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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评论:金宇澄夜游森罗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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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7 00:35: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半夜,金宇澄困思懵懂,听到耳边有女声轻轻叫,金宇澄老师,金宇澄老师。年纪上去,困觉轻,金宇澄睁开眼睛一看,十七八岁一男一女,站在床前,笑嘻嘻讲,金老师,阎罗大王寻你谈事情,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好吧。金宇澄坐起来,问,什么意思,阳寿已尽了是吗。小青年笑说,不可能的事,阳寿还有许多,阎罗大王是有事想请金老师帮忙。金宇澄讲,明早再讲可以吗。小姑娘讲,半夜吵人,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们都是晚上办公,白天要正常上班的。金宇澄讲,听说过的,叫生人走阴。小姑娘讲,一点不错,现在地狱系统自动化程度相当高,一般人死了直接传送到阎罗殿,用到牛头马面的地方太少,我们都是兼职,本来就是人,晚上才当牛头马面,我在读大学,他送快递,我猜阎罗大王这次请金老师,也是要请你做兼职,我猜的哦。小青年听到这里,拉了一下小姑娘的袖管,讲,哪能话这许多,你是导游吧。小姑娘听了便不响。金宇澄失笑,惊惧之情尽去,穿好衣裳,一道出门。
  
  走出小区大门,金宇澄说,往哪里走,还是腾云,还是做土行孙,上海地质松软,含水量大,下头还有地铁。小姑娘听了实在忍不住笑,讲,金老师太幽默了。小青年解释说,没有那么麻烦,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晓得吧,就在伦敦火车站,麻瓜天天上班下班,木知木觉。地狱还要先进,随便哪里都可以是入口,我们也可以带你从你自己房间里进去,不过这样感觉不好,想想自家屋里连着地狱,汗毛凛凛。小姑娘讲,对的,你老早刚上班,专门欢喜从我家五斗橱里走出来叫我,门也不敲,实在讨厌。小青年面孔变了通红,讲,送快递的么,讲究的就是一个“信、雅、达”,声音越来越轻。
  
  三人沿着复兴中路朝东走,走到思南路左转,右手边看到一家咖啡馆。小姑娘说,就此地好吧, 此地清静。小青年说,深更半夜,哪里不清静,我看你是小清新。一边讲,一边还是拿门一推,三人就走进去,已经完全不是金宇澄熟悉的那个小咖啡馆,原来的咖啡馆,不过五六十平方米,摆了许多民国家具,全用Banker’s Lamp,昏昏灯火,气氛上佳。现在变成灯火通明的大厅,中间一套真皮沙发,沙发中间坐着一条大汉,身形魁梧,胡子拉碴,好像几天没有睡过。
  
  年轻的牛头马面对大汉说,秦广王,金宇澄老师已经带到。秦广王讲,好好好,金老师坐。声如洪钟,说北方话。金宇澄也说上海普通话道,这不好意思,我看古代话本,带到的人都要跪的。然而并不跪,仍旧站着。秦广王说,小说家言,不好当真,哈哈。我这就去叫平等王出来,金老师随便坐。牛头马面,也就告退。
  
  立在门口等了一歇,平等王进来。金宇澄一看,微微吃惊。平等王身着灰色衬衫,修身长裤,身材苗条,眼睛里有烟色,看上去三十多岁。头发黑而直,扎到脑后,成为一个马尾,干净清爽。不错,是一个女人。场景也随之改变,日光灯管,真皮沙发,白煞煞的空旷大厅,统统不见,仍旧变成原式原样的思南路咖啡馆。
  
  平等王说,金老师,长远不见,是我有事,特为要请你来,幸亏此地离你家不远,坐,坐。平等王声音清朗中带一些沙,一口上海话,讲得比较慢,有点像海外蹲久了的老上海,讲是地道,实际上是有点怪,好比日本人用了大量汉字,硬了头皮说是古雅,也可以说是落后于时代。金宇澄坐下,讲,你们这里变来变去,倒是方便,装修也不用了。平等王笑笑,讲,金老师,人是胎生,鸟是卵生,我们鬼神,是化生,心念一动就到,周围环境,也随心意决定。秦广王是工作狂人,各到各处全部变出他的办公室样子,另外九殿阎罗都觉着好笑。我倒是蛮喜欢这个咖啡厅原来的样子,看上去比较正常,金老师你讲呢。金宇澄说,比较正常,就是不大正常,地狱照理讲,有地狱的样子,更何况是你平等王,管的阿鼻泥犁地狱,顶顶有名。
  
  平等王讲,金老师这是装糊涂,但是为了证明我的身份,可以show you around。平等王拿起桌上的咖啡勺,在方糖缸上一敲,咖啡馆登时变成尸山血海,腥臭之味,令人绝倒,无数只手,在血海中沉浮,惨叫声不绝于耳,仔细看看,有相当一大部分的手上,还戴着好表,什么宝玑,百达翡丽,江诗丹顿。金宇澄和平等王坐的榆木椅子,腾在血海上空,丝毫不受影响,那些在血海中沉浮的魂灵,也仿若未见。平等王讲,这是血池地狱,相对比较有名,还不是我上班的地方。再一敲,景色又变化,周围变成一片绝对的漆黑,闷热难当,耳边是磨刀声,砍杀声,咒骂声,哭号声,仔细听听,还有英文,日文,意大利文。黑暗中有一星火起,渐渐扩大,很快烧得前后上下血血红,无边无际,眼睛看出去全是一片血红,耳朵听进来全是轰隆轰隆,心里空荡荡的毫无着落,比刀斧加身还要难过。金宇澄讲,好了,可以了,回咖啡馆好吧。平等王轻笑一声,再一敲,两人回到咖啡馆里,平等王讲,我去烧咖啡,金老师定定心坐一歇。
  
  过不多时,平等王回来,端了两杯焦糖玛洽多,甜香扑鼻,看起来非常真实。金宇澄笑笑,讲,这一杯咖啡,是真的假的。平等王说,保证是真的,吃下去,绝对不会变成一泡污,什么馒头变癞蛤蟆的故事,听也不要听。金宇澄说,关键是变来变去,变得人自信心也没了,地狱里实在是苦。平等王讲,金老师,地狱里是苦,但是你毫发未伤,为啥。金宇澄说,因为平小姐,法力无边。平等王讲,金老师,不是我法力无边,是因为你是人,还是大半个地仙。讲到此地,顿了一顿,看金宇澄,但他毫无反应,一副恭聆明诲的样子,气结,只好叹口气讲下去。不要说是你,就是一般人,来了也无所谓,不会吃多大苦头,因为是人,就不是鬼,人有人的境界,鬼有鬼的境界,地狱众生有地狱众生的境界,没做过亏心事的,到了地狱,也不受苦,可以吃吃咖啡,观世音菩萨,到了地狱,地狱变成莲池,清凉得一天世界,血池地狱,变成曲苑风荷,因为心地慈悲。故此人家叫我平等王,看上去,人,鬼,地狱,菩萨,不大平等,实际上,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用北方话讲,功不唐捐,金老师你说对吗。
  
  金宇澄笑笑,讲,平小姐说法,太湖石听了要点头,污坑里的石头听了,也会点头。只不过深更半夜,拿我叫到此地,应该不会是来跟我劈情操的吧。平等王听了,粉面微酡,轻声讲,金老师,实不相瞒,我是你的粉丝,你写的《繁花》,我天天翻,简直入迷。我在地狱上班,赏善罚恶,虽然爽气,煞搏,辰光长了,觉着心里缺了一块,人间道,乱淘淘,相互之间有谅解,可以做好人,也可以做坏人,浑水摸鱼,稀里糊涂,好比地铁人民广场站,可以换乘一号线,两号线,三号线,四号线,五号线,六号线,七号线,八号线,九号线,十号线,十一号线。不像此地,不管你老底子是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官运亨通,手眼通天,到了此地,就做不成功坏人,身不由己,苦头吃足,好比十一号线终点站,嘉定北。再讲,地狱十王里厢,有北方人,云南人,法国人,印度人,人都蛮好,但是没人对我讲上海话,我是上海人呀!总而言之,这本《繁花》,让我觉着捂心。金宇澄听了大噱,讲,你上海人,你今年几岁。平等王讲,照你们的阳历算,大约莫五六千岁。金宇澄说,上海开埠,毛两百年,五六千岁的平小姐,啥辰光变成上海人了。平等王讲,不是生在上海,但是老早到上海白相过,这件事,印象太深刻,暂时不谈好吗。总而言之,我是金老师的粉丝,讲来讲去,我只有一个要求,请金老师来做上海的城隍,可不可以?只是夜里做,白天你仍旧还是上班,当文学编辑。夜里做城隍,等于深度入定,比困觉好,益寿延年,赛过吃补药。也不是在地狱里上班,就是在金老师最熟悉的人世,稍微维护一下秩序,也没硬性的考核要求,豁边的事情,看不落就出手,看得落就看看,只不过编制上归我管,业务上我绝对不插手,请金老师务必要考虑一下。
  
  金宇澄说,绝对不可能,我不做官,平小姐的好意,心领了,这杯咖啡吃好了,我走了。人已经立起来,去拿椅背上的茄克衫。平等王一看,有点急,玉手一指,将咖啡馆的大门移走,缩小,放进自己衬衫口袋,门上还有一支黄铜门铃,经咣作响。金宇澄笑笑,茄克衫穿好,腾空而起,身形如轻云如梦似幻,穿过房顶,落在屋顶上,双手抄了茄克口袋里,好像怕冷。平等王也跟着跃到房顶,埋怨道,金老师,真人不露相,你果然是散仙。金宇澄不置可否,讲,既然如此,不做散仙,倒去做城隍老爷,可能吧,世界上有这种戆人吧。我每天买买小菜,看看稿子,我做啥要当城隍老爷,嫌便自己烦心事体还不够多,城隍老爷耳朵大,听进去都是是非,有意思吧。你有书,就拿来,我帮你签名,签好我要去困觉。这时,一群年轻人,“轰”地一声从对过的酒吧里出来,一个男生吃得满面酒气,讲,对面房顶上有人吗,我好像看到有一个美女。一个女生冷笑说,吃了醉醺醺,还想着美女,明明是三只野猫打相打。其他人哄笑起来,讲,是不是吃醋了,吃野猫的醋,太稀奇了。一群人歪七歪八往淮海路方向走去,拿车的拿车,叫差头的叫差头。
  
  平等王讲,金老师,卖我个面子,先不急着走,不谈做城隍这桩事体,谈谈文学,可以吧?金老师说,文学,白天也谈,夜里也谈,让我休息休息可以吧。平等王失笑,讲,金老师这是不屑于跟我谈文学,也对,我文艺上不大懂,但是呢,我也有我的路道,我叫她来,金老师一定会吓一跳。于是轻轻叫,摄毒鬼王,快来帮帮我,金老师要逃掉了。一霎时,从虚空中显现出一个人影,越来越清晰,体态风流,盘发精致,身着阿玛尼套装,未语先笑,金宇澄看得目瞪口呆,这不是汪小姐,又是啥人。
  
  好一个汪小姐!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一张秀面,莹莹如玉,一双妙目,脉脉含情。金宇澄觉得汪小姐,此时此地,比跟徐总刚刚要好的辰光还要漂亮。汪小姐讲,金老师,想不到吧,摄毒鬼王,会在国营单位里上班,还会做飞单,还要几个男人勾三搭四缠不清,还要养怪胎吓人。金宇澄苦笑,讲,想不到,想不到,到底为啥恶势做,风格独特。想了一想,又问,既然汪小姐是摄毒鬼王,那么徐总,又是何方神圣。平等王讲,徐总,你刚才也看见过,就是血池里的一只手,带宝玑手表的那一只。金宇澄不响。
  
  平等王解释说,汪小姐,只是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没汪小姐,宏庆,徐总,苏安,啥人心里就平衡呢?就像小阿姨讲的,做人,心里真正平衡的,太少太少,老婆不在身边,宏庆也会心思活络,更加不要提苏安心里对徐总多少怨,徐总内心,也是嗒嗒动,吓思思,硬自头皮做男人,有意思吧?幼儿园大班辰光的徐总,也是一样天真粉嫩,小天使么么嗒。其实血池,差不多是自家的内疚心,做人时不多想,狠绝,心里还是难过的,临死统统想起来,一霎眼睛就到地狱报到。人活一辈子,真正了解自己多少?人可以逃出自己的心吧,现在就算把徐总捞到此地,月亮光照了汪小姐身上好看,照了徐总身上,肠穿肚烂,啥人也救他不起。
  
  金宇澄呆了片刻,讲,岂有此理,但是语气上好像已经同意平等王。汪小姐走过来,清香涌动,讲,我肚皮里的怪胎,就是吸进来的大家的怨气,毒气,不平气,俗话讲,偷心不死,轮回不尽,不逼到山穷水尽,啥辰光才好大彻大悟,好比陶陶看到小琴日记,阿宝看到抄家现场,这种辰光,是真正的春宵一刻值千金,官司缠身一朝解。可惜没几个人捉得牢,眼睛一霎就又走老路去了。譬如讲,我前夫宏庆,本来再过五千六百那由他劫,可以断除轮回,跟我一段婚姻,只要九千三百六十五阿僧祇劫,就差不多了,快了大概有六千倍,六千倍速,庙里的和尚听了要羡慕煞,不过付出一段失败的婚姻作为代价,是不是合算,至于徐总,虽然现在吃足苦头,成佛可能还要在宏庆前面。金宇澄屏不牢哈哈大笑,说,合算,合算。想了一想,又问,这样讲起来,不是有许许多多鬼王,掩了人群里出花头经,实在太滑稽。汪小姐讲,每一个外插花的女人男人都是鬼王,可能吧,一般来讲,我们是画龙点睛,锦上添花,已经一天世界,看准了再推一把,讲起来,还是眼光短浅脾气急,想要有所作为,不像菩萨,有无穷的耐心,各种故事,各种行为,已经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平等王讲,金老师在《繁花》里写,“天堂的水面上,阳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里,冷到极点,暗到极点,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深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爬,人人想上来,爬到天堂来看荷花,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好不容易爬了一点,看到上面一点微光,因为人多,毫不相让,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大家重新跌倒黑暗泥泞里,鬼哭狼嚎”,是不是?其实这不像地狱,还是像人世,相互之间看得见,摸得到,牵丝攀藤,不像地狱里,潮潮翻翻,扑扑满,但是除了自家,啥人也看不到听不到,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幻觉里的幻觉,真的会吓煞,闷煞。正是因为金老师爱惜人世,理解人世,所以想要请金老师,做上海城的城隍。我读《繁花》,觉得金老师已经不大是人,写的是家长里短,越写越悲,但是不走极端,变成恶阴恶状,反而回暖,对人有谅解,变淡,渺渺然如神仙。譬如落苏,炒的辰光吸油,熟了,油全吐掉,譬如潘秀琼,只唱情歌,《情人的眼泪》,《意乱情迷》,《何必旁人来说媒》,甜了发齁的歌,偏偏唱得格调高古,清苍萧疏,还稍微有点病劳劳。因此上,这个城隍,金老师是最合适的人选,屋漏痕,锥划沙,正好可以照顾上海这只魔都,万流涌动。
  
  金宇澄苦笑,讲,马屁拍到此地,有意思吧,上海城里,高人行尽行是,何必是我,就因为我写了一本书?这也太草率了。平等王讲,金老师不要谦虚,至少我刚刚逼得你露了功夫,上海城里,到散仙之位的,屈指可数。真人不露相,下一句是,露相不真人,一般情节走到这里,男主角就已经是被拖下水了,接下来,是细节问题,敲定合同,方方面面,相信我,还是有商业意识的。金老师做散仙,可以上天遁地,可以早上五点钟,直接穿过卷帘门,奔进小菜场,买到刚刚上市的豆苗,米苋,弥陀芥菜,可以祭起菜筐念咒汰菜,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是否可以看到人的前生后世,来龙去脉,可以吧?靠自家修,最起码还要修几千年,做城隍,马上可以,算是员工福利,不对,是权限。金宇澄在屋顶上踱来踱去,说,讲讲看,我为啥要去看人家的前生后世,是不是我长了一副欢喜看白戏的面孔。平等王讲,不是欢喜看白戏,而是欢喜操心,金老师,你写的第一版《繁花》,到最后一版《繁花》,篇幅翻番,多出来的,是啥?金宇澄老脸微红,呐呐难言。平等王讲,金老师,我天天翻,早已比较过,多出来的,一方面是知识性内容,不忍心看到文明文化,就此失传,譬如讲,小毛本来转去,就是甫师太请相帮排队,结果呢,插了一大段苏北理发店的介绍,“温津”哪能,“起锋”哪能。还有一方面呢,是情节性内容,也是放不落,每个人的故事,虾兵蟹将,交代得越来越清爽。 真的,我看了笑,金老师实际上,心软,孟子讲的,“不忍人之心”,完全是靠寡欲而成仙,不是靠杀贼而成仙,金老师披阅二十版,落了多少把柄在别人手里,等于空门大露,一眼就被人看出软档。所以不要再跟我讲,不在乎,不操心,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多言。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所以,请再考虑一下,好吧。
  
  金宇澄讲,平等王,真是闲话多,我讲一句,你讲十句。平等王讲,天天在阿鼻地狱里上班,没人讲闲话,趁有机会,多讲几句,金老师听了耳朵要起老茧了。金宇澄讲,照这说法,啥人的都可以看,是不是。平等王讲,可以可以,甚至不必是上海人,外地人,没来过上海的,也可以看,权限通用。金宇澄讲,我想晓得,春香小毛,一个难产死,一个病死,到底是啥情况,请平小姐替我演示一下,我看看再讲。平等王笑,讲,问得好,这两个人,包括春香肚皮里的小囡,来头相当大。金宇澄讲,一对苦命鸳鸯,只是人好而已,来头可以大到哪里。平等王讲,你用手指一指月亮就可以看。金宇澄讲,左手还是右手。平等王讲,随便。
  
  金宇澄从袋袋里伸出左手,朝月亮一指,月亮飘飘摇摇,从天上落下来,落到屋顶上,大了一点,大约摸相当于宽银幕电视机,清辉盛大。月影里面,显现出,一座寺庙,桃花开满,一个小和尚喂猫,猫因为到了春天,脾气不好,另一个小和尚扫地扫过来,猫喇一口,咬得脚上流血。扫地小和尚被咬了痛,立定就讲。庙里养啥猫,佛经上讲过,猫凶性难改,不应该养猫,养猫犯戒。养猫的小和尚讲,古代的猫跟现在的猫不一样,现在的猫,都是驯养过的,一般来讲不凶,吃饭米碎,又不吃老鼠,只不过因为春天,脾气急了点,你一个出家人,同猫计较啥,释迦牟尼涅磐的辰光也讲过,小小戒可以舍。两个小和尚,因为对佛法有不同理解,再加上春天,肝气上升,肝火旺,吵来吵去,变成在地上打相打,经咣经咣,围牢看的和尚越来越多,嘻嘻哈哈,终于引得老师父出来。老师父仙风道骨,宽袍大袖,一看就是得道高僧,看看两个小和尚,面孔上才是污泥,一声不响拿猫拎起来,讲,有人道得摩?有人道得摩?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看到这里,金宇澄跌足说,这是南泉禅师。平等王不响。庙里几十个和尚,老中青三代人,也统统不响,浑身发抖,想不通为啥一记头从好笑事体,变成恐怖事体。庙里静沙沙,时间好像变慢,所有和尚心跳变成一样,扑通。扑通。桃花瓣落到地上,像打雷一样。立了月亮外面的金宇澄,也感觉到这种紧张气氛。立了月亮里厢的南泉禅师,等了一歇,看到满堂光头攒动,但是寂静无声,不再多言,操起菜刀将猫一劈两段,血溅当堂,映了满地的桃花,讲不出的滋味。围牢看热闹的和尚,多数眼睛发直,浑身瘫软。打相打的小和尚,一个眼泪鼻涕,浑然不知,一个嗬嗬而笑,基本疯掉。这时,一个青年和尚,从庙外进来,看看地上,血水横流,吓了一跳。南泉禅师捉牢他,讲,你作么生救得猫儿?青年和尚想也不想,脱了草鞋顶在头上,大剌剌地走了出去。南泉禅师讲,从谂晚来一步,要是刚刚从谂在,毛就不用死了。
  
  金宇澄看到此地,一摸浑身鸡皮疙瘩。这段公案的冲击力,穿透时空,让人无语,真正是“一力降十会”。平等王讲,猜猜看,啥人是小毛,啥人是春香。金宇澄不响。平等王讲,看来金老师,已经猜出来了。金宇澄讲,是两个小和尚。平等王讲,金老师又装糊涂,送我发挥的余地,两个小和尚,现在已经是世界闻名的高僧,离开七地菩萨,只有半步之遥。
  
  这辰光,月亮里的南泉,已经变成怀孕的春香,赵州,变成小毛,在苏州河边打拳。金宇澄讲,如此讲来,春香的小囡,就是这只猫,一命还一命,高僧也不放过。只不过春香,明明是信耶稣,南泉禅师,哪能会去信耶稣。平等王笑笑,讲,这两个人,已经大彻大悟,彻底无所谓了,南泉禅师过世的辰光讲,“星翳灯幻亦久矣,勿谓吾有去来也”,耶稣不耶稣,会有妨碍吧。汪小姐立了一边,一直没响,到此也看得心惊肉跳,插嘴讲,这两个人,一点看不出来,演了也太像了吧。平等王讲,就是你,脑子里想的都是演戏,因此演来演去,稍微还是有点过火。汪小姐一扭身讲,啥地方过火,我觉得蛮好,相当扎劲。金宇澄和平等王,一道苦笑。这时,月亮里的春香,又变成一个游方的和尚,身边带了一个小和尚,汪小姐讲,这个小和尚,难道又是赵州,金宇澄讲,不是赵州,是这个猫,我明白了,猫没机会跟大和尚讨债,一口气咽不落,和尚只好变成春香,让猫也出口气,猫气消了,也就好了。汪小姐讲,要是猫一开始就不气呢,也不要和尚还啥债了,自认倒霉,这又哪能。金宇澄说,一开始就不气,也就不用麻烦了。平等王讲,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猫要是不气了,还有平等王、金老师、汪小姐,立了此地,深更半夜谈人生吧。
  
  汪小姐娇笑一声,慢慢消失在夜空里,不晓得是不是,又要去糟蹋有腔调的老男人。金宇澄讲,几点钟了,刚刚太紧张,现在觉得倦了,我也回去困觉了。攀牢落水管,慢慢爬下屋顶。平等王听了,简直呆煞,急道,还是不肯做,有点人性好吧。金宇澄讲,不做,不做,转眼已经踏到地面,气喘吁吁。平等王讲,好,逼我出绝招,金宇澄,我就是蓓蒂。金宇澄一吓,抬头讲,啥?蓓蒂?如此,蓓蒂又是啥人?平等王讲,蓓蒂就是我,或者讲,蓓蒂根本不存在,就是我放假,到上海兜兜,所以蓓蒂,早早不见,因为我的假期,只有几天。但是我对上海,实在是有感情,所以。金宇澄摆手讲,不用讲了,我做就是。平等王破涕为笑,讲,谈了半半六十日人生哲学,还是要用到人情,人情啊人情,真是奇妙。
  
  (正文完)
  
  
  小转铃按:万望大家,学习宗教知识,千万不要通过这篇文章,要寻正规的老师,就像我先生米牛牛,通过研究金庸小说来学习佛法,最后决志,变成基督徒。所以,谬种流传,实在豁边,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篇野狐谈,只是为了感谢金宇澄老师写的《繁花》,住了上海的上海人,可能还木知木觉,像我这样住在海外的上海人,真的是,看了贴心,捂心,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眼泪水嗒嗒滴,总而言之,谢谢金老师,谢谢金老师。
  
  
  02/16/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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