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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功秦:回忆哥哥萧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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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0 01:54: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萧功秦:回忆哥哥萧默——写在《建筑的意境》出版之际


   在哥哥萧默逝世前二个多月,我从上海来北京开会,与往常一样,离京前,我总要住到他家里,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长谈。此前不久,他刚从医院里被抢救回来。这样出生入死的过程已经经历过好多次,见怪不怪了。他告诉我,他不久前刚脱稿的《建筑的意境》已经交给出版社了,嘱我在这本书出版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一下。他说,那是他一生中对建筑艺术的心得与总结。写的方法完全不是学院式的,这本书就是写给大众看的。他大概已经做好了自己看不到这本书出版的思想准备。当我从快递员手中接到这本从出版社刚发来的新书时,斯人己去,百感交际。
   那次谈话过程中,他精神特别好,所以谈的时间也特别长,一直谈到深夜,快结束时,他说,我们兄弟那么多年,谈话总是那么投机,也是我们的缘份。下一辈子,我们还是做兄弟。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告别语了。我说,不久我还会来北京,那时我们还要好好谈。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此前,我两次在收到他的病危告知,都从上海飞过来看过他,他每次都能挺过来,虽然常常大汗淋漓,人瘦成只有四十八公斤。肾病与心肺衰竭已入膏肓,然而,他总是那么乐观豁达,在精神上,你不会觉得他是个病人。不久前他还给我寄过一张在病榻上的新相片,他为这相片的题名是“虎卧神犹在”。
   然而,这确实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二个月以后,也就是一年前的今天,电话里传来侄儿萧龙的声音,告诉我他爸爸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三十年来,他总是不断创造出医生所说的奇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在兰州出差,胃出血,要开大刀,推进入手术室前,他反复叮嘱主刀医生,一定要把胃的另一面翻一下,看看胃的背面有没有什么问题。医生很自信,说那一边不会有问题,不必看,他在上全身麻醉以前,还是坚持请医生一定会再看一下。医生答应了,那医生在开刀过程中果然顺便翻看了,到这时才大吃一惊,发现胃的另一面,几乎全坏了,非当场切除不可。正是他的那种预感,以及坚持向医生提醒,才让他多活了三十年。
   其实,十年前他已经进入肾病晚期,他又有幸在八年前换了肾,从此又焕发起了精神,他还特别为己故的捐肾者烧起一柱香,说不管他是谁,我要感谢他给了我另一次生命。他非常珍惜这次新生命。
   这八年以来,可以说是他的学术井喷期,他把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敦煌建筑艺术》与由他主编的《中国建筑艺术史》全部重新修订过,还出了好几本书,而且越写越精彩。他的一个学生来看他,说他这一辈子做了三辈子的工作,指的就是他这八年做的事,完全超出常人的想像,表姐说他整个人就是个奇人。
   他写的敦煌生活的回忆录《一叶一菩提》在社会上引起巨大的反响,许多人都说没有想到,一个专业建筑学者居然能有这样的文笔,把文革时代的知识分子的众生相都写活了。有一位文学编辑说,他的这本书,在当代文学史上可以留下一笔。而这本书,七哥告诉我,一共只写了五十天时间,是在思潮泉涌时一气呵成的。这本书出版后,记得有一次我去贵州,遇到一位组织会议的青年朋友,他知道我是萧默弟弟,就告诉我,《一叶一菩提》太吸引他了,他是花了一个通宵,把那本书一口气从头看完的。后来我告诉他这件事,他为此还高兴了好久。他总是对我说,换肾以后,让他多活了一次人生。
   每次谈话,我们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不过这些年来,他最关心的还是中国的大势。他对极左的一套深恶痛绝,对官场腐败与社会不平充满义愤,对中国未来民主充满期待。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总是要用自己的笔去抒写自己忧国忧民之情,以及对人生与社会的感受。换肾八年以来,他就是在“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境界中渡过的。
   我们家兄弟三人,功平,功汉(萧默)、功秦,分别以出生地北京、汉口、西安为名。我们出身于起义军人家庭,由于父母五十年代初就去世了,我在上海由姑母抚育。两个哥哥在北京读大学。五哥萧功平读的是农业机械学院,七哥萧默读的是清华大学建筑系。虽然从小我们三兄弟就不是生活在一起。但我们三兄弟关系特别亲,萧默是我家的二哥,家族里排行老七,我称他七哥。五哥与七哥这两个哥哥把父母一样的感情投在我的身上。
   我记得那是我小时三年级时过六一儿童节,刚带上红领巾,一回到家,就收到了他从北京寄给我的一大包礼品。折开来一看,是一套十六册的安徒生童话集。这套书一直陪伴我度过少年时代,收到这些书时的心情愉快,我直到现在还不会忘记。过了许多年以后,他才偶然中告诉我,这是他在学校里卖血省下来的钱。
   小学五年级时,他从清华大学放暑假后来上海,带我去杭州西湖旅行。一路上给我讲好多名胜古迹历史来历。在六合塔前,在苏小小墓、在岳坟旁,在长满青苔的张苍水墓边,给我一路讲过来,他面对长满杂草的古塔与荒凉的大殿,会赞不绝口。多年来,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带我去旅行,告诉我什么是建筑学上讲的“尺度”,如何欣赏古建筑的艺术美,为什么中国的园林有如此的魅力,故宫里的太和殿前为什么需要有那么大的空地,站在午门前面,你为什么会有一种渺小与压抑感,你的这种感觉与建筑造型有什么关系,中国的古建筑匠师们为什么要让人们产生这种心理,等等。从小我就对文学、建筑与历史有兴趣,就知道梁思成,后来又知道了常书鸿。正是多年来七哥以他对历史与文化的热爱来启迪我,我也在潜移默化中,对历史与文化的兴趣就这样滋育了出来。
   七哥从清华建筑系毕业后,被分配到新疆伊犁自治州的伊宁,在那个充满异国情调的边陲小城,他在那里当过建筑设计技术员与中学教员。1963年,在他的老师梁思成先生的帮助下,调到敦煌莫高窟从事建筑历史研究,在那里度过了整整十五年。他曾告诉我,他如何在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石窟里爬上爬下,在暗淡的手电筒光下,与古人进行着无声对话,并在数以百计的卡片上,一笔笔勾绘出壁画上的建筑形象。
   受哥哥的潜移默化,我对敦煌也早已热忱向往,1973年秋,那时我还是上海郊区一家机械厂的工人,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我积攒了一年工资,仅带了全部储蓄共二百多元,像一个漂泊者那样,从上海一路北上访古,到过开封、洛阳、西安、乾县、天水、兰州、我来到敦煌时,就住在书中提到的他那间与高尔泰谈天说地的小房间里,在那里,我才知道他们平时吃的只有粗盐、红辣椒与腌韭菜,在广袤的戈壁滩上、看到的是光秃秃的石山与沙山,听到的是敦煌佛阁上的孤寂铃声。
   在七哥小房间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梱梱写得密密麻麻的敦煌古建筑卡片。正是他在这十五年中,拿着长柄手电筒在黑洞里写下了这些卡片资料,为他以后在中国古建筑史研究方面另辟蹊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78年,七哥考回母校清华建筑系。他毕业后进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我也于同年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读研究生。从此我们有了更多的机会见面。三十多年来,我们每年都能见面。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有这样的哥哥作为我的精神的引路人。回顾七哥的一生,其实,他也是一个充满幸福感的人。这并不是说他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恰恰相反,他的人生困顿、逆境与挫折,比我经历的要多得多。读过《一叶一菩提》的读者都可以从字里行间发现这一点:他的个性中有着一种极佳的自我调适结构。他的种种禀赋、性格与经验,合在一起,使他始终生活于充实之中,他是一个从来不知道空虚为何物的人,他对人生的达观态度,对生活困境的坦然,对复杂困境的应变能力,对挫折的体验中感受到人生的丰富性,对自己从事的事业的痴迷与执着,对生活与艺术中的美的敏锐捕捉能力,以及发现美的由衷欣喜之情,还有他的嫉恶如仇,他身上那种湖南人特有的坚毅刚愤与侠情义胆,都使他的人生有着比一般人更为丰富的色彩。他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真正的侠士。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4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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