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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东生:我的父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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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 04: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父亲是个教师,每当我们说当老师不好时,他总是会说,他是章家第十八代的教书匠,意思是我们应当接他的班。后来大哥、三姐和我都当了老师,可最终都离开了老师这个职业。父亲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后来老听三姐说起一件事,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在县政府不知当了一个什么官,贪污了不少钱,被抓了起来,当时我父亲在南昌教书。后来,县里就派人去对我父亲说,如果他回南城县教书,大伯就可以从监狱里放出来。父亲为了哥哥就只好放弃在南昌当校长的职务,回到了南城教书。(省城——县城)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z" I# y  T/ C' z/ R) O

% j1 {# }" `: J" M! o6 \  55年,父亲调到江西师范学院物理系教书,父亲带了二哥到南昌,我同母亲、三姐过了一段时期才到南昌。我们是坐汽车去的,半路上停车时,还遇到火车,那长长的庞然大物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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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E3 S/ l6 W* Q% r) p7 i! Y  父亲傍晚会去散步。有一次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散步,实际上也就是逛街。牵着父亲的手,我心里痒痒的,感到十分地幸福,父亲只带我逛过一次街,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 C# \* w; N8 h# ~, S% }

8 L* X2 }( y4 U( P0 h* U, r; H) k4 L$ v4 a  “三反五反”不久,我们家又搬到江西师范学院的南区,那里是一排排的平房。那时记忆中家里只有父亲、母亲、二哥和三姐。一天,二哥、三姐上学去了,父亲也不在,只有母亲在家。我一个人觉得十分无聊,那时自来水装在两家后门的中间,母亲在那儿洗衣服,洗完后,母亲就拿了几块饼干给我,让我到外面去玩,我高兴地拿着饼干就出去玩了。玩了不久回来,只见我家围了不少人,都在从窗口上朝里看。一个人对我说,你妈妈自杀了,她用刀砍了自己的颈子。我一听,吓得哭了起来。口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可门却开不了,里面被死死地栓住了。后来来了一辆救护车,踢开门把妈妈送去了医院。过了几天,父亲带我们几个去医院看母亲,母亲的刀砍得不深,被抢救了过来。母亲见我们去了,不知是内疚还是不好意思,她把脸背过去,颈部的纱布还可见到斑斑的血迹。父亲和我们可能都没有说什么话,静得只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不久母亲就出院了,过了几天,天还未亮,我突然被父亲凄惨的叫声吓醒,他当时是在喊:“来人哪!”并拉亮了电灯。我们都慌乱地起了床,只见母亲吊在窗框上。母亲这次没有活过来。当我看见黑漆的大棺材放在房间中间,我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那年,我刚好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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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母亲的死的原因,父亲从未对我们子女提起,后来只是零星地从二姐和大哥的嘴里知道一些,一说是母亲精神出了问题,还有一说是母亲的两个哥哥都被镇压了,这对她打击非常大,而自己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又在学院里被集中学习,不能回家。这些对她的打击太大,她承受不了,所以就采取了这种激烈的行为。不过我觉得这有点可疑,虽然我很小,但我觉得母亲还是很正常的,除自杀以外,她的行为并没有什么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如果是我父亲的原因,可父亲已经回家来了,她为何还要第二次去自杀呢?这是我一直纳闷的地方,也是对她们的解释有疑的地方。如果父亲在,他可能还了解一些实情,可父亲也到母亲那儿去了,所以母亲为什么自杀,在我心里依然是个谜,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6 u- j- Q9 O8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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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母亲的印象虽然随着时光渐渐地变得模糊,但却不会消失,因为她已深深地植根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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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5 I  g7 i! w: G( ^! k  母亲去世后,我变得更没有人管束,整天在外面跑,经常和别的孩子打架、翻墙、上树去抓知了,成了真正的野孩子。到了夏天,浑身晒得黑漆漆的,就象个非洲小孩。当时的野,可能在整个师范学院的宿舍区,都出了名,是个没人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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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在外面野惯了,第一天上课闷在教室里就很不适应。第二天我就逃学了,没有去上课,在外面玩时被父亲抓住了。记忆中,父亲并没有责备我,只是把我带回了学校。现在一想起,我也十分地纳闷,父亲为何没有骂我,是因为母亲不在了,自己的失职而引起的内疚?这真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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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r6 A( @* Y. o) s; p* T  因为天天只知道在外面玩,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所以很难体会到父亲当时的心情。直到我为人父之后,回想起小时家里的一系列变故:母亲自杀,大姐和二哥都是精神病患者。我想,父亲当时肯定是十分痛苦的。而他的痛苦还不止于此,他没有人倾诉,对我们在家的几个子女,从来在精神上没有什么交流,更不可能有什么倾诉,内心的痛苦得不到渲泻,那痛苦就会象一座不断堆积的大山,深深地重重地压在心上,可父亲并没有被压倒,只是沉默着。我记得他老是用报纸卷成一个圆筒,朝天上四处张望,不知想在天上发现什么,我虽然奇怪,但也从未问过父亲。要么就是把他的那只老怀表,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有一段时间,还自己制作放大镜。更多的是喝酒,喝酒大概是他麻醉自己,忘记现实的一种方法。这些只是我为人父之后,才渐渐地意识到父亲的痛苦。$ m& R9 u& L6 ?" s+ C$ R8 R9 l

2 U  H5 f8 [1 V! K  \  父亲当时也有些疑心病,他老是怀疑住在我家旁边的一个人是专门监视他的,那人老爱咳嗽,所以他很痛恨咳嗽的人。连学生在课堂上咳嗽,他也会大声训斥。因为父亲年青时加入过国民党,大概是26年,后来又退了党。据此分析,父亲年青时也有过政治抱负的,可后来又失望了。到一九四六年,他又加入了国民党,并担任了三青团的辅导员。记得我第一次知道父亲曾参加了国民党,那当时这真是象一个晴天霹雳把我震呆了。那时候,讲的就是成份,自己如果有了这种出身,那就会属于另类,并且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因为有这段经历,受人监督是很自然的。那时候天天讲阶级斗争,父亲随时都可能被打入阶级敌人的队伍中,而且人们的阶级斗争觉悟都挺高,要这样做也是必然的。想不到父亲就是过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时不时的一场运动,稍稍平静的心又要沉重起来。而我当时对此,却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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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A; Y! h. ~  j  文化大革命对我们民族是一场灾难,而我当时却是很快乐的。当时师范学院还有一个“8.11”事件。因为工作组要撤出该院,我读书的附中和师院是同一个工作组,学生当时运动的起因是:工作组走了,那些“走资派”牛鬼蛇神就会纷纷出来翻案,就搞了个黑帮大游行。那是夏天,气温36度以上,师院有一个红场,以用来溜冰用的,那地方经过日晒后,地面温度少说也有80度。因为小时我夏天常打赤脚,都从来不敢走上那片红场,一走上去,脚就会烫起血泡。疯狂的学生们就让那些六、七十岁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教授们用光膝盖跪在红场上,颈子上挂着大牌子,双手要高高的举起。一会,就有几个教授倒下,膝盖上的皮粘在红场上,腿血糊糊。学生们看见教授们倒下了,还用脚去踢,骂他们是装死,而有四个人当场就停止了呼吸。9 g6 k7 a1 I" L. R  u9 |&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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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我奇怪的是,我父亲却没有被揪,而且也一直没有见到有什么大字报,虽然我对此十分地担心。虽然当时到处看热闹,但却没有留下那种痛入肺腑的失去亲人的印象,对此也就印象平淡了。: S3 M9 i+ @$ F0 x
 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家,只见家门口围了不少人,走近一看,是二哥吊死在绳子上。我走过去摸摸二哥的鼻息,已经停止呼吸了。我当时一点也没害怕的感觉,只是心里觉得悲伤。他死时只有二十二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世界打了一转,然后消失在虚无中。/ F. }# I' q*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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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那个晚上都没有睡觉,灯一直亮着,他呆呆地坐在那张藤椅上,不时地,慢慢地叹一口气,仿佛想将心里的悲苦都吐出来。我时睡时醒,看见石雕似的父亲,心里也很痛苦。4 S  [- M# H* o: d

) T  K2 ~) E5 a, b  5月10号从梅岭回到家里,这时又开始了双四查运动。平静了这么久的父亲,突然被宣布为特务,历史反革命,这次运动是专门针对那些历史上有问题的。父亲的特长就是在无线电方面,这很容易被人们同特务联系上,因为当时同台湾的联系就是靠电台。父亲可能是为了避嫌,他装的收音机,是从来不用发射管的,因为只有发射管才能将信号发射出去,这种电子管要公安局的证明才能够买到。父亲也从不给别人修收音机,有一次,我们校长的收音机坏了,让我带给父亲去修,父亲一听立即就拒绝了。我当时很奇怪,只好又将校长的收音机又搬了回去。父亲就是这么谨慎,可还是被打成了特务,我们家也被抄了。当时,我是有一种大祸将临之感。这时三姐从广东湛江回到了家里。她65年考到了广东湛江气象学校,她们那儿武斗也很激烈,她就逃回来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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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25日,中午,父亲从学校回来,身上满是伤痕,他已经是63岁的人了,他情绪非常低落,中午饭也没有吃,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当时我和父亲住一个房间,三姐就让我看着父亲。叫我不要出去玩,因为我从来都是在家里呆不住的。我呆了一会儿,觉得很难受,刚好有个同学来叫我去钓黄鳝,我就跟他走了。下午三点多钟,我往回走,很远就见青山湖边的高高的岸上站了一排人,而湖边上躺着一个人,我心里立即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迎面碰到一个熟人,他吞吞吐吐地说“那湖边死掉的好像是你爸爸。”我只觉脑袋嗡的一下,眼前一阵发黑,不敢走近到湖边,立即跑回家,见到父亲留下的遗书,大哭了一场:1 Q" j9 y( m6 H8 c( d: G1 Y: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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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穷无尽的问题实在难以答出,只有一死了之。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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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j* g8 c6 R! g! l/ o. s4 g& \  在父亲死去的地方,我曾经救过三条人命,而现在父亲却死在那,按照迷信的说法,因为水鬼要投生,所以要抓人顶替,而我却几次坏了水鬼的事,所以他要来报复我。这也是后来才想起这些事,每当一想起,我就不免疑惑,当初该不该救人,这迷信是不是有道理。但对父亲,心里总是有愧。& y3 y% m( _0 b5 y5 g6 @. x) N

% c/ d, S6 p4 V+ D+ c  我对父亲的理解,也是过了几十年,成了人父之后。父亲的一生,特别是后半生,是很苦的:丧妻、丧子、大女儿得精神病,他曾是国民党员,在当时的政治运动、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的环境中,心理上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他心里一定是苦闷的,可他又无人倾诉,他很少同子女交流,我基本上没有见过他怨天怨地,就是哀声叹气也很少,他只是默默地支持着这个家,希望我们快成人,能自力。所以三姐没考高中,而是考了中专学校,当时我刚好初中毕业,他也让我去报中专学校。他唯一的排遣方式,可能就是喝酒,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喝酒,那一段时间,可能是父亲最苦闷的时候,可我当时,只知在外面玩,一点也不理解这一切。后来父亲不知为何又把酒戒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现在,我也不知自己能读懂父亲多少。 3 ~/ U+ L3 F' y* g% |0 l8 |

1 Y; ~% I2 `$ D) X6 v3 z  我认为父亲是一个诚实、善良、正直、谦虚的知识分子,他从来不弄虚作假,他的无线电技术在大学里是公认一流的,2000年我替儿子办第三代入江师大附中的证明时,看到了父亲的档案,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多少懂得一点无线电技术。”他不求名不求利,想平静地过完自己一生,但却碰到一个不平静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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