪扣什么时候都系得严严的,四方脸上的络腮胡子什么时候都刮得光光的,慈眉善目,方脸大眼,干了二十多年的劳资科长,从来没有腐败过一次,那怕是收人家一包袱煎饼,洁身自好到了我们认为是“不近情理”“愚腐”的程度。
岳父最大的爱好是喜欢吃肉,最喜欢红烧肉、扣肉、爆炒腰花,除此之外,天下名菜都入不得他的法眼,什么龙虾剌身什么燕翅鲍什么法式煎鹅肝什么清蒸鲥鱼,统统不屑一顾—“唏,吃那玩意儿呢……”。惟独对猪肉百吃不厌,我陪老人家在饭店吃饭,腰花是必点之菜,“火爆腰花”“温拌腰花”“石板腰花”,京味的,鲁味的,川味的,莱钢主要饭店的腰花几乎吃了个遍。平时岳父不是很多话,但涉及猪肉的话题,老头儿的兴致就来了:比如说我很谦虚地请教老济南的名吃“把子大肉,好米干饭”是怎么回事,岳父会很生动很具体地介绍:把子大肉的“把子”来历是怎样的,肉切成多长多宽多厚的规格,捆扎肉的蒲草来自河边的哪种植物,需要经过怎样的工序处理,煮肉的卤汁是如何调制的,好米干饭是是怎样蒸成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脸上充满笑意。
如果说老人家在饮食方面有什么嗜好,毫无疑问,吃肉!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我给莱州一家公司做企业综合管理顾问,人家送来一小箱活的渤海湾梭子蟹,青皮白肚,个大肉肥,一个个用橡皮筋捆扎着,紫红色的蟹钳蜷曲着,嘴里吐着泡沫。
在内地吃到活海蟹,活的渤海湾梭子蟹,不是百姓人家的寻常事。多珍贵多稀罕的物事也要先想到老人,为了表示孝心,赶紧给岳父送去。没想到老头儿只看了一眼,说了句“吃这玩意儿麻烦。一顿吃不了,搁冰箱里占地方。”
啧啧,这是典型的“拿着窝头不当干粮,拿着村长不当干部”呀,好东西吃不出好来,可惜了儿女一片孝心。
比这更糟糕的是有一次送去新鲜袋装蛤蜊肉,什么都收拾好了,下面条时开袋直接放锅里加热就成。老头不但不表示谢意和肯定,反而满脸乌云,皱着眉头,跟欠他钱不还似的:“送这玩意儿干什么,怪腥气的。”
倒好象我们送去了麻烦!你看这事闹的。
海味,老头明显不感兴趣,那我们就送山珍吧—学生送我的东北小兴安岭的猴头和客户送我的安徽黄山笋干,都毫无保留地“进贡”了,岳父同样是那句话:“唏,没多少吃头……放那吧。”
经过多次类似事情之后, 我们得出了一个明确结论:“什么都不用送,老头对什么都不稀罕,就喜欢猪肉!”所以,以后我们往家里只送“红烧排骨”“四喜丸子”“卤猪蹄”。岳父见了这类东西,马上喜笑颜开,“莉莉,你等着,我给你找家什去。”
因为对猪肉的酷爱,所以,我女儿米哈认为“猪肉姥爷”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就好象毕福剑是“毕姥爷”一样。
每过一段时间,我们请岳父岳母在外面餐馆吃一顿饭,好换换口味。岳母好打发,除了不吃肥猪肉外,有鱼,有鸡、有牛羊肉,任何一种都行。岳父则必须有猪肉,最好是肥瘦相间的。莱钢“新红堡餐厅”的“台湾烧肉”特别对岳父的胃口,肥而不腻,香软糯滑,一方方酱红色带皮肉块,烧得油光锃亮,熬糖后的汤汁甜咸适中,十分浓稠,再配上圆圆的红枣,有嚼头却不塞牙……“猪肉姥爷”吃得口滑,眉头舒展了,脸色润朗了,笑容满面了,话语频繁了。我们爷俩通常是从一个家常话题切入,然后就是信马由缰,任意驰骋,快意纵论天下大事:
“爸爸,咱家新买的大米吃过了吗?”
“吃过了,你妈昨天晚上蒸了一锅,挺好,很筋道,有股清香味。”
“咱们的货轮被索马里海盗劫持的新闻你看了吗?”
“看了。索马里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前些年喀,美国军队都没有打进去,要不是跑得快,差一点就被黑人包圆。……”
岳父的议论总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看似漫无边际,但不会超出中央电视台一套的是非标准。
我喜欢陪老人一起吃饭,我们俩绝对吃到一家里去。其实,岳父喜爱吃猪肉,客观上减少了我们子女的尽孝成本,到饭店里猪肉菜的价位没有太高的,尽着他点尽着他吃,能消费多少?如果他喜欢吃“佛跳墙”,喜欢吃“龙虾刺身”,喜欢“红烧大包翅”,那还敢轻易请他老人家下饭店吗?
所以,有一个爱吃猪肉的老人,是我们晚辈的福气。
进入新世纪,吃肉已经是平常又平常的事情。就跟每天吃米饭馒头一样。人们担心的不是没有肉吃或者吃不起肉,而是发愁营养过剩,过度肥胖,小小的孩子发育的跟小相扑运动员似的,十岁的年龄,一百公斤的体重。
同样的犯愁,不一样的心情。
我在“重庆苏大姐”请客,请的是两个美女学生和她们的先生还有孩子,连同我和陈莉,一共八口人。服务员刚一把菜单拿过来,小家伙就跳着脚喊开了“肉肉,肉肉,我要吃肉肉。”
“哎呀,行啦。刘老师,你就随便点儿吧。”美女学生打圆场。
“不能随便!”胖小子斩钉截铁地表示异议,引得大人们都笑了。
这两个半大小子,简直是肉虎。我一气点了二十二盘荤菜,然后才是冬瓜菠菜冻豆腐宽粉。
美女学生皱起了眉头:“刘老师哎,我那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呀。见了肉没命,一天不吃就没法过。这可怎么办呀,愁死我了。”
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男孩子么,就得吃肉,咱又不是供不起。
接着,我清了清嗓子,发表了一通“吃肉有理论”:
“吃肉强壮,吃肉活泼,吃肉聪明。有肉不吃,不是弱智就是有病!你没见整天吃肉的外国人吗?拉出弧圈球那是‘牛肉弧圈’,我们呢,‘米饭馒头弧圈’”!这么一说,美女学生哈哈大笑:“听你刘姥爷的,吃肉有理,吃肉有功,来,吃!”
肉上来了,一大家子一起上,主要是两个肉虎,叮咣五四,风卷残云,“重庆酥肉”“风干腊肉”午餐肉火腿肠香菜丸子,上一个,净一个,二十二个荤菜很快就盘光碗净。孩子们吃肉吃饱了,拍着鼓鼓的小肚皮,到养鱼池旁边看金鱼去了,留下大人们慢条斯理地对付菠菜豆腐……
望着热气升腾的火锅,想着孩子们吃肉吃得汗流满面,小脸红朴朴的,心中无限感慨:
幸亏是二十一世纪,幸亏是改革开放了,想吃多少肉,就能吃上多少肉,如果还是象六七十年代那样,吃肉难,难于上青天,不得委屈死这些爱吃肉的孩子了?当然,受委屈的还包括大人,特别是我。
过去猪肉供应严重不足,我们得过“水肿病”“重度营养不良”;
现在猪肉供应太足,我们又得了“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过度肥胖”;
围绕吃肉的此情此景、彼情彼景不也反映出社会的巨大变迁,民生的日益改善吗?当然当然,比之从前,也有许多消极负面的东西,腐败不止,贫富分化严重,“看病难,住房难,就业难”,三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人们才“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近处看远,小处看大,世道人心不就体现在吃肉这样的生活琐事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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