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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鲁延:父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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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6 16: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父亲的记忆

在抗日战争的1942年,我父亲在山东湖西得了“黑热病”,人黑得象木炭。1943年8月25日凌晨三点,我在延安窑洞里出生时,也就是一根小木炭,浑身黑不溜秋,重5斤3两,且体弱多病:先天性营养不良,先天性心脏病。
妈妈告诉我,多少次我病得快死了,可都在咽气的一瞬活了下来。在延安的一个晚上,我突然发烧,又开始全身抽搐,父亲妈妈赶紧抱着我上医院。
过延河时,突然河水暴涨,水很快涨到父亲的胸部,他心想这下子完了,他把妈妈向前一推,把我搁在他的肩膀上,对妈妈大声说:“你们赶紧上岸去,要死,死我一个,你们不能死,小黑子将来可以当兵啊!”
说来奇怪,老爸话音一落,河水顿时不再上涨了,我们都活了下来。
10多年后,1961年我果然当了兵,成为一名野战军的战士。而今老一辈相继故去,我经常会想念他们以及代表着他们奋斗精神的那些艰苦岁月。


1960年暑假期间,肖华将军和夫人王新兰阿姨到了南昌,住在赣江边“励志社”,他们是回兴国老家探亲的。一个晚上,父亲妈妈带我去看他们,闲谈时,肖华突然问我,小黑子上什麽学啊?我说正在念高中二年级。肖华说,明年考大学就去上“哈军工”吧,以后为军队搞科研。我说我要上“北大”,学外语。肖华哈哈笑了,说好啊,你王新兰阿姨在外交部工作,你跟她说说吧。王新兰阿姨说,你可以上“北京外国语学院”,还有一个张家口“军事外语学院”,以后可以到驻外使馆当武官呐。我心中一喜,点了点头。
从此,我就开始“梦游”张家口了。
1961年9月1日,我去学校参加过开学典礼回到家里,父亲正在桌边看文件。他见我回来了,老花镜一摘,唉了一声,说:“危险啊——!”
“什麽危险?”我惊奇地看着他。
“总理说你们这些干部子女危险哪,”父亲说。
“我们有什麽危险?会去当特务?当流氓?把我们看成什麽人了!”我不喜欢老年人把我们看得一文不值。
父亲眉毛一扬,很夸张地摇摇双手说:“哦——,那可难讲哦,搞不好就是特务流氓。”
我肩膀一耸,很生气地哼了一声说:“现在就断定是特务流氓了,那还说什麽?”
父亲开始唠叨,说某某人的儿子叛逃苏联了,某某人的女儿颓废了,卧轨自杀了。周总理很担心干部子弟变成社会的累赘,甚至是祸水。说现在干部子弟的数量已经达到两百万之多,怎麽办哪?总理最后号召干部子弟去当兵,到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里去锻炼,可以先当兵,后上大学嘛,这样才能做到又红又专,等等。
我实在不喜欢听这些大道理,可是老爸兴致勃勃说个没完。
“周总理的号召很好哦,但是呢,当兵是很苦的一件事,”父亲故意撇撇嘴说,“比如你这个人吧,懒得要命,怕苦怕得要死,当然是不能当兵的;要当,也就是当逃兵。算了,我在说废话,吃饭去吧——”
他的话激怒了我,我感觉受到了侮辱:“谁会当逃兵?你怎麽知道我会当逃兵?”
“你不去当兵,就当不了逃兵嘛,吃饭去,吃饭去,”父亲做出一副不想说下去的样子。
“我就要去当兵!我倒要看看我会不会当逃兵!”我气坏了,热血沸腾。
“真的吗——?”父亲拉长了声音发问,他的眼神一如猎人盯着猎物。
“真的!真的!真的!”我捶胸顿足嗷嗷叫。
几分钟的谈话结束之后,父亲的“激将法”把我“激”到了野战军。1961年9月3日,我被分配到28军82师245团1营2连当兵。


1961年,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野战部队训练非常艰苦。陆军第82师正值担任全国十大“作战值班师”的任务,一星期至少有6天夜间紧急集合,不是全副武装翻山越岭,就是公路奔袭,真是太劳累、太艰辛了。
我遇到最大的问题是饿饭,几乎顿顿吃不饱。每次吃饭,其他人吃得很快,我却在细嚼慢咽,等我一小碗饭吃完后,木桶里已经空空如也了,总有一两个战士拿一把饭勺刮桶里残余的米粒,“古古古——”,那刮桶的声音真难听。
很多上海兵、厦门兵饿得受不了,就让家里寄罐头来,看着他们能够多少补充点营养,我也写信给父亲妈妈,让他们给我寄点吃的东西来。
妈妈很快回信,讲了一堆大道理,什麽影响不好啊,什麽学习长征精神啊等等。她说的道理都很正确,问题是这些道理不能当饭吃,填不饱肚子,我很失望,也不再写信了。
过了几天,父亲来信了,我以为他也要教训我一通,没想到他在信中教我怎麽才能吃饱饭的窍门:

-----吃饭也有窍门,不掌握,当然吃不饱。你第一碗饭,不要添得太满,添大半碗就好,加点汤,一家伙搞下去;第二碗饭,你把它添得小山那麽高,满满的,你慢慢吃,不着急了嘛,这样一来餐餐吃得饱了。

哈哈!司令员也饿过饭哦,这才掌握了“吃饭如何吃得快”的动作要领,哈哈!看父亲的信,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虽然他没有寄罐头给我,但是他讲的“小道理”让我感受温暖和启发,我不再躁动。
光天化日之下,我哪能“添得小山那麽高”抢饭吃呢?司令员的儿子,面子不能丢嘛。夜里就不同,利用在猪圈站岗时,到连队地瓜地里,用刺刀撬出几个地瓜,放在煮猪食的炭火里煨熟,吃得满嘴乌黑。
吃饱了不饿,才能好好搞训练。


1963年初,陆军第82师第245团挑选了11个人,去南昌步兵学校学习单项刺杀。那时,我父亲还在南昌,没有到福州军区上任。领导照顾我,让我提前几天去南昌,回家看望父亲妈妈。
我回家后,父亲听说我要去南昌步校学刺杀,问我刺杀怎麽样?我说,不是给你们写过信了吗,我是连队的刺杀标兵,团部放电影,我都上过幻灯片了。
父亲撇了一下嘴,“吹牛吧?”
我说,这没什麽好吹的,我哪敢欺骗司令员哪!
父亲挥了一下手,说:“下楼,到院子里去弄两下我看看。”
警卫员拿来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之后,我持枪立正,从“预备用枪”开始,接连做出“突刺”、“防左刺”、“防右刺”、“防下刺”,以及“侧击”和“下击”等动作。我尽量撞击步枪上的通条和附品筒,让它们哗哗震响,以烘托我的动作显得更加勇猛刚劲。最后,我以三句杀声和一个干净利索的“枪放下”结束动作。
父亲微微一笑,点点头,没说一句话,转身上楼。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说:“我给警卫团打了电话,明天上午8点正,你到警卫团大操场表演刺杀和投弹。”
我一听有露脸的机会,心里别提多高兴。
“对了,我忘记问了,”父亲又说,“你的投弹怎麽样啊?不会出洋相吧?”
我夸张地说:“天天练这些东西,想出洋相都困难哪!”
父亲噗嗤笑起来,“真是一个兵油子了,你听着,一定要认真操练,如果你出了洋相,我就扒你一层皮哦——”

次日上午8点,我首先表演了刺杀动作,由于在部队有“天天练”的规定,我的刺杀动作规范、娴熟,表演顺利结束。接着,我表演投弹,这是我的强项,在家上学时,我就能投57米左右,经过部队严格训练,自然很有把握。
投掷的是重量为500克手榴弹。第一个弹:58米,第二个弹:64米,第三个弹:69米!
警卫团官兵给了我很多鼓励的掌声。
我去南昌步校学习后,《南昌晚报》刊登了这条消息,还有我的一张照片。妈妈写信对我说:“你父亲把这张报纸看了好几遍。吃饭时,他脸上一副很得意的表情。他对我说,‘小黑子很像样子了,进步很大了’。他非常高兴啊!”
不知为什麽,看了妈妈的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居然也能给父亲带来一点快乐,我哭了。


1964年大比武期间,我担任尖子班长,参加了团、师、军、军区“步兵班山地对刺”的比赛项目。我们班取得了优异成绩,两次评为集体三等功。
10月,我被任命245团1营2连1排长,授少尉军衔。
11月,我去福州军区开会。一天晚上我请假回家,父亲正好在客厅看报纸,我见了他立正敬礼,他看了看我的少尉领章,笑了一笑,道:“当官了?这是什麽军衔哪?”
我说:“少尉军衔,小芝麻官儿。”
父亲示意我坐下,略微沉思片刻,说道:“小芝麻官?人民给的,要当好哦。我有几句话要讲一下,你最好记下来,经常看一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钢笔,记下了父亲的四点要求:
一是,不要有野心,当官不是为了发财,是为人民服务的;
二是,要爱兵,不能骂人,更不能打人,要把战士当作自己的亲弟兄对待;
三是,不能骄傲自满,不要做半桶水;
四是,不能顶牛,对抗上级,有意见当面讲,不搞小动作。


1982年10月,父亲列席党的“12大“归来后,提出要去泰宁县旧战场重游。并且决定我们兄弟俩一块去,为他执笔,完成《大洋嶂阻击战》的一篇回忆录。
在红军时期,父亲在红3军团4师当侦察队长时,曾在泰宁县大洋嶂打过一仗。那一仗真可谓艰苦卓绝。
父亲说:“那个大洋嶂海拔高1400多米,我们当天傍晚开始爬山,第二天清晨才爬到山顶,没有路哦,夜里黑乎乎的一切看不到,爬到半山腰,向导趴在地上哭,后来溜跑了。我们继续爬,脚刚刚踩上山顶,就发现敌人上来了,先敌一步,开始肉搏——”
我们乘坐的北京牌吉普车过了三明后,山越来越高,林越来越密,公路越来越窄。适逢天下小雨,吉普车转弯时车轮很容易打滑。路边是万丈深渊,根本看不见底,车子一转弯,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儿,这个路太难走了。
“那个时候,红军天天爬山打仗,打仗爬山啊——”父亲望着远处浓雾弥漫,连绵不断的的山峦叹道,“人就像傻子一样,爬啊爬,打啊打,没有思想,脑子麻木啦——”
接着,父亲指了指车窗外说,你们以为这里的山很高吗?泰宁的山更高,那个大洋嶂海拔高1千5百米,你们爬得上去吗?我说估计问题不大吧。父亲嗯一声,说也许吧。

我们到达泰宁之后,父亲用了几天时间寻访当地群众。他要确认大洋嶂峰顶有没有(象石头门一样,一左一右的)两块巨石,当年红军作战时称之为石门阵地。
寻访了几天,村民们都不知道山顶上的情况,因为大洋嶂太高了,又没有路,周围村子里只有几个药农和猎户上过山。
正当父亲着急时,有一个瘦小个子的村民说他上过山顶。
父亲问,你多少年纪了?
他说58岁。
你哪一年上过山哪?
他说就是红军打完仗后上的山。小时候顽皮,听说红军在山顶打过仗,他爬上山去捡过子弹壳。
父亲大喜,问他山上子弹壳多吗?
他说太多了,还有炮弹皮呢,他还说他背了几块炮弹皮下来,拿去卖了废铁。
“你知道山顶上有两块大石头吗?”父亲问。
瘦小个子说:“是有两块大石头啊,我还在上面睡过觉啊。”
“你愿意带我们上山吗?”父亲问。
“愿意愿意,老红军首长来了,一百个愿意哟。”瘦小个子说道。
终于找到了石门阵地!又“捡”了一个向导。父亲哈哈大笑。
当晚,父亲决定让我和我弟弟邓东捷次日晨上山。因山高林密,野兽出没频繁,同行的还有泰宁县武装部长、武装部参谋3人、基干民兵10人和那个瘦小个子向导,总共17个人。
大家都带着武器。我挑选了一支冲锋枪和一个子弹袋,三个装满子弹的弹夹。我老弟选了一把54式手枪。晚上临睡觉时我跟他开玩笑说:“明天要是碰上了熊瞎子,你的几发子弹打完了可别找我啊,哈哈!”

次日晨,父亲送我们出发。走了三公里后,就到了大洋嶂山脚下。
瘦小个子向导是个吃尽艰苦,手脚利索的山民。他手拿一把砍刀,在前面开路。
山脚下是一片一人半高的茅草、芦苇林,密密麻麻,铁箍似的盘绕着大洋嶂。
瘦小个子的砍刀左挥右舞,砍出一条路来,我们的行进十分迟缓。密不透风的“芦苇林”中呼吸困难,我们没走出一公里,已经是大汗淋漓,透不过气来。
芦苇叶子尖利,我们脸上和手上都割出一道道血口子。

出了芦苇林,进入古树参天的森林,到处是藤条,密布如蜘蛛网。
瘦小个子的双手没停过,他累了,砍不动了,就交给民兵砍;一个民兵砍了15分钟不到,就累哭了,还是瘦小个子砍。
森林中能见度低,枯枝败叶腐烂的臭气熏得人受不了。
脚下的青苔湿滑,不时有人摔倒,身上碰得青一块紫一块。
蚊子和小虫子无处不在,身上、手上叮得都是包。

出了森林就是断崖绝壁,几乎90度的石壁耸立面前,望而生畏。休息时瘦小个子说,当年红军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啊?!我们都惊呆了,这怎麽可能呢?

我开始仔细端详一块块巨石,准确地说,是一片峭壁。周围林密树高,常年不见日照,加之山水的不断冲刷,峭壁惨白而光滑。然而在上边,峭壁顶端边缘的缝隙里钻出几条葛藤低垂而下,绿叶间挂着一串串紫白的小花,临风摇曳,婀娜妩媚,给本来显得阴冷且死气沉沉的峭壁添加了几分生动。

休息后,瘦小个子说:“这里红军爬得上去,我们爬不上去,我们就走国民党兵的那条路,从山腰上去吧。”
“只有红军能爬上去,只有他们才能创造人间奇迹!”我心里想道。
我们在山顶滞留了25分钟,吃点干粮喝口水。邓东捷给两块大石头(石门阵地)照了几张相。而后下山。
路途中,有人“哎哟”惨叫了一声,我听那声音特别耳熟,可是四下看不到“哎哟”的人影啊。
“在这里!”一个民兵喊道。
一片看上去平坦如镜的深褐色葛藤网上,有一双解放鞋在抖动。扒开藤条一看,一个人头朝下,倒挂在葛藤上。定睛一看,啊?这不是俺老弟吗?我哈哈大笑。
大家七手八脚把邓东捷从树藤中拉出来,他见我笑得正在抹眼泪,气哼哼地说:“你还笑!真是个龌龊鬼!”

我们下了山后,空际已是一片夕阳,看了看表,上山下山总共八个半小时。到达泰宁县招待所时,老远就看见正在门口等候我们的父亲。
晚上吃饭时,父亲显得特别像父亲,他亲自给我们兄弟俩打开青岛啤酒,并为我们斟满酒杯,还破天荒第一次给我们敬酒,他脸上总挂着笑容,目光那麼慈祥。
我们兄弟俩起立给父亲敬酒,我眼含热泪激动地说:“爸爸,我们哥俩儿认真地给您老人家敬一杯酒,我们从大洋嶂下来,最大的感受就是:红军伟大,父亲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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