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革命性进步的叙事已经过时,那么民族国家的世界同样危机重重。杜赞奇对民族国家的关注由来已久,他的著作《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集中批判了以民族国家为历史主体和基本单位的历史叙述方式。在近作《主权与本真:满洲国与东亚现代》(Sovereignty and Authenticity:Manchukuo and the East Asian Modern)中,杜赞奇以“满洲国”试图按照民族国家形式为自己创造民族性“本真”的建国历史为切入点,并将其放置在日本、中国、苏联等东亚力量互相角力的环境下,呈现出“民族国家”与周边区域的复杂互动关系。本书中收入的《从东亚看民族国家的全球和区域构建》,也希冀通过一个空间上超越民族国家的视角,从宏观上来审视民族主义在全球和区域内得以持续和不断改变的权力结构和循环。杜赞奇指认了民族国家在传播到东亚时与帝国主义之间一体两面的关系,并试图用这种关系来解释民族国家对国土之内或之外的“他者”与“异己”的蔑视、征服和竞争。在这个意义上,二战前的日本应被视作一个帝国主义式样的民族国家,其对外的征服和竞争一方面激起了东亚其他地区的反帝民族主义浪潮,但另一方面,其民族国家的样式又极大的影响了这些地区的民族主义话语。杜赞奇也区分了反对派的或大众的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的民族主义,前者表现各种激进的、追求被压迫族群的平等和解放的尝试,后者则顺从于国家保障自身利益和安全的保守逻辑。而对这二者的辩证运动可能产生的结果,杜赞奇却并不表示乐观:“……我们不能对所有民族主义运动的最主要的目标视而不见:最终夺取国家政权,创造民族国家。一旦这一目的得以实现,民族国家很快就陷入民族国家之间的竞争关系(不论是为了生存,为了获取优势,还是为了谋利),而且将保障民族国家的利益和安全置于其他一切之上。”(p. 52)中国的个案因而同样表现了“民族运动和意识形态中的激进的和跨国的欲求被以发展和竞争为目标的国家主义所吸收。”(p. 54)根据这一论述,民族国家似乎无可避免地要陷入国家强力控制和资本主义竞争的泥潭——尽管杜赞奇认可社会主义的尝试有可能使民族国家摆脱资本主义的竞争模式,冷战后的国内保护一方面有其积极作用,但另一方面,又悖论性地可能导致基于错认“本真”的狭隘民族主义。后冷战时期的东亚同时见证了区域间基于经济交往的高度互相依赖,以及资本主义竞争和由错认民族性本真引发的焦虑和摩擦;这种情况似乎还将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