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也必须同时看到,经过“新左翼”的再解释,丰满复杂的历史变成了逻辑严密的理论,作为政治家兼思想家的毛泽东,就被从历史的具体语境中剥离出来了,他那原本带有强烈个人意欲的政治动机,就被抽象成某种具有普遍意向的理想图景。这样,带着一种理想的洞见去观察“被选择”以后的历史,“新左翼”所建构的实际上只是一个“应然”(ought to be)的毛泽东,从而就不可避免地把自己诸多对现实的愤慨和对未来的愿景(visions)投射进一个美丽的乌托邦镜像之中。但是,理论阐释的合理化意图必须首先满足和尊重历史过程的情境化(contextualization)要求,恰恰是传统观念史研究遭受质疑的要害之一(49)。另外,似乎与这种“理性”判断同等重要的是,任何一个富有情感的血肉之躯,每当念及那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特别是在“文革”中曾为纯洁理想而付出生命代价的年轻亡灵,再追溯至近代以来为保卫国家而壮烈捐躯的所有中华儿女,思想家完全忽略后来历史过程中由于权力分配的无情角逐和翻来覆去的意识形态运动而付出的惨重代价,难道高调的理论阐释真的就可以做到“心安理得”吗?主导政治家个人的历史责任难道也真的就可以轻易回避,甚至一卸了之吗?就笔者体会,毛泽东本人临终之际对后人对其晚年思想、行为之评价的高度疑虑和深深戒忌,其实已对这一问题提供了别具深意的特殊解答。
一方面,姑且不论那些具有明显意识形态色彩的辩论,即使形式上保持着缜密逻辑论证的话语体系,或在严谨的史料排比中重现各种微观细节的叙述之中,其骨子里也多多少少透露出正、负“情感——情绪”的必然牵扯,很难像史华慈对待“中国研究”那样,给出一个试图超越了“爱”(崇拜)与“恨”(厌恶)以后的那份“尊重”。因为我们本身摆脱不了因涉身情境而引发的焦虑关切,而这种“焦虑”则正是此一现实研究最为重要的激情能量的来源之一。不容否认,当前中国的毛泽东研究领域,呈现出一片派别林立,激辩迭起的“喧嚣”场景。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关于毛泽东的研究,中国学术界可能达成某种接近于一致性的审视和判断,而激烈的多元论辩自身就饱含着明确省思指向的厚重意义。但我个人则顽固地相信:如果历史只是一种可以被轻易贴上YEs或NO之类记忆标签的话,那它将是这个世界上最省事和最无聊的事情。这种“化约论”(reductionism)之“划线排队”的思维和言说方式,被“化”掉的不仅是那些“众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和富有成果的歧义性”(unresolved problems and fruitful ambiguities)中保存着的“丰富多彩与卑灿交加的人类处境”(both wretchedness and grandeur of the human condition)(66),甚至还可能被再次“化”进一个在政治上和思想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那种致使性灵之人彼此仇视之自我折磨的情绪陷阱。恕我直言,当下中国的毛泽东研究,激烈的意识形态的论争,掩盖不住“绝对的真理宣称”远超过“审慎的基本预设”的事实。但是,历史的沉积早已警告过我们:自以为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自以为自己的追求正在趋向“至善”(ultimate good),恰恰隐藏着极其危险的过失。因为,一旦当研究者失去了质疑自身深埋在意识深处的“那些未经审查的知识预设”(the unexamined intellectual assumptions)时,必将无意于清理自我判断的杂质,甚至会不自觉地乐于炫耀那些属于“人”不可避免的限制与缺失(67)。特别是当那些某一信仰体系上的价值形成固化的褊狭之时,离历史遗赠后人之明理和教训的本意,只会日趋渐远,诚如犹太格言所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是也。
另一方面,每当读到毛泽东,卢梭的身影就会不自觉地浮现于眼前:一个精神深层孤独到不可替代程度的思想怪杰。无论如何评价卢梭,但似乎无人否认,他是一个制造精神悖论的天才,包括所有的那些“公意”与“众意”、政治与宗教、目的与工具、悲悯与冷酷、狂傲与自卑、执著与算计……如果说,就其本性而言,在任何意义上权力自身都更容易地与人性之阴暗一面保持着挥之不去的紧密粘连的话,那么,毛泽东与卢梭之最明显的不同则在于,前者还实实在在、完完整整地充当着一位“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并极本能、极善于权力运作(68) 之政治家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给毛泽东一个明晰的定位,就似乎比梳理卢梭思想的复杂理路更加艰难。面对这一艰难,中国的研究者当然不是无事可做,它反而要求学人更加“深入”去体察、解析和探寻(不是议论所引发的判断),需要在思想史和政治哲学角度去抽象毛泽东“俗语”之中所隐含着的“思想——精神”要素。时至今日,中国学术界并没有能提出一个类似于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关于“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那样具有原创性深度的关键性分析命题,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深深的遗憾。虽然王力雄关于“人类不仅需要畏惧和防范暴君,更需要畏惧和防范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一旦让自以为代表绝对真理和至善境界的理想主义者掌握了人类命运,他们就将以发自真心的美好动机——类似解放全人类或实现共产主义——去命令人类无条件地服从他们的理想,并把一切都交由他们安排。那时,所有的苦难和牺牲都会被他们视为‘必要代价’,而任何反抗与不满,也会被他们‘以革命的名义’毫不留情地镇压”(69) 的观点,已经开始接触到了思想悖论的某些核心部分,的确可圈可点;也有评论者引用波普尔“唯美主义和激进主义必然引导我们放弃理性,而代之以对政治奇迹的孤注一掷的希望。这种非理性的态度源于迷恋建立一个美好世界的梦想……但它总是诉诸我们的情感而不是理性。即使怀抱着建立人间天堂的最美好的愿望,但它只是成功地制造了人间地狱——人以其自身的力量为自己的同胞们准备的地狱”(70) 的论述予以支持,但对于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雅各宾专政之道德悖论”的中国变异版本,还未见系统化的全面梳理和深刻论证。毋庸赘言,这样的“问题意识”已经不限于对于毛泽东本人之功过是非的评说,而把我们反思的视域扩展和提升到了另一个深入的层次,它所涉及的至少是一个特殊时代的整体精神。
① 此处使用“政治意识”(political sense)而没有使用更为规范的“意识形态”(ideology)一词,是基于两方面的考虑:其一,一般而言,“意识形态”大致是指一个特定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政治集团对自己政治合法性的辩护。如是,本文中思想评述的各种流派,显然不完全属于此一类型,虽然其中各派评论都难免沾染浓厚的政治色彩,而“政治意识”则能更为确切地体现本论题的这一特征;其二,在被列举的各家评论中,既有严谨的推理论证,又有经验的感受描述,还有即时的随意点评,并没有呈现出一种系统化的理论阐述,这样,更具模糊性特征的“意识”一词就恰好适用。
② 这里所谓“亚意识形态”的研究区域,其论著不仅数量相当庞大,而且即使排除掉那些平庸的应景文章,其中众多论述也颇有见地,学科和观点也呈多元化分布。但其共同的基本特征是研究者的观点以不与主流意识形态发生根本冲突为限度。对于这部分研究论述的评介,需另文专事分析。
③ 胡锦涛:《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夺取全国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见《十七大报告辅导读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页。
(33) 中国“新左翼”的理论来源,一方面是葛兰西(Gramsci, Antonio)的文化霸权(quoted from wiki; cultural hegemony)、阿尔图塞(Louis Althusser)的“多元决定论”(over determination);另一方面则是杰姆逊(Fredric Jameson)和德里克(Arif Dirlik)的“后现代主义: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参阅:童小溪《精英与群众的辩证法:毛泽东的政治社会学》,《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郭建《当代左派文化理论中的文革幽灵》,《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6年3月号。
(38) 王绍光:《公众决策参与机制:一个分析框架》,http://www. strongwind. com. hk.
(39) 参阅:王绍光《中国公共卫生的危机与转机》,《比较》,2003年第7期。
(40) See, Carl Schmitt, “The Age of Neutralizations and Depoliticizations”, tr. by M. Konzett & J. P. McCormick, in Telos, No. 96(1993), pp. 130-142; Alessandro Russo, How to translate“Cultural Revolution”, in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Volume 7, Issue 4 December 2006, pp. 673-682; Tom Crumpacker, “The Politics of Depoliticization and the End of History”, State of Nature 2, Winter, 2006.
(49) 参阅:斯金纳《观念史中的意涵与理解》(Quentin Skinner, 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istory of Ideas),任军锋译,载丁耘、陈新主编《思想史研究》(第一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79页。该文被视为政治思想史之剑桥学派的奠基性文献。后收入:Visions of Politics, vol. Ⅰ, Regarding Metho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57-89.
(65) 我极其赞成史华慈间接地对“思想”一词之理解所做出的界定。他在《中国古代的思想世界》一书的一个重要注释中说:“我所使用‘history of thought(思想史)’一词,而不使用‘history of ideas(思想观念史)’或者‘intellectual history(智性思想史)’,恰恰是因为‘thought’这个词的语义没有明确的边界。这个词可以用来包括认知(cognition)和推理(reasoning),也可以包括自觉的意图(intentionality)、想象(imagination)、思想感情(sentiment)、诧异(wonder)、困惑(puzzlement)以及无法简单地编入电脑程序的人类意识活动的其他很多方面。此外,这个词还有另外一种受欢迎的模糊性,它既可以指思考的过程,也可以指诸如观念(ideas)、心态(mentalities)或惰性的态度(inert attitudes)这样已固定的思想‘产品(products)’。一方面在本书中我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属于‘高层’文化的文本的思想上,另一方面,我的关切也不仅仅限于按某种狭义的理解可以为其贴上‘智性(intellectual)’标签的那种‘思想’。”See, Benjamin I. Schwartz, 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 1985, p. 423.
(66) See, Benjamin I. Schwartz, China and other matters, 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 1996, p. 16.
(67) See, Benjamin I. Schwartz, The World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 1985, p. 61
(68) 白鲁恂(Lucian W. Pye)秉承拉斯韦尔(H. D. Lasswell)关于“政治人”(homo politicus)的研究思路,对毛泽东的权力倾向做出过细腻的研究。尽管就这一具有心理学取向的研究视角学界争论不断,但白鲁恂独树一帜的透视,仍不失于明显的启发性。参阅:白鲁恂《毛泽东的心理分析》(Mao: in the Leader),刘宪阁译,香港: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三部分“作为公共角色的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