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和西方的中国史学者中,孔飞力长久以来便被视为“大家”,这也是为什么1977年费正清(John K. Fairbank)教授从哈佛大学荣退后,当时四十多岁、正值盛年的孔飞力从任教十多年的芝加哥大学被请回哈佛,接替费正清出任历史暨东亚语言文化研究希根森讲座教授(Francis Lee Higginson Professor of History and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ivilizations)。在美国和西方中国学界,这是一个属于“旗手”性质的重要职位。然而,孔飞力的历史著述并不以“快”著称,他本人更不属于“著作等身”之辈。他于1978年重回哈佛到2007年退休的三十年间,共出了三本书。第一本,是1990年出版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以下简称“《叫魂》”),此时,距他的第一本书《中国帝制晚期的叛乱及其敌对力量》的出版已有二十年了。第二本,即我们现在译为中文的《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以下简称“《起源》”)。这其实并不是一本专著,而是以孔飞力1994年在法兰西学院所作的系列讲座为基础经修订编辑而成的一本论文集,由法兰西学院魏丕信(Pierre-琀椀攀渀渀攀 Will)教授撰写了长篇前言,于1999年出了法文版;然后,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又于2002年推出了英文版。孔飞力的第三本书,是2008年出版的《生活在他者世界的华人:现代的人口迁徙》(Chinese Among Others:Emigration in Modern Time),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中译本。
孔飞力的历史写作素来以文字精巧和意蕴深邃著称,并继承了乃师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z)的风格,在历史叙事的构建中渗透着深刻的知识及人文关怀(史华慈曾称他将“关于历史的研究同涉及人类意识和思想史运动的深层关怀结合了起来”)。在他回到哈佛后出版的三本书中,《起源》是篇幅最小的一本,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本,孔飞力在这本书中所提炼并集中阐述的,是他以自己的基本“问题意识”(problématique)为出发点多年来从事中国史研究而形成的一些基本看法,以及与此缠绕在一起的他自诩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或更为准确地说,真正的“知识精英”)的视野及关于人类命运的忧虑。翻译这样一本书,当然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关于中国国家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嬗变起始及其思想资源的探索中,孔飞力的讨论集中于被他称为“文人中流”的政治及文化精英所起的作用。这种做法本身,其实也是孔飞力对于包括他本人在内的“真正的知识分子”所应负使命之理解的一种反映。在这一点上,孔飞力和乃师史华慈是极为相像的:他们都有着一种对于知识精英“先驱”作用的深刻信仰,这既是他们关于历史动力的一种基本理解,也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身份以及所应当起到的历史作用的一种想象,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身为“知识精英”的使命感(但这又与权力和名利全然不相干,也不意味着他们对自身局限性和可堕失性的无视),并以此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这恐怕也是为什么史氏对于孔飞力如此欣赏,而孔飞力又从来便对史氏持弟子礼的道理之所在。在史华慈于自己学术生涯晚期写成的《中国古代的思想世界》这一巨著中,一再表现出了对于先秦诸“先学”(learned vanguard )、“先哲”(the vanguard of those who know)和“先贤”(the vanguard of society)的高度重视,并认为正是他们界定了构成中国思想文化传统底蕴的一系列基本范畴和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史华慈和孔飞力关于自己所要获得的“真正的知识分子”身份的楷模;对于史、孔来说,不管从事何种研究,最终的问题意识应当“涉及人类意识和思想史运动的深层关怀”。这是他们关于自身知识关怀定位的愿景。
孔飞力在中国近现代历史叙事的构建中对于中国共产党革命及其历史影响的关切,其实并不是一种仅仅在他身上才特有的现象,而在美国中国史研究领域的几位“大家”的身上均可以看到。(而正是在这一点上,孔飞力同美国中国学界的另几位泰斗有相通之处。)在这里,我们也想从关于本书的讨论引开去,讲一些并非无关的“题外话”,对孔飞力与他的老师费正清和史华慈,以及与他为同时代大家的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和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做一番比较,以便把这里讨论的问题讲得更清楚一些。③
近三十年前,柯文(Paul A. Cohen)提出了“在中国发现历史”的观点。后来,这一看法曾面临过方法论乃至道义层面的挑战:“在中国发现历史”会不会成为一种方法论上的陷阱——问题固然是以中国的名义被“发现”的,但何种问题值得被发现以及其意义应当如何界定,是否在中国以外以及“发现”之前便已被确定了?如此所引出的质疑是:难道只有西方学者出于自己的知识关怀而产生的“问题”才是“有意义的”吗?柯文也是一位学识渊博、胸襟宽广的大学者,他对此极为重视,因而在《在中国发现历史》的再版本中以一篇长篇大论的“新序言”专门展开讨论,其中着重强调了这样一种危险:“在破除一种视中国人无力实现自我转变而只能依靠西方引进现代化的偏见的同时,我们是否无意中又对中国历史形成了另一种偏见,即中国历史上只有那些已由西方历史经验所界定的导致现代性的变化才是值得研究的重要变化?”⑦柯文所涉及的,是由萨伊德(Edward W. Said)所开启的“东方主义批判”(critique of orientalism)似乎已在西方学术界受到某种重视的现象背后所隐藏着的一种更深层次的危险:当“有意义的问题”的界定仍然要由“东方经验”在“西方知识”中的位置来决定时,对于东方主义的批判也就有可能落入一种“新东方主义”(neo-orientalism)的陷阱!
④John K. Fairbank,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pp. 2-3.
⑤Benjamin Schwarz, China and other Matter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16.
⑥Frederic Wakeman, History and Will: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of Mao Tse-tung’s Thought,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 p. 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