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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解读奥威尔《动物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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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4 21:4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真正的斗争是在牲口和人之间。(奥威尔:《动物农场》乌克兰文版序言)


奥威尔是一种现象,不是开始,不是结束。他的《动物农场》是一部成人童话,对理解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左右冀很有帮助,对理解当下的左右冀也很有帮助。

下面是我的读书笔记,有点长。我先把故事讲一遍。

一、解题

书题(Animal Farm)有三种译法,"动物庄园"、"动物农场"和"动物农庄",傅惟慈翻成"动物农场"最好。在故事中,它是与"庄园农场"(Manor Farm)相对。一九三六年,奥威尔和爱琳结婚,一度搬到赫特福德郡北白尔多克镇以东的沃灵顿村居住,在那儿养了些牲口。这个村子离伦敦不远,即故事所托。

Manor Farm,Manor的本义是贵族庄园、领主庄园。傅惟慈翻成"庄园农场"最好。张毅、高孝先把Animal Farm翻成"动物庄园",Farm作"庄园",这里总不好再叫"庄园庄园",故取音译翻成"曼纳庄园"。其实,Manor Farm是与Animal Farm相对,指的是人类农场。人类农场是人类管理动物,动物农场是动物管理动物,这是根本区别。

作者以"动物农场"和"人类农场"相对,代表冲突之两极。"动物"是受侮辱受压迫起而反抗的一方,"人类"是他们的对立面,试图围剿和消灭他们的一方。"动物农场"指社会主义国家,"人类农场"指资本主义国家。

过去,叶德辉(著名保守派文人,一九二七年被杀)骂农运,有个对联,上联是"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杂种上市",下联是"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横批是"斌尖卡傀",意思是"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但这里,"动物"不是用来侮辱动物。有人把Animal Farm翻成"兽园",不好。作者从小害怕老鼠讨厌猪,但对广大动物群众,并无贱视之义。他是用"动物"指社会主义,不是用"动物"骂社会主义。

英文中的animal,是有别于人类和植物的一切活物。动物农场的动物,主体是"驯化动物"(domestic animal),即我们中国人讲的"六畜",通常也叫"畜牲"。他们是家养动物或人化动物(这里,我用拟人的"他们",而不用"它们",下同),比其他动物更接近人类,因而不满自己的动物处境。造反的起因是,人类太不拿他们当人,只当畜牲,或连畜牲都不如。

我们从动物立场看问题,造反确实有理。

动物都是"同志"。但"野生动物"(wild animal),比如老鼠、兔子和狐狸,算不算"同志"?动物大会表决,算。还有鸟类,比如栖息农场的鸽子、乌鸦还有麻雀等小鸟,它们算不算?也算。

雪球同志(详下)的定义是,只要是四条腿或两条腿而长翅膀的,都算"同志"。

有人怀疑,"野生动物"是象征工人阶级以外的农民或其他成分的落后群众,但动物农场中还有很多家养动物,更像这类群众。他们比野生动物更容易接受人类,不够落后,不够原始。

我看,真正的"野生动物"是少数民族、亚非拉。

二、角色

我们先介绍人类:

一)琼斯先生(Mr. Jones),庄园农场的场主。他整天喝酒,醉醺醺,对手下的工人疏于管理。他们光挤奶,不喂草,引起母牛闹事。其他动物群起响应,把琼斯赶走。琼斯流亡在外,住在威灵顿(Willington,英格兰有这个地名),整天泡在红狮酒吧(the taproom of Red Lion)中。威灵顿是人类居住的中心,当指伦敦。伦敦有个红狮街。琼斯失去农场,绝不甘心,勾结弗里德利克和皮尔京顿(详下),攻打动物农场,不成功,最后死在醉汉收容所中。俄国人爱酗酒。作者把他描写成酒鬼,以他象征十月革命推翻的沙俄统治者。此人绝非俄皇,乃指白俄。尼古拉二世是被布尔什维克处决,不是喝酒喝死的。革命,群情激愤不能已,送暴君上断头台,乃欧洲传统,不自俄国始,不自法国始,而是从英国开的头,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二)弗里德利克先生(Mr. Frederick),狭地农场(Pinchfield Farm)的场主,指希特勒。他的特点,是"精明、强悍,成年累月同别人打官司","遇事斤斤计较,一点亏也不肯吃"。Pinchfield,字面含义是受挤压的土地。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是战败国,割地赔款,领土受挤压。原书说,它"面积不大,但是经营得较好"。Frederick是德国姓氏,德语作Friederich,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二世(或译"弗里德里希大帝"、"腓特烈大帝")就姓这个姓。弗里德里希二世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第一帝国)最有名的皇帝,希特勒是大德意志帝国(第三帝国)的元首。他以第一帝国的继承者自居,所以有这种比喻。

三)皮尔京顿先生(Mr. Pilkington),狸林农场(Foxwood Farm)的场主。Pilkington是英国姓氏。Foxwood是狐狸出没的野树林。英国人喜欢猎狐。原书说,它"是个经营不善的老式大农场,长满了一丛丛小树,牧场荒芜,树篱东倒西歪",当指大英帝国代表的殖民体系。此人指谁?有人说是丘吉尔和罗斯福,我看是丘吉尔。罗斯福治下的国家,不像是"经营不善的老式大农场"。原书说,"皮尔京顿同弗里德利克两人谁都看不起谁",但都害怕"动物革命"。他俩是一伙,但有矛盾。

四)温佩尔先生(Mr. Whymper),住在威灵顿的律师。他是拿破仑(详下)在动物农场实行新经济政策后,第一个为动物农场和人类农场牵线搭桥,促成其贸易往来的经纪人。此人当指美国企业家哈默(Armand Hammer)。一九二一年,他到苏联救济灾民,后来在苏联开过铅笔厂。一九三○年,他返回美国,从苏联买走大批珍宝名画。

这四个"人",琼斯是酒囊饭袋老废物,弗里德利克和皮尔京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都不是故事中的英雄人物和正面人物。

我们再介绍动物。

(一)猪。

动物农场中的猪,分种猪和肉猪。种猪是未经阉割专供配种的猪;肉猪是供屠宰吃肉的猪。猪最聪明,借口管理,不干体力活。他们是动物农场的领导阶层,吉拉斯(或译德热拉斯)所说的"新阶级"。人类的遗产,琼斯先生留下的东西,都被他们霸占,他们是"没有琼斯的琼斯先生",动物农场的真正利益集团。

一)老少校(Old Major),是动物造反的鼻祖。在故事中,他是一头得过奖的灰白色大公猪,号称"威灵顿美人"(Willington Beauty)。共产主义领袖,马克思、恩格斯,都在伦敦长期居住,在西方名气很大。此名当指马克思和恩格斯,特别是恩格斯。恩格斯是第二国际创始人,当过兵,打过仗,好写军事评论,有"将军"的绰号。恩格斯死后,第二国际分裂,伯恩斯坦、考茨基强调议会道路,是保守派;列宁强调武装夺权,是激进派。两派都源于恩格斯。

二)拿破仑(Napoleon),是农场中唯一的一头伯克夏种猪,动物农场的三巨头之一。原书说他有"军人风度"(第五章)。第十章,拿破仑会见皮尔京顿,他口叼烟斗,上身穿黑外套,下身穿打猎的马裤(ratcatcher breeches,傅惟慈译为"怪里怪气的猪裤"),腿上打皮绑腿(leather leggings,指马靴),扮相酷似斯大林。论者往往把斯大林叫"共产主义波拿巴",小说中的拿破仑无疑指斯大林。欧洲传统,王很多,帝很少,帝号源出罗马,日耳曼和斯拉夫系的国家,多称恺撒(caesar)。我们说的沙皇(tsar)就是俄语的恺撒。此书最初译成法文,害怕激怒法国人,曾把"拿破仑"改成"恺撒"。

三)雪球(Snowball),也是一头种猪,动物农场的三巨头之一。在"牛棚战役"中,因保卫动物农场有功,曾获"一级动物英雄"勋章。但他与拿破仑政见相左,导致破裂。在动物大会上,拿破仑纵恶犬,赶走雪球。雪球即托洛茨基。十月革命,他是主要领袖,地位和影响,仅次于列宁。内战时期,他是红军创始人,也有赫赫战功。但列宁死后,被斯大林排挤:一九二五年被解除党内外一切职务,一九二六年被开除出党,一九二八年被流放到阿拉木图,一九二九年被驱逐出境,一九四○年被苏联特工暗杀。

四)尖噪(Squealer),是一头口才很好的小肉猪,动物农场的三巨头之一,负责意识形态和政治宣传,有人猜,这是指布哈林及其后继者(如日丹诺夫类的理论家),不一定,恐怕还是泛指斯大林的支持者。

五)四口小肉猪(four young porkers),当指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和李可夫等人。拿破仑赶走雪球,取消动物大会,他们想发表不同意见,引起拿破仑反感。后来,被逼承认,与雪球同伙,被恶犬咬死。苏联大清洗,杀革命功臣,最著名的死难者是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图哈切夫斯基、布哈林和李可夫。一九二四年,列宁死后,斯大林先和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结盟,排挤托洛茨基,再和布哈林、李可夫结盟,排挤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死于一九三六年的第一次大审判,图哈切夫斯基死于一九三七年的第二次大审判,布哈林、李可夫死于一九三八年的第三次大审判。

六)诗人小不点儿(the poet, Minimus),是为拿破仑唱赞歌的小肉猪,当指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的创始人)等人。第一章,老少校教动物唱《英格兰畜牲之歌》(Beasts of England),当指《国际歌》。十月革命后,苏联废除沙俄时代的国歌《上帝保佑沙皇》,用《国际歌》代替它。Beasts of England,或译"英格兰兽",不好。Beast有畜牲之义,从故事看,显然指动物农场中的畜牲,而不是虎狼一类野兽。傅本译"英格兰畜牲",更合适。第七章,拿破仑禁唱《英格兰畜牲之歌》,小不点儿作了一首新歌代替它。新歌是指一九四四年的苏联新国歌《牢不可破的联盟》(亚历山大罗夫作曲,米哈尔科夫、列基斯坦作词)。它只唱祖国,不唱国际。后来,小不点儿还创作了《拿破仑同志》,则指亚历山大罗夫等人创作的《斯大林颂》。

七)粉红眼(Pinkeye),也是小肉猪,负责为拿破仑品尝食品,以防下毒。

(二)狗。

象征秘密警察,地位仅次于猪。

一)蓝铃花(Bluebell),一种植物,这里是母狗的名字。

二)杰西(Jessie),本来是女子名,这里是母狗的名字。

三)品彻尔(Pincher)。意思是钳子,这里是公狗的名字。

四)九条巨犬(nine enormous dogs),分别出于蓝铃花和杰西。小狗刚一断奶,就被拿破仑抱走,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阁楼上。后来,拿破仑赶走雪球,在动物农场搞大清洗,就是靠这些恶犬。老乡教我养狗,说最凶的狗,都是从小不见人的狗(见拙作《大营子娃娃小营子狗》),拿破仑的狗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这些狗,一)至三)是老狗,参加过仲夏暴动,身上有捷尔仁斯基的影子。捷尔仁斯基是契卡的创始人。四)是一)至三)所生,指契卡、安全局、内务部、安全部一类组织(克格勃的前身)。

(三)马。

一)拳击手(Boxer),是匹挽重的公马,代表真正的工人阶级。他参加过动物农场的所有革命活动,是个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但被拿破仑愚弄、欺骗和出卖。拳击手常说的两句话是"我要努力干活儿"和"拿破仑永远正确",对革命忠心耿耿,但临近退休,却被拿破仑送进屠宰场。死后,他这两句话,被拿破仑一伙利用,当做愚弄动物的口号。有人说,奥威尔笔下的拳击手是以他参加西班牙内战时的指挥官乔治·柯普为原型,但我觉得,他身上也有作者本人的影子。

二)苜蓿(Clover),是匹挽重的母马,总是和拳击手在一起。她也参加过动物农场的所有革命活动,是拳击手的亲密战友。她的身上似乎有爱琳的影子(奥威尔的第一个妻子,她曾在西班牙陪伴奥威尔)。

三)茉莉(Molie),是给琼斯驾车的小白母马,喜欢吃糖,臭美,爱打扮,经常逃避集体劳动,代表奴性不改、怀念旧社会的人。"牛棚战役"后,茉莉叛逃威灵顿,给一家酒馆的老板驾车。Molie是Mary的爱称。有人说,奥威尔笔下的茉莉是以他的遗孀索妮亚为原型,不知是否可靠。索妮亚长得很漂亮。

(四)奶牛。

无名,疑指农民和普通劳动者。

(五)绵羊。

无名,疑指最愚昧的群众,特点是驯服和盲从。例如他们总是动不动就狂呼口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雪球发明的阶级斗争口号)。

(六)山羊。

穆瑞尔(Muriel),是一头白山羊,常和本杰明在一起,没什么突出表现。奥威尔的动物农场有沃灵顿村的影子。他在沃灵顿村养过一头母山羊,就叫这个名。

(七)毛驴。

本杰明(Benjamin),男子名,源出希伯来语,意思是"幸运儿"。他是动物农场中年龄最大、脾气最坏、冷眼旁观、喜欢说怪话、看笑话的家伙。他的口头禅是"驴子活得长"(意思是,看谁活得长)。有人说,作者是以他比自己,不合适。奥威尔喜欢马而不是驴。他身体特差,根本活不长。

(八)老猫。

无名,在书中是二流子和落后分子的象征。他好吃懒做,不劳动,经常逃会,干事的时候瞅不见他,但动物农场成立野生同志再教育委员会,他却积极报名,想借职务之便,抓点麻雀、老鼠吃。动物中有所谓宠物(pet),猫、狗是这一类。猫和狗还不一样。狗还帮助狩猎,看家护院。猫,除了抓耗子,啥都不干,特爱睡懒觉(如果有吃有喝,就连耗子都不抓)。

(九)鸽子。

无名,和乌鸦相反,不是传播宗教,而是向其他支物农场传播革命思想。五十年代,毕加索的和平鸽(作于一九四九年)在中国很流行,北京展览馆(初名苏联殿览馆)的高塔上有,邮票上也印。左翼当红的一九四四年,他加入过共产党。

(十)乌鸦。

摩西(Moses),是琼斯先生养的一只乌鸦。他什么活儿都不干,专卖口舌,说云端后面有座糖果山(Sugarcandy Mountain),人死了都要到那儿去。糖果山每天都是休息日,苜蓿一年四季常青,篱笆上长满方糖和亚麻子饼。革命前,为了唤醒动物的革命意识,猪给所有动物做工作,叫他们不要相信摩西的说教。仲夏暴动,摩西逃跑。动物共和国成立后,摩西又飞回来。摩西本是《圣经》中的犹太领袖,出埃及,立十诫。这里指俄国的东正教。十月革命后,苏联政府曾限制东正教。一九四三年,为了支持对德战争,苏联政府与东正教达成和解,东正教才重新活跃起来。

(十一)鸡、鸭、鹅。

无名,代表最无知的一般群众。

(十二)麻雀、老鼠、兔子、狐狸。

这些是野生动物。



三、故事梗概

这部童话等于一部压缩版的"联共布党史"(一九一七至一九四三)。故事的场景虽被安排在英格兰,但讽刺对象是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奥威尔说,他的故事是取自苏联,但对内容作了压缩处理,代年次序有所颠倒。原书共十章,无标题,这里试加提示性的小标题,做一点历史解读。

第一章,《老少校的梦》,是讲动物造反的起因。老少校年纪大,临死前,在大谷仓召集动物大会,把他的造反之梦讲给动物听。他说,英格兰有足够的食物,可以让所有动物都过上好日子,但不劳而获的人类却巧取豪夺,把全部剩余榨光。他劝他们,千万不要相信,人类富裕,动物也会繁荣,只有造反是唯一出路。他教他们唱《英格兰畜牲之歌》。造反之梦即共产主义,《英格兰畜牲之歌》即国际歌。

第二章,《赶走琼斯》,是讲动物造反。老少校死后,猪把老少校的教导总结成"动物主义"。造反比所有动物期望的日子都来得早。仲夏日(Midsummer Day,六月二十四日,约翰施洗节),母牛暴动,引起所有动物造反。动物占领琼斯家,惊其豪富,一致决定,谁也不许入住,保持原样,办博物馆。猪把"动物主义"简化为"七戒",获得一致通过。故事这一段,是指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的十月革命。十月革命后,《国际歌》成为苏联国歌。

第三章,《自己管理自己》,是讲革命后,动物组织生产自救、设置各种管理机构和开展识字运动。动物当家作主,干活很卖力,特别是拳击手和苜蓿。猪是管理阶层,不劳动,光呼口号,为动物加油。每星期日,动物在大谷仓开动物大会,会前要升旗。雪球为动物农场设计旗子,旗是绿旗,图案是牛的白蹄子和白犄角。学文化,羊和鸡、鸭太笨,背不下"七戒",雪球把它简化为"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拿破仑跟雪球处处唱反调。他对雪球组织的各种委员会毫无兴趣,更关心养狗,专门培养看家护院的狗崽子。牛奶和苹果被猪霸占,引起不满,尖噪说,猪为大家操劳,理应如此,不然,琼斯就会复辟。他拿琼斯吓唬动物。故事这一段,相当十月革命后到一九一八年初。牛蹄牛角旗是暗示镰刀斧头旗(苏联国旗)。

第四章,《牛棚战役》,是讲动物农场打败人类的武装干涉。动物农场是全英格兰唯一由动物自己管理自己的农场。他们的成功,鼓舞了其他农场的动物。这一年,农村各地,不断掀起造反的浪潮。人类的代表,弗里德利克和皮尔京顿,感到大恐慌,勾结琼斯,对动物农场进行武装干涉。在雪球的英明指挥下,动物击退了人类的进攻,是为"牛棚战役"。雪球和拳击手,战功卓著,获"一级动物英雄"勋章。故事这一段,相当一九一八至一九二○年,即苏联的内战时期。一九二○年十一月,苏联战胜欧洲列强的武装干涉(有十四个国家参加)和白军叛乱。

第五章,《放逐雪球》,是讲拿破仑赶走雪球。雪球和拿破仑有两大分歧,一是先建风车发电,减轻劳动,每周工作三天,还是先抓粮食,解决吃饭问题;二是先武装自己,还是先放出鸽子,鼓动其他农场造反。他们的争吵,把农场分裂成两派。关键时刻,拿破仑放出恶犬(悄悄养大的狗崽子),赶走雪球,成立特别委员会,取消动物大会,用铁的纪律代替动物民主。故事这一段,相当一九二一至一九二八年,主要讲苏共党内的激烈争论。一九二四年,列宁死后,斯大林开始迫害托洛茨基,驱逐托洛茨基,掀起反托派的运动。斯大林和托洛茨基有两大分歧,一是先工业化还是先集体化,二是一国取胜还是世界革命。十月革命,谁也没料到,突然爆发,第二国际的领袖们说,不合法,必失败。列宁说,孩子已经生出来了,难道还要到资产阶级那里领出生证?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竖守阵地,等待援军。他曾希望俄国革命会引发西方革命(如德国革命),不得已,才把目光转向落后的东方(如中国革命)。他始终相信,只有世界革命才能挽救社会主义。托洛茨基站在列宁左边,说没有世界革命,也要制造革命;斯大林站在列宁右边,只问苏联"一国"如何,建成建不成,守住守不住。他说,没有世界革命,苏联也能单独建成社会主义。注意: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是三阶段论(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而不是两阶段论(把无产阶级专政与社会主义合并成一个阶段)。无产阶级专政,指过渡时期(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无产阶级为了镇压旧势力的反抗和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而临时采取的强硬手段,他们从不把无产阶级专政叫社会主义。

第六章,《同人类做买卖》,是讲拿破仑的新经济政策。上一章,雪球被逐之后,拿破仑继续造风车,说造风车本来就是他的主意。建造风车,造成物资短缺,拿破仑发现,必须同人做买卖。他不但以温佩尔为经纪人,进行公开贸易,还同皮尔京顿和弗里德利克分别签订贸易协定,私下往来。此事同"七诫"发生矛盾,动物想不通:革命是同人类决裂,怎么可以同人类做买卖?尖噪给他们做工作,向大家保证,动物农场从来都没这道禁令。猪搬进琼斯家,睡在人的床上。动物记得,这也违反"七戒"的第四条。尖噪篡改"七戒",说过去的规定,并不是说动物不可睡床,而是说不可睡铺床单的床,只要撤床单,换毯子,就合理合法。最后,眼看风车就要建成,却突然倒塌。拿破仑诬称,风车是被雪球破坏。从此,代替琼斯,雪球成了吓唬动物的法宝。故事这一段,相当一九二八至一九三六年,即苏联推行国家工业化和集体化的时期。当时,正值世界经济大萧条。这段故事值得玩味。大家别忘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以中苏交恶、中美建交为契机。现在,我们悔恨自责,怎么没早点开放,却忘了当时的环境:封闭是因为封锁,不是自己做个"铁幕"把自己关在里面。当年,"敌军围困万千重",掐着脖子,饿着肚子,怎么发财?怎么搞民主?

第七章,《屠杀同类》,是讲动物农场的刑讯逼供、血腥杀戮。风车倒塌后,经济形势严峻,为了履行向人类出售鸡蛋的合同,尖噪下令,鸡蛋必须全部上缴,引起母鸡造反。拿破仑和尖噪继续用雪球吓人:跟弗里德利克做买卖,就说雪球勾结皮尔京顿;跟皮尔京顿做买卖,就说雪球勾结弗里德利克。他们甚至造谣,说雪球勾结老鼠,在内部搞破坏,以雪球为借口,杀害同类:如造反的母鸡,表示不同意见的四口小肉猪,偷吃粮食的鹅,往饮水池撒尿的山羊,弄得人人自危,谁也不敢讲心里话。在此基础上,尖噪宣布,造反结束,内外敌人都被消灭,《英格兰畜牲之歌》已失去意义,从此不许唱。代替它的是小不点儿创作的新歌,歌颂农场新秩序的赞歌。故事这一段,相当苏联的大清洗时期(一九三六至一九三八)。苏联改国歌,用《牢不可破的联盟》代替《国际歌》是在一九四四年。注意:苏联的工业化和集体化是自己抢自己,大清洗是自己杀自己。这些悲剧,都和四面围堵没有安全有关。

第八章,《风车战役》,是讲动物农场打败弗里德利克发动的战争。动物大清洗是对"七戒"第六条的背叛。尖噪篡改这一条,把"一切动物都不许杀害其他动物"改成"一切动物不许无缘无故杀害其他动物"。拿破仑建立个人崇拜,小不点儿创作《拿破仑同志》。拿破仑利用皮尔京顿和弗里德利克的矛盾,既同皮尔京顿维持友好关系,又与弗里德利克达成秘密协议。不料,弗里德利克悍然入侵动物农场,打破三角平衡。皮尔京顿幸灾乐祸,希望就此消灭动物农场。但同样让人想不到的是,在拿破仑演说的号召下,拳击手和所有动物,浴血奋战,打败了弗里德利克。这场战役,是为保卫重新建成的风车,所以被命名为"风车之役",但风车却被弗里德利克炸毁。"风车之役"指苏联战胜法西斯德国的卫国战争。"风车"指工业化。战后,拿破仑一面严令禁酒,不许其他动物喝酒,一面暗中酿酒,只供自己喝。喝酒,是继承琼斯先生(暗示苏联继承了沙俄帝国)。尖噪篡改"七戒",被大家发现,他把禁止动物喝酒的第五条改成"一切动物不许饮酒过量"。故事这一段,相当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当时,英、法希望德国打败俄国,俄国希望德国打英、法,都想靠移祸他国,保全自己。一九三九年,苏联与德国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就是出于这种考虑。但一九四一年,德国还是选择东进,大举进攻苏联。一九四五年,德国战败。小不点儿创作的《拿破仑同志》,指亚历山大罗夫创作的《斯大林颂》。

第九章,《拳击手之死》,是讲拳击手被诱骗,惨遭杀害。"风车之役"后,动物欢庆胜利,成立动物共和国。摩西返回,继续讲他的糖果山,虽然猪们不相信糖果山,却破例允许摩西不参加劳动,享受啤酒津贴,帮助他们愚弄群众,安抚群众,稳定他们对其他动物的统治。相反,为革命立下汗马功劳的拳击手,却被送进威灵顿的屠宰场,谎称他在那里得到精心治疗。死后,为了欺骗动物,还为他开追悼会,要大家学习这位先烈。故事这一段,相当德国战败之后。

第十章,《革命把猪变成人》,是讲拿破仑与皮尔京顿和解。这一章是最后一章,当年参加造反的动物,老的老,死的死,革命被遗忘。"七戒"的最后一条也被修正,"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被改成"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动物农场的上层,猪狗先富起来,其他动物还是老样子。最后一幕,猪穿上人的衣服,像人一样,站起来了。他们备好酒筵,与皮尔京顿为首的人类欢聚一堂,举杯同庆,庆祝他们的全面和解。皮尔京顿说,猪和人,从来就没有利害冲突,目标完全一致,都是为了对付下等动物。拿破仑宣布,废除"同志"之称,把老少校的骷髅埋掉,牛蹄牛角旗换成没有图像的旗,农场的名字也改回去,仍叫"庄园农场"。窗外的动物目瞪口呆,再也分不清谁是动物谁是人。这是指二次大战结束后,苏联与英、美瓜分世界,揭开冷战时代的序幕。故事讲到这里,我们不难发现,"牛棚战役"、"风车战役",武力消灭动物农场,不容易。西方入侵,只有一个效果,就是把苏联变成一个高度军事化的国家,国富民穷的国家(农业为工业、工业为国防的计划经济是最典型的战时体制)。苏联不是被外部的武力所消灭,而是被它所养的党员所消灭。他们,很多都是白眼狼,特别是身居要职的党员,更是"共产主义掘墓人"。他们把苏联积攒的财富分光吃尽,然后宣布"告别革命",摇身一变,号称自由主义者。从"政左经左"至"政左经右"到"政右经右",是其演变的一般轨迹。

故事的最后一幕,据奥威尔本人说,是指一九四三年,世界三巨头,罗斯福、丘吉尔和斯大林,欢聚一堂,通过《德黑兰宣言》(一九四三),商定日后的"三家分晋"。

小说出版于一九四五年。这一年,《雅尔塔协议》决定了战后的世界格局:世界被英、美和苏联重新瓜分,就像一次大战一样。

其实,讲到这里,故事并没完,斯大林去世,波匈事件,苏共二十大,中苏论战,越南战争,中美建交,毛泽东去世,"文革"结束,柏林墙倒塌,前苏联和东欧易帜,全在他死后的五十年里。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亲眼看到的事情,接着奥威尔的故事。

最后,我把恩格斯的一段话抄在下面。他似乎已经预言到了共产主义运动可能遭受的挫折: ... ... 这一次我们可以直接从《宣言》开始,这也特别是由于科伦案件,在这次案件中德国的共产主义(特别是在勒泽尔身上)经受住了毕业考试。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理论;在实践中,我们和往常一样,将不得不限于首先要求措施坚决和毫不留情。麻烦也就出在这里。我感到,由于其他政党一筹莫展和萎靡不振,我们的党有一天不得不出来执政,而归根结蒂是去实行那些并不直接符合我们的利益,而是直接符合一般革命的利益、特别是小资产阶级利益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在无产阶级大众的压力下,由于被我们自己所发表的,或多或少地已被曲解的、而且在党派斗争中多少带着激昂情绪提出来的声明和计划所约束,我们将不得不进行共产主义的实验,并实行跳跃,但这样做还不是时候,这一点我们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这样做,我们会丢掉脑袋,--但愿只在肉体方面--就会出现反动,并且在全世界能够对这种事情做出历史的判断以前,我们不仅会被人视为怪物(这倒无所谓),而且会被人看成笨蛋(那就糟糕多了)。我看不出还能有别的什么结果。在德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国家里,它有一个先进的政党并且同法国这样先进的国家一起被卷入了先进的革命,只要一发生严重的冲突,一有真正的危险,这个先进的政党就不得不采取行动,而这对它来说无论如何是为时过早的。然而这无关紧要,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在我们党的文献中预先准备好在万一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时为我们党做历史的辩护。(《致约·魏德迈》,一八五三年四月十二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三年版,587-588页)
虾米。虾米只恨小鱼,不恨大鱼。不但不恨,还把大鱼当救星。

首先,让我做一点自我介绍。我不是政府官员,不是成功人士,不是公共知识分子,不是表演艺术家。我只是个文化学者,百无一用的书生。我爱写字,但不爱讲话。讲话,非我所长,但要讲,就一定要讲真话。专业,我凭专业知识讲话;社会,我凭生活常识讲话。今天的话,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儿感想。孔子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系辞上》)。请大家原谅,我说话,总是言不尽意。

一 我的中国观

近代,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大多灾难深重。中国,近百年也是血流成河,泪流如河。研究中国,是我一生的事业。我对中国有刻骨铭心的爱。

1.中国历史,一头一尾最重要

我的专业不是研究美国,而是研究中国。美国研究中国,分三段,EarlyChina(商周到汉),MedievalChina(魏晋到宋明),ChinaStudy(明晚期到现在)。前两种是旧学,看家本事是philology(他们的考据学),这是欧洲汉学的延续;后一种是二次大战后,为美国地缘政治服务,带有情报性质的新学和显学。我在华盛顿碰见一位语言学家,他说战后,从前研究印第安方言的学者,全部转向汉语、日语、朝鲜语,就是政府导向。后来,他给《星球大战》配宇宙语。我是研究第一段,不是后两段。

中国历史好比一条龙,一头一尾最重要。一头是走向帝国,一尾是走向共和。我是顾头顾不了尾,侧重早段。在我看来,周、秦、汉,太重要。西周大一统、秦代大一统,是中国历史的底色。制度整合、学术整合、宗教整合,走向帝国的三件事,全部做下来,要到东汉结束,就连造反的模式,也固定下来。从此,大局已定。后面的历史,格局没有变。民国以前,没有变。

研究早期中国,要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献。

我是学考古和古文字的,但在北大教书,却教古文献,很多东西都是带着问题学,不知不觉,闯进了别人的菜园子,如历史地理、军事史、科技史、艺术史和思想史。

中国太大,历史太长,我的生命太渺小。我想用最简单的语言讲最简单的事实,说说我自己的感想。

2.读万卷书

西汉国家图书馆,藏书约有一万三千卷,见于《汉书·艺文志》。这是现存最早的图书目录。我给学生讲课,写过一本《兰台万卷》,就是考证这批书。

我不但读传世古书,也读出土发现的简帛古书。现在读古书,两者必须结合。我写过一本《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就是综述这方面的心得。

我读古书,非常重视读经典。我答应三联,要写一套小书,叫“我们的经典”。它包括四本小书:《去圣乃得真孔子》《人往低处走》《唯一的规则》《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第一本写《论语》,第二本写《老子》、第三本写《孙子》,第四本写《易经》。这四大经典,讲中国思想,最有代表性,海外译本最多。

读《论语》,我写过《丧家狗》。我是从人入手,把它当孔子的传记读,把它当孔子的思想历程读。破宋学道统,破立教狂言,去圣还俗,当然是前提。

读《老子》,我的正标题是“人往低处走”,副标题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用妇女、小孩、玄牝、溪谷和水解释大道,都是强调低调。我是学古文字的,牝字的本义是“牛×”。低调,才是最牛的思想。

读《孙子》,前身是《〈孙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兵以诈立》。古人说,“人道先兵”(《鹖冠子·近迭》)。中国,人琢磨人,学问最大是兵法。战争,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挑战道德,挑战规则。人怎么在瞬息万变的环境中快速反应,不读兵法不明白。

读《易经》,也是为了研究古人如何看世界,特别是天地万物。古人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左传》桓公十一年)。人脑都是由知和不知、疑和不疑构成,不全是科学。占卜是古人头脑的一部分,现代人,打仗、玩股票、赌足球,脑瓜也还装着这个部分。研究《易经》,不光靠啃文本,还要了解中国的占卜史。以前,我写过两本书,《中国方术正考》和《中国方术续考》,就是讨论这类东西。

第2章:环球同此凉热--我的中国观和美国观(2)

这四本书,还差最后一本,2012年可以问世。

3.行万里路

研究中国,脚踏实地,有地理感,非常重要。中国的千山万水,我跑不过来,重点放在北方五省: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跑遗址,跑博物馆,跑考古工地,看出土文物。

比如,中国的名山大川,有五岳、五镇、四海、四渎,我几乎跑遍,剩下个北岳(大茂山),2012年一定要去。太行八陉,它的出入孔道,我曾穿梭往来。中国古代最能跑路的两个皇帝,秦始皇和汉武帝,他们的祭祀遗址,除密布于八百里秦川,还有山东的八主祠,我也跑过。2007年,我还沿着孔子走过的路走过一遍。

不跑路,你怎么知道,什么叫中国。

我要写本《我们的中国》。

4.两次大一统

西方人有个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说,国家的size很重要,小才民主,大必专制。国家只能是自治城市、自治州的联合体。我们中国,有个他们看不惯、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它很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大,而是两三千年,一直都很大。其实,校正世界历史,这正是最重要的参照系。

研究中国,过去有个死结,就是老拿孔子和秦始皇作对。要么你站在孔子一边,要么你站在秦始皇一边。特别是在西方中心的话语下,有一种无知妄谈,孔子代表民主,秦始皇代表专制。这是政治,不是历史。历史哪有这种一黑一白?这全是今人拿古人说事。

为了解开这个疙瘩,我在秦俑馆(现在叫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做过一个演讲,叫“两次大一统”。一次是西周大一统,一次是秦代大一统。我说,孔子的梦是周公之梦。他要恢复西周大一统,这个梦没做成,有人接着做。真正再造大一统,不是别人,是秦始皇。这两次大一统,都是陕西征服东方。大家说,周公是山东人,秦始皇是陕西人,秦灭六国,齐地最后,这是陕西人打山东人。但司马迁说,周公的老家在岐山,嬴姓的祖庭在曲阜。周公才是陕西人,秦始皇才是山东人。最近,清华简也证实了司马迁的说法。其实,商周之际有大迁徙。商末,秦人的祖先离开山东,先去山西,后去陕、甘。周初,周公封曲阜,是占了嬴姓的老巢。他们正好调了个个儿。你要知道,800年后,秦始皇回山东,这是一次伟大的历史回归。从此,中国才走向帝国。

中国的帝制,中国的疆域,都是这两次大一统的遗产。

秦始皇是中国的亚历山大。它的帝国,和亚历山大的帝国一样,也是昙花一现。但后面的事,还有人接着做,汉武、王莽、汉光武,一直到东汉末。

5.什么叫反封建?什么叫反专制?

口号是口号,历史是历史。

近代,中国学西方,学会两词,一个叫封建(feudalism),一个叫专制(有人说翻译despotism,有人说翻译absolutism)。封建的特点是四分五裂,专制的特点是中央集权,两个词,本来相反。中国闹革命,是以反封建、反专制为旗号,这个旗号是从日文转译,从西方借过来的。过去,大家一直把封建和专制当一回事,甚至干脆捏一块,叫封建专制,这是误读。

中国和西方,历史的路子不一样,最大差别是在政教关系。中世纪欧洲,简直是五胡十六国,小国林立,书不同文,车不同轨,封建贵族,比部落长老强不了多少,欧洲只有宗教大一统,没有国家大一统。我们中国,正好相反,特点是国家大一统,宗教多元化,宗教归国家管。他们的革命是分两步走,先借专制反封建,奉我们为榜样,再借民主反专制,连榜样一块反。所谓专制,不是despotism(专制主义),而是absolutism(绝对主义)。绝对主义是他们的“初级阶段”。中国的革命,旗号相同,但背景不一样。第一步和第二步,不是前后脚挨着,而是有两千多年的大空档。西方革命,反教权,政教分离;反封建,统一国家;取消贵族特权,创建平民社会。这些对咱们中国,根本不是问题,早就办妥。只有第二步,两者才搭上了同一班车。

第3章:环球同此凉热--我的中国观和美国观(3)

这是殊途而同归。

中国是亚洲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肇造共和,有立宪派参与,没错,但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有大功,还是不容抹杀。中国革命是激进的革命,皇帝打倒就打倒了,没留尾巴。凡卖立宪后悔药的,后悔去吧。从此,中国史才融入世界史。一头一尾的尾在这里。这是历史的结合点。

中国的现代化,不是原生,而是后发,不是主动,而是被动。这个过程,血流成河,泪流成河。但中国毕竟迈出了一大步,最重要的一步。我们没必要把一切头疼脑热都归罪于传统,说秦始皇的专制尾巴割不断,也不必一阔脸就变,说是托了孔子仁义道德的福。一会儿赖,一会儿拜,一会儿骂,一会儿卖。说好说坏,都是厚诬传统。

6.走向帝国,也曾经是革命

中国革命,“反专制”一直是旗号。国民党、共产党都打这个旗号。

专制和民主,两种政体,西方都有。它们怎么变成一黑一白,太值得研究。专制,本来是古典时代希腊对波斯的诬蔑,小国对大国的诬蔑。近代,这个概念被泛化,又被帝国主义拿来诬蔑东方古国(东方专制主义),诬蔑亚非拉,诬蔑伊斯兰国家,诬蔑共产主义。他们把专制主义与绝对主义、共产主义与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一锅乱炖,混合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概念。有人说,民主是西方的基因,专制是东方的基因,更是扯得没边。如果西方光有雅典,没有斯巴达,没有马其顿,没有罗马,没有中世纪,还有欧洲吗?如果西方从来就民主,它还闹什么革命?

芝加哥大学有个东方研究所,我去过好几次。他们对波斯考古、波斯铭刻研究最深。现在事情很清楚,希腊跟波斯根本没法比。希腊化在亚历山大以前早就开始,是万邦来朝,波斯接纳的少数民族文化(小亚细亚半岛的文化)。马其顿并不民主,亚历山大也很残暴。他是酒鬼,经常借酒撒疯,乱杀身边的人。有人抵抗,他就屠城。波斯波利斯就是让他一把火烧掉。波斯败于希腊,是因为疆域太大,疲于应付,这边平了,那边又乱。有个美国专家说了,问题和美国差不多。

美国“样板戏”,《五百壮士》《亚历山大》,大家别上当。特别是《亚历山大》,活脱脱就是美国打伊拉克。

亚历山大的大,罗马帝国的大,是西方的旧梦,新梦是资本帝国的全球化。

中国,帝制最发达,两千多年,硕果仅存,当然可以戴上一顶“专制”的帽子,但这个标本,在古代绝对代表先进。18世纪,欧洲的绝对主义,即所谓开明专制,就是效仿这种专制,咱们一点儿也不必脸红。

中国,近代闹革命,很多人说,中国骨子里就不民主,一无是处。钱穆想不通。他是个文化保守主义者。他说,中国历史,岂能用“专制”二字一棍子打死。此公保守归保守,但话并不全错。因为革命有革命的道理,历史有历史的道理,古代有古代的道理,现在有现在的道理。我们不能执古律今,但执今律古也不对。更何况,当时的中国正饱尝凌辱,这个概念还包含了太多的西方偏见,基本上是个骂人打人杀人的借口。

其实,专制主义作为学术概念是一回事,作为政治概念是又一回事。历史怪圈,很多人都转不明白。他们不知道,当年的走向帝国和近代的走向共和,同样是历史上的革命。革命就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近现代的革命,从长程的历史看,其实是二次革命,一个革命革了另一个革命的命,以前的地变成了天,以前的天变成了地。

我们和西方走上的是同一条路。

7.革命是民主他爹

民主、自由、法制、人权,全是进口好词,没错。咱们引入这些好词干什么?全是为了宣传革命。它们是和革命二字,一起从国外进口。

革命的追求是民主自由,没有革命,就没有民主自由。这事本来很清楚,谁都清楚。现在不同,大家革了100年的命,革命革伤了,革命革怕了,有人说,革命就是不民主,不自由,不合法,反人权,等于专制,这不是满拧?

革命是个社会矛盾的释放过程,释放出来的毒素,当然有专制。它引发的乱局,也是新专制主义的温床。以毒攻毒,此事太正常。你不能说,暴烈的革命都不算革命,只有不流血的革命才叫革命。其实,英国革命照样流血(前面流了太多的血)。美国革命更别说。谭嗣同都知道的道理,现在怎么全忘了?

造反,有林冲、宋江、卢俊义这号的,也有时迁、李逵这号的。即便资产阶级革命,也不是“君子革命”,民粹也好,暴力也好,这是革命的真相。你说民主、自由、法制、人权得温良恭俭让,但你不能说,革命也得温良恭俭让,“小人”绝对不许参加。革命,没他们什么事,民主、自由、法制、人权,也没他们什么事,有他们就坏事。

现在,我们吃够了“小人革命”的苦,但你不能全赖“小人”,忘了“小人”是在围困下“革命”。你就是杀鸡取蛋,也得先有个鸡。

我们别忘了,民主、自由、法制、人权,这八个字全是欧洲革命的遗产。革命是民主他爹。你要讲民主,就别骂革命。骂革命,那是数典忘祖。

革命是西方民主他爹,也是中国民主他爹。你骂这个爹,就别谈什么走向共和。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是以民权与共和为号。特别是后一场革命,社会动员空前广泛,不仅群众基础比从前大,就是“君子”,也比原来广。1957年的“右派”,原来都是“左派”。中国革命,千不该,万不对,毕竟给中国立规矩。从此,中国才一洗耻辱,自立于世界之林。中国反专制,前赴后继,死了多少人,你就送它两字:专制,有良心吗?

中国古代史,几千年,就两字:专制,一笔抹杀。近百年的革命,还是两字:专制,一笔抹杀。你拿这两字就把中国灭了,行吗?历史不能这么讲。

8.“专制”被滥用

专制被滥用,主要是被政治滥用。比如美国说的反专制,其概念并不是欧洲历史上的专制主义,也不是18世纪的绝对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群众有如洪水猛兽,19―20世纪的欧洲,被革命吓坏,国王留下一堆,教会的势力也没倒。今欧洲44国,还有12国是君主国。美国的盟友,沙特、日本等国,也有不少是君主国。英联邦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仍尊英王。这些都是保守主义的历史遗产。美国反专制,不是反王权专制,不是反教会专制。它,殖民地出身,只要摆脱宗主国,就全都甩掉了。美国说的专制,根本不是这类东西。

美国说的专制,甚至也不是法西斯主义。法西斯主义是《凡尔赛和约》和1929年经济大萧条逼出来的,源头是英美的制裁和围剿。法西斯主义,反犹也反共(共产主义的领袖,很多都是犹太人)。反犹,美国最在乎,反共巴不得。二次大战后,法西斯主义的残余影响主要在欧洲,根本伤不着美国。要反,它也得去欧洲反。

非西方国家的专制,它也未必反。反不反,全看听话不听话。

它要反的是共产主义和伊斯兰世界的反美活动,靶心在这里。民主是现在的道德制高点。美国就是民主的化身。反美就是反民主,反民主就是独裁专制。这是典型的美国逻辑。

9.中国精神

小说比经史更能反映中国精神。鲁迅的学术著作就是研究小说。他的《故事新编》,其实是思想史。

中国人的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三国演义》里的英雄都是乱世枭雄,《水浒传》里的英雄都是绿林好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中国的自由神,《红楼梦》的主人公,以当时的标准讲,那是败家子。他们都是不守规矩的人。我有个美国朋友,在美国讲小说。美国学生说,他们不喜欢贾宝玉,因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不守规矩,可以从负面理解,也可以从正面理解。这是中国精神的两面。

1999年,我许过一个愿。我要写三本小书:

《绝地天通》,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鬼神。

《礼坏乐崩》,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制度。

第5章:环球同此凉热--我的中国观和美国观(5)

《兵不厌诈》,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规则。

现在我想,可能没时间了。也许我会用一本小书了却心愿。题目是《绝笔春秋》。假如我还活着。

10.中国历史的另一半

我这一辈子,他生未卜此生休。假如我能多活几年,我真想研究少数民族史和妇女史。

中国疆土,少数民族占一半;人,妇女占一半。

中国历史,必须包括这一半。


(本文摘自李零新书《鸟儿歌唱》 李零 / 北京大学出版社 /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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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14 21:4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李零:这就是我的立场 | 奥威尔、钱穆、郭沫若及其他

  李零先生的杂文集《鸟儿歌唱》新近面世,书中收录的文章,鲜明地表达了他对革命、启蒙、普世价值等某些二十世纪关键词的看法。而他的四部精读古籍的作品不久前辑为《我们的经典》,推出了套装。出入古典与现实之间,李零先生在当代学人中独具一格。上周,他接受了青阅读记者的专访。
  ————————————
  采写:尚晓岚、刘净植

  青阅读:您的新书《鸟儿歌唱》有个副题,叫“二十世纪猛回头”。我们的采访也主要围绕时间上虽已过去、但远未离开我们的二十世纪展开。
  李零:二十世纪,我在回忆。我想读读《毛泽东年谱》、“文革大事记”之类的东西,找个时间写一个简短的读书笔记。不是做研究,主要是清理一下过去的印象。
  我活到这个岁数,年轻的时候和现在是非常强烈的反差。我觉得大家被洗脑洗得很厉害。我是憎恨恶势力但又无能为力的人。我在《鸟儿歌唱》这个集子一开始就说了,我要表达的是我的文化立场。
乔治·奥威尔

  青阅读:“鸟儿歌唱”这个书名出自乔治·奥威尔的《1984》,您的书里有相当的篇幅是谈奥威尔的《动物农场》。您说在2007年集中重读了奥威尔的作品,这有什么原因吗?
  李零:那时候出了一些读《动物农场》的书,我觉得和我的印象差距太大,因而开始读奥威尔。最近刘禾(编者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在香港出了一本书《六个字母的解法》,里面谈到了奥威尔的“黑笔记本事件”(编者注:1996年,英国《卫报》记者根据解密档案,发现奥威尔在1949年曾向英国情报机构提供欧美共产党员或亲共人士的黑名单;七年后,他的一个黑色笔记本被曝光,里面按字母顺序排列了135个名字,其中有许多著名的科学家、作家、导演、演员、记者等。黑名单即来自这个笔记本)。我和刘禾关注的问题不太一样,她主要关心的是谁是真正的左派,她不喜欢奥威尔,觉得是告密者;而我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奥威尔这些原来的欧洲左派后来纷纷向右转。二十世纪的前一半后一半,对比特别强烈,这个大弯是怎么转过来的?其实,奥威尔是很执着的人,他肯定认为他那么做是对的。
  《动物农场》的结尾是“人猪和解”。“和解”表达了奥威尔的恐惧。他害怕欧洲被苏联吞并,成为苏联式的国家。《动物农场》不是反乌托邦小说。乌托邦是子虚乌有现实不存在的世界。苏联的历史很现实。《动物农场》是浓缩的联共党史。在斯大林制度下生活,是奥威尔最大的恐惧,他怕西方左派跟苏联跑,有必要制止他们,所以才告密。
  奥威尔是左派,但是他又对苏联特别不满,他参加西班牙内战,被苏联当托派同情者追杀,有内心伤痛。他一会儿骂丘吉尔,一会儿骂斯大林,一会儿说对苏联要抱了解之同情,一会儿说斯大林比希特勒还坏。他摇摆在他认为的两种“恶势力”之间,最后还是倒向英国。理由是,他的祖国毕竟有民主制度,有言论自由。知识分子特别害怕言论自由没有了,不让说话了。这种病我也有。我也害怕过有组织的生活,但我不能以我的感受作为评价革命的标准。
  青阅读:《1984》里,关于“鸟儿歌唱”那个抒情段落非常动人,有一段对无产者“刚强的身影”的赞颂,这是知识分子式的浪漫主义吗?
  李零:知识分子投身革命,多半是出于对劳苦大众的理解和同情,但他们又害怕暴烈的、愚昧的民众,害怕他们破坏了秩序和文化。奥威尔和很多知识分子的通病可能还不太一样,他可以吃苦,深入过底层生活,这可以从他的《去维冈码头之路》看出来。但“革命”最受人诟病的一点是,自己人整自己人。
  青阅读:看来,奥威尔批判的是斯大林主义。其实《1984》的译者前言,董乐山先生很明确地说,奥威尔和《1984》,不是简单地反苏,他信奉社会主义,反对的是“极权主义”。
  李零:对,我最初也注意到他说这个问题。董先生这么写也有他的背景。他们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多半有一个离他们很近的对比,这就是“文革”。
  青阅读:董先生的前言是1997年写的,但这么多年,我们好像仍然有一种比较普遍的印象,觉得奥威尔是个右翼分子,而不大讲他是左派和他的社会主义色彩。这是为什么呢?
  李零:我觉得洗脑都是要借势的。借着“文革”后大家的思维定式,反“左”永远都不会错。当然还有国际大环境。我想,在欧美世界,没有人不知道,奥威尔是个左派。你要把这个案也翻过来,说奥威尔不是左翼,根本办不到。
  青阅读:关于奥威尔还有一个戏剧性的翻转,就是斯诺登事件出来以后,对《1984》的解读似乎一下子就有变化了。
  李零:我想这种解读也没什么很复杂的,这只是一种很自然的联想。原来欧美国家给你洗脑,说全是共产党国家在监视人民,现在你知道了,他们自己也这么干——不过,监视这个事也有一定的中性,比如警察抓小偷,都靠摄像头。

革命

  青阅读:《鸟儿歌唱》里反复谈到“革命”,而且和某些流行的看法完全不同。
  李零:资本主义五百年了,真正受到挑战实际上就二十世纪这一百年。这一百年的主题是战争与革命,二十世纪里,革命是不间断的事。
  青阅读:有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暴力革命不好,不流血的革命才好,比如说,英国革命好,十月革命糟。
  李零:革命暴烈不暴烈,要取决于那个国家的背景,像法国大革命,绝对主义那么厉害,王权那么强大,当然革命就比较厉害。而且暴力的使用程度是双方的,像俄国革命,双方都很残酷。如果你从军事和政治的关系看问题,没有人能规定使用多少暴力是合适的。谁不希望兵不血刃呀,如果不用暴力或少用暴力就能解决问题,谁都会选择不用或少用,如果解决不了,它才升级。
  西方的评价体系,关键是意识形态。从前,英国是老大,当然英国革命最好;现在,美国是老大,当然美国革命最好。
郭沫若/钱穆

  青阅读:1949年后,郭沫若、钱穆,一个在大陆,一个在台湾,很有代表性。您在书里说,钱穆是“帝师”,但人们一般会说,钱先生是“国学大师”。
  李零:钱穆是蒋介石的帝师,这不是我说的。他在大陆,在香港,没有这样的地位。他是到了台湾,才有这种地位(编者注:1967年,钱穆应蒋介石之邀赴台定居)。他是个文化保守主义者。蒋介石的脑瓜是美国基督教加宋明理学。他心中的偶像是王阳明和曾国藩。钱穆和蒋介石能够结合在一起的地方是宋明理学。
  青阅读:钱穆的书这些年在大陆出了很多,卖得好,影响也大。三联版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据说很多公务员在看。那么最能代表他的学术成就的,是哪些书呢?
  李零:《先秦诸子系年》是他的名山之作。
  1990年钱穆去世,台湾那边宣传主要说他“淹通四部”,但钱穆并不是国民党的史学正统,国民党的史学正统是傅斯年牵头的中研院史语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而且傅斯年的门徒未必认同钱穆,比如杜正胜。
  史语所是个仿汉学的机构。那时候,国将不国,中国知识分子的屈辱感特别强,觉得咱们研究半天中国,结果中国学都在外国。傅斯年成立史语所,他发誓说“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这是他一生的目标。当年像傅斯年、陈寅恪他们到欧洲去求学,都是这个目的,尤其是这些搞中国学问的人,觉得要一雪前耻,三十年以后与西方人争胜。史语所是个和西方汉学争胜的学术机构。
  青阅读:还要请您谈谈郭沫若。
  李零:郭沫若也是中央研究院第一批院士,唯一有共产党背景和左翼背景的学者,其他人一水儿都是“民国范儿”。
  那个时候跟着共产党革命的浪漫青年,多半是搞文学的,做学问得养尊处优才行。郭沫若是因为逃到日本,在日本圈了一段,才能治甲骨金文,这和王国维、罗振玉是一样的。郭沫若是共产党的大学问家。
  青阅读:您怎么看他在史学上的成就?
  李零:钱穆专搞传世文献,不接触考古。而郭沫若对甲骨金文有大贡献。他是当时左翼史学的代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十批判书》和《青铜时代》是他的三部代表作,当时影响很大,这连国民党也承认,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还是选了他。
  我中学时候读艾思奇的东西,没觉得怎么样。但三联书店八十周年纪念,金冲及先生说,三联的书,包括艾思奇的作品,在当时是振聋发聩。这些,我们现在可能都体会不到了。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左翼的书籍跟国民党通常的出版物有强烈的反差,我们可能体会不到那个时代的感觉了。
  青阅读:我们中学学的有关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等的历史分期跟郭沫若有直接关系吗?
  李零:有关系。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要分社会形态。什么是唯物史观?就是五种社会形态,这是解放以后的历史教育。现在大家觉得那些东西很幼稚,但在当时可不一样。那个时候的世界,左翼如日中天,吸引了很多大学者、大艺术家,中国只不过是这个大潮流的一部分。
  郭沫若是中国科学院的老院长,我在考古所待过,夏所长对他很尊重。我老师,张政烺先生,也非常尊重他。过去,历史教育是意识形态的重头戏,高校讲历史,只能讲范文澜体系(西周封建论)或郭沫若体系(春秋战国封建论),但我老师,还有尚钺先生,他们讲的是魏晋封建论,结果我老师把北大的饭碗丢掉了。

80年代

  青阅读:《鸟儿歌唱》里,第二辑的几篇文章主要是关于70年代的,请您谈谈现在很多知识分子怀恋的那个“80年代”吧。
  李零:我只写过70年代。
  青阅读:80年代,启蒙思潮轰轰烈烈,思想很活跃,您那时候是什么感觉?
  李零:80年代我特消极,一心搞纯学术。我在发展组(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周围全是一帮改革的弄潮儿,各种新思潮汹涌澎湃。我那时候是持观望和怀疑的态度。我是寄居在发展组里,并没有投身改革。
  青阅读:80年代对传统文化全面批判,最后出了一部纪录片叫《河殇》。您当时对这种风气有什么看法?
  李零:我有一个对谈,给《河殇》泼了点冷水,后来《河殇》的一位撰稿人挖苦我,原话怎么说的,我忘了,大意是说我跟潮流作对。后来,他到美国,说了一句话:“我得到了天空,却失去了土地。”你会发现,有好些原来使劲骂传统文化的,现在都成了传统文化迷了。
  青阅读:80年代的精英们,经历过90年代,很多人发生了巨变。
  李零:人就是个变形虫。我那时候基本是个看客。我本来就不喜欢政治,特想离政治远点儿。“文革”爆发时,我自己给自己破四旧,觉得很惭愧,国家都这么乱了,你还有心玩这些。80年代,我以为可以不谈政治了,所以潜心读书,希望做纯学术。
  青阅读:《我们的经典》目前您选了四种,《论语》、《老子》、《孙子》、《周易》,假设这个选目能扩大,您觉得还有什么书可以加入呢?
  李零:我不打算扩大了。这学期,我在讲地理文献。现在是读《尚书·禹贡》。将来写出来,会纳入《我们的中国》。
  人,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读书,多读别人的东西。我现在得算算时间,看看自己到底还能干多少事儿,排个先来后到。


《鸟儿歌唱》新书座谈会

  时间:3月16日
  地点:一八九八咖啡馆
  整理/尚晓岚
  唐晓峰(北大教授):
  李零的书大家可以读,但是他这个人是不能学或者学不成的。不能学的不是说做学问的方法,而是他的性格里面的某种东西——就是他的“说真话如利刃,触之者伤”。就一件小事情说几句真话并不难,但是抓住一些比较重要的问题,而且讲非常真实的话,我觉得不太容易。
  《鸟儿歌唱》这本书的副标题叫“二十世纪猛回头”,这个话题对于我们这代人是一个焦点。我们这代人从懂事开始熬了五六十年,经历很多事情,好像清楚的就是上小学的时候,后来是一个接一个问号伴随着我们,每个时代都有一大堆问号,都没有结论。“猛回头”,就是要清理一下这些问号,它们之中,有些属于我们这一代人,但是有些恐怕不仅仅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甚至也不是我们中国自己的。
  这个书不是用知识写成的,而是用李零自己真心实意经历过、思考过的东西。孔子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代人眼看到了“从心所欲”的时候,几十年积累的东西,如果心是非常真实的心,一定会有一些要讲出来的东西,不会就这样轻易过去,不会就这样退休老化。
  黄纪苏(学者、剧作家):
  李零这本书里,谈奥威尔的《动物农场》谈得特别好,我希望关心社会主义命运的人,或者说一般意义上关心公平正义的人,好好读一读这三篇文章。它们其实可以作为一个思想坐标,看看我们的历史,我们的今天,和我们自己的思想情感、政治立场、社会立场,到底是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杨念群(人大教授):
  李零首先是个学者,但又不是学院里常见的那种人。他写东西,好像在说话一样,其实在我们现在的学术训练之下做到这个非常难,而他做得非常精彩。
  《鸟儿歌唱》这本书表面是随笔,实际上涉及到的问题很复杂。举个例子,对于奥威尔,以前我把他看成典型右派,看到书里的三篇解读之后才意识到他居然是左派,还有《1984》的环境背景是英国BBC。这让我觉得相当吃惊。这让我想起什么问题呢?就是包括学术界在内,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把所有的东西简单化,站队,非左即右。实际上中国百年历程的复杂程度远远不能用简单的左或右来加以表述。不过,对于李零的解读,比如对革命正当性的看法,我个人不一定非常同意。
  李云雷(文学批评家):
  李老师的文章,用我们传统的说法就是义理、考据、辞章,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并且结合特别好。他的文风后面有很多东西,一个是学问扎实功底,另外就是六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学问加上人生,这两个方面都很通透。
  李老师在书里谈奥威尔的部分,给我们做了很好的榜样。一个人立场的左或者右,确实不应简单判断,而应该从他背后的整个经历和思想等方面做综合分析,李老师把这些东西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丰富的面貌,但是又有比较坚定的立场和选择,我对此很敬佩。

http://www.wyzxwk.com/Article/lishi/2015/04/3427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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