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新岳：研究历史真相时的陷阱

tuffy05

　　研究历史真相时的陷阱

　　研究历史的难点之一，就是搞清历史的真相。不少人以为，搞清历史的真相很容易，只要查一下档案，访问一下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就能搞清历史真相。这种看法太乐观了，因为档案很可能是片段的，断章取义的，当事人的回忆很可能加有私货，可能会隐瞒对自己不利的细节，夸大对自己有利的细节，抬高自己的历史作用，所以对历史档案和当事人回忆录，都不能轻信。

　　我们探究历史真相的时候，最容易误入的陷阱之一，就是轻信某个当事人的证言，某个当事人的回忆。这里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证，来证明当事者的回忆是绝不可信轻信的。

　　这个例证是“抓捕江青的过程”。

　　抓捕江青的过程，有各种传闻，有人说：“江青听到宣布拘捕她时，就倒在地上打滚，不肯起来”；有的书刊更是描写得身临其境，说：“江青听完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张耀祠的宣读后，'忽'地跳下床，手指向办公厅副主任，横眉瞪眼骂道'滚！你给我滚出去！警卫员！来人哪！快来人哪！'接着江青反身抓起床头的一只瓷瓶，奋力朝张耀祠砸去。张耀祠闪身躲过，猛扑过去一把将她按住……”

　　当然以上都是传闻，不可信也不足为奇。现在我们举出的例证，是抓捕江青时就在现场的当事人。很多人会以为，既然是抓捕江青时在现场的当事人，他的回忆应该是完全可信的吧。其实事实并非如此，现场的当事人的回忆，也不可信。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四位现场当事人的说法。

　　第一位：张耀祠，中央警卫团团长，亲自去抓捕江青的负责人。
　　第二位：武健华，中央警卫团副政委，亲自参与抓捕江青的人。
　　第三位：黄介元，中央警卫团警卫科副科长，亲自参与抓捕江青的人。
　　第四位：马晓先，江青的护士长，在江青被抓捕时，她在现场，是目击者。

　　按道理说，这四位当时都在现场，在回忆江青被拘的细节，应该基本一致。可是这四位当事人的回忆录，却是相差很多。我们就不得不分析：他们四个人，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或者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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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是上述四位现场目击者的回忆录摘要。

　　一、【张耀祠的回忆】
　　我一进她的办公室，她正坐在沙发上。我向她宣布：‘江青，我接华国锋总理电话指示，你现在还进行分裂党中央的活动，党中央决定将你实行隔离审查，马上执行。你到另外一个地方，你要老实向党坦白交待你的罪行，要遵守纪律。你把文件柜的钥匙交出来。’
　　由于我对江青的极大愤恨，我当时说‘你现在还进行分裂党中央的活动，你要老实向党坦白交待你的罪行，要遵守纪律。’是我临时加上去的。
　　在我宣布的时候，江青双目怒视，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未发一言。她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会有这一天的。她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在地上打滚。
　　我宣布完后，江青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拿了一个信封，用铅笔写上：‘华国锋同志亲启’，然后将信封两头用密封签贴好，顺手交给我。
　　这时武健华同志上前领着江青出来。外面专门为她准备的红旗保险轿车在等候着，江青以一种惯常的姿态上了车，将她送到另外一个地方了。没有给她戴手铐，没有人向她扔纸团、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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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张耀祠回忆，江青在听到宣布后，她的反应是：“双目怒视，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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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马晓先的回忆】
　　张耀祠吩咐那些全副武装的军人守在外面，而让我和高云江、黄介元、马盼秋几个人跟着他一起进到房间里面。
　　进了江青的办公室后，我看见江青正坐在沙发里。通常江青在办公室的时候，就习惯这样坐在沙发里，把脚放在跷脚墩上。张耀祠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江青，我接到华国锋总理电话指示，你现在还进行分裂党中央的活动，党中央决定将你实行隔离审查，马上执行。你到另一个地方，你要老实向党坦白交代你的罪行，要守纪律。你把文件柜的钥匙交出来。’
　　在张耀祠向江青宣布那段话的时候，江青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表面上没有显出慌乱，但她的内心绝不可能是平静的。她等张耀祠把话说完，轻轻地说：‘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张耀祠就把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江青听完张耀祠第二次宣布了中央的决定后，才站起身来。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入一只牛皮纸信封里，折好口，拿钉书器钉好，用铅笔写上‘华国锋同志亲启’，然后交给了张耀祠。
　　这一连串的动作，江青做得不紧不慢，看似镇定自若。在这之后，江青提出要上一下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办公室的边上，张耀祠同意了，江青走了进去。张耀祠立即要我把江青的东西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
　　然而，当我把东西收拾好了之后，江青还没有从卫生间里出来。张耀祠也觉得时间长了点，就让我进去看一看。我进卫生间一看，江青正坐在那里愣神，显然她在思考着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就出来了，江青随后也出了卫生间。
　　我们一起离开了江青的办公室，我和江青坐上了一辆大红旗轿车。我记得轿车好像在地上走了一段，就驶入了一条地下通道，我也不记得走了多长时间，最后到一个安置江青的预定地点。那是一座地下建筑，她在那里住了半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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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马晓先回忆，江青在听到宣布后，她的反应是：“等张耀祠把话说完，轻轻地说：‘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张耀祠就把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马晓先的回忆与张耀祠的回忆有矛盾，张耀祠说“江青一言未发”；而马晓先却说江青向张耀祠说话了，虽然只是一句‘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但也绝不是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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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武健华的回忆】
　　行动小组的成员进屋后，迅即从左右两侧和沙发背后把江青围拢在一个半圆形的中间。江青仍然坐在那里，一副愤怒、凶猛、铁青可憎的脸上，显现出忐忑不安的惊惧，瞬时又故作镇静，木然地抬起右手，扶了一下眼镜，侧着头面向张耀祠和我，她首先发问：“你们要干什么”？
　　张耀祠站在江青的左前方，他以习惯的军人姿态，威严地说：‘江青，你不听中央的警告，继续结帮拉派，进行分裂党的活动，阴谋篡党夺权。中共中央决定，对你实行隔离审查，立即执行。’
　　张耀祠又责令江青，‘你到另外一个地方，要遵守纪律，你要老实向党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江青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问道：‘中共中央是什么人决定的？’
　　我不耐烦地叱责她：‘中共中央是什么，你难道会不明白？’
　　江青改口：‘我是说是什么人指使你们来的？’
　　张耀祠立即明确地正告于她：‘我们是奉华国锋、叶剑英副主席的命令，来执行中央决定的。’
　　我说：‘快！马上离开这里。’
　　江青说：‘那我这里的文件呢？’
　　张耀祠说：‘我们会有人接管的，你把钥匙交出来。’
　　江青说：‘那不行，这里许多都是中央的机密，我要对党负责。钥匙，我只能交给华国锋。’
　　张耀祠说：‘那好，你把它装在信封里由我转交。’
　　江青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上身前倾，用铅笔在一张信笺上，给华国锋写了一封短信。信中说：‘国锋同志：来人称，他们奉你之命，宣布对我隔离审查。不知是否为中央决定？随信将我这里文件柜上的钥匙转交于你。江青十月六日。’接着她又在一只印有红框的大信封上，写上‘华国锋同志亲启’几个字，下脚还注明‘江青托’。
　　江青把钥匙用一张信纸包好，同信笺一起放进信封里，然后在信封两端，粘贴了‘密封签’，并用手在‘密封签’上用力地按压了几下，顺手把信交给了张耀祠。
　　我急得火燎燎的，再次督促她：‘走！快走！’
　　江青拿掉了膝盖上的小被子，整理一下衣服，两手按着沙发扶手慢慢地站起来。临出门之前，她又要上卫生间。江青尿急尿频的毛病，由来日久，不以为怪。
　　为防不测，我叫女护士马晓先同她一起进去。本来她过去到卫生间，有时也要护士陪同。
　　离开春藕斋正门，穿过十几米的暗廊到达前厅。这里靠墙停立着一个多功能的衣架，江青取下一件深灰色的披风，马晓先帮她戴上帽子，系好带子，走向停车处。
　　江青固然是个为人奸狡刁猾、残忍刻薄、心毒手辣、则天武后之心不死的野心家，但在今天这些凛然、魁伟的军人面前，她又拿出了巧使顺风船的本领，虚伪地夹起了尾巴。既然她肯于俯首顺从，照指示行动，且无力反抗，也就没有加铐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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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健华回忆，与张耀祠的回忆和马晓先的回忆都相差很多，据武健华说，江青既不是张耀祠说的“一言不发”，也不是马晓先说的“只说了一句话”，而是与张耀祠和武健华有很长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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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黄介元的回忆】
　　大家进了江青的房间，见江青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腿上盖了一条小方毛毯，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有文件、文具等物。行动组几个人立即呈半圆形把江青围住。江青坐在那里，见来人的架势，先是一脸怒气，后又平静了下来。她扭头问：“你们要干什么？”
　　张耀祠马上向江青宣布：“江青，你不听中央的警告，继续拉帮结派，进行分裂党的活动，阴谋篡党夺权，中共中央决定，对你实行隔离审查，立即执行。”
　　张耀祠又命令江青：“现在把你送到另一个地方，你要遵守纪律，老实向党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江青听后一脸惊恐地问道：“中共中央是什么人决定？”
　　武健华说：“中共中央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明白？”
　　江青又说：“我是说是什么人指使你们来的？”
　　张耀祠立即严肃地说：“我们是奉华总理、叶帅的命令，来执行中央决定的！”
　　江青又嗫嚅着说：“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对我这样。”
　　武健华严令催促江青马上走。江青提出她这里的文件怎么办？张耀祠说会派人来接管，并让她交出钥匙。江青提出钥匙要交给华国锋。张耀祠就让她把钥匙封在信封里，代她转交。江青写了封信，信中说：“国锋同志，来人称，他们奉你之命，宣布对我隔离审查。不知是否为中央决定？随信将我这里文件柜的钥匙转交于你。江青十月六日。”她把钥匙用信纸包好一起装到信封里，并贴上“密封签”。然后交给张耀祠。
　　一向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江青，这时不知怎么一下乖了起来，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因尿急尿频的病上了一趟卫生间。马晓先给她披上了一件深灰色风衣，她一身黑衣，服服帖帖地跟随大家离开了二○一号楼大院，上了红旗保险车一会儿就到了地下隔离室。因为她比较配合，连手铐和准备堵嘴用的毛巾都没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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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介元的回忆与武健华的回忆类似，江青在听到宣布后，与张耀祠和武健华有很长一段对话。但黄介元回忆的江青说话内容，武健华又有不同，多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对我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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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述四个人的回忆，在江青在听到宣布对她进行隔离审查之后的反应，这个关键问题上，居然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张耀祠说江青“未发一言”，马晓先说江青“只说了一句话”，武健华说江青“说了很多句话”，黄介元也说江青“说了很多句话”，但又多出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对我这样。”

　　这是一个典型相反矛盾的证言。这四位当事人的回忆完全不同，我们必须分析，他们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难道是张耀祠记性差，忘掉江青曾经与他有过很多对话，错误地回忆成江青“未发一言”？这个似乎不太可能吧。拘捕江青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忘得这么离谱吧。
　　难道是武健华凭空捏造了江青的一大段对话，黄介元更是捏造了江青说：“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对我这样”，这个似乎也不大可能吧。
　　而江青的护士长马晓先，是与其他三人立场和地位完全不同的人。她的回忆似乎证实张耀祠的说法，她说江青“只说了一句话”，并没有大段的对话。

　　这里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是，张耀祠和马晓先想隐瞒历史，故意隐瞒江青说的一大段话。
　　第二种可能是，武健华和黄介元在捏造历史，故意编造出江青说的一大段话。
　　这时要想破解这个历史真相，就要采用福尔摩斯破案的逻辑推理方法，用推理分析的方法从扑朔迷离的证言证据中，推理分析出事件的真相。

　　第一是考察江青平时的性格。江青是一个很沉不去气，一碰就跳的人。在审判江青的时候，她在法庭上还要大声地喊叫，绝不是那种束手就擒的人。从江青的性格推理，她遇到别人抓她的时候，一言不发，是符合她平时的性格是为人的。所以这样分析下来，张耀祠说江青“未发一言”和马晓先说江青“只说了一句话”，是不合理的；而武健华与黄介元说江青“说了很多句话”，是合理的。因此张耀祠和马晓先应该是撒谎者，而武健华与黄介元应该是说真话。

　　第二是考察撒谎者的动机。张耀祠什么要隐瞒江青的话呢？我们可以想象，张耀祠是中央警卫团团长，是这件事的最高责任者，不管这件事出什么问题，他都要为此负责。因此张耀祠有顾虑，他怕透露出江青被捕时说的真话，会引起上面领导的不快，甚至有可能犯泄露中央机密的错误。所以张耀祠干脆说江青“一言不发”，这样就不会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马晓先是江青的护士长，是江青一边的人，如果她透露出江青被捕时说的真话，怕别人会指责她为江青翻案。所以马晓先就说江青“只说了一句话”，这样也不会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武健华是中央警卫团副政委，不是这件事的最高责任者，所以他说话可以大胆一些，透露出江青曾经说了不少话。
　　而黄介元不过是一个副科长，说话更没有顾虑，就把江青说的“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对我这样”这句话，也抖了出来。所以四个人里面，应该是黄介元地位最低，可是他的说法反而最为可信。

　　往往越是大人物的回忆，害怕真相泄露会对自己不利，顾虑很多，可信度也比较小；而越是小人物的回忆，往往会鲁莽地说出真相来。
　　因此，我们在探究历史真相的时候，越是官方的材料，越是大人物的回忆，就越要小心。因为官方的材料和大人物的回忆中，陷阱是非常多的。头脑简单的小人物说的话，倒是不大会设什么陷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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