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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工:一段安徽芜湖文革时的真实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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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7 16:27: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段安徽芜湖文革时的真实回忆

昨天,我看到一篇短文“权力——纪念文革发动49周年”,作者朱大可,才知是“五一六通知”49周年,作者借古讽今地带有魔幻般的笔调,把毛泽东和他那个时代横扫了一遍,也把我再次拖进对文革的回忆中。当今为什么还有许多人对毛泽东崇拜?对他发动的那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仍然留有眷情?
我可以把我对一个地方的文革经过,做一次纵向回放,从中可以看出这么一种现象:唯有文革才能给那些极普通的小人物,有一次千载难逢地登上政治舞台的唯一的机会,成为当时当地鼎鼎大名的一个大明星,而历史从此就将这扇大门永远紧紧地关闭了。中国老百姓之中,怎么不会有人眷恋地感激毛泽东所给予他们的那种特许,虽然最后不免还是以悲情谢幕。但是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世间又有多少事难说得清楚理智能代替感情?
正如我在1965年10月随着红卫兵大串联的洪流,第一次来到了上海时,晚上和同学们赶到黄埔江外滩观赏夜景,突然从海关钟楼上发出报时的“东方红”乐曲,顿时让人感到无比激动,此时对毛泽东的敬仰之情一起涌上心头,被上海这座美丽的城市衬托得更加辉煌伟大。心中犹然感谢他让我们有机会周游全国各地,他老人家比父亲还亲热慈祥。一想到他说的“你们青年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在你们身上”时,全身热血沸腾,感动的泪水就想流出,那时候我们谁不想为捍卫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而献身呢!
正如朱大可在文中描绘得那样:“毛泽东才是当年最大的歌星,他在天安门上的歌唱,曾经点燃了无数青年的怒气。那些在广场上的规模庞大的演唱会,成了六十年代最壮观的景象。他挥动帽子的手势,俨然一组慢动作的舞姿,从中迸发出了整个民族的信念与仇恨。时间在这里摒住了呼吸。而在毛的四周则聚集着人民的崇敬。….伟岸的身影在城楼上屹立,而人民在狂喜、欢呼和流泪,他们互相模仿,迷恋自己塑造的神,拥戴他的最高指示。领袖和人民都喊出了“万岁”的口号,彼此向对方施以热烈的语词按摩。”
只是面对后面的灾难与苦难,才戳穿了这一切只不过是政治的一场把戏。历史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对一个民族,这么多人口,造成这么巨大的伤害和欺骗,又能使许多人至今执迷不悔,历史上除了西方的耶稣能做到,难道毛真是东方的上帝不成?正因为毛没有耶稣那样仁慈善良的悲壮背景,只有留下被他伤害的无数个人,和无数谎言及欺诈的回忆,才让人们从理性中惊醒过来。
我所要回放文革中的这个城市是安徽省芜湖市,长江流到这里不是向东,而是直向北方流到100公里外的南京,变成一江春水向北流。正值我刚从南京搬到芜湖居住的1965年,就听到大街小巷到处传唱着一种很土的歌曲,即后来成为十年文革圣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芜湖,解放前是全国四大米市之一,是一个商铺具多的古老城市。又是一个以机械工业、轻工业和手工业为主的城市,因此吸纳的就业面不多,每年积累大批闲散的无业人口,使得小商小贩为生的人颇多,大街小巷到处充满着小贩的叫卖声。后来全国闻名的“傻子瓜子”年广久,就是这个城市的典型代表。除此,还有三种职业人数最多:一是拉板车运货的多,后组织为搬运公司; 二是泥瓦匠盖房子的多,后归属几家建筑公司所管; 三是挖土方的临时工多。是一个小市民为主体的百万人口的中等城市。
这里的市民出言粗鲁,地方语很重,动辄喜爱自称“老子”,滋事好斗的人较多。正是这么一些不安定的贫困人口,才会成为一触即发的不安稳的文革动乱之源,造成文革武斗时间最长的一个主要因素。
这里和全国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先前也是懂得不能“犯上作乱”,各单位死水一潭。可是自从1966年的11月份,来了一支“京沈串联队”的红卫兵组织(即北京和沈阳几所大学串联来的学生,其中有北师大的),情况才逐渐起了大转变。这批大学生中有位叫曹福润的代表造反派一方,每晚与代表保皇派一方,外号叫“吴大吹”,是当地皖南大学红卫兵组织的大辯论。他俩各自坐在带有高音喇叭的公交车内辯论,吸引众多的市民围观在市中心鸠江饭店的十字街上旁听。二人口才都是一流的水平,脱口成章,引用马列主义和毛的语录尤其精采,此时此刻掌声雷动。
那二个月,是芜湖人民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文革“四大”中的甜美中,在最狂热的气氛里度过来的。在他们的这一生中,谁又能带给他们有这样无比欢快热烈的场面?又有谁能预料到这就是煽动人间仇恨的阴火,最后能点燃烧毁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熊熊鬼火?
芜湖人就是在这里点起一个个的火炬,跑回到各自的单位里,点燃一堆堆阶级斗争的干柴,把牛鬼蛇神们祭架到烈焔旁刑烤着、取乐着,人性在这里全变为兽性。它带给后来最恐怖的一页就是二年多的武斗事件,芜湖人释放出人性中最残忍、最丑陋的一面,把这里搞成人间地狱。
文革中的暴力事件,尤其是血腥腥的武斗事件,是文革史的重要部分,我们只知道多少当官的“走资派”,多少“黑五类”的知名人士受到迫害,但忽略比之多出几千倍的平民为此奠祭出的生命代价。他们的生命同样也是宝贵的,却从来没有人提及过他们,他们如偶然发生的交通事故一样消失在杂乱的各种事件之中。然而他们不是偶然的个人行为而死亡的,曾经历过他们死亡过程的人,许多还活在当今,但是他们由于各种原因,全部消失了记忆。是否这段历史可以值得史学家和作家们编写,我认为值得。我曾是一位远远的观察者,只能凭借着回忆,写出这个城市中,在这段不幸的时间里所遭遇到的一些零星的印象。
网上流传说中共中央曾经有一个调查组,专为文革武斗事件进行调查,经向当事人了解情况、经整理相关材料、复核有关资料后统计出:从1966年至1975年间,向当地革命委员会、政法部门、军管会(组)报案、备案,伤亡10人或以上的武斗事件有57227件,其中伤亡100人或以上的武斗事件有9790件,地方驻军奉命介入的事件有2355件;申报、报案亲属失踪的有227300多人。
据我观察1967年-1969年期间,芜湖武斗事件也有几百上千人死亡。一些不大的单位死2、3个人是常事,如芜湖灯芯绒厂67年上半年就被打死二人。芜湖一中二派互相斗殴各死亡十多人,还有芜湖电校也是出了名的。死亡较多的单位如芜湖造船厂、芜湖纺织厂、长航等等稍大的企业。
芜湖武斗的起始在1967年2月,由于两派为了夺权发生分歧,分裂成为二个组织,一派名为“芜湖三结合筹备处”,简称“三筹处”;一派名为“造反派联合总司会部”,简称“联总”。和全国各地一样造反造反必须造出势不两立的二派来,从此,已不在以“四大”的文攻形式进行了,武卫的红色暴力逐渐越演越烈,最后取而代之大字报、大辩论。马路上时有群殴现象发生,直打到每个工厂、每个单位内部,从此停产不上班了。在没有动枪武斗前,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被打死,于是一派武斗人马浩浩荡荡地抬着尸体上街游行示威,冲满杀气的复仇气氛弥漫在芜湖的大街小巷。被打死的都由各派称为捍卫毛泽东思想而光荣牺牲的烈士,那时候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1967年的5、6月份,我曾目睹过几次斗殴场面。
一次是“联总”组织的游行,当队伍行进到北门时,“三筹处”一方的十中学生组织“为政权战斗队”占据花津街口的工商联大楼,用高音喇叭喊叫挑衅,结果双方先用砖石投掷,游行队伍顿时停止,改为联总武斗人员围攻该楼之势,并很快控制了这幢三层楼,被暴打的学生都跪在窗口,双手举着投降,然而身后仍然有人拳打脚踏。时而有人忍受不了的从三楼窗口跳下,然而仍然遭到下面人员的殴打。我当时正在对面的手工业文化宫楼顶上,亲自目睹了整个事件的惨烈过程。
还有一次是在皖南大学校(即安师大)南大门口,一群“联总”组织的工人围住该校一名体育系的学生,说是凶手,该学生手拿剪刀,双手举过头,满脸是血。他穿着汗衫背心,身体十分壮实。这群人跟着他一面走着一面用拳头狠狠击打他的胸部,其打击声如沉闷的鼓声,令人毛骨悚然、撕心裂肺,被害人滿口喷血,周围没有谁敢制止。还有一位姓王的一中学生,我见过此人,长得块头很大,是一中“敢死队”的一员干将。几个月之后听人说他被另一派学生抓到,捆绑起来关在房间内,几个人轮流用铅球将他活活砸死。
建筑学校“猛虎队”的一位姓季的坏学生行为更加凶残病态,他把一个女人脱光身子吊起来殴打,并用扫帚把塞进她的阴道,最后活活折磨致死。市革会成立后把他抓起来审判枪毙了,临刑时他还毫不在乎。那几年整个社会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也让我见识到暴民的可怕性。
终于有一天“三筹处”调来上万人的“农总司”上街示威游行,头扎白毛巾,手拿长矛大刀,个个如义和团一样。而“三筹处”“工总司”的人马,则是头戴柳条安全帽,手拿长铁棍焊的三角刮刀,以“长航”单位为主。“联总”一方的武斗组织起名为“敢死队”、“轻骑兵”等等,以土方队、搬运公司以及无固定单位的临时工和社会闲散人员为主。武斗最为惨烈的一天,发生在1967年7月13日,后称 “7.13事件”。当地军分区、武装部支持的“三筹处”,动用枪支武力将“联总”一方彻底赶出芜湖市,许多人被枪杀在逃往城南的鲁港镇路上,或长江边的芦苇荡中。随后几天中,“三筹处”在市二院举办了一个陈尸教育展览,组织各单位群众排队参观八名身装军服的尸体。他们横放在夏天的烈日下,身上爬满苍蝇和蛆虫。说是被“联总”一方打死的解放军,如有疑异者当场揪出,跪在腐烂得臭不可闻的死尸旁爬过去。
此时安徽省蚌埠、淮南等地也发生类似的武斗事件,于是中央调动南京军区的6408部队,即李德生的第12军对安徽省进行军事管制。又派130师军管芜湖。解放军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支左不支派,并动员二派坐在一起谈判成立革命委员会。从67年底到69年上半年之前,仍有不肯交出枪支的二派武斗人员占据在城市中心制高点的大楼上,每天相互射击着,比玩着各自的枪法,也时常有路人被冷枪无辜地打死在大街上。市主要马路上大白天常常死一般的寂静,无一人通行,更不要说商店了,全部关门停止营业,许多部门的行政大楼成为各个武斗组织的巢穴。只有阵阵机关枪、冲锋枪和步枪的枪声,甚至夜晚也是如此。人们在担心受怕中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我曾一度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们。大概在67年8月,我和十几个闲在家中无事做的同学爬火车跑到上海“第二次串联”,住在安徽省驻沪办的芜湖接待站中,地处延安中路靠瑞金西路附近的海员俱乐部二楼。免费吃住,相当于难民处境,都是“7.13事件”中被打出芜湖的“联总”一派人员,也包括武斗组织,有几百人。在那二十天左右的时间里,我们游手好闲地在上海东逛西荡,有时晚上听“联总”组织大家读报学习,或观望他们摔跤消遣。这样人中数饮服公司的小裴摔跤最厉害,他就住在我家附近,长得一身健美的肌肉。还有“轻骑兵”的“朱大个子”,一个身高2米左右,体格健壮,留着八字胡子,弯曲的头发,颇象中东人的相貌。一个标准的美男子,成为我对英雄的一种偶像。
那时的我,总认为他们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又都是长得“身大力不亏”,象罗马角斗士一样的体魄。胆量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敢于冲破旧秩序,藐视生死而不顾,在那乱世中我看到这么一群人,曾经默默无闻的一帮小人物,他们举止粗鲁,却把芜湖的局势搅得天翻地乱,决定无数人的危安达二年之久。
大概68年底到69年,在6408部队的不断努力下芜湖革命委员会终于成立了。在此期间,可能为进入革委会名额问题,有的组织带领大批人冲击师部,有位小战士为保护枪支不被抢走,急忙中拉开手榴弹把自已炸死了。解放军确实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才取得芜湖市民的信任。使得军长李德生,政委宋佩章从此出了名,中央将他们大联合的方法,以及如何解决芜湖武斗的经验向全国推广。一个毛泽东从不认识的少将李德生,1970年4月被调任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兼任北京军区司令员,后来成为中央政治局常委。
成立了的芜湖革委会69年后对“众神的审判”开始了。—些有血案的人被判刑服狱,也有枪决的,更多的是审查后巡回批斗。中学生中二派有名的头头是:“联总”这边有芜湖一中“敢死队”的傅法义,“三筹处”一边的有芜湖电校“敢死队”的胡中奇、胡杏芳(女)。参加武斗的大学生一个也没有。文革早期煽风点火的皖南大学的“吴大吹”,武斗刚兴起早已闻风而逃,不愧成年人成熟了一分。
从文革后期开始落实的政策中规定,这些骨干分子,即几类人不会再重用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曾见过这些文革武斗中的活跃分子,他们有的竟然当上了企业里的厂长、科长,可见胆大和活跃的细胞本能仍在起作用,显然如战后的纳粹分子一样隐藏了自已的过去。电校的胡杏芳在潜水器厂任技术科长,当我有一次预订一台设备和她交谈时,仍然那么开朗、干练,还是一股女强人的气势。当年龟缩在家中当逍遥派的人,看到她被打倒又能爬起来时,一定会很自惭不如。
倒是有一点值得一提的,那时社会虽乱成—团,但是没有人敢偷盗抢劫。武斗分子把商店的糖包、盐包堆成防御工事,却没有一个人向家中搬的,可见平时的“斗私批修”还是起作用的,人们表露出都是听毛主席的话,忠于毛泽东的思想,否则不会提着脑袋出来闹革命的。但是他们又是受毒害最深的人,最容易受蒙蔽,最容易冲动的人。毛泽东的精神催眠术让人们忘我革命,但绝对不能忘记他老人家,更不可怀疑和背叛他,否则脑袋搬家。
还有“轻骑兵”的那个“朱大个子”, 他和一些无工作的弟兄们,被安排到淮南煤矿挖煤,因他力气很大,100公斤的水泥袋他一只手夹一袋信步走着。因为他食量太大留在矿区看浴室还是不行,后来吵闹后回芜,不知再安排什么工作。最后一次我看见他是在二街的洗澡堂里,他在本已闷热的热水池里泡着,用饱含忧郁的男低音高唱着《白毛女》里面的一首歌曲:“只盼那深山出太阳”。封闭的浴室顿时充满着他那深情的歌声,看到他威武的八字胡的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我在想,这么一个八头高的身段,如大卫王那般的气宇,走在马路上多少女人喜欢直瞪瞪地望着他,有的大胆地喊着“朱大个子好!”。
他曾是芜湖街上的一道风景——一只手举着“轻骑兵”的大旗,威风凛凛地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改革开放后,也听人说过,他曾当过“傻子瓜子”老板年广久的私人保镖。曾经万众瞩目的武斗人物,成为商贩底下的一点剩余价值——最后一次昙花一现。一生走不到正统的人,如梁山草寇,只能落得如此的地步啊!

2015.5.17

http://m.blogchina.com/blog/view/uname/jiangxiaohua/bid/2524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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