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讲到这里,我又要说几句题外话,再接着给你讲故事。有位朋友批评我,在我的文章中虽然看起来尽量和读者保持在平等聊天的角度来述说。
可是,旁观者清从我的字里行间,还是流露出一种优越感的沾沾自喜。
乍一听这话,让我感到非常冤枉,我在我的校友和朋友中算是相当平民化的,从来都不把自己当根葱。知道普世关怀才是人生的根本。自己也极力愿意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平等待人。我自以为从来没有自以为是、高人一等。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误会呢?
我反复思考后,才明白,这是一个内心面向公众的园地,不是当年101中的校园。你无意中的文字,就伤害了某位有心的读者。在这里,我表示道歉。
我在前文中所说的当年我们学校那些在运动中不可一世的同学,用笔绵里藏针,不够厚道。其实,他们那样做,一定有他们的理由。
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或者并不承认。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其实一直是一个非常不平等的社会。而我当时却得天独厚,占尽了社会的便宜。拿北京人的话来说:便宜都让你给占了。别这儿占了便宜还卖乖。
过去,我认为我的成绩,这都是我自己凭本事争来的。我从育才毕业的时候,大多数同学按照这种学校的传统,都习惯性地还留在育才,或者考到101中,只有我一个人考到了北京四中。这不是我自己的本事大么?
到了初三,四中还不让住校,因为城里的学校实在没有足够的宿舍,我就转回了育才。四中的教导主任大吃一惊,还有人会转出四中?当时,进了四中是平民子弟了不得的大事啊?我以为,这也是我的本事。
考高中,我一定要住校。就考了101中。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据我们高一三班的数学课代表黄正风说,张郎郎的理工科的分数一般,因为他的作文分是第一高分,才把他拉进了101中。
顺便说一句,世界多么小,后来黄正风娶了北京地下文学另一个沙龙的女主人徐浩渊。(就是第一个写讽刺江青对联的人大附中的才女,为此,她也住了监狱。)她是著名的女诗人,和我弟弟寥寥和我的弟妹双子都是铁哥们。
而她的父亲徐迈进一不留神,在文化大革命中折进了大狱。一度成了我的狱友。他们父女二人都是故事多多的人物,在这儿暂且按下不表。
那时,我也认为我考上101也是我个人的本事。等我在这个学校体力受不了的时候,我又转去外语附中。这次轮到101校务办公室的老师们的诧异,从这个学校转走,我是不是晕菜了。
在我转学的同时,育才我们同班的美女侯延滨,恰恰好不容易正从外语附中转回101中。我觉得这种转来转去对大家都是一样的,是很正常的事情。
考大学的时候,由于我在外语学院附中,这是外交部一条龙的系统。所以,我们在高考以前,参加内部考试。我听说上海外语学院法语不错,我就报考了那个学校。在等候通知的时候,艺术院校开始招生,我听说中央美术学院那一年从全国招十个学生。我们呆着也是呆着就又去考了一场。
结果,在全国统一考试之前,这两个学校都提前放榜,考取的人就要取消报名号。结果,这两个学校我都录取了。外交部比文化部厉害,上海外语学院拿走了我的报名号。
那时候,我觉得我的确很给我妈争气。这都是我自己的本事。
我当时以为,所有的考生,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谁跑在前面,就证明了谁的实力。我们考学的几个关口,都是恰好教育部在强调择优录取的原则。
就拿我们外语附中来说,我们班的干部子弟本来就少,按照往年,怎么也得想办法让他们上去啊。结果,我们高考那年三分之二都名落孙山。
再拿中央美院来说,当时的总书记邓小平的女儿邓琳,就因为成绩不够。连和中央关系很好的美院附中校长丁井文费了多少力气,最后还是无可奈何。
同年,老革命版画家力群的儿子郝明他也学了多年绘画,这次也照样不予录取。还有,著名油画家(《开国大典》的作者)董希文先生的长子,我的铁哥们儿董沙贝,画画得棒极了。只是由于文化课不过关,也被中央美院拒之门外。
这些故事,成了我当时的自以为是的理由,是以这些事实为依据而一叶障目了。其实,我当时不明白,我知道的仅仅是有限的事实。
你看我又在自吹自擂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时候,我完全不了解当时的社会。完全不了解,人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层面。
我进监狱以后,见到的人多了,听到的故事多了。才渐渐明白:我对社会上实际的情况一无所知。正如苏格拉底说的:我知道的事情越多,才越发现我一无所知。
直到遇罗克告诉我,他就是因为家庭出身就没有考上大学。我才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情况。后来,我陆陆续续知道了,很多人都有类似的遭遇。
比如说:清华大学的水利专家黄万里,他的父亲黄炎培是全国政协的副主席,是我国第一个喊出“毛主席万岁”民主人士。真是和我党同心同德的人了。
黄万里先生,从水利学的科学角度,坚决反对三门峡工程。还由于他看不上无原则的歌颂当权者的文人,认为知识分子和执政党之间,不要当蜜友,要当诤友。要给当局提出质疑和提出实际问题,那才是真正帮助当局。
于是,写下了《花丛小语》这篇杂文,创造了一个讽刺这些“无耻文人”的词汇“歌德派”。还替这类文人写了一首这样的词,现在看来这首词远没有后来郭老写的那么肉麻。现在看起来,黄先生的文笔还是不错的,请看:
《百花齐放颂》(调寄贺新郎):
丝尽枝头蘖,
怎当他、春寒料峭、雨声凄切?
记得梅花开独早,珠蕾却曾迸裂
盼处士,杏无消息。
桃李临风连影摆,怯轻寒,
静悄悄,微言绝.
忽来司命护花节,
羞把嫩芽茁,
乘回风、拨开霾气,宇清如激。
人世乌烟瘴气事,一霎薰销烬灭.
翻潋滟,芬香洋溢。
好鸟百花丛里翠,这当儿,鼓旭笙簧舌。
心自在,任翔逸。
我觉得他老人家是真心要当政府的诤友,也是在毛泽东先生的千呼万唤下才出山的。
他没有想到,这里面犯了两个大忌:一、三门峡和三峡工程是毛主席作为历史第一圣君的标志工程。三门峡工程一旦成功,就应了中国千年的老话“圣人出,黄河清”。三峡就不用细谈了,毛主席早就为这个浪漫的梦写下了千古绝唱。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黄万里先生在俏皮幽默中,忘记了投鼠忌器的不二法门。他戏仿的歌德派作品题目竟然是《百花齐放颂》,老天爷,您真是晕了,这词是歌颂谁呀,这里外里让龙颜大怒的理由多了。要我是皇上我也急了。黄先生,您真是个天真书生,你怎么能犯这个险?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去试探主席雅量的底线呢?
晕了,他那时候真是晕了。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因此,他的品学兼优的长女黄无满在考分极高的情况下,竟然一榜落地。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后悔药啊,万金难求!
他连忙给几个当年的同学打电话,这才发现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他一家。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钱伟长的儿子钱元凯的情况了。钱元凯是四中的高材生,在毕业典礼上作为毕业生代表讲了话。不料通知下来,居然名落孙山。他一气之下就去首钢当工人去了,现在细想也许他不是意气用事,也许是深思的结果。
最近团结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外祖父俞平伯》这本书,作者韦柰。他是因为有一位在红楼梦问题上和毛主席意见不一致的外祖父,结果也不能上大学。我想,多半那不是毛泽东先生本人的意思,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了,我一定会认为,这又是下面的人曲解了毛先生的意图。
后来,我才明白在中国社会的这个超级多层大蛋糕上的人们。每个人的位置都不一样,真是应了一句谚语:万物各有其位。人们的户口不能轻易变动,人们的社会位置也是难以变动的。
我们那个时代的所谓痛苦和烦恼,和那些无权入学,无钱生存,走投无路的人们相比,我们的烦恼不在一个层次上。
那时,我们入学了,我们已经进入了国家编制。成了公务员了,在我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干年后,我看了我们院儿当时的小屁孩儿----何群,拍的一部“主旋律电影”《凤凰琴》依然让我感到震撼。到了什么年代了,“转正”两个字,在不同的地方,有着如此不同感受的分量。
说真的,咱们看什么事情都不能先入为主,主旋律的艺术品里照样有精品。不一定都是“歌德派”的作品,咱们至少还是有选择欣赏权利。
当年多数整我的人(老于例外),后来分析起来。其中很多人早就对我怀恨在心。如玉告诉我,他们对我的嫉恨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却浑然不知。现在想来,这也是必然的,这是自然发生的。
那时候,我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那里面隐含着一定程度的特权。
在我党执行阶级出身政策最准确的那几年,才有了所谓“择优录取”的说法。不过,所有的考生们还不是在一个起跑线上,有些人甚至不在一个竞技场上。
比方说,遇罗克的功课会比我差吗?在当时我们的条件是根本不可比的。我只能和那些可以和我有同样权利的人去比。
韦柰比我笨吗?黄女士没我考的好吗?
允许参加高考是一个坎儿,可以录取又是另一个坎儿,如果,我和另一个考生样样成绩都差不多,都进入了最后录取线。如果二者取一的话,那时,有些其他的因素就起作用了。
当然,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没这么多废话了。这就是对联辩论开始时的社会实际状况。
我必须承认,我讲的故事一定有先天性的局限性。我的故事范围,一定也是有限的。我不会讲自己不熟悉的故事。我以自己亲历的或者亲耳听说的故事为依据,加以演绎。
诸位看官,听我故事的时候。请注意,这只是一家之言,一个一言堂的古书艺人在讲故事。我以个人特定的角度,来讲我特别的故事。千万别以为我可以给你任何问题的正确答案。我的故事,也都仅仅是你我心灵深处问题的萌发和开始。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ea5d9e01000862.html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