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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敏:电影界“翠明庄黑会”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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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3 05: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电影界“翠明庄黑会”始末

无草不毒,是人皆黑,这样的日子我们整整熬了十年。1966年6月22日,天空响起炸雷一般的吼声,声讨“翠明庄黑会的反党大合唱”。乐队总指挥自然是电影领导人夏衍、陈荒煤辈,男高音则是上海的瞿白音。他高唱的是《创新独白》。此文颇有特色,是有感于电影的公式化概念化而发,用杂文的笔调阐发“唯陈言之务去”的要言妙道。文章刊于《电影艺术》1962年第四期。哀此文之不逢时,一出笼就遭到上海市长柯庆施的无情批判。“陈言”就是指党的文艺方针,就是反党,罪无可绾。

1964年初夏,我到北京就医,走访老友袁文殊,时任中国电影家协会书记。漫谈中讲到《创新独白》,说朋友们劝瞿白音写一篇自我批判的文章。白音不肯。我想这正是白音的骨梗性格。这时正是文化部“假整风”期间,是“十年动乱”的前奏。文艺各界都各找出一祖师爷。电影界有夏衍,文学界有周杨,戏剧界有田汉等。这与本文无关,不赘。

为说明“黑会”的始末,必须回溯到1962年。是年2月10日,我在长驻地鞍山接到通知,要我火速到中国影协报到。干什么?没说。我乐得进京,一可会晤老友,二可看些影片,三可跑跑书店。北京春寒料峭,冷气袭人。见到电影家协会书记袁文殊,才知是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20周年,要请几个摇笔杆的写文章。斯时上海的柯灵和瞿白音已经到了,都住在翠明庄。同时,文化部管电影的副部长夏衍和陈荒煤也要在此处开会,研究当前电影体制问题。

嘿,翠明庄,好迷人的名字。可不能顾名思义。它既无翠绿如盖的树林,也没有明丽舒敞的房间。原来是沿用旧名,其实是中央组织部的一处招待所。地在东华门附近,两层楼房前面是一条狭窄的马路。车流很多,整天轰轰然不断,使人不得安宁。这一点必须说明,否则住华屋,甘肥饫,写“黑文”,岂不要罪加一等。

夏衍和荒煤主持的体制座谈会开了四次,谈电影管理体制。参加座谈的,除夏和陈,还有袁文殊、八一电影制片厂厂长陈播、影协负责人之一的黄钢、电影史学家程季华等。笔杆子柯、瞿,于也列席了。所谓黑会,即指此言。会上袁文殊曾说:“参加会的只于敏一个是布衣。” 毫无官衔而参加如此高层的会议,幸乎不幸?

溯自1959年庐山会议后,全国上下大反右倾。连“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都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面当权的干部幸免的自然不多。总之是伤害了很多的人。在1962年初的广州话剧会议上,周总理和陈毅元帅讲话,为全国知识分子摘去资产阶级的帽子,归入人民一边。全国文化人无不欢欣鼓舞,说是沐浴了春风。从中央到地方,都有出气之说,即所谓“白天出气,晚上看戏”。翠明庄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的。3月中旬,这样的会开了四次。空气和缓,畅所欲言,也没有人出什么气。会上议论的问题大致有四:一是关于电影的管理体制。三个大制片厂,长春厂、北京厂、上海厂,是否仍下放省和市,抑或收归文化部直辖。二是关于如何提高影片的艺术水平,力求符合观众的需要。文化部是否直接抓一批创作干部。下放的人员是否收回一部分,用轮训的形式培养人才。三是批评创作的条条框框,艺术教条主义。题材方面应当开源,从“五四”以来的社会生活都可以写。四是为解决剧本荒的问题,特别强调编剧队伍的扩大和培养。

会上大家畅所欲言,没有人定调子,发指示,做结论。共产党会多,我历年参加过不少。像这样自由、平等、舒畅、和谐的会则不多。一定要找一顶帽子给它戴上,我看自由主义比较合适。我这布衣虽有发言权而未使用,因为管理体制一套我一窍不通。我参加“黑会”,自然成了“黑人”,所幸没有什么辫子可抓。这样一次会,自今视之,思想太不解放,改革的步子也如小脚女人。本来是正常的事,戴上黑眼镜一照自然是黑的了。夏、陈二人都是掌权的副部长,说他们“黑线”夺权,岂不是自己夺自己的权么?常识以下的事,竟掀起滔天大浪,思之可怕也可羞。

我到京是为了写纪念文章的。除了上述四次正式的会,还有几次笔杆子的碰头。2月19日,大家到军委文化部,听传达总理和陈毅元帅在广州会议上的讲话。春风春雨,滋润心田,鼓舞干劲,但是怎样写纪念文章,还是心中没底。2月26日,荒煤讲了他的初步设想,也只是一些浮泛的意念(这里插一句,笔杆子们当年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只有荒煤、文殊、于敏、黄钢,其他人都不曾在延安)。大家约定3月5日分别写出供讨论的提纲。我认为与其写应景的纪念文字,不如写与电影实践有关的学术性论文更为有益。柯、瞿二公也有同样的想法,可谓不谋而合。

那个春天过得身心都分外舒畅。每天都观摩一两部影片。苏、美、法、德、意的许多名片都看了,受益非浅。正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最后一年,但是笔杆子颇蒙优待。每天饭桌上都有荤有素,有时还到四川饭店打牙祭。寒冬已去,春风和畅。迎春花黄灿灿地含笑迎人。淡绿泛金的柳丝袅娜起舞。嫩红的杏花桃花招来狂蜂浪蝶。不由得想起《四时读书乐》中的句子:“山花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每天傍晚,都在东华门外的御河边散步,看那燕子点水,波光细细,谈古说今,不拘形迹。唉,只这情调,就该挨批。在随意交谈中,柯灵说他想从典型问题上立论,至于从哪一侧面入手,则沉吟未定。白音则拟谈创新,也还说不具体。我呢?想探讨一下电影、电影文学、文学三者之间的关系,也尚在胚胎,不能成形。此后数日,分别筹思,准备提纲,以供讨论。我闷头想了几天,一面翻书,渐渐有了些眉目。

瞿白音的提纲最早交出,在小会上讨论,时在3月16日。由于问题平列,未突出重点,受到一番“轰炸”。轰炸者,接近于否定也。柯灵则一直未写出提纲。3月28日,小会讨论我的提纲。为了将论点讲清楚,我写了一万多字。题目是《本末》,副题是《文学的共同性和电影文学的特殊性》。大家对论文的整体是肯定的,只讲了些枝节性的意见。对《本末》二字,有人以为不好理解。

谈完提纲以后,我说:“文章里有7根钉子,请大家考虑,要不要拔去。这7句话是:

1、要有勇气承认自己是无知的(这是借用巴甫洛夫的话)。
2、古往今来,有没有一个作家是靠别人耳提面命的?没有。
3、有人太热衷于为创作开药方了(此句未写入文章)。
4、我们对于生活的本源性常常估计不足,以为有了主题就可以大做文章。
5、作品里的人物是具有独立性格的人……常常想到这一点对我们是有好处的。
6、给人物加理想,把他们升格或“拔高”,让他们说理想、说思想,把装腔作势当作崇高,可笑的行为只能引到荒谬的结果。
7、艺术表现既然是有个性的,其本性就是排斥一般化的,排斥外力干扰的,排斥越俎代庖的。

我为什么说是钉子?这7句话显然是针对束缚我们手脚的教条和违反创作规律的做法而发。为什么特别提出来要大家考虑?可见虽然有总理和元帅的讲话,我还是心有余悸的。算我有先见之明。在那疯狂的年代,在长影全厂的揭批大会上,有人大叫:“于敏向党打了七根钉子!”七句话果然成了七条又黑又粗的辫子,被人一大把狠狠地揪住了。讲“无知”就是暗示党无知。讲不要别人耳提面命,不要外力干扰,不要别人越俎代庖,就是取消党的领导。讲人物是有独立性格的人,就是否定人的阶级性。讲以为有了主题就可大做文章,就是不要主题,和党唱反调。这样一一上纲,我可不就是一个十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权威,周扬纛下的黑干将么?可悲可叹可恨的是我当时必须这样上纲上线,否则就是一个死不悔改的分子。我无可逃脱,正是把大盆黑水兜头浇在自己身上,才得到“解放”的。讲这些我毫无怨尤,因为扭曲的时代扭曲了万千的人,不独我一人为然。历史的教训必须吸取,只可拭目以待。

讨论《本末》提纲时,大家都说钉子不拔。都是针对艺术教条和艺术领导的官僚风、独断风而发的。此文于1962年4月底完稿,是4万多字的长文。《电影艺术》编辑部的同仁看了,说好,很有文采。黄纲甚至说:“国内讲电影蒙太奇的算你一家。”函送荒煤审阅,回信说:“好,满意。”文章于《电影艺术》5月号刊出。瞿白音的《创新独白》是回上海写成的,发稿较晚,所以,同期刊物排在《本末》之后。

两篇文章在上海得到不同的反应。为《独白》唱喝彩的不少。听说还开了几次座谈会。《本末》则相对的受到冷遇。听说有人不同意电影特性为“末”。这显然是望文生义,可能由于没有通读全文。这里略加阐释,以正视听。一切关于电影美学的议论这里都从略,只涉及“本末”二字的涵义。

“本末”二字源于曹丕的“夫文,本同而末异”。此语见于他的《典论·论文》。“末”在这里不是无足轻重之意。树干是本,树枝是末。人的躯干是本,四肢是末。文,作为总体,其共同规律是本,文的各种分支,诗歌、论文、小说、词曲、戏剧文学、电影文学等等,其不同的规律是末。本不固则枝不荣,源不盈则流必竭。这道理其实在论文中是讲清楚了的,绝没有视电影特性为无足轻重之意。浅显得很,不过理解它还需要一丁点辩证逻辑。这里我避开电影理论的啰嗦,因为圈外人不会有兴趣。

瞿白音的《关于电影创作问题的创新独白》刊于同期电影艺术。文章颇有特色,是用杂文的笔调发议论,。“唯陈言之务去”(韩愈语)是其核心的论点。又用清朝诗人叶燮的话为之注解:“凡事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渐出之,而未穷尽者,则后人精求之而益用之,出之。乾坤一日不息,则人之智慧心思必无穷与尽之曰。”作者感慨很深地着力抨击流行于当年的公式化概念化,力求顾及问题的不同侧面,避免片面性。自今视之,颇有跪着造反的意味。就是这么一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力求照应问题的不同侧面,触及时弊,行文活泼的学术性论文,竟然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而今我重读《独白》,发现此文不但没有违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是以《讲话》的基本原则为指归,阐述了艺术创作的重要方面。且看:“去参加一个纪念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0周年座谈……座谈会开得很热烈,大家谈了许多体会。20年来,我们在毛泽东文艺方向的永不熄灭的指路明灯引导下前进,我们要为无可争辩的伟大成就高兴,但同时也有点羞愧。我们不是曾经自觉或不自觉地被磷磷的鬼火似的绿色幽光引诱过,有如陷入泥塘,有的踩到过小石子踉跄了一阵,也有的一时看不到这盏明灯而停步不前……会后,一直想着‘新从何来’的问题。”

读到这里,我不禁拍案而起,为白音大呼冤枉!

前面说过,“独白”是以“唯陈言之务去”为其基本观点。所谓陈言,用现代的语言讲,就是艺术教条,或艺术形而上学。具体言之,即“主题之神”、“结构之神”、“冲突之神”。作品必有思想内涵,必有整体和段落,必有波浪起伏。如果成为刻板公式,必然成为艺术创作的桎梏。“陈言之可厌,首先在于它不能反映千姿百态的生活风貌,丧失生活真实感。形象和表现方法之所以要多样,首先在于生活的丰富多样。陆机所说‘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驱除这些束缚我们的过多的框框和顾虑,活泼创作思想的根本方法,还在于‘博观’——观察生活和开阔艺术眼界。‘识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刘勰的话是对批评家说的,但对创作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章刊出前,曾由夏衍审阅,为之作了若干词句的修改,也就是磨平了当时觉得不妥的字句。跪着陈词,这番苦心也未能起到任何作用。

1962年2月,上海《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同时刊出声讨《创新独白》的鸿文,作者为丁学雷。伟大祖国的天空上响起这位雷公的炸雷,断言翠明庄的黑会不是独白而是大合唱。文章没有点我的名,我不免心存侥幸,但是在劫难逃,我这条老鱼也被一网打住了。不过与白音比较,我幸福多了。与其它种种“罪行”一起,经过多次黑水浇头,多次打倒,多次上纲上线的检讨,经过百日牛棚,又要我夹起尾巴做人了。可恨老祖宗进化太快,我的尾骨之下没有一条尾巴可夹。

瞿白音的命运,在我国电影界和文艺界,实为一大“典型”。《独白》刊出之日,就是噩运当头之时。上海市委书记的点名批判在前,掌握了文化大权的张春桥及其喽啰的声讨在后。随着“阶级斗争为纲”的高唱入云,对《独白》的批判也步步升级。十年动乱,全国文艺界人士蒙难。当年赞赏《独白》的人也大多受到了株连。感谢中国电影出版社,于1982年刊印了《创新独白与瞿白音》一书,还历史以本来面目。白音不幸,于大动乱之年入狱,“四人帮”倒台后重见天日,不久即病逝于上海,时在1979年11月1日。而今又是30年过去了,怅望云天,惆怅何似,为他默念,愿他安息。

2010-2-3

2010年第9期 炎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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