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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浩劫(1966年-1976年)亲历续(24)+ C9 S1 L+ _! O. E& a
45.母亲要我实事求是
. M( e1 |1 @; H7 o2 ` 我们没有放风,仅在门外晒衣服时,可以呼吸一下室外的新鲜空气。一天,我晒完衣服,弯腰去取地上的盆时,眼睛猛地一亮:一朵嫩黄的圆圆的小花从晒衣架脚下的泥里探出头来,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耀耀生辉。
7 X1 c2 u. n5 j- `$ f 你好!蒲公英,自由的小天使,我亲密的小伙伴。从小我就喜欢把你毛绒绒的小圆球捏在手里,对着蓝天轻轻一吹,于是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便飞散开来。蒲公英,你知道我没有你自由吗?我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黄黄的小花上。2 J+ P8 M# u; q
回到 “牛棚”,“肥抖抖”和另一个女工宣队员在等我,她说:“你娘来了,是我们叫她来的。”我一听眼泪就像开了闸似地拼命往外涌。“肥抖抖”把脸一板,不客气地说:“跟你讲清爽,在你娘面前你不准哭,你要敢哭,休怪我们把你拉出去。”见了娘,不准哭,这是哪家的法律?但又有什么 办法呢?这些硬心肠的工宣队员说得出做得到,我只好咬咬牙点点头答应了。: O$ V* T8 n+ {% h7 Q+ g
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坐着10来个工宣队员。妈妈!我一进门就看见您了。您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那双我从襁褓里就看惯的大眼睛不再明亮,妈妈您是为 了我才变得这样的。妈妈,我给您增添了无穷的烦恼,我对不起您,现在我成了全中国全上海声讨的反革命,我无脸见您!
; i) d; ^: V' X* z" u9 M9 ^5 s. L 女儿,我的好女儿,你受委屈了,让妈妈为你擦去心酸的泪水。这些没有人味的家伙,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脸又黄又瘦,走路像灯芯草摇摇晃晃。女儿呀,就 算全世界都说你是反革命,妈妈也不会相信你是反革命。你永远是妈妈的骄傲,是妈妈最好的女儿!妈妈看着你长大,妈妈最了解你,记得有一次我分给你们小孩一 人一个小苹果,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了,只有你不吃,用一块小手绢把苹果擦得又亮又干净,我问你为什么舍不得吃,你告诉我,你的一个同学手骨折了,住在医院 里,你省下这只苹果准备送给他,给他增加点营养,希望他早日恢复健康。女儿,你的心多么善良,多么美好,这样一颗水晶般的心怎么可能去做丧天害理的事呢?1 W" t, h1 K& G5 `
妈妈和我,近在咫尺,又好似关山隔万重,却不能说说心里话,不能接触,只能隔着桌子对望着,在心里倾诉着。
) h( c" B$ ]0 g. m& y1 z 妈妈还未“解放”,被关在厂“牛棚”审查。她到复旦来,带了尾巴——两个工人造反队员押着她。她被押着看复旦大字报,大字报栏前人山人海,比南京路还热 闹。她又被押着来到外语系,老T要她配合做工作,挽救掉在“反革命泥坑”里的我。他列数我的“罪状”,其中最严重的一条说我要夺江青的权。妈妈想说:这完 全是无耻的捏造,我不相信!江青的权有什么了不起,我女儿看也不要看,碰也不要碰。我是她妈妈,我最了解她。我女儿不喜欢权,不喜欢利,她最喜欢读书。但 她忍住了,她知道如果她这样说,工宣队肯定不会让她见我,她还想利用见我的机会,提醒我,不要上复旦工宣队的当,胡编乱造!
2 f/ _# K' `' z4 C0 Y0 X 老T显得很客气:“老同志,今天请你来,是请你协助我们做做你女儿的思想工作,开导开导她,她不听工宣队的话,娘的话总要听的。”" {' T, a0 Y% V9 S
妈妈已经想好对策,她说:“小美度呀,你要牢牢记住毛主席的话,一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老老实实接受工人老师傅对你的帮助。二要实事求是。毛主席说共产 党员应是实事求是的模范,又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模范。因为只有实事求是,才能完成确定的任务;只有远见卓识,才能不失前进的方向。你无论是自已写检查,还是 揭发别人都要实事求是,不要胡——”她还想说下去,被“肥抖抖”打断了:“时间不早了,让红鸥在她娘面前表个态吧!”6 n$ v5 ]8 z4 [
我方寸已乱,从看到母亲灰黄的头发那一瞬间起,亲情像潮水般涌来,我想起以前在家里,做妈妈的娇女好温馨,好安全!我想起了白发苍苍的恩奶,也许她为了我 伤心伤神病倒在床上。想到这些我太想哭了,什么 力量也阻止不了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哭,决不能哭,我不能让妈妈再为我担心,她自已过得够艰难了。眼泪一次次冒出来,一次次被强压下去。我的心思都放在对 付眼泪上,妈妈的话好像响在天边,听不全,也听不清。
" j' P8 M/ i/ I( ]- M: M4 ]' l 猛听见工宣队要我表态,我定定神抽抽噎噎地开口道:“姆妈……我很好……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听工人老师傅的话的……我很快会出来的……告诉恩奶我很 好……”说一句,咽一口眼泪,再说一句,再咽一口眼泪,我的心完全碎了。(1971年9月后,我回到上海的家中,妈妈把她去复旦外语系的全过程都告诉了 我。她说她一眼就看出那些所谓的材料都是编造出来的,所以她提醒我要实事求是。她有几个朋友恰巧是复旦工宣队队员,她们向她通风报信,说我出隔离室后推翻 了所有的假交代,妈妈才把吊着的心放下来了。)) D3 a6 i' e" t+ j) y0 u5 ?
4 B' }5 ?4 E3 S- M o46. 抬头望见北斗星" s0 f. A. q g/ A) [
抬头望见北斗星,6 V l; N D l. Q9 G) `
心中想念毛泽东,
/ x- g$ H5 J- b' V c6 d 想念毛泽东。….
) G; i3 }% L! n0 ]6 }0 L 隔壁房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断断续续的,但却凄凉委婉,催人泪下。是王华在唱歌。我明知道唱这支歌是为了发泄对一打三反的不满,不符合我自已定的调子 ——不要站在群众运动的对立面。但我还是和这支歌产生了共鸣,我不由自主地面向北方,在心里默默地唱起这支歌,一边唱一边哭。“咚咚咚!”隔壁房间传来杂 乱的脚步声,“啪”不知什么打翻了,“不准唱歌!”“你想造反?”“堵住她的嘴”,好几个喉咙同时在叫,脚步声越来越杂乱。准是工宣队员冲进她的屋,不准 她唱歌。我用手抹一把眼泪,提心吊胆地望着墙,为王华捏一把汗。过了好一会儿,隔壁房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v, v* a- x8 w: ]
唱歌有罪?; P) h1 U% ?- [# O
天放晴了,我拿了一盆洗好的衣服,准备到外面去晾,还未走出铁栅栏,一个瘦长个子的女工宣队员拦住我:你口袋里有没有纸条?“没有。”“警告你,不要利用晾衣服的机会,把纸条放到小集团其他成员 的衣服口袋里。”……我无言。她看见我一脸茫然,继续说邱励欧与王华利用晾衣服互相传字条,被我们捉住了,狠狠批斗了她们。你如果敢罪加一等。
/ h7 T) u3 t, h/ L; X# ^. i1 W7 p 4月2日,复旦大学军宣队、工宣队的大头目闯进方农的隔离室,喝令方农在24小时内投降,一定要写出“三反”言论,就是写假的也不会算你的帐,如若违 抗,就枪毙你!方农咕哝了一句:“假的怎么好写?”就遭到斥责,咒骂。方农以沉默相对抗。每隔几小时,就换一批“劝降人”,对方农重复那些吼叫,犹如放录 音一般。方农受不了这般非人的精神折磨,被迫按“劝降人”的授意写了所谓“交待”。,他含着羞愧,内疚的心情,偷偷写了一份《向毛主席请罪》书,揭发“四 人帮”逼迫他“用自已的笔给自已捏造了许多恶毒攻击毛主席”的材料的罪恶行径,悄悄藏在地板缝中。 几年以后,方农申诉时叙明这个情况,果然从关押方农的十号楼113房间的地板下面找到了那份用血泪凝成的材料,虽然纸张变质发黄,字迹有些 模糊,但“四人帮”及其在上海的余党大搞法西斯暴行的铁证却赫然在目(《劫》第115页-116页)。
: O8 f! N; u( d6 r6 n 讲真话有罪?什么无罪?任其宰割不反抗无罪!这就是侵犯人权者的逻辑!5 Q5 T" g1 `+ _: M. s- A
47. 忠诚反被忠诚误: F! \$ v0 g( t) e, Z
3月10日。生物系朱毓义助教因受审查而跳楼身亡。
! E8 Y0 u( n0 Q4 n% B% | 4月22日。历史系吴维国教师(中共党员)因受迫害而含愤跳楼。……白色恐怖笼罩着复旦园。6 U, u* h& K. U/ k* u" i
一天,七、八个男人闯进我的隔离室,把上海人民法院的判决书(当时上海 枪毙51人)扔在我面前,要我念。我忐忐不安地读着:“张犯顺林,男,汉族,上海市人,上海市复旦大学附属中学学生。该犯一贯仇视社会主义制度,仇视无产 阶级专政,屡次写匿名信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念!”“×犯××……”一 股股寒气从脚下直窜脊梁骨。饶了我吧,不要让我再念了,我最害怕听死人的事了。一个长得像刁德一,却比刁德 一“善良”的人,他看出我有点害怕,为了让我“镇静”些 ,他开始问我:“你看清楚了吗?他们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中学生。”我吐气如蚁。“他们是中学生,你也是中学生,中学生犯罪,同样可以杀头,你明白 吗?”他继续恐吓我。我点点头。“你要走他们的路吗?”他紧逼一句。“不!”我连忙摇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刁德一”表扬我“你说对了,你如果戴反革命 帽子,你父母要罪上加罪,你兄弟姐妹也要背黑锅!”一个瘦弱的男人推开“刁德一”,挤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了几秒种,然后闷雷似的断喝一声:“红鸥!”我吓 了一跳,“哎”了一声,害怕地看着他,只见他那张瘦削的脸越来越狰狞。从小,我的心灵极其敏感,最怕看到丑恶的事,有一次看一部童话影片,九头妖魔刚露 脸,幼小的我就钻到椅子底下了。现在我连钻的地方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心里却像被恶魔的利爪抓破似的痛。他一字一顿地说:“红鸥!你死到临头, 还执迷不悟!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的罪比这几个反革命分子还要大,他们够枪毙,你也够杀头了!”真是石破天惊,我立刻像听到死刑判决书一样呆若木鸡。有 门!他得意地瞥了“刁德一”一眼,开始第二个攻势。他举起手指着窗外:“你听听,外面有什么声音?”我惊魂未定,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砰砰砰”的声音。 “枪声。”我说。“对,这就是枪毙犯人的枪声,如果你不按照我们的要求交代要害,那么你的下场就跟他们一样!”他点化我。顿时,我被点化得魂不附体,脑子 “哄”地一声炸开了,枪声在我上下左右“砰砰”地乱响,“砰”又一声,好像对着我的。……近两个月的精神折磨和长期失眠,使我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我的妈 呀,要死死在疆场,可不要做人民的敌人去死,遗臭万年!4 `. {& C5 o/ P
打这以后,我经常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有时在墙角,有时在天花板,还有一次就在床头,有点像那个冤枉死去的女人,又有点像我的老爹,我不知道自已 的精神几乎崩溃,还以为这是因为晚上没睡着,白天迷迷糊糊做的恶梦。我快被逼疯了,整夜失眠,每天只能吃一两左右的饭维持生命;我流着眼泪望着北方,向毛 主席诉说衷肠:“我不是反革命,工宣队为什么要冤枉我?”这时的我,处在无能感、失助感、某种程度丧失自我控制能力的状态下,极易不加批判地接受或顺从别 人的意愿并付诸于行动,我觉得自已像一条滞留在陆地上的鱼慢慢地等死。
7 M, W% s' l* ~/ r “连长”来“救”我了。他只身一人到我的隔离室,找我单独谈话。我对“连长”颇有几分好感,总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像我们家里的谁?叔叔?舅舅?那副善良的 眼睛最像。开批判会时,他很少讲话,总是用他那忧愁的眼光看着我。“红鸥,你这样硬顶下去是要吃苦头的。”他说,眼里的忧愁似乎更深了。我知道他说的硬顶 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一直犟着,不肯照专案组给我定的“反革命”调子写交代揭发。他告诉我,学校已经把我们的材料交给群众讨论了,那个表现好,那个态度恶 劣,由群众评;那个从宽,那个从严,由群众讨论。群众都说胡守钧罪大恶极死不悔改应该枪毙10次,还说我态度不好,要从严。
# ^( O" Q5 L$ M0 K* h! ` x 一股闷气噎在喉咙口,吐,吐不出,吸,吸不进。老天,我小心翼翼伺奉“上帝”,还落个“从严”,这叫我怎么想得通?我万分委屈地说“我态度怎么不好?从 来没有和群众顶过嘴,叫批判就批判,叫低头就低头,叫写检查就写检查。”说完,眼圈一红,一滴眼泪”叭”地掉了下来。
0 E$ W, X% \( ~/ s N “你的问题是没有交代要害!”“连长”说。
$ h7 j4 I; U! T: n+ c: F# k. d “我都交代了,你们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的眼圈又红了。& ^# x& R. E+ @0 U
“你写的是一般缺点错误,不是要害,要害是反革命活动、三反言论,”“连长”耐心地解释,“红鸥,我为你急死了,你知道吗?你不交代要害,就说明态度不 好,态度不好,我们就不能从宽处理你,这是党的政策,你懂吗?”“连长”比别人高明之处是:他懂得利用我轻信这一弱点,达到要我写假交代也就是投降的目 的。果然,我中计了,我觉得“连长”是真心为我好,我愿意照他的话去做。“那我交代了要害呢?”我问。“当然要从宽处理。”“从宽到什么程度?如果从宽是 把枪毙二次改为枪毙一次,我要这种从宽有什么用?”我痛心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好,对你实说了吧,”“连长”非常不忍心看我哭,他好象下了极大的决心 似地朝门外看看,确信外面没人偷听,他便压低声音说:“对你漏个底吧,这次调你到上海来,不是为了把你弄成反革命,而是为了教育你,你只要听专案组的话, 叫你交代什么,你就交代什么,我们不会给你任何处理的。”“真的?”我惊喜地问。这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多呆一分钟,我就会 发疯的,我要出去,立刻出隔离室,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兰考!“当然真的,我不会骗你。”“连长”两只眼睛坦诚地望着我,令我想起我的娘舅,外语系几百人,谁 会漏底给我听呀,只有他,他是唯一为我着想的人。我得救了!我只要照“连长”的话去做,马上就可以自由了!) {/ q. M: s5 `( C2 u
我相信“连长”不会骗人,就凭他一身老老实实的打扮,一套蓝劳动布工作服,一双帆布工作鞋,看上去就是一个一言九鼎的无产阶级。
; U2 w- J7 I. ]6 [* G (我又一次犯了轻信的大错。)
- @! q5 {, L. d/ ~3 A) e6 @; ] 他说的这番话证实了我原来的想法没错,我和外语系的工宣队以及革命师生无怨无仇,他们搞“一打三反”运动,不是出于个人的恩怨,而是出于对毛主席的忠心,他们代表人民;复旦大学党委代表党组织。人民是“上帝”,党是母亲,上帝和母亲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 o1 G# Z3 Y) Z 运动初期,许多老干部甘愿受委屈当“反面教员”,群众叫他们承认什么,他们就承认什么,我还表扬他们能在群众斗争的大风大浪中经受住考验呢!现在轮到群众革自已的命了,就过不了关吗?我要向老干部学习, 群众叫我承认什么,我就承认什么。; z+ L, A: i7 m# j6 y, a M
我铺好纸,开始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给自已戴上反革命的假面具。其实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把专案组批判我的话照录下来,就大功告成了(在大大小小近50场批斗会上,专案组几乎把我从“文革”以来的所有活动都说成反革命活动。)
. |+ S( Z( p7 Q5 y写着写着,我突然觉得写得不是自已,是别人。我在虚构一篇离奇的故事。可是我别无选择,为了做到态度好,我只能这样写。我硬着头皮继续写,终于写成了承蒙专案组铅印的小册子——《红鸥的黑思想》一文。# j7 Q$ t" c! Y, n2 J2 h7 f) ~
写 完以后,我看了一遍,“非无产阶级思想”又冒了出来,一边看一边哭成泪人:这不是我,不是我呀。我为什么要自已污蔑自已?为了怕自已动摇,我一遍一遍读毛 主席的一段话:“你要群众了解你,你要和群众打成一片,就得下决心,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炼。”我要取得不给任何处理,只能做“反面教员”,我要狠狠 心挺住。为怕自已退缩,我立马把这篇交代交给专案组。" f0 `$ o8 {. k'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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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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