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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锐:我所知道的林昭和她的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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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30 20:54: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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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随时会戛然而止。对于老人,“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分明就是个谎言。

沈泽宜先生的人生止于2014年9月21日下午2点35分,终年81岁。消息在微信朋友圈迅速传播,大概在一个小时后抵达北京鲁迅文学院我的手机里。刷屏刷出这则讣告我立马就懵了,耳畔似乎回想起沈先生焦急的声音:“小赵,你什么来湖州?你来嗳,你赶快来嗳,我随时欢迎!”

那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情。可是我没听从沈先生的召唤,最终没能去浙江湖州与他告别。老人家会不会因此怪我呢?说好了也许要去,害得老人家最后一直惦记着,几次三番打电话来询问,我真是对他不住啊!这么想着,心忽然间就疼痛起来,揪揪的,一阵紧似一阵。我只好闭上眼,大口喘着粗气,一个劲地默默劝说自己,假装可以坦然面对。

这还不算完,上天很快又给我重重一击。10月24日下午,刚刚离京踏上南下的高铁,竟刷出一则胡杰先生新发的微信:“昨夜惊悉甘粹老人离世。我找出他当年和林昭合影的照片,他一个月前还和严正学兄商讨林昭的雕像之事。昨天却驾鹤西去。愿他在天之灵与林昭相见。”啊?这怎么可以!我恨不得高铁掉头马上重回北京,我恨不得这就踏进那破旧的小屋,这就对着甘老三鞠躬!甘老啊甘老,说好了再回北京就去看您的,您怎么可以不等我?老天啊老天,再拖几日又何妨,你何苦这样子阴差阳错?

话又说回来了,我这是跟谁说好了呢?老人们谁还有精神慢慢等待呢?等着等着他们就睡去了,等着等着他们就沉默了,等着等着他们就掉队了。这个秋天因为要在北京读书两个月,我总以为时间大把大把的,可以由着性子随意消磨和安排。对北京的好奇胜过了对老人的牵挂,我心想老人反正闲来无事,迟一天早一天看望都一样吧。现在我才明白我大错特错了!老人等不得,他们的时间不可以年月日计,他们要争分夺秒!

“林昭一年里收了四个人,年初是张元勋,5月是羊华荣,9月是沈泽宜,10月是甘粹。现在正忙着给他们开会呢……”上海的倪竞雄老人得知消息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倪老师是林昭的闺蜜,也是望九之年了,身体一天比一天伛偻。我每回向她电话问候健康,她总是直言不讳地说:“不好!血压高!整天脑子昏昏沉沉的,什么事也做不了!”可她仍然顽强而坚定地活着,仿佛刻意要让自己活成一个见证。

倪老师毕竟老了,她以为山东曲阜的张元勋也是今年离世的。其实张元勋先生逝世于2013年4月12日,享年80岁整。羊华荣先生之前我通过电话但没见过面,感觉他就像位隐士,神龙见首不见尾。网上百度,才知早有讣告:“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离休干部羊华荣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14年5月19日零时30分在江苏省常州市不幸逝世,享年86岁。”以前不知羊华荣先生真容,现在只能通过网上搜索,猜测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者想必就是他。

呵,他们都是林昭的伙伴,他们比林昭多活了大约半个世纪。如果没有他们,林昭的故事恐怕永难流传。现如今沧桑历尽使命完成,他们终于一个个陆续去了……

2

2006年,我结识同住南京的胡杰先生,随即动了为林昭作传的念头。胡杰因独立拍摄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名扬天下,林昭也因胡杰的义举在21世纪重新复活。

那时候我还年轻,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并没有把胡杰的提醒放在心上。胡杰说这事很复杂,相当相当复杂。我想复杂就复杂,慢慢弄,总能弄出个名堂吧。我就这样子渐渐走近林昭,渐渐走近她的伙伴。走近了才知道,那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阴冷无处不在,幽暗无处不在,吊诡无处不在,残酷无处不在,荒诞无处不在……我就像举着火把走进浓雾重重的迷宫,走着走着,光没了;走着走着,热没了;走着走着,声音没了;走着走着,我觉得连我自己都快没了。介入越深,越能理解胡杰的欲言又止,却原来他的提醒是那样地意味深长!

经过三年的努力,我尽可能消化吸收了当时能搜集到的所有书面资料,初步完成了林传书稿。2008年春,我觉得心里有底可以面见当事人了,这才主动联系诸位前辈,以期进一步完善丰富作品。沈泽宜先生是我采访的第一人。2008年8月20日,我前往浙江湖州感受了诗人的独特气质,事后写成《那一代人已渐行渐远》一文,刊发在《随笔》杂志上。这篇文章被《作家文摘》等转载,取得较大社会影响,后又被收入《2009中国散文排行榜》一书。2008年夏秋,我又陆续采访了上海的倪竞雄、苏州的朱红、张学群以及北京的甘粹诸前辈,写出《她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我从不赞成秀才造反》两文,可惜这些文字都没有机会公开发表,最后只得收入林昭传作为附件。

林昭传的出版过程,现在回想起来也颇值得一说。我经师友介绍联系上台湾的蔡登山先生,当时并不知道蔡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专家,认识很多大陆文化名人。记得蔡先生一听说是林昭传,立刻就决定由秀威出版。等他初步审稿,将中文简体转化为中文繁体,出版合同已寄到我手中。

众所周知,这许多年来“林昭”在内地一直是个敏感词。虽然她早在1980年就公开正式地获得了平反,但时至今日,人们说起林昭仍然“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像总有那么一层窗户纸不能捅破,理由无非是“你懂的”。近年来每逢4月底5月初,苏州灵岩山安息公墓都会成为网络热点。林昭墓地常年装有摄像探头,本来稀松平常的民间祭扫,因为莫名的紧张气氛,不知怎么的就显得英勇悲壮起来。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双方似乎总有一个假想敌躲在不知道的一个什么地方,搞得大家年复一年地心神不宁。

身在其中,我自然也难以免俗地受到干扰。尤其2008年前后,林昭的知名度还局限在一个很小的文人圈子里。作为一个年轻而无名的作者,写作和出版林昭传对我是巨大考验,我当时内心充满了恐惧,不知道边界在哪里,不知道后果会怎样。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追问自己:“你真准备好了吗?你真无怨无悔吗?”为避免夜长梦多,我一次次给年轻的蓝编辑施压,催促他快点快点再快点!蓝编辑事后告诉我,担任林昭传编辑是他从业以来最苦的一次。小蓝不明白,如果不是一鼓作气,我很可能会把跨出去的一步又收回来!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步林昭的后尘,一则我没林昭那么顽强勇敢,二则我坚信以血还血、以暴制暴的时代已经结束,21世纪的中国必须站在一个新的历史阶梯上。

2009年春,30万字的《祭坛上的圣女:林昭传》由台湾秀威资讯出版。“祭坛上的圣女”这个主标题是蔡登山先生建议加上的,他认为多一个涵盖力强的标题要好过单一的“林昭传”。封面也是几易其稿,设计师起初以林昭头戴军帽的著名照片作为主打图片,总体色调使用了灰暗的军绿色,字体则是粗重的隶书体。几番沟通,最终才确定现在这个封面:粗重的砖墙,血红的墙体,似乎一眼就让人回到了那个无言以对的时代。新书出版不久,蔡登山先生居然就来到了南京。一见面,他立刻拿出一本样书对我说:“这是数位出版印出来的第一本林昭传,我特意从台湾千里迢迢带给你!”

啊,那一刻我幸福极了!

3

驱利避害乃人之天性,所以我们对不愉快的记忆,总是有意无意地选择遗忘或遮蔽。当血淋淋的历史终于被挖掘出来,我们气短心虚、冷汗淋漓,往往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

有人在读完我的林昭传后写下这样的文字:“看一段,丢下;再看,再丢下,如此反复……在这春暖花开的四月,我感觉遭遇冰川,我的肢体寒冰一样僵冷,我的心骤然间狂跳……这本书无法温暖我,它带给我的是史无前例的痛。这样的痛如噩梦,醒来毛骨悚然。”是的,林昭就如同一枚深水炸弹,你一旦走近她就会被炸得魂飞魄散。可她的气场又是如此独特而强大,你一旦走近她就欲罢不能!独特而强大的除了她本人,还有她的伙伴,还有她的时代,那是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

和许多后生晚辈一样,我对那饱经沧桑的一代人充满了同情和景仰。在我眼里,他们的苦难意味着辉煌,他们的伤疤意味着勋章,他们的记忆意味着黄金。可是可是,他们的罅隙意味着什么呢?早在2008年采访时我就发现,林昭虽然已经离世N多年,那些伙伴间的恩怨却不仅没有了断,而且还在继续膨胀发酵,让不明就里的我们剪不断理还乱。

“是时候了/年轻人 /放开嗓子唱!/把我们的痛苦/和爱情/一齐都泻到纸上!/不要背地里不平,/背地里愤慨,/背地里忧伤。/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来/见一见天光。”遥想1957年春天,中文系才子沈泽宜和张元勋联手,以一首发表在山墙上的长诗《是时候了》,吹响了北大“五一九”运动的号角。现如今《是时候了》已载入史册,我们理所当然会以为老哥俩情同手足、肝胆相照,是二而一的完美组合。

然而事实上老哥俩多年前即已公开反目,俩人对当年合作的诸多细节争议不休,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出力最多的第一作者。由于沈泽宜当年在全校大会上公开检讨,张元勋私下里总认为沈泽宜是“变节”了。而风清云淡后沈泽宜诗人气质的风流展示,又颇让张元勋这个直上直下的山东汉子看不下去。江南才子沈泽宜则认为,当初当众检讨实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壮举。无论是代全校同学受难受过,还是执著追求完美诗意生活,他都“虽九死其犹未悔”。

张元勋先生的回忆录《北大一九五七》出版甚早,我有此书在手,所以写作时就没有前往山东采访张老。林昭传出版后,张元勋先生很快便主动联系了我。老人对我鼓励颇多,同时希望有机会能与我面谈,可惜我总是琐事缠身决心难下,后来并没有满足老人的愿望。每每想念先生时,我便上网百度他的名字,透过那一个个关于他的故事,我进一步想象他的音容笑貌,感受他的铮铮铁骨。有曲阜师生回忆,1989年春夏之交,面对激情万丈准备冲出校门的年轻学子,张元勋先生不顾年老体迈,苦口婆心试图劝阻。与此同时,沈泽宜先生则重返北京继续呐喊。鬼使神差,傅国涌先生在天安门广场偶然按下的快门,居然就留下了沈先生孱弱的背影!

哦,沈泽宜和张元勋其实是多么难分难舍呀!他们不分伯仲,各自以自己的精彩人生,为北大“五一九”运动增添了内容!是时候了,是时候了!重读1957年的诗歌,它仍然新鲜得仿佛沾满了浆糊的味道。可是,从稚子到白头,从渴望到幻灭,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沈泽宜和张元勋等不及了,他们终于撒手西去,留下千疮百孔的世界和千头万绪的我们。我知道他们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舍,但这实在是出于上天的眷顾,祝福他们从此摆脱轮回不再受苦吧。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上天啊,请你告诉我,我们还要等待多久?我们到底能等来什么?不知老哥俩到了林昭那里,他们还能一起写诗办刊吗?为什么两个好人会互相为敌?为什么同一件事会有不同的说法?林昭啊林昭,也许只有天堂的你能看清这一切吧!

4

林昭妹妹彭令范女士曾多次表示要与姐姐再见,然而她没有做到。完成林昭传后,我也曾在自序里表示要与林昭再见,然而我也没有做到。至于林昭的伙伴们,他们虽然生活在天南海北,各自有着这样那样的身份,可近年来他们之所以为人关注,多多少少都与“林昭”这个标签有关,他们与林昭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

说到底,根本原因还在于林昭研究的不公开、不透明、不全面、不彻底。

是的,目前流传于世的林昭资料极其有限。除上海司法部门在1980年林昭平反后,曾将部分林昭手稿发还给了彭令范女士,绝大多数林昭档案至今也不知封存在哪个密室里。报道过林昭故事的陈伟斯先生生前透露,他当年在有关部门许可下见过林昭档案,他震惊地发现,林昭的秘密整整堆满了一间屋子!可惜陈伟斯当时只有短短数小时,他只能用笔抄录一点点文字,可即便那有限的一点点文字,也让他惊心动魄了很多很多年,以至于他至死都保持着沉默!

2009年,彭令范女士将珍藏多年的林昭手稿捐献给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这批手稿就是1980年上海司法部门发还给彭令范的,包括《战场日记》、《心灵的战歌》和《血书家信》等。据说彭令范女士一度想毁掉这批东西,因为她长期饱受病痛的折腾,经常处于崩溃的边缘,实在受不了面对它们的刺激。据说后来多亏亚洲电台女记者张敏等人力劝,彭令范女士才没有让它们消失,并将它们交由她认可的胡佛研究所收藏。不过,彭令范女士在捐献时附带了苛刻的条件,她要求读者查看文件电子扫描版时只能用笔抄写,而绝不允许做任何其它副本。这样一来,胡佛研究所的林昭档案几乎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跟没有解密的其它资料差不离。林昭字迹本来就细密难辨,更何况还要花费数月时光,用笔在美国胡佛研究所抄录电子件——这谁能做得到呢?

包括我在内,很多研究者都十分关注这批资料,因为这毕竟是目前唯一公开的林昭手稿。大家通过不同渠道试图探究资料详情,胡杰先生为此努力过,艾晓明教授为此努力过,我也为此努力过。大概不是前年就是去年吧,我通过网络辗转认识一位台湾的许先生,他就住在斯坦福大学附近,而且与胡佛研究所的一位主任有私交。在我的恳请下,许先生特意去调取了资料,他将捐献清单拍成照片传给我,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我恨不得有一天我和芬芬什么事都不干,就坐在胡佛研究所抄它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去年有一天我在胡杰家聊天,一向沉稳的胡杰先生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一旁的胡夫人江芬芬女士连连点头,她说他们有这个志愿,总有一天,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他们会去斯坦福抄写林昭手稿。这话听得我肃然起敬!中国至少还有胡杰这样的硬汉!

可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斯坦福的林昭手稿仍然静静地藏在那里,让远隔太平洋的我们望眼欲穿。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2013年上半年,已经退休的原中山大学著名教授艾晓明女士的一篇文章在网上悄然流传,让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露出了冰山的一角。没多久,艾晓明又陆续推出一系列解读林昭手稿的文章,对林昭手稿的来龙去脉透露了更多信息。

她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当初,这部文稿是随林昭‘致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信’一起,退还到彭令范手中的。后来,彭令范女士去国;在清理姐姐遗物时,可能认为它包括太多梦呓成分,并不重要,因此没有带走。林昭的朋友们为编选林昭纪念文集,将之收藏起来,一直保存了三十多年。如今,收藏者也在耄耋之年了。担心手稿失传,也希望推动研究;老人们投入巨大心血,通读,核对,录入原稿,最终在年轻志愿者帮助下完成电子稿。我有幸参与校对,成为手稿读者之一。”

这里的老人说的是谁呢?

原来是指倪竞雄、许宛云、谭蝉雪这几位老姐妹。

2013年秋天,我有幸在上海与倪老师再次攀谈,这才知道林昭手稿原来早有一套复本留在国内,而且《灵耦絮语》一稿还是美国没有的。

5

1949年,风华正茂的倪竞雄和林昭相逢于无锡惠山,她们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结下最初的友谊。后来,林昭考上北京大学,倪竞雄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她们又在北京有过一段共同岁月。再后来就是林昭保外就医回到上海,一度与已经工作的倪竞雄过从甚密,有时还住在已婚的倪竞雄家里。不过由于话不投机且环境变异,两位闺密已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说,过于敏感的话题开始成为她们的禁区。林昭入狱后,倪竞雄与老友彻底失去联系,知道林昭离世则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

即便年已耄耋,倪竞雄老师仍然表现出超人的敏锐和清晰。与林昭的热烈鲜明、才华横溢相比,倪竞雄显然要更内敛更沉静更缜密些,但她的耿介与顽强却是丝毫不输林昭半点。事实上如果没有这样的高贵品质打底,两人的友谊又从何谈起?我听胡杰说过,他拍摄林昭纪录片得倪竞雄帮助最多,倪老师是让林昭复活的第一功臣。在胡杰那部纪录片里,我们能看到倪老师的很多镜头,那时她还一头乌发,人显得瘦弱而硬朗。还有一位女士始终隐身在事件后面,她就是虔诚信佛的许宛云。彭令范出国前曾将林昭手稿等资料托付许宛云收藏,许宛云就将资料老老实实锁进箱子里,自己看也没看一眼。

早在2008年初次采访倪老师时,我就知道老人手上藏着不少和林昭相关的宝贝。记得当时老人家反复呢喃:“唉,这些东西以后能托付给谁呢?”渴望得到这批资料的人自然很多,可老人显然不会轻易交付给谁。2009年彭令范女士完成捐献后,我在与倪老师通电话时不止一次听她抱怨:彭令范这事做得太绝了,完全不应该!2013年秋天再次拜见倪老师时,她又忍不住回到那个痛心的话题:“我和许宛云真把令范当亲妹妹对待啊,掏心掏肺也不过如此,可她说翻脸就翻脸,为一句话就挂断电话,从此恩断义绝。后来捐献资料也就罢了,还附带那么苛刻的条件……”

我很好奇,为了一句什么话两人能立马决裂呢?倪老师回答:“就为五分钱子弹费的事嘛。我问她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她一听就恼了,立马挂断电话,再也不理我了!”林昭被枪杀后,有关部门向家人收取了五分钱子弹费,这一细节率先被新华社记者陆拂为等在《历史不容忘记》一文中披露,后来便广为流传且影响深远。难道这个铁板钉钉的事还有疑问吗?见我惊诧莫名,倪老师补充说这些年她对五分钱子弹费越发生疑,而正是她的怀疑态度冒犯了彭令范,最终导致她们决裂。当然,这个理由纯属倪老师个人猜测,彭令范对此并无一字解释。

倪竞雄和现居苏州的苏南新专同学张学群先生共同研究后认为,令范当年与母亲划清界限,平时基本住在医院集体宿舍,法警上门通报林昭死讯时,令范应该没在母亲身边,这是其一。其二,死亡通知送达的当晚,林昭母亲许宪民不堪痛苦,跑到了好友冯英子家,冯英子在日后的回忆里提及很多细节,唯独不涉及五分钱子弹费。更重要的证据来自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有关部门在发还部分林昭手稿时曾当面询问令范,新华社记者关于五分钱子弹费的线索是否出自令范?令范则明确表示,当时她不在场不知情。

“彭令范与法院方面的对话有现场笔录,彭令范本人对笔录是认可并签字的,我相信她不敢对法院撒谎。”倪老师万分肯定地这样说。

扑朔迷离,扑朔迷离!林昭啊林昭,你身上到底还深藏着多少秘密?

得知我已获得那本林昭新资料,倪老师坦白地告诉我,她其实早就拥有林昭部分手稿的复印件,而且内容比彭令范捐献给斯坦福大学的还要多。“林昭的堂舅许觉民,就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的那位,他为林昭的事做了很多工作。许觉民在世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要出林昭文集。为这个目的,经彭令范同意,我们就把全部流传出来的文稿复制了一份,托人带给北京的许觉民。后来文集没能出来,许觉民没两年自己也走了,我又托人将复制稿带回上海,一直收藏在自己身边。”

因为生怕世人曲解自己的至亲血脉,彭令范在捐献资料时设置了重重障碍,而这一点正是倪竞雄老师极其不满的。倪老师认为林昭应属于全社会,家人那种“奇货可居”或“怀疑一切”的态度实在要不得!所以,当倪老师自觉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遂决定将手头珍藏着的林昭文稿全部公诸于世!

“没有五分钱子弹费,也没有什么毛泽东的‘御审’,那完全是林昭的病态想象。”倪竞雄一边说一边直摇头,“《冥婚记》中林昭要嫁给柯庆施,给柯庆施配阴婚,那充分说明林昭已经精神失常……林昭不是圣女,不应该把她抬那么高!”

6

对于甘粹先生,我一直心怀敬意。他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完全符合孔夫子的“君子”标准。

当年与林昭同在中国人民大学资料室工作,他们的上司、校长夫人王前见林昭体弱多病,遂嘱咐甘粹多关心她。甘粹敬重林昭的品德,怜惜林昭的才华,便经常主动帮林昭打水送饭。天寒地冻,是甘粹替林昭在宿舍里架起烤炉;卧病在床,是甘粹为林昭挤公交车买来肉粥;清苦郁闷,是甘粹带林昭下馆子逛公园……就这样,甘粹凭借自己的朴实能干赢得了林昭的芳心。晚年的甘粹又为林昭做了四件大事:一是抄录出林昭的十四万言书,即著名的《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信》;二是倾力捐款襄助严正学,最终促成林昭雕塑落成;三是独立完成了与林昭有关的回忆录,分别在台湾和香港出版;四是对林昭研究全力支持,帮助胡杰制作纪录片,帮助我写出林昭传。

也许在林昭的生命中,甘粹并不是那个最有才情、最具相貌、最擅雄辩、最懂运作的人,但只有他能完整地包容接纳林昭,并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给予林昭最全面最真实的爱。甘粹说:“我跟她两个,有些观点也是不一样的。她很激进地反对当局政权,反对毛泽东。我老劝她,我跟她说,你这是鸡蛋碰石头,她说鸡蛋碰石头我也要碰。但我想,只要给我们一点活路,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林昭也是要生活的人。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就会好一点。她不会那么激进,但林昭的本性不会改的。”对于这一点,我完全相信。我相信只有甘粹能让林昭不羁的灵魂安定下来。

但凡见过甘粹先生的人,无一不夸赞他的质朴宽厚。我们都不曾听他攻击过谁,他的叙述平静客观,不带一丝一毫的火气。而且他总是实实在在地做事,从不夸夸其谈,从不好大喜功。现居北京的作家袁凌参加了甘粹先生的葬礼,他告诉我甘粹先生系在睡梦中无疾而终,走得突然而安详。这样的福份也许只有甘粹先生才能享受得到。我2008年采访甘粹先生时,由于采访时间不充分,不得不将关注重点放在林昭身上,被迫忽略了甘粹的个人经历。2013年秋冬,艾晓明教授花了三天时间对甘粹先生进行了全面采访,终于让甘粹的形象第一次全面呈现。我印象最深的除了他与林昭的爱情,还有他从新疆某农场逃亡出来,靠一台照相机谋生大半年的传奇。

甘粹是2000年抄录林昭的十四万言书的。原稿137页,甘粹手抄为469页,一天一页,前后四个月抄完。“这个十四万言书是怎么来的呢?据说是法院把十四万言书给了林昭的妹妹,林昭的妹妹就复印了一份,给了许觉民——她的堂舅。许觉民把这一份给了我,因为手稿字太小,他年纪大了看不见。许觉民让我看一遍,把它抄下来,意思就是说,看能不能想办法出版。因为许觉民原来是《人民文学》的编辑室主任吧,出版界他认识很多人。我就看了,也抄出来了。林昭那个字,说白了也就我认识。”

林昭最新文稿面世后,她原先“圣女”的形象遭遇坍塌,不少人对她大肆攻击,把她贬为不值一提的女疯子。艾晓明为此撰写了长达数万字的文章。在更多档案不能解密的前提下,艾晓明利用现有资料对林昭的狱中状况进行分析,认为林昭的写作自由是她艰苦斗争的结果,她的一些病态行为并不有损她的精神高度,反而让她的形象更加真实可信。

甘粹完全认同艾晓明的判断,他认为对林昭的研究“宜粗不宜细”。作为一个过来人,甘粹深深懂得经历那个时代有多么不易!所以他说,“十四万言书已经把林昭的形象树立起来了。她坚决地反对专制、反对秦始皇毛泽东,这是一个女英雄的形象。”“我最早跟许觉民说过,里头关于柯庆施的部分,我们都可以理解。我也是右派,我也绝望过,我也有妄想症。人到那一步,这些毛病都是有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的确,这个世界上其实并没有一个符合人们想象的林昭。真实的林昭一直存在,而且真实的林昭已经惊天地泣鬼神,并不需要人们画蛇添足去想象什么。沈泽宜是林昭的暗恋对象吗?《呼唤》这首歌是林昭唱给谭天荣的吗?张元勋探监提篮桥是组织安排的吗?彭令范在“五分钱子弹费”上有没有说谎,她的苛刻决绝是否不可原谅?……对这些问题,甘粹老人未必没有自己的看法,但他选择了宽容理解。毕竟那个时代实在过于荒诞、过于残酷,每个人都不可能出污泥而不染,能守住道德良心的人伦底线已经大不易!

真正应该承担历史责任的“肉食者”们至今还在遮遮掩掩,受平庸之恶驱使的绝大多数也拒不道歉,豆萁和豆子相争又何苦来哉?

7

林昭传出版后,我与沈泽宜先生有一段时间联系较少。后来他有新诗集出版,曾特意问我地址,给我寄来了签名本。通过断断续续的电子邮件,我知道他罹患直肠癌,知道他动了手术,也知道他恢复得比较理想,但我除了远远地送去祝福,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湖州看望他老人家。

2014年6月1日,因杜克大学历史教授连曦先生想去湖州拜访,我特意发邮件给沈先生作为绍介,没想到他当即回复如下:“赵锐:收读你的电邮异常兴奋!我早就想跟你联系,可惜手机丢失,换了一部信息都丢光了。今天的高兴可想而知。我正处在大难之中,去年直肠癌复发,无药可医,现在身体已大不如前,大量便血,我担心大去之日已不远了。很想来南京看你,但身体不行,只盼望你能再度光临寒舍,非常想!你的那位朋友要来看我,欢迎,趁我现在还思维正常。来前一天请电告我。又,你的手机号请见告!保重。沈泽宜”

我一看邮件就急了,立马打电话过去。以前与沈先生通话,他的语气总是从容平和的,可那一次我明显觉察到他的焦虑和惶恐。他说自己身体很不好,便血严重。问他是否入院治疗,他说在等北京同学帮忙联系301医院,但久等久无消息。谈话间,他提到上海肿瘤医院,说这家医院太难进了。放下电话,我预感到沈先生已经来日无多。彻底治愈不可能,但为了减轻老人的病痛也必须努力!在上海潘同学的帮助下,我辗转得到上海肿瘤医院一位专家的手机号码,专家同意先听听沈先生的病情。沈先生得知情况,希望似乎油然而生,说话语气也稍稍有了亮色。湖州距离上海并不太远,我期待他能因此得以很快住院。

可是没过多久就又传来消息,上海专家认为沈先生病势沉重,不适宜再长途奔波前往上海,他建议沈先生在湖州本地调养,以止血为首要任务。听沈先生转述专家的意见,我感觉老人的语气又黯淡下来,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时间不多了!这时候,沈先生又力邀我前往湖州,他似乎执拗地想与我当面告别。可我一则并不自由,二则心里还有跨不过去的坎,我真的好怕与老人告别!所以,我就那么含糊其辞地应答着,努力想用有内容的言语去安慰他。很快,连曦先生去了又走了。再后来就忽然传来沈先生病逝的消息!可怜沈先生孤苦伶仃一辈子,死时只有保姆张阿姨陪伴在身边!

张元勋先生先一步离开。彭令范女士得知消息,曾作词一首《临江仙·悼张元勋》:“四十余年弹指去,人间天上茫茫。平生细诉九回肠。营营从楚辞,几度历风霜。    劫后风华依旧在,中途不思归航。尘寰错落复流光。麟儿椿萱慰,何必话沧桑。”是的,张元勋虽然半生凄苦,可毕竟还有“麟儿椿萱慰”。两相比较,无儿无女的沈泽宜、彭令范、谭天荣和甘粹,似乎就更显得悲剧了。记得2008年采访沈泽宜先生时,沈先生带我出去吃饭却并不锁门,家对他无非就是一个临时住所,没什么值得牵挂,更没什么值得保护。只有张元勋先生有一个完整的家,我在网上看过很多他居家时的照片,那个家有装饰、有布局、有财富、有花草、有人气,跟我们所有正常的家一样。

我手机里还存留着一则张元勋先生2010年春节发来的短信。如此文字,如此情怀,似乎只属于那一代人:赵锐同学你好!惠函奉悉,久疏謦咳(欬),时在念中!大作如诉,每读之如睹足下“啼血”,令我凄然,不忍卒读下去!总之,你做了一件重要的贡献!你史载了林的令人伤怀的命运与人生,恕我直言,我似乎也看到了你对自己所历的惋叹!(犹如从《屈原列传》中看到太史公的伤怀!)你对你的可爱的小女儿所倾注的情怀,常使人感受到你曾经经历过的一段记忆!我老且病,写文已是勉为之事,电脑打字不能太久,稍坐即倦,故写作之收效甚微。《河堤》刚成七八万言。往日的苦难已非今日的年轻一二三代人所能思及,今日的“遗忘”之策已造成“断代无知”,如云的美女的“秀腿”与“艳脐”的秀色,使华夏大地的冤结与昔难化为乌有,而性犯罪、性售受、欺骗婚等淹没了我们这个“可爱的中国”!但,各行其道,我只能勉力的“为”下去,即所谓“无为无不为”!我还想写一篇文章,寄给南方周末,介绍足下的《林昭传》,仍属于“无为”之类此!佳节当前,谨祝阖家安好!张元勋

不知道后来张先生有没有写出这篇推介文章,但肯定《南方周末》并没有刊出。《南方周末》虽说是国内惟一多次报道林昭故事的媒体,可采编人员想必对这一话题的复杂程度已有深刻领会,一般不会轻易将自己的话语权交给他人。

2013年秋冬,《南方周末》刊登了彭令范介绍林昭手稿来历的长文。可对照连曦先生发来的令范女士的英文原稿,我发现《南方周末》并没有原文照登,而是删掉了那些令范女士坚决捍卫彭家荣誉的文字。今年上半年,倪竞雄老师公布了那篇试图证明五分钱子弹费不足信的文章,可直到现在该文仍无处发表,看来也只能像林昭传一样在圈内流传了。

8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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