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懋仁：我的文革初期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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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有关原师大女附中的学生宋彬彬等人向文革中遭受冲击的老师表示道歉的消息已经上了国外的媒体。宋彬彬是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门城楼给毛主席佩带红卫兵袖章的人。后来听说师大女附中的学生把她们的校长卞仲耘给活活打死了。当时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骇然。女生怎么会这么猛？后来才知道，校长被打死的日期是8月5日，这时八届十一中全会还正在开，没有结束。那时红卫兵还没有上天安门，在很多老百姓心目中，红卫兵只是一帮孩子的胡闹。后来也传说宋彬彬是打死校长的主要参与者，但宋本人一直否认。现在看来，至少在“八一八”之前，宋还不是师大女附中的风云人物。

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门城楼上，宋彬彬给毛主席戴上红卫兵袖标

文革前后，有些事至今还是记得很清楚的。1965年11月，姚文元在《文汇报》上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后来被说成是揭开了文革的序幕。当时我也看到这篇文章，有好几版，特别冗长，而且尽是对历史的考证。作为当时的我来说，是根本看不懂的。但是点了吴晗的名，而吴晗当时是北京市副市长。那我们只能直接地认为，是吴晗出了问题。十六七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转过年来，到了1966年，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报上出现大量文章，批判北京市委的杂志《前线》里的《三家村》栏目。这个栏目的作者署名叫“吴南星”。后来说是三个人写的，即吴晗、邓拓（笔名马南邨）、廖沫沙（笔名繁星）。取了吴晗的姓，以及邓拓、廖沫沙笔名中的各一个字。到了五月份，大街上小女孩跳皮筋都唱出这样的童谣：一根黑藤拴仨瓜，邓拓吴晗廖沫沙。报纸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烈，但是我们很单纯，哪里知道这背后的厉害。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刊登了北大哲学系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指责北京市委大学部的宋硕与北大书记陆平和副书记彭珮云，错误引导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的方向。同时配发了人民日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据说这篇社论是陈伯达执笔的。一时间，北京市的大中学校都炸了锅，各校纷纷效仿，都写了反对本校党委的大字报。学校就先乱了套。课是没法上了。而学校的一些干部，像我们学校，团委的一些干部还企图力挽狂澜，给学生做工作，但基本无济于事，后来这些干部的这些做法还成了反对文革的罪名。
在这个时候，大家觉得确实有点乱，于是有人就提出，要防止阶级敌人利用这种混乱的局面搞破坏，于是学生们自发组织起来护校。黑更半夜的不睡觉，到学校各个角落巡逻，提防阶级敌人的捣乱和破坏。那时也没有什么有序的组织，就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校园里哪儿哪儿都是人。可是学生毕竟岁数小，哪儿能顶得住那么长的时候，所以往往实在困极了，走到哪儿躺下就睡。我记得我就睡在露天里的一块脚手板上，直睡到天亮。学校食堂的大师傅们还特别配合，给巡逻的学生做夜宵。夜宵倒是不错，鸡蛋面条。要搁平时，得吃得特别香。可是在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再香的饭食也没有滋味。
这段时间，我们学校并没有出现大规模批斗老师的事情，主要挨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被称为是所谓学术权威的老教师，但并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非人待遇；另一位是校办主任。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嵩字，被学生称为严嵩，身上被刷上浆糊，贴上纸条。
时间一长，学生们就六神无主了，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听到广播说，中央往北大派了工作组，于是各个学校都要求往自己的学校派工作组。其实，北大的工作组也是教育部派的，后来工作组也没得着好。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也盼来的工作组。其实这个工作组是刚从农村四清前线撤下来的。都没休整，连锅端到我们学校。这个工作组的成员是北京市仪表局下属各企业抽出来的，原来是去农村搞四清，这回就都到我们学校来了。因为我们学校就归仪表局管。工作组到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各个班级的文革领导小组，其实就是班干部机构。这似乎很顺利，基本都是原来的班干部和团干部担任。但是后来干什么？也没人知道。校工作组把四清的经验搬过来了。他们先让教工来自我检查，让学生组成小工作组，去参加教工的这种活动。很快，这样的小工作组就组织起来了，派到学校教工的各个部门。我就被派到膳食科。我们一起去的学生有五六个人，其中高年级的同学似乎更成熟一些，他们在主持这些活动。教工们先是做自我检查，一般也都不痛不痒地说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过了一天，形势急转直下，有个女职工说有坏人要对她怎么怎么样，她也没点名，也没说具体事。我们这帮学生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其他教职工对我们说。这位女职工现在单身，科里有两个男职工都想追求她。她点的是其中一个人。我们哪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着呗。可是听着也没有什么很具体的事，就这么云里雾里的绕来绕去，还以为这里有多复杂的阶级斗争呢？后来这样的活动就不了了之了。
7月底，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工作组突然撤走了。为什么会撤走，没人知道。就这么晃晃着，晃到了8月8日。这一天是八届十一中全会闭幕的日子，广播里播送了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也就是“十六条”。8月10日，毛主席从中南海西门走出来，对聚集在那里的群众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于是，人们天天都去天安门一带，期待着毛主席会再次出现。
8月16日，我们学校出现了学生斗学生的现象，大家对平时有点孤傲，对班里的干部不以为然的学生视为异类，然后抓住他们一些平时被认为有问题的言论，就作为靶子批斗起来。这当然是一件极坏的事，但已经拦不住了。8月18日，天安门组织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庆祝大会”，毛主席把红卫兵请上了天安门。红卫兵公开了，而且合法了。在集会结束后，我看到广场上那么多穿着实行军衔制时的那种旧军装的红卫兵，到处都是一片这种黄色，其中有一个甚至还是八九岁的小学生，腰间系着皮带，双手叉着腰。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中蓦然一凛，冥冥中有一种惊惧。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属于他们之中的。
之后的事就直转而下。红卫兵上街破四旧，到处抄家。这对于我们这个位于当时算是郊区的学校来说，我们只有看的份儿，没有人去参与。但是学校里发生了两件比较严重的事情。一个是把校党委书记揪出来批斗、游街，有个学生粗暴地把她的眼镜扔在地上踩碎。她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虽然没有被剪成阴阳头。后来，在一次批斗会上，在她的脖子上挂上一个非常沉重的铁牌，虽然只挂了几分钟，但那也让人受不了。再一件事，就是把图书馆的书搬出来烧了不少。这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夜晚的操场上，一个巨大的书堆，燃起了熊熊大火。至今想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这时候，我们学校红卫兵把目光盯上曾经被打成右派的老师，将他们组成牛鬼蛇神队，天天让他们劳动改造，还逼着让他们唱所谓“牛鬼蛇神歌”。那是一种怎样的侮辱啊，想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学生斗学生的现象愈演愈烈。有个班的团支书，被班上的红卫兵殴打得实在受不了，在厕所上吊自杀了。还有一个班的学生，也是被斗得受不了，从四楼的窗户跳了下来，造成脊椎压缩性骨折。后来天天穿着铁背心，没有造成瘫痪，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这种学生斗学生的现象，源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虽然很多人反对这副对联，但仍然有很多红卫兵将其视为法宝，到处横行霸道。至于多少人为此受到伤害，已经难以尽数。
这种野蛮混乱的局面到了十月中旬才有所收敛。这是因为中央文革提出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个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本来是指的刘少奇，但也捎带手地批判了那副对联。所以学校中乱批乱斗的现象就被制止了。但在这个时候，各个学校中开始形成了两派，以原来红卫兵为主体的为一派，以原来非红卫兵的为另一派。当然，这种格局也不是绝对的，双方都有对方群体的成员。从此之后，文革就成为一场派性斗争。各方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是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称对方要么是保守派，要么是牛鬼蛇神派。这种派性斗争后来扩展到社会上的企业与事业单位，甚至每个省都分成两大派别。这种派性斗争甚至一直延续到文革之后，只是形式与烈度有所不同罢了。
1966年底形成，1967年全年都在进行的派性斗争，主要形式就是通过广播和大字报来攻击对方，这种派性斗争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武斗。有的单位有严重的武斗，而有的武斗已经扩大到全省的范围。如河北、河南、江苏、湖北、四川、广西算是比较严重的。有的都动了枪炮。

这是四川美术学院77级学生所画的反映当年文革中武斗场景的油画，很有故事性。画面反映了两派武斗中，一派把另一派的据点攻下了。被攻下这一派成了俘虏。中间的女性大约是个广播员，她的神情很复杂。后面还有被搀扶的伤员，被挂上牌子的大概是个头头，被看成是罪魁祸首。

这是四川美院77级另一个同学画的油画，题目是《为什么》，反映武斗中参与者的内心困惑。
大规模的武斗到了1968年才告结束，那时全国各省市自治区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即所谓新生的红色政权。为此，邮电部还发行了一张邮票，叫《全国山河一片红》。但这张邮票摆了乌龙，因为这红色把台湾也染上了。所以后来就赶紧收回，但已经有点晚了。这张邮票现在可是价值不菲。

这张邮票是后来重新发行的。原来那种错版的网上不太好找，我没找到。

1968年搞了一场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这就把很多普通人的生活搅乱了。一些有过历史印迹的人被揪了出来，当作阶级异己分子，挨整受批判。而且他们都被集中起来，不能回家，整天要交待问题。这种被集中居住的宿舍被称为牛鬼蛇神住的地方，简称“牛棚”。很多人和家庭都受到牵连。这种局面到1969年“九大”召开之前才略有缓和。当时这些住过牛棚的人被先后定性，大部分被定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种似是而非的结论。
“九大”之后，这种对有些所谓“阶级异己分子”的监督改造仍在持续。这主要是在企业与事业单位，学校的学生都走光了。大学生被分配工作，但都先到部队农场劳动一段时间，时间有长有短。中学生大部分上山下乡，小部分被分在城市里。这种狂飙式的文革暂时告一段落。直到1971年，林彪出事后，类似于“早请示、晚汇报”和佩带毛主席像章这种极“左”形式才被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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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逄焕东2014-1-18 20:49

建立文革博物馆 以史为鉴建设法治


[6]蒋迅2014-1-17 12:33

可怕的文革！
博主回复(2014-1-17 22:17)：确实可怕。


[5]QDA20122014-1-16 18:03

珍贵的记忆


[4]张晓良2014-1-16 16:37

第一幅程丛林《1968年×月×日雪》，第二幅高小华《为什么》，皆为中国美术馆收藏
博主回复(2014-1-16 19:04)：以前也见过，但不知道中国美术馆已收藏。谢谢你的信息。


[3]杨波2014-1-16 13:45

港版<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有详细记录
博主回复(2014-1-16 13:41)：不知是何人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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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伟华
博主回复(2014-1-16 15:35)：他是清华附中的红卫兵，也许他掌握的材料多一些。我只是从我所经历或者听到的材料来写，角度不同，也许能让读者了解得更全面一些？
博主回复(2014-1-16 15:33)：谢谢，我去查一下。


[2]杨波2014-1-16 13:15

港版<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有详细记录
博主回复(2014-1-16 13:41)：不知是何人所写。


[1]梁进2014-1-16 10:10

这段历史应该记下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
博主回复(2014-1-16 11:13)：现在相关的文献实在太少了。这里也只是说个大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