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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海南:迷魂记连载(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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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4 19:5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迷魂记连载(之八)


八、自行甄别:附加对象
解老师身为解雪凝的生父、监护人,又是疑似精神病患者,不作自我体检有失公允。且牵涉越来越深,继续漏网将影响整体结案,理应顺便挂个号。屈指粗粗一算,行为问题已经不少,可谓铁证如山。大摇大摆的中山服和五四式棉衣就令人发指,课堂上分散学生注意力,市井间招惹路人侧目,有的还上前盘问。出国交流时,洋同行不知如何接待,搞不清教师还是干部,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甚至有更出格的表现,譬如无党派的中国政治学教师身份,遑论对抗精神病院。总之,作为人文关怀的对象绝对够格,保不定富余。晚年回顾尘世之旅,自感一生与环境若即若离,依从性始终不达标。那么是否形成了坊间指控的顽固、狂妄气质?翻遍本人的所有照片,疑似顽固的形象嘛,可以参考前面那张与家父、家母、三哥的合影,疑似狂妄者只有下方一幅。作为退休教师,无论如何实应该以此为主线,择要自我甄别,或曰自省无妨。
远在成年之前,解某人已表现出一里一外两大毛病:自寻烦恼,不拘小节。由表及里,先交代屡教不改的后一方面。小学阶段每学期都开门红,素不相识的新班主任们第一印象甚好,及时封个弼马温级的一官半职,如班长、中队长之类以资鼓励。可惜自己不争气,每每任期未满,纪律就全面下滑。上课时不断接教师下茬,甚至恶作剧,例如用鼻孔向同学发射纸团。劣迹斑斑,的确有违身份,撤换没话说。但好运接连不断,五年级初居然获全校大队委选举提名,背后的善意肯定出自先入为主的新班主任,而知根知底的学生舆论哗然:“他也能当大队委!”本人从来不乏自知之明,加之素无官瘾,主动找老师退选,及时平息了民愤。人际关系无大碍,私下里朋友还不少,喜怒哀乐却总与集体不同步,以至一身毛病,班级意见会上成了同学们的主要声讨对象。什么“自习课老出怪声”,“别人的皮带往左系,他往右系”……如此等等。成年后给人以随和的普遍印象,其实差矣,那是谦让之功。要说行为不端根源,似乎与精神缺陷有关。好奇心过重,莫名其妙的思虑剪不断,理还乱,而他人难以分担。比如第一个傻呼呼的大问题:自己的来历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两岁以前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不是一直在做梦啊?[63]一上小学就沉甸甸压在心头,请教母亲大人,不置一词。正式接触算术不久,即冒出又一个大问号:数字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有这么大的魔力,谁都惹不起?……等等。想必同龄人多少有类似现象,大概一般不如我那么较真,以至制造问题的能力总是远超解决能力。亟需外来帮助,但来之不易。请教老师吧,又不方便,与课程关系不大。结果虚空孤独感年甚一年,严重妨碍成长。父母的评语说明问题:“自由兵”,“刨根问底”等等,想来恰如其分。精神过于兴奋,实属无法无天的野小子。考上人大附中后,父母决定送走身边最后的儿子[64],住校培养集体生活习惯。怪癖有所收敛,而总体效果令人遗憾,仍不能融入环境。情感、思绪继续活跃,而无宣泄渠道,趣味与集体对不上号,而又不能确立个人目标。始于小学的高开低走趋势越来越重,实际上陷入精神危机。十五岁走近青年门口时,已达无所适从的地步。(图片说明:1953年,疑似狂妄在大连)
其间有一处关键性的心理轨迹,可能出现在九岁入队的历史性时刻。仪式放在壮观的全校篝火晚会上举行,众目睽睽下,一排新成员在鲜红的队旗前依次宣誓。本人挺兴奋,穿上最喜欢的两套“正装”之一:一身墨绿色灯芯绒海军服。还有一件深褐色的皮毛领咔叽布夹克,缴获于朝鲜战场的美国军用风衣改制而成。不承想,担任主持的张老师兜头一瓢冷水,嫌自我介绍词不够激昂,坚决要求再来。她亲自示范:“宣!誓!员!解!海!南!”海上童子军却倍感不自然,因为幸福感实在与期望值有距离,而又不得不勉强应付:“宣,誓,员,解,海,南。”师徒二人一连重复三五遍,就是不达标,只好不了了之,以免因小失大。从此萌发反时尚意识,并随着年龄而渐增,不为天下先也要天下后,总之我行我素。以色彩为例,特别不喜欢刺激性的鲜红,每每联系血流不止的创口。到了狂暴的文革年代,少年解某某又厌烦大地一片解放绿。之前家父给过两套旧军装,当时皆染成黑色或藏蓝,最多穿一条原色军裤。双亲相继失踪后的1968年夏季,我甚至看上老爸自越南带回的一套南洋休闲装,穿到学校一周之久,与造访南总指挥的洪常青一个派头,里外雷人不轻。这种性格——表面随和而精神内向,可能有深层原因。小学三年级非典后遗症的体虚,说不清的思想疙瘩,学龄前的漂泊——随父母走南闯北,七年换了七个定居点,等等,均与主题关系不大。倒是女装经历可能影响不浅,值得追究。由于年纪太小,一应故事忘得精光。长大后据家母回忆,周围的成人不时好奇戏耍,警卫叔叔们和蔼可亲地问长问短:“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循循善诱,共演人间喜剧。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童年的特殊待遇一定关联问题男儿的精神发育。反正疑点不少,如盘根问底,容易伤感甚至哭泣,对男女生一视同仁,毫无性别避讳。中青年同事们可听说过,五六十年代的小学大打“性别战争”?我非但不参与,反而出于一种略微超前的朦胧意识,不顾影响地亲近小丫头。有时忘乎所以,耍成一团,男同学没少起哄。其实那些小兄弟假正经,嬉笑中的语言和手势下流无比,真不知有什么资格糟践它人。另外,自我定位方面也有心结——自疑倾向。从八九岁起,小小解某人就开始跟自己过不去,行为上常常不知所措,甚至横竖看不惯自己的形象。这种性格错位,让袁抗美吃了不少苦头,她曾冷静地表示:“你身上有一种颓废的美……唯独吵架的时候特像个男人。”
对于新中国同龄人而言,文革几乎与青春期同步,影响之深非文字可以描述。我从长年压抑与彷徨中获得解放,自以为突然找到了人生坐标,身心之投入犹如注射了兴奋剂。继“清华附中红卫兵”(1966年5月29日)、“北大附中红旗”(6月2日)之后,“人大附中红卫兵”(6月7日)激流跟进,成了第三支造反组织。男四中为首的北京城区中学生最先发难,起码从1964年开始闹学潮。只不过比较早熟,迟迟不建立组织,以免误踏某种“现行”的红线。本人可算校内第二位造反者,当过一段弼马温级的基层干部,所在战斗组取名“秋收暴动”。活动室墙壁上贴着孙悟空攀爬定海神针的大幅动画剧照,是我以崇敬之心亲手布置的。还因他的标志性瞭望姿势而迸发灵感,一度自创“造反礼”,挑战人类的文明成果。试着推广了几天,因回应不足而宣告失败。事实上,我们的发烧也提前了几个月,受它校学潮及《毛主席谈话》的鼓舞,密谋犯上作乱,例如抵制以唠叨著称的校长训话。校内首位猢狲肖新昌鼓动我,一齐剔了秃瓢,按他的话说,“体会一下受孤立的滋味”。运动爆发后更上一层楼,几名老团员另立支部,私自发展了具备“造反精神”的两名新团员。气得工作队长老孙在全校广播中严厉表态:“这是反动行为!”妖猴们置若罔闻,迅速升级而造下大孽,折磨过不少“牛鬼蛇神”。本人直接参与刑讯,主要有邸文域校长、董桂芬副校长、教导处姜在敏副主任、同学甯志平等,批斗本班团支书孔祥瑞、团支部组委朱宝忠、副班长李兴德。这无疑是一段负面经历,纯属破而不立的泼猴行径。另一方面,首次社会实践就轰轰烈烈,又在精神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尤其早期的政治风险,十几岁的中学生随时可能失身于“反革命”,且永世不得翻身,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在翻天覆地的过程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古语普遍适用,有时自我辨认都感到困惑。在毕业分配前的两年多期间,解某人的思想变动不居,自寻烦恼的痼疾则一如既往,质疑主流的倾向几乎成了本能。朋友间不断丧失共同语言,而本人又难以割舍情谊,结果自相矛盾,陷入了伤感、自责。久而久之患上社交恐惧症,反而进一步避入内心世界,不知算不算自闭症。
可能是本性难移,走到哪里也不得清净。插队的第三年1970,终于在“广阔天地”迎来了恶性爆发。新农民解某某冥冥中四海游荡,为怀疑一切的病态王子哈姆雷特所吸引,对其座右铭“我思故我在”抱有强烈共鸣。自己也身体力行,疯狂解构客观世界之余,意犹未尽地继续革命,解构主观世界。在那个时代,自觉不自觉地反省思想意识成了家常便饭。本人的冒昧出格,突出表现于好奇地自我剖析美学趣味。一天从乡里步行进县城,途中百无聊赖,开始拆分记忆库中激动人心的历史画面。在县政府附近达到临界点,原本英雄主义的宏伟场景悄然崩析,化为若干渺小滑稽的组件。顽童起初兴奋不已,以为无师自通,智力升级。但不消半小时,一种陌生的恍惚状态猛然袭来,“动力系统”出了严重故障,感官迅速麻癖,只剩冰冷的思想固守“司令部”。三十里地的归途中,躯壳简直成了累赘,头颅有如拨浪鼓槌,扛在肩上东倒西歪,怎么也抬不起来。回村后不饥不渴,一连三日呆坐炕头,对周围的动静反应迟钝,可谓六神无主。其间,一种自我迷失的恐惧越来越深,受求生本能的指使,试掐了一把肌肉,尚存一丝微弱的感觉。啊,我痛故我在,希望的火苗复燃。于是尽量振作,凭记忆力硬性执行应有的生活程序。解某人第一次陷入生存危机,虽然见识有限疑问不断,却还模糊地意识到,这是革命到底的下场——自裁!于是动用最后的能量悬崖勒马,切断不知深浅、不负责任的哈姆雷特式自由思考,心中默念郑板桥的大名,转身启动战略退却——有始无终的还原性长征。头几个月依然垂死挣扎,夜间严重失眠,饮食降至每日一餐。冬季回京探亲时,一位老中医开了两副药,只记得枣仁和补心丹两味,服后食欲大为好转,睡眠也止跌回升。奋战三年左右,勉强恢复最低限度的交往能力,之后继续爬升。毕竟元气大伤,彻底康复恐怕要等来世了。半仙老哥们杨晓青断言:“你当初幸亏没作精神治疗。”师生们想象不出,严肃拘谨的解老师年少时居然活泼出格,表情过剩,以至大哥哥、大姐姐们常议论:“他能当演员。”袁抗美最初也受了表面现象的蒙蔽,以为这家伙老实巴交,十几年后才识破底细:“你骨子里是个无政府主义者。”随着知识的增长,自己的总结也在不断深化。二十三四岁时读到屠格涅夫一段富于哲理性的文学演讲,颇收醍醐灌顶之效:哈姆雷特与唐·吉柯德属于人类内向、外向两种天然气质的文学典型,其平衡维系了人类社会,正如离心力、向心力的平衡维系了自然界的存在,他自己则更喜欢后者。从业政治学后,我渐渐形成比较明确的理论认识。精神世界的联系复杂微妙,变量无限,超出了科学理性思维的把握力。正如伯克所指出:人类社会是个有机整体,绝不可以像机械装置一样任意拆卸。出于上述惨痛经历,反面教员的余生一直圆睁双目,对文革式冒险社会工程高度警觉。既便接受成功的激进革命,也知其不可偏废的两面性,包括建设性破坏,即改天换地的辉煌业绩,以及破坏力失控直至自毁的必然结局。因为其固有的斗争性离不开对立物,胜利后迟早矛盾内移。可以说,最危险的敌人并非“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之辈,而恰恰是孤独求败的自我。带着复杂的感觉,自己的境界缓缓步入模模糊糊的后革命时代。耳边不时回响着雨果巨著《一七九三年》中的名言:“正如白云之上还有蓝天,革命之上还有正义。”
个人的文革经历中,有一条几乎贯穿始终的主线——家庭遭际的磨砺。回龙观突围后,林苏当面表示:你的所作所为超出了大家的预期,对意志力、智力、体力的要求不一般。没错,自己都有些意外,与平素东亚病夫的形象相比,反差的确大了点。然而又在情理之中,与成长期的漫长逆境相比,实在谈不上什么突破。1967-1978年,双亲相继受到特务专案审查。家父曾由张作霖保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陪张学铭(二儿子)、张学文(侄儿)两位“太子”读书,毕业后理所当然长期报效于东北军,成为“少壮派中之佼佼者”[65]。史无前例时期自然难过关,得到日本\中国国民党双料大特务的“殊荣”。毕业于广州执信女中的家母受株连,“就近”升级为既无内涵又无外延的“香港特务”嫌疑。与刘少奇、彭德怀等死无葬身之地的国家领导人相比,我们的灾难无疑排不上号,不具备诉苦资格。然而不乏特殊性,即特务问题的神秘性。老头子[66]的工作单位流传一段无名氏所作民间文学:解家周围常出现可疑电波。除了西藏、台湾两地,审查人员的足迹遍及各省。他们苦心寻找证据,居然在我家搜到“专用器材”——缴获于朝鲜战场而用作收音机的美制电台。家父在天津的几年确有雷人的历史问题,担任过公安局特务总队长,先后逮捕吉鸿昌、陈伯达、刘宁一等中共名人。不过,炮轰的首要目标却在于“反毛泽东思想”。五十年代他曾作学术发言:毛泽东军事思想体系不完整,限于战略防御、战略反攻两大阶段,未涉及战略进攻,可以说“没有写完”。其实他敬佩后者的智慧与气派,所以在海南战役决策的节骨眼上,才推动韩先楚以个人名义跳过兵团、省军区、野战军各中间层次,直报锐意进取的“大举登陆”方案至中央军委。当时看过大字报后,我特意拜读了相关代表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吃惊地发觉老爷子的托辞。毛泽东军事思想的实践依据全然来自内战的经验总结,至于将来式的战略进攻主题,毛大帅即使有时间也写不出来。这分明是家父犯了职业病,手痒得试图代笔,幸亏造反派迟钝失察,没有无限上纲。不过上级组织看来并不糊涂,二十多年后的“全军毛泽东军事思想研讨会”开幕之际,担任主持人的全军训练委员会主任宋时轮当众敲打:“解方要争鸣,欢迎啊!”不管怎么样,1967年6月7日人大附中红卫兵成立一周年之际,家父被军警抓进秦城监狱,开始了八年的6720号——1967年第二十名政治犯生涯。当年底,家母以同样方式失踪。
四个小字辈一夜之间成了孤儿,不得不全力“涉案”,否则不要说直面组织和群众,甚至不知如何自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后代身上留下多少反面影响?应该爱、恨还是淡忘?一连串无法回避的问题,统统找不到现成答案。于是以理解为目的,形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家庭专案组,因陋就简自行甄别,直至水落石出。第一项成果来得轻而易举,迅速为老太太作了“无罪推定”。她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特嫌”荒诞不经。第二步却拖成持久战,耗尽了全部心力。家父的言行滴水不漏,显然具备优秀特工的综合素质,批斗会上的造反派都流露出敬畏之意。多年后才得知,其业绩的确不俗。三十年代后期在少将师参谋长身份的掩护下,所部发展了包括团长、旅长在内的三百多党员,建立了一个当时全国规模最大的中共地下组织,且从未失手。直至其顶头上司、东北军工作委员会书记项乃光被捕变节,蒋委员长发通缉令,才被迫安全撤出。而他早就向上反映:项乃光不可靠,关键时刻容易动摇,可惜不见采纳。吾辈的见识和信息可怜,如何审查老爸复杂曲折的人生?只有因陋就简,小中见大,通过言谈举止、音容笑貌等大量直观印象,配以生平简历,再参考哈哈镜似的大字报,由表及里地琢磨、体悟、提炼父母的气质、性格及思想,即模模糊糊的精神世界。功夫不负苦心人,家父的真实面目逐渐大白于家门之内,没什么见不得人。“反毛泽东思想”问题不必赘言,历史问题比较复杂,普通群众的确难以理解。特务总队即侦缉总队,特工哪有挂牌营业的?三十年代初的东北军总部设在天津,但辛丑条约不准中国政府在二十公里内驻军,因此张学良只能借侦缉队、保安队之名在市区搞变相武装。而市党部由南京管理,奉系不能不执行政治任务,抓人后就移交有关方面,不过问处理事宜。特务总队曾被硬塞进一个专事政治侦查的第五队,时机一到,解如川亲手予以解散,出了一口恶气,而单位改名侦缉总队。如此而已,加之一直追求进步的表现,地下组织才有如实评价“不失为旧社会的好人”。天长日久,我这个特务子女一不留神练就了一点歪才,直觉活跃过人,或许病态般敏感,证伪意识无师自通。而与专案组反复对垒,甚至拍案争吵,胆量也见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魔鬼的特训下,顽石不得不开窍,而且为之自豪,不羡慕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事实上,特殊成长方式两三年就结出了果实。由于父母的结论遥遥无期,个人前途无望,我开始伺机为同学、朋友当人生顾问,以间接实现自我价值。其间表现出不弱的“专项”能力,且畸形发展不止。在长期的本校教学工作中,学生常反映解老师“特别会看人”,我从不否认而又心绪难平。三四十年过去,命运再度开专案玩笑,令人责无旁贷,重操自行甄别的旧业。
由于父母得到形式上的平反,本人得以来我校任教。二十大几的人身心趋于稳定,至多根据生理和环境的变化进行微调,自感够不上变异。思想也从激进乃至极端逐渐回归常态,与中庸、传统和解。以政治学为业以来,价值取向的温和性愈加坚定。在本教师看来,中庸绝非一条笔直狭窄的中线,而是两端间广阔的活动地带。传统更不等于过眼云烟,而是超越时空、承继不息的内在价值。因此,它们同样适用于走向成熟的个人和群体,包括谋求长治久安的国家。步入中年后,主客观差异又一次出现剪刀差,只不过幅度相对平缓。过程不必像儿子一样详述,以免冲击主题。职业生涯中出现两次比较严肃的可疑行为,应该有所交代。按先后顺序,首先轮到大摇大摆的党外人士身份,决意端出,走个明白。一般人看来条件齐备、水到渠成的好事一桩,本教师却一贯态度消极,连申请书都不写,估计自己不供述,它人猜不透。芝麻开门于九十年代中后期,令人稍感意外。因为近在1989年戒严状态下,本人还对中央的宣传口径有保留,政治学习中明确提出:“反革命暴乱”属于政治定性,法律上只能说“反政府”。这条技术性意见当然不无引申余地,与同事私下交流时更是直言不讳:冲突双方竞相革命,都不符合改革的时代要求。个人的立场与中央确有距离,实际接近中间派。如今面对组织的善意,稍加思考后婉言推脱,主要理由如下:夫妻两家的一、二代十口人只有一个群众,接近满堂红,全国的党员数量过大,需要诤友而不是新人。还表示:相比第一代,有些看不上现在的新党员。申请书嘛,七十年代家父平反前递了一份,源于二老一次性的温和劝导:“写了入党申请没有?”“没有。”“交一份吧。”他们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好像重在表态。内容少不了时代烙印,如“粉碎了刘少奇、林彪两个反革命集团,我党更加伟大……”,时过境迁自然没法用,不重来等于装蒜。稍后在组织关怀下,还斟酌过加入友党,其中首推民革中央。可惜仍有障碍,双亲在就业初期先后参加过国民党,翻腾往事不免刺激八十高龄的老母,最终决定继续自在。由于同余浩、宋大我等系总支负责人交情良好,遁辞有调侃意味,其实颇为认真。自己小中见大,明白政府要消除知识界的落后分子。相关政策文革前已开始,民主党派领袖纷纷跨党加入中共,新时期不过更上一层楼。匹夫颇不以为然,因为知识分子代表社会的良心,必须保持独立人格,否则名实不副。就根本性的价值取向而言,个人与组织之间已渐生分歧,起点就在于学问不小的1989。吞吞吐吐还不如闭嘴,今日哪壶不开提哪壶,专碰敏感主题。
本教师反对当年的街头对抗,因为行动主体没有信仰,盲目发泄积郁而已。其要求也是自相矛盾,甚至有形右实左之嫌。众所周知,欧美的支持以中右翼为主导,如英国保守党,美国共和党,同时也代表西方主流民意。国内千百万后来居上的社会渣滓,以及普遍崇拜希特勒的请愿学生,则接近极右民粹。内外两方面可以互相利用,然而有精神实质的差异,终究难以形容。1987年,序曲《河殇》捡起彻底反封建的五四大旗,两年后适逢其八十周年,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国内知识界充满期待。而中间的1988年,适逢英国的自由化“光荣革命”三百周年,我们的老九毫无反应,显然无血不风采,激进革命早已深入骨髓。在同一时期,党内的左派活跃异常,广泛传播精彩的拱邓议论:他是个大骗子,“永不翻案”骗了毛主席,“四项基本原则”骗了全党,“部分人先富”骗了全国人民。有意无意形成了左右夹攻的态势,而走向成疑。广场绝食期间,“人民万岁”、“大乱大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等民粹口号满天飞,令冷眼旁观的老红卫兵暗暗吃惊:自有后来人呐!其实不足为奇,一般说来在文革亲历者中,年纪越轻、根底越浅的人感染越重。在开进天安门的路上,罢课队伍开始大受身份不明的市民影响,主题已从言论自由悄然变为反通胀,绝食开始后进一步转向反腐败。肉眼凡胎看不见仙人掌,只听得板子打到改革家屁股上,预感在启蒙思维封闭圈内,赵紫阳再一次自掘坟墓。就青年先锋而论,由于长期学而不思乃至不学也不思,其内在世界烂成一锅粥。向往自由世界,同时崇拜拿破仑、希特勒一类独裁者,而方法又习自历次政治运动,连小流氓都张口闭口:“向毛主席保证”。解老师曾问绝食学生:“想过没有,政府接受你们的全部要求等于无条件投降?”他们神情愕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字辈大多“游戏人生”,持虚无主义价值观,怎么可能形成任何信仰?实属垮掉的一代,名副其实的“乱党”。据信,国务院所在地新华门曾贴出一幅对联:“小平矬×李鹏傻×;尚昆老×市民牛×;跟丫挺的死磕到底。”惊天地泣鬼神,堪称痞子文学经典作品,甚至极品,值得千古传唱。方励之一类导师也不怎么样,充其量夸夸其谈的当代中国百科全书派。至于其政治领袖赵紫阳,则与邓大人的水平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事件过程中演绎得淋漓尽致。假如该路杂牌军走运接管了政府,笃定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还不如长年原地踏步的菲律宾、阿根廷[67]。
由于民间人士信息来源有限,方法、思想实际上与官方同源甚至同构,俱属五四式启蒙思维的传承者。只不过地位相反而需求冲突,而刀锋削不到自己的把柄。国际势力热心扶持的自由派,国内压根儿不存在,只见不宽容异己的民粹派生生不息。他们踏着前辈的两分法足迹,继续其铲除封建遗产的文化激进主义,忘情高呼十八世纪的口号“科学与民主”。殊不知破坏越彻底,新旧交接的缝隙越大,越有待于现代集权的填充,这才叫大乱大治。卢梭式循环论证的真谛就在于斯:专制——革命——更严厉的专制——更激进的革命……逻辑出口无他:永远革命,死而后已。国内知识界至今僵化于启蒙精神,将“科学与民主”尊为自明之理,不知所云地提出学术民主、艺术民主等糊涂要求,令人叹息不止。文化艺术离不开各行其是的自由,却要不得以平等、多数为原则的民主。既便现代自由民主制,也出于前者为主轴的精心构建。实际上,启蒙运动在世界文明史上地位并不高,贡献远不及文艺复兴,更不能与宗教改革相提并论。其中的百科全书派过于浅薄,随意发挥而无创造性,任何人捧不起来。思想深刻的卢梭则另当别论,公认的十八世纪第一哲人,康德、黑格尔从中受益匪浅,遑论马克思。可惜卢梭的理论及语言[68]似非而是,歧义性过大,俨然一颗起伏不定的巨星。同胞们大概不知道,“共同意志”于法西斯的贡献不让尼采式“超人”。从法国到中国的实践经验证明,启蒙思维适合于革命,尤其暴力革命,而非改革与发展。雅各宾党从肉体上消灭了波旁王朝及其社会基础,以至路易十八的短命复辟徒有其名,不得不依靠拿破仑法典过日子。同时打开了动荡不已的潘多拉魔盒,直至巴黎公社耗尽革命余热,才由刽子手梯也尔恢复相对稳定的共和制。从路易十四到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则大伤元气,一蹶不振,彻底让位于维多利亚帝国。我们同样深陷封闭循环,前赴后继,到哪一点位才算好汉?匹夫甚为怀疑,“防止和平演变”的系统工程早已大收成效于民间,蚍蜉实际上难以摇撼根深蒂固的江山,动兵当另有背景。根据已知的有限信息来判断,这是一次成功的现代“勤王”之举。军队从未受过防爆训练,根本不情愿执行这等额外任务,始终手足无措。街头势力充其量敲边鼓的配角,却不知深浅抢戏,等于撞枪口。无论如何,双方殊途同归,为永不褪色而又不合时宜的革命主题献上了新的祭品。天安门广场的对立只有朝野之分,并无实质区别,均在文革轨道上习惯性滑行。不管有没有暴力行动,寸步不让的姿态就等于要求政府投降。多年来,本土政治发展的一线天忽宽忽窄,而今终于产生确定性——由各方的合力彻底关死。长时间旁观的解老师逐渐丧失冷静,与身边的各色人等几乎争了个遍,有那么点疯狗的意味,好在吠而不咬。
从那时起,匹夫与组织渐行渐远。其中,“保色”大旗的升空是个焦点问题,意味着精神戒严永无解除之日。按照宣传口径,和平演变构成暴乱的条件,既便如此也不能掩盖二者的区别。前者本身并非直接对抗,那么预防措施必然指向基础部分——包括地基在内的底层建筑, “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不能培养掘墓人”,那一系列誓言难以作其它解释。而文革以来的实践经验证明,和平演变与社会发展的条件重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本末倒置,维护甚至强化政治体制而剥夺社会的生机,也算马克思主义?弱不禁风的基础承受膨胀无度的上层建筑,形成一个倒金字塔或陀螺,可能千秋万代永不动摇吗?白丁解某人搁置厘不清的政见分歧,转向最基本的技术层面。反复观察之余,只见权力中心的执政党无以定位。它破了分类学底线,不符合党派概莫能外的若干基本标准:特定的社会基础,明确的政治信仰,以及相应的伦理体系。我们超负荷的执政党兼收并蓄,代表性无限扩大,已达全民团体如教会的水平。各级组织内,从极左到极右无奇不有,从而超出了派系分野而走向党际分化,正向同床异梦的执政联盟转型。而成分庞杂只是个表面现象,反映灵魂深处的信仰迷失与道德空白。且不论后者,近年来海外广为议论,神州成了世界上唯一没有任何信仰的国度。完全符合事实,无可辩解。根据个人体会,政府并不例外。文革结束后,原有的科学共产主义理想无限期搁置,实际上无异于消失。连极左分子都承认,单一公有制不现实,需要漫长的过渡以创造条件。本人的看法更进一步:终极目标过时了。现代生活揭示,知识转化为新的生产资料,而又深藏于生命个体,不可能彻底公有。不言而喻,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方法论有重大缺陷。不过,我们也不必逆反而摆向另一极端。知识又是个体智慧的有机组合,彻底私有的主张及其方法论同样碰壁。事实上,敌对阵营的信仰危机已然在先。1929年大崩溃向全世界强烈控诉资本主义: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向往,普遍、持久繁荣的经济目标,几个世纪的美好承诺兑现了多少?其思想先驱的理论前提也有重大缺陷,单子论(atomism)深受近代科学的过度影响,将个体生产者机械地理解为均质的社会基本单位,不懂得个人能量及其生活环境的差异。历史经验证明,自由、平等难以两全,繁荣既不普遍也不持久,怜悯式博爱无异于讽刺,周期性过剩危机还不时引爆大规模的毁灭性战争。二战在重构需求的使命之外,也上演了一场不同模式的武装论辩,披甲还乡的戴高乐沉痛宣告:“我们都失败了。”好在有理论储备,格林、霍布豪斯、霍布森、杜威等代表的政治新自由主义学派(New liberalism)执著改革数十载,上世纪中期凭福利国家运动起死回生,百年高龄的放任资本主义则完成使命而彻底淘汰。根据某种生态学观点,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一对冤家无本质区别与高下之分,实为个人资本主义与国家资本主义两大平行模式。二者均持工业资本主义特有的科学唯物论思维,并化为相应的生产方式及生活方式,而同以现代化为依归。
根据官方说法,我们仍有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信仰。按字面顺序,首先阅读限制词“中国特色”。国内普世主义的科学意识形态一向反传统,绝不认同本土的文化特色。政治特色呢?逻辑上有可能,可惜从来不解释。那就对不起了,老朽才疏学浅搞不通,只好绕着走,径直学习主词。根据“系统配件”来看,激进革命的手段,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包括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论,科学共产主义的追求,仍奉为镇家之宝。由此看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继承科学社会主义,从来不构成独立社会形态,而是“天堂”的初级阶段,即手段或权宜之计。实则一种过渡性政策体系,没有、也不容制度化,否则意味着僵化而背弃终极价值,包括执政党的名称。在严肃的政治学视角下,这种复合结构蕴含不可解脱的内在矛盾。理论否定自己的实践,政策乃至体制在意识形态里不具备终极合法性。以至现实成就愈大,家庭、城市、国家、伦理、法律等私有制产物愈发展,背离大同世界就愈远。尤其史无前例的现代极权,与理想化“自由王国”背道而驰。过渡阶段一旦拖长,无论群体或个体必然表里不一,走向人格分裂。大跃进貌似疯狂,其实自有合理性,一旦失败“调整”,退而求其次,立马爆发一种特殊的合法性危机。就个人所知,理想、现实间的可怖鸿沟已成为本政治体系最突出的特征。应该承认,这种反差有其历史使命,恰恰激活了人见人欺的没落古国,对撞出核反应级的变革能量。相比之下,中右保守派国民党——现代中国吉伦特党的社会纲领斯斯文文,不足以扫除积弊,救亡图存。问题出在激进变革无法适可而止,冲击极限之日便是走向反面之时。从六十年代上半期开始,国家在领袖指引下发起思想革命化运动,标志政治体系发生质变,实际上开始背离信仰。在这个问题上,老朽的认识与主流见解相左,需要适当展开。
任何革命都是手段,无论多么辉煌也代替不了目标。它们破字当头,成功则为新的建设开路,故有“建设性破坏”一说。国际学界普遍评价,马克思主义者历来有浪漫主义的目的论倾向,坚信神圣的目标高于一切,手段为之服务,功成自然名就。而反对者强调,手段具有相对独立性,必须谨慎选择,否则可能有损于目标,甚至潜移默化地取而代之。双方各有道理,长期相持不下。不过可以肯定,国内政界乃至知识界的相关警觉性持续下降。在现实国情之中,矛盾莫过于激进革命的果实——国家权力强势膨胀,与美妙的大同世界开起了没深没浅的玩笑。从建国到文革,高层领导一直心怀疑虑,生怕丧失道义权威。不管它人怎么想,老夫相信“继续革命”的初衷之一,就在于冲击现代利维坦,包括“盘根错节”的党组织。但事与愿违,甚至适得其反。激进的民粹革命盲目砸烂传统,清除“封资修”的土壤,等于自毁文明成果。只有利维坦可以迅速接管、包括军管那沙漠化的社会,从而使新的专制更加现代。无论主观愿望如何,激进革命都为全能国家提供合法性依据,“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一词大有学问,不可分割。而无论“自然消亡”学说可行性如何,其含义都明白无误,以激进革命为手段显然不合逻辑。共产主义者可以自由讨论,各抒己见,唯独回避的态度有失真诚。与科学、民主一样,革命也并非自明之理,而是毛泽东主席界定的“暴动”,以争朝夕的气概、杀伤性的方式追求天翻地覆的质变,因而有适用范围。易于开花而难以结果,替代不了长期的累积性建设,滥用则升级为破坏狂。它们终非社会常态,固有的斗争性少不得对立面,实际动力离不开浪漫激情。极端的非理性精神却无法保持稳定,不断升温才可维系,终究难免疯狂。而走极端的必然倾向,以毒攻毒的暴烈行为,对情感乃至人格的损害也不易补救。观察林彪、江青等极左分子的精神面貌,不难看到偏执、变态的痕迹。记得年少时,许多老将私下里一提起峥嵘岁月就难掩沉痛之情,普遍不愿意“子承父业”:“我们上刀山,下火海,就是为了后人不必再次经历。”正所谓“杀手更望太平年”,充分展现了革命者真实的内心世界。史无前例的十年力图让社会革命化,即革命常态化,结果却是社会甚至连同革命一并变态。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手段一旦取代目标而主宰意识形态,反而湮没、扭曲了信仰。而革命越辉煌,与终极理想的反差就越大,实际上堵塞了升级渠道。六十年来,甚至九十年来,失控的革命对大同世界的损害最为致命。
进入“新时期”,固有的矛盾并未解决。政策转向务实,意识形态冷处理,拖而不决甚至存而不论,后改为暧昧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操作层面而言,“新长征”走不出相应的新路。唯物论的哲学理念,社会集权的政治体制,与传统断裂的新文化,一哄而起的群众运动,以点带面、抓两头促中间[69]的工作方式,如此这般革命的招数保持了连续性。由于不开放其它价值体系,我们在精神领域成了破而不立、入不敷出的败家子,朝秦暮楚,简直像一帮国际难民。当然部分人如鱼得水,恕某直言,缺乏人格的流氓无产阶级,面目不定的骗子。难听吗?这就是现实,人往低处走,群众基础江河日下。心如赤子的戈尔巴乔夫一语道破:“改革是革命的准备阶段。”声名狼藉而又敏锐过人的邱会作,则在囹圄中顿悟:“改革就是革命!”无论如何,改革没有独立的合法性依据。可悲改来改去,革了社会的命,创造了天大的“中国奇迹”。接班人不复先驱的真诚,没有信仰的革命防止它人和平演变,自身却不遵守规则,摸着水面下的石头走向功利化。新世纪以来,革命调门节节回升,而腐败层层深化,说明什么呢?依我看,贪官污吏摸透了革命的底牌,主动接过话语权,发出时代的最强音,以维护予取予求的全能体制,隐性利维坦,包括掌管政策和人事的核心力量——党权,因为其合法性依据主要在于血染的风采。功利化乃不断革命的必然结果,精神上穷折腾直至倾家荡产,除了流氓无产者还有多少积极分子?物质诱惑外还有什么凝聚力?革命一旦走火入魔,正不压邪,精明过人的腐败势力反而革命化,如群蝇逐嗅般前赴后继。台下观众们尽可听其言,观其行。实事求是的态度,奉献牺牲的精神,丢得一干二净。而酒池肉林的日常生活,不知羞耻的习惯性瞎话,足以表现其丛林价值观,不折不扣的反社会主义。举家上境外户口的庞大裸官群,连长远打算都没有,还侈谈什么政治理想?如果硬要找革命对象,那只能盯住中产阶级,甚至小康人家。在现代世界不管如何标榜,容忍两极分化便属于激进极右,实际上代表控制资源、操纵市场的官僚垄断资本。他们脸不变色心不跳,连教育、医疗等人道主义事业或千年文明基业都连锅端去贱卖,问问国民党、共和党一类中右派敢不敢?“形左实右”的大帽子尘封几十年,取出来废物利用再合适不过。当然了,他们不遗余力地反对动乱。可惜稳定与科学、民主、革命一样,也不是自明之理,溃烂同样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众多善男信女迷恋旧梦,呼唤雷锋时代乃至延安时代。他们不懂形左实右现象的本质,此极端乃彼极端的曲线延伸,左右合龙意味着封闭循环的终局。在这个普遍整容的缤纷世界,果真再度发起大规模整风运动,年轻的少将认得准忠奸吗?能预断革命的主客体吗?既便一时邪不压正,又如何约束风光无限的新贵,令其不改初衷?
解某人没有入党,更没有参加革命。然而在其体内生长,落下不可切除的深刻胎记。唯美主义情趣,理想主义价值观,不仅延续终身,甚至传染后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至今听到史诗题材《长征组歌》的雄浑音响,心里仍久久不能平静。其中最感怀悲壮的低潮序曲,而非概念化的高潮尾声。事实上长征结束时,革命的前景还远不明朗,陕北根据地则迟至“三位一体”阶段才算稳住阵脚。就自己而言,那动人的旋律完全来自遥远的不朽记忆——战友文工团相对质朴的原版,而不是“三突出”冲击下的文革版,或有气无力的当代汇报演出版。烈火见真金,危难中的甚至失败的英雄形象最可爱,功成名就后则另当别论,难免流于浮华。至少从史诗节目《东方红》前后,文艺开始言不由衷,样板戏阶段已夸张得近乎狰狞,实则变态,到本世纪更是装腔作势。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抵触,几十年过去渐渐转为理性认知:革命走了调,由服从目标变为服从自身。如今又迷失自我,为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甚至于劫持。我不缺乏宽容,但决不接受口是心非的蒙骗,正如柏拉图所比喻:失职的牧羊犬比豺狼还要难防。在空虚的表演背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究竟还有什么实质可言?苦也夹缝求生,省吃俭用攒下一个鸡蛋的家当,还防不住左邻右舍的分享,落得个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与科学社会主义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始终没有超出政策体系而升级为意识形态。不过,七八十年代的信仰危机似乎基本克服,因为举国上下已麻木不仁。要知道,政治信念或价值体系或意识形态,可是现代国家的一大标志,以充分表达需求,凝聚各界人心。再次缺位也要强辩为滞后?不折不扣的倒退或降级,集中体现了政治生态的崩溃。执政党自身也不能幸免,内外压力失衡而过度膨胀,变得不伦不类。实在对不起,老白丁无从确认。
就政见而言,有些师生可能以为近墨者黑,解某某以西方政治思潮为业,必定倾向全盘西化。其实恰恰相反,正由于了解政治学较多,才跳得出空头政治陷阱,关注发展条件的制约性。了解欧美较多,才痛感其模式无法简单复制。十五年前曾与老A发生短暂辩论,“俄罗斯做到的事[70],你们为什么不能?”“中国人均空间和资源只有俄美两国的五到十分之一,生存条件太脆弱。”对方无语,若有所思。同时,开阔的视野还有助于突破幼稚而又封闭的五四思维方式,相对清醒地认识国情。关于封建遗产的评价,就不接受马克思等人的全盘否定。就个人所知,本土帝制根本不像五四学者的想当然——世界历史上最黑暗的暴政。恰恰相反,堪称类别中最完善者,所以不可能自我突破或改革。虽然双方的革命结论相似,后续阶段的掌握却大相径庭。要论正面选择,恕不才直言:一生思想不成熟,难以确定任何价值体系。相对而言,晚年倾向高度兼容性的生态主义,而与国内现行政策相左。该运动早已放言,中、印两个最大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工程不可能成功,因为资源缺口过大,超出全球生态系统的支撑限度。我同情其主要分支生态社会主义,它内涵丰富,具有高度综合性、包容性,比较适合当代国情之需,有望适当保留激进革命的正面成果。就逻辑关系而言,亦可填补现代中国正、反、合三段论式的缺口。根据国内外的历史经验,不排除一种看似荒谬的可能性: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换位,前者构成后者的初级阶段,一个矫枉过正的准备时期。理论与实践障碍当然存在,如政治民主的流行模式实为陷阱,需要从头探索。自己从来不作相关研究,心中并无答案。成熟的观点只有一条:建立独立的工业体系后,全面集权的政治体制开始弊过于利而渐失合理性,阻碍社会发展甚至剥夺其生存条件,而自身一天天烂下去。不止一位工农出身甚至于支持改革开放的前辈私下坦承:我们的腐败超过了当年的国民党,因为权力更大而又不受制约。如今广为人知,国民无从监督的党权——组织部门、纪检委、反贪局,已成腐败重灾区和廉政死角。个人则特别担忧胆大妄为的科学主义者,他们与市场诱惑相结合,不断扩大生态危机。三十年来以透支环境为成本,实现了粗放的“中国模式”,已成为政治稳定及干部致富的基本条件。败家子增长方式非但难以转变,反而有变本加厉之虞。以水利工程为例,巨型规划密集上马于西南一隅之地,三峡,雅鲁藏布江,怒江,还不算规划中跨国开发的湄公河。这场环境剧变正在赶超大规模战争,直接威胁地球的“第三极”西藏高原,人类根本无力充分论证。而我们的体制深陷僵局,已经做不了自己的主。于是一个旧话题不知不觉地复出——还政于民。其中不包括政治民主,它在本土从未实现,国家不欠这个账。社会权力则取之于民,迟早需要结清。总之,本教师认同社会主义,只可惜国货还不成型。“转变增长方式”,“以人为本”,“和谐社会”,都是切合时代主题的相关口号,有待进一步系统化。举凡政治信仰,建立相对独立的方法论、价值观及其理论,才能名副其实,名正言顺。不过,工程规模不小,远水解不了近渴。而利益纠葛太深,容不得正常思考,防变无异于取消政治改革选项。
二十余年过去,上述想法自然有一个变化过程,不加区分只因为问题始终如一。如此较真的态度,显得书生气十足,自然不符合游戏人世的大众时尚。可惜不易改造,因为潜移默化的家传难以剔除。本教师实际够不上红二代,充其量先白后红、红里透白的粉二代,有时感觉接近半明不白的灰二代。父母出身相近,均为剥削阶级子女,前国民党员,背叛家庭而投身人民革命,全然无益于私利。父亲加入中共地下组织后,忠孝不能两全,1936年、即发妻忧郁而亡前四年,老母已绝望而服毒自尽,以至他一唱起《松花江上》便落泪。而早在大革命后期,我外公就殁于彭拜领导的海陆丰暴动。他时任邻县紫金的教育局长,世代开明士绅,乐善好施,当地有口皆碑。遑论传统的中国学校有教无类,能犯什么罪?无奈生猛的海陆丰革命农民串联过来,镇压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当权派,算是不虚此行。总之,革命的“负面条件”长辈几乎占了个全,以至家父在延安中央党校给彭真校长写信发牢骚,自称“党的丑女婿”。然而双亲不计较个人得失,无怨无悔投身于低潮中的共产党,就因为知书达理,服从纯洁的信仰,绝非某些人想象的走投无路。其革命自发性不如被压迫阶级,自觉性却有过之无不及,一辈子保持修养,廉洁奉公。后辈非但不自卑,反而为之自豪。同类型干部在党政军草创阶段比例并不低,但大部分在各根据地遭到肃反。瓦窑堡会议后始有保护政策,可惜仅此而已,一直挺不起腰杆。部分老同事始终消除不了偏见,暴露了激进革命的先天不足。从一次内战到文革,党内斗争一再扩大化决非偶然,我坚定理解为布尔什维克化的客观要求——“党的驯服工具”,“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成千上万受害者尽管英雄本色,却往往个性十足,难免不服平庸的领导。
就父母尤其家父而言,坚定的信仰源于终身不放弃的独立人格,所以才能自拔于腐朽的半封建社会,以及有失众望的国民党。其处世之道正如文革期间单位大字报所揭发:贞不绝俗,伙不同流,外圆内方。参加人民革命后依然保持清高的品性,与不良倾向、尤其新瓶装旧酒的现象保持距离。向小辈赞扬延安的新气象,之余不忘提醒:“有些事情,我在旧军队都做不出来。”具体内容不解释,大概指不择手段的斗争方式,为久后的道德危机埋下了伏笔。他原则性极强(四野司令员林彪评语),却鄙视“一脸党性”之辈。与老干部共命运,而又不满部分人复出后的放纵苗头。我曾提到一件传闻,抗战老同事、某兵种司令,以完工个人住房为末班岗头等大事。面对这排不上号的问题,老爷子顿时面色铁青,愤愤不已。大权在握而丧志的意味,“两朝少将”能不清楚吗?还有若干精辟的言论,例如以过来人的口吻简评造反派的抄家:“打土豪”;影射文革中兴起的“扯皮”作风:“旧官场有一套‘推、拖、捅’的技巧。”了解其经历和气质才能看出,淡然源于内心的重伤。他对共产党倾注了全部热情,抱有创造历史、超越国民革命的高度期待,而不满足于周期性改朝换代。青年时代的解如川是个高材生,从小学到日本一路轻松折桂[71],个人待遇不成问题。在救国大业中,却忍受不了步履蹒跚的国民党。领袖毛泽东的雄心更无止境,“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但两分法决定了敌我全面对立,一个极端取代另一个极端,到头来建成一个封闭排他的新体系。独立人格显然不符合“驯服工具”标准,家父一生甚至身后非议不绝。晚年不止一次悲愤地对亲属表白:“我不合时宜呀!”无论如何,这种气质有意无意地影响了后嗣。全部家庭教育可以浓缩为两个字——明理,从来不灌输另外两个字——听话,包括组织或领导在内。所以师生们称解某人隐士般超脱,本人也以边缘人自居。在现阶段,独立人格集中表现为不理睬政治玩笑,顽固保持社会情结。此处有浑然天成的生态共同体,三教九流的唯一家园,国家的母体与生存底线,文化、教育、伦理等系列功能无可替代。老朽人微言轻,影响不了大局,只能自主选择归宿:生是社会的人,死做它的鬼。


行文到面前为止,我所承袭的家族遗传皆围绕父亲,是由于思想、品德等理性因素昭然易辩。其实家母的影响可能更深,只不过表现在生理、性格层面, 更加潜移默化。以延安整风为界,其身心变化多少令人吃惊。用她自己的话说,之前“很容易落同情泪”,少年时代的老照片可以作证。不料在整风运动中被“抢救”了十个月,若非产后不久,还难逃隔离审查。据信,事因起于家母的一个表兄,也是奔赴延安的引路人。他我行我素的作风在革命圣地屡教不改,并私下结交国民党延安县党部书记,结果不但被自己的组织礼送出境,还连累了无辜的表妹。其实在同一时期,家父也险些“翻船”。有一次不知被什么人点名“上台”,他决意接受挑战,幸而被经验丰富的中央党校军事队支部书记阎红彦坚定地阻止:“你上去就下不来!”可惜后者没能躲过文革一劫,在云南省委书记任上被迫害致死。抢救之余的家母经过自我改造,逐渐成为遵守纪律的模范,但深埋自己的内心世界,对子孙都不例外。她的身体也在整风前后出了问题,患上终生不愈的神经官能症。问其原因,总是闪烁其辞。可能由于这段插曲,敌后情报工作的预订任务最终没有执行,说不定因祸得福。她天性单纯,不善于蒙人,干特工风险不小。藏东西倒有一手,全看上级的用人能否扬长避短。我懂得,善感与神经质可以同源,而母子之间有明显的联系,精神诊断当然不应该放过。(家母图片说明:左为1936年稚气未脱的21岁小学校长叶韵青,右为1945年饱经沧桑的30岁老党员章帆,实际上在1943-45两年内判若两人)
独立人格的话题关乎两代,还要进行到底。事实上,解老师的职业生涯早有刺头记录:世纪之交的2000,主动介入朝鲜战争暨抗美援朝五十周年纪念活动。其背景复杂暧昧,估计同事们不大了解,有必要作些说明。一个既无入伍经历又不懂国际事务的外行,竟敢参与搅局,只因为有领导以更外行的身段处理地缘战略事务。事情缘起于上个世纪末,国内的民族虚无主义历史反思一浪高过一浪。如:抗日战争打错了,否则富傍日本;抗美援朝不值得,错失发展中美关系的良机。而两个对方反应一致,喜怒不形于色。抗战主题与个人的专业范围交错,与法西斯共存共荣的幻觉实在不值一驳。而韩战主题诡异,之前不大在意,甚至稀里糊涂跟着起哄:都是金日成拉我们下水。转折点出现在1998年,北师大刘小林教授传来一条不寻常的信息:日本人在美国图书馆偶然发现一位韩国军官的三八线记事,关键部分第二天就被无名氏撕掉。匹夫为之猛醒,开始探讨一个国际事务的迷魂阵——朝鲜战争的玄机。有的同事凭人之常情,以为解某某蓄意报复:个人的旅美遭际,老爸的抗美援朝经历,还不知是否包括他登上韩国相关“战犯榜”的闹剧。我可不至于那么狭隘,况且众多美国人士的友好表现足以平衡。丹佛车祸时,半打以上的陌生人挺身相助。路边一位店主将伤员抬进自己的工作间照料,主动联系救护,甚至代为盘查肇事车主。诸如此类的普遍善举在国内哪敢指望,令外来人深受感动,以至在警方赶到前放走了那位不寻常的中年妇女,作为对东道主力所能及的回报。彼岸之行的确滋生了对抗意识,不过主要来自对方的国际角色——当代世界战争策源地,以及压倒性的反华倾向。大学课堂上但凡涉及中国对外纠纷问题,教师总是站在对面,围剿之心不容置疑。只有少数学生一时迷惑:“五角大楼是不是要制造对手?”1997年适逢香港回归,周围的美国师生群情激昂,敌意不加掩饰,令人不禁想起珍珠港。我不懂国际政治,然而活跃的直觉相告:他们秉持一种全球性帝国思维,尤其警惕中、日、韩牵头的亚洲经济区,反制行动为期不远了。之前几年,一位美籍华裔学者私下坦承:美国期待中国富而不强。当代世界的其它竞争者都有难以弥补的局限性,欧盟属于邦联而形不成整体,日、俄的文化影响力超不出区域层次,唯独中国具备挑战全球霸权的综合潜力。本教师深然其言,确信我们已被内定为战略假想敌。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业余水平的思考中,我切切实实进一步发现朝美双方当年“不谋而合”的依据。与之同时,还愈渐领悟历史的现实关联,怀疑在相隔半个世纪的两度时空层面上,美方的暂时沉默意义相同——大爆发的先兆。工作动力因此而倍增,可惜与国内环境不协调。九十年代末,政界、知识界主流全盘接受美方观点,决定战争五十周年不搞任何纪念活动,并疏远传统盟友以显示诚意。而唇齿之邦的不安全感上升,争取直接达成双边和平协议。我们的一位领导表示,支持朝鲜半岛上任何有利于和平的变化。事关国家安全,思路却含含糊糊,态度还大大咧咧。于是忘乎所以,积极争取著文发表。一位笔名“双石”的新朋友热情合作,曾打算收为其里程碑级纪实文学大作《抗美援朝战争》的附录,可惜出版单位国防大学揪住相关的外交问题不放,一口气拖了几年。转而试投专业刊物,据悉二万二千字的篇幅太大,辗转近一年,直至2000年5月才部分登载于《当代中国史研究》。两方面均拜托人大附中同班生熊蕾帮忙,我的父母认识她父亲熊向辉,不过平时无来往。以熊蕾为轴心,聚集了无官方背景的几位新一代“志愿军”,严格而论游击队水平。说实话,老朽毕竟从未扛过枪,自觉狗拿耗子头皮发怵。后见业内不由自主,数十年有史无论,才意识到政治学的高度综合性,无党派一身轻的自由身份,斗胆披挂上阵。相比之下,熊蕾老新闻工作者,双石戎马出身,各怀专业优势。时光一天天接近周年纪念,绥靖主义的地区政策悠然踏向雷区,小字辈人微言轻,看着干着急。谁知进入倒计时的六月中旬,太平洋对岸平地起风雷。熊蕾出差彼处,只见地跨韩美两国的系列纪念活动已拉开帷幕,当年的重要战场都有具体日期相同的隆重仪式,断断续续为期三年,直至协议“停火”,俨然一场精神战争。时隔半个世纪,双石称之为“一个小轮回”,再次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在下至今不明白,驻美使馆人员事先忙什么去了,莫非按既定方针行事?不管怎么样,熊蕾公干一完就兼程回国,火线汇报军情。兵临城下,国务院新闻办主任赵启正来不及请示,当场谋划应急措施。6月20日,拙作《新中国的生死之战——试论保家卫国的抗美援朝》全文登在新浪网,有胜于无,充作一块滚上阵来的顽石。游击队以麻雀战争取时间,正规军——中央政府随即大举动员,安排了一系列紧锣密鼓的后续活动。家母想看看“十·二五”大会,但搞不到票,亲自打电话向有关部门索要,办事人员冷淡回应:“只给参战者。”[72]不才应邀参加了若干讨论会,并针对逼人的现实问题疾呼:“这是当代东方慕尼黑阴谋啊,政府为什么还不表态?再晚可就来不及了。一旦签订和平协议,停战协定自然失效,中国对朝鲜半岛再也没有发言权了……南北重新统一后,美国驻军的法理界限消失,咱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老夫心里有数,冲击主流注定得罪人,但大事当头顾不了那么多。新中国同龄人八字欠佳,成不了大器,唯独愿与故土同命运。活到这个份上,已经找不到任何替代性精神寄托。拙作不难望文生义,正是侧重容易忽略的国家利益。为避免连累它人,我不惜亮出民族主义的底牌,更要惹祸上身。几年后,一位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政府内部的相关评价:最反动的社会思潮。言下之意,超过卖国主义。不了解其论据,亦不便追问打听。比较民族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基本特征后,总算找到一点线索。前者强调传统文化所反映的民族特性,主张利害与共的社会各阶层一致对外;后者弘扬文化激进主义,诉诸国内阶级斗争的社会动力学。从理念到行动,双方历来水火不容。即使如此,本教师仍不改初衷,因为立场出于成熟的理性思考。我院无人不知,现代世界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那么抛开民族主义就完不成建国大业。它本身属于中性的社会思潮,几乎可以结合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亨廷顿深刻指出,西方文明不具备普世价值,本土化构成所有国家现代化的必经阶段。我才疏学浅,找不出还有哪个外国像中土一样,无止境压制民族主义。实践表明,取而代之的爱国主义局限于政治范畴,只有浅薄的文化自虐而无积极的文化内涵,形不成坚实持久的凝聚力。共产主义理想落潮后,爱国主义事实上趋于失效,甚至阻碍民族精神的复兴,遑论发展。国民普遍产生民族自卑感,甚至自以为基因低劣,活该淘汰!因此,今日的卖国主义实为爱国主义的曲线延伸,令政治体系不得不包涵。北京奥运作了微妙的形象展示,龙的传人羞于面对龙文化,百年精神困境一览无余,亿万人民成了站起来的罗锅。大会确定红配黄为主色调,灵感显然出自烈火与鲜血——现代中国革命的旗帜,战场上激发斗志不在话下,日常生活中适宜渲染喜庆。在举世瞩目的文明舞台上,夸张至火爆程度反而艳俗不堪,远不足以象征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远不及雅俗共赏、略显神秘的紫色。看了直播后深感压抑,对本土文艺复兴彻底失望。老夫尊重历史,拙作字里行间维护新中国的地位,含蓄反驳它人的抹黑。只不过认准,真诚的革命不计较自身得失,而应以国家利益为最佳归宿。社会基层的狭隘民族主义不可取,例如仇日、仇韩情绪就愚不可及,拘泥于过时的远交近攻惯性思维,不懂地区共同利益上升,已致远亲不如近邻。而且犯了马基雅维利之忌:联合强邻打击弱邻,将自食其果。要论民族主义的应对之策,关键在于正面引导,一味封堵适得其反。
前几年院庆出论文集时,拙作在新浪版外加了一小段增补。最终按照出版社的内容严格取舍,步2000年《当代中国史研究》的后尘,有意无意再度牺牲了文中精华。“废料”首先简析美国参战的真实动机,包括注解处的“刘小林信息”;其次引用北师大历史系张宏毅教授提供的信息,他介绍霍罗威茨的著作《冷战后时代的美国对外政策》,其中概括了“示弱于人——刺激挑逗——大举反击”的危机对策模式;另有已故沈阳军区副政委李伯秋老将军一段深入浅出的精彩谈话。我以为,“废料”不无学术参考价值。五十周年纪念活动中,曾有幸与韩国学者交流意见。他们在“垃圾”面前神情严峻,不止一位微微颔首,有人甚至私下表示:“谢谢你的文章。”身为韩国确定的战犯后代,没有理由怀疑对方的诚意。迄今为止,自感拙作大体上站得住脚。已知的一项主要缺陷在于,“缓冲地带”的提法不宜对外交流,否则有大国沙文主义之嫌,韩国人士尤其反感,其北方同胞可想而知。无论效果、福祸如何,自己问心无愧。实际上一辈子不安分,不时出现“补短”冲动,有意无意钻冷门。背后的价值准则多少学自孔夫子:雪中送炭而不锦上添花。因而一向弄潮不赶潮,视之为接轨社会的特定方式。不过,时移而势易,十余年前那种特定的热忱早已消退。持续一代人的睦邻外交与区域合作政策似乎业已放弃,包括朝鲜半岛在内的周边关系逐步落入它人轨道。不止个别问题,用正常理由已难以解释。而副国务卿确认我国的寡头体制,发出了一个非同小可的信号。须知那是个贬义词,指称一种党而不群的变态政体,包括僵化、腐败、积弱等致命弊端。表明识破了彼岸色厉内荏的底牌,己方已稳操胜券,并乘虚而入扩大优势。甚至利用表里不一的特点,揪住辫子敲诈,逼人以实际利益去换取一时的政治宽容。
匹夫的职业生涯从一而终,在我校连续干到退休。硬着头皮坚守岗位并非混食,主要是“补天”意识或潜意识作怪。少年时代大闹校园的负面实践没齿难忘,反思后颇觉身不由己,产生了挥之不去的还债念头,争取“在哪里摔倒在哪里爬起来”。可惜,差强人意的效果与真诚的动机并不统一,因为主观条件始终达不到职业要求。不管先天或后天原因,本人的智力发展过分侧重于直觉性,的确不健全以至不堪造就,突出表现在注意力、条理性不及社会均值。思想过分活泛,不守章法。莫论研究,读书都有障碍,翻不过几页便忍不住质疑,迹近思而不学。任教后仍不见起色,精神多在联想跳跃中活动,理性思维充其量用作检验工具,知识的深度和系统性还不如学生。诚然,作为普通公民或国民,自信综合素质不低于社会均值。冥顽不化的独立人格,活跃的恻隐之心,散仙式的漫游思维,恰恰利于弥补科学规范的盲区、盲点。话说回来,直觉易于感染而难以传授,远不足以为人师表。讲台上的长期表现证明,解某某适应社会的马拉松任务以失败告终,完全不符合疯人院的主要健康标准。且不论专家的意见,包括大量背后议论和暗示,既便在小家庭内部,也多年持遗传性精神病的判断。“复查”儿子病例的过程中,少不了重审自己的旧案,逐渐产生新的解读:方方面面,似乎更像一个永难定位的边缘人,介于正常与失常,精神障碍与心理障碍,社会主流与支流,如此等等之间。不过一如既往,对自己的性质不感兴趣,因为不在乎外界议论,甚至不愿享受正常待遇,可能过分求实了吧。反正青年时代就形成一种相对主义观念,坚信不存在绝对的完废强弱之辈。缺陷往往伴有过人之处,例如盲人的听力和触觉,无臂者的下肢,包括所有各亚类的意志力。求生于绝处往往逼人加倍努力,畸形发展,某方某面达到奇才、怪才乃至“超人”的素质。在他们身上,本郎中看到了人类漫长进化、升级过程的缩影。因此非但不该遭受歧视,许多专项工作还应优先录用。在病态的当今国内环境里,就意志品质而论,恐怕残疾人群体最接近正常。我不否任极端失衡或致命缺陷的遗憾,诸如种种不便、成本、风险,更不要说幸福感的折扣。关键在于无论如何,局部之短不等于整体之残,实际上幸运儿才敢于自废。“残而不废”的概念不限于励志,同样符合多数事实。所谓“精神残疾”,理应不无相通之处。激昂地为同类辩护,免不了自夸之嫌,自然更逃不脱精神障碍的定性,随他们去吧。


[63] 语言稍有加工,原话过于模糊、罗嗦。
[64] 同辈清一色的兄弟,两位母亲大人各贡献四个。
[65] 见于台湾中共研究所所长项乃光作品《中共军事人物志》,家父的同学兼同事孙铭九持同样说法。
[66] 此称呼不算失敬,老将军们没少私下议论“老毛头”,与国军将领相映成趣。
[67] 据认为一个多世纪以来,其兵头将尾、即发达与发展之间的国际地位雷打不动。
[68] 如“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一类强烈的对比句,常令读者莫衷一是。
[69] 体现为炫富与笑贫,而不是扶持小康。
[70] 指休克疗法。
[71] 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排第三,但他自己和同学孙铭九都证明,实际成绩超过前两名。因有反日嫌疑,尤其在第三师团第六(冈村宁次)联队实习时擅自离队,以抗议增援济南事变的军令。结果被校方穿了小鞋,不过仍得到最高奖品——“天皇刀”一把。
[72] 胡说八道。

http://blog.sina.com.cn/s/blog_b831f4090101clr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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