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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国伟:一个草民的生存日记(1966~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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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7 09: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活在人间

--一个草民的生存日记(1966~1984)

作者:范国伟

关于我的日记的几点说明(代序)

(一)

在那“偷听敌台,书写反动日记”就可判处死刑的年代,我,一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在悄悄地记着日记……

阶级斗争的倾轧、残忍,周遭环境的恶劣、纷乱,家庭生活的拮据、窘困……,日记实在是迴避现实、躲藏心灵的好地方。在这儿,可以倾诉委屈,舔拭伤痕,放飞心情,舒展蜷缩的灵魂。

妈妈知道了惊慌不安:你寻死啊,要惹祸的!

朋友知道了婉言相劝:你把日记藏哪儿?枕头下?锁在抽屉里?他向我叙述了一个同学因日记被抄被捕,病死监狱的真实故事。

但当时,倾诉心灵的强烈渴望是那么的难忍……,于是在我的日记里,出现了一种惊弓之鸟的怪异心态:一旦在日记里流露出消极的小资情调,就会马上警觉地谴责一下自己;一旦在日记里说了“大好形势”的不是,就会马上“自觉地”用毛泽东思想去分析一下、批判一下。有了这个“掩体”,我心里坦然、笃定了许多:我写的是红色日记!难料的是,有恶言叵测的:“红色日记?哼!就你这出身?谁信啊?你有这份阶级感情吗?”狐疑的目光射来,我脊背飕飕冒凉气。

平心而论--不虚妄也不矫情--日记里还真不乏一个少年出于真诚,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文革的赞颂。星移斗转,遗憾的是,很多当年神圣庄严的东西,现在读来都已成了笑柄和讽刺。

(二)

取名“草民日记”,绝非自轻自贱;在我的词典里,它绝对是个好词。在北大荒九载,对草,我有了更深彻的理解和感悟。

刚下乡那会儿,安置知青的住房不够。我们割去齐腰深的草,刈出块地,钉上粗粗的木橛子,铺上疏疏的糙木板,打开铺盖睡在帐篷里。一夜醒来,我惊异地发现,昨刚割了头的野草,韧长的茎叶柔弱然而不屈地从板缝间探出身来,匍在我的被褥上,和我同枕共眠……我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久久凝视着它,心里有些震撼。北大荒啊,就是草的天下。它几乎不需要什么生存条件,它匍匐在大地上,向广袤的空间延伸,路基、石缝、土坡、悬崖、洼地,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它无处不长,且健康茂盛,葱茏葳蕤不乏风韵灵秀。草多了,给人以草原的期盼和指望,草原大了,给人以心胸开阔灵魂净化的慰籍和升华。它坚忍不拔、不卑不亢、忍辱负重、豁达向上;它任人践踏、哀而不怨,向天空坦露着襟怀,向人间呈现着绿色--那是它生命的燃烧!草,不习惯别人的注目,不接受欣赏的目光,不要求理解,甚至压根儿不在乎理解。北大荒有一种草甸子,经年累月的生长,茎、根盘绕错节,缠成一轱辘一轱辘面盆大的陀儿,横亘在洼凹地,是我们“农业学大寨”“粮食上纲要”的死敌。它锤不烂、割不动、烧不死,任你刀砍火燎,春风一吹,它照样“遥望草色近却无”,至夏,它照样是一蓬蓬绿色的火焰!我们根本奈何不了它。近几年从媒介得知,北大荒退耕还草、恢复湿地,草甸子成了宝贝,它有蓄水、防涝等功能,还是水禽、动物的天堂。草,就这样身处被误解的境况,也从不焦躁、愤愤不平,它泰然处之;对玩弄它(现在流行一种“滑草”的娱乐活动)的人,也从不渐生仇恨和报复之心。这是它的伟大之处。

休闲漫步,每临青青草地,心里总会感怀草的种种好处。我崇拜草。

(三)

很多作家都说过类似的话:再普通的人只要把他的平凡生活记录下来,都会是一部“传奇”。我很相信这话。这是生活本身的丰富多彩,人生不可复制、不可再生所决定的。中学时学哲学,老师不是就讲过“世上没有两粒相同的沙子。”“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有人称我的日记是“原生态”的东西,我感觉也是。所以,当有我尊崇的导师希望我向文学作品靠拢,增补虚构些东西的时候,我说了不字。我写作的初衷就是要保持一个普通人日记的原汁原味。作为日记体的“文学作品”太多了,虚构编造,动辄就往惊天动地、诡谲离奇、死去活来的地方使劲。人们经历了太多的情感地震、情节历险、情欲刺激,老百姓早倒胃口了。我绝不想去刻意雕琢我的日记。相反,平实的记述、平淡的生活流程、真切可触的心路轨迹,更能撩起人们内心的感悟,泛起回忆的涟漪。我把自己的东西比作根雕,根是自然而成,我只不过是截取一段,顺势依形而作。在内容上,不在我生活环境、生活视野中的,我绝不撷取(更不用说编造了)。这一点,是可以由我十六本原始日记文本泛黄发脆的纸页作证的。

世界变得多元化了,我觉的,应该给平凡以价值。这个趋势似乎已见端倪。为什么许多人都喜欢“原生态”的东西,唱歌喜欢听“阿宝”的,看戏喜欢看非职业演员的《雾城夜话》《百家心》等,这不是很令人思索吗?许多“文学作品”成了塑料花,人们宁愿喜欢草。

按时间顺序,我把《草民日记》分成三部分:

1、文化大革命
2、上山下乡
3、进里弄加工组


第一篇 文化大革命(一)

每天都有砸个“稀巴烂”的亢奋

1966年8月24日

每天都有天翻地覆、地动山摇、砸个“稀巴烂”的亢奋。文化大革命已发展到一个声势极其浩大而又尖锐复杂的阶段,它已完全渗透到上海的每一个角落,连里弄的阿姨妈妈也充分发动起来了,一有风吹雨打就敲着锣鼓上街。同时,武斗也已成为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听说西安、长沙、兰州已发生好几起流血惨案。“流血惨案”,汗毛凛凛的词,那是说《五卅》,历史教科书上的,新社会,没见过、没听说过。对于一些首长的报告,各学校的传言出入很大,辨不清真伪。听说陈伯达把那幅对联改了。原本是:

基本如此
老子革命儿好汉
鬼见愁
老子反动儿混蛋

现改成:

应当如此
老子革命儿接班
鬼见愁
老子反动儿背叛

在这样纷乱的形势下,要想搞好这次文化大革命确实非常之难。这个星期以来,班级里的争论天天不断,无所佳果。

学校各班级的红卫兵组织纷纷成立。我班那些人的主张是“红卫兵是‘红五类’的阶级组织。狗崽子想参加?没门!”

关于成立班级文化革命小组的事,吵来吵去,今天总祘初步达成一致:小组成员的主体,必须是“红五类”,同时,也适当吸收少数其他劳动者、职员、小业主出身的同学,以便形成“统一战线”。

这是当前运动的主要倾向,而且是有很大势力的倾向。不过,我总认为这与中央“十六条”的精神是不符的。根据中央的指示精神,并不希望革命群众成立什么“阶级内部的组织”,因为这不利于最广大地团结人民。红卫兵也好,文化革命小组也好,只要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左派就好。家庭出身反动的人,也可以成为革命左派吧,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朱总司令、周总理、陈毅市长、陈赓大将……

必须牢记:一切按毛泽东思想办事,充分发动群众,相信群众。

1966年8月29日星期一晚上

今天听了曹荻秋关于文化革命的报告录音,明天将讨论这个报告。

今天班级又通过了一项决议:文化革命小组必须由“红五类”组成,这虽然与十六条精神不符,但这种倾向已遍及全国,势不可挡了。当然这样一来,我这个文化革命筹备小组(简称“文筹”)成员也该寿终正寝下台了。

两个多月前,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吹响了进军号。一切旧制度、旧束缚都在破除之列,先是班主任“靠边站”,革命学生自己“闹革命”;再是废除了“班委会”这“御用工具”。同学们民主选举新生事物--“文化革命筹备小组”,不知怎么的,糊里糊涂把我选上了。或许是大多数同学还不知我是右派的儿子、地主的孙子?或许是我平时不大响,给人留下了“待人蔼然”的好印象;下乡“三秋”劳动时,分红薯不与同学争多论少,总留在最后拿最小或煮僵掉的?或许是上次语文王老师课堂上说了一句“十年寒窗,一鸣惊人”,被方正华揪住小辫子:鼓吹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写文章在黑板报上掀起批判。我写了一篇文章强词夺理,替王老师辩解:为革命“十年寒窗,一鸣惊人”有什么错!总之,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总算登上了高二(3)班的政治舞台,面对滚滚革命洪流,我先天不足,下台难免,但也算风光过一阵。

我认为,对于某一旧事物的革命,往往总是矫枉过正的,甚至乱不可免。而革命之后,这种过激的举动必有所纠正,而走上正途,从而使事物得到一个极其大的飞跃与发展。不懂得这个道理,而在革命中气急败坏地去阻止你认为过左的行动,那么你将成为右派或右倾机会主义者,下场不妙--尽管你的动机是那么的正确。

大辩论,要么是唾沫星子横飞,吵得一蹋糊涂,要么就是处于一种僵持状态,死寂一片。

1966年8月30日星期二晚上

大辩论,要么是唾沫星子横飞,吵得一蹋糊涂,要么就是处于一种僵持状态,死寂一片。大辩论的结果,也是:“通过决议”--“推翻决议”--再通过--再推翻--以致无穷。这都是“文筹”五位成员内部的互不体谅、私心杂念、不团结造成的。

今天的辩论,车轱轳又转回前天去了:文化革命小组成员应该是:“革命左派”,而不一定是“红五类”(当然“红五类”中的大多数是革命左派)。预计明天又将有一场唾沫的恶战。


1966年9月1日星期四晨

昨天没去学校(没人管我们了)。下午去看了一场电影《粮食》。

昨黄昏,薛将进、谢春龙(“文筹”成员)到我家,未遇。晚上,薛又来了,一起到李真明家。李谈了到复旦看大字报的一些见闻。之后大家又谈到在文化革命中如何贯彻阶级路线的问题。

李、薛说,现在同学中有一个普遍的认为,“范国伟讲话总是缩手缩脚的,许多重要的话没讲出来就中途戛然而止了。而这些重要的话,对于你来说是深思熟虑的。”

我思忖着,同学们有这种“认为”,并不是件好事,画外音是,我的私心杂念--反动的家庭出身包袱在作怪。

我说,“我并没有缩手缩脚,我觉得我们同学中往往有‘宁左勿右’的思想,当然这种思想已有了很大的势力、规模,我不否认本人也有。这种‘宁左勿右’的思想,实际上是一种‘形左实右’的思想。可是,我们‘文筹’的责任是搞好班级的文化大革命,当我看到大家‘左’得太不象样的时候,不得不拉回一把。”

“你想力挽狂澜?”

“我是力不从心!”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红卫兵先叫王善明的老婆站立在一只高凳上,说她娇滴滴的该接受革命锻炼。后来有人在王善明家的杂七杂八的抽屉里发现了一颗子弹壳,红卫兵朱卫东说,有子弹壳,就有手枪,交出来!“我们哪来手枪?”急得他老婆站不住了从高凳上倒下来,幸好被王善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才没出事。

1966年9月4日 星期日晨

地、富、反、坏、右,及在运动中被揭出问题者之家庭,都是红卫兵行使职权--抄家的对象。我家也在此列……

“黑五类”完全被“红五类”踩在脚下,这自然是对的。可他们的子女亦如此!这就不一定对了。这种压抑、郁闷无从诉说……。在这样的“红色恐怖”下,我不禁幻想,快快离开这环境,这家庭,这城市,到新疆去,到外地去。走自己的路。

前晚,随我班红卫兵抄了王善明的家,王是我们高一的数学老师,资本家出身。红卫兵抄家仗的是人多势众,有维护现场秩序的,有实施抄家革命行动的。我是维护现场秩序的;实施抄家革命行动还不够格(众所周知的原因)。抄家时,红卫兵先叫王善明的老婆站立在一只高凳上,说她娇滴滴的该接受革命锻炼。后来有人在王善明家的杂七杂八的抽屉里发现了一颗子弹壳,红卫兵朱卫东说,有子弹壳,就有手枪,交出来!“我们哪来手枪?”急得他老婆站不住了从高凳上倒下来,幸好被王善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才没出事。

抄家回来,经过薛将进家,发现他门口被贴了不少大字报。刚才薛来,也未提及此事,我更不便问。

最近上海来了不少北京的串联学生,曰,帮助你们搞文化大革命,好大口气:我们北京的文化大革命搞好了,上海太平静,你们上海市委已经烂掉了!他们竟敢公开在市委召开的大会上捣乱,指着曹市长的鼻子骂:你胡说八道!“碰到不革命的就骂,反革命的就打”。在上海的影响很不好,尽管这只是北京学生中一小部分人的所为。

1966年9月6日星期二中午

选出了8名赴京串联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的同学,清一色的红五类。说是为了毛主席的安全。

昨晚去抄了陆宇舟的家。

完了凌晨2点又到外滩去听辩论会。花坛旁的台阶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几个北京红卫兵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表“红色恐怖万岁”的观点,不时的有人拔直喉咙高声打断,表示反对。一个夹着人造革书包的青年发言很引人注意,好一个能言善辩!句句说在我心里,让我一阵一阵通电般的抖。他说:我们应该高呼的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理由是:首先我们不应当承认施行恐怖政策;其次阶级敌人为什么会感到恐怖呢?是因为我们有巩固的无产阶级专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是因为真理在无产阶级这一边,是因为我们有强大的群众基础,是因为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那些北京红卫兵终于瞠目结舌灰溜溜地走了。人群在他们身后“呕呕”地起哄。

近来,上海市民对北京红卫兵的错误观点及武斗的行径进行了全面的反击,使他们不得不收敛了些不可一世的威风。

李真明家也被人抄,他变得十分颓唐,恶从胆边生,竟恶毒地攻击起我来了。我惹谁了?怪事。

当同学提名我为候选人时,邹光耀高叫,“黑五类”不能当代表!这立刻招致许多同学的反对,争执不休之际,我跑到黑板前擦去了我的名字。此刻全教室一片寂静,为我的举动愣了神。父亲是资产阶级右派,儿子我就不能成为无产阶级左派吗?我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1966年9月7日星期三

今天辩论选文化革命小组代表的事。我主持。

李真明被抄家后,其言论变得越来越“左”,他说,文化革命小组代表应该从“红五类”中产生,因为他们觉悟高、立场坚定、阶级感情深厚。我严肃地驳斥了他们貌似正确的谬论,大多数人站在我这一边。

我认为,选举文化革命小组必须按十六条精神办事,按革命左派的标准来衡量。革命的事业是千百万人的事业,要团结95%以上的群众。有人在选文革代表的问题上,讨好“红五类”,大肆贩卖其私货,挑起“红五类”与非“红五类”同学的不和使之产生隔阂、抵触情绪。让“红五类” 产生优越感,让非“红五类” 产生自卑感,情绪低落。这是不利于革命事业的。

当同学提名我为候选人时,邹光耀高叫,“黑五类”不能当代表!这立刻招致许多同学的反对,争执不休之际,我跑到黑板前擦去了我的名字。此刻全教室一片寂静,为我的举动愣了神。父亲是资产阶级右派,儿子我就不能成为无产阶级左派吗?我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天下着大雨,我与薛将进、陈国钟、谢春龙淋着雨,一面谈着今天的事,一面回家。

回家后,知道父亲来信了,听信中口气,他被人斗得很厉害,他叫我们清一下家里的“四旧”交街道红卫兵,讨一张清单收据,寄给他好“交代”。

妈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哥又上北京串联了。我想了一想,准备星期五晚上趁夜色叫我班红卫兵陈国钟、薛将进等哥们来抄我家。速战速决,悄悄的,尽量在邻居中减轻影响。

像16号玻璃店老板家遭“毁灭性抄家”,那就惨了

1966年9月8日星期四

上午与薛、陈、谢在陈家商量选文革代表的对策。回家时买了一本毛选甲种本和二本毛主席语录,寄一本给爸爸。

请人来抄家,颇为不顺,听薛、陈口气,他们顾虑很多,是自己要好的同学,不忍下手。不知对他们是该感激还是埋怨:就是要请自己要好的同学来,指望抄家时落手轻点,手下留情;做个吃相难看点的样子,让我家过关,怎么不明白?!像16号玻璃店老板家遭“毁灭性抄家”,那就惨了!

1966年9月9日下午二点许大组讨论前

经过几天的争论,终于完成了“文筹”的使命--选出了“文革”小组成员:卞、钱。两个平时很老实的工人子弟。事实证明我正确:群众完全有觉悟,按“十六条”自觉地选出“红五类”为“文革”小组成员。

我的几次发言,在同学中影响很大,听一些女生说差一点儿要掉泪了。对“红五类”是个启发,对非“红五类”是个安慰。现在谁还敢替非“红五类”说话?虽然我没被选为“文革” 成员,可威信大大提高了。

还有一件重大的事要提醒自己:虽然我的发言是正确的、得人心的,但在当前文化大革命“左的倾向”形势空前高涨,对一切进行“矫枉过正”;党的阶级路线被“矫枉过正”为唯成份论的情况下,我要适可而止,谨防意外!

班“文革”小组虽然成立,分裂现象也随即出现。“文革” 小组作了第一个决议:今天下午讨论,可“刘英俊战斗小组”却擅自拖了十几个人到某中学串联去了。简直是破坏团结!

她随之疾言厉色起来:“这次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大革命是不会让你安静的,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总会有人来触及你的灵魂,使你不得安宁”。有人劈叭摔书起身离桌,以示不满,她脸无愠色,冷笑了一声。此女魄力不可小视。大批不知名的小将成长起来了。

1966年9月17日

前天,毛主席在天安门再一次接见了赴京的革命师生。国华哥在北京已九天,可能也见到了毛主席。

不少党委烂掉了,尤以文化艺术界为甚。团中央也烂掉了。许多报刊杂志停办,全部的旧书店及不合时代的店业,如西宝兴路上的香烛锡箔冥器店都关门大吉了。

昨天,到市中心、市图书馆逛了一逛,目之所及,到处是宣传队,到处是革命歌声,到处是传单,到处是红色的海洋:街道、墙面、橱窗、手捧的宝书、肩背的语录袋……整个城市一派高涨的学习毛著的热潮。

图书馆里倒显得异常的宁静,确实与外面轰轰烈烈的气氛不符。难怪我们正埋头看书报、杂志的时候,一个十七八岁的北京女红卫兵跑进门来造反了。起先,她语调平缓,像在自言自语:“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呢?是反对,讨厌,还是找个安静的世外桃源来躲避一下?”大家不期然地抬起头来,她也随之疾言厉色起来:“这次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大革命是不会让你安静的,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总会有人来触及你的灵魂,使你不得安宁”。有人劈叭摔书起身离桌,以示不满,她脸无愠色,冷笑了一声。此女魄力不可小视。大批不知名的小将成长起来了。

1966年9月21日晚

昨天,我们到天马电影制片厂串联,碰巧遇到首都红卫兵正在开批判陈鲤庭、汤晓丹、谢晋、徐昌霖、羽山的斗争会。露天临时搭就的台上,汤晓丹头发花白, 谢晋一脸络腮胡子,一身退色蓝卡其中山装。红卫兵挥舞着皮带,声色俱厉,权威们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下午,又到交大看大字报。

于是,我便受到劈头盖脸的嘲讽和攻击。什么“革命的逃兵”、怕到金华被人打,我满不在乎地笑笑,也不作分辩。

1966年9月22日下午三点

昨天,本准备到海燕电影制片厂串联、看大字报的。早晨在北站集合的时候,看到一张传单:金华火急!金华城白色恐怖下的学生,遭到了地委挑动的工农群众的围攻和殴打!浙江师院冒险赴沪革命串联队呼吁革命师生赴金华支援!

同学们马上热血沸腾准备到金华,于是,“海燕”不去了,马上与金华赴沪革命串联队联系,又连忙回学校打证明,校党支部不同意,又打电话到市委吵,市委不赞成,又二十个人一起乘车拥到华东局,华东局更干脆:不要去!可我的这帮同学三不罢四不休,非去不可。四个什么沪闵中学的家伙更是在其中挑唆起哄。决定自己买票到松江,到了松江不下车,一直乘到金华。

我是不赞成去的,原因:①中共中央国务院有了通令国庆前暂停一切串联活动;②我经济不济,妈妈不会同意给我钱的;③(我不便说)这帮同学中只有汪玉芳是红卫兵,这怎么行?!臂膀上红袖章都没有的。

于是,我便受到劈头盖脸的嘲讽和攻击。什么“革命的逃兵”、怕到金华被人打,我满不在乎地笑笑,也不作分辩。

今天早晨,到校才知,李、陈、王也不去金华了,我把昨天给我的攻击不轻不重地还给了他们一些。

1966年9月23日 下午

国华来信,他在北京中央社会主义学院住了近十天,游玩(不,串联)了北大、人大、北京电影制片厂、北海、颐和园、北京动物园、文化部、中宣传部等,真快活!他说,还要到天津、青岛、大连去呢!

许多同学都串联去了。剩下几个人也别想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今天骑自行车到学校一看,连个鬼影都没有,全不来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大家不管!

1966年9月24日

晚上七点到北站听街头辩论会。十二点才回家睡觉。辩论会内容:1、关于党的阶级路线问题,2、红色恐怖问题。

1966年9月26日

去金华的同学来信,托我一事:购买十二个红袖章,印上“真理”战斗队的字样,邮去。到店里问了一下,说红袖章只能印“红卫兵”。没办成,写信给他们如实直说。

1966年9月28日

学校一点事都没有。

说是不许到外地串联,可还是有人千方百计跑出去,上海的外地学生也越来越多。

国华又来信了,他到天津、大连去了一次,又返京了。他准备在北京过国庆,参加与日本青年的友好大联欢并游行。节后,打算往西北跑。他希望我也到北京去。

国庆节,上海实验歌剧院在文化广场演出革命音乐舞蹈剧“椰林怒火”。今天跑去排了二小时的队,买了四张票,一角钱的蹩脚货。第一排的60座62座64座66座,壁角落,斜对着舞台。

父亲是10月1日凌晨12点到上海的。听说他在文化革命中没出什么大问题,还好;从外观看,头发齐整,脸上也无伤痕之类。我们都放心了一点。

1966年10月3日

父亲是10月1日凌晨12点到上海的。听说他在文化革命中没出什么大问题,还好;从外观看,头发齐整,脸上也无伤痕之类。我们都放心了一点。

1966年10月5日

早晨邻家的两个女社会青年上安徽黄山落户去了,竟然惊动了整条华昌路。大家都起来送行话别、感叹欷嘘;触景生情,我也不免为自己前途担忧:生活啊,究竟要把年青人带向何方!

上午到学校,与金华回来的同学聊,得知,方伟华、薛将进在金华因“游山玩水”被民兵扣押。详情他们呶嘴眨眼地竭力对我们保密,惹得我们很尴尬,心里不舒服。这很不利于团结。

国华哥来信告知,10月1日凌晨一时十七分在天安门广场他幸福地见到了毛主席!

1966年10月15日

班级的文化革命已经瘫痪,去学校无一点事可干。不少同学仍在外地串联。在家看看书、唱唱歌,百无聊赖。

所幸国华前两天寄来不少书,是在北京旧书店买的,有《青春之歌》、《红旗谱》、《山乡巨变》等。“扫四旧”,大量反动的书籍(像《复活》《安娜?卡列尼娜》)都被烧了,在批判边缘的都三钿不值俩地卖给了旧书店,国华在那儿捡了便宜。

看了电影《特快列车》,主演卢桂兰,演得真挚、自然、合情理。电影的导、演员表都没有了,据说是为了杜绝演员产生成名成家的思想。

北京市委办公大楼地毯上、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串联的外地学生,就象电影《列宁在1918》被攻占的冬宫。

1966年10月24日

国华从昆明来信,他在桂林玩了三天,下一站准备到新疆。吃饭是凭学生证“记帐吃饭”不用化钱。这更坚定了我出走串联的决心。

今天我们七个人已从学校打好证明:去各地革命串联。目标先定北京,方法:步行至昆山或苏州,再搭火车上北京(上海北站看管很严,上火车没有可能)。

1966年10月25日

冲破种种阻力和斥难,我们决定明天晨5点正离开上海,开始我平生第一次的旅行、“流浪”。经经风雨,尝尝人生的艰辛,总是有好处的。

1966年10月26日中午在黄渡车站候车室

临出发前又发生了变故,有人临阵退缩,然我们决心已定 。终于在6:20我们六个人带着简单行李(一人一个小背包),迈出了“长征”的第一步。

上午4个小时走了23公里,够累的,到了黄渡车站,陈国钟捂着膝盖喃喃地说,“铰链”坏脱了。为他的幽默,大家咧嘴苦笑了一下,都无话了。准备搭下午4:00去常州的火车。上去再说。

1966年10月27日晚

搭上火车,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南京。二天的奔波,精疲力尽,东跌西撞的到了华东水利学院招待所,这其实是个体操房,竟“招待”我们睡在垫子上,脏兮兮的!墙上电钟:凌晨2:45,我们一合计,干脆到火车站,直达北京!大家一轱轳翻身坐起,拔腿就跑。

此刻,我们正在浦口站候车室的一个角落商量对策,为所向发愁,而渴睡却魔鬼般地来袭了……

三小时之后,(第二天,0:30 )在火车上

谁能够预料呢?谁又能够相信这是现实呢?--我们竟然这么快就如愿地离开了南京,而此刻乘坐的火车是开往北京的!我们凭什么?就凭两条腿,冲进月台,不管这列车开到哪儿,也不管这列车什么时候开!一蜂窝扒上去再说!这“一蜂窝”少说也有上千人!调度员气急败坏地喊:这列车是上兰州的!我们赖着都不下来,都说要去北京,调度大眼瞪小眼,没办法,只好让它开北京。车厢里那个狂欢乱叫!

列车在飞驰,26小时后,北京就出现在我眼前了。

1966年10月30日晚

终于到了我们时代的伟大中心--首都北京。

一下火车就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人头攒动,来串联的外地学生多极了,耳边听不到慣常熟悉的软侬吴语,听到的是各色奇离古怪不懂的外地话,心里充满了惊异和新奇。

奔波了整个下午还是找不到住宿和就餐处,我们也不着急。晚上我们一边逛马路,一边瞻仰了天安门,顺着长安街,走到北京市委办公大楼。市委大楼,早就被外地学生盘踞,失去了想象中应有的威仪和尊严。我们带着疲惫、背着包,径直上了二楼会议厅。这是个装潢颇为考究的会议厅,枝型大吊灯高悬,灯火通明。听说彭真经常在此主持会议。现今,地毯上、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串联的外地学生。此情此景不由人想到电影《列宁在1918》被布尔什维克攻占的冬宫。

“借光!(一到北京,就学会了这招呼语,透着北方人的豪爽,很管用)挤挤!”

“--没说的!”

我们找了一块人体排列不甚严密的地儿,躺下,舒展一下筋骨。一个剪短发、很精干的市委机关女干部(她们都成了接待员)跑来和气地问:你们是刚来的吗?请登记一下。我们忙不迭掏出证明和学生证,随即她发给我们每人三天的就餐券和一张市内乘车证。

什么都解决了!我美孜孜地和衣躺在地毯上,环顾四周。人多,被子借不到,可晚上暖气一开,四季如夏。乘车不化钱,吃饭不化钱,虽说饭是籼米,菜是普通的大白菜、罗卜,少有肉星,可我觉得已看见共产主义的曙光了。

我准备好好观光一下北京,然后上重庆、成都、广州、桂林……尽量往远了跑。这样看来,钱带得太少--我只带8元多--应尽量节省。

28日凌晨2点在火车上喜悉:我国导弹核试验成功。车厢里欢呼声沸反盈天,有红卫兵跳上座椅即兴演说,“中国人完全有理由自豪!”

车厢里马上有人大吼:“游山逛水的,滚下去!”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冷嘲热讽,北京人善挖苦,我是领教了,一只鼎!

1966年11月1日晚

参观了首都动物园、八宝山、革命军事博物馆等,收获很大。市内车况很糟,拥挤不堪。上下班的市民,对串联学生烦透了。几个串联学生可能是他乡遇老乡,叽哩呱啦聊起颐和园。车厢里马上有人大吼:“游山逛水的,滚下去!”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冷嘲热讽,北京人善挖苦,我是领教了,一只鼎!

1966年11月2日晚

喜报!毛主席明天接见我们外地赴京学生。因为接见要凌晨起排队,隔夜我们就凭券领了干粮:每人两只大馒头,一段四指宽的灌肠,好香!后来的人就没有四指宽了,两指宽,而大馒头依旧;再后来的人灌肠也没有了,变成咸菜,大馒头仍依旧。

1966年11月4日晚

遗憾!昨天在街上足足等了9个小时,结果仍未见着毛主席,人太多了,有200万呢!

今天在全国文联看了一天的大字报,有周杨、林默涵、侯金镜、张光年、贺敬之、张雷、葛洛等人的。口诛笔伐者有清华“井岗山”、北大“东方红”、北航“红旗”等。

通过串联看大字报,对前阶段文革曲折经过、斗争复杂性,有了清晰的认识,是毛主席及时地扭转各种形式的“左”、右倾向,打击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自军委给中央的报告公布后,各地给前期的“反党分子”、“假左派、真右派”平了反,谭立夫那副横行一时的对联也得到了批判。

夕阳把天安门城楼涂抹得金碧辉煌,伟大领袖们穿着一色的绿军装,我们真的辨不清,谁谁是毛主席谁谁是林彪谁谁是周恩来。

1966年11月10日晚

终于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早晨,3点钟我们就在雄浑的东方红乐曲中起身了。从上午七点到十一点,二百多万人在天安门广场等候接见,真正名副其实的“水泄不通”!挪步都难,什么也干不了,最糟糕的是尿尿,都憋急啦!一眼瞥见地下刚好有个下水道的孔,大家互相咬了咬耳朵,默契地围成圈,“围城”中的一位就心领神会地悄然蹲下……次第轮番,都爽快了,长舒了一口气。有善解人意者,向一女同胞咬了咬耳朵,于是乎,我们让出了这块“宝地”。

10点,毛主席上天安门城楼,游行开始,人潮向前涌,大家手举宝书拼命喊毛主席万岁。天安门上毛主席在挥手,大家激动地蹦啊笑啊喊啊,沸腾了。喇叭里周总理在大声催促:革命的同学们,快点向前走!后面还有很多同学没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呢!下午3点多了,我们才捱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跟前,喇叭里周总理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夕阳的余辉把天安门城楼涂抹得金碧辉煌,伟大领袖们穿着一色的绿军装,在下的真的辨不清,谁谁是毛主席谁谁是林彪谁谁是周恩来。

昨领干粮时,一帮东北学生与上海沪西中学的两个学生打起来了,“你们吃双份!这是北京人民的战备粮!你们这些上海大肚子资本家!你们是什么出身?”因为领就餐券可以凭学生证或者学校介绍信,沪西的两家伙这两证件都有,(其实我们也有)就钻了空子。败坏了上海人的声誉,我们都愤怒了!

火车严重超载,所有空间都塞满了人,象沙丁鱼罐头。座位下龟趴着人,座背上猴蹲着人,我在行李架上抢到一个能横躺蜷缩的所在,已经是神仙般舒坦了。吃喝拉撒,甭想了。

1966年11月30日上午

串联一个多月,29日零点7分回到家。

11月11日,上火车站准备南下到广州(我们衣衫单薄,抵御不了北方的寒冷)。无奈车站人太多,秩序太乱,根本无法上车。只好回市委接待站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去火车站,我们六人挤散了,我和陈国钟的行李(包括我的日记本)都在他们四人手里。没了行李,少了拖累,我俩轻手利脚地翻墙进入火车站月台,上了火车。

火车严重超载,所有空间都塞满了人,象沙丁鱼罐头。座位下龟趴着人,座背上猴蹲着人,我在行李架上抢到一个能横躺蜷缩的所在,已经是神仙般舒坦了。吃喝拉撒,甭想了。车到岳阳,我奋力从车窗爬下,一元钱买了十只菜肉包子(挤掉一只)与陈分而食之。

铁路运输极其混乱,开开停停,整整三天三夜,火车终于到了广州。下得车来,我感觉头重脚轻,路都不会走了。

在荔湾区南沅街第八居委会革命师生接待站,我们受到了热烈欢迎,被安排在电业新村24号一位老大娘家里。

在广州耽了十一天,大部分时间化在睡觉和找他们四人上,只去了农运讲习所、广州起义烈士陵园、越秀公园等处。

26日清晨4点,酣睡中被敲门声惊醒,接待站给我们送来火车票,可以回家了!广州站秩序比北京好多了,我们意外地遇到了我邻桌的翁丽倩,(她竟单枪匹马!)她隔夜就来候车了,靠她帮忙抢到了座位,才使我们二天二夜的旅途得歇息之处。

1966年12月5日

串联回家后的生活内容:睡觉、吃饭、看书,逛街;与同学、邻居聊天也是串联的经过和乐趣。

明天无论如何得去学校一次了。

下午,想再去看一遍宽银幕电影《东方红》,兴冲冲却吃了个“闭门羹”:上海市委迫于“造反派”压力,决定所有电影院从此停放电影!为彻底肃清前17年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流毒。

1966年12月7日

学校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听说我校平反了21个“牛鬼蛇神”,其中有王善明、陆舟等。

遇到了几个同学,快快乐乐地聊了半天。

下午,想再去看一遍宽银幕电影《东方红》,兴冲冲却吃了个“闭门羹”:上海市委迫于“造反派”压力,决定所有电影院从此停放电影!为彻底肃清前17年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流毒。

1966年12月12日

去学校与几个串联刚回来的同学聊了一会天,顺便到总务处领取12月份人民助学金4元。回家给妈妈3元,我留了1元零化。“隔壁丽英房租不肯付了,还说了交关难听的话,倷啥个出身?还想收房佃?”望了一望妈无奈的脸,我默默无语。现在老百姓吵架,这句话最厉害:哪(你)啥个出身?

1966年12月18日晚

我不禁为这无聊的“社会青年”的生活开始着急了!

对于当前文化大革命的许多现象,我不能理解,感到困惑;躲在心里的另一个我一直在和我打架:造反派的肆无忌惮、影剧院的关闭、文化生活的匮乏,国际消息的严密封锁。人好象生活在老鼠横窜的黑屋子里憋闷、压抑、恐惧。另一个我在进行行解释(我仿佛在辩论会上)--革命总是矫枉过正的,摧毁了封资修文艺,萌芽的无产阶级文艺尚处青黄不接,“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毛主席自有他的伟大战略部署,等等。

又隐隐约约得知:日共、朝共等改变了对中共的支持,转向苏共。怎么会?是我们方针政策失误,还是体现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曲折性?另一个我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后者!任何对我们伟大的党、英明领袖的怀疑都是极其错误的、危险的、有罪的。我们一定会在伟大舵手毛主席的指引下冲破重重险阻,象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取得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终将蒸蒸日上,笼罩全球。

她们小学也“造反”了,停课了

1966年12月20日晚

三天没出家门,看《文学概论》,作笔记;兼作两个妹妹的家庭教师--她们小学也“造反”了,停课了。

下午上街感受一下文革形势,十分震惊:北京又兴起一股新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谭立夫、李洪山等不但攻击中央文革、江青、陈伯达,甚至公然叫嚣:林彪副统帅是形左实右,还有人高呼,刘主席万岁!

面对如此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北京公安部应革命群众的要求逮捕了谭立夫,李洪山也在追捕中。

上海学校也一片混乱,一些学生在抢“黑材料”、档案的同时,又公然抢劫图书馆、卫生所、总务处。在这“乱云飞渡”的局势前,应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混水摸鱼者不得好下场。此时,牢记反右的教训,该不是没好处的吧。

1966年12月28日下午

文革正发展到“上揪下抄”的阶段。北京的“保皇派”日子很不好过。街上“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的标语触目皆是。新创刊发行的“上海晚报”已近一星期没有收到了,什么“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缺乏阶级分析!这是张短命的报纸,继“解放日报”之后也被查封、停刊了。

天冷,迫使我非得到早晨9点才起床,之后,不是搞伙食,就是看看书,就这样过着懒汉生活。

看了裴多菲的诗选,这些质朴、动人的诗句,给了我无尽美妙的联想,告诉我生命的意义……

1966年12月29日晚

经同学联系,我们“真理战斗组”的十几个人从一月三日起要到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第三仓库劳动,待遇:8角钱一天。还要和工人一起搞文化革命。

此刻,才知学习时间的可贵,我准备好好看点书。

1966年12月30日晚

国华回校搞文革了,他们组织了什么“红旗纵队”,还要办刊物,突然变得很忙了。

我也想与同学们串联一下,把我班的文革再兴起来。峥嵘岁月,不容荒废,这是锻炼人的好机会。若干年后,后人若问:你在文革中干了些什么?我将如何愧对!

1967年1月6日晚

听说在第三仓库劳动是无报酬的,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上海文革的“市面”完全是造反派的了。以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为首的造反派夺了市委的权,接管了电台、报刊、工厂等几乎所有的企事业单位,它公布的一系列“告上海市人民书”、“紧急通令”得到中共中央、国务院、军委、中央文革的大力支持。

1967年1月10日晚

与工人们一起劳动,一起造反,一起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能说没有收获。工人的革命精神旺盛,对党感情深厚,毛泽东思想水平有了前所未有的提高,有的批判文章,富有逻辑性、充满辩证法、很有战斗力。

市委的“解放日报”“文汇报”已被革命造反工人接管,面貌一新。

1967年1月15日星期日上午

上海文革的“市面”完全是造反派的了。以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为首的造反派夺了市委的权,接管了电台、报刊、工厂等几乎所有的企事业单位,它公布的一系列“告上海市人民书”、“紧急通令”得到中共中央、国务院、军委、中央文革的大力支持。

市委的领导人陈丕显、曹荻秋都被斗争、批判、游街了。从传单得知,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杨献珍被红卫兵摁脑袋、坐“飞机”斗争过了,连刘少奇、邓小平、陈云也没逃脱此命运。我真不相信,对他们会如何处置?

1967年1月17日

天寒地冻。

北京“揪”得很厉害,陶铸、王任重外,又揪出了贺龙、荣高棠、刘志坚,现在又准备揪陈毅、李富春、谢富治了。罗瑞破坏卿跳了楼,自杀者亦有之。

当前斗争矛头指向党内当权派外,又指向了“铁杆保皇派”,被造反派捉拿游街的很多。

1967年1月18日

邮局的“长脚”今挑起事端。

吃夜饭了,他把邮局的自行车横放在我家饭桌旁,叫我们怎么吃饭?他是恶弄讼。国华把它搬到屋外,“长脚”气势汹汹从楼上下来,又把它搬到饭桌旁,互相推搡起来自行车倒在地上。“长脚”大吼:这是公家财产,你们四类分子破坏公家财产!他说这灶披间是合用的,他也要放一张吃饭桌。他凶相毕露。

外面正流行抢房子,终于也刮进我们华昌路6号了。

1967年1月20日

今天参加了两个会,一个是第三仓库的“打倒‘秋后算帐’大会”,一个是批判学校党支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

当前一个普遍倾向:斗党政当权派延及了大小干部以至党员,所谓“铁杆保皇派”,其实就是以前比较亲近党支部、工作组的人。看见造反派斗保皇派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激烈场面,自然会回想起当时造反派被斥责、打击、墙倒众人推的情景,这种怒气的发泄是可以理解的了。

经全体党员的揭发批判,可以证明,应(党支部书记)确是个阴险的伪君子,在他的主持下党支部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党员(除俞外)全部起义造反了,所以不象以前那样所有党员、干部一律下跪、低头。我校“红教联”掌握运动大方向还是比较正确的。

学校四十多个牛鬼蛇神,除李(党支部委员)、夏(思想反动的老右派)外,全部平反了。

当刘余光(高三学生党员、保皇派头目)被造反派揪到台上时,二、三十个保皇派蜂拥而上,抡拳挥棒厮打起来,台上台下桌椅板凳、砖头木棍横飞。终因寡不敌众,保皇派被造反派赶出了会场。

1967年1月22日星期日晚

下午,在幼师礼堂开了“打倒党支部--揭发、控诉、声讨大会”。会议气氛紧张激烈,当刘余光(高三学生党员、保皇派头目)被造反派揪到台上时,二、三十个保皇派蜂拥而上,抡拳挥棒厮打起来,台上台下桌椅板凳、砖头木棍横飞。终因寡不敌众,保皇派被造反派赶出了会场。

会议总算心惊肉跳地开完了,决议是:开除应、俞的党籍。

1967年1月24日星期二晚

由“真理战斗队”重组的“红旗造反团”今天正式成立。瞎糊闹,还要往大闹,我是不起劲了,常委是包、方等人。“从它成立的第一天起,造反团内就充满了与机会主义、分裂主义的斗争。”--我戏谑地对他们说。

1967年1月27日星期五晚

早晨,一到“三仓”就被造反派召见。“我们准备今晚揪宗玉树。”名如其人,玉树临风,这是一个颇有书卷气、与我们比较热络的工人,也是“三仓”赤卫队头头。“为什么?” 造反派头头钱卫贵(也是名如其人),结结吧吧申述了了一番不雄辩的理由。前段时间,我们与造反派有些疙瘩,现在要我们表态,显然是将我们一军。考虑到造反派正炙手可热,我竟不知如何作答。还是方良华反应快:“我们造反团讨论一下”。经过二小时激烈争论,我手写了书面答复:“对斗赤卫队头头宗玉树事,红旗造反团在没作彻底的调查研究和得到全面材料之前,不发表意见,个别造反团员的发言,只能代表个人意见。谨此声明。”

中午,事又生变,宗玉树听到风声,逃之夭夭。造反派派卡车追,未果。只好把“揪宗大会”顺势改成“申讨保皇派罪行大会”。

刻了两天蜡纸,手腕极痛。

1967年1月31日星期二上午

昨在红卫剧场开上海外贸局“控诉、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三仓”造反派叫我们也去参加。从晚6点一直开到深夜12点,乱哄哄的。

当前文革的重要缺点:革命左派不能很好地联合、协同作战。总有一小撮宗派主义者、分裂主义者、阴谋家在从中作祟。

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推搡挤轧,总算买到了刊载在《光明日报》上供批判用的反动电影《清宫秘史》的剧本

1967年2月8日星期三下午雨

明天是大年初一,欢乐气氛是有的,但不为庆贺新春,是为前几天刚成立的“上海人民公社”。

真正佩服毛主席的胆略和功勋,居然打破几千年古国的旧习惯,居然替一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国罩上了一个偌大的防毒屏障--防止修正主义、资本主义的侵蚀。

1967年2月28日

学业荒废已半年多了。无所事事,令人心忧;时光飞驰,令人心悸。

给两个妹妹讲杜甫的《石壕吏》--兵慌马乱岁月,草民百姓悲惨的生活境遇。背出了《蜀道难》。

趁其哥不在家,昌华和我偷听了一些旧唱片(当然是不符合如今时代精神的)。我们紧闭门窗,拉上窗帘,把音量调到最低,耳朵贴近喇叭……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命运重锤似的敲打,使人灵魂震颤;舒伯特的《小夜曲》优美抒情的旋律在柔柔地拨动人的心弦;神思飞越,飘向那圣洁、美妙的所在……

1967年3月29日春雨滂沱

今到校开会,讨论“复课闹革命”的问题,“刘英俊战斗组”毫无诚意,竟提出文革初期的分歧,旁敲侧击,意在“揪出幕后人”;倒打一耙,反诬我原“文筹”是我班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元凶。可恶之极!其颠倒黑白卑鄙伎俩,可见一斑矣!

“刘英俊战斗组”下战书要和我们辩论,我们同意了!给了他们一份“照会”!

1967年4月4日

昨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在邮局门口排队;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推搡挤轧,总算买到了刊载在《光明日报》上供批判用的反动电影《清宫秘史》的剧本。

看了一遍。如果没有戚本禹的文章“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作对照,那是极其容易中毒的。按情节论,光绪、珍妃是值得同情的,他们在西太后专制独裁的威压下,为大清帝国的复兴,战战兢兢、艰难地推进变法,不惜身家性命。可戚文说,他们是帝国主义的代言人。

1967年4月6日

打倒刘、邓,彻底批判“论共产党员修养”,已成燎原之势,席卷全国。刘、邓等人将成为历史人物载入史册。

“禁闭”了5个多月的电影院已陆续“解冻”了。看批判电影成了沪上一大盛事。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

1967年 4月16日

班级的文革象匹疲惫的老马,被抽一鞭,不得已走几步,而如今又喘息着停下了。

1967年4月17日

早晨到校,拿了一张《清宫秘史》的电影票就回家了。

“禁闭”了5个多月的电影院已陆续“解冻”了。看批判电影成了沪上一大盛事。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

1967年4月19日

在中兴剧场看了《清宫秘史》。

翁同酥在给光绪讲课,“天下为公,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岂能为一人一家所私有,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听话的……”话音刚落,喇叭就响起刺耳的批判:这是对中国人民的诬蔑!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电影一放到节骨眼,就会出现这样的“画外音”。

如果说,看剧本我尚有革命理性口诛笔伐,看完影片已没勇气道貌岸然指责了。光绪、珍妃的爱情是感人的,他们志同道合,想挽救大清于倾覆,这是另一种的无畏、坚贞不屈。《清宫秘史》的艺术性是高明的,故而带有更可怕的反动性。

1967年4月24日

昨晚,又看了一遍《清宫秘史》。一缕缕御香飘缈,一盏盏宫灯闪耀……。周璇唱得真是凄婉动人。我都会哼了。

爷娘是爷娘,侬是侬,出身不好的人多了!

1967年4月27日

一月风暴、二月逆流,文革又到了一个新阶段--伟大的“五月决战”。资产阶级复辟活动暗流滚滚,斗争很复杂。街上大字报又多起来了。

逢一、三、五去校,又无事可干,大家嘻嘻哈哈,聊天打牌,于是回家。李真明一边甩牌一边说:“本来嘛,复课不复课又不关我的事!对我没一点损失。”--这些家伙。

翁丽倩对此胡混很反感,她对我说:路是人闯出来的!我心里不由微笑了:怪不得你在广州单枪匹马真敢闯!想起当初在站台遇见她时,她刚用冷水洗过脸,红扑扑的,容光焕发,还散发出雪花膏的幽香;在列车上,我俩有过很愉快的交谈,我谈我的文学,她谈她的芭蕾、乌兰婼娃、《葛蓓丽雅》,碰巧我也看过此剧,还能说出女主演的名字--古巴著名舞蹈家阿里西雅.阿隆索,这时,我发现她的眼亮了一下。不知怎么说到出身,她对我在文革选举时跑上讲台擦名字很不满:“你为什么要擦掉自己的名字?爷娘是爷娘,侬是侬,出身不好的人多了!”她甩了一下头发……从没人站在我一边说过这样的话。我心里感到一丝暖意。

今晨兴冲冲到丽都剧场买《长征组歌》(由上海舞蹈学校、儿童艺术剧院、上海电影乐团、上海合唱团联合演出)的票子。没想到,剧场早被人海包围,里三层外三层,秩序混乱--长久没戏看,上海人“肚皮”饿死了,熬不住了!

1967年4月29日

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5周年,上海各文艺团体纷纷公演革命戏曲,“红灯记”、“沙家浜”都看过18遍了。今晨兴冲冲到丽都剧场买《长征组歌》(由上海舞蹈学校、儿童艺术剧院、上海电影乐团、上海合唱团联合演出)的票子。没想到,剧场早被人海包围,里三层外三层,秩序混乱--长久没戏看,上海人“肚皮”饿死了,熬不住了!

1967年5月1日

今天是劳动节。

尽管造反派猛轰陈毅、徐向前、叶剑英、谭震林,可首长就是首长,仍然代表政府对外讲话,接见外宾,首长不能都打倒,错误是难免的。

1967年5月27日

昨晚从浦阳回来,在父亲处住了一个星期。

1958年父亲被打成右派,从上海铁路总局工务处调到浦阳采石场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去探望他。

这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触目皆绿,每次呼吸都沁人心脾。

我们借住在农户,吃饭桌旁就是猪栏,每临就餐,浠哩嗦啰之声相闻,苍蝇横飞。

父亲是采石工,把采下的石头用小车推到喂料口,机器轰鸣着把大石头轧成道渣、片石。骄阳下,他脸上堆着笑,推着小车跑,干得很欢,破旧的工作服满是汗渍。我明白,干这活能这么乐?他笑,是安慰我们。

回家,把这告诉妈,妈怨气咻咻地说:“怪啥人?他放着写字间不坐,电风扇吹吹……”妈流泪了。她始终在怨恨父亲,57年你给领导提什么意见!害得一家门跟着倒霉!

“上柴联司”的大卡车近几天经常在街头呼啸而过,卡车上站满了身穿工作服、头戴藤盔安全帽的工人,手执自制的梭标,自来水管前端焊有锋利的箭头。

全国武斗成风,有的地方,机关枪、大炮都上街了。

1967年6月15日

与李、陈结伴去人民广场参加上海市革命造反派支持“上柴联司” 革命行动大会。“上柴联司”的问题很复杂。工总司、红三司已断然宣布联司的大方向错了。连文汇报也发表声明,指责联司在公安局门前静坐示威“还我战友”的行动。可联司四千战士越战越强,颇受市民、学生同情、欢迎。估计上海将有一场大乱。

“上柴联司”的大卡车近几天经常在街头呼啸而过,卡车上站满了身穿工作服、头戴藤盔安全帽的工人,手执自制的梭标,自来水管前端焊有锋利的箭头。

全国武斗成风,有的地方,机关枪、大炮都上街了。

1967年6月30日

晚上去体育馆看纪念党46周年生日的文艺演出,演出离“文艺”太远,尽是喊叫。应了江青的那话:无产阶级文艺要允许有一段非驴非马的东西。

1967年7月4日

去学校的人渐渐多了,大家揣着焦灼、忐忑不安等待“分配”的消息;对前途,带着恐惧去“憧憬”。

前途,理想,不敢奢望,一片渺茫…… 想得多了,想得乱了,想得怕了,想得睡不着觉了,我真担心,神经衰弱……

1967年7月31日

武斗成风,文革危机四伏,“上柴联司”的无政府主义,不服市革会;“红革会”的“重整军威”,与“工总司”分庭抗礼;革命群众对上体司、红三司的冲击,织成一派“乱云飞渡”之势,无奈我等草民“仍从容”不得!

毕业分配遥遥无期,苦哉,哭哉!

1967年8月4日

除了开往杭州、常州的火车外,铁路全线停运。

昨夜“上柴联司”又激战。街头巷尾都在叙说激战的惨烈与惨状。

父亲回上海休假。坐的是运牛的“棚车”,一进家门,妈就说,你快到澡堂洗洗,一股牛骚味。烈日当头,采石场繁重的劳动不是他这个当年的白面书生所能承受的,苟且躲避一下也好。

1967年8月19日

父亲回上海休假。坐的是运牛的“棚车”,一进家门,妈就说,你快到澡堂洗洗,一股牛骚味。烈日当头,采石场繁重的劳动不是他这个当年的白面书生所能承受的,苟且躲避一下也好。

1967年8月20日

合肥武斗,二叔逃回上海来了,他以特有的幽默说:文攻武卫,现在是没有文攻只有武卫,我不想吃“飞弹”。外地大批工厂停产,商店打烊,城市几近瘫痪。国家经济损失惨重。

1967年8月25日

昨日看电影《武训传》,票价厉害:4角。

要隐晦地反映出作者的反动观点,不让人觉察,这需要艺术性。

赵丹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动活现、有血有肉的义丐形象--憨厚、老实、胆小、奴才气加倔脾气,愚昧迂腐而又有志向抱负,这么多复杂的东西凝合在一起,没性格破碎、分裂的感觉,而感到可信、感人,“混世魔王” 赵丹的演技是很高明的。

她羞涩地抿着嘴角,点点头:“我们兰州武斗好凶,我和妈到上海来了。”

1967年8月28日

去酱油店拷酱油,忽然看到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象触电般激灵了一下:“你是米茜?真是你啊!”我近乎欢叫起来!她羞涩地抿着嘴角,点点头:“我们兰州武斗好凶,我和妈到上海来了。”

我端详着她清秀而少血色的脸,寻找着她童年的模样……早年,我和她同住在这条静僻的“弹硌”路上,又同在上海铁路职工子弟第一小学读书,她低我一级。记得她老喜欢穿一条湛蓝的短裙,那是一种令人遐想的蓝;还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感觉,那种能穿透漫长时空至今留存心底有暖意的清凉。她是个乖孩子,懂礼貌,到我家一次,就被我爸妈夸赞一次,每逢此时,她脸上总会绽开毫不掩饰的灿烂的笑容,她知道自己讨人喜欢。她爸爸、妈妈都是上铁一小的老师,我常上她家去玩,印象最深的是竹书架上摆满了书。她爸爸常给我俩讲故事,讲得她忘了睡觉我忘了回家。后来我知道了,世上有一种人,开开心心地活着就是为了给孩子们讲故事,人们管他们叫儿童文学作家。她爸就是。

可有一天,她爸不能给孩子们讲故事了,也不能给孩子们上课了,因为他成了“右派”,被勒令离开上海,到甘肃去。

在一个太阳很毒的中午,爸爸带着我去给他们一家送行。站台上人迹寥寥,太阳光晒在水泥地上,白晃晃地刺人眼睛。米茜的小手紧紧抓住她爸爸的衣角,目光躲闪着我,脸上没了往常灿烂的笑容……

1962年自然灾害,米茜和她妈妈回过上海一次,雨夜,她妈妈独自叩开我的家门,夜深人静,我听到她妈妈对我母亲的哭诉声:米茜爸爸和弟弟都饿死了!我在被窝里冷得直抖……

第二天,妈妈让我给她们送去四个粽子。米茜面有菜色,显然营养不良。

一别五载,今又见米茜,心如倒海翻江,她很拘谨、显得木吶,我们已无多话说……

1967年8月29日

早晨,从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看,房间里静悄悄的,我立刻感到:父亲走了!心里一阵惆怅。

爸爸脾气有点古怪,对一个“戴了帽子”的人的内心,我还缺乏体察。前几天,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挂号信--是姐姐从新疆寄来的,她家庭经济困难,希望我们救济她六、七十元钱,“最好一百元”,她补充说。--“真真岂有此理!” 爸爸看了信后说,再无第二句话。

人生啊!有人说人生是斗争,斗争即幸福;对芸芸众生来说是痛苦的渊薮,爬不出的泥潭。

1967年8月31日

下午,看反动电影《燎原》,《燎原》的要害是歪曲历史事实,把毛主席领导安源煤矿工人罢工胜利的功劳算在大工贼刘少奇身上。

国华给我找来一些大学中文系的教科书,我要订份学习计划。不抓紧不行了,整日整年地浪费青春,太可怕了!

毛主席的诗: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为女民兵题照,照片里的女民兵活象我姐姐,粗粗的短辫、眉眼神情,活象!

1967年9月4日晚

下午二点许,我正在家门对面的阴凉处看书、休息,突然发现一个瘦小的妇女提着两个旅行包,正蹒跚地迈进我家门--我完全意料不到,竟是姐姐!

“阿姐”,我叫她,我知道我脸上一定没有欢迎远方亲人应有的欣喜笑容。因为迎着我的,是一张仿佛伤魂落魄、凄楚、疲惫不堪苦笑着的脸,我笑不出来,直想哭!我相信,几年、十几年后也决不会忘记这张脸打在我心里的烙印。

她没回答我,转过身暗暗流泪,闻声赶来的妈妈也流着泪。

姐姐很瘦,有病,来沪治疗,她的举止似乎有些失常,语无伦次……

我们怎么帮助她呢?

1967年9月9日晚

新疆生活条件的恶劣程度是我完全想象不到的,姐姐的讲述,才粗略知道了一些。姐姐出奇地沉默寡言,总要逗她说话。渐渐地感情才比较融洽了。姐姐的病倒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病因主要还是恶劣生活环境造成的。1964年她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也为了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和爸闹翻了,初中刚毕业就毅然去了大西北,在哈密三道岭煤矿工作,当广播员。后在煤矿结婚,有了一个女孩,丈夫对她并不好。弄得面容憔悴,可当年的她,是多么的“飒爽英姿”!毛主席的诗: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为女民兵题照,照片里的女民兵活象我姐姐,粗粗的短辫、眉眼神情,活象!为这一发现,当时我家欢欣了好一阵子!

1967年9月11日

上午去学校,一个同学也没碰到,操场上野草很高,疯长,一片凄清。

毕业分配至少还需半年吧?

姐姐在家对我学习干扰很大,我总心神不宁。

学习计划仍应抓紧,每天必须保证读书量,做好笔记,注重消化吸收。多抄,有感悟的、有保存价值的,抄下来,按需分类,以便今后翻阅。此工作须锲而不舍。

近几天来,看了几篇文学评论文章,感到作者的艺术感觉特敏锐,读者在作品中感受不到的、感觉依稀模糊的,经他一点示,便洞如明火了。

回忆起过去紧张的学习生活,内心真充满了怀念、惭愧、惆怅。还能重返课堂吗……

1967年9月20日

毛主席大联合的最新指示,象春风化雨,吹绿了大地,驱散了寒流。上海无产阶级革命派闻风而动,大联合运动汹涌澎湃。

昨晚十点,我已上床了才收到报纸,在向市革会报喜大联合成功的学校中,欣喜地看到了“和田中学”。毕竟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大联合成功,别的就好办了。

1967年9月25日

我所向往的大联合竟是这么回事--大家围着一团,一声不吭,在班主任(文革一起,学生自我革命,他“靠边”一载,如今又回来了)敦促下由人写了份喜报,“同意否?”响起另星的噼叭声,便成事了。

大联合,对立的两派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心里疙瘩难消。

今天同学到的意外得多,又遇见了很久没见的翁丽倩。我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头,落在她宁静的脸上,和她不期相碰,凝视了片刻,她不慌不忙优雅地移开,我则慌乱不已。

1967年10月5日

“工作的准备要持续不断,在限定时间能写出一首诗的人非事先贮存大量诗的积累不可”,马雅可夫斯基说得不错。岂止写诗是如此。“为积累,我化费了所有的时间,无时无刻不嘟噜着这些,这种全神贯注,使诗人似乎时常处在迷乱之中”。可见“积累”的重要和艰苦。

词汇收集应迅速开始,从优秀作品;“从活人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我要备词汇手册。

在上海图书馆翻阅文革以前的《文汇报》合订本,作些摘抄,居然会引来一、二个甚至三、四个看客,他们围着我,伸长了脖子,一样的全神贯注。

1967年10月26日

复课闹革命步履艰难,大家疲疲沓沓,不起劲。课程表排了,有毛选学习、大批判、数理化等。

上午乱哄哄到校一转,下午累了只想睡觉,一天就混过。

这样下去不行!我准备重新制订读书计划,为期半年,去上海图书馆看报。

整个城市,大小图书馆全关闭了,唯有人民广场旁的上海图书馆开着。硕果仅存啊。戚本禹说:图书馆不能控制得太严,即使是毒草也应“公布于众”。上次与方伟华去上海图书馆“打打佯”,书架上除了马、恩、列、斯、毛、胡志明的著作,几乎没别的书,阅览也仅限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日报》《文汇报》《光明日报》。我发现文革以前的《文汇报》《光明日报》也可在阅览室借阅!这个发现使我激动了好一阵子!管理员说要有造反派介绍信,我傻眼了,去哪儿弄这个?我寻寻觅觅好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邻居昌华就有空白介绍信,鲜红的公章: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上海标准件一厂造反队。牛不牛?这家伙顺手扔给我一叠,有几十张!我只要填上“为大批判查找资料,前来借阅各类报刊”就成了!

1967年11月12日

在上海图书馆翻阅文革以前的《文汇报》合订本,作些摘抄,居然会引来一、二个甚至三、四个看客,他们围着我,伸长了脖子,一样的全神贯注。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竟大胆地坐在我身旁,我翻一页,她看一页,弄得我心烦,赶她走又不忍,我明白没好东西看的心情;她头发散发出少女好闻的味道……

1967年11月29日

去上海图书馆徒步来回近两小时,无钱坐车,权作锻炼身体,沿途还可感受文革形势。

看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说好借半天,人家催着要,看得粗疏,有点遗憾。前段时间,偏重于文学理论的学习,现应与具体的文学作品结合起来,试着分析分析作品的主题、结构、情节,探究、领悟一些技巧性的问题,不要满足于“浮光掠影”,要有“真知灼见”。

1967年12月12日

关于复课闹革命,下面拖拖拉拉,不紧不快,中央的态度越来越强硬了。我的学习,时间不多了。从5月到现在,我的文学学习,进行了七个月。不系统,东一锒头,西一棒子,成果是令人羞愧的。要注重对文学名著的阅读、学习。

1967年12月19日

昨天的《文汇报》发表了第一批“纪念〈一月革命〉一周年征文”,其中一篇“小小说”水平之差,真使我气不过,这种东西也能见报?

受了触动,“三仓”的那段生活,曾思索过的一些人物、情节,又被唤醒,闪烁着,在心里流动起来……化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成形了!

这是我的“处女作”啊,能达如此水平,我很高兴!

我想先搁一搁,再修改一下,寄给《文汇报》〈一月革命〉一周年征文。

1967年12月21日

尚晓扣是我小学初中的赤屁股朋友,现是闸北中学的红卫兵小头头,今天到我家送给我两本书:一本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一本是破烂不堪的〈悲惨世界〉,我正千恩万谢,他却“豪爽”地一挥手:这种书我们烧得多了,晚上值班,冷噢!

1967年12月26日

“处女作” 定名为〈下定决心〉,塑造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坚毅的形象,今作了第五次修改,从三千字削到一千多字,以求文字洗炼,更符小小说的要求。寄给了《文汇报》,我不奢望发表,只想试试反应,他们不会刊登我这个出身反动的逍遥派的文章的。

今天是毛主席74岁寿庆,人们纷纷吃长寿面、放鞭炮以贺。我把“处女作” --〈下定决心〉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以表赤子之心。

这几天刮“红色台风”,流氓阿飞捉了不少。桥头抢军帽的少了不少,弄堂口三五一堆对过往的女人评头论足、“打分”的也少了不少。

1967年12月29日

这几天刮“红色台风”,流氓阿飞捉了不少。桥头抢军帽的少了不少,弄堂口三五一堆对过往的女人评头论足、“打分”的也少了不少。

天气越来越冷,“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给学习带来很大困难。

一些同学跑来向我借书,有的竟不远好几里,冒着凛冽的寒风。害我几乎每天要化时间接待他们。以后一个也不借了。

1967年12月30日晚

正当我们高呼“1966年万岁!”还陶醉于全国大串联的狂欢激情时,1968年已幽灵似的静悄悄守候在我们身边了。整整一年多,我几乎没参加什么社会活动,蜗居在这阁楼里。分配工作遥遥无期,有同学说:“想工作我都快想出神经病来了”。

排除一切烦躁干扰,抓紧学习是上策!

(待续)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11&tid=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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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7 09: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活在人间
                                 
         --一个草民的生存日记(1966~1984)

作者:范国伟

第一篇 文化大革命(二)

1968年1月6日

纯洁文艺队伍,清理教师队伍,正在高潮;这是当前“整党、建党”中心任务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近期的中心任务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文艺理论的学习。对一些经典性的见解,应背出来,背熟才能深刻理解。

1968年1月12日

解放军正在青年学生中招收新兵。参军,对我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它能锻炼我的思想、体魄、意志,更重要的是为我政治生命镀金。--妄想啊,他们不会要我的,我的出身。

争取春节前学完叶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作好笔记。

1968年1月15日

看了秦牧的《艺海拾贝》,一些清新、雅致的文章,很有启发:“我们每天都得写些东西,这样笔才不致于荒疏。每天一定要写二小时,没材料写时,就写读书笔记,写书信,甚至描写窗外景色,这些东西不一定要拿去发表。经常这么动手,真正写作起来才可以挥洒自如。”

我为什么能写出那篇〈下定决心〉呢?不就靠我经常写写日记?正经的作文,已一年多未写了,按说,写作时遣词造句一定是难以想象地吃力,然实情并非如此。

今后,我应坚持“每日二小时”。

1968年1月20日

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时间不够用,有种火烧屁股的焦躁。应制定计划,分清主次,步步为营,扎实深入,不要贪多嚼不烂,要循序渐进。

把学习安排一下:

1、今明二天,小结前阶段报告文学、特写的学习,初步领会、掌握它的写作技巧。
2、1月22日-1月29日,把《文学的基本原理》剩余的二章学完。
3、1月30日(大年初一)-2月10日,不作系统安排,但争取在这十天内看完国华借来的十本64、65年的《文艺报》并作些摘记。时间不够,可酌情延长至15日。
4、2月15日-2月30日,复习《文学的基本原理》,文学概论的学习暂告一段落。
5、3月1日-4月15日,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梳理出线索,作好笔记。

“清理阶级队伍”清理到妈妈头上了。

妈妈脸上挂着泪痕:“我讲不过他们!我就穷哭,穷哭……。”

1968年1月25日

正在门口生煤炉,妈妈下班回来了。今天好像特别无精打采,脸色灰灰的。帮她脱下再生布的棉大衣。妈伏在饭桌上,嗓子哑哑地说:给我一杯水……

原来,“清理阶级队伍”清理到妈妈头上了。

商业储运公司造反队,今天下班时正式通知妈妈:“经内查外调,你二十二岁出嫁才离开地主剥削阶级家庭,所以你的本人成份应为地主。”

妈妈当时就大哭起来:“我在父亲家里也劳动的呀!也和长工一样下地干活的呀,插秧、耘田、割稻,哪样不做呀!你们可以调查的呀!”

“这我们不管。你出身地主阶级家庭,18岁成年了,还没离开地主家庭,你本人成份就应该是地主。这是有政策规定的。”

“我讲不过他们!我就穷哭,穷哭……。”妈黯然神伤地说,脸上还依稀挂着泪痕:“你不要给他们讲!”

她是指对哥、弟、妹他们,对父亲就更不必去讲了。

1968年1月31日  大年初二  春光明媚 阳光灿烂

父亲是大年三十晚九点多才到家的。妈说:再等等。饿得我们够呛!总算团聚了,父亲去年、前年二年没在春节回家过年了。饭席间,其乐融融,青弟说:“我最喜欢吃肥肉,一包油!”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大妹说:“这么多菜,每天都能这么吃,就是共产主义了吧?” 大家又大笑。

回家过年,父亲的日子并不好过。天蒙蒙亮,我从阁楼往下看,晨风凛冽中,父亲挥着大扫帚已在扫街了,硬竹扫帚划在“弹硌”路上,“唰--”“唰--”象在我心头划过。他是半夜起的身,想趁凌晨人稀的当儿,把活干完,不让孩子们、邻居察觉……领导规定他在探亲期间,必须去里委会报到,参加劳动、接受革命群众监督。探亲结束,由里委会出具证明,表明没有“乱说乱动”,才能回单位交帐。

父亲的这顶“帽子”不摘掉,晚年退休后有得苦了。影响我们后代的前途不说。

市革会决定派二百名上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支援淮南煤矿“抓革命,促生产”,(为期两个月),把上海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带到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武斗打死不少人的矿井去。要吃点苦头,但这是政治荣誉,国华哥不顾妈的反对,执意报了名。

1968年2月3日

市革会决定派二百名上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支援淮南煤矿“抓革命,促生产”,(为期两个月),把上海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带到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武斗打死不少人的矿井去。要吃点苦头,但这是政治荣誉,国华哥不顾妈的反对,执意报了名。

1968年2月12日

看了一本白求恩的传记《外科手术刀和剑》被若尔曼.白求恩传奇般的经历,有趣的性格吸引住了,我想把他的事迹写成剧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剧本是文学体裁中最困难的形式,我要进行一次尝试。

这几天一直匍在图书馆收集资料,我需要大量的资料。白求恩的资料图书馆还有点--毛主席的“老三篇”之一,谁敢查封!

1968年2月16日

从收集资料接触题材,绞尽脑汁的构思,到呕心沥血的写作,完成初稿,将是一个很长的创作过程。我准备干它几年!其间遇到的困难也是不难想象的,这点思想准备是有的。

1938年--1940年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背景,晋察冀边区的状况,我要深入广泛地去了解。如何把当时的社会矛盾、民族矛盾,结合白求恩特定的经历提炼为剧本的戏剧冲突,是我近期要思考的问题。

1968年2月19日

有人嘲笑:你没有亲身的生活经验,写白求恩,简直是扯蛋!我不服气。历史剧是怎么来的?列夫.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卓绝地描绘了拿破仑的保罗既若会战的宏伟场面,又如何解释?二十世纪初英国的伏尼契,杰出地塑造了十九世纪意大利爱国志士牛虻不朽的性格,又何以理解?

生活经验是重要的,但不能简单地囿于此,生活经验、社会经验应该是对社会本质的一种洞察力和剖析力。

1968年3月4日

复课闹革命也需要“奋战”了。今上午去了一次学校,来的人真不少。同学们选我负责“教改”,咋咋呼呼提我名的竟是李玉凤,文革大辩论时,我与此雄辩家兼长舌妇曾进行过不止一次的唇枪舌战,此人某些言语的蛮横和恶劣,顽石听了也会气得跳起来。当然,我也不是好记仇的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仇”),也许,我还不理解她的为人。

我总是紧张地感觉到她那颗报复、阴郁的心在可怕地左右窥探……姐姐,这是小时候给我买烘山芋让我一大半自己一小块的姐姐吗?

1968年3月9日

昨收到《文汇报》的回信,对我的稿件(小小说《下定决心》)作了如下的答复:“来稿本来备用,现经研究决定不用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既“备用”,又“不用”,出什么岔?--不管它了!

姐姐到常州(她丈夫的老家)住了半年,又回上海了,据她说病已好多了,可我发现她性情越来越古怪。行动诡秘、反常,正吃饭吶,她会突然端着饭碗,从“畚箕浜”曲里拐弯的弄堂兜一圈若无其事地回来,弄得妈、我弟妹面面相觑。她说话七颠八倒,但却变得阴沉尖刻起来,甚至带有很深奥的“哲理”……父亲说,她是带着一种怨恨、报复而又找不到目标的阴暗心理来我家的。

当年,思想激进,与家庭划清界限,父女反目,家庭角色迷失了、错位了,她失去了很多。她想闯自己的新路,到了新疆,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婚后夫妻不和睦,她冷漠、怪僻的心情难以欢快起来,接着是生病,加上近几年婆、夫、姑对她神经质的性格的厌恶。种种原因,使她逐渐顽固地认定,世界是冷酷的,生活是可怕的:“一个人一个命”,“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坏人,事实就是这样,你想好也好不起来”。

自去年她到上海后,我从未见过她唱歌,这次回家,却经常哼起小调来了,然而,这并不能使我感到欣慰:她心情舒畅了。相反,每当她字正腔圆地唱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时,我总是紧张地感觉到她那颗报复、阴郁的心在可怕地左右窥探……姐姐,这是小时候给我买烘山芋让我一大半自己一小块的姐姐吗?

1968年3月14日

白求恩的资料多多益善,要熟悉、研究他的性格、爱好、思维方式以至一举手一投足,让白求恩的形象、音容笑貌在我头脑里“活”起来,呼之欲出。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思冥想,决定:砍掉反映当时党内、军内两条路线斗争的情节线索,这很不容易掌握分寸,搞不好就是政治错误。戏剧冲突是性格的冲突,不一定非要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

想想上海交响乐团著名指挥陆洪恩,恶毒攻击“旗手”江青,按“公安六条”判处死刑!

1968年3月19日

昨爸爸来信说:犯了一次错误,你这一世也就完了,企求恢复原状,难于上青天,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坦露内心;他在努力争取“摘帽”,可是难,他在祈望家人的谅解。阅罢此信,我沉默良久……

真应该感谢这次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它给予人们的警示和教训,实在太多了:如何站稳脚跟,在大风大浪中不犯政治错误(尤其是我这样出身的人)是首要的一条。

想想上海交响乐团著名指挥陆洪恩,恶毒攻击“旗手”江青,按“公安六条”判处死刑;

想想保皇派的命运;

想想某些造反派的不可一世和结局(最近从造反派中揪出了很多黑手,如上柴联司的头目耿金章);

前几天工人造反报批判了上海锅炉厂《东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批判学会》何是的言论;

最近中学红代会掀起批臭“中串会”《一切为了九大》的反动思想的高潮;

纷繁复杂、触目惊心的政治风云……

我总以为年青人思维活跃,喜欢标新立异,对于他们的朝气、豁达、初涉人世不该采取高压棍棒的方法。可事实上得到的是鼻青眼肿的呻吟;一顶现反的帽子。

多么严酷的教训!

随大流,人云亦云,或许是最幸运、最保险的,但对有思想的青年、对万灵之物的人来说是太痛苦了。

1968年3月22日

“中串会”的反动思潮竟搅得整个中等教育系统鸡犬不宁、桌椅不安。张春桥大为恼火。

和田革委会内部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今大打出手。

这顶“帽子” 象紧箍咒、铁面具紧紧扣在祖父的头上、紧紧扣在父亲的头上、紧紧扣在祖父三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头上!使范家的每个人沦为贱民。

1968年4月6日

生活的烦恼实在令人窒息,这几天心情很不舒畅。“白求恩”步履维艰。

祖父从乡下来,还带来一个堂弟;

姐姐带了小虹又回沪了。

陋室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没了安静的环境,小阁楼的地板老是咯咯吱吱响。一看见姐姐哭丧、阴沉的脸,神经质的举止,嚅嚅唧唧的嘴,心里象塞进茅草。

祖父苍老了许多,毕竟八十的人了,眼袋下坠,浑浊的眼珠黯然无光,走路都要人搀扶了,这个老地主对无产阶级专政或许威胁不大了,又兼生计无着,生产大队的造反派容许他到上海儿子家来走动。

老地主倒是苦出身,13岁拖着小辫子(清王朝的末代子民)到上海木匠铺学生意,四年学徒,四年帮工,八年木匠师傅,到三十岁才有了自己的木匠铺、“协泰营造厂”,当老板,娶妻生子。从大字不识一箩,到能看懂施工图纸,计算工程量,也难为他了。赚了钱,勒杀吊死要到浦东老家置地(妈妈曾给我说过许多祖父勒杀吊死、刮皮的故事)。上海解放前夕,大地主、大资本家、大官僚纷纷变卖土地、房产,携款逃往台湾,当时地价特贱,祖父倾其家产,连奶奶手上的金镯,姑姑耳上的金耳环也撸下来,一下子买进三十多亩良田。转眼上海解放,又转眼土地改革开始,地契在祖父手里还未捂热,就被抄了、烧了,祖父因拥有三十多亩良田被定为地主。土地改革领导小组政策掌握得好:考虑到祖父长年在上海开木匠铺做生意,实事求是,最后祖父正式成分是:工商地主!我不知道“工商地主”和“地主”的区别何在?我只知道这顶“帽子” 象紧箍咒、铁面具紧紧扣在祖父的头上、紧紧扣在父亲的头上、紧紧扣在祖父三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头上!使范家的每个人沦为贱民。

祖父解放那年耳朵就聋了,所以共产党的教导他全没听到。前几年他到上海竟还这样问我:“你爸爸‘双十节’回来吗?”我大声凑近他耳朵:“什么‘双十节’?那是国民党的节日,现在叫国庆节!”“噢,噢--”他总算接受了点新思想。

前几年他每到上海,总会到柴爿店挑拣些硬木买下,叫哥去扛回来。然后在门口摆开木匠作凳打造起小板凳来,他做的小板凳没一只螺丝、钉子,全靠榫头、榫孔连结,而且榫孔不是一般地垂直凿打,而是同样角度向两边斜凿。古稀之年的祖父戴着老花镜,慢慢吞吞地刨木料、锯榫头、凿榫孔,做成的小板凳却榫缝严密,扎足墩实,任你如何摔打,榫头绝不松动。

有一次,他“因材施工”做成了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小板凳十来个,让我陪他到多伦路小菜场去卖。我正挠头,怎么搬运?祖父走来教我用一根长绳从小板凳脚肚里穿过,象一串大闸蟹一样,往肩上一背:“走喽--”

在菜场,我发现,有人卖的小板凳做工远不及祖父的精巧、牢靠,却要卖一元、甚至一元二角,我们却只卖六、七角。太亏了!我把想法对祖父说了,祖父居然喉咙邪响:“侬这个小浮尸!良心忒黑!这几根柴爿料做的小矮凳,哪能好卖一块一只,这张嘴巴开不出口的!”

都说地主、资本家剥削成性,唯利是图,我祖父是个例外?真是邪了门!

1968年4月8日

今去了学校。陆舟、李晁民又被揪出来了。这些家伙逃过了前一关,没躲过后一关。文化大革命,关山千万重。

紧接前一阶段对极“左”思潮的批判,今又“狂飙从天落”,掀起了对右倾反案风的反击。谭震林、杨成武、余立金、付崇碧等都被揪出来,彻底打倒了。

听说,北京又在揪余秋里、叶剑英等。

江青同志在这反击右倾反案风、揪王、关、戚的斗争中,旗帜鲜明、冲锋陷阵为毛主席革命路线立了大功。

李真明总劝我放弃文学,谓之曰:白纸黑字的事不是好搞的!

难道无产阶级革命机器不需要“文艺”这只螺丝钉?

1968年4月12日

社会上又出现一股炮打张春桥的逆流,“红革会”一马当先。风云变幻,实在叫人晕头胀脑。

我还是写我的“白求恩”吧。这几天进展很快,人物一个个站起来,情节框架基本成形。写出初稿再说。

1968年4月17日

今天,毛主席又发表声明,坚决支持风起云涌的美国黑人的抗暴斗争。

整个世界都震动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冒着春雨在游行示威,声援美国黑人。

1968年4月23日

毕业分配的原则是,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

这几天心绪纷乱;象茫茫大海中的小舢板,折断了帆,还被抽掉了桨,不知随波逐流飘向何方……

1968年4月30日

日记,我简直没心思记了。市北中学、闸北中学都揪出了反动学生,主要罪状就是“反动日记一本”。李真明劝我“明智”些,把日记毁了。岂有此理!我日记里又没反动谁,攻击谁,咒骂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一句话“笃瘪”,我哑口无言。心里又闷又紧,左右为难;如真毁了日记,反而被人认定是销毁“罪证”,那时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1968年5月5日

整天看看书、练练毛笔字、种种花,消磨着快乐的时光……

听说同学中谈情说爱的事,陡然增多。

这次学生毕业分配,累积了66届、67届的高中毕业生和66届、67届的初中毕业生,加上技校、中专,上海市总共近50万人。到农村、边疆的比例很大,有25万人。

要有思想准备,否则容易陷入无限痛苦的深渊。

1968年5月9日

这次学生毕业分配,累积了66届、67届的高中毕业生和66届、67届的初中毕业生,加上技校、中专,上海市总共近50万人。到农村、边疆的比例很大,有25万人。

要有思想准备,否则容易陷入无限痛苦的深渊。

看了屠格涅夫的《阿细亚》,一个美丽、缠绵、奇特的爱情故事。

1968年5月15日

星期一去学校逛了一圈,仍然无所事事,来的人不少,都是打牌、聊天;无聊的很--不管是男的、女的。

1968年5月17日

中央“两报一刊”发表了社论《划时代的文献》,纪念“5.16”通知两周年。振奋人心的社论!是带有总结性的。

一个伟大的运动,基本过去了,经过这次战火的沐浴,有多少事值得回顾啊!令人羞愧的是,作为“消遥派”我出的力是很卑微的。

1968年6月3日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无以庆贺。

看了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冈察洛夫向我们呈示了一个典型:一个怠懒成性,不思进取,甘于平庸,整日迷溺于幻想的青年。典型是历史的,也是永恒的。

我简直成现代的奥勃洛摩夫了,整日呆在家,无所事事,无所用心,无所适从,不知生活的方向在哪儿,“思想的马、感情的马却驰骋在胡思乱想、神经质的荒野上……”我真害怕变成这样的人。

1968年6月5日

看了“文汇报”上一个初三学生的文章《愤怒控诉文艺黑线对我的毒害》,很有感触、很有教训!

从她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思想……

文艺真是“厉害的东西”。封、资、修的文艺对那些没免疫力、抵抗力的青年的毒害,真是杀人不见血的。

钻在四十多度闷热的船舱里,大汗淋漓,仰着头用小榔头敲铁锈,铁锈经常掉进眼睛里,铁锈粘在汗漉漉的身上,“那个难受!这不是人干的活,范国伟你这老爷身体,肯定吃不消!这12元钱不是好赚的!”

1968年6月29日

学校有一些下厂“战高温”劳动的名额,每月有12元津贴,优先考虑出身好、家庭困难的同学。我是属于家庭困难、但出身不好的,当然没份。让他们去猴抢狗跳!

1968年7月12日

薛将进、程勤成去上海船厂“战高温”回来,大叹苦经,钻在四十多度闷热的船舱里,大汗淋漓,仰着头用小榔头敲铁锈,铁锈经常掉进眼睛里,铁锈粘在汗漉漉的身上,“那个难受!这不是人干的活,范国伟你这老爷身体,肯定吃不消!这12元钱不是好赚的!”

1968年7月16日

月底将有一万多66届的高、初中毕业生赴黑龙江农村,屯垦戍边。

对自己的前途,我总在忧虑,可又仿佛想得很少,内心恐慌,无着无落,这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就象到下旬廿三、四号了,粮票吃光了,可下月的粮食计划非得要到廿六号才能供应。

1968年7月21日

今讨论第二批下厂“战高温”劳动的名额,四名,全是女生。虽没听到她们拍桌子吵将起来,但从女孩子黑虎着的脸色看得出,火药味也够浓的。

1968年10月2日

今年国庆,是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凯歌声中到来的,是在工人阶级杀入上层建筑各领域的进军声中莅临的,所以显得格外的庄严和令人鼓舞。

节日的晚上,礼花灿烂、灯火辉煌、人流如潮、红旗似海……

我和小妹在北站赏灯观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巧遇翁丽倩,她穿着文艺小分队的黄军装,微蹙着细窕的眉头,低头沉思着什么,擦肩过去了。她好象没看见我,又好象看见了我而故作此态。

1968年10月8日

昨天开了67届毕业生“四个面向”学习班开班典礼。毛主席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

学习班很成功,有些同学还表示了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的决心。

班级的不少人已开始四出活动,拉关系,求爷告奶,不择手段的挤兑别人,夸大其词自己的困难,恬不知耻地对工宣队逢迎拍马,实令人作呕!

“狗对月亮狂吠,狗与狗之间有着互通的语言” --黄成祥口出经典。此经典源于前天阿尔巴尼亚的霍查抨击苏修和东欧小修的演讲。

1968年10月10日

学习班的火药味之浓,使我“艰于呼吸”了。

学习班第一天便大骂出口。

对“四个面向”谈认识,李四捷老师一人唱独角戏,口干舌燥之际,亲李派的程勤成、王玉英等终于打破“万马齐喑究可哀”沉闷气氛,表示愿意服从祖国挑选,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谁知黄成祥一旁毫不掩饰地撇嘴嘲讽:“说得漂亮!”

于是骂山门开始了:

“你是跳梁小丑!”

“你是捞政治稻草!”

“你破坏大好形势!” 李四捷也插进来。

“我一拳头打碎你两根肋膀骨!”

“狗对月亮狂吠,狗与狗之间有着互通的语言”。--黄成祥口出经典。此经典源于前天阿尔巴尼亚的霍查抨击苏修和东欧小修的演讲。李、程等人一时懵了,不明究里,只隐隐感觉:此话了得。探询的目光射向我,我点示了出处,他们才觉挨了明白棍。

气得李四捷“真想自杀了”,盛怒之下,说了许多有所指的话: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人人都在“表演”,有些人表面上是好朋友,可在我、工宣队面前,又说了对方什么坏话呢?我要摊底牌的话,大家都要跳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李四捷朝我瞄了两眼。

我感觉到,谁是这类危险的人?

对于我来说,现在应该作好去农村的思想准备了。我没有可依傍的人,也没有怜悯我的人,我只能靠自己,而我又不会奴颜婢膝。我不能象他们那样卑琐!我只能走艰难的路。我不怕艰难。

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每个革命青年最起码的政治觉悟。

1968年10月11日

谷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热,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裴多菲的诗,浓醇的酒,芳香沁人,回味无穷;还有什么诗,比这更柔情似水,令人陶醉的呢?人,怎么离得开这种温情?

看看同学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各怀鬼胎的丑态,真禁不住寒颤、悚然,真想找个世外桃源,眼不见为净,安抚一下自己惊惧太甚、受伤的神经。……总在考虑,是不是把信寄给她?放开自己心儿的鸽子,让它去自由地飞翔,去寻找幸福,去寻找甜蜜,去寻找温暖的宁静……多少个不眠之夜啊,我总是优柔寡断,宁可自己承受煎熬的痛苦,不愿别人清静的心,受到干扰、伤害。

1968年10月14日

昨去尚家,和他在北站逛了逛,谈谈心。对前途的焦灼、忧思,对毕业生来说是很自然的感情。我们是一样的。

除了对前途的忧思外,对她的思念,更灼烤着我的心……难以摆脱。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忧郁表情……啊,我伤了她的心了!偶尔,她抬头用幽怨的目光向我射来,我的心便绞痛地狂奔起来,象匹受伤的小马。

1968年10月15日  上午

昨晚,我终于把信寄给她了!

走向邮箱的路,竟是这样的漫长、艰难……,迈一步,心便抽搐似的猛跳一下,手颤抖着,把信投进邮箱,心也仿佛随之坠进去了!朝邮箱口里望望,竟是意想不到的黑,什么也看不到,象一只可怖的大口,轻而易举把我给她的信吞了!它吞了我的心啊!

在回家路上,竟是这样的疲惫,手足挪动无力。直至现在,思绪仍恍惚飘摇在缈茫的天空中……招来的不知是横祸,还是幸福?

最后使我下定决心放飞我的鸽子的,是昨天与李真明的“舌战”。这家伙见我在上山下乡的决心书上签了名,嫉心大发,对我冷嘲热讽,于是我也自卫反击,我不能再以“自己最善良的心去度测别人最卑劣的险恶”了。

发现生活中这种丑恶的人和事,对甜蜜感情、纯洁思想的追求也就愈加强烈了。

思念的惶恐的激动,痛苦地窒息了我的心,什么时候快乐、温暖的光芒才会照耀在我的身上?

同日  下午

刚从学校回来。

今天开“献忠心”大会。她也来了!可是却听不到她平时嘻笑可爱的声音了,也不见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忧郁表情……啊,我伤了她的心了!偶尔,她抬头用幽怨的目光向我射来,我的心便绞痛地狂奔起来,象匹受伤的小马。

爱,是两方面的事,共同痛苦,一齐幸福的爱情,才会是久远的,甜蜜的。是不是我的举动,对她,太突兀,太残酷了?

啊,我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

我已完全没有这种自制力缄默地象没事人似的在她面前出现了,这样做也太显得卑微、虚伪、不近人情了。

心灵受了伤,明天不能去学校了。

1968年10月16日  下午

没去学校,不见她的面,心里好象平静些;但另一种难言的歉疚又游上来啃齿着心边边……

断断续续终于看完了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第一部--《两姐妹》。书中描写了一群“爱情至上主义者”:卡嘉、达莎、戴勒琴、罗希庆、伊凡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爱情,竟有如此的诱惑力!虽然我还没认为“爱情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但我确信它是“让人把最优秀品质显示出来并使人高尚的一种东西”。

1968年10月18日  星期五  下午

这几天不去学校,准备把短篇小说《草地青青》赶紧完成。这篇东西的主观臆造、杜撰的成分很大,所以写起来颇感吃力;但有兴味。

把信寄给了她,如卸重负,觉也睡得着了些;可是心里的惶惑,还是很难受的,有时,甚至感到害怕……

1968年10月19日  星期六

《草地青青》写成了!写得很激动,其中,融入了她的身影、举止、笑声,和那不对称可爱的酒窝,也融入了我串联的诸多感受,它是我迄今为止一篇不错的东西。

创作激情,除了外部客观条件的赋予外,自己有意识地保护和孕育,也是极其重要的,我感到。

1968年10月22日

昨去校。同学们都象无头苍蝇似的,处在一种烦躁不宁、心神不定的精神撕扯中--分配越来越近了。

我亦不例外,却更兼“心怀鬼胎”。现在,只要和她同在一个教室,我便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终日,别扭死了。更使我忐忑不安、痛苦的是: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我没胆量问,在这人人自危,个个忧心忡忡,心儿象没线风筝飘忽不定的时候--我干了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啊!一种焦躁,一种窒息感、恐惧感象蛇一样缠绕着我,摆脱不得。我真不知如何收拾这残局,弄不好,将是一场悲剧,身败名裂……

说老实话,我仿佛不是67届即将的毕业生。这种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对前途的盲目“乐观”,不作任何主观努力;这种麻木,在旁人看来,已到了令人寒噤的地步!魂灵头不在身上,心不知在何方!

1968年10月24日

完成《草地青青》的最后修改,化了整一天誊清。我为自己塑造如此纯洁美丽她的形象而欣喜如狂,陶醉在小说高尚、诗意的情境中……

刘雪昆回沪了,他在南京铁路运输学校也面临分配。和他上街逛了一圈。在闸北中学红代会办公室找到尚晓扣,老友相见,分外亲切。尚晓扣也象灵魂出窍似的,坐不住板凳了,一会儿“幽”出去跟工宣队嘀咕几句,一会儿又“幽”出去跟毕分组的咬耳朵根子,使出了浑身解数。“毕业分配名单就要公布了,这两天最关键”。他说。

真的,说老实话,我仿佛不是67届即将的毕业生。这种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对前途的盲目“乐观”,不作任何主观努力;这种麻木,在旁人看来,已到了令人寒噤的地步!魂灵头不在身上,心不知在何方!

“唯一真正的喜悦,是创作的喜悦”。也许文学正有此魔力:它引人超脱尘世,憧憬那美妙、幸福的生活,它会使人顽固的相信:生活总是美好的,命运是最善良的的女神,即便到农村……

《草地青青》的创作成功,使我的生活充满了快意……

真有你的!竟然还写什么小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1968年10月25日

我班共35人:
工矿名额14人(男9女5)
上郊农场10人(男5女5)
外地农村11人(男7女4)

同学们焦躁、紧张得简直要生狂犬病了,我此刻的“心静如水”在这种氛围下,实令人惶惑不解,视为异类。摆摆我的条件,我哥已在上海钢铁厂了,我不“心静如水”,又怎么样!

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她开颜笑过,每次见她,总是黑虎着怨恼的脸--毕业分配的事够让人烦心的了,还横插一杠这档子事,能不叫我窝火吗?--她也许是真生气了!

把《草地青青》给薛、李、黄、方等人看了。“真有你的!竟然还写什么小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打哈哈归打哈哈,他们评价都很高!

1968年10月27日  下午

明刘雪昆回南京,上午我、刘、桑在南京路逛了半天。

桑进工矿是敲定了。“万一你真是外地农村怎么办?”他好意为我担心。可我很坦然:去就去吧!我心里油然而生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会有人以为我幼稚,但我认为这种“幼稚”比拒不响应毛主席到农村去号召的“腐朽”要高尚得多!“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药可救的事”。(鲁迅)

1968年10月29日

勾心斗角、你嫉我妒的结果是一场恶斗,现就已处于这种剑拔弩张的战况了。昨一场混战令人恶心,一切卑劣、肮脏、丑陋都暴露无遗,瞧瞧这些家伙的嘴脸吧!班级一多半的男生卷了进去!为那9个工矿名额大打出手。年青人一年多来积压在心的焦虑、狂躁终以“全武行”的方式得以发泄!“这是可怕的漩涡!”我庆幸自已高尚地站在这卑污的漩涡之外!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我的同乡老前辈黄炎培(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那铿镪有力、掷地有声的浦东乡音(爸曾向我学说过):“金的人格”。人格珍贵,等同于生命!为了自己一点私利,搞狗苟蝇营的勾当,什么友谊,什么品德,什么情操,什么志趣,都可抛弃、践踏、蹂躏,人何异于禽兽呢?

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这是我终生的座右铭,生活的航标!

1968年11月2日

看《林海雪原》,小时看过一遍。

白茹与少剑波的爱情小资情调很浓,白茹不象革命战士,倒象翁丽倩,天真、活泼,明眸善睐,长袖善舞……

小说的语言,曲折、惊险的故事情节,传奇式的表现方法有很浓的民族特点,值得借鉴学习。

看了“林斤澜创作座谈会侧记”,林的语言风格,我是喜欢的,他的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是令人钦佩的。

中共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闭幕了!正式向全世界宣布,把刘少奇中国的赫鲁晓夫,党内最危险的隐患、最大的走资派、叛徒、工贼、内奸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1968年11月4日

中共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闭幕了!正式向全世界宣布,把刘少奇中国的赫鲁晓夫,党内最危险的隐患、最大的走资派、叛徒、工贼、内奸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回顾两年多来,文革的风风雨雨,阶级交量的反反复复,斗争道路的坎坎坷坷,啊,我们终于大获全胜!揪出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最阴险、最狡猾、最毒辣的大野心家、大分裂主义者。谁不会从心底发出胜利的喜悦、欢畅的赞叹,谁不会振臂高呼这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辉煌胜利!

昨去城隍庙豫园(今称红园)一逛。

1968年11月6日

毕业分配的名单还未公布,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1968年11月7日

今公布了“上山下乡专题学习班”的名单。我毋须置疑、毫不足怪地在内。这个学习班的人是要去外地农村的。

“农村是广阔的天地”,我接受命运的挑战!我头脑里浮现出过去图书馆墙上的那幅图画: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伸向荒原的尽头。青年高尔基背着行囊,昂然朝前走着。风,把他的襟袂掀起。他微眯着的眼里,闪烁着自信坚毅的神情……

一个人生活有无价值,要看他对心灵、精神的掘进有多少。

1968年11月14日

刘雪昆又回沪了,与尚晓扣,我们三个前途未卜的好友这二天总在一起逛街、聊天以自慰。回忆初中升高中复习迎考在我家门前路灯下背书、解题到深夜,大家不由又背起《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中华民族不但以刻苦耐劳著称于世,同时又是酷爱自由、富于革命传统的民族。以汉族的历史为例,可以证明中国人民是不能忍受黑暗势力的统治的,他们每次都用革命的手段达到推翻和改造这种统治的目的……”大家哈哈大笑。这门政治课我们几乎是倒背如流。

今三人骑自行车到南翔古猗园,冬日融融,在这小巧、精致的园林漫步,烦恼顿消。在洁净小镇的傍河的小饭馆吃了午餐:炒三鲜、糖醋鱼、榨菜蛋花汤,还要了瓶啤酒,化了1.98元。我们各付三分之一。有生以来,我们是第一次如此“破费”。

1968年11月15日

做了个梦:她愠怒地丢给我一小纸条--拒绝了我!纸条上写着:“你……么!”记不清了,梦境里,反正语调挺刻薄、嘲弄的……我一下子神志沮丧起来。

毕业分配的名单公布了。我是“外农”待分配,这消息并没使我“五雷轰顶”。

翁丽倩也是“外农”(!)她也许会受不了这打击,痛哭失声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1968年11月18日

刘今晨返宁。尽情玩了几天,心“野”了,坐在书桌前,想读书,却野马奔腾,考虑最多的是今后的路。

光辉的前途是靠人努力争得的,我的前途看来只有在今后农村的社会主义建设中觅得了。

到了农村,我该如何生活?在政治追求、劳动、待人接物、文学等诸方面我该认真系统的审视,思考,作出自己的原则,选择自己的措施,制订自己的计划。

看了报上关于农村教育革命的一些调查报告,那儿闭塞、贫困、落后,然而,也确实有我们的用武之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向我们指出了一条通向理想境界的光明大道,但理想境界的实现,还需我们青年的艰苦奋斗。也许是一辈子,也许是几辈子。

想起了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的娃尔瓦娜……

他被分在“城建局”,修马路,每月工资35.40元(包括奖金)。上班没几天就来向我诉苦:无聊、苦恼、没劲。我告诉他:一定要培养对职业的热爱,在八小时工作中寻找乐趣。“你说得好,怎么寻,哪来的乐?”

1968年11月25日  星期一  晨

昨晚尚晓扣来,他被分在“城建局”,修马路,每月工资35.40元(包括奖金)。上班没几天就来向我诉苦:无聊、苦恼、没劲。我告诉他:一定要培养对职业的热爱,在八小时工作中寻找乐趣。“你说得好,怎么寻,哪来的乐?”

这对我同样是个严重的课题:如何从艰苦的农村劳动中寻找乐趣。没乐趣、不热爱,怎么主动去观察、研究农村的一切,写出对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赞颂之歌?

这二周的学习任务是诗歌写作,关于它的构思、特点、形式、种类等问题。

根据新华字典自己编了本“韵谱”,十三辙,发花辙、乜斜辙、姑苏辙……也饶有兴趣。

近二周没去学校了,去也无非是打扑克、吹牛。学习班早散伙了。

好久没见她了,是不是今天去一下?

1968年11月27日

薛将进的工矿通知来了,“铁合金厂”。昨晚去他家,谈到翁丽倩,据说她可能有希望进工矿,因为她把她的一个弟弟“送”到农村插队去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待分配的日子,百无聊赖,逮什么学什么,弄到一本李焕之的《怎样学习作曲》,看看看看也似乎看出点门道来了。

1968年11月29日

“外农”待分配,真是钝刀子割肉;待分配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我想把两年来的学习复习一下,把全部的读书笔记整理一遍,去芜取精,温故知新。整理过程中要注意记下新的心得体会。

待分配的日子,百无聊赖,逮什么学什么,弄到一本李焕之的《怎样学习作曲》,看看看看也似乎看出点门道来了。
   
1968年12月7日

昨天看阿尔巴尼亚影片《广阔的地平线》,影片塑造了一个忘我工作、嫉恶如仇的共产党员形象--乌拉恩。影片里有一个男女拥抱接吻的镜头,真令年青人血沸,出得院来,看见许多姑娘脸羞得通红、目如秋水……

1968年12月18日

毛主席又发表了最新指示:对犯错误的好人,要重教育,要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即使是反革命分子,也要给出路。

毛泽东思想、党的政策总是这么英明、正确、得人心,无产阶级改造一切的气魄多么宏伟!

这家伙,害怕最新指示把他也“撸”到农村去。

1968年12月19日

刘回沪了,他被分在南昌铁路局。他竟然不满意,“气得一夜抽掉了半包香烟”。

1968年12月22日

昨天深夜,喧天的锣鼓声把我震醒了……第一个念头是: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了。

果然不出所料,和刘、尚一起上街,满街的红色大字报:热烈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刘有点心猿意马,没心思逛街了,嘴里不停地嘟囔:我要马上去报到。这家伙,害怕最新指示把他也“撸”到农村去。

1968年12月25日

送罢刘雪昆,夜已深,四周一片静谧,可我没一丝睡意……,他和我握着手,投来最后一瞥的眼神仍萦饶在我脑海中……人都有自己的路,他在走他的路,我也必须走我的……

走出自己辉煌的路!我祝愿他,也祝愿我自己。

1969年1月5日

制作了一把定音尺。兴之所至,灵感翩翩,随口哼唱着,很快便给国华的诗《我从北京归》谱了曲。下午修改了一下,旋律还很优美、流畅……一天就这样在兴奋中快乐地过去了。

我发现了我的音乐天才。

在工厂浴室里,国华竟然听到一丝不挂的工人师傅一边擦背一边在哼唱我作曲的歌。回来告诉我,真让我乐不可支!

1969年1月8日

国华把这首“华伟词曲”的《我从北京归》在“老三篇天天读”的时候教给了车间的工人师傅们。在工厂浴室里,国华竟然听到一丝不挂的工人师傅一边擦背一边在哼唱我作曲的歌。回来告诉我,真让我乐不可支!

1969年1月9日

收到刘雪昆信。他的“命运已和福建山区一个小得可怜的小站--大源村,紧紧联在一起了”,那儿“风景秀丽,山清水秀”,电影《青山恋》就是在附近拍的。

他情绪低落,好山好水不能当饭吃。我很难安慰他,让时光来消融这一切吧……

生活的波涛是汹涌的,我要有思想准备。

1969年1月14日

为毛主席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谱了曲。慷慨激昂有余,委婉抒怀不足……

必须加强音乐的修养。

从今往后,学生毕业分配没有工矿名额了,“一片红”--“一锅端”全到农村去!一个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大动员正在酝酿中,我已感到轰轰的雷声了。

1969年1月17

从今往后,学生毕业分配没有工矿名额了,“一片红”--“一锅端”全到农村去!一个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大动员正在酝酿中,我已感到轰轰的雷声了。

国青弟决定报名去江西插队落户了。

1969年1月23日

这几天心烦意乱,学习荒废了……

星期天,尚晓扣来,我们一块儿喝茶、吃点心、聊天、看电影。尚晓扣突然说,真有点可怜刘,在那么个偏远的小山村,寂寞、孤独……我不禁有点黯然神伤。他还说,我有点清高孤傲,身体也不好,能适应农村的劳动、风俗、环境吗?

1969年1月27日

进修音乐的条件太差,没书籍资料,更无人指导。我这个“天才的作曲家”要夭折了。

1969年1月29日

昨夜,突然又梦见了翁,心又掀波澜……也许,在她心目中,我是个可笑又可恼的人,而我又缺乏应有的勇气和胆量。让这可悲的钟情自生自灭吧……

1969年2月18日  大年初二

大年三十有学校老师来,问我愿不愿意去黑龙江?

一个异常严峻的课题尖锐地摆在我面前!

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少有人烟的北大荒!

从年三十到大年初二,大多数时间我是在枯坐呆想中渡过的。

说良心话,我这人缺乏坚强意志,人生之路上常常暴露出性格的软弱,我现在不就是心绪纷乱如麻,束手无策了吗!

1969年2月20日
   
和我同龄的邻居长兴3月1日走,去吉林延边插队落户。长兴读书极用功,是市重点复兴中学的,这个善良、忠厚、淳朴的人,在选择人生道路的问题上,却显示出非凡的果断。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昨晚我、哥、长兴在昌华家聚餐、聊天,谈得范围很广,扯得很远……大家心里都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念头: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尽管聚会上谈风极热烈。
  
1969年2月22日
  
昨天去学校报了名--上黑龙江!

妈说,你和青弟一起去,好有个照应。

1969年2月26日

上黑龙江竟也这么难!跑了三次学校,至今没有下文。革命的同志们都板着“革命”的脸,谁稀罕你上黑龙江?

出征的知青们穿着笨拙的绿军棉袄,戴着大红花,站在敞篷大卡车上,在大马路上兜圈子、造声势。人声鼎沸,呕哑嘈杂,人群中突然拔出个高腔尖音,一长声号啕:“我的乖乖--”,原来是一苏北大妈发现了卡车上自己的孙子,老泪纵横,号啕大哭。

1969年3月1日  雨潺潺

春寒料峭。

前天送别雪昆,今又送走长兴。

出征的知青们穿着笨拙的绿军棉袄,戴着大红花,站在敞篷大卡车上,在大马路上兜圈子、造声势。人声鼎沸,呕哑嘈杂,人群中突然拔出个高腔尖音,一长声号啕:“我的乖乖--”,原来是一苏北大妈发现了卡车上自己的孙子,老泪纵横,号啕大哭。

一上午,耳闻抽泣之声,目睹红肿泪眼,更兼在长兴的卡车后奔跑,真疲倦极了。

李四捷叫我第二批去黑龙江,是四月份。走得了吗?是个疑团,能否与青弟一起走?也是个疑团。

1969年3月6日

这几天总在学校里周旋。

命运之神真会开玩笑:青弟突然有可能获得一个江西插队落户的名额。“我还是想去南方,吃米饭,我不想吃窝窝头。”他说。他的选择很简单,也很坚决。

如果青弟去江西能敲定的话,那我该去哪儿?黑龙江?江西?安徽?贵州?云南?

妈是不同意去黑龙江的,她从报上得知:中苏边境局势紧张,要打仗了。

但黑龙江农场每月有32元工资,至少可养活自己,别再给家添负担了。

1969年3月10日

写信给爸:青弟被批准去江西,万安县路田公社,18日走。

上午,哥、我、青弟在南京路又看了一遍《广阔的地平线》,又在上海第一流的“大光明”看了大型歌舞〈东方红〉。“到乡下没电影可看了”。

1969年 3月12日

昨天送长兴的弟弟长隆去江西,望着呼啸远去的列车,心里真不是滋味,险些怅然泪下。

青弟还有6天……

我呢?

离别之情冲淡了我对书本的专注,整天傻楞枯坐;离别之悲也冲淡了我对去黑龙江的思想准备,忧心忡忡……

火车喷吐着讨厌的黑烟,嘶鸣着走了,越来越远……不管人们的离情别绪。回家路上,妈、哥、我、两个妹妹和邻居们黯然无语地走,我总是不由自主,扭头回身望望,好象弟弟也仍跟随全家后面……

1969年3月18日

和弟弟在家里一起度过了最后几天的“上海人”生活,今天送走了他。

火车喷吐着讨厌的黑烟,嘶鸣着走了,越来越远……不管人们的离情别绪。回家路上,妈、哥、我、两个妹妹和邻居们黯然无语地走,我总是不由自主,扭头回身望望,好象弟弟也仍跟随全家后面。可见到的是川流不息一张张陌生人的脸,我这才蓦然仿佛刚刚惊觉过来:弟弟离开我们了,弟弟离开我们全家,走了……

回到家里,心里感到虚空极了,望望他的小房间,人去楼空……

晚上梦见的是弟弟;清晨,梦中回来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弟弟……

弟弟年纪还小,社会经验不丰富,何况他那学校又是个小流氓窝,老实的弟弟将如何与之相处?会不会被他们欺负?会不会受他们恶习感染?

弟弟为人质朴,从不说污言秽语;弟弟很勤劳,在劳动、工作上决不会落于人后,他的品行会得到贫下中农的好评的。

春风和煦,我只能藉春风送去给弟弟的祝福:祝愿他像井冈山的翠竹,永远正直、青春、朝气!

1969年3月21日

柳枝萌发了嫩芽;街头一抹抹淡绿。

邻居好友都走了,才送罢长兴兄弟,昌华又要赴江西“支內”了。

摘枝春柳送友人……

1969年3月24日

昨收到弟信。人还在旅途,是从吉安旅店寄来的。他向我们诉说旅程的颠簸、离情别苦。

1969年3月26日

昨李、王来,从他们嘴里,我又一次听到有关翁的谗言,我内心在挣挫,真想斥责他们:“她喜欢跳舞有什么错?什么作风轻浮、‘百搭’。”--这些卑鄙小人!

收到刘信。他怨恨地向我诉说他母亲如何专制地强迫他与他常州乡下的女友断绝关系。“我们是青梅竹马呀!”他最近心情很颓废。

年青人的爱,怎么都支离破碎?

自3月6日和妈去学校,要求与青弟一起去江西,不成后,至今未足迹校门。去黑龙江的事也不知怎么样了?

1969年3月29日

盼了好久,终于收到弟从江西罗塘公社西塘二队寄来的信。邮路迢遥啊!那是一个小小穷山村,三面环山,一面抱河(赣江的支流--遂河),每年要发洪水,厉害时会淹没庄稼,冲毁房屋。

他叫我上他那儿去,“别去黑龙江”……

他叫大妹、小妹多帮妈干活……

他说:妈,我今年春节一定回家……

他说:妈,你给我的钱,我一分没用过……

他还说:妈,我总是睡不着觉,晚上做梦……

我流泪了,妈更泣不成声……弟离别,我只流了两次泪。第一次是在弟离家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弟睡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以前我们是分床、分被的)。

今晨醒来,弟信中的话,仍在头脑中萦绕。我写了回信,七张纸。哥也写了回信。马上给他寄出去。

昨深夜,锣鼓、爆竹骤响,我家的这条小街也一片喧腾,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大叫:一定是开“九大”了!--果不其然。

1969年4月2日

昨深夜,锣鼓、爆竹骤响,我家的这条小街也一片喧腾,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大叫:一定是开“九大”了!--果不其然。

清晨,我感觉春风格外浩荡,春意格外盎然。街上的人们,无不精神抖擞。谁不是静心屏息以极大的喜悦,像期待太阳的升腾般盼望伟大的中共第九次代表大会胜利召开--这个光辉时刻的到来?

1969年4月9日

昨收到父信,口气极强硬,动员我去黑龙江。可我何尝说过不愿去?真是无的放矢。

心像在被四下里扯……

1969年4月14日

今听了关于黑龙江黑河地区的情况汇报报告。

学校说月底就得走人!

妈仍坚持叫我去江西,和弟在一起。

心像在被四下里扯……

1969年4月15日

昨尚晓扣来,说王有发从军队复员了。今一起去王家,闲聊。王初中时功课很差,又捣蛋,老师上门家访一次,他铁路工人的爸就下死力打他一次。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三年多的军队生活,他已成为练达油滑的人。闲聊间,老是拍胸脯标榜自己出身好:“查我三代--没问题;政委要留下我,我可不想再穿这身黄皮子!” 复员了,他被分配在闸北公安分局,明天即走马(公安局发的新自行车)上任。在大批青年学生下乡、插队落户的社会背景下,他成了“香饽饽”,听说正和初中班级里最漂亮的许文莉谈朋友呢。正聊着,中共九大秘书处14日的新闻公报发表了,于是我们一起去北站观看了一阵欢呼、游行的盛况。

下乡前,我该抓紧做完几件事:

1、抄录一本古典名诗词,
2、抄录一本名人名言,
3、完成读书笔记的整理。

1969年4月17日

上午去市革会大礼堂开会,“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誓师大会”。会前放了电影《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开幕》,毛主席身体十分健康,精神矍铄。言谈时神采奕奕,手势雄健有力,这真是全国人民的莫大幸福。

1969年4月19日

中午送邻居友良上贵州,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家,发现尚晓扣已在家等我了。和老友谈天,心才释然些。

1969年4月24日

学校突然通知我,黑龙江的名额没了!叫我另做打算:吉林、内蒙、云南。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真想吼叫,又找不着对象!……我很快恢复了冷静,但心像泄了气的皮球。命运的捉弄已使我失去感觉了。

那轻妙的触碰使我心灵震颤!一种似酸似甜又带苦涩的味道灌满心头……

1969年4月28日

听说5月初将有一批人去黑龙江军垦农场,我抱着一丝希望,向上山下乡办公室的老师要求也去。谈得很不顺,他尽打官腔,一会说没名额,一会又说军垦农场对出身、视力的要求很高。我正窝火……忽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应声扭头一看,心里不禁颤抖起来:是翁丽倩!她正笑吟吟地望着我!她穿着淡黄色的军上装,显得那么精干、体态窈窕。白润的脸上,闪烁着我迷恋、渴求已久的微笑。她突如其来的出现,我呆了,手足无措;我疾忙把头扭转,心头像有无数头小鹿在撞。她静悄悄地走进来,在我身后停下,也倚傍在桌边。这时我听觉丧失了,只瞧见老师翕动的嘴,只感觉到自己狂跳的心,全身所有的感应,都集中在身后那怕是最轻微的拂触上。猛然,我分分明明感到她用臂肘轻轻捅了我两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迅速用眼角瞟了一下她那黄衣袖。我局促不安的与老师敷衍了几句,惶惶地逃出了办公室……

那轻妙的触碰使我心灵震颤!一种似酸似甜又带苦涩的味道灌满心头--她在意我。我想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可我做不到自然。我想对她说些合适的话,可就是找不着一个字!……在我如此落泊的时候,我还祈求什么爱!爱是需要滋养的,我用什么!

1969年5月3日

弟写信来说,我去他那儿插队落户的事,大队、公社都同意了。叫我马上去学校开证明。

去江西,事到临头,我真忧虑:弟弟那儿一个全劳力工分只值六分钱,怎么养活自己?在头脑里一团乱麻的时候,时常一个黄军装苗条的身影,倏忽地闯进来,又飘然离去……,那张灿然的笑脸,总萦绕在我心头……。

1969年5月5日

去学校开证明:去江西插队。学校竟然不同意!什么“打乱了上山下乡的部署”--狗屁!后经陈善爽老师说情,工宣队终于同意了。明日即可拿到证明。

和陈善爽老师一起走出教学大楼,他突然问我:“听说你在家写小说?”我惊异他怎么会知道?他和善说:“我也喜欢写作”。

今天准备再碰见翁丽倩的,结果却没,心里感到惆怅、惘然……

1969年5月6日

屁股上长了个疖子,红肿、化脓,今天去铁路医院的路上竟碰到翁丽倩!我没戴眼镜,只管低头走路,一声轻轻的呼唤“范国伟……”来自天堂的声音!她毫不虚幻地站在我面前,我心猛然一跳,但马上冷静下来,和她在路旁闲谈了一会。不远处,一个妇人正在使劲地刷马桶,真不明白她干嘛要用这么大劲!

巧遇,她并没表示怎样的惊奇,我也没感到出乎意料的兴奋。真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俩,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我也知我形象狼狈:穿着大补丁的裤子不说,屁股的疼痛使我走路一拐一拐。

你去哪里?你身体不太好噢?她很关切,--要紧的话我们一句都没讲,没问。心情、境遇、出路?--我们怕触痛对方。还有我们之间那封信,也没提--我们实实在在感觉到缺乏谈论它的环境和心境。

去江西插队的证明在工宣队那儿,尚未拿到手,该不会有什么周折了吧。

1969年5月9日

昨下午,工宣队余惠琴、王蓓琴、邱老师来我家,问我愿不愿意去黑龙江军垦农场。我真惊愕得说不上话来,这“国际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在出路问题上,黑龙江--江西--黑龙江,一百八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反反复复地折腾,这不是“弄松”人嘛!

余师傅说,为我争得这个黑龙江军垦(兵团)的名额是多么不容易,“军垦战士无尚光荣,是政治荣誉”,又说我在政治思想、上山下乡响应毛主席号召等方面表现是不错的。在我自小的印象中,凡到我这出身不好的人家来的里弄干部、户籍民警等,为显示他们阶级立场的坚定,从来没使用过如此亲切和蔼的说话口吻……我感动了,我忽然寻找到了一种归属感,虽然只是瞬间,也使我十分感动,我许久没享用过这种感动了。

1969年5月10日

我决定去黑龙江军垦,这是政治荣誉,出身好的人才能去的。应工宣队的要求,我写了份材料,谈了对自己反动家庭的认识,今天给他们看了,他们比较满意。

妈仍不同意,“那儿在打仗!屯、屯、屯兵百万啊!”她说不利落,以她的文化水平,从报纸上找到这个词开始,她就没摆脱过恐惧。

1969年5月17日

去黑龙江的日期又延至24日了。能否去成还是未知数。

国华哥得了传染性肝炎。我也得去检查一下肝功能。

心烦意乱,晚上尽做梦。

父亲大发雷霆了,说我们不顾他死活,“只顾吃闲饭的,不顾在外生产的!”

1969年5月20日

去黑龙江军垦,完全绝望了!又是一个玩笑,一次折腾。原因还是跨不过去的那个坎:出身不好;外加视力不好--军垦战士亦农亦兵,是要扛枪的。

一直没收到通知,已隐隐约约感到恶兆,今一大早特去寻问:果然。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毕业分配小组的蒋、邱二老师区里又跑了一次。下午三点半,邱给了我最后的答案:不成!

这次黑龙江军垦,是解放军沈阳军区的人来招的。

晚上收到父信,他大发雷霆了,说我们不顾他死活,“只顾吃闲饭的,不顾在外生产的!”他也来逼我!这个人在政治上摔了跟头,怎么仍然这么不冷静、不理智?仍是这么“牢骚太盛”、片面!

1969年5月21日

生活的烦恼,联翩来袭,象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得我呛水、沉浮、喘不过气。

妈妈的工作又停了,加上哥的病假工资,家里每月要损失七、八十元钱,这对我家无疑是雪上加霜。

作为家庭主要成员之一的我,不能分担家庭经济的重担,内心是歉疚万分的。

我的生活道路将注定我歉疚一辈子。

我要争取上黑龙江农场!掙钱!

这几天,总是做梦。每次从悲痛中醒来,总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

梦见弟弟,弟弟很瘦,病了,我和他抱头痛哭……

梦见家庭的窘境……

梦见……

1969年5月22日

肝功能验血,正常。可血沉、抗O很高,我的腿有“风湿性关节炎”!要不要治?

这两天,去铁路医院的路上总是左顾右盼,希望……

1969年6月3日

昨收到雪昆信,他已摆脱了“少年的烦恼”,有兴写诗了,《铁道报》登了他一首。和他神聊了一通诗歌创作,写了五页。心里很痛快。

尚晓扣来,他陪我聊了六、七个小时,在我家吃了午饭,临走,他俯身对我轻轻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哦,我把生日忘了!心里顿生感动:“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陪晓扣我情!”

1969年6月8日

“团结起来,准备打仗!”备战的气氛越来越浓,打开每天的报纸,都能闻到火药味。

收到弟信,江西天气很炎热了,可他们还得穿着长袖、长裤--蚊子多得“团团转”。总是吃南瓜,“一看到南瓜,就想呕……”。

1969年6月9日

今开始用“新针疗法”治风湿性关节炎,这是铁路医院文革“新生事物”,我就给他们作试验品吧。“新针疗法”确实反应更强烈,以至有了晕针感觉:恶心、呕吐感、头晕、眼发黑。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好久才回家。

这几天,学不进东西,看不进东西,也写不出东西。

回头望望对我紧闭的校门,望望掩映在浓荫绿树间的教学大楼,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楚,直冲喉头……学生生活从此与我无缘,我将浪迹天涯……

1969年6月13日

今和母校--和田中学最后告别了!

学校已修缮一新。被文革的风风雨雨、笔墨刀枪、文攻武卫破坏的木雕大门干脆拆除了,换上笨重的黄锈斑斓的铁门。教室的门窗已重新油漆过,发出令人恶心晕脑的味道。跨出校门,那白胡子老校工,“咣镗”一声把边门锁上--把我“逐”出校门;也为防备被文革无法无天惯的、今又被套上“笼头”的新一茬的学生不上课溜出来!回头望望对我紧闭的校门,望望掩映在浓荫绿树间的教学大楼,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楚,直冲喉头……学生生活从此与我无缘,我将浪迹天涯……

在学校碰见蒋老师,他说所有毕业生的档案都转到街道去了。我已是个不光彩的“社会青年”了。

1969年6月22日  星期日

总是习惯地打开日记本便愣了:写些什么呢?--生活没有活力。

不紧不慢地,唐宋诗词,历时三月,今天总算抄满了一本。

上午给弟写信,下午翻旧报纸,一个星期天便过去了--其实我每天都是星期天。这种使人增生白发的日子真让人受不了!

那天偶尔听到邻居在向妈称赞:你家的几个孩子真好,总在家安安静静的看书,从不到外面惹事……。听此言,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1969年6月25日

收到弟信,“我们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有蔬菜吃,有果子吃”。马上给他回信:别贪嘴,吃坏肚子。友良已在贵州生病住院,他妈急得犯心脏病。

昨天,我以一个“社会青年”“吃闲饭的”身份,参加了里弄上山下乡学习班,屋子里几条破旧的凳子和几个无精打采的“吃闲饭者”,泥墙上几张红红绿绿的标语,“吃闲饭可耻,上山下乡光荣。”门口拥了不少看稀罕的人,用少见多怪的神情望着我们,指指点点:“吃闲饭的……”这种丢人现眼,对人的自尊,实在是嘲弄、亵渎。没开完,我就回家了。回到家,躺在床上,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斗胆打断了他们的喋喋不休,当场填了表,报名上黑龙江农场。一里弄干部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两眼,喃喃地说,都像你这样爽气,我们工作就好做了。

1969年6月27日

上午,里弄“上山下乡办公室”一行三人上我家来办学习班,他们先是手捧宝书,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接着朗读毛主席有关上山下乡的语录,再接着开始轮番的动员说服。不一会,家门口就探头探脑聚集了不少邻居以至过路人。我斗胆打断了他们的喋喋不休,当场填了表,报名上黑龙江农场。一里弄干部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两眼,喃喃地说,都像你这样爽气,我们工作就好做了。

1969年7月1日

化了整整两个半天的时间,总算买到了芭蕾舞《白毛女》的票子。昨天一上午去排队、按先来后到编号、领号码纸,今一下午去再排队、凭号码纸购票,每人限购两张。手捏紧票,从人堆中挤出,汗水已把衬衫浸透了。

一场“激战”,“得胜”归来,心情舒畅。走经熙熙攘攘的淮海路,凉风习习,忽然想到马上要离开这城市,心潮又翻腾起来,怅然盼顾,充满了依恋惜别:多么美的夜色啊,柔和的乳白色的华灯,树影婆娑的梧桐树,还有穿行其间少女的倩影……霓虹灯映照着湿漉漉刚下过雨的柏油马路,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华,仿佛地上地下有两个奇幻神迷的淮海路……

1969年7月2日

今李、陈、王三人到我家,他们是闻讯而来,表示慰问。虽然在思想意识、趣味、情感方面我们各有分歧、隔阂,但在这即将惺惺惜别的时候,大家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他们的赠言。即便是年青人的虚张声势,也算是为我的远行壮色了。

1969年7月9日

黑龙江农场至今尚无音信,还说10日要走的呢。可能是妈从中作梗的缘故。我要和里弄“上山下乡办公室”再谈一次。

再在家呆下去,我要腐烂了!像“埋藏在乳酪里的蛆虫一样”,马克思说得好,“人如果不愿意自己堕落,就必须不断地参加社会政治斗争”。抛开一切疑虑、踌躇,坚定地走黑龙江的路!

里弄干部诡谲地笑笑:你把上海户口迁了,就算在引龙河农场报到了。

1969年7月11日

总算拿到了黑龙江农场的通知,是什么北安县引龙河农场。通知上赫然写着:12日报到。明天?我长着飞毛腿啊?里弄干部诡谲地笑笑:你把上海户口迁了,就算在引龙河农场报到了。我漠然地拿着通知,很难形容内心的感觉。

我翻开全国地图,找到了北安县那个小点。妈回来了,我探寻着她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北安县离边境远着呢,差二、三百里路呢。“你死在外面我不管!”

1969年7月14日

今晨醒来,睁开眼,蓦然发现母亲在我床头流泪。我真是百感交集,我突然回忆起许许多多对母亲的歉疚……64年夏我曾大病一场,在铁路医院延长路新建的住院部治疗了一个多月,开始说是“多形型红斑”,后来又说是败血症,都够邪乎!我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病危通知书”都开出来了。父亲在外地采石场劳动不能回来,母亲扔下临时工不做,扔下“六乱天化”的家不顾,没日没夜在医院陪我。尚未完工的医院到处是水坑、杂草,蚊子极多,我在蚊帐里没事,母亲在蚊帐外陪夜,挺咬!腿上、手臂上密集的蚊咬红点,不忍卒睹。好几次我从昏迷中苏醒,发现母亲青筋暴突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她流着泪。我无力地说:妈,我不要紧的。妈望着我,泪如泉涌!

1969年7月18日

这几天,尚晓扣来过了;李、陈、王也来过了;薛也来过了。

在打点行装时,最强烈的意识冲击是,我将开始独立生活!今后一切事情无论大小、巨细、内务外交,都得挺身而出、动手动脑应对,内心不由漾出一缕惶恐……

朋友们送的都是肥皂、草纸,像约好了似的,他们表情凝重地说:多带些,这最实用。这昭示着我将面临一种极端困苦的物质条件。没肥皂,可能;上海也刚刚取消凭票供应嘛。可草纸?我故意和他们打哈哈:难道黑龙江人不拉屎不成?他们正色回答道:他们拉屎,但不用草纸,用树棍、菜叶、断砖等一切随手抓挠得到的东西,你习惯?也太夸张了吧。

“畚箕浜”,这条污浊黑臭的小河,它焦躁不安分地流着,它扭动着身躯……盘龙曲折的岸边是泥星点子般的茅屋简棚。……它像是一个神话故事,多次闯入我童年的梦境。

1969年7月19日

心中有事,大清早的就睡不着了。

屋子静静的,“畚箕浜”也沉浸在清晨特有的宁谧中。窗外传来钢铁厂隐隐约约的轰隆声;继而,粪码头抽粪的马达声也响了;“哗--”哪家勤劳的姑娘打开给水站的水龙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我侧耳辨索着各种音响,错落有致,就像一曲故乡生活的交响曲。只有在即将远离故乡的时候,才会感到它的一切是多么的亲切、动人……

“畚箕浜”,这条污浊黑臭的小河,它焦躁不安分地流着,它扭动着身躯……盘龙曲折的岸边是泥星点子般的茅屋简棚。……它像是一个神话故事,多次闯入我童年的梦境。二十多年前,大批苏北难民被贫困和战乱裹挟到上海,共同的乡情习俗以及“一个穷汉三个帮”的天然信条,使他们自然地集结于此,落户谋生。他们有拾荒的、骑三轮的、剃头的、而以敲畚箕的为最多。他们四下里收集一些废铁皮,剪剪、敲敲、打打,做成奮檱,以低廉的价钱卖给市民。一时间生意做红火了,小河两岸整日是震耳欲聋的“乒零乓郎”。“畚箕浜”由此得名并名传遐迩。

穿行在岸边的窄弄里,大汉得侧肩才能挪步。歪斜的陋棚,几乎要“猴”到你身上,“搂抱”你。抬脚跨步入门,就如跌进屋里,人顿时矮了半截!房小屋暗大家都在门口透气借光、纳凉吃饭,如有外人来走弄穿巷,白发黄髫众目睽睽,锅碗瓢盆声声入耳,给外人一种不请自来、登堂入室的尴尬。

我生于斯,长于斯。童年,我浑然不觉“畚箕浜”的贫穷和丑陋,以及它河水中流淌着的人世的凄清,留存在记忆中的只是田园牧歌式的欢畅。那时小河虽说不上澄碧清澈,但,是那么的清新、温婉可爱。每当涨潮的时候,河水更有一股来自上游田野的禾香。我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游水嬉戏、捉鱼摸虾。不小心撞翻了临河人家晒在竹筚里的腌黄瓜,惹得苏北大娘推开竹片编扎的后门,冲着河面拍着巴掌高声叫骂,连素带荤的脏话,一把一把扯将出来,而我们早已“扑通”下水不见了踪影……

我儿时的天堂。别了,“畚箕浜”!

我像突患重病般虚弱不堪、丧魂落魄。有什么歌、什么诗、什么呐喊、什么叹息、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1969年7月22日

离正式出发的日子(24日)越来越近了,时间在忙碌中无情地溜之大吉。

用迁了户口的户口簿领了军棉大衣、军棉袄、军棉裤,用迁了户口的户口簿买了线毯子、棉花胎,用迁了户口的户口簿领了一套毛选四卷和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

捧着一大堆东西回家,发现姑姑从浦东乡下赶来送行了,尚也来了。

黄昏,李、陈、王给我买来扎行李的草绳、草蓆,我们四“勇士”镇服了三只“老虎”--捆扎了三件行李。

1969年7月23日

明天,中午12:05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我就要离开家了,我就要离开妈妈、兄弟姐妹了,我就要离开这简陋又亲切的小屋子了。

我最后一次坐在这小写字桌旁,记我在上海在母亲膝下的最后一篇日记。我环视着屋子:台灯、墨水瓶、书以及我亲手整理装订的每月一叠的报纸……内心突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对家的依赖感!家的气息、家的自由,使人心迷旌摇。对亲情的依恋、难舍,对前途的踌躇、忧虑,对故乡的眷顾、怨頽,对往昔的诅咒、感叹,种种难言幽愤之情,一起涌上心头,互相激荡、胶著着、廝缠着,久久不能平静,使我像突患重病般虚弱不堪、丧魂落魄。有什么歌、什么诗、什么呐喊、什么叹息、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第一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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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上山下乡(一)                        

黎明前,列车进关了。我们闯关东了!

1969年7月24日  晚  北去列车的窗口

青翠的山野变得灰蒙蒙了,列车穿过了披灯挂彩的南京长江大桥……

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有些激动,有些不安。

喧闹的车厢已经沉寂,大家都歪头耷脑迷糊了,听说三天两夜后才能到达那未知莫测的引龙河。

看看我的这些同伴战友,有的刚才站台上还哭得象个泪人儿,抱着爸妈跺脚不肯撒手;可火车一启动,一骨碌转身换了脸,叽咋、兴奋、活跃;到底是年青人。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去不复返的感觉,只有旅行、春游的感觉。没有黯然神伤的,只有破涕为笑的。

离家的早上,房管所把砖瓦、纸筋石灰在我家门口卸了一地。我家的房屋要大修了。文革一起,出身不好的人纷纷把私房交了公。我家轧轧苗头,也把祖父留下的协泰营造厂的旧屋交公了。既然是公房了,公家自然要修。我很想看看,修缮一新我家会是什么样。可惜我得远行了……

1969年7月26日

黎明前,列车进关了。我们闯关东了!

辽阔、丰饶的东北平原上,迎面吹来遒劲的晨风,凉嗖嗖的,使人精神振奋;这是北国对我们南方青年的迎候。

1969年7月27日

这趟列车的上海知青,有到龙镇的,有到长水河的,有到龙门的,有到引龙河的;有来自虹口的,长宁的;虹口又有来自横浜街道的,长春的、同心的、虹镇老街的……火车一启动,就有人想在列车上“撑市面”,摆平对手。于是,撞腔、寻衅、打架不断。一帮子人推搡着另一帮子人在车厢里拥过来又拥过去,我们已感觉要出事。果不其然,在绥陵靠站时,四五个家伙揪打着一个被打得满脸紫血的知青,沿着站台,一路高喊一路示众:“这个人是长宁区的一只鼎,被阿拉虹口摆平了!”我们都探头去看,有的女生都吓哭了。我平生第一次目睹满脸紫血的人,恐惧又气愤:“简直是法西斯!”何忆南悄悄向我摆着一根手指:侬不要响,不要讲!

因为武斗,列车在绥陵停搁了四五个小时。使我有暇领略这北国小镇的风光,高低不平的土路街道,到处是马粪、牛粪、狗屎,皮肤黑黝黝的北方汉子挥动着马鞭,见我们上海知青总憨厚地扭头朝我们微笑……一幅“车辚辚、马啸啸”的图画。

1969年7月28日

从北安起,不断有一批批知青下车,他们到目的地了。又有人三五一伙地偷偷溜上火车,他们是比我们早到北大荒几个月的上海知青,“饿死了,饿死了!”上车就向我们讨吃的,饼干、糖果什么都要,吃相难看,自称是西伯利亚饿狼。

从他们嘴里知道,我们去的农场都是劳改农场,隶属于黑龙江省公安厅北安劳改局。“和劳改犯住一起?”有人大惊失色。“不住在一起,他们住大院。”“大院”是当地对监狱的另一个称呼。终于松了口气,但有些不满:在上海为什么不讲清楚?没说劳改局嘛。

1969年7月29日

火车到了龙镇,我们剩余的知青全到了。这是终点站,再往北,中国就没火车了。从龙镇车站到引龙河七分场还有四十多里路,在接站的干部带领下,我们上了解放牌卡车,象蜡烛,插得满满的。站在卡车上,迎着浩荡的田野的风,心旷神怡。公路蜿蜒起伏,飘带似的伸向远方峰峦连绵的地平线的尽头,广阔的天,洗过般的蓝,粉红色的晚霞,轻盈地躺着,优雅地伸着懒腰。--在上海怎么看得到如此神奇瑰丽的景色,又怎么能有如此宽阔的视野!卡车疾驶着,颠簸着,好几次把我们耸得老高,身子都弹起来,引发出年青人清脆的惊叫和嘻笑……

老连长指着二十米开外的大院说:那是我们的敌人!

1969年7月30日

安置知青的住房不够。我们三排三班的八个人暂住在军用帐篷里。军用帐篷很高大宽敞,他们割去齐腰深的草,刈出块地,钉上粗粗的木橛子,铺上疏疏的糙木板,我们打开铺盖睡在上面。好几天没躺下睡觉了,一挨枕头就着。半夜被冻醒了,北大荒夏天的温度最低可至摄氏五六度。清晨我们环视居住环境,老连长指着二十米开外的大院说:那是我们的敌人!“敌人”?我们顿时觉得浑身毛孔都收紧了,随即心里又产生一种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锻炼自己的冲动和自豪。放眼望去:高高的土墙、铁丝网、深深的壕沟之外,我们反修防修屯垦戍边的知青战士就是坚不可摧的第四道防线!

1969年8月3日

北大荒夏天天亮得早,凌晨三点多,东方已露出熹微的曙光。

一连几天,我总被清晨“铿令锵郎”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惊醒。有人告诉我,是劳改犯走出大院下地干活了。我连忙披衣去看,曙色中,草叶染霜的土路,在持枪的解放军和管教干部的监押下,一支队伍在行进。他们一色的灰布囚服,斑驳肮脏、深浅不一,有胡子拉茬眼露凶光的,有面皮白净神情呆滞的,也有走过我身边朝我挤眉歪嘴做鬼脸的……而队尾那几个带脚镣的家伙,“铿令锵郎”步履艰难,显然是因违反了狱规。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生活向我展示了最残酷、严峻的一面,它就存在于我身边。这些人肯定曾经摧残过美好,现在轮到我们来惩罚他们的躯体,拷问他们的良心和道德。

1969年8月20日

今天发工资了,每人32张一元的人民币,大家笑声哗然。有人高兴地把纸币抛上天空,然后忙不迭地在地下捡着、抢着……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有了经济收入,独立成人了,可以安慰养育了我二十二年的父母了。寄二十元回家,把钱给通讯员驼背小梁了。许多人都围着他,托他到总场邮局寄钱回家,他成了知青最亲爱的人了。他是我们和千里之外的家的唯一纽带。

1969年8月23日

我把那单管半导体收音机卖了,无奈地卖了。

国华哥送我的这个耳塞收音机,也许是我下乡最值钱的财产了,12元8角4分,可以听广播新闻、了解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听样板戏、学习英雄人物。我是十分喜欢的。可是到了北大荒,料不到的是撞击耳朵鼓膜的是苏修的对华广播:索多西拉西多来多索的开始曲,撞得我的心咚咚地跳。我真吓坏了。原来,苏修的电台功率要比我们中央电台、黑龙江广播台的功率强大得多。在这儿,想听中央台、黑龙江台的广播是很困难的。千万里地搜索,找到了,声音还很轻。我塞着耳塞,谁知道你在听什么?我已经遇到过好几次这种怀疑的目光了,连想到我的出身……揣着半导体收音机,简直就像揣着一只刺猬!女连的王指导员,已经缠过我好几次了,要我把收音机卖给他。他已调到水库去了,今又回来缠我,我只好卖给了他:12元整。我毕竟使用了一个多月了。他对我千恩万谢。他出身好,又是当地的管教干部。他听,没事,谁敢多嘴?

难怪有管教干部说农场知青是靠劳改犯养着的

1969年8月28日

生活很寂寞,七分场真像是个孤岛,绝无外人来。公路是保持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驼背小梁,每二天或三天坐蹦蹦车(一种前轱辘小,后轱辘老大的拖拉机)到总场邮局去一趟:带回来四五天前的《黑龙江日报》、五六天前的《人民日报》《文汇报》和一个星期前上海亲人们发出的信件。看亲人的来信是最快乐和动情的事了。

连队很少组织我们干活,据干部说,组织小青年干活是挺麻烦的事,集合拖拖拉拉,嗓门大了,他还跟你吵,队伍离离拉拉象羊拉屎。到了地头,活没干多少,庄稼糟践了不少。有这闲功夫为小青年们磨蹭,我带着劳改犯下地三下五除二早干利索了。

我看见过劳改犯干活。一望无际的麦海,到地头,管教干部在一公里见方的区域里四角插上四面小红旗,以示警戒线。四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监视着。管教一声令下,劳改犯会蹭地一起向前,镰刀上下翻飞,麦子刷刷地应声倒下,左手腕一拧,一捆麦子就竖在身后了,他们拱着腰,不断向前。一眨眼工夫,一大片金黄色的麦子地就露出了黑土,齐刷刷地麦茬就象土地爷的新剃头。被训练成这样,难怪有管教干部说农场知青是靠劳改犯养着的。有人脸红脖子粗地就争执起来:我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来保卫边疆,建设北大荒的,怎么靠劳改犯养啦?诬蔑知识青年嘛!

1969年8月30日

“大院”的正门有一个高高的警戒岗楼,粗大的原木搭成,结实得很。有十米来高,上面24小时不管夏炎冬寒,终年有一名解放军持枪警戒着,4小时一轮岗。正门旁有一小屋,是大院值班室,掌控着大院的进出咽喉,有些表现好的劳改犯常会被管教安排去家属区干些泥瓦工之类相对轻巧自由的活儿。他们完工回来的时候,就会在铁丝网的大门外,高举着戴有“外勤”字样的白布袖章的胳膊,隔着窗大声报告:“报告政府,3068号干活回来了。”里面的管教就会搬动一个粗大的铁制扳手,门就自动开了。劳改犯进门后,管教就把铁制扳手复位,门又自动关严,纹丝不动。这时,你想从外面开门,那是绝对“没门”。

闲着无事,我和何义南瞎溜达到这儿,被老杨头叫住了,请我和何义南到里面坐坐,唠唠。老杨头(杨队长)随南下大军解放上海时,曾在上海江湾飞机场驻扎过2年多。所以听得懂些上海话,对上海人很亲热,特别是对我们三排这些他认为比较本份的小青年。据他说,当年因为他不识字,被派去学习文化,所以离开了上海,后被调到公安系统来到北安劳改局,一呆就是十多年。我说您老革命了,要是留在上海少说也是个局长。他笑笑:“可不是咋的?当年我的小通讯员现在都是科长了。”

我环顾着值班小屋,发现旁边一张旧桌子,堆放着一些旧照片,书籍和小洋刀等杂物。我随手拿起几张旧照片端详着:这好像是四、五十年代的旧照片,有女人烫着卷发、穿着旗袍、抱着小孩的,也有小男孩梳着三七开的小分头骑在小自行车上歪着脑袋笑的……杨队长说,监狱里每过一、二个月就要对劳改犯们的铺盖进行搜查(在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这些都是搜查上来,不利于他们思想改造的东西。我还发现其中有一本郭沫若的历史剧,有“棠棣之花”“屈原”“虎符”等,我翻了一会儿,这本书我以前没看过,我真想开口向他要,但终没敢开口。还有一本周立波的《山乡巨变》,这本书我看过的。

忽然觉得不知身置何处!?

9月10日

我有些后悔把半导体卖了。这毕竟也是一种精神文化生活。到了农村,发现自己的耳朵特别灵敏了,经常能听到苍蝇撞窗玻璃的声音,嗡嗡的。在上海,城市的嘈杂,怎么可能听到这细切的声响呢?农村,耳根太静,静得你心慌,要找点事做做……

那天,躺在草地上,望着悠悠的蓝天白云冥想。忽然觉得这白云蓝天和上海见到的怎么这么像?忽然觉得不知身置何处!?虹口公园鲁迅墓前的草坪上?恍然觉得一轱辘爬起身,即可回家一样。那一瞬间,我出现了幻觉。

9月15日

没事干。看到食堂后门有人在劈柴,就去帮忙。抡起斧子,没干多久,就大汗淋漓。好久没干力气活了。连队食堂管四五百人的饭,柴火需求量大。炊事员们很辛苦。

干了一会儿,中午了,事务长唐绍军来表示感谢:“你真是活雷锋。”“没事干,出身汗也挺好。”“这不是你份内的活。你思想境界高。”说着让我从后门进食堂,端出芹菜炒肉片和馒头。我正诧异,我知道这不是食堂前门窗口卖的饭菜。唐说,“这是上次打牙祭剩下的。”我肚子里也正缺荤腥油水,也就不客气了。

9月20日

在食堂大厅开批判会,这样的会近来开了好几次。

主要是批判知识青年中的歪风邪气,流氓团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许知青乱串男女寝室,不许知青乱串职工家属宿舍,不许偷鸡摸狗,不许穿线裤耍流氓……当地干部认为线裤(即运动服),是内衣,穿内衣到屋外,就是耍流氓。

绥陵武斗,也在追查凶手……

9月28日

今天是中秋节,正期盼着赏月呢,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我们大伙全“震”了。“北方八月即飞雪”,名不虚传啊。放眼望去,大雪悄无声息地落地,白茫茫的积雪使一切都安静下来,有一种圣洁的庄严。耳根寂静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怪异。似乎思维都可以停止了。

今天又来了一批知青,是天津的,一色的黄军大衣。

食堂里顿时喧闹起来。

人整天呆在屋里,更准确地说,是呆在炕上。我们都是活蹦乱跳的小青年,初来头一遭,可受不了这个。

1969年10月4日

屋外,是白茫茫冷寂肃杀的景象。天下着大雪,大秋也收完了。北大荒开始“冬眠”--“猫冬”了。这是当地人千百年来的习俗,人整天呆在屋里,更准确地说,是呆在炕上。我们都是活蹦乱跳的小青年,初来头一遭,可受不了这个。

有限的几本书翻乏了,海聊胡吹也没词了,大家头枕被褥盖翘着二郎腿瞪着天棚愣神儿。天棚是大白纸糊的,只一层。小耗子们仗着体轻,经常在天棚里打闹折腾。它们以为天棚下的人儿瞅不着它们,所以胆大妄为,殊不知,我们在下面瞅个透亮:它们的小细爪子一会儿窜东,一会儿溜西,停下了,天棚纸还一动一动的。你能想见它们抹脸捋须的悠闲样儿。冷不防,我从炕上跳将起来,抄起一根锄杠,朝一动一动的地方猛然捣去。天棚纸破洞开,二只小耗子受了惊吓,跳窜起掉了下来,一只吱吱一声不见了踪影,另一只刚好掉进敞着盖的水缸里。小屋里一阵骚动,有人骂骂咧咧了几句,屋子又归于静寂……突然有人扯出一个话头,聊起上海南京路上的商店,顿时引起大家的兴趣,于是一家不漏一家地数列起来:和平饭店、亨得利、沈大成、宝大祥、永安公司、第一百货……从南京东路排到南京西路,又从南京西路排到淮海路……

1969年10月20日

上海知青临下乡的时候,每人都发了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手掌般大,一寸来厚,大红的封面,有金光闪闪的毛主席的头像。里面介绍了一些常见内、外科、传染疾病的防治措施,也介绍了一些生理卫生的知识,有男、女生殖系统的解剖图和说明。

天津知青见了:“喔嚯,这书好哎,干嘛天津不发?”都借去看,特别是在男女生殖系统解剖图上注目最多。不多久,宿舍里就常有人满嘴的“阴蒂”“阴茎”的胡咧咧,无聊透顶。这些家伙。

1969年10月25日

今天,见连队指导员(上海人)李钧正倚着铺盖也在看红封面的《农村医疗卫生手册》,这么凝神专注。我好奇地凑近:“妇女的骨骼结构,”我不由地乐了,打趣道:李指导员也对女人骨头感兴趣了?他听了也没恼,眼皮都没抬:“我女朋友在兵团干活,把脊椎骨摔坏了,在腰脊椎的地方,我想看看……”我一听连忙正色道:“哟,很严重吗?”“可能很严重,我正要写信去问呢……她们兵团干活累多了,女人都干男人的活儿,哪像我们这儿舒服?”

把我们熬得一个个黄皮拉瘦,见了食物眼珠子瞪的像土豆似的

1969年11月4日

昨天开了背谷子大会战的动员大会。下雪了,谷子还堆在地里呢。靠劳改犯牛车拉,不赶趟了。革委会动员知青把粮食抢回来,给知青一个锻炼的机会。

白雪皑皑,冰冻的土路很滑,背着沉甸甸的谷子,又要防备脚下打滑,很费劲、累人。从大田背到场院是有二、三里路,而且愈背愈远,背一趟就汗淋淋的了,风一吹,背脊又贼凉,谷芒、草秸钻进衣领,很难受。连长在场院守着,记趟数,一上午要背三趟。我们一趟比一趟背得少,唐朝亮偷懒耍滑头,从场院背着一捆谷子,从东头拐到西头,在高高的谷堆背后兜了一圈,对连长说,是刚从地里背回来的。这小子,头子活络。

一群马,经过场院,争着来抢吃谷子,我们发现后,好奇地去追赶,唐朝亮还骑上了一匹小马,被连耸带颠掀了下来,摔了个仰八叉,队长在一旁骂:“它才多大?二个多月,你就骑它?你臭不要脸!”他心疼马驹,我们也很惊讶:二个多月马就长这么大了?有一人高,不信。

1969年11月6日

一个月了,知青食堂,整天吃的不是小米饭就是窝头,连下饭的咸菜也没有,老是“猴子敲锣--汤,汤,汤”,那是一种没有油水仅放少量盐和酱油的井水稀释物。把我们熬得一个个黄皮拉瘦,见了食物眼珠子瞪的像土豆似的。

革委会三令五申,男女知青不许串宿舍。在食堂打饭(没法吃饭,桌椅板凳早就成了取暖柴禾)便成了男女混杂唯一的合法时段和地点。在领饭口,“大老面”(哈尔滨知青)怪声怪调冲着女炊事员:“今天有没有肉包子?”“没有。”“你没有肉包子?那不成了怪物啦?”起哄的跟着一片尖声怪笑。“那,给我来个带眼的!”又是一片怪笑。食堂的老黄头听不下去了,冲出来一把拉住“大老面”衣袖:

“大老面,你耍什么流氓?跟我到革委会去!”

“到革委会去怎么样?我饿,我要吃窝头,带眼的窝头,犯啥法?”

“你别以为人家是傻瓜,听不出来!--你耍流氓!”

“大老面”一甩手,溜了。

“老二没窝,那是暂时的……”

1969年11月8日

中苏关系恶化,监狱离中苏边界太近,显然是不合适的。“大院”要迁到湖南去了,管教干部也要跟去一批。唐宝诚是其中之一。唐连长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他的一句话“范国伟有培养价值”,使我这狗崽子心里一热,深深铭记。是他给我当的三班长。

他走了,我要送送他。从箱子里翻出二只毛主席大像章,一条新毛巾、二块“蜜蜂”牌香皂(下乡时左邻右舍都送了一些毛巾香皂,他们怎么都有先见之明?说给贫下中农、生产队干部是用得着的,不嫌多)。

晚饭后,借着冰雪的反光,摸黑到唐连长家。

唐连长很热情:“上炕,上炕!”在东北,上炕是很高的礼遇。我脱了棉鞋,摸着有些冻僵的脚丫,炕上很暖和。我把那么些小礼物奉上,唐连长老婆几乎是一把抢了过去,面露喜色翻动着。唐连长大声和我嘮喀,“你客气啥,我早就看出你有培养价值,你啊,要安心引龙河,扎根北大荒,老二没窝,那是暂时的……”。什么“老二没窝”?我不解,朝他望望,他诡秘地笑笑。唐连长老婆见我脚丫上的尼龙袜就来摸:这尼龙袜多厚实多好看。“我回上海给你捎二双。”“我就喜欢这双呀。”说着就动手从我脚上往下扒……

我是光脚穿棉胶鞋回来的,心里不是滋味:怎么不懂礼貌?急吼吼的……

1969年11月10日

今在酒房遇“刘大埋汰”,想起昨晚的“老二没窝”,问他啥意思。他眨巴着眼睛:这倒霉孩子怎么连这都不懂?老二,就是鸡巴头!“老二没窝”,就是说呀,你还没娶媳妇儿。

1969年11月18日

劳改犯今天搬家了。

整整两军车的解放军!手持钢枪,子弹上镗,每辆军车车头各有两挺机枪!在解放军的押解下,穿着囚服的劳改犯扛大包拎小包的装满了十多辆卡车,报数、点名,管教的吆喝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卡车马达的轰鸣声远了,我们转身朝敞着大门的大院跑去,高声欢呼……

这是个神秘又令人惶恐的地方,我不曾来过。进了劳改犯的宿舍,我们都傻眼了:宿舍,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撤退、搬家后的狼籍一片,地扫得干干净净,炕席摆得整整齐齐,连扫炕席的笤帚疙瘩也规规正正地摆着,地窿里还有余火,摸上去暖暖的……革委会说了,知青搬到劳改犯的宿舍来住,我们高兴坏了!

1969年11月20日

今天吃忆苦饭。好久不生火的食堂里,大铁炉烈火正旺,红布横幅写的是“忆苦思甜,扎根农场”。喇叭里响的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悲愤的女声。大家伙都站着,每人擎一碗忆苦饭往嘴里扒,不觉苦也不觉甜。忆苦饭是免费的,不用付钱,饭量大的还多吃了二碗。有人吃着吃着吃出了名堂:忆苦饭也不是根据阶级教育的需要量身定做;而是把昨天、前天以至上星期的剩窝头捣碎了搁点盐,洒上点油花炮制而成。真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既解决了食堂窝头积压的老大难,又解决了阶级教育的活教材。姜主任也端着一碗,在知青堆里东说西说:

“那年,我被日本鬼子抓劳工,吃的啥?橡子面。吃了肚子那个烧啊,瞅瞅,我头发都烧没了,”他摘下帽,让我们看他稀稀落落的头发。我们看了若有所思,悲从中来。

“这就算不错啦,现如今,屯子里吃的啥?去瞅瞅!”

“满洲国那会儿,有一斤四两小米干饭吃,我还能干这革命吗?”

东北人说话:好吃不如饺子,好睡不如躺着

1969年11月25日

又下雪了,这是北大荒的雪啊,以前谁领教过?鹅毛大雪,先是满天飞舞,后来竟是象排炮般刷刷射下来,密集猛烈地吓人。风嗷嗷地叫,将屋顶上的厚雪发疯似的一堆堆往下掀,堆积在墙角、窗前,才半会儿,就耸起一座雪墙,围着屋子,天地一片浑沌,窗户透不进丁点亮,不点灯是断然不行了。

用力推门,挤出条缝,出门铲出条道:一条雪的壕沟--通往食堂。人的生存空间一下子被挤压在最小的范围内了,人的生存需求一下子被挤压在最简单的吃饭睡觉上了。

11月28日

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把粮食抓紧”的伟大指示,中央发了文件。今天革委会传达了。

下午,执勤队抓到了几个附近屯子里来农场偷粮的人。我不由激动起来:中央真是英明,现实中的问题,他们早就估计到了。可是,叶连长把他们偷来的粮食(谷子)扣了,把人放了。我在旁边说:刚传达了中央文件,要把粮食抓紧,你怎么把人放了呢?叶连长瞪了我一眼:把人扣留在这,你给他饭吃?我默然了,我一想也是。天下什么事最大?吃饭的事最大。真正落实中央文件精神:方式方法还是很有讲究的呢。叶连长是复员军人,看问题就是深。光有一腔热忱,简单化,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12月1日

为了落实“要把粮食抓紧”的指示,我们举行了“夺粮大会战”。

今天我们三排在食堂后院,把十几垛豆秆在进灶膛当燃料前,又再脱粒了一遍。干了一下午,得黄豆17斤半。开脱粒机的小丁说:“17斤半,连付脱粒机的柴油钱都不够。”叶连长说:“落实要把粮食抓紧的伟大指示,我们只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

我一听,心里一沉:整天窝头、小米饭,肚子里缺油水,拉不出屎,硬憋,怎么会不拉血?今天他拉,明天说不定就轮到我了。

12月21日

天愈来愈冷,又没啥吃的。整天钻被窝睡觉。

早晨,在被窝里,邻铺的王启明告诉我,他开始拉血了。我一听,心里一沉:整天窝头、小米饭,肚子里缺油水,拉不出屎,硬憋,怎么会不拉血?今天他拉,明天说不定就轮到我了。沉吟好久,我作出一个大胆决定。

上午,我带着王、刘二人,来到场院,打谷场白雪茫茫,阒无一人。我揭开苫布,装了一马桶包黄豆转身就走。回宿舍,往炕上一放:“从今天起,大家多吃黄豆,黄豆里有油,滑肚肠,煮黄豆,炒黄豆,大家多吃。我带头。” 大家哄起来:“好,班长带头,大家吃!”

在这儿,“干哈(啥)吃哈”,是条不成文的规则,酒房的弄点小酒喝,做豆腐的吃点豆腐,开拖拉机的往家拉车麦秸烧火……农场都是默许的。我们下大田的,吃点黄豆算个啥?

1969年12月25日

今在食堂后院,听几个炊事员正嘀咕议论着什么,说食堂被偷了。“偷了什么?”“盐、火柴、一大箩筐冷窝头、还有烧火老头挂在门背后的破大皮袄。”“谁能要这些个啊!”“就说吗,钱匣的饭票一点都没少!”司务长凑过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明摆着:是逃进深山老林的劳改犯下来找食了呗!”

我听了不禁一惊,脊背发冷。默默无语凝望着茫茫雪原尽头那黑森森的摩洛古山。我想起了白毛女、刘连仁……

1970年元旦

今天元旦,食堂给连队每人发了一斤猪肉白菜的饺子馅,一斤面粉,让我们自己包饺子。我们冒名那些逃回上海的,多领了几份。和面、包饺、又煮熟,倒腾了半天,吃饱了,又钻进被窝睡觉。东北人说话:好吃不如饺子,好睡不如躺着。这两好,我们都占全了。多滋润哪。

逃回上海的人越来越多,“威虎厅”(我们宿舍因其长、深、阴而闻名)只剩下十几个人了。我们把他们留下的被褥拿来用,我是上三下四,上面盖三条,下面垫四条。有人在宿舍门口尿尿、泼洗脚水,冻住了,宿舍门关不住了,无奈只好让它敞着。早晨醒来,被横头一层白霜。有人已有钻被窝三天三夜的记录了。除了撒尿钻出被窝。吃饭,也可以不出被窝,从被窝探出头来啃窝头,有这本事。

1970年2月5日(除夕)

收到青弟的信,他说1月25日动身回沪。也许现在这个时候,他正高高兴兴地在家和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们吃“年夜饭”吧。

近年关,逃回家的人更多了。起先,总场执勤队还派人在路口阻截、检查,后来有知青冒险从雪原小路绕道而行。总场执勤队怕出事(迷路极易冻死人)就不设卡阻截了。只是在车站检查知青有无回家探亲的介绍信。

我们的执勤队需要的是打手?还是党纪国法的模范执行者和勇敢捍卫者?

1970年2月19日

文坛空虚,象匹疲惫的老马,不抽打不前。

《红旗》发表文章,号召“革命音乐工作者们”为社会主义创作更多的璀璨的音乐作品。

自收音机卖给王指导员后,我几乎与音乐无缘了。

分场的广播喇叭坏了好几个月了。那天修好,试了一下,播放了《东方红》。我凝神细听了一会,好雄浑有力的交响,竟听出了“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感觉来。人真离不开音乐,北大荒的猪叫牛哞毕竟“呕哑嘈杂难为听”。

春节过后,春风骤起,浩荡……

1970年2月24日

妈托刘昌德给我带来了不少食物。

前天,开了“春耕大会战”动员大会,我写发言稿,叶连长上台发言。

1970年3月1日

青年连队进行了改编,我当了三排长。

连队生活紧张丰富起来,革委会对一连抓得很紧,决心很大。

为了整顿纪律,分场重组了执勤队。队员有大老面、楚俊林等人。在革委会排、连长会上,我疾言厉色:“大老面、楚俊林,一贯打架斗殴,欺负弱小,他们怎么可以参加执勤队?我们的执勤队需要的是打手?还是党纪国法的模范执行者和勇敢捍卫者?”二个主任面面相觑。没料到文绉绉的范国伟也会发雷霆之怒。人有时需要一点锋芒、拍案而起!

一个月前,大老面、楚俊林强行摘走了“威虎厅”唯一的电灯泡。灯泡是稀缺之物,是我们宿舍光明温暖的唯一来源。灯一下子灭了,“咦--”等我反应过来,我大喝一声:“楚俊林,你站住!凭什么摘我们灯泡?”

这二人在七分场哈市青年中是撑市面的,骄横不可一世,革委会也拿他们没办法。我一个没名气的上海小个子,敢对他“咆哮”,他们觉得太丢面子了,于是返身回来把我打了一顿,打得鼻青眼肿。我到革委会告状,革委会皮肉不痒地批评了他们一通。今儿,也算为我自己挣回点面子了。

1970年3月8日  星期日

看了《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一书,是4个留苏日本学生写的,对苏修的真面目、社会状况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你妈妈万寿无疆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怎么办呢?

1970年3月15日

来了军宣队。

懒觉是睡不成了。

每天早晨要军训、出操,冻鼻子冻脸的。

上午学习。

下午上山劳动,扛木头。

晚上,经常是开会,开批判会。连长发言,由我写稿;群众代表发言,也由我写稿;我发言,更是我写稿了。

1970年3月20日

今天的批判会,批判孙小虎和芦义容。

孙小虎在给家的信中,写了一句:敬祝亲爱的妈妈万寿无疆!--你妈妈万寿无疆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怎么办呢?

芦义容在食堂打饭的时候,老向女孩子跟前凑,嘴里还哼黄色小调:“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悄悄地嫁给芦义容……”他唱得很轻,但还是被人听见了,发现了他的流氓行为。

批判会批判谁,是由军宣队定的。

1970年3月26日

“一打二反”进行一周了,可声势不大。打击流氓团伙,反贪污反盗窃。

哥哥给我寄来一份材料“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

目前,闻新华社电讯“柬埔寨政变”“西哈努克亲王逃亡北京避难。”

这是个动荡、总有人捣乱的年代,要始终站在全世界劳苦大众、毛泽东思想立场上!

1970年3月29日

发生武斗。上海、哈市各一人受伤,甚重。

单建设给我捎来了母亲做的粽子。

4月1日

又发生了武斗,规模较小,但性质更严重:视中央的三令五申不顾,藐视总场对前次武斗的处理决定。

1970年4月5日

清明,阳光明媚。

4月6日

飞雪骤起,北风呼啸。

今天开始拣粮了。

1970年4月14日

下了春雪。

4月24日

春播农忙过去了。

1970年4月30日

积雪初融,好大一场春雨!

从南大岗干活回来,浑身都湿透了。热汗腾腾的身体冷雨一激,寒战连连,确实经受不了。回家来,脱去湿衣裳,躺在炕上,脑袋微微发烫,吃了片药又浑身出汗,辗转不能入眠。屋子里静悄悄的, 天才傍黑,大家都疲倦地睡了……

来到七分场已九个月了,现实的许多问题使我烦恼,但又似乎从没认真仔细思考过。其实是无从思考,懒得思考,每天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过去总渴望“火热”的生活,如今身历其境,却又失去了对它的感应。生活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你还期望生活有什么本来面目?粗陋的一日两餐、武斗、宿舍里的下流话、批判会……大家不都生活在其中?

周长林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马克思为了写《资本论》奋斗了近四十年,而我们到此北大荒才九个月。我完全没理由为九个月的荒废而颓废,而放弃对光明前途的追求。矢志不渝,洁身自好。当前首要的是要培养自己在嘈杂纷乱的宿舍里,专心致志读书写作的毅力。

和连队领导的关系,近来不那么和谐:要设法改善。只要“惟命是从”不顶撞;“拍案而起”,少来,就得了!

前天晚上,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又梦见了翁,我们快活的谈笑,又忽然分离……

他还说,毛主席有三个美国朋友:一个叫安娜,另一个叫路易丝,还有一个叫斯特朗。我们纠正他说,安娜?路易丝?斯特朗是一个人。“别扯!是三个人,毛主席美国朋友多!”

1970年5月5日

新来的田主任叫我写一份七分场路线斗争分析的材料,搞了一天。

六月份,七分场还将来一批上海知青。

1970年5月11日

6日到8日,在总场开了路线斗争分析会,三天,开阔了眼界,提高了觉悟。

前天种土豆,种下了,因没及时复土,就收工走人了,夜里一阵寒流,三十垧地土豆冻坏了不少。昨天走到地里,老韩队长面色阴沉,手捧着一堆冻土豆,嘴嘟囔着骂人,还踢了刘昌德一屁股:准备复种。大家心情很沉重,浪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

韩队长虽长得难看,厚嘴唇,五官都不在正经位置上,但有贫下中农深厚的阶级感情,他常说:“我是爹不疼,娘不爱,可共产党看得起我……”

他还说,毛主席有三个美国朋友:一个叫安娜,另一个叫路易丝,还有一个叫斯特朗。我们纠正他说,安娜?路易丝?斯特朗是一个人。“别扯!是三个人,毛主席美国朋友多!”

1970年5月18日

玉米播种的大会战结束了。

近一星期来,在紧张劳累的劳动之余,我没忘记学习,每天临睡前,总坚持看一会书,或伏在铺盖上作些笔记。

时间是靠挤出来的。同时要掌握优秀的读书方法。“不动笔墨不看书。”读了要思索,思索了要有见地。有了感触,哪怕只言片语,也要记录。思想是靠积累成熟的。这样才能使学习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把过去荒废的时光追回来!荒芜的田地也可以长出茂盛的庄稼。

1970年5月24日

正是森林火灾频发的时期。火情似军情,一个命令下来,知青立刻出发,带上水壶、干粮,刻不容缓,很有一股奔赴战场、为国捐躯的豪情。有时需在火灾现场守候数日,没吃没喝没睡可遭罪了。救火是极累又危险的活,这里有技术、需知识,光凭一腔革命热情蛮干是会出事的。因救火死伤的知青不少了。这是哈市知青洪瑞林告诉我的。

为批判从森林救火现场逃回来的二个天津知青,要写稿,给了一天公假,今天我不出工。

批判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关联。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豪言壮语充斥,虚张声势唬人。

和过去思想敏锐的我相比,现在我是显得多么愚笨、口拙。

洪瑞林曾动员我,叫我设法去当兽医助手。他说这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获得自己技艺上的专长,二是可以获得一个较清净的环境,可以看书写作。当时,我甚不以为然。竟还留恋连队!现在想来,简直是愚蠢!你留恋什么?

大家笑骂起来:“阿申侬只下作胚!”

1970年5月29日

连队整顿,有所起色。那些调皮捣乱的,规矩多了。

巩主任叫我当一排长。我本是三排的,一排那些九流三教、七翘八裂的家伙难弄得很。虽然和他们关系不错,烟来烟去的,但心里总有些疙瘩,尽量远点好。“我还是当连队文书吧。”巩主任竟爽快地答应了。

今天发粮票,全连一百五十多人,包括菜地、酒房、木工房的人。搞得我头昏昏然。我不擅长与数字打交道。文书就是干发粮票发工资、写稿的活,琐细、无味。自己要求干的,自己受吧。

巩主任叫我和李钧明天去龙镇接新来的上海知青,很高兴。李是新四连的指导员,新来的上海知青的头。

大食堂琴声袅袅,姑娘和小伙子们正赶排节目,为迎接新战友。

5月30日

去龙镇接新青年,一上“嘎斯”,发现卡车上已站了好些人了,有刘昌德他们。巩主任叫他们下来,他们赖着不下,有的说是去龙镇照像,“来到引龙河十个月了,老妈想看我长啥样了”;有的说是去买裤衩,“巩主任你总不能让我光屁股吧!”--其实他们是“人来疯”,上海人来了想去轧闹猛。“有外出证明吗?”他们还真拿出了证明,是前一天张干事开的证明,他们其实早有预谋早有准备。巩主任也无计可施,拽下几个没证明的,卡车一动,他们就欢呼起来:“胜利喽!

来的一百多上海知青都是69届的初中毕业生,16、7岁,比我小五岁。亲不亲故乡人,看见活蹦乱跳的一群,真开心,不由想起了我们十个月前到引龙河的情景。正招呼他们上卡车,刘昌德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给了我二根香肠:“好吃。”就走了。香喷喷的肉味,我经不起诱惑,低头咬了一口……一根香肠就下肚了。在家时,香肠都是切片蒸过再吃的。这是我第一次“生吃”香肠,第一次知道了生吃香肠味道也不错!刘昌德哪来的香肠?正犹虑着,只见列车餐厅的戴白围裙的上海阿姨,正在列车门口高声大骂:“没见过这帮贼爷爷、小赤佬!餐车里的香肠面包我一转身全偷光了。”我明白了,刘昌德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来龙镇迎接新青年了。真是媳妇熬成婆了,我们不也是西伯利亚饿狼了吗?

1970年6月8日

阴雨连绵,这二天没出工。

今天是阴历五月五日端午节。在江南是吃粽子、涂牛黄。

北大荒的习俗是吃煮蛋、水饺(是指职工家庭,我们是既无蛋又无饺)。

不出工的生活内容不外乎睡觉、看书、聊天、瞎白话、斗嘴、谈女人,嚼一些无聊的废话,再不就是自己设法弄点什么吃的刺激一下食欲的神经。

阿申来串门,给大家猜了个谜:“两个人,一上一下,一进一退,上面人喊腰痛吃不消,下面人喊屁股痛吃不消,这是啥么事?”大家笑骂起来:“阿申侬只下作胚!”阿申一脸正经,“喏喏,我晓得你们路子不正,你们想到哪里去了?哧!你们没见过拉大锯,解木头?啥人下作?真是的!”他扭头走了。

一人一条垅,铲到头,吃午饭,垅长一千八百米!踩着土疙瘩块儿的垄沟里,双臂下力铲地。一天掌心就可起水泡,二天就是血泡了。

1970年6月16日
   
夏锄大会战开始了。

夏日炎炎,北大荒正中午的太阳也是厉害的。大家的皮肤晒得油黑,灼得发疼。北大荒当地人说:“汗珠掉地摔八瓣。”当了近一年的农民了,到今日才知农家甘苦,“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到地头,排长分配任务,一人一条垅,铲到头,吃午饭,垅长一千八百米!走平地也得好半天吧。踩着土疙瘩块儿的垄沟里,双臂下力铲地。一天掌心就可起水泡,二天就是血泡了。女孩子除了哭,还有什么辙?我是文书,是没有劳动定量的。看谁落后了,帮助铲一段,总会收到一些感激的目光。也有偷懒耍滑的,倒拎锄头柄,往前走--这也算铲地?地头食堂的牛车已停在那里了。“今儿吃嘛?”天津人老喜欢这么问。 “嘛饭嘛菜?有嘛问的?还不是馒头,炒土豆片,老一套。”

1970年6月24日
   
腹泻,人消瘦。

1970年6月28日  
  
晚十一点了,星光下,王志明、李永良逃回上海,我送他们至老桥。回来时,恰巧给巩主任和俩值勤队撞见,他见我也没问什么。夏锄劳动强度太大,他觉察近来知青逃回城的人日见增多,特来巡查。

7月1日
   
今天是党的四十九岁生日。

我起得很早,象往常一样,给没起床的人打来了井水。井水冷澈骨,早点打上来晾晾,好点。用井水洗了脸,感觉头脑清醒,精神抖擞。

今天没出工,为下午的党的欢庆大会写了发言稿,追溯了党的辉煌历史,心潮澎湃。我们时代有毛主席这样的人民救星,有这样的舵手,是无上的幸福!

1970年7月8日  
  
分场开始整建党和整团。

要认认真真地学习毛主席的建党学说和新党章。联系世界观的改造,深刻领会。把毛主席思想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中。

1970年7月11日
   
天雨,我们不出工。正值麦子灌浆,真是一场好雨!

离家快一整年了。在北大荒生活了一年了,感触良多。

读前几天的《文汇报》,上海工农业各条战线形势极好:“春风又绿江南岸”,“险峰”“岳阳”万吨巨轮双生。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硕果累累。只要涉及上海的事,都会勾起我的思乡之情。

“独在异乡为异客”梦魂萦绕,常常是夜里回到家中,在中兴路华昌路口的转弯处久久驻立,注视着家的灯火,不知何故不敢进家门,是妈妈、爸爸、哥哥、弟弟、妹妹发现了我,出门相迎……泪流枕巾……

前日,哥哥来信说他在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一些政治理论书籍,力图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立场,观点来解释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重大事件、包括国际和国内的形势。“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也要抓紧政治学习,要活学活用,在“用”字上狠下功夫,要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连队要建立团支部了。我要努力争取加入光荣的共青团。记得初三时写过入团申请书,距今已快8年了!

麦收战场上,男女性别难辨

1970年7月25日  
  
代表一连去总场开“麦收大会战动员大会”,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大会。

去年引龙河农场亏损了524.8万元。今年在场党委的正确领导下,有望扭亏为盈。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消息,鼓舞人心的消息。

卡车冒着绵密的夏雨载我会分场,虽然被雨浇得象落汤鸡似的,但心里仍豪情满怀。

雨景迷朦,苍翠的山野,金黄色的麦海;麦穗沉甸甸的,只等待我们去收割。今年七分场麦子(估计)亩产227.8斤,名列引龙河前茅。这都是我们辛勤劳动的成果,自豪感油然而生。

只要按照毛主席的“八字宪法”科学种田,农村的天地是广阔的,我要在农村干一辈子!把自己的青春献给我的第二故乡--今天的北大荒,明天的北大仓!

1970年7月28日   

麦子丰收在望,但把丰收的果实拿到手,颗粒归仓,也绝非易事。

面临的严峻考验是,今年夏雨雨水太丰沛,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下不了麦田;地太渲,一进去,拖拉机的履带轮就陷进松软的黑土,动弹不得。机耕队的师傅已想出了办法,给康拜因“穿靴”,就是在履带上安上木板,增加履带和土地的接触面积,防止下陷,可效果也不大。唯一的办法,是动员全场职工人手一镰,扑向麦海,大会战!

七分场成立了“麦收大会战指挥部”。巩主任任总指挥,田主任任副总指挥,我在宣传报道组,及时报道宣传大会战的动态、英雄人物和先进事迹。

1970年7月30日  
  
雨歇了,要抢时间,和老天赛跑。“麦收指挥部”通知各连队早晨6点半出工。

新四连的那帮女孩子真可怜。刚下乡不到二个月,就遇到与天斗、与地斗的这场恶战。她们大多不会磨镰刀,用的镰刀是钝的。那不是割麦子,而是薅麦子,腰酸得简直象要断掉一样,力气用尽了,只好跪在泥水里割,弄得一身的泥浆子,一不小心割破了手,出了血,就呜呜地哭起来……我拿着镰刀,各处了解大会战战况。有时,也帮某个女生割一段,可也帮不过来。  
                                
连长在一旁扯着嗓门不断吆喝:“快干啊,雨要下来啦!”

果不其然,大雨点子说下就劈里啪啦下来了。连长又大喊:“快码呀,快码垛啊,大雨下来啦!”因为割下来的麦子,如不码成垛,麦子就会烂在地里,一年的辛苦就算白瞎了。

雨越来越大,没躲的地方,大家站在雨地里挨浇,连长抬头看看天,无奈地:“回家”。大伙撒开脚丫就跑,比兔子还快。走半道,呼哧呼哧的,雨又停了。连长一挥镰刀:“返回!”女知青听话,不情愿地收住脚往回走。一些老油条的男生可没这么好摆弄,往宿舍跑得更快。连长冲着他们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吼:我扣你们的工资!

麦收战场上,男女性别难辨,干一样的活,穿一样的男上装,不是黄军服,就是蓝卡其。还一样的破旧。午休半小时,累极了,草帽盖脸都八叉着腿躺在麦子上。“起来,干活!!” 连长扯着嗓门又吼起来。躺着不动的,就一个个拽起;甚至踢上一脚。发现那儿还躺着一个小个子,连长照例上去一脚,一揭草帽,竟是个女的,连长一愣,立马声息低了八度:“该干活了。”

新来的胡连长在队列前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会舞文弄墨就可以不干活、养大爷?叫他拿稿子来换工资,拿不出稿子扣工资!”

1970年8月15日

三排在5月份种了六百多棵东北松,没几棵活的。当时土疙瘩块还有点冻,没踩严实。还指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呢。

1970年8月22日

整党建党宣传队进驻分场了。

看了《黑龙江青年报》为纪念8?18毛主席首次接见红卫兵四周年而发表的一些诗歌与小说,正想仔细琢磨琢磨,电灯一闪一闪地发信号了,这是发电机房告诉大家,马上就要熄灯了--真讨厌!

1970年9月1日

宣传队进驻分场,宣传工作又开始抓紧了,田主任叫我负责一下。

为下一期“简报”写了小评论,写得酣畅淋漓,自己很得意。不料宣传队同志说,没有提高到纲上来,与整党建党结合得不够。乍听这意见,心里很不服气,后来仔细复看了原稿才感到宣传队的意见是中肯、正确的。写文章应有高的思想境界,我缺的正是这个,非但文章写不好,还会迷失方向。要加强政治学习啊。

1970年9月23日

青弟来信说,他那儿发洪水了,把床铺盖都卷走了,想象不出是怎么样的情景……他没向我流露一点沮丧,怕我担心吧。

1970年10月15日

听一些同学说,新来的胡连长(一个矮矮的中年人)在连队队列前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连队文书怎么又没出工?

革委会叫他写稿子呢!

会舞文弄墨就可以不干活、养大爷?叫他拿稿子来换工资,拿不出稿子扣工资!

今天晚上开“一打三反”誓师大会(多了一反:反浪费),要写稿子。

我曾暗下决心,用笔为自己开出一条活路,看来这路充满艰难险阻。

1970年10月19日

昨晚上加班,抢收大白菜。十几吨大白菜,肩挑背扛。堆在菜窖门前,小山似的。实在太晚了,来不及搬运进菜窖。人总心存侥幸,可世界上偏偏就是担心什么就有什么,夜晚霜冻下来了,今早我、连长、指导员跑去一看,果然冻坏了不老少,悔得肠子都青了。

荒山野岭、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公路上常常半天看不到一辆车影子,竟然会发生车祸!

1970年10月22日

荒山野岭、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公路上常常半天看不到一辆车影子,竟然会发生车祸!

新四连小阿弟车祸!惨不忍睹啊,肚肠剐出拖地五六米,当场死亡。

这是知青们与当地卡车司机紧张关系恶化的结果。

七分场与外界的联系,就靠一辆破蹦蹦车。要完成运粮任务什么的,由总场汽车队调度。所以,知青要外出,主要靠在公路上拦截来往于五大连池和龙镇的卡车,这儿没有公交班车。知青们刚到北大荒的时候,拦车还是不犯难的。你站在公路边,向迎面驶来的卡车一招手,司机往往会停下,问明路途,把你捎走。“出门在外,谁都会有难处,能帮衬就帮衬。”这是卡车司机朴实的信条。可拦车越来越多,有的知青甚至于到南大岗下地干活都会拦车让卡车捎上一段。时间一长,卡车司机难免心生怨恨,他们毕竟不是出来兜风的,他们有运输任务。知青拦车越来越难。不停?知青也有招术:或披件黑皮大氅冒充当地人,或叫一个女知青(漂亮些的最好)孤零零地站在公路边拦车。其它人有男有女在草丛中、道沟里藏着,车一停呼啦啦拥出来一帮。这么着,能有个好?司机能乐意?于是乎,知青们与当地卡车司机关系越来越僵。也不断传来司机对搭车的单个女知青调戏、欺负,上三路摸到下三路的事儿。

小阿弟车祸惨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这天,小阿弟有急事回上海,在公路中央强行拦车,他想,就不让道你也不敢撞我你就得停车;司机想,小青年手脚麻利得很,车到眼前,他立马避开了,也不减速。他俩都想两叉了,没想到一块堆去。结果,小阿弟躲避不及……司机一看坏事了,急刹车,但已晚了。知青们从宿舍里奔来,见此惨状,都急眼了,愤睁着血红的眼珠,眼泪都迸出来了,围着司机劈头盖脸地乱打。若无田主任、张干事出来拼命阻拦,非再出条人命不可。

1970年10月30日

今接到“引龙河战报”编辑部电话。说我写的《通讯员哲学札记》水平很高,已送到黑河日报去了。他们勉励我多写稿。

1970年11月18日

接到总场宣传科电话,叫我即去总场报到,为筹备“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着手材料工作。到了总场,见了报道组负责人许近。他向我交代了任务:去12分场总结他们活学活用毛主席哲学思想搞好知青再教育工作的先进经验。

我教你一招:“你把棉衣棉裤毛衣毛裤内衣内裤用皮带一扎,房梁上一吊,光身子钻被窝,我保你虱子沾不上身……”我瞠目结舌!我!

1970年11月25日

看多了知青连队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现象,12分场真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儿环境整洁、秩序井然,劳动、学习一切有条不紊。老干部谦和,青年干部热诚,战士觉悟也高,走到哪都是一片和睦气氛。特别是连队食堂伙食好,大果子、油饼、大白馒头轮着吃!宿舍也暖和得很。

12分场先进事迹的讲用材料,推倒重来、修改了数次,历时7天,总算可以回总场交差了。

1970年11月26日

12分场的讲用材料完稿后,得一天假,回七分场。钻在自己的被窝里倒底舒坦。

分场正在开“一打三反”的批判会,七分场发生盗窃奇案,小油子、林振华等4人,短短的两个月盗窃了农场两头猪、八只鸡、一桶牛奶、四板豆腐,并把它们统统吃光!饕餮大盗。

1970年11月28日

12分场的事完了,我又到11分场。11分场是个老典型,资格老。在新形势下,在总场新领导班子面前,它有点失宠,有失落感。我一到11分场,林主任朝我抬了一抬眼皮,见是个面生的小青年,就酸溜溜地说:我们不象12分场啊,有什么新经验,形势发展快,赶不上趟了。总场对11分场也看不上眼了。他埋怨总场竟派这么个没名气的小青年,来11分场帮忙总结经验。他把对总场新领导班子的不满,气撒在我这个撞上门来的小角色身上。现有的文字资料也不给我,座谈会也召集不起来,有意刁难我。我急了,打电话给总场讨救兵:“我推不动这个大象屁股,你们找大号的人来!”他们还让我吃连队食堂的冻菜汤,一股洗脚水的味道,连个炒菜都没。晚上睡革委会值班室打更烧火老头睡的炕,被子黑赤赤,油渍麻花,不知多少人睡过,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他们的通讯员告诉我:“你们上海人怕虱子,我教你一招,你把棉衣棉裤毛衣毛裤内衣内裤用皮带一扎,房梁上一吊,光身子钻被窝,我保你虱子沾不上身……”我瞠目结舌!我!

1970年12月15日

“三级干部会议”结束了,我在秘书处的工作也结束了。我回到了七分场。在宣传科报道组秘书处工作了近一个月,这是个很有朝气的战斗集体。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阎湘、朱南进工作极认真;章芝雯能歌善舞,在12分场的文艺会演时,她的《白毛女》红头绳的芭蕾片断跳得还真不错。我把自己写的歌曲给她看,她竟然能和着曲直接吟唱歌词。有这本事的人,我是头回见。告别时,她歪着头笑着对我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穿着棉衣棉裤,头戴貉壳大帽,一副北大荒的打扮。我的形象肯定很滑稽。一前一后背着俩沉甸甸的行李(里面有三十斤东北黄豆)出北站,大步走在宝山路上,街道寂静,气候寒冷,我却满头大汗。也不想坐车,家就在前面了!走回家,多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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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上山下乡(二)      

1971年1月9日晨

7日晨,搭车不遂。与刘昌德等人用雪撬拖着三个笨重的旅行袋离开了七分场,开始了回上海的苦旅。拖着雪撬行程八里,在四分场截到卡车,到了总场。在总场招待所住了一宿,8日晨,坐卡车到龙镇,总算赶上了去哈尔滨的火车。晚九点,到滨江车站,在火车站过了一宿。刘昌德已是第三次回上海了,去冬今夏他逃回去两次了,所以熟门熟路。我是第一次回上海。今天准备在哈尔滨稍作逗留,游览一下这座美名“东方莫斯科”的城市。

1971年1月12日中午

今晨1点07分到达上海。穿着棉衣棉裤,头戴貉壳大帽,一副北大荒的打扮。我的形象肯定很滑稽。一前一后背着俩沉甸甸的行李(里面有三十斤东北黄豆)出北站,大步走在宝山路上,街道寂静,气候寒冷,我却满头大汗。也不想坐车,家就在前面了!走回家,多好!

1971年1月21日

离开家一年半,可以说变化很大,也可以说是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大街,人撞人,我似乎有点不适应。回家一个多星期了,感觉无聊。回家的头天,见到妈妈、哥、妹,高兴地不停地说,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青弟至今没回家。春节父亲在家只住了四天。见了些老友,大家似乎也忙。

1971年3月3日

2月25日冒雨登上“战斗82号”轮,转道大连回引龙河,这样人辛苦点,但可省十几元钱。离开上海我并没过多的留恋和难过。轮船汽笛声刺心地尖叫着,我站在船头上,与船码头的妈、哥、妹注目告别。细雨无声地,密密地下着、下着……

回到了七分场竟也有“回巢”的感觉,这是我第二个家,是该我回的地方。想家、回上海;到上海似乎也不很快活,饱食终日,茫然不知所措,觉得自己没根……回到了七分场,又觉得有什么落在上海。我觉得自己有飘泊的感觉了……

人总得自立。怎么立?怎么立得稳些?在上海就在考虑了……回到七分场听说给我留了个“营部通讯报道员”的工作。

1971年3月13日

今上山伐木,劳动,能消除烦恼,增进食欲;要努力学习技艺,如伐木、赶车、泥瓦工之类。

1971年3月16日

新四连和一连,结成了“一帮一,一对红”,今开连队干部联席会议。要我写稿。

找到一个写稿的好去处:920实验室,安静得很。920是一种生长刺激素,是革命的新生事物,听说张春桥很支持。朱新文的父亲是上海植物生理研究所革委会的头,他从那学来了技术,搞来了菌种,故而觅得了这安逸的工作。

正写稿,瞥见“引龙河战报”上章芝雯的一首小诗,思绪荡漾,信笔给她写了封信。

这几天,七分场很不安宁,武斗此起彼伏,规模不太大,但总有一二三四人脑袋开花,缝他个五六七八九针不等。你处太平吗?

1971年3月30日

章芝雯的来信--

范国伟:
在工作繁忙中,在枯燥无味的生活中,在忧郁情感中,收到一封“意外”来信,尤其是拜读你的诗文后,心悦趣浓。我回分场过了几天连队生活,以后就在革委会搞秘书工作,整天就是写啊写,写些乏味的材料。近日为筹建党团支部成立,总要写得很晚,没业余时间写些欢喜作品,生活中的创作源泉也发现不了。那日参加了行军拉练,好累,很振奋,有感。回来后写了首随寄《引》报,给你看来,当然不成“诗意”的体统。
“寄我无限深情慰英灵”一诗读了,觉得你的自我感觉是对的,“诗意”甚浓,但调子低灰,不够高昂明朗。你说你哥说你写诗没出息我以为是不正确的,希望不要信以为真。去嫩江后,你在《引》报上的那几首诗,我觉的都挺好。别致又有时代气息,具有战斗鼓动性。
如今是文艺直接为工农兵接受,为工农兵服务的时代,可以看到,新诗、新民歌都不受旧诗体格律的约束,大胆创新,只求合工农兵感情、口味,为现实革命、生产斗争服务就可。要“下里巴人”,不要“阳春白雪”。 “下里巴人”是更易让工农兵接受、普及的东西,注意战斗力强些,挖掘现实生活中深而新的东西。不妨多留心报上的新诗多琢磨。希望你努力创作,一定会成功,有所作为(不是吹,不是捧,是科学的反映)。
去嫩江前,答应给你看我写的歌,谱抄好后没见你,很遗憾。今附信寄来,供娱乐一赏,望不能再传第二者!祝快活。

我的回信--

章芝雯:
惠书收到。能得到你的教诲和鼓励,不胜荣幸,不胜感激。你的歌曲作品,我看了也会哼哼了。应该承认,你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对音乐的修养我是望尘莫及。曲子的旋律优美流畅,宽阔的音域表达了深沉的情感。费解的是曲子的情调,在我印象中你是个热烈开朗的人,“忧郁情感”云云,应该是与你无缘的,如此“如怨如诉”的曲调出自你一个少女之手,是令人大惊大骇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类的歌你是否听得太多了?我以为青年人应当朝气些,颓废的小资情调是绿色的魔鬼,它只能扼杀灵感,使创作走向迷途。马雅可夫斯基说得好,“无论是诗,无论是歌,都是炸弹,都是旗帜,歌手的声音,可以唤醒阶级。”在我心目中你是应该是个好歌手的。
我终于进920了。对化学我从来就有兴趣,想不到在北大荒还能与烧杯、烧瓶、量筒、酒精灯打交道。更重要的是我为自己找到了一张小办公桌,可以读书写字,不用象过去匍伏在被褥卷上了。这几天,七分场很不安宁,武斗此起彼伏,规模不太大,但总有一二三四人脑袋开花,缝他个五六七八九针不等。你处太平吗?
常来信吧,多谈谈生活、劳动、写作。保持自己思想的敏锐,这比浑浑噩噩混日子有意义得多。祝朝气进步。

今闯了大祸,枪杀了家属的一只老母鸡

1971年4月3日

革委会叫我写分场领导班子思想路线“爬坡”的材料。十二点了,就着烛光,头痛得厉害。

哥来信说,父亲的“摘帽”问题目前又成了泡影,他心情很不好,写信总发牢骚,迁怒于我们。说我春节在上海故意冷淡他,“用仇恨的目光看他”。处于他这样的地位,我们也不能过于责难他。世界观的改造确实不易。

1971年4月20日

今闯了大祸,枪杀了家属的一只老母鸡。心里现在还是咚咚的。

话要从朱新文的那枝破汽枪说起,连准星都掉了,我想该没事,端起枪朝后窗不远处的老母鸡就是一枪,内心还想象着母鸡中弹后卜搧着翅膀咯咯急叫拼命逃窜的样子,可乐呢。谁会想到,母鸡中弹后会断无声息立刻倒地,连临死前腿脚的抽搐都没--“立仆”--我突然间明白,高中语文课本鲁迅《记念刘和珍君》所写的“立仆”原来是这含义!这下坏了,家属们的鸡鸭猪羊是能随便枪杀的?小油子的前车之鉴,批斗会还历历在目……查“凶手”是很容易的,有枪眼!血一下涌向脑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瞅左右无人,翻出后窗,装作抱麦秸,用麦秸包着母鸡把它弄回来。跟朱新文一说,这家伙倒不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轻飘飘地一句:吃掉!我也心动:还真肥哎。

把九二O门关紧,偷偷烫鸡煺毛的时候,始终想弄明白“立仆”的原因,鸡身黄澄圆润的,没枪眼,正纳闷,忽然发现鸡脑袋上有个洞。这一枪打得太巧,喔,我明白了个理:元首是动不得的,它要害啊,它脆弱啊。

等天黑,革委会的人下班后,就煮它,然后吃了它。好久没开荤了。

1971年4月21日

柴禾捡了不少。充满着吃鸡的渴望,渴望着饕餮的梦想,夜深人静了,我和朱新文煮鸡了,水沸了,鸡香四溢了,我俩猛然醒了:革委会的人下班了,可还有值班的!这诱人的鸡香,四下里飘溢的鸡香,不年不节的太可怕了!找上门来不全露馅了?快撤火!尽管半生不熟的,那舍得扔?我和朱新文把它报销了。

1971年4月23日

这二天拉肚子,朱新文和我。

那农工缓缓地抬起头,正面迎着我。几块触目的老年斑。他慢条理斯自信的笑笑:“没毒,好吃着呢!”

1971年5月3日

给革委会起草了“关于进一步开展学习张勇同志英雄事迹的决定”。

艰苦炼就红心赤胆!天作帐篷地作床,风雪呼啸我乘凉。生命宝贵属人民,誓将青春现人民。

只有高尚的精神境界,才能写出最美的诗。

1971年5月6日

创造性的劳动是欢快的。化了一天时间搞了个“蒸汽引流装置”,预期可解决920固体发酵时的湿度问题。

1971年5月10日

我们知青食堂的对门是农工(刑满释放留场人员)的宿舍。一天,我正提着一网兜窝窝头从食堂打饭出来,路过农工宿舍,看见一个农工正弯腰低头拾掇着什么菜。走近一看,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菌类植物:淡黄色豆芽菜般细长的茎、黄豆般大小的蘑菇头,象一柄小巧的洋伞!“这也是蘑菇吗?能吃吗?有毒吗?”我好奇的发问。那农工缓缓地抬起头,正面迎着我。几块触目的老年斑。他慢条理斯自信的笑笑:“没毒,好吃着呢!”“是么,哪儿采?”“南大岗有的是。”我暗暗的记住了那蘑菇的特征,直奔南大岗。我采了一大堆蘑菇,煮成了汤,没等端上炕,我那帮只要有吃的,不管死活的哥们早就呼啦围了上来,那蘑菇的鲜美无比,滑溜润喉与那个欢腾的蘑菇宴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了。

1971年5月11日

他叫老周。

我和他就这样算认识了。我常常不显山不露水地和他聊上几句,又常常到他宿舍转悠,看看他睡觉的地方。说真的,我被他炕头那种难以述说的宁静、洁净、和祥的气息打动了,这里全然没有知青宿舍常有的的肮脏、杂乱、粗陋。被褥是那么整洁条理,茶具什物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几本书叠摞在枕边,最上面的竟是一本《内科学》。我眼目一亮,不禁回眸重新注视着他苍老而憔悴的脸。--直觉告诉我,大墙内不全是人渣!不全是敌人!

1971年5月25日

北大荒的夏季景色迷人。触目是绿,不同的绿,浓绿、青翠交织,给人怡悦的视觉享受。清风吹拂,知青们三三两两在公路边、田野里、丛树间散步,尽情享受着大自然母亲般的抚爱。这是当地人看不惯、嗤笑的:“压马路,骚情!”

上海人和天津人打起来了,一个会合接一个会合,象滚雪球似的,越打越烈,规模越来越大

1971年6月21日

天津人和上海人发生大规模武斗。缘由,为一条小狗。肇事者之一,小油子,上海人,母亲早亡父亲再娶后,后妈对他不好,没到下乡年龄,就随知青到了七分场,因年少,常遭人欺负,替“五兄弟”买饭、倒洗脚水什么的。一年过去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突然变得凶悍起来,动不动为一些小事就会摆出一副与人拼命的架势。有些人感觉到了,不再去惹他。但也有人没察觉他这不祥的变化。

不知从哪儿他弄来一条小狗,爱得晚上睡觉都钻一个被窝。那天,他到水房打水,小狗颠颠地跟着他。天津人秦根林也到水房打水,也是好玩,踢了小狗一脚,小狗“嗷--”叫了一声滚到了一边。小油子心疼了,不顾死活扑上去就打。人高马大的秦根林猝不及防,连挨两拳,吃了亏。秦在天津人中是“撑市面”的,怎肯善罢甘休,回头就叫了一帮天津人打上门来。小油子住的宿舍,有上海人“五兄弟”。 “五兄弟”也是“撑市面”的。你在“五兄弟”面前叫打小油子,不是在老虎头上捋虎须吗?于是上海人和天津人打起来了,一个会合接一个会合,象滚雪球似的,越打越烈,规模越来越大,五六个人、十来个人、二十来人……年青人血气旺,干事不讲情由,只凭冲动的情绪。天津人中有人高喊:要与上海人决一雌雄,在七分场有上海人就没天津人,有天津人就没上海人。气氛有点紧张了。

平时没觉得有嘛深仇大恨哪!

革委会连夜开了连队干部会议,商讨对策。我和李钧都说,一连和新四连以上海人为主的几个宿舍,昨晚天津人都没回宿舍睡觉,这不是好兆头,今晚或许会出事。田主任皱了皱眉头:别扰乱军心,别见风就是雨,没那么严重。你们回去好好做做连队知青的工作,安定人心,好好睡觉,明天还得出工呢。执勤队加紧巡逻,会保护你们的。

回到宿舍,我把田主任的话给大家传达了,安抚大家说,把心放肚子里,睏觉睏觉!王青其是个老克勒经市面多,也能文能武,人称智多星。他说还是防着点,没坏处。刘昌德、白皮子等人都附和,从别的宿舍里收罗了六七把铁锹、锄头放在墙角落,把大水缸顶着宿舍门。

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是被他们料准了!半夜里,一阵砸破窗玻璃的巨响把我们惊醒了!有人大叫:“天津人进攻了!”大石头、砖块不断从外破窗而入。我一跃而起,慌乱中先摸我的眼镜,就是摸不着!我这才懂什么叫“晕头转向”:明明知道眼镜在南炕头,却昏头昏脑拼命在北炕台上摸!

天津人是选择在发电机房停止发电,分场一片黑暗的时机进攻的。借着微弱的星光,我发现窗外有许多人,他们用铁锹“辟哩帕拉”把窗户框砸了个稀巴烂。高喊:“王青其,你出来!”这时我才明白,天津人是冲着王青其来攻打我们三排的。王青其在上海人中也曾“撑过市面”,后来进了总场“学习班”被整够呛,“改邪归正”了,在三排这个老实人堆里“落脚谋生”。 天津人专找“撑过市面”的、和天津人有宿怨的上海人算帐。我悄悄说:王青其侬别响,别出去!宿舍里其它人也早就操起铁锹、锄头守候在洞开的窗洞前,星光下,铁锹闪动着光亮,天津人自然明白:谁敢进去,肯定没好果子吃;脑袋开瓢,那是轻的。于是只在窗外空咋呼了一阵,天亮就鸣金收兵了。

新四连的“宿舍保卫战”没守住,被天津人冲进来,“长脚”屁股被三角刮刀捅了,血流了一炕,肉都翻出来……

1971年6月23日

连续三天的武斗引来好大一帮子人,总场的、农场局的、地区的;党委的,公安局的、保卫科的……

武斗平息了;遗迹到处可见:破碎的窗玻璃门,毁损的农具,一片狼藉。破碎更主要是心理上的,我和连队不少天津人关系不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1971年6月27日

因为武斗,总场在七分场召开落实“九大”团结胜利路线的大会。高磊等党委的主要领导都来了。

明天全营召开《落实“九大”团结胜利路线,批斗流氓歹徒大会》,革委会叫我写稿。写成了,却被提了不少意见,当人暴众的。审稿的有总场主任、总场干部、分场主任、各连队代表等。认为我有同情流氓歹徒的倾向;对武斗破坏了“九大”团结胜利路线,没有足够的认识,等等。

1971年7月2日

武斗之后,连队整顿开始了。昨晚巩主任把我和朱新文叫去,正式通知我们:920工作毫无成绩,920实验室关门大吉,遣散回连队。

人不能总顺风顺水,我想我如今算是碰上顶头风了。

1971年7月16日

烈日当空,埋头铲地。田野蒸腾着逶迤的热气。四下里寂静无声,一只不识趣的云雀子在你头顶忘情的叫,清脆悦耳。你紧握锄杠,耥拉抹挑,千万次地重复这几个单调的动作。汗水簌簌而下,一部分“支溜“入土,滋出白烟,一部分顺脖子流,浸透了衣衫,爬满了脊梁。

夏锄大会战,分场各部门都出动了,财务、学校、政宣、供销社、养鸡场、牛号、马场……会计章伟芬一边铲地一边嘀咕:就这么点力气,用光死脱拉倒。

一泓湖水静静地向天空敞开着明洁的胸脯。清晨,湛蓝的天空映照着,湖水也是湛蓝的,仿佛它们是一对穿着湛蓝衣裙的孪生姊妹。黄昏,夕阳西下,红云朵朵,姊妹俩的衣裙上又被缀上了美丽的花朵。草木葱茏,青山苍翠,尖嘴白脯的水鸟脖子一伸一缩地涉水……我们就在如此诗情画意中劳动。

1971年7月18日

夏锄大会战结束。今起,休息三天。

离开920后,不知道革委会究竟是让我留分场还是把我发配到水库工地去?

心里决心是很大的,重打锣鼓另开张,哪怕是去干最苦的活。

这几天又扒在铺盖卷上写字了。整理了一部分读书笔记,一边整理一边心绪不宁。一方面,沉浸在其中,心境会宁静下来,体会到一种游览的愉悦,“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积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高尔基写得是何等的激越、令人神往!另一方面,头脑中也会不断闪烁出一个大问号:你费劲耙力地抄这么些劳什子,有什么用?还会有用吗?方向不明,前途暗淡。以前,我总以此来激发自己的生活勇气和学习的干劲,而如今,已成了自己心理上的“壮志未酬”的自欺欺人了:我还在坚持地干着什么!我还没有堕落!--真真可笑得很!

1971年8月4日

来水库工地劳动已六天了,用小车往大坝上运土,每人每天有劳动定额。很累,小车不倒只管推。

一泓湖水静静地向天空敞开着明洁的胸脯。清晨,湛蓝的天空映照着,湖水也是湛蓝的,仿佛它们是一对穿着湛蓝衣裙的孪生姊妹。黄昏,夕阳西下,红云朵朵,姊妹俩的衣裙上又被缀上了美丽的花朵。草木葱茏,青山苍翠,尖嘴白脯的水鸟脖子一伸一缩地涉水……我们就在如此诗情画意中劳动。

水库工地大军是从各分场连队抽调来的知青,男男女女的,热闹得很。

向大坝运土,和七分场相邻的是三分场的娘子军,来来往往,与我们擦肩而行,听说她们大都是卢湾区“上只角”来的,大热天军帽、毛巾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怕被太阳晒黑。咬着牙,躬着腰,推着车;尖削的下巴汗水涔涔地流……下班了,换了洁净的衬衣,三五一伙,在小河边,唱歌跳舞(跳的是刀舞)的,也是她们。繁重劳动摧毁不了的青春活力!

1971年8月12日

今日开荤,食堂有猪肉。好不容易有吃肉的机会,大伙都放开了量吃,有几个还来了个吃猪肉比赛。盛金度吃下了半脸盆红烧肉,获得冠军,赢了两元钱饭票。但随即他没憋住,把吃下的红烧肉又全吐了出来。可惜了(liao)了(le),这半脸盆香喷喷的红烧肉!

胡连长经常拣知青丢弃的馒头(这往往是些碱大了或蒸僵了的被咬过一二口的馒头),从地上拾起拍巴两下,当着大伙的面,掰了一块一块往嘴里送,一边嘟囔着:白瞎了!胡连长家经济困难,到水库工地来增加了家里开销。他这样能省些饭票。

我是六年级的班主任(当地习惯简称“班任”),教六、七年级的政治课和语文课,还兼六、七年级的地理课,再兼四五六七年级音乐课,

1971年8月27日

今胡连长告诉我,革委会决定让我去小学校当老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人惊喜。当老师,我曾经有过这愿望。桃李满天下,多光荣。当然,教师的甘苦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吃粉笔灰,作孩儿王,尤其是在这疙瘩,学生的家长,一个不拉,都是我的头,我的顶头上司,不好办。你喜欢孩子了,会被别人说是溜须拍马屁,严加管束了,家长会不悦,你算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角了?放任自流吧,自愧于党的教育事业……不过,我还是渴望去尝试一下,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生活。在工作中摸索经验,在工作中获得乐趣。

1971年8月29日

明天,“范老师”就正式上任了。

我是六年级的班主任(当地习惯简称“班任”),教六、七年级的政治课和语文课,还兼六、七年级的地理课,再兼四五六七年级音乐课,就这些。除了七年级来了语文课本外,其余的课程教材全部都得自己去“划拉”:设法找或编。

这儿教书,也没什么教学大纲,全凭自己发挥,反正是尽量把自己肚子里的知识倒给学生,有多少倒多少,倒完了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当然,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这是肯定的。

昨天访问了一些学生家庭。孩子们是可爱的,他们扑闪着晶亮的眼睛,仄着头,欣喜地盯视着我,走到哪,盯到哪,看得我倒不好意思了。我的责任应使他们尽量摆脱老百姓中的粗俗与愚昧,使他们成为高尚的人。

1971年9月5日星期日

教书时,精神始终是亢奋的,所以也容易疲劳。一个星期教下来,真把我累坏了。

星期日真懒得动,喜欢躺在铺盖卷上,仰面朝天,不愿说话,也不想什么,多悠闲自在啊!

六年级六个学生,七年级五个学生,又没教材,四十五分钟四十五分钟的,怎么对付?下星期要跟铁流(李校长不在,他管事)说,六、七年级的地理课和政治课不必分开了,合二为一,不知可行否?

教书,我过去的那些读书笔记帮了我的大忙。这些读书笔记,记的时候就没个系统,完全是凭个人喜好,现在教书一翻笔记,有用的东西自动会跳出来,找到它的位置。好象是作家柳青说的,积累永远是必需的,你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用得上,但积累得越多,用起来越得心应手。真是至理名言啊。而且积累往往是在“用不上”或“看来毫无希望用上”的时候积累的。

昨天音乐课,我给他们教唱的歌曲是《以林副统帅为榜样,永远忠于毛主席》,慷慨激昂!

女教师还嘲笑我:“范老师讲课太投入了,下课铃响半天了,还不刹车……”。六年级教室在顶西头,她们在办公室只摇了两下铃,我怎么听得见?再说我又没手表,不知今夕是何时辰……。

1971年9月8日

我已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清晨到时间自己就醒了,而大伙却还沉沉地睡得挺死。

没去小学校前,人们告诉我,小学校几个女教师搞不团结,同事关系很别扭,你去了会很难相处。一个多星期了,我却没发现这一点。可能是不明真相的人的主观猜测吧,同时也说明,要真正了解一个事物或现象并不是容易的。

女教师(女孩子们)总有她们的习惯动作和性格语言。一个柔媚的神态,一个羞涩的动作,对我初次掉进她们生活圈子的人来说,很不习惯,而对她们自己早已成自然的流露,是不能对她们有什么责怪的。

机耕队梁队长的小闺女是四年级生,活泼好动,音乐课上我玩笑般地批评了她,她竟黑虎着脸,整整一堂课不动弹、不唱歌,好强的个性!

对学生,批评要注意方式方法,教师的一点疏忽,都会使幼小无邪的心灵受到伤害。

1971年9月11日

文艺创作的园地在慢慢复苏、繁荣。《文汇报》上又刊登了一些小说、诗歌。这些都是我备课的资料。

教了二周的书,精神上开始倦怠起来,兼课多,课时多,时间紧,刚讲完“介绍一个合作社”,又要开讲“台湾省”,疲于应付,备课越来越马虎。准备不充分,讲课效果自然就差些,讲得不精彩,抓不住学生,课堂秩序自然不宁。一些女教师,我看也是“做一天尼姑敲一天铃”,比我好不到哪去!她们还嘲笑我:“范老师讲课太投入了,下课铃响半天了,还不刹车……”。六年级教室在顶西头,她们在办公室只摇了两下铃,我怎么听得见?再说我又没手表,不知今夕是何时辰……。

1971年9月12日  星期日

周六班会课上,针对乡村学校受农村资产阶级自发势力影响而产生的自由散漫和对知识的漠然,及作业拖拉的现象,我这个班主任对这些小鬼整整讲了一节课。效果很好,小孩毕竟单纯,只要掌握他们心理,语言会在他们心灵中起到敲打、点拨的作用。对孩子要多动脑,手法要多样,因势利导。

“把咱们贫下中农的孩子交给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地主的孙子,合适吗?”--声如霹雳,震耳、刺心!

1971年9月11日

昨夜,躺在被窝里,听见同屋的几个人在谈论我,他们似乎是善意地故意让我听到:

我是顶替王淑英的位置当教师的。王回天津探亲,现在回分场了。此人与革委会关系非同一般。于是革委会里出现了一种声音:应该让王回学校,仍当教师,让范下去,原因不是什么先来后到的次序问题,而是:“把咱们贫下中农的孩子交给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地主的孙子,合适吗?”声如霹雳,震耳、刺心!

我平静地听着,不平静地思索着。伟大的自制力,我很自豪:在接受这种刺激的时候我能沉住气,能如此冷静。清晨,我象往常一样起身了,我在清新、湿冷的空气包围中,聆听着广播喇叭里传来的激越而又令人血沸的钢琴协奏曲《黄河》……东方,一片火红,象在燃烧,红霞张开了翅膀,好象要投身于火海;乳白色的雾靄轻纱般缭绕着远方的山峦,悠然东飞:它们都在传递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讯息:太阳就要升起来了!\n
1971年9月16日  晚

我二个多星期的教学,已在学生和女教师中造成了良好的影响,这使得革委会不能断然撤换我。在分场,经常可以看到我的学生远远对我指指点点,喜滋滋地向他们的父母、邻居介绍我这个新老师。他们是我的义务小宣传员。

每逢此时,我总从心里油然产生一种不安。对孩子们我并没倾尽心血,接受这种信赖和尊敬,我是感到羞愧的。

这二天“学农”课,带着学生去采草药,离开了课堂,他们象飞出笼的小鸟。采草药孩子们是我的老师。

1971年9月22日晚

收到家信,父亲“摘帽”了,听到此消息,我心头仅仅掠过一缕微漠的欣慰。

给父亲写了封信,向他表示祝贺。我们只能给他一些勉励,在前进的道路上,希他步子稳健一些,不要摇摆。十三年半,政治上解决了,精神上的瘢痕是难治愈的。

李校长在总场开了近十天党员大会昨回来了。他找我谈话说,不要有什么情绪波动,不要有临时观念,工作要大胆主动,继续教好书。“如要调离,也该我调走,不会是你。我又不教书,在这闲着。孩子们需要你,要放下包袱!”看着他诚挚的目光,我很感动,为了不辜负老人慈祥的心,我要努力工作!

日记写到此刻,我心里突然一激灵:父亲的“摘帽”适逢其时,赶得巧,父亲单位肯定也把这件事通报所有子女单位了。对我留住教师岗位,改变革委会决定,是否也起了一点作用?最后的一根稻草放上去,天平就翘起来了?!或许是吧……谢谢爸爸,关键时刻,帮我。

发现她们歪着头挽着濡湿的头发,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注视着我,并没生气,笑眯眯的,表情丰富得很

1971年9月29日晚

这几天,“土豆大会战”,领着学生继续劳动。

学校办公室也同时是女教师的寝室,有许多不便的地方。劳动回来,汗流浃背,女教师总要洗洗涮涮,一次,我冒然推门进去,她们都大声尖叫起来。我只好尴尬退出,在门外喊一声,我要拿本书!她们在里面手忙脚乱,一阵子忙碌:好了,你进来吧。我进去在办公桌里找书,飞快地瞥了她们一眼,发现她们歪着头挽着濡湿的头发,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注视着我,并没生气,笑眯眯的,表情丰富得很。

1971年10月1日

今天是国庆节。二十二周年,正值青春焕发热情蓬勃的灿烂年华。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在伟大舵手毛主席的指引下,叱咤风云地前进着,我国的国际威望越来越高。作为一个共和国的同龄人,碌碌无为地生活,不说是无出息,至少是与时代的脉搏不合节拍的。

买了鸡、蛋,摆了小小的酒席,以贺国庆。

“范老师没念错,他们上海人就是这么念的!”

1971年10月12日晚

她很象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中的女游击队员“米拉”,白净的圆脸蛋,乌黑略微卷曲的头发,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上次,我进办公室见她正伏在我办公桌上,纤细的手指正翻动着我的备课笔记。我站在她背后,有些无措。她扭头发现了我,羞红了脸,走开了。

1971年10月24日晚

为了引起学生对文艺作品的兴趣,提高他们的阅读能力和欣赏能力,也为了进行阶级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我用一部分“毛著天天读”的时间,向学生朗读小说《欧阳海之歌》。也许是我绘声绘色富于情感的语调打动了她们,几个女生的眼睛里竟闪烁着泪花。

之中,还发生了有趣的小插曲,我的普通话不很标准,一女生说,“范老师,你这儿念错了”。另一女生马上站起来大声反驳,维护我的威信:“范老师没念错,他们上海人就是这么念的!”--她俩吵起来了。

1971年10月26日

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至今我不敢把它落笔在纸上!(作者后记:系指林彪外逃,坠机温都尔汗)昨天从李校长处证实了,他刚开完会回来。内心惶惑而激荡,我思索了很久。我们正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即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新时代。这个时代是以高瞻远瞩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旗手和导师的。在历史的每个关头,在斗争的每种场合,都要毫无疑问、毫无选择地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这一边!

1971年10月29日

“联合国大会”以压倒多数,恢复了中国在“安理会”和联合国的席位。蒋帮被驱逐了。世界各国代表无不载歌载舞,温文尔雅、神情严肃的外交官们也手舞足蹈,引吭高唱,这确实是举世振奋的大事。昨天在寝室里,大家高谈阔论,兴奋不已。作为毛泽东时代的中国青年,该如何去工作,去生活,去战斗?

1971年11月7日

昨听了关于批判林彪、陈伯达的中央文件的传达。曾显赫一时、利令智昏,妄图篡党夺权的林彪、陈伯达之流,终究成了一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是历史的辩证法。重温毛主席关于社会主义时期党的基本路线的教导,心里是多么激动和踏实啊!林彪、陈伯达之流的失败,是一次深刻的教训,又是一次伟大的胜利!

对林彪、陈伯达之流的声讨大会,我代表学校发言。我要出色完成这任务。

1971年11月15日

昨晚,声讨林、陈大会上,我一上台,会场上便显得活跃起来,尤其是一帮69届的上海女知青,嘻笑打闹,调侃揶揄,溢于言表。李永良说,我的发言,我的风度“象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她们心湖的涟漪。”(他的原话)

1971年11月21日

我这人太拘谨、沉闷, 性格使然,但也是有原因的。出身不好,自小有印象起,到我家来的里弄干部、民警之类,个个没有好声气,那种嘴脸!小孩的内心是惴惴恐慌的。我就在这种情绪中长大。文革一起,我想“革命熔炉百炼成钢”,人家也不要你这块烂铁,张扬了一阵,终又象斗败了的公鸡。来到农场真想改变自己,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学校办公室,我一般来说是沉默的。光顾埋头看书、备课,其实内心渴望和女孩子交谈,特别是活泼的。但在她们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言辞就笨拙起来,神态就局促起来,想要说的话都在喉咙口咕噜咕噜打斤斗,一句也滚不到舌尖上来,哪象她们,灵牙利齿的,“卡嚓卡嚓”,那不是嘴哎,那是快剪刀哎。哪怕她们一人只一句,我就对付不了。在东北,象我这类性格,被人称之为“老蔫”。我讨厌这称呼。我也知道“老蔫”很吃亏。

1971年11月25日

在水库往大坝上推土的日子里,下班了,在湖畔葱茏的草木丛中漫步时,一篇小说的种子就在心里萌动了。近来,只有在深夜,当闹哄哄的寝室静寂的时候,我才开始小说的构思。当然,也往往在这时候,磕睡也上来了。白天的教书对创作是个干扰。这要求自己思想的触角要善于寻丝觅缝。

生活就是奋斗,在奋斗中获得生活的乐趣。只有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扑在教学上、工作上、创作上才能扫除心情上的恹恹感,精神上的空虚感,永葆心灵上欢快的青春活力。

昨天,传达了国家计委的一个文件:1973年全国高等院校准备招生15万大学生(1972年是13万),这倒是令人兴奋的事!

1972年2月18日

9日晚离开家门,送别的一大帮,爸妈哥妹同学、邻居等。雨也来送行了,淅淅漓漓,缠绵得很。火车站拥挤不堪。不卖站台票,也不让进送客的人。爸爸凭着铁路员工的路徽和工作证进了站台,一直送我上车厢。爸爸撑着雨伞站在雨里,我们相对无言……我的心很不平静,因为我想到,每次爸爸离家时,我都是在家门口与他点头作别,甚至于躺在床上!

12日晨,回到场部学校,冷冷清清的。煤炭供应仍不足,点不起火。教育工作学习班开班那天,只到了60多人。12分场为了表示其支持教育革命,把我们教育工作学习班请到了12分场。为我们操持了优裕的生活环境,大白馒头管够,天天猪肉炖粉条,有时还有土豆拔丝,吃得大家伙嘴巴油光闪闪。

教师业务进修,让我上一堂示范课《关于作文的备课与辅导》,这几天晕头昏脑的,一点讲课的情绪也没有,推辞不掉。

昨天,传达了国家计委的一个文件:1973年全国高等院校准备招生15万大学生(1972年是13万),这倒是令人兴奋的事!

1972年9月6日

昨回到引龙河。在回场部的汽车上,蒋民告诉我,我被调到场部第一中学来了;在场部遇到一中的张主任,他希望我赶快“上任“。

在上海呆了二十来天,算是彻底休息了,引龙河的一切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几乎在头脑里不留丁点痕迹。整天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话也懒得说,精神感到软绵绵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寂寞感,缠绕心头,难以排遣……回到引龙河,回到工作岗位仿佛是一醒,大脑机器又转动起来。

引龙河一中,让我当8年级一班主任,教二个班的语文,兼高中部语文教研组长。

伙食极差,冻菜汤喝了快一个月了……

1971年11月24日

带领着小学生在雪地里捡豆子。身体很疲乏,却不用动脑子。

西北风卷起雪尘,扑打着,呼啸着掠过地面,在山岗的凹处激旋,不禁使人想起“飞起玉龙三百万”的诗句。

1971年11月26日

捡豆子停课十天后,我又走上了讲台。自己的精神飘飘忽忽的,讲课也有气无力,难怪学生不专心,昏昏欲睡。

1971年12月2日

难为汪老师的好心,给我接去了音乐课和地理课。我可以轻松些了。汪老师有着大姐的温厚和教师的慈和。

今课余时,和汪谈了一会儿。了解了学校不为我所知的家长里短。我的原则是,气度要宏,言语要谨,不掺和。

收到总场报道组的信,叫我参加“革命青年应该怎样看待理想和前途”的讨论。

1971年12月5日

头晕得很,心情也恹恹的,像病的样子。星期日不知干些什么才好,提不出劲来,感到一切无趣,生活没有朝气。伙食极差,冻菜汤喝了快一个月了……

只想早日回家。

1971年12月9日

给总场的稿件,本不准备写了。不料今完课后,竟一气呵成:意外的收获。可见“只争朝夕”的精神是多么可贵。它是意志的磨刀石,是智慧的源泉!本来想写,后来不想写,最后又想写,并写出来了,克服这个“一念之差”,里面包含着多少争斗!写东西,不能抛开自己固有的东西:习惯、思想、风格,一味孤意求新、求高,会使文章走向反面:矫情和艰涩。

近来,我发现自己在注意“米拉”,眼睛不听使唤。

1971年12月10日

一支解放军部队行军路过七分场,借了小学校的教室宿营。把教室环境打扫布置了一下,搞得我们(包括女教师)灰头土脸。今日没有上课。

1971年12月15日

带领六七年级学生利用中午时间去砍了一些柳条,让李大爷教我们编土蓝。这是遵循毛主席“以学为主,兼学别样”的教导。

伙食不好,妈妈嘱我加强营养。今在小卖部买了包奶粉,碰巧给女教师们遇见,走进办公室她们都朝着我怪异地笑。或许,按这疙瘩的习俗,奶粉是专供婴儿食用的,我一个大小伙吃奶粉,是被认为尚未摆脱“奶味”,要招人耻笑的。

传达了总场教育工作电话会议精神:教师探亲暂不给假,恰如一盆冰水淋头。

1971年12月17日

为了改革体制,充实基层,七分场各小单位都在精简人员。因为要“下连队”,不少女知青竟痛哭失声的。

李大爷调到三连当指导员去了。学校工作革委会决定由铁生和王淑华老师负责。

1971年12月21日

铁生传达了总场教育工作电话会议精神:教师探亲暂不给假,恰如一盆冰水淋头。

今收到家信、弟信,他们都在喜盈盈地盼我回沪。

1971年12月23日

团总支张旻到学校来,说我给总场的稿件很“抒情”。我随口说了一句:什么呀,馒头菜汤还能抒情?失口后,我始终感到不安。“怪话”仿佛风趣得很,当时也能逗人一笑,可贻害不小。何况我又在要求入团。薛将进这高中的老团员,来信问我入团了没有(我感谢他的关心),我没回答他。父亲摘帽已数月,也不能光怨恨客观,自己言行要检点。

1971年12月25日

课堂讲解,要生动,抓得住学生注意力,是要化功夫学习的,多听听“话讲得好的人”说话,多琢磨研究类似相声“包袱”的东西。此外,表情、语调、手势都须配合兼顾。

明日星期天,为宿舍整柴火,跟牛车上山砍柴去。我还睡在连队,老享现成,太不识趣了。

1972年1月1日

一九七一年过去了。全国人民以昂扬豪迈的步伐,开始新的征程。

30日,六、七年级语文考试完毕。

31日,1971年最后一天,花费了五六小时,批改了十三个学生的作文。学生的作文水平普遍很糟糕,如何提高,真得多动脑子。

赵宇光的作文《我的老师--范国伟》,用稚气的语言,诚朴的感情表达了对一个知青老师的热爱。生平第一次领受这种敬仰之情,很惭愧又很感动……

自水库工地回来后,总想写篇小说把自己的生活感受表达出来。今天突然捕捉到一根红线,把这些零星、片段的印象缀联起来,像一串珍珠在我头脑中熠熠发光,令人欣喜。

1972年1月9日

昨晚,写了“关于七分场党支部对学校教育革命领导的情况汇报”,写完正好十二点。

今星期日,下午正准备上山为学校整柴禾。到校女教师们告诉我,总场政工组来电话叫我即刻去报到,参加“教育工作会议”的筹备工作。

学校本来就缺男劳力,我犹豫了。她们摩拳擦掌,众口一词:你去吧去吧,我们能行!--又逃避劳动了,很不好意思。

徒步30余里,傍黑到政工组见了张福生老师。他给了我一厚叠材料,叫我酝酿着写二份材料:

1、“教育工作会议”高磊主任的讲话。
2、教育革命的大批判材料(围绕领导权问题的路线斗争)。

在总场碰到不少熟人和半熟人,好久不见,亲切分外。

碰见一个十分像翁的服务员。如此酷肖,我心里多么的欣然和懊丧。

1972年1月11日

在总场招待所服务处,碰见一个十分像翁的服务员。如此酷肖,我心里多么的欣然和懊丧。

和田中学高二(3)班,共34人,只我和她二人流落在北大荒,上次薛来信,说她在尾山农场,后又说在嫩江农场……“独在异乡为异客”,人面桃花的,心里不是滋味……

粗粗糙糙地完成了一个材料。

总场的生活毕竟丰富些,基本上每天有电影。昨晚放阿尔巴尼亚的《勇敢的人们》,今晚放《铁道卫士》。为了赶写材料,我没去看。

省里有个文件,说今年四月为庆祝《延安文艺座谈会》发表三十周年,全省要进行文艺征文会演等活动。

1972年1月13日

开始写第二个材料。面对大量的材料素材,办公桌前一坐就是4、5个小时,不挪屁股。头真晕,我感到自己的白头发滋生很快,有时照照镜子,真有“不堪玄鬓影”之叹。

1972年1月15日

把材料给张福生老师看了,不符要求,必须作重大修改。

看了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光线暗淡,场部礼堂秩序很乱。

1972年1月19日

“引龙河教育工作会议”明天各分场教师报到,后天正式开幕。会期十四天,预计2月3日结束。这样,我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行装,日夜兼程,也得2月10日左右到家。不能再晚了。

1972年1月25日

政工组准备叫章芝雯去参加地区局的文艺创作学习班,可是她分场不同意,说她劳动表现不好。

“教育工作会议”开得还算热烈、成功。都是张福生忙前忙后的张罗。他叫我给地区局写份材料,汇报一下。开了一天会,人很疲乏,更深夜静,我仍在灯下写着。

看了一下新学期语文课本的目录,很高兴,内容丰富,很对口味。由于林彪的事变,课本重新编写,印刷来不及。开学肯定拿不到书,发个课本目录给老师,算是预先打个招呼。

铁生说,巩主任同意教师春节回家可使用1971年的探亲假。幸然。

1972年1月29日

写完七分校教育革命的总结,时钟刚敲一点,凌晨了。写了整整四个小时,完稿了。

都在议论把我调到总场来的事,张福生也向我透露过。

看了阿尔巴尼亚电影《脚印》,它歌颂了生活的美好,歌颂了人生的真正幸福。

看了我农场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和去年相比提高是明显的。队员们都在勤奋苦练努力,给我很多启示。

赵宇光的母亲对我给她儿子的思想鉴定很不满意:“我儿子表现这么差,咋不早告诉我呢!”

1972年2月2日晚

昨,教育工作会议结束,高磊作总结报告。稿子大改了二次。

赵宇光的母亲对我给她儿子的思想鉴定很不满意。找铁生告状:“我儿子表现这么差,咋不早告诉我呢!”今和铁生上门作了家访,结果是喜剧式的。其实,自赵宇光写了那篇“讴歌”我的作文后,我对他就特别关注,希望他进步快点,潜意识中提高了对他的要求。写思想鉴定,不知不觉就老“数落”他的不是。由此,引起他母亲的不满。我把我的心情一说,他妈妈马上脸上笑开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确实重要。这事我也反省自己:对孩子的过于严厉(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和原因),这也是一种伤害啊,以后我得注意!

1972年2月7日

3日晨离开七分场。6日下午到上海。领导给了二十几天假,同行的有铁生。上海以她特有的熙熙攘攘迎接了我们。

青弟早到家了,家,确实是令人感到温暖的。

1972年2月16日

回家十天了,昨晚,父亲到家。

今买了块手表,上海牌的。想买很久了,妈、哥凑了些钱。买手表取消凭票了,今到南京路亨得利等开门,排队的人不少。选了块银白表面的。带在手腕上,甩臂走起路来,感觉是不一样哦!重要的是,以后再也不会下课小半晌了,我却像个二傻子似的还在哇啦哇啦了。

见了些邻居、老友。在外地的他们也陆续回沪了。时光流逝,岁月淘洗,大家都在变化。年轻时的意气、踌躇、海阔天空仿佛都在萎缩,见了昌华、长兴等老友,时过境迁,心情各异,知青的境遇大都不佳,谈话的资源枯竭,交流滞涩,感情淡漠多了……

今晚到晓林家,他已在床上了,我们聊得很通畅,相比之下,我们相知还是较深的,交谈中涉及的一些问题,很容易引发各自的感想。

1972年2月20日

去邹新文家,他家在愚园路上,是“上只角”。他父母是解放南下干部。他们对我十分热情。我几次给邹的信,他们都看到了,因此博得了他们的好感,说我“懂事”。

也会了高中的一些留城的同学,薛、李、陈等,分别了几年,因为境遇不同,难免有些生分了。

感情上疏远了,装作亲近和亲热,也是委屈和别扭的;为心里的那个“假”,感到不满不快。不满不快,总会出来干涉你的手脚。

1972年2月22日

近来,吃了二家的喜酒。昌华结婚了,爱人是他初中的同学,也是工厂的同伴,他们相爱七年了。幸儿也结婚了,她在黄山茶林场插队六年了,找了个合肥工厂的工人、复员军人。人高马大,和娇小玲珑的她相映成趣。他和她相识才不到半年。人生的规律像星月的存在一样真实,像地球的运转一样不可抗拒。

和爸爸在家相处了十来天,多少年了,少有的。摘帽后,他显得轻松多了。他话不多,我和哥哥、朋友聊天,涉及政治时事,他总关注地听,但偶尔的一二句插话,常令我感到他并不迂腐,思想还是敏感的。过去我们小时候,家里他是权威,他虽很少对我们耳提面命,却是说一不二的。现在我们长大了,又因长年不与他生活在一起,感情逐渐淡漠。他想恢复我们对他的敬重和找回温情,所以往往不经意间就产生矛盾和些许不悦。我理解他失意多年的心情。往年,他离沪回采石场,我都不去送他的,习惯了。有时,他会自嘲说,老铁路了,送什么送。常常是,他在我床头轻轻说一句:“我走了。”我在被窝了含混了一声:“唔。”算是作别。他或许是有点气恼的。但我知道他不会流露什么的。自然,我也是不安。这样做确实不妥。感情上疏远了,装作亲近和亲热,也是委屈和别扭的;为心里的那个“假”,感到不满不快。不满不快,总会出来干涉你的手脚。

1972年3月9日

几经周折,托人买了车票,是3月5日的慢车票。8日早晨到达龙镇,中午到达分场。

旅途十分拥挤混乱,小时候认为乘火车是趣事,如今实认是遭罪。年纪在增大,思想、感情、兴趣爱好,对世界的看法,待人接物的方式,都在飞快地变化。有些变化,自己仔细一想,简直都不敢相信。

5日晚离开家门,送别的人一大帮,爸妈哥妹同学、邻居等。雨也来送行了,淅淅漓漓,缠绵得很。火车站拥挤不堪。不卖站台票,也不让进送客的人。爸爸凭着铁路员工的路徽和工作证进了站台,一直送我上车厢。爸爸撑着雨伞站在雨里,我们相对无言……我的心很不平静,因为我想到,每次爸爸离家时,我都是在家门口与他点头作别,甚至于躺在床上!妈妈、妹妹、毛毛她们没能进站。哥、弟不知怎的混进来了。在月台上,我、爸、哥、弟一家四个男人缄默地伫立了许久。雨还在下……有时缄默会传递很多情感……火车叫了,透过车窗,我发现弟弟眼眶很红。弟在江西单身匹马,人很耿直……直到视线模糊,我才觉眼角渗出泪水。火车启动了,我突然想到一句话:生活是条漫长的路,我们总在起步!

到达分场,许多教师都超了假,耽误了开学日期,姜主任大发雷霆。今日去学校整理了一下教室,明天开学吧。

要推荐三名知青上大学。这消息在知青心中的搅动,不亚于这飞沙走石的天!

1972年3月13日

王兰调到学校来了,我卸了一门历史课。我教六七两个年级语文。针对各年级学生的现状,要订出一份切实可行的计划,步步为营,扎实提高。

1972年3月15日

又刮大风。黄尘滚滚,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唐边寨诗人“平沙莽莽黄入天”就是描写这般景象吧。枯枝、碎草仿佛被突然赋予了生命,在天空中翻飞,疾旋!

听说我分场要推荐三名知青上大学。这消息在知青心中的搅动,不亚于这飞沙走石的天!

1972年3月19日

有关推荐上大学的新闻,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夙愿又被勾起了。当然,我也明白,对我来说,只能是望梅止渴而已。整个分场都几乎喧腾鼎沸了。人人都怀着希翼的、侥幸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着名单的揭晓。有人神秘地猜测,有人已想入非非,也有人怡然自得,俨然头上已罩上了大学的光圈……

上大学,我终究是没报名。

据刘昌德、青其他们的窗外“偷听”的“情报”,革委会开推荐会,有不少当地干部提我名的:“要说七分场小青年里头,范国伟最像大学生的样儿。”有个不明究里的干部竟还问:“他咋没报名呢?”巩主任说:“他心里有条河。”

被提名的还有天津女连的指导员王韦,机耕队的徐瑞等。

1972年3月26日

今天,七个女教师听了我的语文课。汪老师的评论竟然是:“老范要起飞了!”

要把刻板的教书,变成自己的磨刀石。

帮学生们出了第一期的板报《红领巾》。

1972年4月7日

改了这一次的学生作文《记一次学农劳动》颇感欣慰。学生的表述生动,想象力开始丰富,这是我的劳动成果啊。

1972年4月9日

应《引龙河报》阎老师的约稿,改写了过去的那首诗《大道豪情》,赋予了新的思想和色彩,还较满意。

1972年4月12日

水库回来后,一直考虑写篇小说《大壩》。昨晚进展很快,已初具轮廓。躺下、起来;起来、躺下;思索、写作;一直兴奋到下半夜三点。

确定了小说的视点问题。抓紧时间,一鼓作气,争取一周内完成初稿。

1972年4月18日

才下了春雨,今天又是一场大雪。

《大壩》征求了一些参加水库劳动的同志的意见,在情节、思想、人物以至语言上作了较大的修饰和改动。

和总场报道组通了电话,是王立新接的,他说,《大道豪情》已刊于《引报》。

1972年4月27日

铁生去总场回来,给我带来了一些消息:

说五月份要举行全场教师考核。

说张老师还在希望把我调到总场去。

《引报》停刊了。(最后一期的全部版面,刊载了我的小说《大壩》)。听到这消息,一种哀楚的心情油然而生,好半晌排遣不开。下乡三年了,如要说我交了一些好友的话,《引》是我第一个挚友。我曾为她的枝繁叶茂,洒过汗水,如今她凋零了,不能不使我黯然神伤。

1972年5月2日晚

五一节休息了二天。风大,气候骤变,不得已又穿上棉衣,呆在屋子里,整天和炉子、饺子打交道。整个节日是在食物中度过的。

今下午,《引报》来了,我的《大壩》赫然其上!女教师们似很高兴,想恭贺一番,但见我矜持的神情,又住了嘴。我的性格,使我与她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沟,我的一些小成绩,又使它扩大了些。真不好。弥合的办法还是有的,人要谦虚,但不能虚伪,要随和,要多和人说话。

1972年5月8日

6日,在弥天的尘土飞扬中,走了三个多小时,到达总场。见了张老师,我们第一个话题就是《大壩》,他谈得很细,也很有见地。

张老师叫我来,是让我写一份引龙河这次工农兵大学生招生工作的经验汇报,给省局的。昨日完稿了。决定今回分场。

向张老师借了两本书,其一是《诗话》。

小学校还真不是个庙小池浅的地方,七八个女老师就分了好几拨,常常是我不知深浅,冒然一句话,就会得罪人。咋整!

1972年5月10日

总场回来后,听了女教师们的一些话,发现铁生与她们的矛盾更深了。晚上开了民主生活会,姜主任、常干事都来了。铁生总结了近来学校的工作情况,尽挑缺点谈,有意无意地刺伤了王兰。王也不是省油灯,劈哩啪啦一堆话,矛头针对铁生,是近乎攻击了。我担心铁会失去冷静,激烈反击(他平时即如此)。出乎意料,他却以宽宏和耐心作了解释。态度还蛮诚恳。或许是姜主任、常干事在场的缘故吧。本来我不想发言,最后还是谈了些堂皇的话,表面上不偏不倚,实质上批评了铁生工作方法的武断和片面的。

小学校还真不是个庙小池浅的地方,七八个女老师就分了好几拨,常常是我不知深浅,冒然一句话,就会得罪人。咋整!

1972年5月12日

这几天,白天上班教书,晚上就在小学校开民主生活会,办“学习班”。(毛主席说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目的是揭矛盾,掀盖子,抛成见,求团结。女教师之间的矛盾还真复杂。我的态度是,一视同仁,不介入矛盾的漩涡。

不知是谁曾说过的一句话:精神与物质,灵与肉,理想与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种冲突纠葛就愈激烈。

--虽然天天土豆汤馒头的吃,大家生命力的旺盛还是毋庸置疑的!

今天带领学生在校园地种土豆。

1972年5月14日  星期天 上午,雪花飞舞

民主生活会,“学习班”,昨晚一直开到十点。雅珍又对静文提了许多尖锐的意见,抛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材料,使人震惊,静文有些招架不住。看来,这民主生活会,“学习班”还要再掀高潮,没完没了--我担心。不料,十点一过,姜主任就宣布结束了,连续开了四天的民主生活会,“学习班”正式完满结束了。姜主任是贤明的,他也看出如此抖搂、搅乎下去,哪儿是一站啊。平时娴淑的女老师,信奉起“斗争哲学”,一个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五官都扭曲了。姜主任打住是英明的。

1972年5月16日

连下了二天的大雪。五月的春雪,把北大荒装扮成雪肤花貌的女子。雪花飘在身上,带给人的不再是冷瑟,而是柔情蜜意。

雪后初霁,太阳只能感觉到它的暖意,光华却被氤氲云气吞噬了,四下里,都是白迷迷的一片,使人感到一种迷离和恬静。春意这么浓,一种化不开的忧郁在心中缭绕……

世上的事情都需要这样微妙的对应:丰收对应汗水,成功对应勤奋

1972年5月18日

昨晚分场放电影《钢琴伴唱--红灯记》。殷承宗精湛的演奏技艺,飘逸的风采,令人倾倒。在聚光灯下,在辉煌的舞台上,你为他喝彩的时候,是否想到另外一些默默无声、无人喝彩的场面,或严寒、或酷暑,在空寥的琴房里,长时间枯燥乏味单调的练习……

世上的事情都需要这样微妙的对应:丰收对应汗水,成功对应勤奋。

语文教学为我提供了琴房……

要持之以恒、不懈怠地进行我的工作,要孜孜以求、不浅尝辄止地继续我的劳动。

1972年5月22日晚

星期天的生活内容:打乒乓球、看小说、跳高、洗衣服。

今上午,校园地种玉米、芸豆。小学生像群野蜂,嗡嗡一团,快乐而无序。

看了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小说《夜行的驿车》,小说写一位热爱生活、热爱人生、忠于内心感受的大艺术家--安徒生。他把人类最崇高、最纯洁的爱的泉水灌注于人们的心田,催绽了灿烂的花朵;自己却默默忍受着孤独的折磨和苦痛的煎熬--枯萎、衰老、死亡。

看了以后,心情郁郁不乐。好的小说,常常会产生一种心灵感应,一不小心就种植在自己的感觉之中。即使是在玩乐、打乒乓,心也溅不起快乐的浪花。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家里也很久没好好写信去了。朋友处也不愿再作乏味虚假的寒暄了。我发觉,我是缺少一种感情生活……

1972年5月24日周三晚

星期三,我最辛苦。上午四节课,下午教师进修,我还得讲。一到傍晚,头就昏昏沉沉,只得赶紧运动运动,舒缓一下脑筋。

没入队的韩先凤来找我,平时大大咧咧的她低着头向我叙说了自己难过羞愧的心情。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颗纯真幼小的心扉向我洞开,看到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

1972年5月31日晚

今天学校“少先队”成立了。孩子们欢欣雀跃,秩序格外的好。会前,领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歌。一张张小脸,有的神情庄重而又稚气,有的浮动着激动而又不安的笑容。由于会议准备不充分,有些紊乱,但从他们的脸上,我已能感觉到,这一天,已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了,或许是一辈子。

会议后,没入队的韩先凤来找我,平时大大咧咧的她低着头向我叙说了自己难过羞愧的心情。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颗纯真幼小的心扉向我洞开,看到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我感到了教师工作的意义。我和她谈了很多,我们七年级这个可爱的集体,谈到了同学间的信任、友爱……。我发现,和孩子们在一起,心是不会“衰老”的。

她是韩队长的闺女,长得不能算好看,但一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点杂质。

1972年6月1日

今天,学校举行了少儿运动会。

清晨,下了一阵小雨,小树林分外青翠。树叶上的雨珠闪烁着,孩子们衣着鲜艳,火红的领巾胸前飘荡,太阳也忍不住从云层里探出笑脸。照小曲的说法,今天的七分场被映衬得格外美丽了。运动会很成功,颁发奖品更是使孩子们的狂喜和兴奋达到了高潮。

收到新文爸爸的信,他焦急地向我探问他儿子的“失踪”--他对分场和我们不告而别,“流窜”到安徽的哥们那儿玩去了。

1972年6月3日星期六晚

德都县畜牧渔业队在采石场的东大泡子捕鱼,现捕现卖,五毛钱一斤。刘昌德买了十来斤活蹦乱跳的鲫鱼,肥硕无比,煮了,鲜美无比!我给小学校女教师送去了六条。

1972年6月6日

全场教师业务考核后,大家都知道我不久将去总场学校任教。我的语文课由王兰接任。

中午,办公室无旁人,小曲对我提起此事,她黑黑的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她谈得轻松,我的心却沉重……一种莫名的惆怅爬进了我的心。

1972年6月7日

韩先凤为《红领巾》板报又写了稿,批评了同学中“不向前看齐,而向后看齐”的消极思想,向学校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开火了。文章有思想,有文采。没加入“少先队”,在这考验面前,韩表现了她可贵的品质,这是我和铁生没料到的。

1972年6月10日

由于韩先凤的作用,学校出现了你追我赶、生动活泼的新气象,像看到幼苗舒枝展叶,对教师园丁的作用,我有了真切的感受了。

晚上,分场放了越南故事片《森林之火》

1972年6月15日

今天是端午节,放假一天。昨下午,检查了学生的课外小组,走访了一些学生家庭。学生在自个儿家里,见了我分外亲热。热烈的师生感情,对我忧郁的心情倒是一个安慰,可惜,这种安慰不能弥补“那种”不足。

我突然觉得自己表述得有点语无伦次……。她在不远处,瞪大着眼,直视着我,用从未有过的神情……

1972年6月18日  星期天 晚上

“教革办”在六分场组织了一次教学观摩活动。我、铁生、小曲去了。

浦芝的课讲得很生动,教学环节她也处理得很简洁,有不少创造性的东西,值得借鉴。对于她的成功,我热烈地向她表示了祝贺。我们交谈了一阵。不知是一种什么想法驱使我扭过头来望了小曲一眼。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的表情竟是那样的阴沉、凝重!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小曲正处于一种相同的尴尬境地中,正在同时品尝着一种忐忑的滋味和情感……我的心颤抖了。

下午,各分校的语文老师开了观摩教学的讨论会。

单志贤老师主持,我谈了些看法。我突然觉得自己表述得有点语无伦次……。她在不远处,瞪大着眼,直视着我,用从未有过的神情……

为飞机春播撒药,六分场临时修筑了一个“安二”型飞机的机场。长治在机场作地面导航工作。在他的陪同引导下,我、铁生、小曲一起漫步着去看了“安二”型飞机的起飞。

1972年6月19日 晚

在学校的学农园地锄草。

中午还是白云悠悠,晴空丽日,一会儿老天便猝然作色,大发雷霆了。暴雨夹杂着豆粒大的冰珠,疯狂地抽打着大地,雨水来不及躲避,只得仓惶地化成一股股白色云气贴着地面拼命逃逸……

我把手抄的《诗选》送给她看了。第一首就是那天她扒在我办公桌上没来得及看完的裴多菲的“小树颤抖着,当小鸟在上面飞……”

女知青选择了和他结婚,真是别具慧眼。几年的牢狱生活,他什么活干不了?盘炕、砌灶、抹墙、造房,夏打草码垛。冬砍柴赶车。在北大荒生活,他绝对是强者。在姑娘眼里,他是真正的男人。

1972年6月21日

这几天总是下雨。今下午总算晴了。

一个哈市66届老高中的女知青结婚了。这是七分场千余名知青中结婚的第一人。毫无疑问,此消息也是本年度本分场的头号新闻了。此消息引起震撼的另一原因是,男方是机耕队的郭师傅!此人非同一般,他不但是七分场唯一一个有大学学历(肄业)的人,而且是个刑满释放的“农工”。他在哈工大读书时,盗窃了实验室一只价值不菲的英国进口的万用电表,因此锒铛入狱。出狱后,因羞于见父母师长,留在了农场。有知耻之心,可见人品不坏。在小食堂,我常常遇见他:身材敦实,国字脸,容貌俊朗,脸上总是笑微微的,说话很和气。铁生在机耕队呆过,说他在技术上是个“大拿”,对小知青也不吝指教,所以人缘很好。为他的婚事,保媒拉线、张罗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当地干部。这个女知青选择了他,真是别具慧眼。几年的牢狱生活,他什么活干不了?盘炕、砌灶、抹墙、造房,夏打草码垛。冬砍柴赶车。铁生说,他用大芟刀打草,一上午就能打二牛车,七分场没人能比得上。在北大荒生活,他绝对是强者。在姑娘眼里,他是真正的男人。

铁生在小学校给新婚的小两口“凑分子”,每人二元,大家嘻嘻哈哈,都挺乐呵。

1972年6月30日

连天的大雨把交通浇断了。今日通讯员回来,我收到三封信。

家信。妈、爸、哥对我的前程抱着极大的希望。进大学,我深知是不易的。哥说,我应该寻找另一条路,“在农场里当一名颇有名望的教书匠,清闲自得,受人欢迎也就尽能心满意足了”。他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他哪知道,雪花飘飘大如席,大烟泡刮起来吓死人,每年穿棉袄烤火要八个来月的北大荒高寒地带,当地人是如何生存的!想想都恐惧。这不是连下乡劳动都没去过的他能想象明白的!

弟信。信写的十分流畅,读了像嚼橄榄一样有味,他谈了他们江西那个寂静的小山村里的趣事。

雪昆信。他寄来了一组小诗,使我仿佛听到福建那个小火车站青山葱茏中小鸟的婉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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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7 09:26: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篇 上山下乡(三)     

1972年7月2日 晚

今日休息。

早晨起来,洗了衣、被。中午被汪老师邀去照相。汪老师的调令来了,她终于要离开七分场去绥化和爱人结婚了。我们在学校门前、革委会门前合影留念,并参加了她安排的告别宴会。我们向她赠送了礼物。

饭前,小曲邀我晚上去“蹓蹓”。

1972年7月3日  晚

夜幕沉沉,闪电不时在天边发出惨白的光,仿佛要把夜幕撕裂。久雨后,田野闷湿的空气缠绕在我们四周,是北大荒夏天暴风雨前的夜,我们偎依着,在田边小路上,望着分场的一片灯光……

1972年7月5日

上午,在校园地里锄草,我们的土豆地荒得厉害。黄昏,又是一场大雨,今年的雨水过分了,草疯长。

前天晚上,与小曲的谈话,使我们的关系急遽直上了。她竟然跟我谈起“二垄地,一头猪”的两口子的生活。我有点惊恐。为我俩的交往的趋向忧虑、茫然。我感到,不应在这上面陷得太深,牵扯太多精力。

1972年7月7日

常干事到学校来,说为了搞好学校的教育革命,建全加强领导班子,决定吸收我参加学校的领导工作,专搞教改。革委会的这项决定,是根据总场教育检查小组的意见而实施的。面对新的责任,我要集思广益,首先自己要多动脑,多学习。

1972年7月9日 星期天

早晨洗了些衣服。

今天我起码得写出学校教改的工作安排和班任工作经验总结的二份初稿。可是昨晚与小曲令人迷醉的一幕总是袭上心头。思想不集中,工作效率太差了,也没写出个样来。事情很多,该统筹兼顾,一样样去落实。

1972年7月13日

越华来,他向我“机密”地传递了一些“情报”--看来,我与小曲的传言在分场已沸沸扬扬了。知青连队,还有什么话题比男女谈朋友更能使大伙兴奋的呢!有添油加醋的,有隔墙有耳的,有以讹传讹的。这确实有些使我不悦。

下午,姜主任把我叫去,要写一份分场食堂卫生、饮食管理的材料--要得很急。到各连队食堂兜了一圈,拿他们食堂工作的总结材料,发觉人们看我的眼光都有点异样,带着深奥莫测的笑意……

1972年7月16日

收到家里电报,催我回沪。

今天团支部开了“纳新”的会,我谈了对共青团的认识,又表达了与家庭思想上划清界限的态度。效果不知如何。

铁生、王兰、小曲等都提名我入团。

昨,正伏在办公桌上备课。小曲拿着本子,问我一个问题。她挨着我的身子,很近。我正感到有些异常,忽然瞥见她本子上的一行小字:“晚九点在小树林……”我会意的忍住笑--这个狡猾的小姑娘,使了这么个“高招”!

每次与她单独在一起时的热烈,和我们在学校办公室的故作漠然,是一种有趣的对照。

王兰找我谈话,说团组织对我的出身已进行了函调。她希望我能经受组织的考验。

在公路上等车,透过拂动的树条,远远可以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伫立在校门口,那么久……。

1972年7月18日

我在学校的处境越来越尴尬了。女教师们总寻我和小曲的开心,真糟糕透了。今天居然要我买糖,我很难应对她们。铁生已感到“风气不正”了。

张老师与我通电话,他叫我今夏不要回上海。今年暑假的教师学习班,安排很紧。他说,要靠我来唱好这台戏呢。他对我说话,从来就是亲切而不可回驳的。

我要把心沉淀下来,明白什么是我当前最重要的,把主要的精力去迎接。

1972年7月24日  晚

22日,受政工组之命去总场开筹备会议。

中午,在公路上等车,透过拂动的树条,远远可以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伫立在校门口,那么久……。

临走,我没来得及告诉她,可能她不高兴了。车开了,她仍正站在窗口,目送着我,我仿佛看见了她那忧怨、深情的目光……汽车奔驰着,风呼呼地在耳边响,我的心多不平静啊。

到了场部,高磊主任主持了筹备会,我的工作照旧:一份总结、一份领导发言稿。晚饭时,张老师留我吃饭,他说他将调到地区局,临行准备邀一些同志吃晚饭。

写了一天,完成了材料一。白日脑力过度,晚上便失眠了,乱七八糟什么都想,较多的是想小曲……每次想到她,我心里总交织着一种复杂而酸甜的感情。

今天抽空回分场。一回到家,便洗了些衣服。晚上去学校,小曲的笑容是欢快而又酸楚的。我向她作了解释,我太忙,事太多。她说她能谅解。

明天去六分场开会,会期七天。

今发出家信。我决定八月初回沪。

1972年7月25日

细雨迷蒙,到六分场,

1972年7月26日

上午,预备会、动员会,张联众作报告。

十时许,张福生率地区局工作组到。

会间,张给我一纸条:“地区局召开落实‘纪要’经验交流会。准备让你参加……你要回沪探亲能否在开完局里会后再回去?……”

开完会怎能再回去?新学期又该开学了!回家的时机就不翼而飞了?!

下午,会议组开会。联众主任、史干事、张老师、单老师、和我参加,讨论总结的提纲。总结由我和单老师执笔。

会后,张给我看了毛主席、陈毅、赵朴初未发表的诗词。

高主任对材料的要求几近苛刻

1972年7月27日晚

上午,没参加大会,与单老师一起准备总结的撰写。

单是齐齐哈尔师范专科学院中文系毕业的,他爱人是他的同班同学,是引龙河唯一的一对大学生夫妇。我俩在一起,话题免不了是文学,相谈甚欢。谈着谈着,心里总惦记着总结的正经事。

单突然说:“我不跟你白话了,你好好写吧。”他出门蹓弯去了。把总结的事撩给了我。

下午,开始写总结,得四页。

1972年7月28日  深夜12点半  六分场学校办公室

马马虎虎算写完了总结。明天得把各分场的经验材料找来,把一些具体的事例充实进去,就凑合了。

今天利用午休时间,各分场负责教改的老师开了会,布置了关于如何订教育计划的事。

到天亮还可睡上5小时。

1972年8月1日晨

总结给高磊审了,果然不合格。高主任对材料的要求几近苛刻。因总结“难产”,会议拖延二天,迁到场部继续开。昨天午饭后,我与张老师等先遣来到场部,高主任召我们开了会,他侃侃地谈了二个多小时,指出了总结的不足,言辞精辟、有条。我们俯耳而听。

晚上,看了十二分场知青文艺宣传的演出的现代京剧《沙家浜》。

1972年8月2日晚

总结昨日写了整整一白天,晚上写到凌晨2点半,张老师坐在我身旁“督战”,总结总算“逼”出来了,没误大事。上午给高主任念了,好歹通过了。

教育会议今日下午结束。晚间乘车回到分场。

明日向七分场申请回沪探亲。

临行前,准备好好和小曲谈谈,好久没在一起了。

1972年8月3日

早晨上厕所,通讯员春洲告诉我,政工组史组长打电话来,传达了高主任的意思,叫我马上返回总场。

上午,匆匆洗了衣服。

听铁生说,姜主任已同意我探亲,假期也是很充裕的。下学期,我可能就去总场学校了。

1972年8月5日晨 总场招待所

粗粗糙糙写完了“加强党对教育工作的领导”的材料,是上报省的,给高主任念了,通不过。

引龙河出席省局教育会议的八个材料,高主任亲自把关定稿。昨晚在会议室一直陪着审到凌晨2点。睏势懵懂。

1972年8月6日晚

早晨,乘大客车回分场。

上午及下午办妥了回家的手续,打点了行装。姜主任给了我三十天假。

我与小曲的事,分场里喧嚣得不堪入耳了,所到之处,常遭插科打诨,受一番揶揄,不好受。

晚回到学校,小曲朝我笑笑,笑容有些勉强,略带凄苦,我也笑得狼狈。可能她被大家伙也“折磨”得更厉害,像霜打的茄子。我和她告别,她对我不接受她的食物,很不悦,缠了我好久。我说我回上海就有吃的了,你自己留着。

1972年8月13日 上午 家里

7日凌晨在公路上截车,10日上午九点四十分走出上海北站。有些事情要追忆一下。

7日凌晨,承郝队长热忱,帮我们截住了尾山的大客车。启民、荣良送我到北安。在哈尔滨下车,遇到十分场的游洪和十分场张老师的爱人马老师,应他们之邀去马老师家借宿,他们很热情。隔日上午游洪来,陪我在市区蹓了一圈,下午到李亚文家,后又到松花江畔。游很豪爽,我俩虽相识不久,可颇投缘。他骑着自行车,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在火车站,经游介绍,认识了不期而遇的四分场的宗平。

昨晚去了昌德家。又去启民家,遇他小姐姐,她是政治老师,和我聊了很久,向我传达了尚未传达到基层的党的24号、25号中央文件。林彪篡党夺权的阴谋,令人发指。

各处走走,会会朋友。感想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1972年8月18日

回家整整8天了。

各处走走,会会朋友。感想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昨日碰见了高中同学正祥,他已是安徽工农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了。在读高中时,该兄便是“此生不上大学,毋宁死”的主,重睹芳容,意得志满都写在他脸上。

前日,游了虹口公园,练功、练嗓的人真不少。真是勤奋者才给生活带来朝气。

在家里一点都不愿动脑,甚至不愿动嘴。回忆在农场会议期间没日没夜的写,实在太令人疲乏了。

1972年8月22日

昨天收到张老师的信,给我寄来了介绍信,叫我去教育局跑一跑,了解上海教材的情况;去新华路沈元山家跑一趟。他希望我愉快度过假期,准备投入新的战斗!

天热汗多,在遮凉地,打着蒲扇,光着膀子,坦胸露乳,短裤衩头子--在上海就这么地度夏,我有点不适应--身上遮盖物太少!

1972年9月6日

2日晚,上了火车,妈、哥、晓林送我。

5日回到引龙河。在回场部的汽车上,蒋民告诉我,我被调到场部第一中学来了;在场部遇到一中的张书清主任,他希望我赶快“上任“。

在上海呆了二十来天,算是彻底休息了,引龙河的一切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几乎在头脑里不留丁点痕迹。整天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话也懒得说,精神感到软绵绵的,莫名其妙的压抑感、寂寞感,难以排遣……回到引龙河,回到工作岗位仿佛是一醒,大脑机器又转动起来。

引龙河一中,让我当8年级一班主任,教二个班的语文,兼高中部语文教研组长。

1972年9月14日

来到总场已有四、五天了。

面对新的环境,应付新的工作局面,感到疲乏。

在上海,在家里,与哥哥聊天,总是他口若悬河地说,我很惊讶他对政治时事竟还保持着强烈的兴趣。而我却不想说什么。是厌倦还是心情上的郁郁寡欢?我也说不清。到了课堂,不得不说了,而又讲得那么艰涩。

这种精神状态,领导、旁观者是不能理解你的,会对你的水平、能力产生质疑!

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头一定要开好,否则以后麻烦事会接踵而来。

这几天传达了中央24号、25号文件。随着林彪的倒台,垮了一些东西,包括思想方面的。要认真学习,适应形势。

“新造茅坑三日香”,人们打着观摩学习的旗号;蜂拥而至的势头看来还在后头。大家的心态都是想来掂掂新来的语文老师的分量,是徒有虚名啊,还是真有两把刷子?

1972年9月15日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今日张文静等听了我的课。她是昨天事先跟我打招呼的。她笑嘻嘻地说,我是慕名而来,来学习学习的。我又不能断然拒绝。讲《韶山来信》,我想讲得生动一些,可结果却水淋八叉。教书,我力不从心的现象真是太多了。什么原因呢,我想这和精神状态很有关系,萎靡不振,怎能讲好课呢!

1972年9月16日

上午吴云芳听了我的课。下午张老师来说,要听我的课。“新造茅坑三日香”,人们打着观摩学习的旗号;蜂拥而至的势头看来还在后头。大家的心态都是想来掂掂新来的语文老师的分量,是徒有虚名啊,还是真有两把刷子?看来在这样的氛围下,我光害怕是不行的!只有认真备好每一堂课,全力应对;以防不测:丢人现眼。

在教学上,我离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距离还很远。知识的储备、情绪的抗干扰等方面,还得多下工夫啊。

明天星期日仍然上课,分场回不了了。

1972年9月18日

今天早晨,张老师、单老师等文卫科、教革办的人突然来校,说要听我的课。“突然袭击”是他们的权力。老实说,我是相当慌乱的。讲的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下午,张老师在操场上跟我聊了一会。他对我寄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他说,“你瘦了”,可能我近来是瘦得厉害。

1972年9月20日

来到场部学校一个多星期了。三天两头的,总有领导或教师来听我的课,搞得我诚惶诚恐。老师都是别的学科的,甚至是小学部的。我们语文组的小戴、小薇、小骆等倒不太来,可能是看我压力太大,出于怜悯之心吧。

每天讲课,可始终没有一堂课是合符自己理想的,学生的注意力也是越来越涣散,什么原因呢?可能,在分场里,听到的赞扬太多了,对自己陷入了盲目性。讲好了,沾沾自喜、好高骛远,讲坏了,又不以为然、不找原因、不认真去改进。总是寻找些理由,诸如教材不合口味啊,学生不够配合啊,滑过去了事。

现在,到了场部,在这么个氛围下,逼一逼自己也好:1、要有自知之明,2、要不气馁、不自卑。

1972年9月21日  星期四  黄昏

天津师范学院等校来引龙河招生,要天津的高中生,培训后留天津中学当老师的。名额分配的比例很大。几个天津籍的知青教师这几天,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魂不守舍。

参加了第一次团员组织生活。讨论的内容是:个人心情委屈须服从于无产阶级伟大事业的目标;承认个人错误、向真理投降与“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之区别。

1972年9月22日

参加了第一次团员组织生活。讨论的内容是:个人心情委屈须服从于无产阶级伟大事业的目标;承认个人错误、向真理投降与“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之区别。

下午语文组集体备课,效果不好。我这个组长组织不力,引导不善。这个“组长”的头衔很不好,仿佛是一个无形的枷锁把我的手脚捆住了。我是不想当“头”的人,怕夸夸其谈,被人误以为“以领导自居”。有了这个私念,思维也就呆滞了,说话缩手缩脚,表述走样--真是!

1972年9月25日  上午

星期六下午,搭车到三叉口,步行回到分场。今早晨,坐“小蹦蹦车”回来,迟到了二堂课。虽然领导没说什么,可总是不太好。

一到分场,就有人告诉我,小曲精神很萎,我着实吓了一跳。单独与她在一起时,安慰了她一下。她说她老是头疼,学不进东西。

王兰在积极备考天津师范学院的招生。

小曲是初中生,不在此次招生范围,但我提醒她要有所准备。

1972年9月28日

昨天带着八年级二个班的学生去九分场割麦子。近十月份了,引龙河尚有一千多垧麦子在地里“站着”。因为多雨,麦收进展受阻,历时四十多天了尚未结束,为有建场史来之罕见。革委会号召全场职工“重返麦海”!

我读了不由心里漾出一丝酸楚。可能我是他儿子的缘故吧,只有我,才能从他的欢快中读出他深深的自责、哀怨来……

1972年9月29日  下午

收到父亲这样文笔活泼的信,我真的是满心欢喜。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父子之间总是猜疑、误解,种种不悦使通信中断了达二年之久,牵挂全靠妈妈“中转”。说来也怪,有什么隔阂、疙瘩呢?静心一想,真啥都没有。当然,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有的,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在信中,他高兴地对我的入团,表示了祝贺,使我感受到了别样的久违的父爱:“我们家里,过去只有‘黑旗’,现在经你的努力终于也有了‘红旗’,爸爸很高兴,也谢谢你……”--在信中,他这样说。

我读了不由心里漾出一丝酸楚。可能我是他儿子的缘故吧,只有我,才能从他的欢快中读出他深深的自责、哀怨来……

去九分场割了二天麦子,很疲累。顶寒风,吃冷食。每天卡车颠簸来回(九分场距场部四十来里),竟没生病,只要无病,这样的锻炼完全是必要的。

1972年10月2日

国庆放假。四周一片寂静。

天寒屋冷,坐在床上,蜷缩在被窝里看书、批改作文、想心事,一整天。

农场的“烤火期”要从10月15日开始;到日子才发煤发柴火。眼下,只好干熬,以体温御寒。

前天,学校开了“国庆”联欢会。看着孩子们的演出,很高兴。建明叫我给“红小兵”宣传队,写点童话剧什么的,我答应了,可过了一天,这念头又湮没了。今晨,仰在炕上静思,依稀这念头又回来了。

1972年10月8日星期日 上午

学校起土豆。

星期五下午,天津师范学院招生考试在我校举行。数理化、外语、政治、语文的题目都有,皆不甚难,甚至可说是很浅易的。

王兰因为是教师也没去成,在学校门口碰到她,提到此事,她只是苦笑,神情黯伤。接着她告诉我,小曲也来了,她是来参加教材分析会议的。我到招待所找到她,一屋子的人,都是七分场的老同事。正聊着,突然王兰造了个藉口,一屋子人全乖黠地走了,只剩下我和小曲,倒不好意思起来。对她,我还是不能酣畅地表达自己。

1972年10月11日

收到小曲的信,她说,让我们一起为上大学而努力!

上次和她谈话,我对她说,“别指望天上掉馅饼”;要想飞,自己翅膀要硬。可能对她有所触动。

昨晚看了纪录片《中国乒乓球队访问日本》。知青们观后的议论是很多的。议论的不是乒乓球,而是电影侧面展示的--高速在空中飞驰的列车,琳琅满目豪华的商厦--一个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工业国的繁荣现状。

1972年10月17日星期二

昨下午带着八年一班劳动:改建鸡舍。

同学们劳动劲头很大,他们的活泼可爱全焕发出来了,尽管有些不听话。

劳动结束,班级团支部开会,我也参加了。要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学生,对每个学生的性格、脾气、心情了如指掌,眼皮跳一跳就知他心里在琢磨什么--这是当老师的真本事啊。

1972年10月23日星期一

昨星期天回七分场。

七分场小学校买了个风琴。晚上学弹风琴,看着那“乐理尺”,摸准了各调的唱名位置。小曲在我旁边。电灯一暗一明,学生在窗外好奇的张望,捣蛋地怪叫--看“西洋镜”似的。我不在七分场了,他们也不怕我了。

1972年10月26日

收到小曲15日写的信,此信出了引龙河在外面逛了一圈,才又回来了。

昨晚看了纪录片《中国乒乓球队访问日本》。人们观后的议论是很多的。尤其是知青。议论的不是乒乓球,而是电影侧面展示的--高速在空中飞驰的列车,琳琅满目豪华的商厦--一个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工业国的繁荣现状。

高中凡软中有硬地顶了一句:“那你给她在引龙河找婆家呀!人家姑娘都二十六、七了,老大不小啦……”--这一锤子下来,高磊也没词了!

1972年11月3日

前日,张老师来学校告诉我,王兰被天津师范学院录取了!真是一波三折、柳暗花明。听说是高中凡帮的忙。王向高哭诉,打动了高中凡女人特有的柔肠。高磊不同意:“教师原则上不放!”高中凡软中有硬地顶了一句:“那你给她在引龙河找婆家呀!人家姑娘都二十六、七了,老大不小啦……”--这一锤子下来,高磊也没词了!

昨天,青其来,说七分场小学校正在为她饯行……

1972年12月3日星期日

星期五下午,启民来。他的肾炎又复发了,犯得厉害。又请不到病假,只好请“事假”回上海,路经总场我这儿。他人很瘦,颧骨高耸,令人大动恻隐之心。次日清晨,送他上了去龙镇的接待车。在我这儿,他与我的宿友大华棋逢对手,杀得不可开交。

大华是个有趣的人。单老师一次在教师培训时说:我们学校新来了一个才子,他以馒头为后盾,刻苦钻研业务。说的就是他。他总是捧着那本又厚又艰深的《高等数学》死啃,手拿一支铅笔在纸上涂着阿拉伯数字和字母,以及横七竖八的线条构成的式子。有时,一边思索,一边就无意识地把墨迹满篇的草稿纸揉成一团,慢慢地往嘴里填……

他在分场打铁,也许是长年的灰染烟熏,又不常刮胡子,脸总是黑赤赤的,头发浓密而零乱。他的肠胃也是铁匠的肠胃,一餐没四个馒头不顶事,八个馒头也照样完蛋。一次在食堂,一个女教师在旁边悄悄说了句:哟,吃这么多!他猛然回人一句:又不吃你的!

近来,议论他走“白专道路”的话越来越多了,他受不了这些闲言碎语。昨在浇冰场时,他悻悻地对我说:“我不干了,回一分场,受这气!--我什么活干不了?!”我迷惑地望着他阴沉的脸,没等我劝解,他又气登登地走了。

1972年12月11日 星期一

星期天,上午为学校挑煤。下午学滑冰,摔得够呛,内衣全湿透了。

1972年12月12日

天气越来越冷。人们整天围着火炉,张开着双臂,取暖;唯恐浪费哪怕一丁点的热乎气。天冷给人们的生存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使人不禁向往南方的温暖。天冷,工作效率也降低了,围着火炉,首先关心的自然是火苗、煤炭……

1972年12月14日

学校断煤了。中学办公室停炉了。我们不得不挤在小学办公室办公了。二、三十人同处十多平米的一室,空气混浊,头浑淘淘的。

昨下午,书清主任、徐兰学、建民和我开会,讨论寒假中教育革命成果展览的筹备工作。

1972年12月15日晚

小原被批准参军了。我们这宿舍,继老付后,他是离开引龙河的第二人。能跳出引龙河,总是令人羡慕的。我对小曲也说过想“跳出”的话。她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只得含糊其辞了--我怎么向她表述自己复杂的隐衷呢?我觉得她应该理解的呀。

天冷,断煤,伙食糟糕,思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长远的说,不想“扎根”;目前的说,也不想呆。这样的思想,面对目前的环境如何去扭转去克服呢……我发现,很多可贵的东西:思想的开朗,生活的朝气,对事物的敏感--在离我越来越远;纠缠着我的是,迷惘、萎靡、狭窄、颓废……

应该惊觉了!

1972年12月17日星期日上午

因为缺煤,文卫科决定学校提前考试,提前学期结束。

我得加紧制定语文复习计划。

张书记又告诉我,催我写出学校路线教育的经验汇报。这就是说,这个星期天我又不得空闲了。分场自然是回不去了。

1973年全国高等院校准备在工农兵中招生15万大学生(1972年是13万),这消息在众知青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1973年2月14日

12日晨,回到场部学校,冷冷清清的。煤炭供应仍不足,点不起火。教育工作学习班开班那天,只到了60多人。12分场为了表示其支持教育革命,把我们教育工作学习班请到了12分场。为我们操持了优裕的生活环境,大白馒头管够,天天猪肉炖粉条,有时还有土豆拔丝,吃得大家伙嘴巴油光闪闪。

此次会期半个月。上午开了预备会,传达了国家计委的一个文件:1973年全国高等院校准备在工农兵中招生15万大学生(1972年是13万),这消息在众知青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1973年2月15日晚

下乡三年多了,大冬天还不曾住过这么暖和的屋子,穿着毛衣,还热得淌汗。夜里热得踢了被子还不自知。光脚丫子贴着凝霜的北墙,受了寒气,多年没事的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了,双足又红又酸又胀又痛,踮地行走都困难,我心里一下子害怕起来。上午在12分场卫生所打了一针,吃了药片,感觉好了些。

1973年2月17日晚

晚上,教师们聚餐。十二分场(李焕忠)够意思,酒席很丰盛(奥秘是:住宿费故意收高点,贴补给伙食)。喝空的啤酒瓶,杵在那儿像小树林似的。有些人纵情地干杯,醉了,脸色铁青,吐得猪肉粉条一地……

上午的游艺活动我没参加,看了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

1973年2月23日

学习班会议总结写得很被动,像挤牙膏,至今未成形。

学习班进入业务学习阶段。

上午给大家讲了一堂示范课:《关于作文教学的备课和辅导》,一直不想讲的,给教革办一逼,也总算是冲过来了。

1973年2月24日晚

早晨,张福生告诉我,省里三月初要召开教育工作会议,有个材料还需要我写一写。

他还说,场部中学改称“引龙河农场第一中学”,要充实师资,文卫科正在考虑,把小曲调到场部学校来。我听了一惊。我首先想到的是小曲来到场部的利弊关系,73年大学快推荐招生了,在分校她被推荐的可能性更大些。其次,场部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环境,人事复杂……。刚巧,铁生来了,我对他悄悄地说,小曲还是不来的好。当然我只说了第二个理由。

铁生给张老师转述了我的意见后,告诉我:张老师讲,国伟说他与小曲“没事”么,为什么把她调来,他又不同意呢?--他的话又使我惊悟到,我有什么权利擅自调拨她的去向?!整整一天,烦恼纠缠着我……

谁是命运之神的幸临者?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或许谁能去努力扑腾一番,就可能是幸临者?!

1973年3月9日晚

昨三八妇女节,学校教师举行了会餐。晚上看了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

学校食堂搬家了,拆了一上午又一下午的锅台,弄得个个乌嘴黑鼻头。因校舍、师资得不到妥善解决,中学开学还遥遥无期……

上午,游洪来。他一来,谈的不是高等数学,就是大学招生的事。他侃侃分析了当前教育革命的形势和中央一些领导的讲话,估量了今年入学的可能性。他打算今年最后“搏”一下,如果不成功,就死心塌地上场部中学教书算了!

宿友洪正回学校来了。天津师范学院他没去成后,他一直在造这样的舆论:坚决离开场部中学,回工业队他原单位。他把这作为上大学的第一步。这次的教师学习班他都不愿参加。但据目前的势态看,事不遂愿,他脱不了身,领导不会放他离开场部中学的。他是66届老高三的。

为了今年春后的大学招生,大家都在“行动”,施展各种“拳脚”。

1973年4月5日晚上

引龙河要抽调一批人去“引嫩”水利工程工地。前日遇到来总场开“机务农研”会议的李永成等人,得知这消息。不知七分场哪些人会去。

上次游洪说,芝玟也要去“引嫩”了,是十分场张守德主任硬要她去的,据说是搞宣传工作。

昨晚,洪正的几个工业队的赴“引嫩”的哥们,在我们教师宿舍搞“饯行”聚会,杯盘狼藉,乌烟瘴气,有呕吐哭泣的,有尖声怪叫的。明眼人都知道洪是在“作”,耍酒疯,不惜把自个儿弄得“声名狼藉”里外不是人,逼领导讨厌他让他离开场部中学。

1973年4月13日

场党委下了调令,可是被调的分场教师因种种原因迟迟没来报到。近几天,只来了四分场的小薇,三分场的张民,七分场的陈菁。六分场的浦芝也还没来。

1973年4月19日

昨天在学校团总支的成立大会上,我和一些学生挤在一起,进行了入团宣誓,引起了学生们的嘻笑。这个神圣的仪式,对我这个老青年来说,确实另有一番特殊含义。团的组织生活,我是早就参加了,但志愿书始终没有正式批下来,达八个月之久!我深深担心。直到上次遇到团委李万泉书记,聊天才知,是李梅常在李面前催促(这女孩是李的邻居)。我是既惊讶又感慨!

1973年5月22日 星期二 下午

结合语文教改,语文组搞了学生“书写比赛展览”,承蒙建民美工方面大力帮忙,今日终于展出;尚还美观鲜亮。让主任批条,财务给了十元钱,去小卖部买了些奖品(本子和铅笔)。

1973年5月23日

黑龙江省京剧团到引龙河来慰问演出。昨晚在俱乐部演了些“折子戏”。宣传科在给票时就说,观后要写剧评的。昨在阎湘的催促下,急就了“剧评”,送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广播里在播诵我的稿件。

1973年5月25日晚

自从中学办公室安了“碘钨灯”后,晚上工作的条件好多了。

“书写比赛展览”,仿佛成了语文组的一张招牌,文卫科高科长、单老师赞赏有加,全校教师都来看了。

今在俱乐部开“七二年全校先进工作者授奖大会”,张书记又提到这事,“语文组一马当先……”

在我周围,加紧复习数理化,准备“高考”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大家都明白:乌龟过门槛,并不全靠此一“翻”。

洪正更干脆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离开场部中学,到二分场连队下地干活去了。

谁是命运之神的幸临者?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或许谁能去努力扑腾一番,就可能是幸临者?!

1973年5月27日  星期天

今引龙河中小学进行质量抽测。高一参加抽测的几个学生考得还可以。

昨晚我和大华又扯起大学推荐招生的事,我俩都是属于欲望强烈,却又灰心丧气一类的。

1973年6月3日星期天

为了使带家的教师有暇种(土豆)自留地,学校放了两天假,算是“土豆假”吧。

下午帮单老师、张宛如夫妇俩种了土豆。单盛意留饭,与之饮了些“二窝头”。

像吸了鸦片一般,众知青的精神出奇的亢奋,心都痉挛了!

1973年6月6日  星期三  下午

纷传高校招生的名额下达了,引龙河要走六十名!可以参加考试的,将是这个数字的三倍!

像吸了鸦片一般,众知青的精神出奇的亢奋,心都痉挛了!

1973年6月7日

人人想上大学,整个知青教师,人心涣散,还教什么书啊。于是“督战队”来了。

今张书记、韩主任听了我的课,讲《彻底批判“剥削有功”论》,这样的革命大批判文章,讲得要让学生听得进,是得化些脑筋的。我在教学过程中,出了些思考题,多用启发式,领导认为还是不错的。

1973年6月18日

全场召开体育运动会,借用学校教室作运动员宿舍,所以学校停课了,我们给运动会当了几天裁判(记时员)。

黄昏,蒋民上我们宿舍来,谈到上大学希望不大,说总要在自己的专长上搞出名堂来。这个想法倒与我不谋而合。

昨中午海涛来,谈到分场知青对上大学的反应。许多人是摆出一副剑拔弩张、决一死战的架势,老吓人的!

发出家信,说的也是这档子的事。

1973年6月21日

昨学校传达了我农场七三年高校推荐招生的精神和措施。

盼望已久的好事终于来临,许多人憋着劲准备冲刺。不料想,眼前突然现出一大深坑,实令人恼火、气馁。传达方案的时候,各人的神情都显出一种罕见的异样:紧张、呆滞、惶恐……

全场的名额很大,出乎意料:高校96名,中专47名。其中回上海的有41名(全是高校)。

看来名额多,令人振奋,也只能是为人家而“振奋”了。

回到宿舍,躺在炕上,一屋子的人议论纷纷。我的心也倒海翻江。我想到,在人生的道路上,什么是最可宝贵的?思想里常醒着自己的志向、理想!它应该像灯塔,指引着自己前进的航向!

按照场部中学现有的六十多名知青人数,分配给我校上大学的名额,撑死也就0.2个!这个消息使不少人额上冒汗!

1973年6月23日下午

按照场部中学现有的六十多名知青人数,分配给我校上大学的名额,撑死也就0.2个!这个消息使不少人额上冒汗!

昨天张书清说,“文卫科”已同意知青教师回原分场报名争取推荐名额。这话如沸油锅泼了水,一时人心鼎沸,个个奔走相告,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各走门路;或打电话,或写信,或登门拜访,忙乎了一阵。又突然说,此消息系误传,不许回分场报名!一时又风靡旗倒,人人噤若寒蝉。都没心思上课了,引起了学校党支部的震怒。今天开会,张书记大发雷霆:“天下大乱啊,兴风作浪啊”;指桑骂槐地把大家训斥了一顿,言语中也仿佛涉及了我。

中午,铁生来,永良、为国、长林来,前后脚。大家都像没头苍蝇,到处打听消息。关于上大学的各种传闻和风声,捉弄得人心神不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1973年6月27日  上午

早就听说一个福建的乡村教师给毛主席写信的传闻,但总不敢相信。

昨传达了中央文件。这敢于“为民请命”的人叫李庆林。他激愤地、不顾一切地向毛主席诉说了许多在我们平民百姓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诸如他当知青的儿子在乡下穷得连剃头的钱都没有。可能正是这敢说真话,感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可能正是这种正义感,得到了毛主席的器重。老人家亲笔给他回了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

1973年6月29日

上大学进入了“群众推荐”阶段,来自各方的消息,像一张网把我们的躯体缚住,动弹不得,像一只黑锅倒扣在大家头上,令人气闷。

昨天下午,场部中学进行了“推荐”,仅五、六人发言,姚大爷等推了文林,小学部的两个老师推了贵芝。会开闷了,绝大多数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张书记也承认“很复杂”。今天下午得继续“推荐”。看来明争暗斗,还是免不了的。我连门都摸不着,只能袖手旁观了。

晚上,看完《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济南、青岛》在蒋民处坐了一会,人民也在。蒋说,还得“走自己的路”。

1973年6月30日 星期六 下午

昨天下午,戴、惠芳来,谈到了分场“群众推荐”的一些情况。

上次听到文卫科同意知青教师回分场报名的消息,我曾写过一封短信给常干事。常干事竟肯帮忙,把我的名字写上了报名册。群众推荐时,也有一些同志提了我的名。但我过于“深刻”地理解了张书记那天“天下大乱”、“兴风作浪”的发言,加上他怒气冲冲的语言色彩,我误以为党支部完全不允许我们在分场参加推荐。听了惠芳说的情况,以及文静的点示,趁着没课,我决定回分场一趟。

下午,与戴、惠芳、陈菁等人顶着烈日回分场。

一到分场,就听到一种令人不悦的说法:你们场部上大学的名额,大多让干部子弟占了,却让你们回分场“推荐”,这不是来抢名额的嘛!

我先找了左主任,他是新调来的第一把手。初次见他,就有求于他,所以话就不太好说了,交涉了半天,给了我一只“空心汤团”:答应去文卫科联系。

巩主任、常干事毕竟有些旧交,态度和婉多了。他们答应当晚开会讨论我的问题。

时过境迁,一些交情渐渐淡漠,一下午马不停蹄地努力,有此结果,我也对得起自己了。

包括长林、铁生、金、戴等人在内,他们都提防着我真的抢了他们可贵的名额。唉!人啊,人!

晚上,在学校坐了一会,先是与铁生、道云等聊了聊这次招生的趣闻,后小曲来了,我鼓励她报名上大学,“哪儿轮得上我啊。”她黯然,有些。

今晨,返回学校,走了一段,又乘了一轱辘马车,最后搭上运货的卡车,差两分钟就迟到了。

我在私下的一句“破釜沉舟”,不知怎的,领导知晓了,被抓住了把柄,上升为“煽风点火”;我们四人到前面去找高科长,又被斥为“上窜下跳”

1973年7月2日  星期一

上午,去文卫科,刚巧碰到来送“推荐”名单的常干事,得到了最后确凿的消息:我终究没被推荐上来。上来的有铁生、长林、人民、良玉、戴卫等。

由于巩主任、常干事的犹豫,我的提名在党总支是有争议的。星期天特地派了通信员来文卫科征求意见,碰到了韩主任,他作了“不放行”的答复!绝了我的路!悲乎,冤乎!心里像火灼一般。这几天的折腾使我看醒了很多东西,怨、怒、牢骚,都无济于事,只能又沉默了……

中午,团支部开会,评选“模范共青团员”,我当选了。蜡烛算在胡萝卜帐上了!

1973年7月5日

收到小曲的信。告诉我分场领导审定的上大学名单(其实我已知道),别无他语。

我出局了。看来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情绪平静不了。要设法“沉底”,让自己安静下来,徒然地折磨神经没意思。

1973年7月7日

人民来,他明天去龙镇参加美术专业考试。他报的是上海师大艺术系。

没能上大学,心情一直不好。总想排遣,又很难。

昨晚,文林、耀祚、建民和我又聚在一起议论上大学的事,议得兴起,结伙去文卫科找高科长了:“为什么我们学校才一个名额啊?”高科长是很慈祥的人,很能理解知青的心情,说了些通情达理劝慰的话,说学校是与粮站、卫生院等其他附属单位的知青人数一起算名额的。给学校一个名额是很客气的了。听了,觉得合情合理,心里还算熨帖。

这两天,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有趣的故事,激烈的人物内心冲突,孩子们听得哄堂大笑。下课了,他(她)们勾肩搭背围着我,叽叽喳喳说:范老师你讲得太有意思了,我们都竖着耳朵听。我微笑着,然内心复杂。

1973年7月10日

收到弟信。他们插队落户的情况与我们农场完全不同,上大学是“根本无望”。

1973年7月16日

近来心情很萎,话不多。

在周六的教师学习会上,张书记有针对性地讲了“党性”、“组织观念”、“思想改造”等问题。几乎是总结了这次“上大学”风波中暴露出来的各种思想问题,涉及面很广。我在私下的一句“破釜沉舟”,不知怎的,领导知晓了,被抓住了把柄,上升为“煽风点火”;我们四人到前面去找高科长,又被斥为“上窜下跳”。出水才见两脚泥,不提防不行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羊肉没吃到,反而惹一身羊骚臭!

星期天,柯宇、人民来,他们邀我回分场散散心,我懒得回去,陪着他们在寂寥的场部晃荡……

张书记又再提“上大学风波”,说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看来这“风波”不但未能平息,还要“升级”。

1973年7月18日

20日举行上大学的“文化考试”,“引龙河考区”设在我们学校。这是荒村僻野的引龙河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非同小可的大事。整个农场的“高层人士”都在为此忙碌。

选监考人,却是令人烦难的事,没有像煞有介事的一大群,是不足以造成轰轰烈烈、蔚为大观的气势的。夏锄又大忙,无奈就想到我们学校老师。念头刚冒出,或又心悸,想起他们的“破釜沉舟”、“上窜下跳”,于是又急乎乎补充了一条:除了他们之外。

1973年7月23日

语文期末考试结束。本来安排我带领学生去打“羊草”--为学校三四头老牛过冬准备饲料--然而,老天总哭丧着脸。

前面“招生小组”突然来电,让我去参加批阅高校“考生”的作文试卷。监考把我排除在外,为何阅卷不把我排除在外?

1973年7月26日

高校文化考查的阅卷小组是“三结合”的:由工农兵、革命干部和革命知识分子组成。看来,我是成了这样的知识分子了。

卷子多,时间紧,每天要阅到晚上十点。

从作文水平来看,出色的真不算多。当然大家心里都明白,能否上大学,也不在乎这篇作文,重要的还是出身和政审。

1973年7月29日

前几日在革委会参加阅卷时,团委李书记找我谈话,他从组织纪律、党性立场的角度,把学校因上大学而卷起的“风波”,看得很严重,并说要在团内进行一次严肃的整风。

在昨晚的团组织生活上,我把这事向大家吹了吹风。我的话说得很轻飘、含糊、闪烁,引起的反响大致有三:

1、认为应该认真检查这次“错误”;
2、不以为然,反而面露讥诮之色;
3、不置可否。

昨天,在学期结束的教师会上。张书记又再提“上大学风波”。说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透过现象看本质”;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动摇性、摇摆性有清醒的认识……

看来这“风波”不但未能平息,还要“升级”。

这两天,革委会大楼前人来人往,像走马灯,有来探听消息的,有来作最后一搏的,三五一堆,交头接耳,嘴在窃窃私语,眼神出溜在进进出出的人脸上……

1973年8月5日

经党委讨论,上大学的知青名单几经修改终于开始揭开面纱,露出真容。

场部学校一个名额,让党支委、团总支书记刘芝走,已确定无疑。

七分场有铁生、戴卫、左主任之女、学敏等。长林下来了、没走成,据说手撑着脑袋,呆了。

这两天,革委会大楼前人来人往,像走马灯,有来探听消息的,有来作最后一搏的,三五一堆,交头接耳,嘴在窃窃私语,眼神出溜在进进出出的人脸上……

1973年8月15日

前日,看了纪录片《中国乒乓球队访问欧洲四国》。人头攒动,考贝未到。在闷热喧嚣的俱乐部坐等了很久。电影向我们展示了地球另一端的人类的生活,在引龙河人看来,是可望不可即的。

昨日,看了《文汇报》的“一份令人深省的答卷”。辽宁一知青张铁生文化考试交了白卷,却在试卷背面写了“给尊敬的领导的一封信”。编者按说,他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认为,上大学恢复“文化考试”是资产阶级旧教育制度的复辟、回潮。

围绕这次大学招生的一些问题和这封信本身,宿舍里大家争辩了很久。

为寻找被关押的父亲,他只身一人冲进戒备森严的提篮桥第一看守所,被武装警卫一把抱住……

1973年8月20日  星期一

李学敏路经场部,上我这儿落落脚。厦门大学英语系的招生老师要他去北安面试。恰遇大雨,他当下掏出人民币十几元(月工资的一半多)买了雨衣,风雨兼程。他说,在此关键时刻我不能生病有什么闪失,“钞票要用在刀口上”他笑着。他踌躇满怀,定将远走高飞了。

在我的办公桌旁,他还沉浸在亢奋中。他向我详细讲述面试的情况,有趣而生动;我羡慕不已。我要他谈谈文革前夕,他们家遭遇的那段震惊全国的“千古奇案”,他讲得深沉而惊心……

在转盘道,我与他分手后,思绪仍还在他一席滔滔话语的漩涡中,“旋”不出来……

他的父亲,就是当年《解放日报》“脚踢天安门事件”的美术编辑。1964年10月,他父亲为头版的通讯报道画了一幅插图。制版工人不小心,把一只脚印叠到插图的天安门城墙上,于是,一件工作上的小差错竟变成反革命惊天大案。“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声讨的电话铺天盖地涌向《解放日报》编辑部。

因为这事件的牵连,他家被抄;他父亲蹲了五年大牢,惊吓之极,父亲额角青筋暴跳,突然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母亲被单位开除,一家人生计无着;“兔子急了也咬人”,为寻找被关押的父亲,他只身一人冲进戒备森严的提篮桥第一看守所,被武装警卫一把抱住……;16岁的他被迫失学,为了母亲、弟妹的一口饭,远去兰州卖冰棍……

最后,平反了,重见天日……

生活和苦难,磨砺了他宠辱不惊、持重沉稳的性格和倔强坚韧的克制力。

学敏老弟为我上人生大课!

1973年8月23日

开学了。昨天开始,带着高一(2)班的学生在良种站参加麦收劳动。学农,也是教育革命的重要内容。

团内的学习班举行了三次了。每天晚上一个半小时。主要是检查“上大学风波”中发生的种种思想错误,纠偏,提高认识,保持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进一步树立扎根农场干一辈子的信念。

1973年8月25日

麦收完了,今上午打了一上午“羊草”。下午政治学习。

收到弟弟信,他们那儿又发大水,淹没了他用“汗”和“泪”种下的花生番薯,冲走了他塘养的鱼,一年的心血,“老天是太不近人情了”--他这么写道。

昨天,团内学习班,刘芝谈了想法。她说,我上大学倒没想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我想到的是,我是个贫农的女儿。过去,资产阶级教育制度、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把贫雇农子女排斥在高等学校的大门之外,我们家和我的穷亲戚中几十年竟无一人上过大学。今天,是毛主席给了我上大学的权利,我……。

她讲得很激昂,表示不负阶级的重托。感情是深重的、朴素的。这些正是我写作所需要捕捉和表现的。

她的发言中,有词不达意的地方,所以给人一种狭隘的感觉,农民意识是显而易见的,小王对她的发言表示了异议,像马蜂似的蛰了她一下,她没有反击,会议就结束了。

今后的会不知如何继续进行?……

他红光满面来向我告别:哈师院数学系,他最喜欢的专业。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切的不可能终于有了可能。

1973年8月25日

团委开了宣传工作会议,为了配合国庆24周年,宣传科要为上级党报征一次稿。他们叫我抓紧小戏的创作。时间只有半个月,要挤出来,逼上马!这两天思想上有些懈怠。自己的教学工作紧催在屁股后面,构思几乎停顿了。这玩艺儿,越拖越凉,越凉越黄,要注意的。

团内的整风学习班开得又僵又紧张。搞了三个记录的。会议的主要发言是刘、姚、王,话说得挖苦又含糊,剑拔弩张的,叫人摸不着头脑。总担心着,事态还会向复杂发展。今儿,刘芝的一番发言,忽然像是总结,算是闭门大吉?刘即将插翅高飞,或许已无心搞这些思想斗争?

1973年8月31日

听了中国共产党第十次代表大会胜利召开的新闻公报,激情洋溢。党彻底清算了林彪反党集团的罪恶,在两条路线斗争战火的锤炼中更加纯洁坚强。透过广播宏亮庄严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亿万人民排山倒海前进的步伐。

1973年9月5日

张书记病假回校了,有了新指示。从星期一始,团内整风学习班,重打锣鼓另开张。这一周的内容是揭露校内教师中的阶级斗争盖子。今他作了开场白,他的话主要针对童兴(农工子弟),说童出于阶级本性,对党支书记造谣、中伤,举了许多事例。事情小得不能再小。无非是小学部女教师之间的家长里短。许多事都是我无所察觉的。张书记的话具有猛烈的进攻性。他希望我们团员起来斗争,维护党组织的领导。

--又要有事了!

小戏的大架子已成,结尾拖了几天,犹犹豫豫,争取今明两天“逼”出来。

1973年9月6日 黄昏

接到上大学通知书的人们,这两天个个神采焕发,飒爽英姿。在商店里,在转盘道旁,在革委会门前,到处是他们高朗的谈笑和轻盈的身影。

1973年9月8日 星期六

昨天写到灯闭为止,把这个小戏的结尾填上了句号。初稿算是出来了。定名:《决不回头》。

从写作的最初欲望到初稿完成,历经了近一个月时间,中间几次山重水复疑无路。

1973年9月18日

抽空到宣传科、文卫科去了一次。王、阎对我的小戏“感觉不错”。倒是高科长目光锐利“戏味不浓”。怎么改?总掛扯在心上。

1973年9月19日晚

昨天,游洪来向我告别。他通知终于下来了:哈师院数学系,他最喜欢的专业。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红光满面。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切的不可能终于有了可能。很为他兴奋。

走进树条、木板围着的院子,生活的琐琐碎碎迎面向我们扑来:晒着的菜干、榛子;堆着的柴禾、杂物;欢势着扑向我们的狗……

我们在预演着我们今后若干年后的生活?我们在预先品尝我们今后若干年后的生活滋味?……

1973年9月23日

收土豆的日子,是农场职工最忙的日子,也是最开心的日子。

土地按照自然规律,叟幼无欺地结出了大大的、沉沉的土豆疙瘩。人们为了起、搬、运而忙碌。汉子们套着牛车,鞭儿甩得嘎嘎响,老娘们大呼小叫的,丫头们吭哧吭哧划拉着二齿钩,连三四岁的小孩也从东头滚到西头地帮着捡土豆。

学校照例是放“土豆假”。单身的知青教师照例是自愿帮忙。

昨,与语文组的几个女老师帮了单老师家。

今上午帮张书记家,终于在下雨之前,把他家土豆全抢回来了。

走进树条、木板围着的院子,生活的琐琐碎碎迎面向我们扑来:晒着的菜干、榛子;堆着的柴禾、杂物;欢势着扑向我们的狗……

我们在预演着我们今后若干年后的生活?我们在预先品尝我们今后若干年后的生活滋味?……

张书记特为我们几个上海知青准备了大米饭,犒劳我们。

1973年10月13日

风,鬼叫似的摇曳着树枝,刮起的黄土灌满了耳朵。冬天又到了,寒冷就站在门外,人们只得蜷缩在屋内。为了过冬的取暖而操劳、忙碌。今天为了炉筒的事,差点要与小忠吵起来。天冷、日短;寒冷的威胁,人容易急。

这几天,晚上总停电,干完紧追屁股的事,不得不躺进被窝了。小戏的修改,再加上一些额外的东西,如全场“妇代会”决议什么的,事情真不少。时间不抓紧,“哧溜”就过去了。

昨天陪高科长去场部文艺宣传队观看排练,看了一下午。高科长问我小戏修改怎样了?她希望我为宣传队多写东西。

1973年10月15日

近来,报纸上狠批孔孟之道。二千年前儒家、法家的恩怨,在今天依旧刀光剑影。

1973年10月21日

在农场党委的领导和号召下,上从白发苍苍,下到“活裤裆”,老少男女总动员,进行了为期七天的“捡粮大会战”。今是第四天了。

今年小麦歉收,减产70%!大田作物却因日照长、气温高而颗粒饱满,收成不错。为了解决一部分的职工口粮,为了落实“广积粮”的方针,党委提出的口号是:(每人)七天捡回一月粮!为此,学校停课了。

田野里到处是捡粮的人们:手拿镰刀,腰扎麻绳,有的提着簸箕,有的拿着筛子。捡的捡,背的背,筛的筛,运的运。公路上,牛车、马车、小推车,川流不息……

树压弯了,电杆折了,电线断了。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的美景却掩盖不住天灾可怕狰狞的面目。

1973年11月10日 星期六 早晨

“寒露不祘冷,霜降变了天”。如今已经过了冬至了。前夜暖风微拂,第二天起来一看,竟冰雪消融;灰蒙蒙的天,淅淅沥沥下着雨!北大荒十一月份下雨,真是稀奇!雨落下,一会儿就凝结了。树枝、电杆、电线都穿上了沉重的冰凌盔甲,北风一吹笨重地来回晃荡,嘎吱嘎吱地叫,冰凌盔甲掉地,“丁当”山响。树压弯了,电杆折了,电线断了。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的美景却掩盖不住天灾可怕狰狞的面目。

电停了,水房无水,不得不上老远的小河去挑。

1973年12月6日

全国的批孔运动如野火春风,中山大学的教授杨荣国这个老头子披挂上阵,一马当先。引龙河的批孔以一中为试点,我们学了一些文件,举行了座谈会、批判会。高科长等也来了。为了紧跟形势,肃清孔孟之道在教育战线的流毒,我尝试着在课堂教学中增加了批孔内容。我把荀子的“劝学篇”提到前面讲。荀子是法家的先驱,他是封建制的正统人物,是反孔的。结合教材,联系批孔,讲了春秋战国时期儒法两家在认识论问题的路线斗争。第一天,张保田、张主任等十几个教师听了我的课。第二天,高科长和单志贤干事也来了,反应是满意的,认为线脉清楚,中心突出,有时代气息。课后,向一些学生了解一下反映,他们竟说第一次听说孔丘的名字。

1973年12月8日

总场党委、文卫科召开了各分场负责人参加的教育工作会议,传达了北安局、省的普及五年义务教育现场会议精神。这次会议的实质是提倡开门办学。“坚持革命、反对复旧、反对改良”,在教育战线要防止出修正主义。“十大”号召我们重视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这是教育战线斗争的焦点。

1973年12月13日
   
上次上蒋民处去,参观了他电影放映队的工作室,了解了他的创作情况,他在事业上还是很勤奋的。对基本功的训练抓得很紧。他的“画室”里到处挂着完成的和未成的工农兵肖像:神态娴雅的白衣大夫、眉目粗犷的烧火老汉、稚气的小孩、文静的文艺宣传队女队员。这不但是在练技法,更主要的是在收集形象和素材。我想,对我来说,搞文学不是同样需要这方面的大量工作吗?可是,我做得太差劲。

1973年12月20日 中午

韩主任对我说,他把语文组这二个月的教学改革活动情况向文卫科作了汇报。文卫科表示赞许,并希望我认真加以总结。先“墙内开花”。我要好好安排一下时间,把教研组的总结、教改等方面的总结尽快写出来。

1973年12月24日

离回家的日子愈来愈近了,这几天,心神不定,总惦念着回家的事。整理行装。总结写得水漓八叉。

1973年12月25日  晚上

下午去崔巧、张丽萍家访问。这是二个性格、脾气、爱好、气质完全不同的学生。她们的家庭环境完全可以说明这种不同。

崔巧的父亲,良种站的副站长,脚上套着一双“闷得”(一种象大皮袜子的“鞋”),一副庄稼汉的打扮。黑黧的肤色,紫绛色的脸膛、方脸、浓眉,透露着此方人的粗犷、豪爽、淳朴,说话沉着、不紧不慢。他对自己的女儿的学习和进步很关切。从崔巧家出来,崔巧陪着我上了张萍家。张家川流不息的人,男男女女,门庭若市。在北方的农场,冬季的天气,张家却象春天一样的人多,显得生气。窗前的盆花,更使屋子里洋溢着春意。屋子整洁、明媚、有条,一进屋子便给人一种心情舒畅的感觉。我不禁钦佩起这个屋子的女主人来了。等客人们走散,我和张丽萍妈妈聊起天来。这个早年参军的女战士,不愿意谈论和夸耀当年的英姿,却和我大谈起“养花经”来。

1973年12月28日  在列车上

26日晨在大华、乃兴的陪送下,在公路上搭接待车。同行的有张民、姚林、文忠等。大雁南飞,是无意识的本能。一年一次探亲假,有时想来,也相仿。但又有不同的地方。譬如临行的前几个夜晚,我就睡不着了。25日晚在俱乐部看龙镇农场文艺宣传队的文艺演出,碰到韩老师,我们聊起来,谈了些教育革命,谈到我自己近年来的工作体会。他说:“你是满载而归了。”言外之意,先进教师,我是被评上了。我忽然又感到回家,也是为了完成某种使命。在公路上等车,乃兴说,希望我回来时能谈谈上海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更要注意考察知识青年近年来的思想状态、心理、情绪、意识,我点了头。

我乘的是144次龙镇发往上海的为知识青年增设的列车。自然,知识青年占大多数。其中,上海知青又占了大多数。青年们聚集在一起,哪能没有话呢?听听、想想,我感觉到知识青年这支伟大的军队,这股洪流般的力量,正在发生着多么深刻的变化!

列车员是一些七三届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幼稚、热情而又单纯。厕所的臭水溢出来了,流进车厢了。他却搔着头皮,咧着嘴笑:“怎么办呢?--把门锁上。谁也不准使用!”我们听了都乐了。真是小孩子说话,吃喝拉屎的事谁能挡得住?我们叫他借来了拖把、铁锹、刷子和畚箕,动手干了起来,打扫了四个厕所。厕所干净了,他们也感动了。再教育的对象,现在成了教育者(教师仅仅是表象、形式),这就是知识青年队伍中所发生的深刻变化!这个深刻的变化,就象进行曲中更威武高昂的新的乐章,将推动着知青运动的洪流奔腾前进!

焦头烂额的“孔圣人”

12月31日

一九七三年的最后一天。

29日凌晨五点许到达上海。到家这一天爸爸刚要回浦阳。祖父逝世了,爸爸是回乡下奔丧的。准备回去了,他说1月19日再回来。

青弟也到家了,他人长得很结实、魁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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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7 09:2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篇 上山下乡(四)   

1974年1月16日  下午

天气阴冷、潮湿,令人心情不舒畅。这种气候,我好像适应不了了。总感冒、头痛。

星期五,与张静静、张民跑了姚林、凌甫芝、林薇、代慧珍的家。通知周二(15日)去上钢三厂。这是我们的团日生活。

昨天,人到得蛮齐。由于国华的费心,活动内容还是很丰富的。看了电影《火红的年代》,参观了平炉、电炉炼钢。很有意义。

一起去的还有王启明、李长治以及青弟。

1974年1月25日  大年初三

年初二,与哥弟、爸爸妹妹一起去“西海”看了《艳阳天》。晚上又去“共舞台”观看上海歌剧院的音乐舞蹈。

几年前,在连队的时候,我曾对人说过,我要用笔打开一条路!打开一条什么路?当初凭着一股意气。这个信念是含糊的,隐隐约约的,在头脑中闪亮、浮沉。几年来,有时,我认为路已经被我打开了;有时,认为路已经到头了。或许,正是这种彷徨的思想和看法影响了我的行动!?

1974年2月6日 上午

前几天,身体一直不舒坦,感冒了,不敢出门。

昨天张民给我送来了车票,决定七日上午乘142次走。病病歪歪的,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了。

这几天来,批林批孔的运动象火一样烧起来了。大街小巷,标语漫画,游行宣传,识字的不识字的、拜过孔圣人没拜过孔圣人的,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在这个焦头烂额的“孔圣人”身上了。引龙河的批孔形势不知如何,回去也得投入战斗了。

今天早晨,送走了爸爸。他在家住了二个星期。临走,看上去脸庞微微发胖了。和妈妈相比,他的身体是健康的。十多年繁重的体力劳动,使这个孱弱的知识分子健壮了。这倒是好事。他说“回去又得大干”。年岁大了,采石场的劳动,可能使他体力不支。在家里,他话不多,在生人外人目前,他更显得沉默。

旅途的辛苦,归宿又是如此的凄凉--她们的委屈也决不仅于此。

1974年2月10日  晚上

七日上午9点42分离沪。送行的有哥哥、弟弟、启明等。同行的有张民、凌甫芝、代慧珍、何浩等。

离沪的前一天,与青弟在繁华的南京路、淮海路逛了一圈,买了些东西。天灰蒙蒙的,下着细疏的小雨,掺杂着小雪粒。其实,我大可不必上那儿去。感冒初愈,也不该去。但是总有一种难舍的故乡感情:再去看一眼吧,南京路、淮海路。

火车上拥挤而混乱。幸好我们占的是卧铺,到龙镇是凌晨4点许。天下着雪珠 ,寒气凛冽。我们硬挤上了三分场的煤车,小车顶着风,冒着密集的雪珠,在夜色中颠簸前进。冷的袭击,颠的折腾是令人难熬的。回到学校,代慧珍都哭了。凌甫芝也是一脸沮丧。又回来了!旅途的辛苦,归宿又是如此的凄凉--她们的委屈也决不仅于此。

2月12日  晚上十一点

到学校的第二天,就接受了党委写东西的任务。写完第一份材料--这次文教卫生学习班的动员报告!已是十一点了。

2月15日  晚上

文教卫生系统批林批孔学习班今天开了预备会,下午作了动员报告,正式开学了。学习班日程安排很紧,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文卫科的人也很辛苦,就是不知效果如何。从今天来看,人们还是较涣散的。

中午在俱乐部看了《艳阳天》,秩序糟透了,拥挤、喧噪,光线又不足。

1974年2月17日  晚上

因感冒引起扁桃体发炎,39.3度,终于躺倒了。躺了二天,今天稍好。

文卫学习班里需我办的事还不少,明天去上班吧。

1974年2月19日  晚上

想给小曲写信。提起笔来,真难下笔,真不知说什么好。想说些亲热话,又感到套近乎,俗气;言不由衷,又感到虚伪。太冷漠了,我又怕伤了她的心。不知她近来心里是如何想的,对我是如何看的?她对我生活上是很关心的,可是这能说明爱情的全部吗?--或许我又是要求人家太多,要求自己太少了。

近半年来,我对她是疏远了。我心里有个愿望:希望她能在七四年高校招生中入选。这对我、对她或对我们都无疑是最大的好事。所以,我怕我俩的事太张扬,太露骨,太引人注目而坏了她的前程。可是从我的观察来看,她并不了解我的心,甚至,她在这方面并没什么强烈的要求。这是我十分感到委屈和烦恼的。这倒不是什么辜负了我--还谈不上。而是她竟是如此地没有志气,平庸。记得我和她的第一次夜谈,她疑惧而又欣喜地向我讲起“一头猪,二垅地”的“两口子”生活。我是多么惊恐啊!

也许,我对爱情的理解太罗曼蒂克。可是,我认为正视现实,承认事实,不是叫你做它们的奴隶,而是成为生活的主人,以自己的精力去改造,以自己的青春去换取较为理想的现实生活。在这方面,我得不到小曲的支持。她还不相信我的笔会改造这一切。这是令人沮丧的。

这二天,传达了中央五号文件的精神,说的是河南马振扶公社中学一个十五岁的女学生被教师逼得自杀的事。文件说这是旧教育路线的复辟,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反攻倒算!看来,教育革命的一场搏斗正在酝酿之中。当前,我应认真学习文件,领会精神实质。只有对教育革命的意义有了正确的深刻的理解,才能联系现实斗争,指导现实斗争,不迷失方向。

1974年2月21日 早晨

这二天是摆、揭、议--教育战线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斗争。昨天下午,各小组的联络员、组长开了碰头会,综合了各小组的情况。学习班正在深入,大家反映出来的思想状况也是各有其衷的。有的人义形于色,慷慨激昂;有的人坐山观斗,若无其事;也有的人是心怀臆测,惴惴不安。一次大的运动来临,每个人的心理、言语、动作,反映着各自的态度和哀伤。

下午与张民、张文静、毛文忠等讨论了给教革办写的大字报。

她也不顾别人的难堪和愤怒,象一串炮弹,尽情发泄,说到痛快处,自己不禁地也象个小孩似的笑起来.

1974年2月23日  晚上

一中揭摆问题的情况--用什么来形容呢?我真感到语拙--激烈?紧张?尖锐?温吞水?隔靴搔痒?二天来的情况是变化多端的。象个小舢板似的,在浪涛之中颠簸、回旋,缺乏一个勇敢的、无畏的、识水性的船长--尽管高科长等都来了,一直在听会。尽管张主任也一直在主持会议。

如果说一中的运动情况真是一只小船的话,那么王月英确实是一个在波峰浪谷中孤军奋斗的水手。

王月英来我们学校时间不长,才八个月。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辫子,长长的腿,跨一步就是一米O五,一般个矮的男同志与她并肩走,都跟不上趟。眼睛扑闪扑闪的,晶亮而活泼,象只小鹿在跳跃。有的小说上往往这样写道:“这个姑娘的眼睛会说话。”我想王月英可以算一个,可是很难理解它在说些什么。过去我对王月英的脾性、思想了解很少。在这一次给领导提意见,帮助领导分清路线是非的过程中,她以自己激昂的语言、敏锐的思想,突然把自己的理想愿望、抱负和追求暴露在人们面前,令人惊讶、愕然,同时也使人们第一次(初步)了解了这个姑娘单纯、洁白的心底,开朗、爽直、无羁的性格。

这二天来,她作了多次的发言,滔滔不绝。揭露了很多的问题,很多在我们看来是熟视无睹、不以为然的问题,她都独到地指出了。发言内容触及了很多人。她也不顾别人的难堪和愤怒,象一串炮弹,尽情发泄,说到痛快处,自己不禁地也象个小孩似的笑起来,使人不由得对她语言中偏激的地方也会心地微笑而原谅了。

人面禽兽的汪大夫

1974年2月25日  中午

昨天,文卫科让我给十一分场卫生所的大夫汪召奇整理一份自我批判的材料。这个人身体高大,四方脸,粗手大脚,脸上总露出恭顺、无可奈何的谦笑。可是从人家的揭发中了解,这是个不可一世的恶棍。他利用党给予的医疗大权,敲诈勒索,把青年坑苦了。十一分场就一所卫生院,地处偏僻,人们为了活着不得不向他求医问药,不得不给他送礼,给他干活。特别是他掌握着知青探亲期医疗费、病假的审批,他活象地狱之门的夜叉,青面獠牙,无恶不作。女孩子在他淫威面前不得不嘤嘤地哭,哀求:汪大夫,医疗费您就批了吧,你要怎么样,我都答应你……人面禽兽,象他这种新型的资产阶级分子,确实是修正主义回潮的产物,代表了一种现实。令人发指。

今天,上午的学习会上,王月英还没来前,张主任向大家公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王月英有青春期早期“癔病”,精神分裂症。张主任还作了病理分析:认为她这二天的发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正是病态的反映,还说她思想与语言、语言与动作之间不协调。要求大家谅解她,让着她点。还说过去有很多这样的病人成为反革命的。张的话,是代表党支部的(上午会结束后,张也作了较隐晦的指示),而且张本人是大学生,妻子是大夫。他的话,很多人都相信。老实说,听到这些,我是很悲愤的,这是多么厉害的一招啊!我真替王月英担心,怕真的被逼疯了。王的精神衰弱是事实,可是她这几天的行为神志清楚。观点明确。逻辑性强。语言尖锐,根本不是病态。她的一些话触犯了一些人(或一群人)。为了抹煞她的话的影响,却来了这一手!这是人意料不到的。

王月英,一个68届的初中毕业生,政治上不成熟,阅历浅,凭着一股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反潮流,下场可能是悲惨的。我拭目以待。

1974年2月28日  晚上

学习班的总结报告仍由我起草。文教卫生系统涉及三个部门的事,有些情况不太了解,批林批孔方兴未艾,有些认识还不是最明确的。总结写得艰涩而又教条,没有实际的玩意儿。难怪群众提意见,说党委的总结每回都由几个“文人”“闭门造车”,空洞,失去了指导意义。昨晚写到12点,今早上作了一些补充,算是完成了,下午科里进行了讨论,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基本上改动不大。

与张民从科里回来,路上碰到陈菁,她告诉我:“小曲回来了,现在睡在我那儿。”我只“噢”了一声,没有二话,只见张民不无含义的掩口笑了笑。确实,很难有人理解我复杂的心思。陈菁是个善心的人,好多次,小曲到场部来,都是她照料的。否则,我俩的处境更狼狈了。

昨天 ,金全他上我这儿来,和我唠了好久。

对于我和小曲的关系,他也照例发表了一通高山流水的议论,他很赞同我的看法和做法。其实我也没有向他透露过什么,这人“鬼”得很,或许知青的心思是共通的吧,何必明说!他还知道我和小曲的一些细节,可能这一类事早已是全场风雨了。

3月2日 上午

总结完成后,我即投入了紧张的小戏修改工作。争取二、三日内改出来。情节上,作了大的修改,我认为比原稿无论从人物形象、思想主题方面都鲜明了一些。

昨天,学习班大会总结,我没去听。宿舍里,我一边改稿,一边在等小曲。可她没有来,人多眼杂,她不好意思。

3月5日  晚上

总场文艺宣传队出了题材,让我写了话报剧《北山坡上的战斗》,今天完成了。

张书记“离任”的前一天,搞了一个“权力再分配”的名单。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这份名单是不寻常的,是反映了他的某些思想的。批林批孔领导小组下设组织、材料、批判三组。我不在之内。我心里琢磨是什么原因?反映了张书记的阶级路线?还是我给文卫科干活太多,与高科长往来过密,遭到他的嫉恨?还是背后有人拆我的台?

这一阶段,我要认真深入班级,搞好批林批孔。心无旁骛。

1974年3月6日  晚上

下午上文卫科去了一趟。王云峰告诉我“决不回头”已给地区一个管文艺创作的闵老师拿去了。过几天,闵还得来。高科长对我这么呕心沥血地为宣传队写东西,还是较满意的,主要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来。

韩老师今天又向我表示,希望我为教育革命写点东西出来。韩和风珠还向我叙述了前年工宣队进校、离校的前后的一些情况。

梦见了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醒来,一切又消隐了,心里又甜又苦又涩又酸,错综复杂,滋味难以言说。

1974年3月10日  星期日  上午

前天,张主任在会上宣布,为了搞好批林批孔的宣传和联系工作,决定再成立一个通讯组,由我当组长,组员陈菁和代慧珍。联系到前几天,我心里的疑团,这确实是能够说明一些问题的。

王月英在学校里是被当作“神经病”看待了。有时,我不知不觉把她当作“尼娜”--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的一个身世悲惨,令人爱怜的患羊癫疯的女孩。几天来,她明显地瘦削了,脸上红晕消失了,脸色灰白,眼光呆滞了,行动也怪异了。那天,政治学习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突然从我手里抢去报纸,一言不发,自说自话地看起来,对这种无礼的举动,我只笑笑,不作争执,内心很凄楚。昨天,她又叫我给她妹妹修改批判的稿件。

昨晚,我们做了几个菜,搞来了一斤白酒,宿舍里的几个人,张民、我、大华、光虹等一起会餐,干掉了五斤牛肉,八斤羊肉和一大堆白菜、土豆。喝得不算多,“酒不醉人人自醉”,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做了许多梦,梦见了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醒来,一切又消隐了,心里又甜又苦又涩又酸,错综复杂,滋味难以言说。

前天“三.八节”,在俱乐部看电影,遇到了伟芬。 伟芬侃侃快快地对我说了很多话。她说:现在当教师的最轻松。又问我:现在,学校的运动转入内部了没有?她在打探:学生又要贴老师的大字报了。

今天,领着学生又一次学习了张玉莲的日记摘抄。张是鸡西市的一个中学生,她和班主任老师闹翻了。但她坚持原则,坚持斗争,不怕打击报复。成了当前教育战线一杆反潮流的红旗,从她的发言和日记来看,确实不凡,精神境界高,思想深邃、敏锐。她的事迹,她的思想确是我们时代新一代青少年的典型:朝气、向上,锐不可当!

在北大荒,一个只会教书的人,而不会砍柴、打草、赶车、盘炕、砌火炉的人是断然活不下去的!--这是句说给我自己听的话。

1974年3月11日  晚上

总务管理员通知我,让我明日(星期日)跟牛车上山砍柴。这次教师学习班上,针对领导、文卫科对教师的思想改造不关心,不作适当安排的问题。我曾提出过批评意见。教师轮流参加劳动的新措施,我是始作俑者,当然也应该从我这儿实行起。

长期脱离劳动,会使一个人,忘却生活的意义,斗争的真味,懒惰、骄傲什么坏毛病都会出现的。(在北大荒,一个只会教书的人,而不会砍柴、打草、赶车、盘炕、砌火炉的人是断然活不下去的!--这是句说给我自己听的话。)

学校的学生今天开始给老师写大字报了。尽管,我在二个班煽火点火,引火烧身,自我革命。可是贴我的大字报仍然尚未出现。

1974年3月13日  晚上

昨天上山,和我一起跟车的是一个吉林农村来的青年人,小赵。早晨七点半,我们套牛出发。虽然是三月的天气了,太阳也盛。可是风吹在脸上,仍是干辣辣地冷得难熬。老牛慢慢腾腾地走着,我戴着大貉壳皮帽,依着干草,在车上与那个农村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从他的嘴里了解到东北农村的一些风俗习惯。

砍树条子,不算累。但我仍出汗了,帽子箍着脑门,火热滚烫,我还不敢摘,怕感冒。

和小赵一起干活,有一种踏实感和充实感,他是个好师傅。我在向他学活路,学自立的活路,学在北大荒生存的活路。再不学,别说不如当地的住地户,连下大田的知青都不如了。我总记得妈妈的一句话:读书人跌跤一滩浆,手艺人跌跤四脚撑。

我今天学会了套牛、赶车。“吁--”“驾!驾!”“稍!稍!稍!”“喔儿,喔儿……”“咿儿,咿儿……”。小赵说:范老师,你学得很快!我会心地笑了。

学校的批林批孔很难深入,学生们缺乏较系统的理论学习,缺乏与实际斗争的接触,思路不广,大字报讨论的源泉几乎枯竭了。

今天,党支部决定搞“走出校门”的试点。由我班抽出十名学生组成三个宣传小组,到家属家去宣传批林批孔。让我带一个小组。开始我还有些顾虑,怕整僵。从今晚的宣传来看,还真不错。与家属接触,使我的生活又开辟了新的天地,新的领域,开阔了眼界,这对我的体验生活,是雪中送炭。我应该把这当作一个重要的任务,去认真执行,努力作好。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性,他们的思想状况,他们的语言,并作必要的记录。

与学生上家属区宣传批林批孔,家长们谈了一些今昔对比的琐事。事情虽然细小,言语也不惊人,可是浸透了她们对旧社会的恨,对新社会的爱。可贵的是她们这种强烈的翻身感。

1974年3月15日  星期五  上午

如何使学校的批林批孔运动引向深入?这个问题,关心教育革命,关心学校工作的人,谁都在思考、焦虑、用心。可笑的是,有一些人,总喜欢摆出一副悲天悯人,惟我独尊的救世主的嘴脸,指责这个埋怨那个。昨天,初一的王成春贴出了一张很好的大字报,提出了学校运动深入的关键问题在于教师。姚林故意问我:“你看学校运动深入的关键是什么?”今天,他与毛文忠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回顾了去年十一月份,贴食堂大字报的“战斗历程”,把自己标榜了一番:“坚持正确观点”“坚持原则”。俨然一副“彻底革命”“孤军作战”“孤胆英雄”的架势。

近来,王月英愈来愈不象话,跟这个吵,跟那个闹,搅得学校不安生。现在看来,运动的关键,正象王成春所说:在教师身上,内部的不团结,纠纷、偏见、死心眼儿,这些问题不在运动中加以妥当的解决,没个好!

昨天与班级同学一起学了“红旗”杂志短评“认真学,深入批”。收获颇大。应该坚定不移地按照中央指出的方向,把运动搞深。但要实现这个“战略上的要求”,也不是轻而易举的。运动是复杂的,形式是多变的。只有认真深入学习文件精神,掌握实质;同时,密切结合实践,把中央的号召,指导方针,与我校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才能奏效。

昨天下午,在汇报班级运动情况的会议上,我谈了自己对运动深入的看法,领导认为很可取。张文静今天上午对我说,女教师宿舍里也在议论,认为我的看法较深远。我认为根据社论精神,当前应该抓好①学习。学习毛泽东思想、马列,学习毛主席的教育革命思想,在斗争中提高学生的路线觉悟。②走出去。与家属、社会结合。非此,教育革命是搞不好的。党支部开始抓了这二项工作,方向是很对的。

昨晚,与学生上家属区宣传批林批孔,家长们谈了一些今昔对比的琐事。事情虽然细小,言语也不惊人,可是浸透了她们对旧社会的恨,对新社会的爱。可贵的是她们这种强烈的翻身感。

1974年3月16日  中午

写完了“ 引龙河一中批林批孔运动情况汇报”,是党支部交给我的任务,说是地区局文教科要的。

昨晚团支部召开了批判会,批“克己复礼”。大家对当前的运动,交换了意见。姚林带着一种偏见,一叶障目,把我校修正主义回潮的事实,不妥当地加以夸张,说得漆黑一团。认为我校的教育革命形势是“今不如昔”。我不点名地反驳了这种错误观点。姚是不服的。毛文忠出来调和,折中了一下,可是锣鼓敲不到点上,马屁拍在马脚上了。

1974年3月17日  星期日  晚上

昨晚过团员的组织生活,正象会前,我向乃新预言的那样:这个会要么是不痛不痒,要么是大吵一场。果然是这样,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如何看待我校的教革形势、批林批孔形势;如何正确对待党支部的领导,在运动中教师怎么办?)我们之间存在着较严重的分歧。这种分歧的焦点是在张保田的身上。张虽然是人走茶凉,但他在学校结的恶果犹存,人们还在尝着它的又苦又涩的味儿。如何正确对待这个问题呢?如何正确对待张所犯的一些错误呢?(主要是指否定那张贴食堂的大字报的事)。姚林是憋着一肚子怨气和怒火,几次要旧事重提。张主任同志曾经也表示压制大字报是错的。但姚总感到不解恨。他自己也说不明白该怎样才能使自己“扬眉吐气”。这种牢骚在这次运动中充分表现出来。什么都不顺心,什么也不服气。要么把我校的形势看得一无是处,或者就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我感到对王成春的大字报,他们是作为一种工具来刁难党支部,来给党支部出难题。王成春的大字报提出了当前运动深入的关键,是革命的。但当党支部向大家表示,要教师写大字报出来支持时,他们又拂袖而去。事情沾了党支部的边,他们便认为是搞不好了。这种离心离德,不是一种值得令人深思的倾向吗?

人体骨骼标本是真人的骨头做的!

1974年3月18日

团员的组织生活,许雅芹生病没来,我问什么病。建明说是吓出来的病。于是他给我讲了一件令人发指、大惊大骇的事!

许雅芹在场部卫生院有许多小姐妹,她常去那儿串门玩。昨天她又去了,蹦蹦跳跳地一个个门去敲,外科的几个青年医生正嘻嘻哈哈在给人体骨骼标本上清漆,互相逗着乐。见她探头进门,冷不防,把手里的骷髅头朝她脸上扬了扬,许雅芹毫无提防,顿时脸色刷白,身子一软,昏瘫过去。

到现在还在宿舍躺着呢。建明还说,卫生院那副人体骨骼标本是死人的骨头。“死人的?”是啊,一个刑满释放的留场农工,孤老头,死了半个多月了,棺材擱在北大岗,冰天雪地的,土冻着,没法埋。被卫生院那几个不管死活的家伙从棺材里拖出来,用爬犁拉回来,用烀猪食的大锅,煮巴煮巴做成了标本……

我听了,一时喘不过气来。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了我认识的老周,那张衰老的脸,无奈的目光……

3月19日  晚上

昨天下午教师政治学习,主任出的讨论题是如何贯彻十大团结胜利的路线?如何团结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一道工作。目前,教师队伍中的不团结现象是存在的,但其中有一部分是正常的思想斗争。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采取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态度是不对的。

今收到家信。

批林批孔是一场重大的政治斗争,是意识形态的革命,在人们的心灵中激起的反响是巨大的。

1974年3月23日  晚上

下午政治学习,联系教师内部存在的问题,批判了中庸之道。会上,苦笑、吵闹,不亦乐乎。平日的咀龉、口角,墙旮旯里的话,一端出来,谁也受不了了。跺脚、争辩,真不可开交。姚林又把旧事重提,还点了我的名。语言中听不出恶意,可是用心是不正的。我来了个礼尚往来,谈了自己的看法,心平气和,让大家都了解我的观点,不偏激,无私念,只会获得大家的好感。

批林批孔是一场重大的政治斗争,是意识形态的革命,在人们的心灵中激起的反响是巨大的。人们的思想受到冲击,失去平衡,产生矛盾是自然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它。分析、区别对待,这里是很有讲究的。张书记调走了,新来的徐主任暂时不了解底细,缺少个“压茬”的人。事情是不少,矛盾多了,就该考虑它的转化。对我来说,应该注意掩盖着的另一种倾向。

3月25日  上午

开学好几天了。语文教材得自己选编,讲课有些缩手缩脚。

在操场上,与姚林就发动群众,把学校运动引向深入等问题,争辩了很久。意见不统一,没有结果,主要是成见作怪。他更用了偷梁换柱的诡辩术,真没共同语言。但争论活跃了我的思路,锻炼了语言。这类思想交锋对我是很需要的。

3月27日 星期三  下午

在宣传科开了二天全场宣传工作会议。会开得很松散,得不到更多的东西。浮浅地知道了一些分场的情况。想下连队的愿望仍是存在的。会议对我的创作是个促进,在这方面,我应加足马力、加大步伐。引龙河的诗选《引龙河畔的歌》出版了,是油印的。选了我以前的一首小诗“党旗”,因此,我还得了一个日记本。

1974年3月29日  晚上

前天的团总支改选,是件令人纳闷的事。党支部提名的候选人中没有张文静的名,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张文静只得了一票!张的脸色很不好看,坐立不安。一会儿拿着书报,托腮沉思,一会儿,倏地走到窗前呆望着屋外的“景色”。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张文静“失宠”了。张书记走后,张文静就忐忑不安。一直到那天(23日)政治学习,张主任公开点张文静的名,批判她私心杂志,对批林批孔不理解,算是高潮。对于一些散布她两面三刀,野心家的谣言,也不作任何解释。无形中是借谣言作了她的结论。

昨天晚上,与学生上工业队宣传批林批孔。如何把宣传的水平提高一级的程度,把运动引向深入,是个关键问题。下午三点半,张主任、韩、姚等和徐主任召开了宣传小组组长的会议,讨论了宣传队的组织形式和宣传内容等问题。

主张走出校门宣传的事,是我首创的。这件事在群众中也有反映。根据我的感觉,或许有人认为我喜大好功,好出风头,喜标新立异。出头椽子先烂,要考虑到这种倾向,办事情说话应该考虑一下普通群众、一般的人思想觉悟、认识水平。他们是否跟得上?防止把自己划在一般群众的圈子之外,孤立了自己。

3月31日 星期日  上午

昨天收到家信。国华和小妹分别谈了上海批林批孔的情景。现实的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问题之一,是如何看待文化大革命及其新生事物。这一下,造反派的腰杆又硬梆了。上海的一些老造反派又“炸刺”了。小妹较详细地谈了她们学校运动的情况。她以一个年轻人的热情积极地投入了这次运动,以一个战士的激情抒发了自己炽热的胸怀。信中,充满了斗争的豪情和向上的朝气。

昨天下午的政治学习会上,对于王月英的错误,党支部召开了会议。王作了自我批评,同志们对她的错误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尤其是小学的一些女教师,火力是猛的,言语是尖锐的,上纲上线,披露无余。会议开了整整四个多小时。王是在极度地激愤中“熬”了过来。听说,会后痛哭了一场,昏过去了。王月英的个人主义恶性膨胀,一方面固然是她本人世界观改造得不够。另一方面,张书记也是有责任的,他对王进行了怎样的“教育”和“帮助”呢?张对王“宠爱有加”,惹恼了小学部的其他女教师。张书记走了,王月英遭殃了。

1974年4月1日 晚上

“如何把我校的批林批孔运动深入下去?”党支部根据我校目前的现状,把这个问题交给全体师生共同讨论研究。学生讨论,教师讨论,晚上团内还是讨论。今天,就开了一下午这样的会。

运动发展得不平衡,有起有伏,是自然的事情。党支部这么安排,说明了相信群众,敢于站在运动的前列,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偏有一些人要做“申公豹”,总喜欢往后看。一接触目前现状就要翻旧帐,以示自己的先见之明。他们是带着宿怨,抱着团而来。应该引起警惕。为了不要在一些枝节问题上争论不休,我还是继续自己的工作。明天,我让学生对我的教学进行解剖、批判。

“范老师的语文课上执行是什么教育方法,贯彻的是什么路线?”

4月3日 黄昏

“范老师的语文课上执行是什么教育方法,贯彻的是什么路线?” 在学生中展开这样的讨论。“向我开炮”,这把火是我自己点起来的。二天来,“评范老师的语文课”大字报出现了不少。在校园里,又激起了新的波澜。学生们消除了顾忌,提法是相当尖锐的!到现在,我仿佛才体味到“引火烧身”“百炼成钢”的滋味,要与旧我决裂,是得忍痛,是得脱胎换骨!

1974年4月4日 晚上

下午,党支部(张主任)在教师学习会上,总结了学校前一阶段的运动形势。认为,形势是基本上发动起来了。这个结论,基本上是客观的。它否定、打击了前几天姚、毛对学校形势狂妄的,一团糟的言论。

对于我的语文课的评论,在学生中仍在继续深入。昨天,张民、尹立作贴了大字报,赞扬我这种“自我革命”敢于创新路的精神。

昨天,张民搞了数学、农知课的开门办学,请了良种站的知识青年来讲课。

姚等人的“马列小组”也不可能是一种青年人的意气和心血来潮。他们是一根筷子吃藕--专挑眼儿。是另搞一套,总揪辫子,要提防!

在大胆革新的同时,要依靠领导和群众,沿着坚定的政治方向,结成坚强的铜墙铁壁,才能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云山雾罩的批林批孔:这是什么景?

1974年4月6日  早晨

昨天下午,通讯报道组开了会。小结了去年的宣传工作情况,谈了宣传工作的意义、作用、方针等问题。我在会上强调了一点:通讯报导主要是“歌颂光明”。我的讲话一开始,毛文忠就拂袖而走了!

晚上,团支部活动,讨论了党支部对“形势”的估计,徐主任也在场。大家吞吞吐吐地摆了一下自己的观点,毛文忠几乎是没发言。会议空气是沉闷的,违悖他们观点的连发言也不敢了!不信哪个邪!对这些人息事宁人是不解决问题的。

昨下午,在食堂小屋,与甫芝谈起团内一些怪事,他们的阴谋活动确实是骗不了人的。在这种氛围上,我是应该别具耳目,斗志常醒的。

与凌的谈话中,了解到团内的人事关系是很复杂的。云山雾罩的批林批孔:这是什么景?

4月10日  星期三

昨天,黑河地区农管局的文艺宣传队给劳模大会演出,去观看了。从十万知识青年中选出的东西,毕竟还可以上得了台面的。有些节目是成功的,当然,也感到一些不满足。

4月16日  星期二

昨天上午,黑龙江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文艺调演大会正式开始。我作为群众艺评组的成员参加了观摩。昨天下午,是黑河代表队演出,下午是呼盟代表队演出。

黑河代表队,绝大多数是上海知青,整个演出,气氛、表演、效果都是不错的。尤其是诗朗诵“壮丽的青春”等几个节目。

呼盟队的却相形见绌了,观众是为了礼貌而报以掌声。

1974年4月18日

代表队的专场演出结束了。嫩江、合江、绥化分局的各有特色。比较起来“黑河”有点洋味。嫩江的民族气息,较为人喜闻乐见,土得可爱。从服饰上看,农场代表队一色的灰的卡,光鲜没褶,所以有了顺口溜:“地区土,农场洋,兵团一身牛屎黄。”

“群众艺评”,在这次调演中纯粹是摆设,装潢门面的。文艺黑线的回潮在这次调演中反映也是十分明显的。舞台上工农兵的形象不突出(有一部分节目),舞台下,也不重视群众的意见,还有人把文艺宣传队当作自己的势力范围、地盘,水都泼不进。有人说蒙古舞,男女耸肩,是调情,打情骂俏。

1974年4月19日 黄昏

昨天下午,学校开了劳模会,发了奖。仪式很简单,没有奖状,奖品是日记本、毛巾、茶杯、香皂各一。会上,我作了简短的发言,决心再接再厉更好地工作,继续前进。

上午,省文化局的几个领导同志,召集各分局的代表队的领导和骨干开了一个座谈会,我作为群众剧评组的成员列席旁听。领导同志对文艺调演的成功发表了看法,对节目的孰优孰次也作了简要的评论。之中,也出现一些小的争议,主要是提请大家对文艺黑线的回潮的警惕,并批判了创作上的“无冲突论”的流毒。这次文艺调演的节目,“无冲突”的东西是较多的。

4月26日 上午

昨收到刘萍信。感到有些意外和不解。她春节前回沪,在其父母撺缀下,上江西去干了一件蠢事,去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搞对象,出了丑,丢了人。她现在对什么都厌烦了。作为“邻居”,我能对她说什么?女知青的命运。青春的焦虑和苦闷。刘静萍究竟是个单纯的人。给她写了回信,安慰安慰吧。

4月29日  上午

由团总支和语文组主持,下午举行全校的诗歌朗诵会。

这二天,就为会议的组织和排演而忙,检查了各班的准备情况。

4月30日  上午

昨天下午开了“赛诗会”。在大礼堂举行。检阅了一下学校学生中的朗诵情况,总的看来,不少学生缺乏朗诵的基本训练,也出现了象孟军这样较为出色的:感情丰富,对诗歌的思想内容理解透彻、语调激昂。

1974年5月3日  上午

“五.一”节,上良种站菜地去了一趟,结识了李立功。李立功是个蔬菜技术员,上海知识青年。他们那个小戏的素材,即是在他身上发生的。立功较喜欢写诗,较腼腆,说话并不多。但就是这个人,负责着六、七百人的蔬菜供应。温室育苗,是一个技术难关。立功冒着风险,带着一帮青年承担着这个工作。良种站的温室座落在荒山野岭的西大岗上,毫无左邻右舍。孤军奋战啊。

回来,上良种站革委会去看大字报。作了一些摘抄,遇到陆森(良种站的夜校教员,管团的宣传工作的),谈了一些良种站的大车班、菜地、酒房、粉房的知识青年,夺了权以后斗争并没有平息,各种思想仍在交锋,围绕着夺权与反夺权,前进与倒退的问题,他们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辩论和斗争。

“五.四”青年节,在大礼堂举行场部直属机关的歌咏会演,闹闹哄哄,热热烈烈。

昨天星期天,过得懒散、无聊。听了天津人民的话剧“风华正茂”,是反映教育路线的戏,颇有兴味。

明天,“工宣队”进校。

五月四日上午,总场团委举行五.四青年长跑比赛。在公路上,迎接运动员的人群中,碰到谭云,她是来开“团代会”的。她问我为什么“五.一”不回分场?我答非所问地说:“我是没回去。”我知道她是替小曲来问我的。

近来,我生活得很不好,精神不振作,心灰意懒。刘萍来信,说她对生活“失去信心”。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是不甘心,在奋争罢了。

今天是“五.七”指示纪念日,毛主席的光辉“五.七”指示,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防修、反修提出了有力的措施,是对马列主义国家建设的一个创造和发展。下午,团支部种了一些小树,以作纪念。

下午举行了欢迎“工宣队”进驻的全校大会,甫芝代表中学发了言,她搞了个“诗发言”。自从张永枚搞了个“诗报告”“西沙之战”后,诗评论之类相继出现,她的“诗发言”倒是别开生面。

在俱乐部开会时,九(1)班的学生庄诚 和我谈起她们班级同学之间的不团结现象。我不愿意干涉她们的内政,这也会引起张静静的不满和别人的猜疑。

上次给凌甫芝班的同学改诗,后来又给凌改过来了。惹气的事儿。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我想不承认“势力范围”也不行。从来就这样。这一点,今后工作一定要注意到。

“晚婚、节育的大会战”。什么时候找对象、结婚、都要登记,都要列表上墙,公之于众。

1974年5月12日

又到种土豆的“节日”了。农场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集中在菜田里,鞭儿响,人儿忙,好热闹!

往年,到了种土豆的“节日”,我们的是默然的,甚至是厌烦的,只是处于礼节和待人接物的需要,才给一些有家的老师去帮忙。今年,乃兴夫妇俩也分得了二垅自留地(他们进行了结婚登记,但无婚房,只得仍各自住在单身宿舍里),所以,我们在给他们帮忙的时候就别有另外的一种滋味了。他们是我们的“前辈,”“先行者”。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互相取笑、打闹。只不过是被一种强大的习惯势力驱使着不得不这么干。对这个,我是十分排斥恐惧的,可是无法摆脱这个“俗尘”!——我不想想,不敢想。

在搞“晚婚、节育的大会战”。什么时候找对象、结婚、都要登记,都要列表上墙,公之于众。还有这名堂!令人难堪,这个滋味好受吗?我写的是“有对象”(这是大伙起哄的),1980年结婚!(孙队长:不可能,太晚。)真开玩笑。我倒还没啥,男人总归皮厚点。对这些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这不是令人心酸的嘲笑吗?别捅人家婚恋的苦恼!她们都黑虎着脸,毫无表情。

这是极其“触心惊”的事,扎根,在此地结婚,意味着什么……

在乡下,男知青(或许还有一部分女知青)都在悄悄地长心眼学技术,什么技术?打草、码垛、赶车、盘炕、抹墙、砌火炉等等,这是在北大荒安家、结婚生子必备的生存技术!

北大荒一年八个月冬季,需要点火取暖,煤供应是少量的,不是干部,平头百姓休想!唯有打草,草有的是,北大荒啊就是草的天下。八个月冬季,你知道该储备多少够过冬的草秸柴禾吗?点火取暖需要打多少草吗?住地户老乡告诉我们,每户大约需十二牛车。接下来,你会打草吗?镰刀割?开玩笑!你见过大芟刀吗?两米多长的把,一米长的刀,这是放大了十多倍的“镰刀”,细胳膊细腿细腰的人,根本抡不动它。你看过俄罗斯“巡回派”油画上那些抡大芟刀的农夫疲惫到极点的那种神情吗?再接下来,十二牛车的草你打够了,你会套车吗,你会驾驭吗,用牛驾辕还好,用马驾辕,要小心,马性子烈,你有那两下子吗?或许,你能耐!把十二牛车的草终于拉回家,卸在了门前的场地上,那是一座小山,接下来,你会码垛吗?用三齿叉把草码成四五米高的草垛,码不好的话,雪水渗入,“焐”坏了成肥料了,就点不成火,取不了暖了……。至于盘炕、抹墙、砌火炉等,也各有你不涉足而不知的难处,当然这些对当地老乡来说,是不足挂齿的雕虫小技了。这就是为什么漂亮的知青姑娘宁可嫁当地老乡的原因!哪怕他长的歪瓜裂枣。

你还敢在北大荒谈恋爱、结婚吗?

1974年5月16日  晚上

这学期来,与语文组内其他几个女教师关系生硬起来了。仔细想来,我这个人狂热起来不得了,工作上,一劲儿猛冲,使人赶不上趟、反感。心情烦躁了,精神颓废了,无精打采,任谁也不搭理。考虑别人的心情很少。要注意团结好自己周围的同志,搞好关系。最近,我这方面很差劲。不知为什么孤傲起来了。自己的尊严别人碰不得,自己的棱角别人摸不得。尊严应该维护,但方式方法可以多种多样嘛。何必“堆”在脸上?

上次召集语文组开会,口气生硬。林薇仿佛就不太高兴。后来,也给我一个冷脸孔。不是我主动缓和,又要搞僵。

1974年7月7日

小曲:
高校招生马上来临了。你应该积极参加团的工作。在团里,在青年中造成良好的影响,不要怕出头嘛。以自己的工作热情、大方的谈吐,清醒的政治头脑,博得人们的好感。尤其是应该注意在连队各方面的影响。高校招生对每个知青冲击甚大。我们团内已开始举办学习班,解决每个共青团员的思想认识问题,正确处理上大学与扎根农场的关系。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大家的心情是差不多的,人家唱什么调子,我也唱什么调子。唱高了,一般的群众也接受不了,引起人家的反感,同时,也给自己造成尴尬的处境。招生工作一开始,各种矛盾就会一下子暴露出来,并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运动。对于这种情况,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分析矛盾的来龙去脉,焦点和发展趋势,并决定自己的行动方针和策略。万万不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希努力、谨慎、不畏风浪,取得胜利!

不要期望“野鸡飞到饭窝里!”天上掉馅饼。

1974年7月30日

小曲:
高校招生的名额已经下达了。可能你也已经听说了。二百六十名!引龙河知识青年人数的三十分之一,惊人的比例,令人振奋的数字!可也使我的心“荡”得更厉害了。今年的高校招生,引龙河多了一个“原则”:战斗在“第一线”的战士有入学优先权。但是我感到真正做到这一条不容易。引龙河的人还没有这样的习惯:把肥肉送给素不相识的人吃!党委在讨论决定名单的时候,以什么为依据呢?主要还是凭头头对人的“印象”如何来决定取舍的。我感到这一次你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一定要争取被推荐上。多作群众工作,多作领导工作,不要期望“野鸡飞到饭窝里!”天上掉馅饼。不要坐失良机,切切。时间很紧迫,关键时刻要清醒,积极行动,也要注意分寸。从全场知识青年的情况来说,以你这样的政治条件、现实表现不推荐,推谁呢?要自信、果敢:上!

1974年8月4日

小曲:
高校招生迫在眉睫。不知你是怎样想的?我很不想听到你的令人气馁的话。近来复习工作进行得怎样?
这次高考比例很大,范围较广,招收的条件掌握是较灵活的。情势对你是有利的。不少人已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加班加点地复习应考。真是“箭上弦、弓已满”,人人都站在起跑线上了!
不要自卑,积极准备,苦战一周。就复习初中毕业程度的数、理、化,政治也要看。
时间宝贵,望自珍!这封信不要回了。我希望看到的是你的行动。

1974年8月13日

小曲:
收到你的信,在拆封的时候,我的手都颤抖了,甚至在我的脑海中闪过你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打开一看,竟是令人振奋的喜讯!向你祝贺!衷心地祝贺你!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看完你的信走上讲台,我都不知如何讲课了。
看来,你确实是投入了“全部的精力”,这一点,我表示敬佩。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你万万要警觉、莫松懈。防止各种意外的事变,体察不测的风云。同时又要沉着,不要慌乱。即使出现意外,心定计生,想方设法弥补也是赶趟的。我想分场领导只要不动摇,不收回对你的推荐,其他都不会太成问题。总场方面,我替你盯着,若有节外生枝的情况发生,我一定出面与高科长谈,为你辩解,决不影响你上大学。高科长对我印象尚好,我的话,我想是会起作用的。目前,几天内,我却应该偃旗息鼓。如果主动找上门去,给自己张扬,挂出了招牌,反而束缚了手脚,搞得被动,最后进退两难了。你说对不对?另外,你也该防备有人背后“捣鼓”,有迹象就告诉我。前日有人告诉我,金全上总场文卫科来了,却没到我这儿来,不知何故?听说李桂霞是黑龙江大学日语系?一个小学校,只可能走一个!他俩是你的威胁因素。
那天高校体格检查,我上卫生院去察看,七分场没来。你们是在分场检查身体的吗?文化考查的那篇作文你写了没有?目前,你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要求冷静、广泛准确地了解各方面(分场里)的动态,以防不测。
这一阶段,我们要紧密联系,多交流情况,多写信,信要写的简洁扼要!切记,为了最后的胜利,让我们同心协力。

1974年8月19日

小曲:
信收悉。星期六,本来打算回七分场,因为宣传科让我准备儒法斗争史--柳宗元《封建论》的专题讲座,耽误了。
这次高校招生,引龙河的两个“原则”卡得很紧。高磊主任几次强调:①坚持政治标准、出身条件;②生产队青年干部和教师一般不放。最近,各分场的推荐名单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大起大落,波折很大。许多单位“唯成份论”“本位主义”盛行的现象,也正是这两个原则的反映。我很为你担心。主要是怕第二条原则影响你。借着写《封建论》的专题讲座讲稿翻阅资料的名义,我一直在前面总场办公室和招待所“周游”,了解一些情况。如今看来,情况正在向有利于你的方向发展。从昨天开始,以高科长为首的高校招生小组(单志贤、李维新、李万泉、王云峰、芦德威)在招待所21号关起房门“密谋于密室”决定上大学的名单了。(其实党委的批准只是最后过目、审查一下罢了。)我从单志贤处了解到的情况(当然,他不可能十分明确地告诉我“密谋”时讨论的内容):目前尚未发生有关你的不幸的消息。你十八日写的信是今天早晨我学生左志华从七分场带给我的。现在,写回信时,收到你十六日写的从邮局寄来的信,它已不能引起我的担心了。文化考核的问题,只是陪衬,没什么要紧的,你应付一下即可。
上午在场部转盘道碰到金全,谈了一些情况,东拉西扯,“隔着布袋卖猫—--见真货。”
单志贤说,二十日就要向局里交名单了。今天局里已经来人了,但听说总场争议很大,二十日还拿不出敲定的名单来,估计得推迟一、二日吧。
我给你密切观察文卫科的动态,一旦出现不祥的预兆,我的方案是:①我直接找高科长谈②马上打电话请你亲自来一趟。你要静候等待,不要毛糙。对于一些人的流言蜚语、嫉妒甚至中伤,现在你可以不予理睬、不屑驳斥了。安安静静地搞好工作,显得雍容大度一些。

1974年9月12日

可以“飞”了!可以离开引龙河了!小曲近来一直沉浸在亢奋中。我赠小曲两支钢笔,其中一支是金笔。她兴奋地拿出一大把钢笔“哗--”地撒在书桌上,高兴地嚷着:大家送给我这么多钢笔!这一大把钢笔和我的两支混在一起了,再也分不清哪两支是我给她的了!

还送了一本漂亮的日记本,扉页上我题了苏东坡的两句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1974年9月20日

到龙镇送小曲回天津上大学,火车开动了,我喊了一句:好好学习,大有作为!

1974年10月2日

小曲:
今年的国庆节,引龙河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因为它是在引龙河建场十九年来的第一个大丰收年的喜讯中来临的。为了以示庆贺,高磊主任表示同意举行一些庆祝活动。引龙河几乎全部大小单位都搞了“聚餐”,多则三十多个菜的,杯盘狼藉、大呼小叫,一派“鼎盛”的景象。引龙河这种“德行”不改,“大变”难矣!
你的团组织关系随信给你寄来了。

1974年10月9日

小曲:
你的第二封信收到了。这二天,我正忙于“交涉”,给你的回信耽误了几天。事情是这样的,省里准备在今年年底举行一次群众业余文艺创作会演。黑河分局的文艺工作一直在省里是叫得响的,这次为了“再露头角”,决定召开一次文艺创作学习班,“抓出一批作品”。所以召集各农场的业余作者在苏家店开创作会议,会期四十天。黑河分局文卫科主管文艺创作的王国臣看过我的文章和小戏,今年四月份在引龙河召开省局知识青年调演大会时,我(在剧评组)与他又接触过几次,因而他对我有些印象,加上张福生的推荐,他们邀请我前往参加这次学习班。通知书发到文卫科,高科长和王云峰也支持我去。我正兴冲冲、踌躇满志的时候,万万没料到学校领导不同意我去。理由是时间太长,影响教学。这二天,和学校领导谈了好几次,仍无效果,我真恼火透了。长期以来,我十分渴望这一类的学习机会。这对我今后的创作将会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啊!这一些,只有我自个儿心里最明白。可他们全不理会这些,婉言相劝:“没什么意思”啦,“多为工作着想,如今教师太少”啦等等。这样的软钉子,真令人恼火又无可奈何。我已写信给分局,说了学校领导的情况,看看他们的反应。搞创作,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我喜欢走这条路是出于一种习性和爱好,至于有没有名堂,我自己都不敢肯定,尤其是业余创作(除了书本),缺乏专人指导,是十分容易夭折和走弯路的。所以,由此想到,对那些有幸从事专门的科学研究的人们,那些有优裕的学习条件的人们,我是十分羡慕的。现在对你,我是十分羡慕的,当然,这种羡慕中间,还掺和着喜爱和期望。你应该珍爱这种学习条件,“人民送你上大学”,你要为人民读好书。马克思说得好:“科学绝不是一种自私自利的享乐。有幸能够致力于科学研究的人,首先应该拿自己的学识为人类服务。”我希望你能成为这样一个“有学识”的人--这是我多少年的理想啊。现在,就将在你的身上实现了!在学习上,一定要有一丝不苟的态度,认认真真、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去提高。尤其在补差阶段,对于一些基本概念和基础理论,一定要娴熟地掌握,不懂要问,多思多问。
你希望,我也能上南开大学来念书,这使我感到很温暖。在感情上,在心理上,我得到很大的满足。你的心愿很好,很美的。但它毕竟是虚幻的,象天上的彩虹一样,五彩缤纷,可不是一座真正的桥啊。上大学,这辈子或许我是不可能的了。可是真正的人不一定是高等学府培养出来的!可以举许许多多的例子:高尔基、安徒生、别林斯基(这个沙俄时代莫斯科大学咒骂的“不堪造就”的人)、马克.吐温……我要走自己的路!我有自信,有意志,有毅力。让我们在不同的战线上互相帮助,互相竞赛,共同前进吧。

王阿申与戴菊香,是七分场的第一对知青夫妇

1974年10月14日

从宿舍到学校去上课,经过派出所,见铁丝网的大院里有一个人在叫我,凑近一看,竟是七分场的王阿申。“你怎么弄到这儿来了?”“我把田主任打了。关进来了。我实在气昏了!范国伟,麻烦你件事,把这封信交给戴菊香。”说着,飞快地把一张折叠成小块的纸塞进我的衣袋。“好吧。”我犹疑地说。

为进派出所学习班的人,传递消息,其罪责我是清楚的。但低头看了这封信,我真地被打动了。平时油腔滑调的王阿申,文字表达能力还真不错。

信是写给他老婆戴菊香的。叙说了进派出所学习班以后,他给干部职工挨家逐户干活,抹墙、修炕、砌火炉的情景,看到干部家庭,暖炕、热灶,烧有烧的,吃有吃的。就不禁想到自己的家,炕坏了没人修,炉子破了没人砌;天越来越冷了,柴草没打,窗纸没糊,北大荒,针大的眼,斗大的风啊。让你们娘儿俩日子怎么过!--一个顾家男人的牵挂!我的眼睛湿润了。

他嘱咐戴菊香,就拿着他的这封信去找田主任,求田主任开恩,找个泥瓦匠帮他家的炕修一修。纸的背面是他给田主任写的检讨信,一个扔了尊严的男人的哀求……我眼泪流下来了。

王阿申与戴菊香,是七分场的第一对知青夫妇。儿子已经3岁了,长得就像剥了壳的水煮鸡蛋,白嫩、乖巧、活泼。知青男女宿舍乱窜(他有特权,无性别禁忌)。阿姨、爷叔乱叫,小嘴巴甜得很,逗得知青男女心花怒放,小脸蛋上亲个没够。好吃的、好玩的一个劲地塞给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

上次,我回七分场,在公路上截卡车,返场部学校。久等无车,无聊地逛到公路边菜园地的一间破屋前,无意中发现戴菊香在屋前刷牙。“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我的家呀。”她笑得有些凄楚。我看了一眼这个被她称之为“家”的破屋,墙皮剥落,四壁漏风,破烂不堪,这是菜园地贮放农具的地方!我简直难以置信,它竟然与“家”这个温馨的字眼连在一起!

我把王阿申的信,套了个信封,写上“引龙河七分场戴菊香收”。封了口,揣在怀里到场部邮局等着,等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了七分场的通信员驼背小梁,交给了他,叮嘱他一定要把信亲手交给戴菊香。小梁爽快地说了声:“误不了!”

1974年11月14日  下午
   
学校紧催不已,我只得从苏家店的文艺创作学习班提前回来了。在北安火车站,碰到了一桩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一个扒手割开了我的书包,偷去了我的日记本。懂道的人告诉我, 小偷儿们把五分钱的硬币放在铁轨上,火车轮輾过,镍币的边缘薄薄的变得锋快。小偷儿把这种经特别加工的硬币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在车站人流拥挤处,趁你不注意时从你书包掠过,不管是皮革、帆布还是人造革都能被划拉出一条大口子,然后他“八级钳工”囊中取物。日记本,虽然里面没什么钞票,只有介绍信和一些待报销的火车票据,但对我个人来说,是最值钱的、最珍贵的东西了。这本日记本,记录了我这半年来的生活--这是不平常的半年。其中有我和小曲的许多甜蜜。有人把记忆比作筛子,日记中所保留的,正是筛出的闪光的东西,这可恶的扒手,把我闪光的“记忆”偷走了。

从苏家店回来,小戏的修改一动未动。向高科长汇报了一下情况,她让我抓紧时间修改,可我一点心思也没有。精神不振作,头总是隐隐作痛,懒得说话。

去苏家店的那天,在晶莹的雪地里,甫芝给我的那张小纸条,使我俩的关系不自然起来。每次遇到她,我总感到别扭,甫芝也仿佛有些紧张和惶惑。对于她的纸条,我不知如何作答,她也会理解这一点的。我现在应该做的只是如何使我们的关系正常化--和睦的同志式的关系。

学校的先进工作者评选出来了。我没份,我不在乎。我工作、努力,都不是为这个的。但从这件事上,确实也可以找到一些自己的差距。近来,自己沉湎于业余创作中,集体、班级关心得少了。劳动不勤快了。引起了一些人的诧异和议论,这是自己应十分警惕的。走下坡路,毕竟是一泻千里的,再说,一个业余作者,要写出好的作品,游离于日常生活之外,不关心政治生活,对自己的本职工作也缺乏热情,这怎么行?

1974年11月17日  晚上

今天星期天,不休息。去一分场捡豆子。为了农场的翻身大变,为了迎接新的国民经济的跃进,各条战线都在进行动员,思想动员和人力动员。捡豆是小试锋芒,全机关男女老少都出动了。

近来,劳动很多。

1974年11月22日  晚上

根据北大荒的气候条件,体育课改为冰上课,孩子们喜疯了。昨晚浇冰场,各年级的学生都出动了,提水桶、拎水壶,肩挑的、拉爬犁的,什么家伙什都用上了。干到夜晚十点多。帽檐凝白霜,汗气使眼镜迷朦不清。近来事儿真多,小戏的修改几乎插不进去。

11月25日  晚上

前天,收到家里来的包裹,寄来一些衣物、吃食。

前几天,在讲鲁迅的《祝福》,甫芝在讲《孔乙己》,她近来经常向我提些问题。围绕鲁迅作品涉及的一些问题,我们互相探讨,加深了对鲁迅小说思想深刻性的了解。鲁迅小说在创作上的特色,笔法上的风格通过讲课,我进一步洞悉了。可惜的是我仍没能在讲课时,以极大的吸引力攫住学生的心。北大荒的孩子似乎和江南水乡这个绍兴师爷总隔着一层。

八年级的谭秋艳贴出了题为《开门办学,能否坚持到底?》的大字报。党支部已发出了号召,让全体师生广泛讨论,从星期六教师学习会上,就脸红脖子粗地开始了。开门办学,是重大的路线问题,也是一个方向十分明确的现实问题。可是无论是什么,只要一进了教师办公室的门,问题就曲里拐弯,生枝叉、生犄角,变得错综复杂起来。“知识分子成难”,事情就怪。围绕着鸡毛蒜皮的事情,作无穷无尽的吵架。

“为什么开门办学?开门办学有什么伟大意义?”非得摆出了甲乙丙丁,茎茎攀攀,山青水绿,完了,再“开门”。照他们的话是“在认识提高的基础上实践”。今天讨论了一天不够,明天甚至后天,还得摆条条!要命!真是的,旧学校,理论脱离实践的恶习,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要顽强地表现自己!旧的东西,总是力图在新的形式中得到复活。到现在竟还有人用资产阶级脱离实际的发着霉臭气息的破碗来盛社会主义开门办学的大米饭呢!

今天上午,听了学生们的讨论,很感兴趣。相反,学生们看问题要现实得多,深刻得多,也明确得多,讲得也生动。他们在谈到我校目前的现状时说:“是假开门”“是开了门之后,又挂了个门帘。”……

关于“开门办学”的讨论,确实在我们学校死寂的湖面上舒展开了涟漪。这是很动人的。

1974年11月26日  晚上

从冰场下来。累屁了。

水银灯下,冰场上人影绰绰,十分热闹。学滑冰很有意思。

“开门办学”

1974年11月28日  晚上

语文课的“开门办学”,对教材,旧的教学体制,考试制度都进行了冲击和突破。进行了一次尝试。

学习写通讯报道,作为一个教学单元,集中了5-6天的时间,让学生的精力专注于此。

1974年11月29日  晚上

上午请谢中兴来讲课。讲的是“我是如何从事通讯报道工作”,学生的反映尚好。

下午,组织学生就此讨论。
  
晚上,上良种站 联系了明天开座谈会的事。
     
参加了班级团支部的整风,说了几句话。

近来,工作很忙乱,为了开门办学的事,团团转,跑细了腿,很少坐定下来,认真想想“其中”和“其外”的事。我不该被生活所淹没,要勇于“投”进去,又善于“退”出来。

1974年12月3日  下午四点

这是一九七四年的最后一个月份,时光就是这样一板一眼,打着拍子地过去了。单调的节奏,往往容易使人忘记它,又往往使人焦急地注视着它不紧不慢,毫不偏急地移动。前天,从文卫科传来:今年教师不放寒假了!泡汤了,回家过春节,这是我盼了很长时间的事情了。

为了迎接明年农场学大寨的新跃进,全场上下动员,箭上弦,马上鞍,只等一声令下,尤其是三级干部会议召开。这种“千军万马战犹酣”大战一冬春的情势,更是“紧锣密鼓”了。听说教师学习班结束后,一部分教师要和总场的“路线分析工作队”下农场。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到基层去,到生产第一线去,广泛地接触群众和生产实际以丰富自己的生活。我倒也是乐意的。总关在学校里,快把我“焐”坏了。

不能回家,当然,也不能到天津去看小曲了。这次来信中,对于我的生活,她关切地询问了很多:“记住我的话”“一定要注意吃好穿暖”……小曲确实是一个温顺、体贴的姑娘,想起临别的最后一个夜晚,在办公室的一幕,我们偎抱在一起,心里至今还充满了甜蜜。长山阔水,把我们分割开了。什么时候,才能朝夕相处?

开门办学,辅导学生进行了通讯报道的写作练习。今天,算是结束了。历时五天,经过一番努力,取得了一些成果,总算没有“瞎子点灯白费蜡”。从内容上说,明确了“文科一定要以社会为工厂”的含义,使语文教学直接为三大革命运动服务,学以致用,使学生学到一些真本事,今后用得着的本事。从形式上说,备课、教学法、课堂教学的组织都摸着了一些道道 。

开门办学,实在是很烦难的事情,从我们语文组的目前的几个女教师的状况来说,一方面是不知如何搞,另一方面是懒怠得动弹。我也不愿“促”他们。特别是盛婉如,这个正宗大学文科毕业生,好像不会走路的小孩, 要人搀着走。开门办学,给她开了门,她却躺着,还得让我抬她出门去,真是好笑。三天两头向我请假,要我给她代课。今是猪圈坏了要修,明是孩子病了要上卫生院,要不,她就说:“组长,你管不管?”走路总是急急的,人旁走过嗖嗖一阵冷风;一张絮叨的嘴,话语总也是急急的,在句号的停顿处,都可以清楚地听到她换气的喘息声。也难为她,家里忙里忙外全指她,拖着一男一女俩孩子,丈夫不太管事。她出身书香门第,其父还是哈尔滨市的名中医呢,瞧她现在的寒碜样,一件外套,提勒涮剐。

12月5日  晚上

今天,和学生们一起到修配厂去学工劳动了。时间是半月左右。九年一班已去了好几天了。

走进修配厂的大门,看到的忙碌的身影,几乎全是我们的学生。这帮小家伙一身油污,双手黑赤赤,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神情。在车床旁,在拆卸开的发电机、拖拉机旁,个个手脚不宁、群情雀跃、兴致勃勃,嘴里还不时地埋怨老师们:“过去为什么不给我们讲这些!”有些在课堂里呆呆板板的学生,在这儿神情一变,判若二人。学工劳动,使学生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1974年12月7日  上午

说说我们学校近来的开门办学。第一阶段,我们全校师生以各种方式,围绕“能否坚持开门办学的正确方向”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同时,学习了上海等地先进单位,开门办学的经验,认识到只有对旧的教学体制进行大胆突破,改革现有教材和教学方法,才能使开门办学的道路愈走愈宽广。文科如何以社会为工厂?语文教学如何直接为三大革命运动实际服务?在党支部的支持下,我也作了一些尝试,在中学毕业班的学生中,我主持和组织了一次“通讯员短期培训班”(或者叫通讯报道写作的教学试验)。教学内容有①通讯报道的范文和有关知识的传授②请“ 引嫩工地”回来的通讯报道员讲通讯报道工作的作用和意义以及如何搞通讯报道工作③采访良 种站试验田苞米获得九百一十八斤的先进事迹  ④以此为题材,写通讯报道⑤组织“三结合”的评选小组,修改稿件,选优秀作品上广播站。这次语文课的开门办学,是我教语文以来最累的一次。备课、东跑西跑和有关人员、单位联系,费了大量的口舌和精力,占去了我全部的工作和休息的时间,但是取得的成果也是很大的。第一,这次的语文教学密切地联系了农场“农业学大寨,大战一冬春”迎接新跃进的大好形势。第二,改革了旧的以单元为单位的教材体制,改革了以课堂为中心的满堂灌的教学方法,改革了以课表为法制的旧的教学体制,改革了旧的学生作文、老师评改的考试制度。第三,丰富了教学内容,极大地调动了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转变了学生的思想。为今后的语文教学的开门办学,找到了更广阔的道路。

1974年12月16日  上午

在写周记了,很多事情要回顾一下。

自从厂部直属单位开了“大战一冬春、迎接新跃进”的誓师大会。李书记作了动员,各单位头头上台表了决心以后,人们在温暖的小屋里,就再也呆不住了,千百年北大荒“猫冬”的习惯瓦解了。人们刨粪的镐头凿得土地爷头皮都疼。刨厕所,刨河泥,刨老猪圈底子,满街道看见的,都是抡镐的 、挑筐的、拉爬犁的人。开裆的小嘎 ,白衣的大夫,戴眼镜的老师全出动了。

起大早,贪大黑,抡大镐,出大汗。虽然,浑身筋骨疼,可感觉精神分外抖擞。

上星期五,团组织生活,评议模范团员和干部,每个人要准备书面材料。等到临头,我们没准备好,我是“搁嘴”说的。不管是我,还是别人,总结和评议都是“官样文章”式的。打打官腔摆摆好。自然,也是可以看出些问题来的。

对于我的总结,张民、姚林、甫芝都给予了“高度 ”的评价:路线斗争觉悟高 ,教育革命敢闯,对新生事物敏感等等。选评模范团员,我、林、代三人中选一。代提了我,我提了林,林提了代,车轱轳转,结果也是我提的林。目前,团内的种种关系是令人感到别扭的。甫芝在会上说姚能处理团内的各种复杂的关系,虽然是奉承,可也反映了这种状况的,姚是专横的,自以为是的。但他现在是在到处拉关系,和缓矛盾,培植势力,对我总是笑脸相迎。他是容易成功的,他的地位决定了这一点。比较起来,张民是孤立了一些,力量单薄,他善于在各种冲突之间洄游,回避矛盾,避开一些难处的事件,他也决不会因小失大,为了一些小事,激化或造成与上面的隔阂。他总是稳当当的、谨慎的。

各人肚里一本帐,各怀心计,使我们团内的生活温水一谭,激不起波浪了。

为了纪念12.21“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发表六周年。姚林让我写朗诵诗,利用空余时间,写了二百多行,《广阔天地放歌--一个知识青年的日记》,构思有独到的地方,形式也较新颖。写东西,应该经常有所突破就好!上次蒋民来--他从北京、户县参观画展回来。他说,搞创作不要求一下子就十全十美,要敢写,不合章程也不要紧。我也有这样的体会--不要怕“站不住”,有了这个怕字,就缩手缩脚了。

12月20日  上午

诗朗诵的排练,这几天正在抓紧。参加朗诵的有凌甫芝、陈菁、建明、姚林、我等八人。

12月22日  晚上

昨天收到爸爸的挂号信,给我寄来了托运单,托运来七斤咸鱼、五斤咸肉。信写得十分简单,大大的字,一张纸,一手漂亮的“柳公权”。在上次写给他的信中,我提到了许多问题,他却没作一字的答复或询问,仿佛丝毫不关心似的。他的心情确实是变化莫测、我也理解他的,或许在最近他的生活中又碰到一些意外和不快了。

昨天晚上,在俱乐部,场党委、团委举办了隆重的纪念大会。纪念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发表六周年。在会上,我们学校的配乐长诗的演出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在这次纪念活动中,从写诗、排演到演出,起先我是不自觉的,后来,等我意识到我还是个青年人,还需要前进,不能故步自封的时候,就产生了很大的热情。正象雷锋所说:“热情,象熊熊的火,它是一切的原动力。”我应经常以这句话激励自己,因为在各个领域,我还需要求得发展、进步!朗诵中,语调、表情、动作如何和谐?通过这次演出,我有了些初步的体会。

1974年12月25日  上午

扁桃腺发炎,发烧、头昏、喉咙痛,躺在床上了。

前日收到青弟从上海发来的信,说了家里的一些情况,姐夫一家从新疆来,“搅棚鸽子”把家里搞得沸反盈天、鸡犬不宁。妈妈的心脏吃不消,实令人难过!

在医院那个阴暗寒冷的小屋子里,躺了三天。他们没有给我吃药片、打针,是一种极苦的中药使我退烧的。

1974年12月31日

一九七四年的最后一天。

病了一周,总算痊愈了。在医院那个阴暗寒冷的小屋子里,躺了三天。他们没有给我吃药片、打针,是一种极苦的中药使我退烧的。病中,张民整天为我忙碌,陪夜,做些饭菜、端水、端尿等等,真难为他了……徐主任等领导也来看望我多次,并给我带来水果罐头。病中,建明、李耕、光虹、鞠涛、林薇、凌甫芝等都来看过我。凌甫芝来了2次,她的眼睛总是注视我,这种目光包含着很多的内容。我不敢细想,也不敢正视。在医院里,二个班的学生也络绎不绝地来,使我在病痛中得到一些欢趣。

在病中,我想起很多的是小曲的信。我给她的信谈了这么多的内容,何况,她分明知道我的寒假快开始了,我即将回沪(按往年的规律),却“避而不见”了?

昨天,才收到了她的信。她说学习很紧张,社会工作也很忙,如今工农兵大学生正在搞“防修、查变”的活动,警惕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最后,她说“农场快放假了,回沪,你上学校来吧,我会来接你。”她告诉了学校的住宿“南开大学七宿舍136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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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7 09:2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篇 上山下乡(五)        

1975年1月5日

病愈后,精神状况仍象生病似的,说话有气无力,思想也迟钝得很。

新的一年已是第五天了。元旦放了三天假,吃吃喝喝,啥事没干。光阴荏苒,就这么消磨着时光。我想到小曲她们,正在用功地读书、学习。我也不该浪费这黄金般的大好时光。

昨天、前天,刨了二天粪,病初愈,抡镐,手是软的,腿也是软的。刨粪,粪便的冰屑经常会飞溅起来,落进你的脖领,未等你弯腰低头抖出,它早已化为原汁,贴着你的肌肤“柔情蜜意”地钻下去了,那才叫恼怒,有一种被强奸的恶心。粪便的冰屑飞溅进嘴巴也是常见的,你得“呸”出来,当然戴口罩是很好的防卫措施。不过我等“眼镜”不行,戴了口罩,口气会在镜片上凝霜,令视线不清。只好冒着吃粪的风险,继续刨粪。

1975年1月7日

发出给妈妈的信。

昨天上午,与张民上龙镇。张的同学给他从七里河托运来一对箱子。我是去取爸爸托运来的食物的。

晚上,被叫到文卫科,为教师学习班的事,又叫我写材料了。

学习班结束后,能否回家探亲?这始终是个谜,胡乱猜测,人心浮动。

1975年1月12日  晚上

昨天,教育系统党的基本路线学习班开始了。领导们都很忙 ,下分场、蹲点,脱不开身。学习班都没什么大官“坐镇”,松松垮垮、疲疲沓沓。一开始,我就打不起精神来。

昨天的动员会上,省局文卫处的“聂处长”碰巧到会作了一些指示,对于当前的形势作了精辟的分析,对于当前的教育系统的现状和趋向作了概括,使自己看清了很多问题,也看到自己在思想上、认识上还是十分落后的。要求发展、求进步。恹恹然、不以为然、若无其事都是使自己思想发霉、发锈的蠹虫。在这个学习班,应该给自己立个学习目的。

前天,收到爸爸的信,谈了家中最近发生的一些令人“窝涩”的事。为了房屋维修间隔的事,与邻居邮差吵,而那个“混蛋姐夫”赖在上海死不肯走,与妈妈妹妹大吵大闹。对于这样的社会家庭问题,实在伤脑筋;我缺乏处理的魄力和方法,缺乏在这样生活漩涡里打滚的经历。所以,今后或许,是要吃亏的。因为,在我生活的道路上,不可能不遇到这类事。

1975年1月15日  下午

昨天张主任通知我,叫我到组织科报到,说是路线教育办公室叫我去帮忙。下午,见了许近主任,给我的具体任务是到四分场(即过去的十二分场)蹲点,了解他们路线教育的开展情况,及时向办公室汇报。

本来今天要走的,没搭上车,只好明天乘接待车走了。

接触基层,更广泛地了解农场革命生产的大好形势,丰富自己的创作生活,是我的夙愿,尤其是在这大干快上 的年月,可是事到临头,总有些畏缩,担心自己闯不了劳动关。

明天就要走了,“既然骑上了马,就要开步走”,畏惧不能也决计解决不了问题,决无好处,应该泼辣地迎上去。明天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

①精神振足些,不要把自己的一些头疼脑热放在心上。
②思想敏感些,作风活泼些,垂头丧气讨人厌。
③积极参加劳动和各项活动。

1月21日  晚上

在12分场蹲点只呆了2天,身体不好,精神萎靡不振,别人看了或许也不入眼,张科长让我回来休息,过一段时间再去。不去,可能是不行的。

十届二中全会和四大的公报先后发表了,消息在事前是被保密的。四届人大,是全国人民期待的,在掀起国民经济新跃进的前夕,她终于召开了。人们欢欣鼓舞。昨晚在俱乐部举行联欢会。凌浦芝和毛文忠朗诵了我写的颂诗《昂首放歌唱四大》。

最近,学习班是在搞“揭、批、改”,人人揭私心揭矛盾揭错误,检查自己工作中所存在的问题。毛文忠倒活跃起来了,指责这个,批评那个。

1975年1月25日

近来,在教师中,在学习班的一些场合,大家对毛文忠的谴责和谩骂(当然是背后的)已经甚嚣尘上了。这是他提出了那个“为革命,春节不回家”的冠冕堂皇的“倡议”后而爆发的。人们对此人的反感,已经涉及到他的所有言行了。

收到家里的信,让我迅速回沪。能不能回家的事,尚未定局。

1975年1月26日  晚上

上次从医院出来以后,就一直病病歪歪的,头昏昏沉沉,没力气,几乎一直是低烧,到晚上往往上升至38℃以上,经过验血和“马大哈”大夫浮皮潦草的检查,也没发现十分可疑的病症。这倒是令人纳闷和迷惑的。回家的渴望,焦灼着心。

学习班结束了,许近、高磊先后在总结会上讲了话。讲到探亲假的问题,肯定和赞扬了毛文忠的倡议,“不管毛文忠这人怎样”,高磊说,“倡议的方向是正确的!”

1975年1月31日  晚上

李耕是二十八日回上海的。明天张民走,我什么时候走呢?工宣队孙队长答应是写成了文艺节目的话剧本子之后。

第二天,收到小曲的信。信简单而平淡,丝毫也没有为我不能回沪而表示惋惜,还说什么“三年时间内,只想好好地念书  。”这是唱的什么曲?我真有些恼怒了。

小曲见了我,几乎是没有笑容;她爸爸忙着大扫除,给我一个后脑勺

1975年2月15日  上午

潦潦草草写完了那个反映教育革命的小戏《战旗正红》,交给了领导,我总算拿到了回沪的介绍信,可以回家了。这是2月4日的事。

在回家的路上,要去一下天津,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我的顾虑还是重重的。

小曲见了我,几乎是没有笑容。她爸爸忙着大扫除,给我一个后脑勺,也“没有时间和我交代”,虽然,小曲陪着我上了一次街,亲自送我上了火车,可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热烈的言语了。

裂痕已见,分道扬镳也就不远了。到沪的第二天,与国华到晓扣家,谈到此事,我的心情是悲哀的,他们认为早退为妙。

至今,我尚未给小曲写信。

1975年2月20日  上午

17日给小曲写了封信。信写得客套而“大路”,看她怎么对我说话。

16日,张民、凌甫芝、林薇到我的小楼来。呆的时间不长,气氛也较随便,这样好。

前日,雪坤和他的魏雯来。他们刚从常州乡下结婚上来。小魏,应该说,长得还是漂亮的,懂礼貌、温和,刘是很幸福的。

1975年2月24日  上午

在北大荒,扁桃体常发炎,害苦了我,老发烧。决心在上海作扁桃体切除手术。

21日到第四人民医院,扁桃体切除手术用的是针刺麻醉。在相关的穴位上扎几根银针。双眼被白布遮住,从鼻下布缝之中只见银闪闪的铁家伙在嘴里进进出出,尖利的疼痛,苦不堪言!什么狗屁“针刺麻醉”,根本不顶用的。

收到小曲信,我17日写的信她还不曾收到,否则,她不会写这封四平八稳、“雍容大雅”的信的。

1975年2月27日  上午

在上海呆得有些乏味了。

雪坤是昨日上午走的。国华去送他,火车站真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那天,代慧珍、建明来,约定3月5日返程,2日要买票了。

1975年3月7日晚间  在火车上

3月5日凌晨上的火车。

离开上海之前,期望着再收到小曲的信的。可是,没有……看了上次给她的信的底稿,突然感觉口气冷得令人心寒。本来,我是准备写封客气而又不失尊严的信的。不知小曲收到这封信会有什么感觉。到了农场,应立即给她去信。不管怎样,不该轻易地揉碎这朵我们共同栽培和浇灌的爱情之花。

今年回沪,心情上感觉比去年好。(尽管出现了一些同姐夫的纠纷而引起的邻居冲突)原因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仿佛在对爱情、前景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上,我摆脱了一些无必要的烦恼和思虑,而采取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不恭态度。

临行的前一天,到尚晓扣家去告别。他刚巧和他的“贵夫人”有约会。他邀我去,我在66路车站旁的弄堂口,在昏暗的灯光下,见到了他的她。尚晓扣总在我们面前唠叨她不漂亮。其实倒并不然,至少语调是动人的。姑娘主动地慢慢摘下了口罩,举止闲雅,可见她善解人意。

和王建明、代慧珍结伙返农场。在火车上,谈到许多学校里的事,心里不免有些略略不舒畅--又要纠缠其中了。我心里的想法是--今后,认认真真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

1975年3月12日  晚间

回校好几天了。

那天一下火车,就遇到前来迎接的姚林(他主要是来接代慧珍的)。他告诉我,领导让我改行--教农机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表情很滑稽,口气是令我不愉快的。农机是门新课,讲拖拉机,对我来说,八杆子打不着的,让我难堪,工作上增加了困难。同时又是和一帮七年级的捣蛋小家伙打交道。我是有些打怵的。可是我也深知自己的弱点,贪安逸、喜熟路、好顺风。在工作上,迎接挑战,磨磨自己也好嘛!这样一想,就坦然了。

从这二天上课的情况来看,事情还是令人满意的,学生反响不错。在黑板上讲汽缸构造,齿轮、履带,只要下功夫,什么事情都是可以驾驭的。范国伟拖拉机也能对付,对某些人来说,是始料不及的吧;但也要防着点:在黑板上开拖拉机可是货真价实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喔!

新的工作任务对我的压力,使我无心也无暇考虑给小曲的信。

1975年3月13日  

回来后,在“黑龙江文艺”上看到了谢中兴写的小说《打草记》。虽然小说的一号人物形象不甚高大,题材的开掘也过于平泛,可是在语言上,在生活素材的概括和提炼上,有很多地方是我所不及的。

想想确实是很惭愧的。语文已经教了三年多了。在写作上的进步还是十分迟缓的,关键问题还是因为太懒!缺乏一股子韧劲、挤劲和拼命精神,大量的时间空掷 ,总是沉湎在闲扯蛋之中。学习,是走马观花的。宏旨大愿的“写作计划”,始终是一纸空文!

从上海回来了,应该重打锣鼓,从事自己正经的行当了。当然,目前的“农业机械课”,使我不得不化 很多时间。可是这些决不能成为我停滞不前的借口了。

1975年3月16日
  
星期六,全校召开职工大会,要批判张荣山管理员利用职权扩大资产阶级法权的行为--他为自家多拉了二车柴禾。又是我写稿。他还养了二三十只“空中飞贼”--鸽子,鸽子飞到公家的晒谷场偷吃粮食,飞回来,他给鸽子喂石灰水,鸽子把肚子里的粮食又吐出来,然后再飞到晒谷场,来回倒腾,他家喂猪的饲料就差不离了。

1975年3月19日  

给小曲的信,写得有些哀求苦恼,两个情人分居两地,感情交流的时间少,风云突变,都吃不住劲了。

在家里,妈妈也曾为我们的事,发表过看法,二人不在一处,不能互相照顾,从长远计,不是好事。现在我算有真是感受了,笃信“感情”“忠诚”,仿佛无用。

1975年3月27日  

收到何浩的信,对我给他从上海捎来东西,他表示了感谢。

教了二个星期的农机,领导仍让我教语文了,“帝国主义的阴谋破产了”。语文仍没有教材,这才是别人真正吃不了的活。结合当前学习小靳庄的活动,给学生他们讲讲关于诗歌写作和朗诵的知识,今天给他们讲了“诗歌的起源”。从“哼吆哼吆”原始人扛木头说起,劳动产生了诗歌。学生们听得兴味盎然。

1975年4月2日  

昨天收到2封信。一封家里来的,一封是小曲来的。此外,还有一件印刷品,封得好好的,是本小小的日记本。登时,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我给小曲“珍藏”的那本日记,墨绿色的。如今,她竟然把它退回了!我的心不禁往下沉。我镇静了一下,离开了办公室。我尽量在安慰自己,使自己不要激动:“这一天总会来到的!”我准备接受一次考验。我独自回到宿舍,悄悄地把封皮撕开,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这是一本浅蓝色的采访本,上面印着南开大学漂亮巍峨的教学大楼。小曲在信上说:“这是我每天上课的地方。”

小曲在信中向我表白,她还象过去一样地爱我、喜欢我。她说她有她的苦楚。她爸爸不愿他女儿再离开他了。她还说,收到我的信,她心里难受极啦。她承认“自己感情脆弱”。

她的信,给了我一个信心,我懂得今后应该如何处理我们的关系了。我不该再给他增加烦恼。心气平和、事理通达,这是个准则。

家里告诉我,阿小妹分配在“上海市门窗加工公司的木材加工一厂”。

给文艺小分队写的童话剧拖拖拉拉。自己构思的小诗,居然不紧不慢的可以一天写上一句。这个懒沓也算到家了。

从凌甫芝处借来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问题”和“马列文艺论著的选讲”至今在抽屉里躺着睡觉。

学校从机耕队调来了何忆南,作农机专职教师。我曾向张主任推荐过他,他是和我一列火车到北大荒来的。

我也学会讲“车轱轳”话了;又要说话,又要不表达自己的观点,修炼到这份上真可谓炉火纯青了。

1975年4月30日

最近,学校党支部整党整风,让教师给党支部提意见。以眼镜主任(郑州大学数学系毕业)为一方,以工宣队孙队长(30多岁复员军人)为另一方,领导班子内闹分歧,有些时日了,现在实行开门整风,让全体教师给党支部进行路线分析。分析什么呀,这二方哪一方也开罪不得!从情感上说,我们倾向眼镜主任,从权势说工宣队正炙手可热。但每个教师都必须表明自己的观点立场,两方都在拉人呐!有的人有所仗恃,快刀快斧,直言不讳,痛快淋漓,有的人心有余悸,吞吞吐吐、转弯抹角、无所针砭,也有想“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以往我的发言都是以能说善道,要言不烦,话能说到点上而著称的。而此刻,这些优点成了我最大的狐狸尾巴。有人就等着揪我尾巴,活生生要把我当活靶子呀。我清清嗓子谨慎地开腔了,全体教师(包括壁垒森严的两方)都大眼瞪小眼,注视着我。我甚至觉得空气都尖着耳朵在捕捉我的字眼!我足足讲了五分钟,侧面迂回、兜圈包抄,路线分析,政治术语一大箩筐,这儿虚晃一枪,那儿织就锦绣文章,就是没有自己真正的看法和观点。事后,凌甫芝着急地追问我:你说了半天,在说什么呢?我心里暗喜,有一种过了关的解脱:又要说话,又要不表达自己的观点,修炼到这份上真可谓炉火纯青了。可马上心里又流动着一种难言的悲哀。我也学会讲“车轱轳”话了。不跟他们掺和,只能这么着。

1975年6月4日

上海师范大学办的函授《写作班》一中让我参加了。昨天是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讲课辅导,今天是关于调查报告的讲课辅导,都是半天讲课,半天讨论、自学。

学写调查报告,我被指定为组长,带着五个人上12分场供销社采访。在12分场住了4天,和素不相识的学员相处,我发现比刻板的学校生活有趣的多。

12分场供销社只有两名女售货员,小石和陆灼。陆灼,淡淡的眉宇,清澈的眼睛,看着人,就象在思索、琢磨你!在一次采访中我发现她正在和小石尖声争吵。我看到了她满脸的怒容,和她平时的闲雅判若两人。她见我来了,马上不自然的笑了。姑娘是难以捉摸的。

给12分场供销社写的通讯报道草成:〈站柜台,也是为社会主义站岗〉。

1975年6月20日

省局要在引龙河召开理论工作经验交流会,又把我调去写材料,高磊主任对材料工作作了具体指示和部署。

大忙季节,走在场区的路上罕见人影。

1975年6月22日

我们还在进行青年思想动态的调查,和高磊主任、应蓓仪副书记唠起这,他们也是充满焦虑的:大龄的知青不愿结婚、死守!一部分低龄的却有了小孩,没房住,挤在集体宿舍里,半夜,婴儿的啼哭,尖利,穿透夜空,使多少知青心慌意乱啊。

1975年8月1日

俱乐部放映罗马尼亚影片《爆炸》,吸引了东西南北各分场的人。李永良、柯浩等都来了。我从朱南进处给他们搞了十几张票,晚上九点半的。看完电影,再走回分场,估计得凌晨两点吧,夏锄大忙,还得下地干活--他们有精神喔!有 “胃口”喔!听说上海《爆炸》电影卖票轧坍!黑市上一张《爆炸》电影票可以换一双荷兰式牛皮鞋,19元一双的!

1975年8月3日

75年的工农兵大学生招生开始了。公布了宣传提纲。今年上大学的年龄放宽了:二十八岁。“社来社去”是招生中大张旗鼓宣传的内容。

我的方针还是:退避三舍。

1975年8月6日

为十队领导班子的材料,宣传科叫我上七分场去一趟。近一年没回分场了。分场依旧老样子,可给我的感觉是新鲜的:不断有不相识的人和我打招呼,使我惊讶,他(她)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她)们;不时可以看到抱着婴幼儿的女知青姗姗而过,引得我頻頻回头。

和十队的“胖队长”谈了谈,她健谈得很。

小学校门前,当年我们栽种的树已长得很高了。碰到王淑环老师,她亲切地问我和小曲的事,我掩饰着内心的局促不安,淡淡地作了回答。

食堂门前的墙上,白纸黑字贴着〈洪瑞林言论〉和驳洪的大字报,我和洪曾很谈得来,找了他一圈,没找着。

1975年8月11日

75年的工农兵大学生招生,引龙河一中报名的只有建明、刘惠英、张民三人,大学生招生名额是一!事先,学校领导班子已找建明谈话了,明确表态:不管你能不能被群众推荐上,领导是不会送你的!垂头丧气的建明在群众推荐的前一分钟,申明取消了自己的报名资格。今天群众推荐的结果是刘惠英9票、张民16票。

在推荐过程中,毛文忠旧事重提,借机攻击,说刘扎根不坚定。他们之间是有宿怨的。

在群众推荐的前一天,领导做了一件意味深长的事:给我们颁发了教师转正的表和干部履历的表。表上的黑体字: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组织部干部处;端庄而郑重其事。

1975年8月14日

填了教师转正的表和干部履历表之后,经过群众“背对背”的评议和领导组织的签定。最后,我在“个人对签定意见”栏里签了名,写了“同意”交了上去。

学校领导对我的签定:

“范国伟同志,能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能发扬理论联系实际的学风,注重自己世界观的改造。能关心国家大事,放眼世界。在批林批孔中,能认真研究儒法斗争史,曾多次为大家辅导过。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也很认真,因而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有了一定提高。工作上认真负责,积极肯干。不管组织上交给他什么工作,他都能想方设法完成。特别是本人有一定的文学才能,因而无论是学校还是全场,都要交给他任务,他都是任劳任怨,要求什么时候完成就什么时候完成,有时要放弃好多自己的休息时间。在教学过程中,认真备课,认真讲课,一丝不苟,钻研业务,勇于改革敢于创新。服从组织听从指挥。劳动中积极肯干,不怕脏,不怕累,肯出力,肯流汗,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自觉改造世界观。遵守纪律,团结同志,作风朴实,生活朴素,勇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敢于向不良倾向作斗争。
希望今后,要加强党的观念,经常请示,大胆工作,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如此高的评价,真让我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好人不生肚脐眼。我是个没肚脐眼的人啦。不过,最后一句:“希望今后要加强党的观念”,还是叫人吓势势的。

徐主任肺结核病假很长时间了。孙队长去北安开工宣队长会议去了。张主任在主持学校日常工作。这个高度评价的签定是来自于他。我很感激。

1975年8月16日

张民上大学的事风云突变:患肺结核长病假的徐主任拖着病体,特意跑到学校,力主送刘惠英上大学。因为刘是“的的刮刮”的工人子弟;张民的家庭出身还有一点小毛病。徐主任的一票顶了我们的16票。

今天开会,党支部宣布了送刘惠英上大学的决定。谁也没有感到意外和惊讶。只有张民心里最不好受。他这几天一直躲在自己班级教室里,闷头练毛笔字,老写那个“永”字。清晨在宿舍,一大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晚上十点了,他教室的灯还久久地亮着!

昨天,上朱南进那儿,他也是抱头支下巴发呆,本来他也是有份的,后来被人一鼓捣,黄了!

当地的“土八路”--我们引龙河学校历届毕业的学生、干部子弟--上大学走了不少!照赵凤珠说话就是:土包子开花--邪乎!真正有为的还是他们啊。我们这些人年龄大了,先天又不足,“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了!”

在校园地干活,我挥着鞭儿,牵着牛儿。只见公路上一辆蹦蹦车驶过,金全、戴伟高高坐在上头,他们上大学走了

1975年8月21日

为了教师队伍思想革命化建设的需要,为了使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在劳动中改造世界观,我和秉会光荣的被批准第一批“下放劳动”。

今天,在校园地干活,我挥着鞭儿,牵着牛儿。只见公路上一辆蹦蹦车驶过,陈建驾驶着,金全、戴伟高高坐在上头。戴伟站起身和我挥了挥手,我向他们挥了挥鞭儿,他们上大学录取了,是去龙镇托运行李的。我和他们是一列火车来到引龙河的,现今他们飞了,我有点怅然……

昨天,柯浩来,和我谈起分场的事。他父亲也是老右,上大学没他的份。他表示对机耕队这抹油的行当厌烦透了,他有个打算,再熬几年,到28岁的时候,另找出路--他是指离开引龙河,回四川老家,“哪怕种地,哪怕当上门女婿,也比呆这儿强。”

都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温暖和窝巢,鸟类、兽类、人类都如此吧……

柯浩还说,机耕队的陈长瑞进“小号”(派出所拘留室)了!在准备上大学,离开引龙河之前,他以自以为聪明的方式,搞了一次偷窃活动,想捞一票。他砸开了自己的储物箱,盗走了公家托他购买拖拉机零件的公款,还反诬告别人盗窃。公安人员来到现场,发现那把大黑铁锁被砸得癍癍痕痕,又发现锁头鎝链居然还有弹性,能开合。公安人员明察秋毫,一眼断定为自盗。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陈长瑞是个“好马快刀”式的人物,众人皆知:马是什么马,溜须拍马;刀是什么刀,两面三刀。可叹的是,尽管此人多次暴露出他的品行低下、为人狡诈、手脚不干净,可因“出身好”总被一些领导看重、欣赏,多次被推荐上大学,还被提拔为机耕队副队长。

1975年8月24日

前一段我们干了些农家活:跟牛车,拉麦杆,垛麦垛。

今天星期日,不休息,照常上课。对我和秉会来说,就是照常干活。不休息的原因是为了不让学生利用休息日上山採榛子--场党委决定:十日内加快麦收进度,全力以赴。不许上山採榛子!

这二天,我们穿上不怕沾脏的衣服,维修房屋。粮管所迁了,房子归学校了。把旧房抹抹、刷刷,准备做办公室。

干体力活,心情舒畅。修缮房屋,摸索着学,干中学,也算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劳动工具,原料,人力调配,很多困难、问题需要解决,解决了也是一种喜悦。

1975年9月2日

中学办公室搬家了,搬进了粮管所的屋子。屋子很宽敞,铺的是地板。我和秉会曾经化了好几天的时间进行修缮、粉刷。

因为是地板,摆脱了过去在办公室踩在泥尘里的不舒坦。教师们搬家是兴高采烈的,林蔚笑嘻嘻地说,我们坐享其成,老范和秉会受累了!可是在自己的桌前,才刚坐了一会儿,大家就感到旧屋粮食的霉臭令人难熬。经年累月霉变粮食古怪的臭味从地板缝隙一阵阵散发出来,使人头晕、恶心。--难怪粮管所慷慨把房子让给学校。

今天,我们盘完了牛号的土炕。铺完最后一块砖,抹上最后一刀泥,心里是很欢愉的,土炕我从来没盘过,它内在的间架结构不甚明了,请教了老勾、大曾,搞清楚了。原来它的肚子里曲里拐弯,弯弯绕还不少呢。想起小时候玩搭积木,干起来还挺有兴味的!

1975年9月20日

今天是中秋节,大阴天,嗖嗖地冷,“每逢佳节倍思亲”,无从谈起。

去年今日,我送小曲回天津……挥手之景,如在目前,令人惘然若失,百感交集。

午睡,竟还得梦:她就站在我身边,那么的高雅,然一语不发……

1975年10月29日

近来,日记很稀。坐在书桌前,翻开日记本,思潮就翻滚起来,想到了自己的一些憋屈和不悦……倒不如不去碰它,时光也就速速地过去了。

小曲是准备和我断交了。这么长时间不来信,已说明问题。我想写封总结性的信给她,又想想毫无必要。我们之间断就断了,没什么“后事”要处理。对她我是无愧的。写了首小诗,录在这儿,作为与她的“告别”。

《告别》   (又名《标本》)

这朵花,
开在我的日记本里;
不,不,
它已经枯萎、干瘪,
它萌发在春天的草地。

它曾经
那么芬芳,
飘逸着她的笑声,
那么娇艳,
盛开着她的情意。

我珍藏着--
不料想,
日记本会是它的墓;
爱,成了标本,
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农场的函授写作班的转授搞了六天。昨天上午我讲了最后一课《小评论作文的讲评》讲了近两小时,反应很好。心思化在工作上,是能排遣一些烦恼的。

高磊主任在大会上“咆哮”起来:你们引龙河第一中学是哪个阶级的讲台!

1975年11月6日

由于毛文忠在政治课上讲了有关江青的小道消息,在引龙河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这个神志糊痴的家伙,你当讲台下面坐着的小鬼是谁啊?都是总场书记、主任的公子哥儿、小姐哎!散布政治谣言!高磊主任当晚就知道了,第二天就在大会上“咆哮”起来:你们引龙河第一中学是哪个阶级的讲台!散布伟大旗手的谣言!要查!

追根溯源查到我。这几天高磊主任大会小会说这件事。我和毛文忠面临很大压力。

下面是张主任要我写的证言兼检讨。

证言

大约是在9月4日,我在宣传科碰到戴未,当时在场的有阎湘。戴未对我谈起了流传中的一些小道消息。内容大约如下:
1、江青犯错误了。在新老干部之间搞不团结。毛主席批评了江青,说“我和江青只是夫妻关系”。江青被撤消了党内外职务。
2、革命和战争的因素都在不断增长。中央军委里斗争很激烈,有人想对苏修和。
听了这些后,自己心里很震惊,将信将疑。在9月6日(也可能是7日)在宿舍里把这些小道消息传给了毛文忠、李泉。(还讲到江青认为电影《创业》不好,说《创业》有十大罪状。)
我轻信谣言,传播谣言,造成了极恶劣的政治影响,直接干扰和破坏了毛主席关于安定团结指示的落实,错误性质十分严重。我愿接受领导的严厉批评和处分,以弥补给革命事业带来的损失,并教育我本人和其他人。

张主任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能过就过,你兜上去干啥?”掏出钢笔把“极恶劣的政治影响”,“我愿接受领导的严厉批评和处分”等词句,唰唰划了:“真给个处分,就进档案了!你知道不?”

下面是经张主任提示,修改过的“证言”:

大约是在9月6日(也可能是7日)在宿舍里我和毛文忠、李泉议论评《水浒》的意义和政治背景时,我对他们谈起了流传中的一些小道消息,我轻信谣言,传播谣言直接干扰和破坏了毛主席关于安定团结指示的落实,造成了不良政治影响,错误性质十分严重。
这些小道消息的来源是:大约是在9月4日,我在宣传科碰到戴未,当时在场的有阎湘。戴未对我谈起了流传中的一些小道消息。内容大约如下:
1、江青犯错误了。在新老干部之间搞不团结。毛主席批评了江青,说“我和江青只是夫妻关系”。江青被撤消了党内外职务。
2、革命和战争的因素都在不断增长。中央军委里斗争很激烈,有人想对苏修和。

1975年11月10日

传达了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学校改为半天上课,半天劳动。生活紧张了,体力和脑力的调剂得当,人的精神显得更为亢奋。

1975年11月17日

七分场的周长林患胸膜炎住在场部医院,今去探望,了解了分场的一些情况,知青的精神状态太糟,令人忧虑。赌博、酗酒、斗殴成风。偷鸡摸狗已不过瘾,整猪整羊地偷宰杀吃!还有悲观厌世的,竟在门栓上佝偻着身子上吊自杀成功的。如此死于非命,闻所未闻。

上个月七分场小卖部被盗,最近案子破了,作案者是“小姑娘”, 周长林告诉我。怎么会是他?我大惊失色。“小姑娘”是男的,也是上海人。瘦高的个头,白净的面皮,微微的瘪嘴,带有几分女性的秀气。所以大家都叫他“小姑娘”,倒把他的本名给忘了。保卫干事审问他的时候,桌上摆满了他盗窃的赃物:四双棉胶鞋、六顶狗皮帽、一大把鞋带,两只小闹钟,此外还有小学生的练习本、铅笔、橡皮和信封、邮票,甚至于老娘们用的顶针箍,乱七八糟一大堆,几乎小卖部的货物他都偷全了。保卫干事问:“这些东西是你偷的吗?”“不是!”“这话你敢负法律责任吗?”“敢!”“你画押。”“小姑娘”在审讯记录上按上手印,满不在乎地拿起桌上的一顶狗皮帽,往自己头上一扣,开门欲出。保卫干事怒从心起,一把揪住他脑袋死命摁在桌上,大喝一声:“你跑不了!”保卫干事到处煊耀:“特大盗窃案,我十二小时就破了!”

周长林说:其实,作案的前两天,“小姑娘”在食堂、在宿舍逢人就讲:“你们看着!阿拉七分场马上就要发生大事体了!”“什么大事体?”他又故作高深不作回答。人们只当他摆噱头,也不放在心上。作案后,偷来的东西他到处送人,弄得人家一愣一愣不明究竟。信纸、信封、邮票到宿舍来散发,还引来了一大群小孩子围着他追着、跳着讨练习本、铅笔、橡皮。他像过节一样开心。余下的赃物往木工房的角落一扔,他睡觉去了。

破案后,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他半夜三更冒着严寒撬小卖部为什么?他图什么?脑子出毛病了?神经搭错了?寻开心,找刺激,解厌气?他不知道盗窃罪要判刑?……这个闯祸胚子!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挺俊的一个小伙子,冻掉了耳朵,可娶不上媳妇了!”

1975年12月1日

11月下旬,引龙河全场召开了四百多人的党员干部会议,帮助党委整风。这次党委整风的起因是,上级领导对引龙河工作的不满。上级领导认为,几年来,引龙河的农业学大寨,基本是没上路,没迈步!--够邪乎!全盘否定嘛。

为了向上级领导显示场党委带领广大群众大干快上的决心,龙河灌渠大会战第一期工程开始了!

每天早晨六点,我们学校男女教师就起床了,一个不拉,整队集合,扛着铁锹、镐头,向转盘道出发。北大荒的此刻,零下三十多度。走不了几步,扶镐把不动弹的那只手就冻木了、僵了;就得急忙把镐头换肩膀,让另一只手扶镐把,让冻僵了的手臂甩起来,让它缓过来。就这么的周而复始地来回倒肩膀甩手臂。到了转盘道,几辆卡车停在那儿。大会战总指挥部的人吆喝着、指挥着学校、卫生院、机修厂、粮管所、工业队的职工上卡车。然后向龙河灌渠工地疾驰而去。我们在卡车上个个蜷缩着身子,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那个冷啊,就好像是你根本没穿衣服似的。到工地了,天也蒙蒙亮了。冻土硬如铁,你抡起镐头,狠命地一下,地上一个白点,两下,两个白点;五下六下七下之后,拳头大的一块冻土终于被我刨出来了!我的劳动成果啊!干了一会儿,浑身大汗,把棉衣脱了,帽子摘了。又干了一会儿,大曾突然大叫:“老范,你耳朵!”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一步窜到我跟前,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就往我耳朵上搓:“你耳朵已经发白了!”等把我耳朵搓热了、烫了、痛了,他把狗皮帽子给我脑袋扣上,护耳拉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挺俊的一个小伙子,冻掉了耳朵,可娶不上媳妇了!”

收工后,我到卫生院上了药,耳朵一层层缠了好多绷带。李耕说,你像个长耳朵的大白兔了。

1975年12月3日

浦芝要走了,去营口市她爱人那儿。已办妥了调离引龙河的的手续。她留给了我一些书《韩非子集释》等。我赠她日记本一本,题词,我抄录了唐人高适的诗一首: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人高适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吟哦,彼情彼景,于吾于今,天造地设一般!

浦芝走了,对林蔚是个很大的震动。这几天,她脸色灰黯。

生活的小船在风波里飘荡,她无力使它安宁。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

浦芝在办公室整理东西时,突然说了一句:昨天我翻到四、五年前的日记,真有意思……。她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欲言又止。含义是什么,不知道。人生的转弯处,人们难免忐忑不安,盼左顾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有些愴然,有些踌躇忧虑吧。

她问我:“你今后怎么办?”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

1975年12月8日

今日早起,送浦芝上了汽车。我们告别了。天很冷。“踏白雪而去,破朔风而行,携送别小辞,知情谊万缕。”我想起了去年她“赠”我的小诗。

昨日,利用学歌间隙的一点时间,领导主持了浦芝的欢送会。仪式不能再简陋了,气氛不能再随便了。从浦芝的脸色和语调看,她是十分难过的。我打破了这种难堪。我以平稳的语调,回顾了浦芝的工作,作了较高的评价。我的话,并无一点过分的阿谀和褒奖。可是离别之情,增加了这些话的感情色彩。浦芝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我担心她会掉泪,可她并不,抬起头来,笑了笑,笑容是勉强的、凄然的。

在告别会上,发言的人寥寥无几,有人是漠然,更多的人是心曲难表。林蔚脸无表情地坐在角落,背着身,双手夹在两膝,一语不发。

龙河灌渠大会战第一期工程(五天)结束了。六日,我们奋战了一天,夜晚十点才回来。

1975年12月9日

看了北大、清华批判组的文章《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从标题看,从内容看,从语调看,当前“新”“旧”的斗争之激烈,令人不敢介入!我国正处在一个重要的历史发展阶段,今后的三年内,或五年内,将发生什么变化,是很难预测的。作为我个人,应该怎么办?为自己准备些什么呢?这应该认真考虑。

听说,《诗刊》、〈人民文学〉要复刊了。上次在蒋民处看到姚文元给毛主席的信(流传的复抄稿),姚说,如再出〈草木篇〉这样的大毒草,再来一次大批判就是了!!

〈草木篇〉我知道是大右派流沙河的诗作,内容至今我无从知晓。

1975年12月17日

教师奇缺,难以上课,人心浮动。

张民外婆“奄奄一息”,回上海了,班级的担子撩给了我。我要对付俩班级;应付了两天,累、烦!分局又要我校开门办学的报道,让我写,几乎没一点空闲。

1975年12月26日

哈尔滨化工局在引龙河招工,给了学校一个名额。光明、尚华两个好友明争暗斗了一番,光明走了。昨晚,为他饯行。宿舍里闹哄哄,喝了酒,无甚味,抽了一支烟,青烟袅袅,愁绪无限。

光明,直爽、为人热忱,我们相处不错,他走了,实乃是一个遗憾。

听说中央有一个“打招呼”的文件。不传达到群众,讲如何看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事。斗争如此激烈,瞬息万变,神经脆弱的小人物们简直受不了了,厌烦透了,岩浆在沸腾,疾流,随时有可能奔突!

1976年1月2日晚

广播里,铿锵激昂的男中音,朗诵了毛主席新发表的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和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1976年在一片“登攀”声中,揭开了它雄壮崭新的一页。

批判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右倾翻案风”最近达到了新的高潮。元旦社论又给这场斗争加了码,鼓了劲,吹了号角。

1976年1月6日

自反击“右倾翻案风”以来,桂舫隔三差五地一直在给省革委会宣传部长写信,谈对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认识和教育革命的体会,一写就是几大张,向宣传部长讨教,努力提高自己的路线斗争觉悟。宣传部长也回过几封信。这次,桂舫提出利用返沪探亲的机会,到哈尔滨登门拜访部长。部长马上回信表示欢迎。桂舫把部长的这封欢迎信一一给我们看,心里或许有这么点攀龙附凤朝中有人的意得志满。我们看了此信,听了他说,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今在办公室,桂舫不在场,丁柏林突然说:“桂舫到宣传部长家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为什么呀?”我们都奇怪地抬起头来。

“你们想啊,桂舫和宣传部长从没见过面。凭桂舫这名字,凭桂舫这一手小小样样、挺文气的字迹,部长肯定认为桂舫是个女知青,上海女知青。等一见了面,发现是这么个矮矮的半糟老头似的男青年,以前的热情还会有吗?肯定大倒胃口!”

我猛然省悟,觉得丁柏林分析得有道理,到底他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多,能揣摩人(包括部长)的心思。不禁钦佩他的世事洞达。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想法,告诉桂舫呢?”

“我吃饱了撑的!告诉他,怕扫了他的兴呗!”

1976年1月8日

收到小曲的信,没待我回信,她跟踪又来了一封,拿信在手,我心感“蹊跷”:何需联翩而至?处理完两学生的打架事件,拆开一看:果然邪乎! 对我“上门”天津,她家里掀起轩然大波--畏我如虎,真是可笑。她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大有拒我于“津门”之外的气势。小曲从家里的“风波”谈起,谈到了大姐、二姐,大姐夫与二姐夫,两对“过来人”的“正面开导”,谈到了她对“两地生活”的“不理解”和可能产生的“精神苦恼”。总而言之、简而言之,她要收回对我的“欢迎词”。而且,我俩的关系也无考虑的余地,就此结束,告吹!最后,她战战兢兢地说:“你骂我,说我,都可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并给了我一个“好人”的桂冠结束了全文。

我内心充满了鄙薄。把信揣在口袋里,声色不动地参加了教师的学习会。这是事先定好的,我给大家讲解毛主席新发表的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

讲完了,大曾说:“老范你讲得好!你的水平不亚于大学教授。”我哑然失笑,我知道大曾有言过其实的习惯。

一种被嫌弃的羞辱紧紧攫住了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打击。

1976年1月9日

惊悉“周总理逝世”,钻心之痛,如雷轰顶。

新陈代谢的规律,使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不可能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应怎样接好革命的班?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前进?以这为主题,我以庄重严肃的语调,在班会课上作了一番讲话,学生们睁大着眼睛,肃穆地听着。转变学生的思想,还是应坚持从路线的高度去引导,鸡毛蒜皮的事扯不清;要抓住国家大事,作为有力的契机,方有成效。

文卫科新指示:为了开展教育革命的大辩论,寒假教师一律不放假!

1976年1月13日

一日三变。承蒙权贵们开恩,准许我们小民回家了。

事情多波折,归心愈烈。或许正是这原因,我最后决定不上天津了。犹豫了很久,这几夜,总不安实,情绪很激愤,难以入睡。一种被嫌弃的羞辱紧紧攫住了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打击。恼怒、发火却找不到妥当的方式。我是个软弱、无用的人。唯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向襄阳下洛阳”--逃之夭夭。

1976年1月18日

14日登上龙镇到上海的直达列车,64小时33分钟到上海。同行的有建明、姚、柯等。

13日晚,党支部召开了毛文忠劳动反省的甄别会议。对毛散布“反动”谣言作再一次的批判帮助。会上我作了两次发言。先一次,是体会,谈了学习毛主席关于“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的体会。后一次,是表态,李正贤等人,要求“开除毛文忠出教师队伍”!我不同意,理由有二:1、教师的世界观改造是长期的,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2、去年七、八、九三个月,谣言四起,是一股社会思潮。潮流来了,大多数人跟着跑,毛主席说的。芸芸众生,反潮流者,能有几个?毛是受思潮影响。

1976年6月8日

小曲知我患病来信慰问。

小曲:
这次回沪探亲,因胸痛,到医院作了一次体格检查,X光胸透,发现左肺中部有斑片状浸润阴影,起先以为是肺炎,后来确诊为浸润型肺结核。我们那儿,得肺结核的学生教师日渐增多,我只是心里疑惧,症状感觉几乎全无,但回来一检查,果不其然!真倒了大霉!
学校领导同意我在上海养病。在上海,有现代化的医疗条件,营养也跟得上,会好的。只是疗程长一些。
家里在设法替我搞病退。对这个问题,我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知道,是很困难的。凡是1971年11月份以前参加教师队伍的知识青年,在去年夏天都已转为正式干部了。虽然近几年来上海病退工作落实得很好,条件也宽,但引龙河能否放,是个关键。上海的医生已给我开了病情证明。我想,不妨也去试试。
你感性、善良的邀请,我是感谢的。但是现在来说,这究竟有多大的价值?来了,有什么意思呢?来了,仍然保持缄默,相对无言吗?你们的家,你当然知道我是不会再去的。到学校来,我是什么身份?会给你造成什么影响呢?你倒好象不考虑这个问题?再说,经过这样的一番波折,上你这儿来,我也没有什么好心情、好兴致。来了,也不是味道,这一点你是懂得的。所以,我决定不来了。
军训去,多多保重身体。

1976年6月30日

小曲:
阴雨绵绵,在家念着你的来信。黄梅天以来,雨水特别多,淅淅漓漓,才说不愿下了,转眼又下了,没个准主意。因为下雨,每天的逛公园,也懒怠得去了。在家或者看看书,或者面对着窗外随风飘洒的雨丝愣神。夜晚,伴我进梦乡的也是这惹人忧思烦恼的雨声。养病的日子,就是这般闲逸和无聊。无聊了,是很容易回忆往事的。记得是四年前,也是六月的一个下雨天,在北大荒,我找到了那棵焕发着青春朝气的“小白桦树”……
和我没出息枯燥的生活相比,确实你是显得蓬勃向上的。军训生活火热、紧张、严格,是我很羡慕的。它能锻炼人的体魄和意志。我是愈来愈衰退了,而且象个懒汉。
如果我能病退回上海,我的前景也是很不妙的。病退的青年都进街道里弄加工组,经济上待遇很差,而且和一些“老娘们”打交道,从我的气质、性格来说,都是格格不入的。生活啊,就是这样给我出难题。“生活就是奋斗”,过去我是信奉这个哲学的,可是年近三十,又拖着病体,心气和意志都不如当年了--在这十字路口,我确实很彷徨。
你和引龙河还有联系吗?二年了,变化也不少了,有一些新闻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下一封信再说吧,你如果感兴趣的话。
膝关节积水,要注意治疗和保养。身体是自己的。

1976年8月27日

小曲:
看了你的来信,了解了你们的“地震遇险记”,没有发生什么不幸和损失,这个令人十分高兴的。要说“经风雨、见世面”,你可是老资格了。想当年,在七分场,小学校的那场“火劫”,你不是也算“死里逃生”的吗?(一笑)--“但愿人长久”。
唐山地震,据说伤亡惨重。上海的流言蜚语也特别多。救灾,给上海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上海各大医院也住满来自唐山地震伤残的灾民。他们瞪着一双双惊愕的眼珠,瞅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好像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吧。上海的很多单位,加班加点生产救援物资,市团委动员共青团员义务劳动,到车站搬运抗震救灾物资。
唐山和成都地震后,江苏地震局又预报了在扬州、盐城、海宁、及黄海沿岸有五至六级地震的消息,搞得上海人心惶惶。前几天,食品店的饼干、糕点几乎抢购一空,居民各家大量地购买蜡烛、电池等照明商品。一些小流氓,唯恐天下不乱,三五结伙,半夜三更,尖声怪叫:“地震喽!地震喽!”那天刚好下暴雨,害得一些神经敏感、手脚利落、逃命要紧的男女,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不顾死活地从楼上夺窗跳下来,有的顿时跌断手脚,摔得鼻青脸肿。据说这是一伙故意扰乱社会治安的家伙,是有预谋的,他们有统一的标志:黑阳伞、黑皮包。同时在市区的好几个居民区作案,已经抓住了几个,剃了光头,正游街呢!民愤很大,要判刑的。关于地震,各单位都向群众作了很多解释工作,这几天,人心已安定多了。
说说我近来的生活。①主要是看书。半年来,离开了自己的社会工作,闲散惯了,什么社会问题、政治,几乎也不关心。领导也很少给我来信,每月的工资倒是按时寄来的。所以我一头埋在书籍中,文艺理论书籍,我都感到头疼去研究,光看情节强的,给人以美感的文学作品。很多书,自己在小时候(初中、高中时)也看过,如今再读,仍然感觉新奇、有味儿。下乡七年多,和学生时代相比,较广泛地接触了社会,较深刻地理解了人生。阅历增多了,人情世故也懂得多了,带着自己较成熟的头脑和思想,来重读这些大文学家的作品,这些对生活现象独到精细的描绘,这些对人生道路、对爱情的精辟论述,多么使自己感慨万端啊!闲着没事,我把书中精要的章节、美的故事抄在自己的小本子上。②其次是聊天。过去,我很反感把时间无端浪费在漫无边际的闲扯和吹牛中。其实,聊天、对一个人的知识和增长社会经验,也是很有补益的。上海小市民的生活情况、邻居纠纷、婆媳争吵以及上海的青年人如何选择对象等等,能使自己进一步地了解生活,理解生活。上海是个典型的社会分子,而在引龙河就显得单一一些,没有上海那么复杂。对一些问题,在引龙河时,我确实是看得太简单太幼稚了(经的世面不多嘛),真是“死脑筋”啊。聊天的对象,一是邻居中几个和我一样病休的“病友”,有江西的,也有黑龙江的,也有上海的。二是家里人,我弟弟从江西回家探亲了。他如今也是乡村教师,放暑假回来的。他给我带来江西的乡土人情。我小妹在木材加工一厂,这个姑娘聪明伶俐,思想敏锐,社会活动很多,以往她住在厂里。我在家,她几乎每天回来,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新闻。她们厂里的新鲜事,经她一叙述,就有鼻有眼,生动起来了。还有我哥哥,尚未结婚,他已准备好了家具和房间,可是对象至今在天上飞。近几年来,经老同学、老朋友介绍,他已经“对”了二、三十次“象”了。没有一个成功的,不是人家不满意他,就是他不满意人家(当然有几次,他拒绝了人家,后来感到后悔的)。爸妈和我对他这种“玩世不恭”很反感,在恋爱问题上,他的思想意识很成问题,对于女子,他谈起来,开口就是什么“肤色”、“身材”,什么“眼睛里的丰富的内心情感”,我有时免不了要和他争辩,谴责他这种荒谬的“恋爱观”,他反而讥笑我“守旧”、不合潮流,还说什么他是坚持“理想主义”的。最近,和他谈朋友的是无线电二厂的一个姑娘,我和弟弟一次在电影院看到过他俩。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连衫裙,娉娉婷婷。可我们家的这位公子哥儿,认为她“皮肤太黑了点”。我只得摇头苦笑了。我爸爸自执行火车通勤免票以来,每月回上海住上三、四天。在上海养病,我饱尝着家庭的和融与快乐。③也干点家务。空余时间,也帮妈妈、妹妹干些杂活,如拖拖地板,修修藤椅之类。
太罗嗦了,就此打住!

不谈爱情,只叙友情,使我给小曲的信写得洒脱起来。

1976年9月9日

毛主席逝世,举国悲痛。

1976年10月15日

爆发一颗原子弹!街头出现标语:打倒“四人帮”--王、张、江、姚!群情鼎沸了!

1976年10月20日

不谈爱情,只叙友情,使我给小曲的信写得洒脱起来。

小曲:
你的这封信是挺有“味儿”的。你说我“说话、写信都讲究文词”,当了这么些年的语文教师,可能已养成了习惯,但也算不了大的缺点。我只不过不太懂你们天津人的某些土话,于是遭到了你这么一番“名副其实”的联想和“偏于第一种”的挖苦。还什么“其意思有两个”呢!
你的俏皮话很多,又自恃会解“微分方程”,可是信中的语病触目皆是。既然你说我“讲究文词”,我就来讲究讲究,只希望你听了不要下不了“大学生”的台。只举一例。你说我的长相“一个意思就是说一个叫人一眼看上去就产生一种看了叫人舒服的感觉”。吞吞吐吐,这句话真没有“叫人舒服的感觉”!你真是个搞数学的,数量词一句话中竟一口气连用了四个,数字对你来说,是如此地信手拈来,得之不费力;可从语法上讲,却是不允许的呀,我的小曲同志。另外,两个“叫人”, 两个“看”,这样的动词连用,显得累赘、不必要。搞数学,最讲究准确、简练、推导严密。说话、写信难道就该疏忽吗?“隔靴搔痒”之类的比喻并不怪。不过既然你听了“不舒服”,我遵命,以后不说就是了。
农场的女知青到处托门路、找亲戚四出求偶,你说“不喜欢”又说不清理由,我是感到奇怪的。你说“认识不到半年就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真是笑话!”我是有不同意见的。你也是知青出身,你设身处地地为她们的境遇、年龄想想,就会理解、同情她们的这个举动的无奈和辛酸。凌、林薇等人并不比别的其它人品位低下,她们也和其它人一样珍爱朝夕相处而产生的爱情和友情,可是她们由不得自己。这不是什么“笑话”,而是一种严峻的现实。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怪,这样不合情理:有的人懂得爱,却得不到真正的;有的人得到了却视为草芥。你的话引出了我这么一番议论。其实我是无权这样评论别人,也不该评论的。总之,有一点我可保证,“南下求偶”的事我是不会去做的,我也怕你会“笑话”我呀!
我的病还那样,不易好,我也不急,让它慢慢养吧。

1976年10月29日

林蔚从昆明结婚回来了。前去拜访。

她爱人是个医生,可能给她安排了一个很舒适的窝。这从她眉目飞扬的表情可以看出。但是,把她从引龙河办到昆明去,可不是件易事。她和他不得不分居一段时间。在四川北路永安里她那间充满姑娘家气息的小屋里,她请我吃糖,说:“这糖非吃不可。”我明白了,拈了一块说:“既然这糖不同寻常,我就吃一块。”--她这样就算,把“我结婚了”的消息正式告诉了我。我们仿佛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个敏感而又难以述说的话题,深入下去,其中的滋味是复杂难辨的。知青的婚恋,这儿、那儿的,总有一点儿苦涩和无奈吧。

我一时被自己的话愣住了!我有点惊诧:如此哀求苦恼的话,竟被我这么轻快稀松地说出来了?!

1976年10月30 日

张主任来了信,转达了文卫科的意思:病退要回农场检查身体、核实病情。

拖着病身子,回农场一趟,是免不了了。

1976年12月21日

11月17日,我离上海,20日到龙镇。在久别一年多的引龙河呆了一个多月。为病退材料、复查身体,整天奔忙,真跑细了腿。

上海医院的所有病历记录、X光片等病情证明,在引龙河都是不作数的。都有“假”的嫌疑。此行到引龙河,我只有一个目的,要证明自己肺腑之“空洞”病灶,绝非子虚乌有,是货真价实地盘踞在肺中央,而且面目狰狞。

冷寂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X光室大门紧锁。好不容易在热烘烘的妇产科找到了那个瘦麻杆的X光室医生。他煨着火,头也不抬:“拍什么X光,不是没电吗!”“那什么时候有电?”“我怎么知道,这要问发电厂啊。”他翘着二郎腿,再也不答理我了。我忍不住咳了两声,只能悻悻的回学校了。

在办公室,说起这没电,我一筹莫展。大曾高声嚷道:“老范你怎么不去找七年级的肖劲刚,他和发电厂特熟!他是肖劲成的弟弟。肖劲成不是过去你班的吗?”他立马唤一个学生去把肖劲刚叫来,肖劲刚高高大大的来了,听说范老师拍X光要电,抓起电话就摇发电厂:“林叔,你给我们范老师往卫生院送电。”“一小时够不?”他扭头看看我,“送两小时电,马上!”

这让人心里急得发毛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拍了X光片回来,我对肖劲刚说,“你是我们农场没有委任状的第四把手。”--他父亲肖主任是我们农场的第三把手。

他傻呵呵地笑得很可爱。

要过那个瘦麻杆的X光室医生这关,就没这么轻而易举了。

X光透视室,只生了个小火炉,根本不顶用,还是冻手冻脚。他叫我把衣服脱了。脱得只剩棉毛衫时候,我站上去了,只听他一声怒喝:你听得懂中国话吗?我叫你脱光!

我光着上身拍完X光,人都冻哆嗦了。

X光片拍了,但过了一个多星期,病情报告还没给我。他的办公室我去了三次,总是阴阳怪气的那句话:你不是要办病退吗?我们要研究研究。高人指点我:这是要你“上油”,滞着呢!

于是我带着一条“牡丹”烟,有过滤嘴的那种,两斤“大白兔”奶糖,来到他家。一进家门,我就脱口而出:秦医生,求求你,行行好,把病情报告开给我……。我一时被自己的话愣住了!我有点惊诧:如此哀求苦恼的话,竟被我这么轻快稀松地说出来了?!

1976年12月25日

在焦光明家里。他们一家人全出去上班了,我一个人静悄悄呆着,给他们看家。因无事可干,写写日记吧。

1976年即将过去了。这是不平凡、不平静的一年。国家经历了巨大的悲痛(毛、周、朱逝世),巨大的灾难(地震、“四害”),和巨大的欢乐--揪出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大快人心,人民喜庆。这种欢愉和狂喜,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淡,而是随着时间的延长而强烈。这几周来,电台、广播上,不少著名诗人、歌手都出来纵情讴歌。人们渴望一个既有个人心情舒畅又有浓厚政治气氛的团结局面。能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为什么不是百分之九十九,或更多)的人民,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是人民久已向往的。

1976年,对我个人来说,是被结核杆菌纠缠,身陷泥淖,烦恼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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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7 09:2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篇 上山下乡(六)      

1977年1月7日

小曲:
信、像片收到了。我们足有两年没见面了,看了你的像片就像是见了你一样,你比过去瘦多了。念大学辛苦,多保重啊。我把两年前你给我“惠存”的那张胖嘟嘟笑嘻嘻的像片和你的近影作了比较,发现差异很大。过去,你的笑容很可爱坦然,心思就写在脸上;如今,你神情成熟练达,眉宇间安然若定,眼神里聪慧不凡。--这是我的感觉,也可能又是在瞎话三千。看着你长城上的留影,我是遐想了好一阵子的。
29日,58次列车途径天津东站,找不到你的影子,我很难受。停车十三分钟,多宝贵的十三分钟啊。
旅途中转,在哈尔滨焦光明家住了四天。焦是我同宿舍的一个好友。去年招工回哈尔滨,在化工机械修配厂当铣工。他父亲是个和蔼的老人,39年参加革命,老红军,曾是中央监委群访科科长,因处理一民事案件,犯了错误,被控为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出党。全家因此迁来哈尔滨。他母亲是个热情、絮叨、喜欢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唱歌的女干部。这次回农场我来去都在他家落脚。一家人待我十分热忱,再三挽留,为我签票奔忙。58次误点两个多小时,本来我对焦说好他送我上火车,即转身给你发电报,后来车误点,送我上车已十点多了,市内公共交通快没了,可能是他急于回家,没有当夜即把电报发出。造成了你空等了一场,实在抱歉得很。
简单说说我病退的事。
肺结核还不算是要死不活的病,办病退有点难。而我又缺乏下乡前、过去的病史资料,办病退我自己信心都不足。死马当活马医吧。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实习?

1977年1月18日

从12日到15日,开始一口一口地吐血了!鲜红的血浆,还夹带着血块。每天有半茶缸。肺结核爷爷真惹不起!看到自己吐血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重锤击打似地猛跳,头脑里顿时涌现出杂七杂八的许多想法,关于生死、灾难、绝境的……过去,我对此病的严重性,确实认识不足。

15日拍了X片,旧病灶几乎全透亮了,溃烂得很厉害。看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二天,“毛头”每天来给我打针。

我向医院申请要求住院。

1977年2月2日

小曲:
此一番到农场搞病退,真可谓“逆水行舟”。拖着病体,到处跑,求爷告奶,和人家“谈判”,真是跑断了腿,费尽了心。有时为了想一些事,整夜睡不好觉,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加上回来旅途上挤车拼命。回到家,感觉就不太好。对结核菌这凶神恶煞,我算是有体会了。这老爷子,真惹不起!我现在的任务是全力、迅速地养好病。据估计,我的病退,在77年内可能可以解决。我也争取在77年内,治好病。有了健康的身体,我才能在新的一年里,打点精神,抖擞斗志,重新开始我生命的、新的艰难的历程。--在三十岁的时候,重新迈出生活的新的一步。好在我并不是孤独的,我们有这么一帮子--知青返城大军。就在七分场,我过去的同一宿舍里,就有李、周、黄、陈等已病退到上海了。虽然现在我们面前,还看不到什么光明,但我们并不是十分沮丧和缺乏信心的。下乡八年,农村生活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多少使我们这些人变得更“韧”了些,不会悲天悯人,叫苦连天的。
时间过得真快,你已经面临毕业了,当然是另一番心情。祝好。

病人上身脱得精光,俯卧在床上,在背脊的七个穴位上垫上生姜片,用艾蓬撮成“小宝塔”式的一座座,点燃了熏灼穴位。病人们管这叫:“烧香。”

1977年4月7日

自3月8日给你写信后,一直没收到你的信,不知何故?我是3月19日住院的。第一结核病总院在政宁路,和我小妹的木材加工一厂在一条马路上。小妹几乎天天跑来看我。我是盼望她来的,一方面医院的生活比较寂寞,另一方面,我希望她能从家里捎来你给我的信。

上海结核病总院的医疗条件、疗养环境是相当好的。有一个不小的花园,旧称“叶家花园”,是解放前一个官僚资本家为自己宠爱的生肺结核的女儿特地建造的。据说花了二吨黄金。花园里,有人工湖,有假山,有亭台楼阁,有描金画翠的飞檐游廊,建筑是十分精致考究的。花园里还有无数的奇石异峰,一百多种花卉草木,一年四季几乎都可以看到盛开的鲜花。湖里鱼翔浅底,林中鸟雀婉鸣,漫步在曲曲弯弯的小径上,清风阵阵,心情确实是很舒畅的。这个医院有五百个床位,工作人员(医生、护士、勤务员等)有六百多。侍侯是很周到的,生活设备完善,伙食也较好。一切都给你安排得妥妥切切。文娱活动可观看电视机(彩色的),每周二次电影。就是每月经医生同意只可出去一次,“半囚禁式”的。我的一些同学来看我,对我的生活环境赞叹不已。说“住在里面一辈子也乐意。”这真是没病人说的风凉话。

我们医院正在试验一种中西结合的治疗肺结核的方法,就是用艾蓬灼背:病人上身脱得精光,俯卧在床上,在背脊的七个穴位上垫上生姜片,用艾蓬撮成“小宝塔”式的一座座,点燃了熏灼穴位。病人们管这叫:“烧香。”每周二次,每次每个穴位要烧完三座“小宝塔”(或叫“小香炉”,)三个月一个疗程。我的病友们几乎个个烧得背上一串串水泡。烫焦了皮肤,抹上药膏,咬着牙扒下再来。病人们诙谐地给这种疗法取了个诨名:“火烧赤背(壁)。”我第一次来到这“中西合作所”看到这番情景,倒是令人惊恐的。没想到这些在花木山水间优哉游哉,过着神仙般生活的“休养员”们,在这儿正受苦受难呢!据说,这是有一定疗效的。今天,医生正式通知我,让我参加中西结合治疗。为了身体早日痊愈,我只好硬着头皮去领受这“刑罚”了。

医院里的政治空气也很浓,规章制度也较严,目的是一个:让病员们政治思想上和身体上健康地迅速地痊愈。每个病室都有病员支部,不知什么原因,这里的病人中干部和党员很多,青年工人也不少。我们每周政治学习两次,传达中央文件,病员支部也有文件的,思想不能生病。前天,清明节,全体病员和医院的职工医生们一起,举行了悼念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的纪念活动。大家冒着蒙蒙的细雨,为医院中心一颗巨大的“雪松”培土。这颗雪松是毛主席逝世时栽的,有悼念意义。很多医生和病员还带着哭腔朗诵了悼念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诗歌,气氛肃穆。生病一年了,我还不曾参加过有组织的政治活动,所以感觉十分新鲜。

小曲近来你情况如何?希来信,我把你的信是当作“良药”吃的。

1977年5月5日

我在上海生活得很好。医院生活条件优裕,爸爸、妈妈、哥哥、妹妹、邻居、朋友也常来看我。与同病室、同病房的人也渐渐熟悉了,聊聊天,吹吹牛,也能散散心。晚上,不是看电视、看电影,就是打牌,总闹到很晚,护士来干涉了,大家才嬉皮笑脸地回去睡觉。这儿有个很怪很好笑的习惯:对护士,不管年长年幼的,都叫“阿姨”。“李阿姨”、“张阿姨”的叫。大家好像都很自然习惯了。刚到这儿的时候,我是跟着“上当”的。因为护士们都戴着大口罩,严严实实的,你也估摸不准她有多大岁数。时间长了,了解了真相,再管十九、二十岁的小护士叫“阿姨”,我倒实在有些“狼狈”了。干脆,支支吾吾过去拉倒!护士们对病人很关心,大家的关系倒也和睦。晚上8点半,看电视才半截,护士就要撵我们去休息,说规定的睡觉时间到了。于是,这帮病人不管老幼就一起告饶,“王阿姨”“李阿姨”地叫,李、王“阿姨”过足了长辈的瘾,往往是能得到通融的。

每个月出院一次,变得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出去逛逛大街,买些东西,看看自己喜欢的戏和电影。这一天,非得过了十点,才回到静静的病院。这样的养病生活,使我渐渐地忘掉了北大荒的生活。八年引龙河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和陌生。每当自己一个人在花园里默默地散步时,总不由地想起引龙河,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它是那么令人留恋,又是那么令人憎恶。有很多事,在自己的头脑中是这么深刻,印象清晰,又有很多事,在自己头脑中仅留下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遗忘了。上次建明、甫芝到医院来看我,谈起了引龙河,言语特别多。大家都有些同感。建明调到宣传科去了。甫芝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真快!在引龙河,我结识了一些很好的人,这些人,在别处,在今后,可能是碰不上了。

接连收到你的信,很高兴。爸爸、妈妈问起我和你的事了,我很难回答他们。爸爸沉吟地点点头,说:“这个姑娘很可贵。”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贵。我们目前都处在十字路口,对未来都充满着向往。希望有一个好的结局。可是……,真难说啊。我也很彷徨,苦恼。有时,对自己离开引龙河都没什么勇气,有时又把一切看得过于简单而盲目乐观。

我的病在好转。医生说,在与我相同的病例中,我的好转是快的。我现在是严格地遵守病人的疗养规则,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去年11月的回农场,我是干得很冒失和莽撞的。结核病人是不该这样来回颠簸的。所以,致使病情退步了。我争取在6~9个月内把病养好,我是有信心的。他们来看我都说我气色很好,中西结合开始才几周,效果还不明显:针灸略有些疼和不适,但还忍受得了。你说我很“刚强”,真是天晓得!每次针灸,我的手、脚总是沁出一层冷汗,那是紧张的。

1977年6月5日

小曲:
五月十九日,我曾给你写过一信,你竟会没有收到?我真感到奇怪!直到如今,你还没收到吗?
在那封信中,我讲了王瑾英的事。她是我大妹同班的要好同学,和我们是邻居,与我们家也很熟,此人热情大方,年岁虽然不大,可是“资格”蛮老。她是仁济医院的护士,在上海治病中,我得到她不少帮助:陪我看病就医,搞些好药;在冬天很冷的天气里,她每天早晚二次到我家给我打针,我很感激她。这次,她参加了赴唐山地震灾区医疗队,为期一年,不久即北上。她对我说:“我很想到天津看看二阿哥的小曲。”王瑾英直爽,很通人情的。其实,我在她面前,极少提起你和你的事。可是,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总喜欢叽叽喳喳议论哥哥、姐姐们的事。所以她也知道你了。有时,也借此题和我开玩笑。我发现,现在的青年人要比过去的我们在这方面“老练”“抹得开”得多。她到天津,你愿意接待她吗?她可能要买点“开士米”,你尽量设法为她提供一些方便吧。
医院里的生活渐渐习惯了,感到离不开了。偶尔出院回家一趟,也感到外面太嘈杂,马路上灰大,人乱,令人心烦。医院里的宁静,很对我的“胃口”。跟人聊天腻味了,就一个人静静地看看书,散散步。春去秋来,花园里,枇杷熟了,黄澄澄的,高高地挂在树枝上;法国玉兰开花了,大大的,象一只只洁白的玉碗,散发着幽香;石榴花开了,火火红红的,象红宝石,缀着绿枝。这些花木,确实给了我很大精神上的安慰,派遣了忧虑和烦恼,在心里留下了可贵的宁和。我尽量不让什么强烈的情绪冲击自己。我的精神还是愉快的,我和本病房和邻近病房的几个年青人关系还不错,大家还算谈得来。八、九病房前一星期,病人之间发生武斗,在花园里大打出手,打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病人围了一大群。两三个十七、八岁的女病友起劲地在旁边帮忙拎鞋捡褂。男孩子打架,都为她们。小青年火气旺得很,邪劲一上来,“老肺”都顾不得了。公安局抓去了一个,开除出院二人。如今,社会治安抓得紧,一打群架就抓,管你什么肺结核不结核。现在的小青年,精神太空虚,饱食终日,无事,就要生非。我们在那年岁的时候,是用了很大的意志和理智去克服这一点的。
最近我们房间来了一个新病人,上海外国语学院法语系二年级学生,22虚岁,一副憨厚相,是农村来上大学的。通过他,我借到了一些外国古典文学作品。
我的病情,经过中西结合治疗,一个月后拍了一张X光片子,病灶吸收还是较快的,感觉精神较振足,疲劳感在消失,他们都说我气色很好,在发胖。去年夏天,合适的裤子,如今穿了,腰围感到紧绷绷的,我希望秋天能病愈出院。
小妹还是经常来,陪我散散步,给我带些食物来。我的几个在上海的同学和邻居偶尔也来看看我,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人了。

收到张民信,夏锄了,他们每天带着学生爬垄沟,薅大草……。北大荒啊,有四大累:拉大锯,脱大坯,薅大草,操大……最后一句就是下流话了。

1977年6月19日

回家了一趟。上午到尚晓扣家,他正不熟练地怀抱着“宝贝儿子”喂奶糕。他正沉浸在“老婆、儿子、热炕头”的幸福和烦恼中。

晚上,“毛头”来,送我两袋“麦乳精”。她六月底要赴唐山地震灾区了,顺便到北京、天津玩玩。我把小曲的地址告诉了她。

收到张民信,夏锄了,他们每天带着学生爬垄沟,薅大草……。北大荒啊,有四大累:拉大锯,脱大坯,薅大草,操大……最后一句就是下流话了。

1977年7月6日

小曲:
上次的,和这次的信,都收到了。你在学校紧张地学习,而我却在这儿百无聊赖。
和病友们混熟了,整日是聊大天。新来的外国语学院法语系的大学生,在病房里读书很勤奋,整天背单词。可是交谈中,发现对法国文学了解甚少。我向他介绍了法国一些著名文学家莫里哀、莫泊桑、都德、雨果的文学作品,有“人妖之母”、“最后的一课”“羊脂球”等。他很愿意听。我还给他们讲“聊斋”故事,常常吸引了一帮人。病房里的生活本来就很枯燥,我感到只有当我在讲述这些故事时,自己在体味作品中的情感和生活时,生活才是鲜活有味儿的。“四人帮”垮台了,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古典文学作品,不再被视为“禁地”“祸水”了,这实在是大好事。我在讲“聊斋”的时候,隔壁病房的一个“老政工”、党小组长,跑来,一口浓重的绍兴话:这是有毒个哇!我听罢,笑笑,竟毫无惊竦、恐惧之心了。真是时代不一样了哇!
病房中,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熟悉他们,确实使自己长了不少见识,增进了对社会的了解。有的人谈吐很高雅、风趣、知识渊博,这使人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他的周围。有的人出口粗俗,趣味很低,使人们不屑与谈,不屑与之近。也有的人,你和他接近一段时间后,会悟出很多道理和为人的哲学来。我们病房里,有个上海市政协的委员,是个资本家,也是个民主人士,“九三学社”的,他是坐着轿车来到病房的,六十岁了,半秃,银发,个很高,奇瘦奇长,面容清臞,举止温文缓慢,手里老拿着一本“文物”杂志。洗脸,他用的是一只很小的、旧的、有些破的脸盆。起先,我感到有趣:中国的老资产阶级的“革命化”,已经到如此水平了?!后来,从他对他的“侄女”的态度中,才使我感到并不是这么回事。这个“侄女”,二十一、二岁,其实是他雇来侍候他的人,可能是个远亲吧。女孩子整天为他洗衣服、做小灶、整理床褥,以至陪他逛花园,忙得不可开交,脸庞上总挂着汗水。我们这样的人,对于一个人侍候另一个人,这种现象是很看不顺眼的,不能容忍的。你并没有丧失劳动能力嘛,可以自己去做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颐指气使,看着别人为你代劳呢?这个“严公健”(这是他的大名)可能几十年的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是多么不容易啊!
天热了,日子很难过。对病情更是个考验,吃不下,睡不好,病很容易退步(去年就是这样的)。天热,花园里也去得少,一早一晚去。白天,几乎离不开冷水淋浴。
信里夹的是栀子花的花瓣,很香。你能闻到它的香味吗?

1977年8月1日

小曲:
7月6日曾给你信,到今天,还没收到你的回信!可能你很忙,毕业愈来愈临近,学习太紧张,情绪又太纷乱吧?
我们隔壁病房来了一个新病人,是复旦大学计算数学专业的,也可以算是你的同行了。他到广州搞完毕业设计,就病倒了,查出是肺结核,进了我们医院。如今,同学们在搞毕业前的教育,他却躺在静静的病房里。领导为了安慰他,预先把他的毕业去向告诉他:回本省,浙江杭州。可他仍然是心不定:焦虑、不安、烦恼、忧愁,一个临近分配的大学毕业生的情绪在他身上充分地反映出来了!(他告诉我,他们毕业班中33个人,四个得了肝炎,三人得了肺结核!大学课程负荷如此之重,把学生的身体都搞垮了。)和他的交谈,使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你。我明白,你目前的心情是不会安静的:含辛茹苦,三年的寒窗苦读,今天,总算有了结果。面临毕业了,要重新走上社会,前面是一片锦绣前景,心情怎么会不激动兴奋呢?可是,走向何方呢?这并不是完全由自个儿作主的,要由国家分配。而且,爸爸妈妈、姐姐们要出来说话,帮你出出点子,拿拿主意,甚至我,也要给你说说。这样,你难免要心魂不定、纷乱、犹豫,以至烦恼了。这一个月来,你没有给我信,是否是这些原因和心情呢?在这样的时刻,我很不希望你对我保持沉默,把你的情况和想法对我说说。或许,和过去那样,我还可以帮你出出“馊主意”吧?

大妹来给我看王瑾英(“毛头”)写给她的信:“你告诉你们家的那个‘圣人’说,我见到小曲的同学董丽珍了”。

1977年9月2日

大妹来病房,给我看王瑾英(“毛头”)写给她的信:“你告诉你们家的那个‘圣人’说,我见到小曲的同学董丽珍了”。原来董丽珍,到唐山去看望也是医疗队员的妹妹,三人凑一块了,王瑾英听说董丽珍是南开大学的,就向她打听小曲其人,一问,太巧了,竟都认识。三个丫头笑作一堆。

这个“毛头” 嘲讽我是“圣人”! “滑头”到家了!她还“跳”过我,直接和小曲通起信来。

1977年9月3日

小曲:
信收悉。你因为车祸受伤的腿怎么样了?以后骑车要小心些,多危险!怎么竟会骑到“马车底下”去的?可见是“走脑子太多”。从你的信的语调“听”出来,你好像打不起精神来,情绪很低,是吗?不必这样嘛。我也无法多安慰你、劝导你,你自己多保重,思想开朗些。关于“董丽珍”的事,王瑾英在信中也提到了:是很凑巧的。真是,山和山不相遇,人跟人总相逢。
那个复旦大学的病友说,他的同学们的毕业分配已经结束了,他的同学已经先后离开学校,走上工作岗位了。他的班级共33人,统配名额三名(学校掌握的)。此外,有本省名额(新、西、青、甘没有)有六机部、四机部、二机部的名额。具体的去向有:北京、上海、留校(二名)、武汉、四川、邯郸、哈尔滨、杭州、贵州、昆明等。他是到杭州市委组织部报到。
医院里恢复了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气功疗法”和“太极拳”,据说这个对于健身和治疗慢性病,有显著的疗效。医生和护士领着我们,教我们,每天二次。病人们有事干了,时间好像过得更快了(否则他们只好捉蟋蟀、金铃子玩)。“气功疗法”和“太极拳”都有音乐伴奏,都是“文革”前的“遗物”。“气功疗法”的音乐伴奏,以箫、琵琶为主,舒缓、圆润、婉转、幽静,听了,真叫人如入仙境,气神入定。“太极拳”的音乐有点象“小刀会”里的“弓舞”,优美、动听、轻盈、刚健,听了,真叫你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同宿舍的“法国佬”出院了。他的病没好利索,仅仅是“稳定”。他呆不下去了,挂念着学习,回学院半天听课,半天休息。明年他们毕业。而我,什么挂念也无,要继续住下去。
你们开始毕业前的学习了吧?情况怎样?

1977年9月7日

国青上星期到爸爸那儿(浙江浦阳)去了。爸爸在浦阳附近给他找了个农村姑娘,毕竟浙江是富硕之地嘛。想利用当“入贅女婿”的办法,把青弟的户口迁至浙江,离开江西那个穷山村。然后顶替爸爸的退休名额进铁路采石场工作。这是我们的“如意算盘”,还不知打得成不?!

不料,那姑娘对青弟一见倾心:“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一股舍爹弃妈私奔的勇气,惊得青弟一时没了方向:南辕北辙了嘛!

1977年9月19日

收到小曲信的时候,我正在病房吃午饭,盼信的焦虑,期待一个重大事件结局的急躁,使我的心不由地砰砰跳起来。我一眼瞥见了,“天津北仓化工设计院”的信址!这是她新的工作单位。

她的毕业分配的结果是很好的,遂了她的心愿。可是,在信中,她没流露出一丁点的欣喜,保持着一种平静的,淡淡的口吻对我说话,好象是在叙述一件与她、与我不甚相干的生姜、葱蒜、鸡零狗碎的事。她简单地介绍了新单位的一些情况,“工资四十几元”,客套地询问了我的病情,就结束了。

一种担忧,一种悲切,一种我过去品尝过的辛酸,又强烈地挤进了我的心里,爬满了各个角落。三两饭,我是硬吃下去的。午睡,各种莫名其妙的想头,在脑袋里周旋,搅和在一起,身子在床上烙饼子,头昏昏沉沉的。我好像看到了她没有表情的脸,又看到了她父亲、姐姐们的脸。猛然,又跳进了另一个人的脸:浦芝!我一惊,怎么会在这时候想到她?难道是由于我俩曾有相同的境遇和失意?

人生的痛苦,莫过于什么?莫过于眼巴巴看别人朝着灿烂远去,而自己不得不蜷缩于黢暗的角落。平心而论,我各方面的天赋并不比人差,可是……唉,上帝对小曲真是太仁慈了,我感谢上帝!

1977年9月26日

写好了给小曲的回信,是一篇“闭幕词”,客气、大方,也不酸。正待发出,却发生了一件没料到的事,收到了“上海化工学院曲缄”的信。她于25日到达上海了,她来上海化工学院是参加一个“计算机进修班”。

激动,使我午睡如卧针毡,体温37。5度,头涨、昏沉。心里在想:何至于此?!可是惶乱的心情持续了很久。

下午小妹来,让她去把她领来。

1977年9月29日

小妹去上海化工学院,小曲外出参观了。刚来电,说明天来。

1977年10月2日

30日,小妹陪小曲到我医院来。她比过去瘦多了。手向我伸来,几乎是“瘦骨嶙峋”,脸色苍白泛黄,人很单薄。

她显得很高兴。我也不紧张。小妹也在旁边。我们扯了些闲话,气氛较比轻松。这样很好。“决定政策”的话,可以慢慢地“端”出来。

今天,她又来。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二点。我给她下了点面条,煎了个荷包蛋,算是留饭了。谈的仍是一般的家常话。

1977年10月17日

昨天外出一趟。

从50路汽车到梅陇二号桥下来,小曲已经在等我了。我们一起走到她的宿舍。屋子里好几个老大姐都在埋头读书,作笔记,气氛宁静。她们见了我都露出亲切的微笑。小曲算是掉在“知识分子”堆里了。

在她那儿,小曲给我看了一大摞信,有她同学的、组长的、王淑环的、汪丽莲的、李秀英的。李秀英在信中说,“像老范这样有才华的,在年青人中很少见,我们这样的年纪,现在要重新认识一个人,是很难的呀!”汪丽莲很关心“你和老范的关系”希望她快下决心!她们的信,使我很震动,心里有一点暖意。

在家里,是一边倒的声音。妈、哥、妹都认为我和小曲“完了”。上海的市俗,使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将可能是一种真实。老实说,我也毫无信心。当然,小曲更是犹疑不定的。

和她呆了一天,沉默多于话语。主要是我话少,影响了她。我带她到家里,吃午饭。有国华哥相陪,席间,显得热闹很多。家里的低矮、窄小,加上八一铸造厂机器轰鸣引起的振动,可能都给了她一个接一个的意外和惊惧。不过,她不会流露出什么的。下午,我们到了外滩,在人民公园看了“鱼展”。她对我始终不冷不热,要紧的话一句也没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上午,正依在床上,迷迷糊糊。忽听到走廊上“笃笃笃”的皮鞋声,是她!我一翻身坐起来,盯着门口,她出现在门口,但不进来,望着我,脸色阴沉。

1977年10月20日

小曲:
我这封信,可能要打扰你的学习情绪。这也是无奈,情势所迫,有些问题不说清楚,以后可能更难堪。
9月24日我给你写了封信,主要内容是:1、对你走上新工作岗位表示了祝贺,望你勤奋好学,不馁不止。2、对我俩的关系,何去何从谈了些看法。信中说,如果你和我继续保持往来很勉强的话,我认为你可以和我分手了。“你已经28岁了,应该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了。在这样的时刻,我是不应该太自私的。”“我们相好一场,虽说没有佳果,但也总算有缘。我不再会发火,也不再后悔。”信没来得及发出,便收到你到上海的来信。
星期日,在你那儿,我看到了汪丽莲、李秀英的信,我很感激她们的好心。因为现在,我是很孤立的。许多人都认为,我和你是不可能的了。这是一股强大的世俗力量。无可奈何,我只得投降了。思考下来,我很难想象,你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为了我,作出这么巨大的牺牲。我也不忍心让你为我牺牲;过去在引龙河是这样,今天在上海也是这样。
望三思,给我一个回音。给汪、李回信,请代我问好。

1977年10月23日

今年高校招生进行了重大改革:恢复考试!几千万青年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求知、求学的热望,像冰河解冻后的澎湃春水,气势汹涌,震撼人心。

可是回顾逝去了的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欣喜又被悲切掩盖了。

上次,朱卫国到医院来告诉我,他在虹口乡办,没发现我的病退材料。病退可能不成。明年,我争取要去参加高考。明年,我整整三十足岁了!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小妹星期六陪小曲在淮海路买了些东西。

1977年10月31日

30日是星期天,小曲会不会来呢?

上午,正依在床上,迷迷糊糊(这段时间,睡眠一直不好)。忽听到走廊上“笃笃笃”的皮鞋声,是她!我一翻身坐起来,盯着门口,她出现在门口,但不进来,望着我,脸色阴沉。我招呼她进来,她望了我一眼,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就开始抹眼泪了。

她说,“我并不是光想到自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才好。”还说她爸爸、大姐仍然是老态度,“二姐很可怜我”。

我少不了安慰,劝导了一番。

我们在花园里坐了很久。老张(病友)来找,说:“你妹妹在病房里等了很久了。”我让小妹陪她回去。

1977年11月1日

小妹下班后到我这儿来。“传达”了小曲的话,对小妹,她说得很明确了。她把什么都推诿于家长的反对。小妹说,她哭得很伤心。     

我知道,她不是个果断、敢为的人,也知道,面对选择她备受煎熬,更知道她的真意是什么。她的眼泪是惹人同情的。靠了眼泪,她把一件十分难办的事,轻而易举地办好了。

1977年11月4日

收到张民信。谈起高校招生制度改革在农场引起的巨大反响,“老青年们都准备背水一战了!”

他说,你的病退材料经党委讨论后已报局里。一个小角色,还报局里?--活见鬼。

1977年11月10日

星期天,小曲没有来,我们就这样“拉倒”了。

今收到她一封短信,她同意“分手”,并作了再一次的解释。

1977年11月26日

真糟糕!病有了反复。从今天起,药物升级,上了“利福平”。

“利福平”45元2角一瓶(一百粒)!乖乖!我要爱惜自己。

1977年12月2日

昨日下午,小曲打电话来,问我是否给她打过电话?我说,没有啊。她说:“你生我的气了吧?”我淡淡一笑:哪儿谈得上呢?她说她们23日学习结束。我答应送她上火车。

1977年12月6日

星期天,小妹到我医院来,给我看了一张虹口上山下乡办公室的通知书,说我的病退材料已到上海。

1977年12月12日

星期六下午,小曲到医院来,她还能到我这儿来,我自然是高兴的。没想到的是,她一来,我们的关系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

这个变化,严重地侵扰了我渐渐平静的心情,我又失眠了。

我们一见面,东拉西扯说完一些客套话后,她就几次尖刻地用话语向我撞击,用这方式发泄她内心的抱怨、委曲、不得劲。我不想和她一起回忆往事,也不想和她纠缠、争辩;但有些恼火,对她的来意有些反感。后来,她又哭了,哭声,惊动了花园散步的病友頻頻回头。“你有什么好哭的?”我真有点不屑一顾。让她哭去。“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她趁势伏在我的肩头,抽抽噎噎地说:“我们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我们的事自己作主不行吗!”“不听你爸爸的?”“我们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也不得不同意。……”我愕然了!……

我有点触摸到她的内心……看来,她对结婚的要求是很迫切的,她说,她已经等我等了三年了(!?)还说,我一点都不体谅她的心情。她说了很多,我只得听着。她的设计是尽快结婚,暂时分居,几年后再设法搬到一起。她好像深思熟虑好久了,计划很周全。我毫无思想准备,料不到她会如此这般。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星期日,小妹来。我把小曲的意思告诉了她,小妹欢喜雀跃地说:到明年,我会有180元钱,全给你。”我知道这是她准备买新手表的钱。

1977年12月19日

这几天来,和小曲的曲折委婉,缱绻缠绵怎么说得清呢?

由于家庭的支持,我向她抛出了明年十月份结婚的方案。不料,她口气漠然地说:太快了吧?这和上星期六的态度又是一百八十度。当然,她理由也很充足:过一年二年后,我也有了些钱,你身体也结实了,这不更好?

回忆一下她前后的举动和话语,我渐渐明白了她藏在心里的想法。她把我“粘”着,是为了给自己将来留一条聊胜于无的后路。我也不愿点穿她。

暮色中,我们在四角亭坐了很久。三年的分离,使得今天的亲吻显得更甜蜜、醉人。

她离开医院,已经八点了。

第二天,我回家。发现她和妈、爸、妹坐在一起吃泡饭。我惊讶万分:“你的腿真快。”

妈告诉我:昨天半夜十点半,她就到我家了,因为到化工学院的50路车没班车了。她无处可去,才敲开了我家的门。她是又冻又饿又怕;家里是又惊又奇又喜。妈向我叙述此事时,小曲只是娇羞地笑着。

由于爸妈对她的关切,我俩显得更亲密了。在小屋,我们忘情地依偎着、吻着。三年后,我才真正感到小曲是很动人的。

要分别了。说些什么?真想不起合适的话,说什么……。可是小曲似乎是有准备的,说什么话她早就准备好了。

1977年12月22日

小曲来。风飕飕……

要分别了。说些什么?真想不起合适的话,说什么……。可是小曲似乎是有准备的,说什么话她早就准备好了。她让我病好了,在上海找个好姑娘,“爸爸是不会同意我们的!”

风飕飕,我感到冷,我沉默了许久。她看了我一眼,又哭了。

“我怕你受不了!”

“你怕我受不了,还这样!”我不禁愠怒了,“你懂什么受不了受得了!你这样七颠八倒作弄人,还以为你善良?”

她在上海拍了一些照片,我向她讨了一张:在上海黄浦江畔独个的留影。

她走了,我看着它,心里愈来愈不是滋味。我曾对她说,我俩相识八年,还没张合影,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吧。“这样你是否就觉得抓住我把柄了?”冷语一言,利箭穿心!我一时语塞,心里又气又闷。

我在照片背后忍不住题了两行字:

江畔孤影,似水流情;
天涯话别,肠断为君!

1977年12月23日

昨晚,到凌晨一点多才睡着。有些感冒,喝了一杯“午时茶”,在发汗,是原因一。

早起,天淅淅漓漓在下雨。本来,是准备去送小曲的,现在,决定不去了。让小妹代劳一下。

现在,我最重要的是珍爱自己的身体。精神上、体力上我都被她搞得疲惫不堪,我不该再受她的支配了。

现在,我最重要的是考虑如何走自己的路;保身体,图长计,下功夫,求发展。

1977年12月26日

23日下午4点半,小曲给我来了一个电话,问我为什么不来送她,“医院管得这么严吗?”

听小妹说,我没去,她很生气,哭了一场。她是准备我去的,“还洗好了四个大苹果”。

1978年1月2日

1977年又过去了。我怎么办呢?束手无策,蜷缩在病院。真有点被抛弃的感觉,被时代、人世、青春……。昨天,爸爸来,说我不该不去送小曲,那怕是出于礼貌。我如今倒也有些后悔。尽管那天,送她的话,我很可能回来发高烧。

爸说,你给她写封信吧。

小曲走了,心里一直被什么压着,不去想她,也真难。其实,信我在写,断断续续写几行就中断了,很难写,怎么说?解释一下?发泄怨恨?动动心思,整夜整夜的,就睡不着了。

1978年1月9日

小曲来信,让我安心养病,说她业务上负担很重,心情也沉重。

1978年2月9日

昨天,张民来,告诉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好消息:他的入学通知书来了--上海师范大学化学系!张民,学业上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听人说,他的高考试卷,就像标准答案,准确、清晰、整洁。工作上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八年了,终有佳果。我为他由衷高兴,赞叹不已。也为自己一阵悲哀,我好像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了,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1978年3月2日

2月19日小曲来信,老调重弹,念叨困难,准备“后撤”。这个月,我心情低落,白天沉默寡言,晚上辗转难眠。

现在,我终于摆脱了,从阴霾中冲出。还是要感谢文学。在引龙河的一些往事,促使我写出了一篇新的小说《小白桦,薄薄的树皮爆裂着》。创作的喜悦,发掘生活中美好事物的喜悦,又使我从苦恼中走了出来。

《小白桦,薄薄的树皮爆裂着》,叙述了四人帮时期,一个女知青与一个“二劳改”的一段悲苦恋情。

小说源于引龙河七分场的二件真事。

其一。我在七分场920的时候,因算是革委会的人员,被允许在小食堂吃饭。毫无疑问,小食堂的伙食比连队食堂的伙食好点。小食堂有个干杂活的二劳改,是个东北小伙,长得浓眉大眼,英俊魁梧。劈柈子、挑水,干活像阵风似的。上海女知青王雅芳,是小食堂的炊事员,长得不怎么样,鼻子扁扁平平,简直不能算鼻子,像爬在脸上的一条鼻涕虫。可性格很开朗快活,整天格格地笑个没完。不知怎么的,他们俩对上眼谈上恋爱了。天一傍黑,就钻食堂后院的柴禾垛,一个一个大窟窿的。来小食堂吃饭的干部多,革委会马上发现了这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段时间,中央有个文件,专讲女知青被当地干部、村民调戏、欺侮、霸占、强奸的事,要各地政府、党委重视这类破坏上山下乡、破坏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行为,一经发现,严肃查处。这个二劳改和王雅芳谈恋爱(说是“腐蚀”知青)似乎也沾边,于是被批斗了好几次。那王雅芳经领导严肃地批评教育也扛不住,表示与他划清界限,不理他了。一天趁黑,二劳改在场院附近的一棵白桦树上,上吊自杀了。听此消息,我为曾在我眼前自然鲜活地存在着的一条生命的阖然消失,感慨不已。忽然,发现此信息似乎有误,因为,我印象中,场院附近空旷得很,没什么树啊,我天生好奇,特意去看了看,果然是有棵不起眼的小白桦树杵在那儿,才小孩胳膊般粗!就是它,带着人高马大、魁梧健硕的他,离开了人世,真难以置信!

其二。也是一个二劳改,同样的东北小伙,同样的英俊壮实,而且憨厚、智慧。他曾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电机专业的高材生,可能是太喜爱自己所从事的专业了吧,一念之差,他盗窃了公家一只英国进口的万用电表,价值几百英镑,因此被捕入狱。出狱后,自觉无颜见父老同学,留在了农场。在机耕队,是技术上的一把手。为人诚恳,对求教于他的,无不悉心指点。老师傅们喜爱他,知青们敬重他。老大不小了,都张罗着给他说媳妇,把哈市一个老高三的女知青介绍给他,还一拍即合。婚礼之热闹隆重,七分场有史罕见。我与他不熟,但也跟在众人后头,凑了两元钱的“份子”。

我始终弄不明白,同样是二劳改,同样生活在七分场这块土地上,为什么他们会有截然不同的遭遇。对前者,人心是那么的残忍、冷酷;对后者,人心是那么的柔软、多情。

但他们就真实无疑地发生了。在我身边。

(第二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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