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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30 01: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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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
11.我的末代大学生活剪影
北京的秋夜果真像秋,我站在北大迎新卡车上,兴奋劲儿很快冻僵了。我是在哆哆嗦嗦中第一次看见心仪已久的天安门,耳畔还是响起那首圣歌《东方红》,在心里也嗦索哆哆地唱着:“东方红,太阳升......”
车进校园南校门,林荫路旁的梧桐枝叶不时拍打着我,我用手臂护住头----这热情也太过了。有人安排我临时住在28斋。房里高低床木板上,有薄褥垫,却没有床单枕头。我很睏了,就是睡不着,身上越来越痒。我打开灯,掀开垫褥,天啦,只见许多满肚乌血的臭虫,如同坦克般开来开去的,谋划着如何向我发起进攻。我个人是无法应对那么多臭虫,与之抗争的,只好使劲摔打、抖动垫褥,然后放在水泥地上,和衣而卧。我并不迷信,还是想,这是什么预兆吗?这就是我憧憬的北大生活吗?5年半后,当我坐在出租三轮上,黯然神伤,灰溜溜地走出南校门,走向茫然时,又想起入校那夜的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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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中文系一个语言专业班,两个文学专业班。我分到63(3)文学班。系里举办迎新晚会,领导讲话完毕,便是新生的才艺表演。当时朗诵之风盛行,晚会上朗诵较多,有高尔基、鲁迅和现代诗人的作品。二班身材娇小的女生武思敏,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雷锋之歌》第二章,声音清脆甜润,情感起伏跌宕,不比从收音机里听过的差。有唱家乡民歌的,也有跳新疆舞的;有演奏月琴的,也有说山东快书的。还有位连唱了好几种地方戏曲段子。众人欢笑鼓掌,我却潜生一种土包子蹩进大观园的感觉,自卑感随一个个表演而一阵接一阵袭来。
我听说(2)班有位同学带有自己的“电影分镜头剧本”,我怯怯地向他借,独自认真地拜读。内容记不住了,强烈的感受是:我别说写,连“分镜头”、“淡入淡出”、“推摇”等名词术语,都前所未闻----自惭形秽呵!
第一次写作课作业,各人随便写,老师也不加批,让同学相互交流。同班女生幺书仪记叙与好友们最后一次在公园聚会的情景,人物都有个性,语言清新活泼,类似女作家刘真的小说风格。我记得一句:“我很奇怪,桃花近看很美,远看咋那么脏呢?”我写的是《我与夏老师》,文章虽长,却停留在过程的叙述,不懂得要抓取个性化的典型细节,文章才能立起来----我到底是半道出家的文科生呵。
最受打击的是外语课。老师几乎全讲俄语,我根本听不懂,更不要说主动回答问题。前几月我还是班里的尖子,于今连课都上不了。巨大落差让我心急如焚,沉重的挫败感使我难过得暗抹眼泪。下课后,同学都走了。女老师站在我桌前,掏出手绢,递给我。开头语是:“看你的高考成绩,俄语底子不错啊?”其后便是询问中学情况,让我别急之类的话。可我----能不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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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校后最高兴的一件事,是参加国庆节集会。头天晚上,每人扎一束鲜花。第二天凌晨乘车去天安门,北大清华队伍被安排在广场最前面,离金水桥很近,正对天安门。第一次能那么清楚地看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所有中央首长,喜悦幸福之情自不必说。
第一次正式写作练习,就是以此为题材,题目自拟。我与多数同学一样,都是描述扎花时的喜悦,车行时的兴奋,等候时的急切,《东方红》乐曲响起时的激动;重点描述领袖们出现时,自己和全场的欢呼雀跃与幸福热泪。
写作课。评讲第一次习作。洪子诚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在概括习作的总体优点与不足之后,给我们介绍了一篇与众不同的习作:细致描述扎花与等候在金水桥前的许多细节,综合运用语言、动作、情态、心理描写,表现自己和大家对伟大领袖与国家的无比热爱。而当《东方红》乐曲响起时,文章戛然而止,用省略号给人们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洪老师是广东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脸部棱角过于分明,宛如尚差一道工序的雕塑。一口广东普通话,显得说话有些困难。可他关于“构思”的讲述,所崩出的每一句话,却像钥匙慢慢旋转,开启着我的茅塞。“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老师的评讲,对照自己的作文,我似乎开启了对“构思”“空灵”的理解,领悟了“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姜夔《白石诗说》)的要诀。
谁也无法预料,几年后,文革伊始,我班李名伟以“驱虎豹”的署名,率先贴出了要批斗洪老师的大字报,主要“罪行”,就是这次评讲。他在批判会上,用激愤的语调说:“我们革命的后代,谁不是无比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写国庆,能不着重写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与幸福情感吗?可洪子诚偏不许我们正面描写对伟大领袖的热爱,这是什么问题?是阶级感情、阶级立场问题,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其他同学的调子虽不及他的高,也批判了老师的“阶级感情问题”。我作为班主席主持会议,也表现出愤激的情绪。可我心里,却第一次感受到,在政治斗争中,言不由衷,昧着良心说话的滋味!这也是我此生难以抹去的歉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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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年困难时期患黄疸肝炎后,我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用积极休息代替消极休息”。于是,我悄悄爬起,独自来到漆黑的“五四”运动场跑步。几只懒洋洋的昏黄路灯,勉强地睁着惺忪的眼,连个陪伴的影子都不给我。我有节奏地连续吸气,再一口一口地呼气,同时默念着数字,尽力抑制思维活动。
天亮了,锻炼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跑够一二十圈了,便回去洗脸。如果一二节无课,就先将书包送到图书馆占座位,然后去吃早餐。午饭后也不回宿舍,就爬在图书馆桌上,迷糊半小时。晚上找个教室自修,快熄灯时再回去洗洗睡觉。北大藏书丰富,有许多《金瓶梅》之类的禁书及古籍孤本,致力于文学史或古典文献的同学,可凭专业借书证去内部阅览室借阅。我除必读篇目外,多数时间是泡在期刊阅览室看文学报刊。
我自知语言功底差,想出一个笨办法。那时,《人民文学》常发表超短小说如《开顶风船的角色》、《取经》等等。我选定
一篇,规定只读一遍或两遍,接着追忆默写。然后将默写与原文逐句逐段对照,比较不同处之优劣。譬如我写的是“他捏着豆子,然后把它轻轻放到XXX面前的碗里”,而原文是“他捻着豆子,轻轻放到XXX面前的碗里”。一比较就明白,“捏”是静态动作;用“捻”,能显出人物投票时的复杂内心活动,且“然后把它”也是多余词语。当然,也有自觉优于原文的时候,那就轻狂一把,也不妄自菲薄。一篇千余字的小说,往往要花一个上午,可我觉得值。读《诗刊》《散文》,也常用此法。
教授文学理论的是位和善的女老师,我是课代表,她曾邀我去家里玩。她几次说:“中外文学理论流派很多,你如果有什么疑问想探讨,可随时来找我。”可惜我那时胸无大志,白白糟蹋了老师的好意。
刻苦努力,终有收获。第一学期各科成绩,除一个“良”外,其余都是“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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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盛行一个新口号----要做一个“自觉的清醒的革命者”。我对其真实内含不甚了了,但我能感觉到,这背后定有我尚不知晓的深刻背景。紧抓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反修防修,成为时代的精神基调。
那时各种政治报告很多。我记得,北师大有位女生要嫁给一个资本家老头,就成报告人严厉批判的对象。我校东语系有位学印度语的学生被选派到西藏,却中途当了逃兵,从而成为教育我们的活典型。系里还组织我们看过话剧《年轻一代》,该剧通过两兄弟的对比,批判资产阶级的人生观,唱响一句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大食堂里,常见扔有窝窝头,甚至还有白面馒头块。如吃红薯,则桌上地下到处都是红薯皮红薯块。一天,一个穿连衣裙的女生,腰一扭,手腕一转,将咬了一口的白馒头扔到洗碗槽下。一黑衣男生看不过去了,气愤地说:“你咋这样?捡起来!”一高个男生出来护驾,操着海派口音说:“关你么事啦?想欺负女生啦?”黑衣男生说:“什么欺负,这样浪费不该管吗?”护花使者边挽袖子边说:“自家花钱买的啦,想扔就扔,你管得着吗?找揍啦?”一些学生围过来:
“这是农民的血汗,这样糟蹋说得过去吗?”
“这些西语系的公子小姐,臭毛病多,就得管管!”
也有人起哄:“要打架啦,不好啦!”
下午,食堂里大字报越来越多,不仅是谴责浪费,更多的是上升到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作风,社会主义大学应培养什么人的问题。晚上大家议论这事,同寝室的郭晓嘟啷道:“红薯皮也要人吃,那是人吃的吗?”我忍不住接了几句:“咋不能吃?你知道农民吃的什么吗?困难时期,不少农民还吃观音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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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北大的历史资料。从前上体育课,老师喊道:“老爷,请向左转!老爷,请向右转!”而我们的体育课,几乎成了反修防修课。我们的老师头发都花白了,可精气神极好。教我们打拳时,他喊道:“前面就是帝修反----出拳!”冬天在未名湖教滑冰,他的动员令是:“要立场坚定,就要学好滑冰!”夏天到颐和园教游泳:“要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就要学好游泳!”他说着,右手还用力一挥。
一次,一帮同学要游到昆明湖中的岛上去,张东苏鼓动我也试试。我见有六七百米,不敢。他说:“你小子怕什么?有我呢。”游了一多半,我的小腿有点抽筋。张东苏故意看着我喝了几口水,才用手托住我。他笑道:“喝几口水,你小子才经得起大风大浪嘛!”
我爬上岸,累得不行。几个换好衣服的同学,坐在长椅上催我快点。我侧着头单腿蹦着,抖耳窝里的水,一边去更衣棚。刚蹦到棚门,正要进去,一女生出来了,把我吓了一跳。他们全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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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学期要集中劳动锻炼半月。记得在延庆农场时,本来天气还不错。忽然天边发黄发灰。农场职工喊道:“快到地陇沟里,卧倒别动,快!”我们刚趴下,沙尘暴就旋卷着杀奔而来。约十多分钟后,我们爬起来,耳朵里都灌进了黄沙。返校时,需两人押运行李,其余同学坐大客。我是班干,主动要求押车。我连口罩都没有,卡车跑起来,那寒风就像成把的针在扎。回校第二天,我脸上冻脱一层皮。
有一次是插秧。同班有七八个农村学生,可多是北方的旱鸭子。只有团支书裘雪耕与我插过秧,我自然成了二教练。高兴之中,又记起当年生产队长那扎心的竹签:“不咋样!不行又咋地?还能叫你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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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校没几天,61级女生刘蓓蓓约我谈心---她是系学生会文体委员。未名湖的夜晚宁静安详,鳞鳞的湖水漂洗着婵娟的裙裾,分外恬美宜人。我们坐在柳丝下的石凳上,她很健谈,一下就消除了我的隔膜感。她谈了大学生活的许多趣事,我也谈了一些中学情况。之后,她这才转入正题----邀我担任班文体委员,我欣然答应了。
裘雪耕生长在浙江嵊县农村,大概是从小家境困苦的缘故吧,脸上还铭刻着天花的记忆。他中学时就是老资格的团支书,为人憨厚,富有亲和力,我们都尊重他。到大二时,他先个别征求意见,酝酿改选团支部、班委会。我听得出,他主要改选对象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张大雷与班主席王松龄.
张大雷的父亲是右派知识分子,他为人谨慎,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仿佛是唱旦角的。在我印象中,他很有涵养,对所有同学都亲善友好;另一方面,他有思想负担,谨言慎行,胸有城府。这也可以理解,其它方面也没啥不好。
王松龄出生工人家庭,本是“根正苗红”,且为人坦诚;但由于生长在大城市,较注重穿着仪表,用彼时代的视角,可说是有些“小资情调”。譬如围巾吧,他在茶缸装上开水,细心熨烫;戴围巾,绝不胡乱缠绕,而是分搭在肩侧,前稍短,后稍长。他善美声唱法,曾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合唱演员。有天排练回来,他给我讲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我们二十多位核物理留苏学生,在归国途中,突然飞机失事,全部丧生。周总理向他们宣布这一恶耗时,声泪俱下地说:“同志们啦,这都我们的国宝呵!这笔血账一定不能忘记!”
王松龄给我讲这事时,眼里还噙着泪花。
在当时“左”的气候中,我又觉得裘雪耕的意见也有他的道理。一帮“红孩子”挤在304宿舍,关上房门,开预备会。一通七嘴八舌后,通过了第一议程,我也表态赞同。接着是第二议程----讨论新人选。出乎意料,竟有人提议我当班长。我连忙推迟,是真心的------这也有顾及我与王松龄友情的因素,可大家否决了我的推辞。
全班正式召开改选会,也没通知班主任。一些简洁的发言之后,举手表决,就定好“生旦净末丑”。
在我看来,一个班里的选举,如同现在的村民小组选举一样,小事一桩。可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哲学系,以聂元梓为首的“戊戌七君子”也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有此背景,系校领导也把我们的自发改选视为“政治事件”,内定成“非组织活动”,还将定性材料塞进了裘支书的档案!
2010.10.26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3/0727/09/12730439_302762806.shtml
12。四清日记摘录(上)
1965年11月2日
北工大新来了一位王老师与大二女生林宜.组长老徐让我将青年与妇女工作交给小林,我开始专搞对敌斗争。王负责各方面的资料收集与整理;郭晓仍抓生产,组长负责全面,重点是贫协与生产队班子。分团马上要召开第一阶段工作总结大会,确定由我组介绍妇女工作经验,需立马向小林介绍情况,帮她准备发言稿。
从初步摸底看,主要清查对象:1。地主张凤善不法问题。2。队长张玉合丈母娘程依惠的成分问题。3。贫农吴广元土匪历史.4。中农毕世仁伪警问题。
龙爪村主要是张、吴两大姓,关系又盘根错节。地主张凤善为人狡黠,好多小青年说:“我以前看他挺和善的。”“我以前看他干活比贫下中农还老实,叫他干啥就干啥。”队长张玉合的父亲解放前是张凤善家的长工,病俄致死;张玉合的母亲张王氏给张凤善家喂猪喂马,一次饿迫了,偷吃了两口喂猪的剩饭剩菜,被地主婆张吴氏看见了,张凤善狠抽了张王氏几拐杖。可我首次找张王氏访贫问苦时,她竟然说:“人都是死生有命啦,怪不得谁。”“我要不给人家干活,也早俄死啦。”
张凤善的儿媳景秀凤贫农出生。在工厂时与张规雄在一个车间。一次,景秀凤衣服被机器绞住了,此时,张规雄拼力抱住了景秀凤,撕碎了衣服,才避免了死伤。他俩由此恋爱结婚。1961年工人大规模下放,景秀凤随张规雄来到龙爪村。景秀凤看不惯地主公婆,常回娘家,现在又走了半年多。我想请她回来参加运动,老徐很支持。于是我以工作组的名义给景秀凤写了封信.
12月11日
进村以来,大力组织干部群众学习毛主席语录,现在形成高潮。村里墙壁上到处是主席语录。
今天轮到在贫协主席李闻宇家吃饭。大嫂说:“今天撒泥粪,吴姗姗哪一组,光投快,没完全撒开,跟狗拉屎似的。”李闻宇说:“你咋不说说呀?”“干部没说,我一个平头百姓充什么人物呀?你俩已经够出风头的啦!”李闻宇说:“毛主席批评说:'见损害群众利益的行为不愤恨,不劝告,不制止,不解释,听之任之’,这就是自由主义!”他女儿说:“你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犯的是自由主义第三种。”大嫂说:“敢情《反对自由主义》全是批的我呀?”
同时,村里开了一次次诉苦会,新旧对比会,还组织党员干部、积极分子参观大型泥塑《收租院》,群众的阶级情感也调动起来。我们不仅摸清了张凤善的剥削发家史,还掌握了他大量拉拢腐蚀干部,仇视新社会的现行反革命言行。第一功臣当属景秀凤。
那天很晚了,我们正准备睡觉,忽听有人敲门,喊道:“我叫景秀凤,我来向工作队报道!”进门后,跟机关枪似的:“我是贫农的女儿,感谢毛主席派来的工作队对我的信任!我在娘家也是积极分子,接到你们的信后,那边的工作队也支持我回来。我刚进村,先来向你们报道!”
然后她就说起张凤善两口子对新会不满的言论。还特别讲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发现张凤善房里柜子后有个墙洞,开始还以为是藏的银元什么的。后来她趁家里没人,偷偷看了,原来记的全是哪儿哪块地多大,都分给了谁。“这不就是翻天帐,想等国民党回来反攻倒算吗!”景秀凤气愤地说,脸都气红了。我们当即决定叫来贫协,一起去搜查。挪开柜子后,果然从洞里找到了翻天帐。
在景秀凤的开导下,她丈夫张规雄也变化很大,揭发了张凤善许多新的罪行。如张凤善曾对老婆说:“天下本不该毛坐,该朱坐。你看吧,早晚有一天朱毛得干起来。”1960年困难时,张凤善还以“可怜”为名,煽动一些人偷抢村里种子粮。只是由于以妇女队长许纭英为首的几个党员干部及时发现阻止,才没抢成。
张规雄还坦言了活思想:“我以前不敢揭发张凤善,一怕揭发了人家还不信任我,认为我是假积极,耍阴谋;二怕揭了他,人家会说,他老子那么坏,他儿子好得了?更不把我当人。”“我成天想着,将来老地主死了,我就情等着当二地主,接着挨斗吧,还活个啥劲呢!贫下中敲锣打鼓欢迎四清队进村,听着敲一声锣,我就暗滴一滴泪……”我觉得他说的是真情话,很能代表地富子女的心理。
12月25日
昨夜一场大雪,大地银装素裹。分团通知,尽快将不法地主主要情况上报。老徐看看老王整理的材料,老着脸说:“咋还是这样?你知道啥叫'整理材料’吗!”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到组长如此生气。王老师面子下不来,但还是说:“好,我重搞……”
我与小林在吴大妈家吃饭,有一盘腌黄瓜,金黄色,脆脆的,咸中带甜,真好吃。吴大妈说,她把拔掉的黄瓜秧上的瓜纽摘下来,用佐料腌制的。吴大妈解放前长期当佣人,好厨艺。其儿子媳妇都是国家干部。她如今是村里最幸福的老人,特感谢新社会。
言谈间,老人为积雪犯愁。她的房顶多年未修,最怕化雪洇水。饭后,我拿把木推杷,爬上屋顶,骑在屋脊上,向下推积雪。小林非要跟上来,单向坐着,用锨推雪。突然她身子一滑,哧溜下去。幸好屋檐有堆积的雪挡住,但还在下滑。我连忙趴在屋脊上,将推杷伸过去,她抓住了,这才没掉下去。
小林的父亲是右派知识分子,但她一向表现积极,入村来工作有声有色。村里经常歌声飞扬:“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许多歌全是她教的。
1966年元月2日
区团通知,已将张凤善定为公社斗争大会批斗对象,要抓紧落实取证,培训大会发言人。组长把这些事交给别人,我转入查证其它几个案子。
据揭发,毕世仁当了许多年伪警察,很神气。晚上我第一次找他谈话。
我说:“今天想找你了解一下你解放前的情况。希望你……”
“我知道,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打断我的话,抢着说,“我这人性子直,我一定竹筒倒豆子,有啥全说了;讲清了,就没事了。”
“你是哪年回村的?”
“47年……不,是48年。家里没啥地,主要是给地主张凤善家扛活,受他剥削。”
“回来之前都干啥?”
“当警察听差,混饭吃呗。”
“你的同事都有谁呀?”
“我一个小跑腿的,跟谁都没私交;这么多年了,姓名早忘了。对了,记得一个叫王大志的,北京人。”
我叫他把地址写给我,他爽快地接过笔,眼睛离本子很近。我知道他近视。群众说,他有眼镜,只在家里偷偷用,出门从没戴过。看得出,这家伙很狡猾。
元月15日
王大志地址是真的,可前年就死了,线断了。再找毕世仁。“怎么这么巧?你唯一记得清的同事偏偏就死了?”他立马装出吃惊的样子:“死了?哎呀,这还有谁能证明我们的清白呀,我是有嘴也说不清啦!”看来还得想别的法子。
程依惠原来自报贫农,群众揭发,她丈夫是国民党,解放不久逃跑了,程的女儿嫁给张玉合,她也跟过来了,看当时穿着,不像穷人。我们作了张玉合两口子的工作,她终于承认是地主。“你为啥自报贫农?”她说:“我想我女儿已嫁给贫农了,就报了贫农。”我又问:“你丈夫呢?”她显得很紧张,支支吾吾地说:“他本是共产党,后来……不知死哪儿去了……”
吴广元贫农不假,可有人反映,他当过土匪,听说还有血债。这事也得抓紧查。
区团《四清简报》:XX村有个土匪头子,女组长找他谈话时,那土匪蓦地哈哈大笑:“搞了几个月,你们还不知道大爷有几条人命,啥能耐!”说着抽出暗藏在桌下的片刀,要砍女组长。幸好门外有人听到,进来及时。土匪自抹了脖子,组长也受了重伤。
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深挖暗藏的敌人!
元月25日
春节期间,除老徐留守外,我们都回校休整了几天。系里通报了一件事:我系大四一女生,与大队民兵队长发生不正当关系,影响极坏,被清除出四清工作队。这对我们是又一次警醒---自觉加强思想改造多么重要。
昨日归队,今天分团召开全体工作队员大会,传达了华北局农村四清工作会议精神,进一步提出要从“反修防修”的高度认识四清运动,要实现政治、思想、生产三大目标。我们深受鼓舞,如今,中国已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延安,我们革命青年一定要站在斗争的最前线,向左!向左!向左!
下午组里研究工作,老徐说,春节期间有一股歪风,矛头集中对准贫协主席李闻宇。有人嘲笑说:“李闻宇就积极了七天----在东边种芸豆三天,在西边弄塑料棚三天,用棉袄袖子给工作队擦凳子也算他一天。”还说:“李闻宇走到哪儿都揣本毛主席的书,夜里睡觉当枕头,这样做梦也走不错道。”还谣传李闻宇刚来龙爪村时,戴着大沿帽,穿着皮筒靴。老徐曾找意见最多的人开了一次会,让他们尽管“放”。老徐分析说,这股风主要来自吴姓,认为生产大权仍在张姓,贫协大权落到李姓,吴姓靠边了。根子在党员吴南亭,在“三干”下楼会上,李提了他不少意见,他至今耿耿于怀。另一方面,有坏人暗中煽风点火,谣传实际来自毕世仁。李的历史是很清白的。当然,李闻宇个人也有些毛病。
我很同意组长的分析。譬如,我曾看见李闻宇对老农吴老爹说:“你上土这样不行,应该……”吴老爹当即撂下锨,说:“我不会,我不干还不成吗!”直接批评小青年可以,这样对老把式说话就不妥。这对我而言也是个教训。张玉合就不一样。有天他说:“大伙收工吃饭,晚七点开社员会!”有人说:“你家有人做饭,回去上炕就吃。我们回去还得现捅炉子眼!你他妈的挨了批反倒更积极!”张玉合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没饭吃吃肉呀,你不会啃她去?”“啃她?太老了,光骨头,啃不动;啃屁股----要放个屁咋办?”张玉合说:“我不怕,我帮你啃去?”众人大笑。晚上我注意了一下,那人还是准时到会了。
关于专案,老徐说要把内查与外调结合起来,这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元月26日
我与老徐第一次找吴广元,先让他自己谈解放前的情况。他显得爽快:“我早知道你们要找我----我当过土匪,抢过人。”接着主动讲了当土匪的时间、地点、抢过谁及同伙人。我本想问“有带血的事没有”,可又一想,没有一点血债的证据,还是不点的好,他毕竟是两代贫农。
老徐最后问:“你同你家老大有啥过节吗?”吴广元反问:“你是要问我放火的事吧?我是点了他家的茅房。”“为啥要点火?”他说:“你们同志要分析分析,要是国民党也像共产党一样好,有冤可上法院,我干嘛要点火呀?”
2月5日
前两天跑大兴县,昨天去通县。返回时,要路过一块很大的乱坟岗,又是傍晚,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雪,颇有点瘆人。坟岗间是一条蜿蜒的羊肠小路,我时而骑车,时而推车,想起鲁迅对坟场的描写,更觉阴森可怕。更让我害怕的是,通县在国民党时期,是“模范县”,大帮小帮土匪甚多。听老乡说,虽解放十多年了,北京人还是轻易不敢来通县马桥。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停地背诵主席语录,目不旁视,奋力骑车!
顶着霰雪寒风,回到公社,已是午夜。出公社有个长坡,我蓦然看见前方有车,急忙向右避让,不料那车也向我的右方,这样不可避免地撞车了,两人都摔倒在雪地。那汉子爬起来,气汹汹地责问:“你咋骑的?你会不会骑车?”我分辨说:“按规则你该向右走……”他酒气熏人,吼道:“啥向右向左?你把老子的车撞坏了,咋说吧!不赔,老子饶不了你!”他的前车轮的确撞扁了。我想,此时讲理是没用的,不然要吃大亏。我说:“大哥,我是出门外调的,身上没钱。要不这样,我们上公社四清团,我借钱陪你?”“啥?你是四清工作队的?”我说我是龙爪村工作组的,他立马说:“哈,咱还是一个大队的,我是贫农,正宗贫农!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对不起……四清同志了!”他扛起车,走了。
我回到家,房东吴大娘说:“你总算回来了,大娘我担心死了。锅里还给你热着窝窝头呢,饿坏了吧?”顿时,一股暖流驱走了一身寒气。
2月9日
李闻宇悄声说:“你天天骑车早出晚归,群众议论纷纷,有些人怕是心里打鼓呢!”我笑笑,心想,有这效果也不错。
好多天没参加劳动了,会脱离群众的,上午干活去。队里要加盖猪圈,缺砖。有人建议将废井里的砖弄上来打地基,再拖坯垒圈,这样省钱。我去到井边看看,见井有两三人深,张规雄在井下拿铁锨,另一社员将拔下的砖放到铁锨上,张规雄再将砖抛上地面。我看了一会,想下去试试。副队长说:“这可是技术活,搞不好有危险。”毕世仁说:“工作队是干大事的,可不能像咱社员,干这冒险的事!”其他人笑起来。我听出这话里暗含歹意,笑声里别有滋味。此时,工作队员更应用实际行动回应挑衅,宣传群众。我下去换上社员,要张规雄把锨给我。他叮嘱说:“一定要注意抖手腕的力量与方向。”
我先试抛一个半截头,有不错的抛物线;再抛整砖,也成功了。副队长说:“一看你的架势,就知道你是干过活的,家在农村吧?”这话又勾起我对那些艰难岁月的回忆。
我越干越顺手,胆子也大了,抛砖时也不再仰视那砖。真是大意失荆州,抛出的砖竟直落下来,砸在我头上,晕了过去。我醒来时,已躺在炕上,公社医生检查过了,说:“幸亏砖是平砸在头上的,还没大碍;要是尖角砸下来,问题就大了。”好多社员来看我,小林还特意跑公社,买来点心。
2月21日
通过证人找证人,跑了四个县,吴广元的同伙多数找到,情况搞清了。他那伙是个小帮,最大的“买卖”是抢过一次富农家,两个商贩。从1945--1946年间,吴广元间断地跟着干了五六次,他那时才19---20岁,是小伙计。在通县,土匪血案是常有,但他们这伙只作“小生意”,的确没干过杀人之事。所在地的四清队也清查过,结论是一致的。我们组集体研究后,上报分团。领导认为可以结案了,不予追究;等对敌斗争阶段结束时,再公开结论。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今天我到市里调查毕世仁回来,进村就听说,吴广元今日凌晨,自己跳井自杀了。就是那口废井,他怕栽不死,跳前怀里还特意抱了块大石头。
他为何突然心生绝念?这是个谜。社员议论纷纷,有些人的话里有怪罪工作组之意。冤!
201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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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四清日记摘录(上)
1965年11月2日
北工大新来了一位王老师与大二女生林宜.组长老徐让我将青年与妇女工作交给小林,我开始专搞对敌斗争。王负责各方面的资料收集与整理;郭晓仍抓生产,组长负责全面,重点是贫协与生产队班子。分团马上要召开第一阶段工作总结大会,确定由我组介绍妇女工作经验,需立马向小林介绍情况,帮她准备发言稿。
从初步摸底看,主要清查对象:1。地主张凤善不法问题。2。队长张玉合丈母娘程依惠的成分问题。3。贫农吴广元土匪历史.4。中农毕世仁伪警问题。
龙爪村主要是张、吴两大姓,关系又盘根错节。地主张凤善为人狡黠,好多小青年说:“我以前看他挺和善的。”“我以前看他干活比贫下中农还老实,叫他干啥就干啥。”队长张玉合的父亲解放前是张凤善家的长工,病俄致死;张玉合的母亲张王氏给张凤善家喂猪喂马,一次饿迫了,偷吃了两口喂猪的剩饭剩菜,被地主婆张吴氏看见了,张凤善狠抽了张王氏几拐杖。可我首次找张王氏访贫问苦时,她竟然说:“人都是死生有命啦,怪不得谁。”“我要不给人家干活,也早俄死啦。”
张凤善的儿媳景秀凤贫农出生。在工厂时与张规雄在一个车间。一次,景秀凤衣服被机器绞住了,此时,张规雄拼力抱住了景秀凤,撕碎了衣服,才避免了死伤。他俩由此恋爱结婚。1961年工人大规模下放,景秀凤随张规雄来到龙爪村。景秀凤看不惯地主公婆,常回娘家,现在又走了半年多。我想请她回来参加运动,老徐很支持。于是我以工作组的名义给景秀凤写了封信.
12月11日
进村以来,大力组织干部群众学习毛主席语录,现在形成高潮。村里墙壁上到处是主席语录。
今天轮到在贫协主席李闻宇家吃饭。大嫂说:“今天撒泥粪,吴姗姗哪一组,光投快,没完全撒开,跟狗拉屎似的。”李闻宇说:“你咋不说说呀?”“干部没说,我一个平头百姓充什么人物呀?你俩已经够出风头的啦!”李闻宇说:“毛主席批评说:'见损害群众利益的行为不愤恨,不劝告,不制止,不解释,听之任之’,这就是自由主义!”他女儿说:“你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犯的是自由主义第三种。”大嫂说:“敢情《反对自由主义》全是批的我呀?”
同时,村里开了一次次诉苦会,新旧对比会,还组织党员干部、积极分子参观大型泥塑《收租院》,群众的阶级情感也调动起来。我们不仅摸清了张凤善的剥削发家史,还掌握了他大量拉拢腐蚀干部,仇视新社会的现行反革命言行。第一功臣当属景秀凤。
那天很晚了,我们正准备睡觉,忽听有人敲门,喊道:“我叫景秀凤,我来向工作队报道!”进门后,跟机关枪似的:“我是贫农的女儿,感谢毛主席派来的工作队对我的信任!我在娘家也是积极分子,接到你们的信后,那边的工作队也支持我回来。我刚进村,先来向你们报道!”
然后她就说起张凤善两口子对新会不满的言论。还特别讲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发现张凤善房里柜子后有个墙洞,开始还以为是藏的银元什么的。后来她趁家里没人,偷偷看了,原来记的全是哪儿哪块地多大,都分给了谁。“这不就是翻天帐,想等国民党回来反攻倒算吗!”景秀凤气愤地说,脸都气红了。我们当即决定叫来贫协,一起去搜查。挪开柜子后,果然从洞里找到了翻天帐。
在景秀凤的开导下,她丈夫张规雄也变化很大,揭发了张凤善许多新的罪行。如张凤善曾对老婆说:“天下本不该毛坐,该朱坐。你看吧,早晚有一天朱毛得干起来。”1960年困难时,张凤善还以“可怜”为名,煽动一些人偷抢村里种子粮。只是由于以妇女队长许纭英为首的几个党员干部及时发现阻止,才没抢成。
张规雄还坦言了活思想:“我以前不敢揭发张凤善,一怕揭发了人家还不信任我,认为我是假积极,耍阴谋;二怕揭了他,人家会说,他老子那么坏,他儿子好得了?更不把我当人。”“我成天想着,将来老地主死了,我就情等着当二地主,接着挨斗吧,还活个啥劲呢!贫下中敲锣打鼓欢迎四清队进村,听着敲一声锣,我就暗滴一滴泪……”我觉得他说的是真情话,很能代表地富子女的心理。
12月25日
昨夜一场大雪,大地银装素裹。分团通知,尽快将不法地主主要情况上报。老徐看看老王整理的材料,老着脸说:“咋还是这样?你知道啥叫'整理材料’吗!”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到组长如此生气。王老师面子下不来,但还是说:“好,我重搞……”
我与小林在吴大妈家吃饭,有一盘腌黄瓜,金黄色,脆脆的,咸中带甜,真好吃。吴大妈说,她把拔掉的黄瓜秧上的瓜纽摘下来,用佐料腌制的。吴大妈解放前长期当佣人,好厨艺。其儿子媳妇都是国家干部。她如今是村里最幸福的老人,特感谢新社会。
言谈间,老人为积雪犯愁。她的房顶多年未修,最怕化雪洇水。饭后,我拿把木推杷,爬上屋顶,骑在屋脊上,向下推积雪。小林非要跟上来,单向坐着,用锨推雪。突然她身子一滑,哧溜下去。幸好屋檐有堆积的雪挡住,但还在下滑。我连忙趴在屋脊上,将推杷伸过去,她抓住了,这才没掉下去。
小林的父亲是右派知识分子,但她一向表现积极,入村来工作有声有色。村里经常歌声飞扬:“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许多歌全是她教的。
1966年元月2日
区团通知,已将张凤善定为公社斗争大会批斗对象,要抓紧落实取证,培训大会发言人。组长把这些事交给别人,我转入查证其它几个案子。
据揭发,毕世仁当了许多年伪警察,很神气。晚上我第一次找他谈话。
我说:“今天想找你了解一下你解放前的情况。希望你……”
“我知道,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打断我的话,抢着说,“我这人性子直,我一定竹筒倒豆子,有啥全说了;讲清了,就没事了。”
“你是哪年回村的?”
“47年……不,是48年。家里没啥地,主要是给地主张凤善家扛活,受他剥削。”
“回来之前都干啥?”
“当警察听差,混饭吃呗。”
“你的同事都有谁呀?”
“我一个小跑腿的,跟谁都没私交;这么多年了,姓名早忘了。对了,记得一个叫王大志的,北京人。”
我叫他把地址写给我,他爽快地接过笔,眼睛离本子很近。我知道他近视。群众说,他有眼镜,只在家里偷偷用,出门从没戴过。看得出,这家伙很狡猾。
元月15日
王大志地址是真的,可前年就死了,线断了。再找毕世仁。“怎么这么巧?你唯一记得清的同事偏偏就死了?”他立马装出吃惊的样子:“死了?哎呀,这还有谁能证明我们的清白呀,我是有嘴也说不清啦!”看来还得想别的法子。
程依惠原来自报贫农,群众揭发,她丈夫是国民党,解放不久逃跑了,程的女儿嫁给张玉合,她也跟过来了,看当时穿着,不像穷人。我们作了张玉合两口子的工作,她终于承认是地主。“你为啥自报贫农?”她说:“我想我女儿已嫁给贫农了,就报了贫农。”我又问:“你丈夫呢?”她显得很紧张,支支吾吾地说:“他本是共产党,后来……不知死哪儿去了……”
吴广元贫农不假,可有人反映,他当过土匪,听说还有血债。这事也得抓紧查。
区团《四清简报》:XX村有个土匪头子,女组长找他谈话时,那土匪蓦地哈哈大笑:“搞了几个月,你们还不知道大爷有几条人命,啥能耐!”说着抽出暗藏在桌下的片刀,要砍女组长。幸好门外有人听到,进来及时。土匪自抹了脖子,组长也受了重伤。
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深挖暗藏的敌人!
元月25日
春节期间,除老徐留守外,我们都回校休整了几天。系里通报了一件事:我系大四一女生,与大队民兵队长发生不正当关系,影响极坏,被清除出四清工作队。这对我们是又一次警醒---自觉加强思想改造多么重要。
昨日归队,今天分团召开全体工作队员大会,传达了华北局农村四清工作会议精神,进一步提出要从“反修防修”的高度认识四清运动,要实现政治、思想、生产三大目标。我们深受鼓舞,如今,中国已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延安,我们革命青年一定要站在斗争的最前线,向左!向左!向左!
下午组里研究工作,老徐说,春节期间有一股歪风,矛头集中对准贫协主席李闻宇。有人嘲笑说:“李闻宇就积极了七天----在东边种芸豆三天,在西边弄塑料棚三天,用棉袄袖子给工作队擦凳子也算他一天。”还说:“李闻宇走到哪儿都揣本毛主席的书,夜里睡觉当枕头,这样做梦也走不错道。”还谣传李闻宇刚来龙爪村时,戴着大沿帽,穿着皮筒靴。老徐曾找意见最多的人开了一次会,让他们尽管“放”。老徐分析说,这股风主要来自吴姓,认为生产大权仍在张姓,贫协大权落到李姓,吴姓靠边了。根子在党员吴南亭,在“三干”下楼会上,李提了他不少意见,他至今耿耿于怀。另一方面,有坏人暗中煽风点火,谣传实际来自毕世仁。李的历史是很清白的。当然,李闻宇个人也有些毛病。
我很同意组长的分析。譬如,我曾看见李闻宇对老农吴老爹说:“你上土这样不行,应该……”吴老爹当即撂下锨,说:“我不会,我不干还不成吗!”直接批评小青年可以,这样对老把式说话就不妥。这对我而言也是个教训。张玉合就不一样。有天他说:“大伙收工吃饭,晚七点开社员会!”有人说:“你家有人做饭,回去上炕就吃。我们回去还得现捅炉子眼!你他妈的挨了批反倒更积极!”张玉合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没饭吃吃肉呀,你不会啃她去?”“啃她?太老了,光骨头,啃不动;啃屁股----要放个屁咋办?”张玉合说:“我不怕,我帮你啃去?”众人大笑。晚上我注意了一下,那人还是准时到会了。
关于专案,老徐说要把内查与外调结合起来,这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元月26日
我与老徐第一次找吴广元,先让他自己谈解放前的情况。他显得爽快:“我早知道你们要找我----我当过土匪,抢过人。”接着主动讲了当土匪的时间、地点、抢过谁及同伙人。我本想问“有带血的事没有”,可又一想,没有一点血债的证据,还是不点的好,他毕竟是两代贫农。
老徐最后问:“你同你家老大有啥过节吗?”吴广元反问:“你是要问我放火的事吧?我是点了他家的茅房。”“为啥要点火?”他说:“你们同志要分析分析,要是国民党也像共产党一样好,有冤可上法院,我干嘛要点火呀?”
2月5日
前两天跑大兴县,昨天去通县。返回时,要路过一块很大的乱坟岗,又是傍晚,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雪,颇有点瘆人。坟岗间是一条蜿蜒的羊肠小路,我时而骑车,时而推车,想起鲁迅对坟场的描写,更觉阴森可怕。更让我害怕的是,通县在国民党时期,是“模范县”,大帮小帮土匪甚多。听老乡说,虽解放十多年了,北京人还是轻易不敢来通县马桥。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停地背诵主席语录,目不旁视,奋力骑车!
顶着霰雪寒风,回到公社,已是午夜。出公社有个长坡,我蓦然看见前方有车,急忙向右避让,不料那车也向我的右方,这样不可避免地撞车了,两人都摔倒在雪地。那汉子爬起来,气汹汹地责问:“你咋骑的?你会不会骑车?”我分辨说:“按规则你该向右走……”他酒气熏人,吼道:“啥向右向左?你把老子的车撞坏了,咋说吧!不赔,老子饶不了你!”他的前车轮的确撞扁了。我想,此时讲理是没用的,不然要吃大亏。我说:“大哥,我是出门外调的,身上没钱。要不这样,我们上公社四清团,我借钱陪你?”“啥?你是四清工作队的?”我说我是龙爪村工作组的,他立马说:“哈,咱还是一个大队的,我是贫农,正宗贫农!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对不起……四清同志了!”他扛起车,走了。
我回到家,房东吴大娘说:“你总算回来了,大娘我担心死了。锅里还给你热着窝窝头呢,饿坏了吧?”顿时,一股暖流驱走了一身寒气。
2月9日
李闻宇悄声说:“你天天骑车早出晚归,群众议论纷纷,有些人怕是心里打鼓呢!”我笑笑,心想,有这效果也不错。
好多天没参加劳动了,会脱离群众的,上午干活去。队里要加盖猪圈,缺砖。有人建议将废井里的砖弄上来打地基,再拖坯垒圈,这样省钱。我去到井边看看,见井有两三人深,张规雄在井下拿铁锨,另一社员将拔下的砖放到铁锨上,张规雄再将砖抛上地面。我看了一会,想下去试试。副队长说:“这可是技术活,搞不好有危险。”毕世仁说:“工作队是干大事的,可不能像咱社员,干这冒险的事!”其他人笑起来。我听出这话里暗含歹意,笑声里别有滋味。此时,工作队员更应用实际行动回应挑衅,宣传群众。我下去换上社员,要张规雄把锨给我。他叮嘱说:“一定要注意抖手腕的力量与方向。”
我先试抛一个半截头,有不错的抛物线;再抛整砖,也成功了。副队长说:“一看你的架势,就知道你是干过活的,家在农村吧?”这话又勾起我对那些艰难岁月的回忆。
我越干越顺手,胆子也大了,抛砖时也不再仰视那砖。真是大意失荆州,抛出的砖竟直落下来,砸在我头上,晕了过去。我醒来时,已躺在炕上,公社医生检查过了,说:“幸亏砖是平砸在头上的,还没大碍;要是尖角砸下来,问题就大了。”好多社员来看我,小林还特意跑公社,买来点心。
2月21日
通过证人找证人,跑了四个县,吴广元的同伙多数找到,情况搞清了。他那伙是个小帮,最大的“买卖”是抢过一次富农家,两个商贩。从1945--1946年间,吴广元间断地跟着干了五六次,他那时才19---20岁,是小伙计。在通县,土匪血案是常有,但他们这伙只作“小生意”,的确没干过杀人之事。所在地的四清队也清查过,结论是一致的。我们组集体研究后,上报分团。领导认为可以结案了,不予追究;等对敌斗争阶段结束时,再公开结论。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今天我到市里调查毕世仁回来,进村就听说,吴广元今日凌晨,自己跳井自杀了。就是那口废井,他怕栽不死,跳前怀里还特意抱了块大石头。
他为何突然心生绝念?这是个谜。社员议论纷纷,有些人的话里有怪罪工作组之意。冤!
201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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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四清日记摘录(下)
1966年 3月1日
老徐调分团专抓对敌斗争,新组长要过一段才能来。此期间,分团指定我为临时负责人,另派龙德贵作为联络员,来参与我组工作,晚上回去报告情况。
老徐本是某厂车间组长,新党员。我送他去大队,颇有“一送红军大路边”之伤感。他充分肯定我的优点与工作成绩,也指出我要加强与同志的团结,对郭晓要“一分为二”,多主动接近他帮助他。他还鼓励我积极争取进步,相信运动后期会看到我光荣入党。
我又汇报了对毕世仁的调查情况,已从派出所查到市公安局档案科,但还无收获。他说,对毕世仁的问题,加强对他的子女工作是一个方面,主要的还是继续外调。
分手时,他不停地摁响车铃,我不停地挥手,不禁热泪盈眶。
3月4日
大收获!我终于从敌伪档案中,查到毕世仁“警长”身份的登记表与照片!按政策,这可是“够线”角色!我兴冲冲地赶回村,报告了这一喜讯。晚上,我与龙德贵一起再找毕世仁正面交锋。
我有了底气,劈头就问:“你要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想到他竟阴阳怪气地说:“中国人呀。”
我火了:“你老实点!你知道,党的政策是什么!”
“知道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我早坦白了呀,我干过警察。”
“什么警察?啥级别?”
“这你们知道,跟班的小警察呀!你也调查这长时间了,还不清楚吗?没有的事,我也不能瞎说是吧?”
这家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货!我更火了,说:“我们当然调查了,你不是什么跟班的一般伪警,是警长!你要我拿出你的档案吗?”
毕世仁终于张嘴结舌,头上冒汗!
3月5日
一大早,老徐来了,张口就说要看昨夜的谈话记录。看完后,他神情严肃地说:“你知道昨夜分团领导听说后,有多着急上火吗?你写个检查吧!当务之急,一是要尽快做好毕世仁的家属工作,由小林负责;你要好好挖挖你的思想根源!”
我这才猛醒,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我指明问供,是违反政策的;我被敌人挑逗火起,轻易抛出所掌握的仅有材料,急于求成,归根到底,是个人名利思想作怪!
我噙着泪水,写了长长的《检查书》,最后一段说:“毛主席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我诚恳地请求党支部给我处分,并把我的《检查书》印发全团,以便让更多的同志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引以为戒。我也一定进一步反省自己的错误,更努力地工作,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弥补我的过错!”
3月8日
今天,分团副支书老杨来找我谈话----他是我校政经系的党员教授。他分析说:“你先要想想,你轻易把材料抛出去,如果他心一横,自杀或他杀,那后果就严重了,损失就无法挽回了!再说,如果那样,对争取教育他的子女很不利;对挖掘暗藏敌人、改造敌人也不利,是吧?第三,你就那点真东西,随便抛完了,他就不交代其它问题了,专等你抛,你咋办?所以,对狡猾的敌人,你只能在关键时刻抛一点,打他的态度,主要还是要迫使对方交代。第四,对狡猾的敌人当然是恨,但恨不能代替政策;敌人挑逗你发火,看你的哈哈,模你的底牌,这时你越发要稳住,要冷静,讲求斗争策略。你说是不是?”
后来他又说:“支部都看了你的《检查》,认为你态度诚恳,自我要求严格;处分、印发就不必了。大家都认为,你是个好同志,各方面表现很好,群众反映不错;工作成绩是主要的,出色的。我们支部希望并相信你能放下包袱,不要再有任何思想负担,继续大胆工作……”
领导如此耐心帮我认识错误,如此热情鼓励我,是党对我的关心与爱护,我一定不辜负组织对我的期望!
3月21日
通过查阅大量敌伪档案,终于有新的发现----毕世仁最迟在1946年就参加了国民党,还是中统外围组织“政训团”的成员!我还通过档案查到7个同警局的人,找到其中的四个。他们的供言完全证实了毕的真实面目。
心里高兴,离城前在澡堂洗个澡。我这才感觉身上好痒,脱下背心一看,好多虱子,身上也有好多小红点。我生怕别人看见,连忙把内衣卷成一团。“嘿嘿,它可是革命虫,干革命咋能没虱子?”我想起在哪篇回忆录中,看到毛主席所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4月1日
汽车转汽车,转了几道,最后又步行二十多里山路,才在次日中午来到密云马家峪。
工作组热情接待我,听完情况,就帮我找有关人员开调查会。原来程家是大地主,解放前几年虽有败落,还是划为地主。程依惠丈夫原是地下党,后叛变投敌,成了国民党军统特务,有血债。不知什么原因,解放时让他逃脱了。1953年一天夜里回来过,见家破屋空,就溜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搞完证言材料,工作组安排我在老贫农马大爷家住宿。我去时,马大爷正依门张望,等待孙子回来挑水做饭。一夜没睡,我委实很累,但还是主动给大爷挑水。当地是用长竹竿,把桶吊下去打水,拔起来很吃力。井口只有一块青石板,没有井台,更得当心。挑了两挑,水缸满了。我知道她孙媳也等水用,还挑不挑?说实在,我是有思想斗争的。要做一个自觉的革命者,为人民服务就要“完全”“彻底”;出差在外,就是培养“慎独”精神的机会——我还是硬坚持挑满了。
插言:当今的人们会说,你是在编故事自我粉饰吧?你错了,那个时代的青年,就是那般崇信党的话领袖的话,他们绝大多数就是这般自我改造,自觉革命;翻译成现时代的语言,他们就是如此傻冒,如此自虐!早已为社会淘汰的我,还有何自涂脂粉之必要?有的只是自我嘲讽!
4月5日
张玉合衔着烟杆进来了,说:“我俩磨破了嘴皮,她也只承认是地主成分。再要挖,就得找你们要本钱啦!”
昨天我与新来的组长老潘,一起与张玉合两口子谈话,希望他们再做程依惠的工作,她竟然还是咬死不交代。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明天再与程依惠谈话,点破我去过马家峪,看她如何反应。
4月25日
明天区团召开万人批斗大会,藉此掀起对敌斗争高潮,给敌人强大的政治压力。分团指示,千万不能让张凤善发生意外。
吃过晚饭,组长召开贫协与队委会,主要是最后一次做好揭发人的工作及社员参会事项。小林找张规雄谈话,肯定他有很大进步,要他注意夜间家里有无特别动向。与此同时,我直接找张凤善张吴氏谈话。
我进家时,张吴氏在堂屋,张凤善在房里。张吴氏十分紧张,我猜,她以为我是要带走张凤善。我想进房,她有不想让进的意思,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进去了。我见张凤善独坐桌边,桌上有两盘菜,还有一碗酒。他见了我,哆嗦起来。我明白了,他是在喝“上路”酒呢。
“张凤善,你别紧张,我没有带你走的意思。”我开门见山,“你过去过剥削生活,这些年你又有许多不法言行,明天要开批斗大会----这你知道;只要老老实实接受人民的批斗,低头认罪,你还是有出路的。”
我这一说,他俩缓和多了。张吴氏说:“这么说,明天不会……”
“咋会呢?”我明白,他们是怕坐牢甚至枪毙。“你虽有不法言行,但没杀人越货、投毒放火吧?政府对你们这样的人,还是本着改造教育的政策。再说,你看景秀凤和张规雄两人进步很大,不也是你们的希望吗?”
他们这才放了心,话也多了起来,表示要老老实实接受批斗。张凤善忽然问:“听说批斗的还有郭金宝?”郭金宝原是大队民兵队长,支部委员,因困难时期有多吃多占、乱搞男女关系等问题,被撤销职务,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可他不思悔改,反怨恨共产党,以“反攻救国团”名义,贴反动小字报,这次运动终于破案,把他揪了出来。过去张凤善月月去汇报思想,郭金宝没少尅他,如今与他并肩受批斗,他心里定生快感。不过,这不是今天要理会的问题;能稳住他,就行了。
5月5日
分团通知,要调我去分团政法办,与老徐一起搞对敌斗争。除继续负责龙爪村的遗留问题外,主要参与分团大案工作。
晚上,等林宜青年会结束,我去与她告别。她在肯定我之后,也诚恳地提了些意见。她还主动说了她的家庭背景及她的思想。谈得很真诚,很知心。我忽然看见门外有黑影一闪。出去一看,从背影我认出,那人就是毕世仁的儿子----他是想偷听敌情机密,还是想抓我们什么把柄?
2010.11.07
【补笔】
1。分团党支书杭xx原是某厂车间支书,出生地主,四清后期奸污了龙爪村团支书、贫协主席李闻宇侄女,致使怀孕。文革不久,被押到龙爪村批斗,被剃阴阳头。他表示愿接受一切处理,但求不要遣送他回原籍。
2。文革不久,林宜在别人反对工作组的大字报上签了名;因她是右派子女,首先被工作组打成反革命。此时,她曾偷偷到过北大,但终究没上楼找我。后要求回龙爪村劳动,学校派两人跟着监督。我听说后,根本不相信她反党,曾到北工大看望她。在女生楼下询问,一位挺秀气的女生,竟恶狠狠地说:“劳改去了!”
小林,我们并肩战斗了大半年,相互都有较深的认知。在告别的那个晚上,我真的想对你说一句话,却永远没那机会!如今的你,可好???
2011.05.05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3/0727/09/12730439_302762344.shtml
14.“6.18”----搏杀序曲
6月3日,我们正吃早饭,区团突然通知,全体队员集体去看批判影片《兵临城下》与《舞台姐妹》。对敌斗争正处紧张阶段,怎么突然放下工作看电影?我大惑不解。
正观看时,突然广播响起,中央广播电台播报:彭真撤职了!宋硕撤职了!李雪峰任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为第二书记!由河北省委书记张承先领导北大文化大革命,工作组已于5月26日晚进驻北大!是夜一点,分团召开紧急会议,听吴德传达李雪峰报告,讲当前文革形势和政策;特别讲到,北大的文革是毛主席亲自指挥的!
听完传达报告,分团党总支杭书记又宣布上级命令:明日上午,北大师生一律返校。我当时又激动又紧张----一场前所未有的上层政治斗争开始了!
4日上午上车前,杭书记单独找我说:“你的组织问题,支部已经讨论过了,支部认为,在你们同学中,你表现出色,成绩显著;还有小崔(同班崔长旺),工作踏实,实干精神强。现在发展是来不及了,但我们会将支部意见转给学校的。”说实在,当时内心是有点不痛快,另一分团的两同学,上月就已解决了。
车到中关村,马路两边排满了客车、卡车、拖拉机,高擎红旗,手捧鲜花的洪流涌向北大。队伍不断高喊:“向北大革命师生学习致敬!”“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们在锣鼓与掌声中重返北大。彼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末代大学生活已经结束,我的前方,是一场又一场愈演愈烈的政治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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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运动真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到处是揭露“黑帮”罪行,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大字报,到处是揭批走资派的演讲,辩论随时随处爆发。栗为名的第一张大字报《严正声明》,改名栗卫东---誓死捍卫之意。他公开说:“我这人与别人不同,特别热爱毛主席!”一时在同学中传为笑料。他的第二张大字报,是以“驱虎豹”名义,要揪斗班主任洪子诚。我们10多个同学在运动场共商后,批判了洪老师。
一天中午,有同学给系里打电话,要总支书程贤策到32斋看大字报。他来后,一群人架住他的双臂,戴上高帽子,背上挂个王八壳,写有“把你入册!”,要他交代迫害工农学生,追随陆平、彭佩云的反党罪行。他弯腰低头,连声说:“我反党,我有罪……”围斗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工作组来把他带走。不久,一个一米多的高帽子,挂在32斋的楼顶,在风中不停地晃动着。
工作组传达了中共中央关于1965.9---1966.5期间文化大革命斗争大事记,使我们更为激愤。文件说:彭真这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将北京搞成“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不仅大搞“和平演变”,还反对毛主席,“妄图篡党夺权”。这使我初步认识到,毛主席为什么在搞四清运动,抓基层阶级斗争、反修防修的同时,又发动更大规模的文革运动!
北大运动如火如荼,毗邻的清华却死水一潭。我校一些同学去清华贴蒋南翔的大字报,清华送来大批回应大字报:“不许污蔑我们的蒋校长!”“你们的校长姓‘修’,我们的校长姓‘马’!”
在两校干仗步步升级之时,国务院作出了蒋南翔停职反省的决定,可清华竟出现了许多“拥护党中央,反对毛主席!”之类的反动大字报------其实,它正道出了中央内存在两个尖锐对立的司令部!当夜,我校一批批队伍自发开进清华园。我们一边***,一边高喊:“打到黑帮分子蒋南翔!”“支持清华革命左派!”“打到保皇派!”
有一楼上还贴着“清华党委是延安”的标语,我们跑过去叠罗汉---我在中层,将它撕下来。清华有两人阻止,说是工作组让保留的,许多人围住他们辩论,高呼“打到资产阶级保皇党”。他们溜走时,我亲见有人踹了一脚。我听说,清华有些反对工作组的学生被抓起来了,清华已武装接管,每班都有工作组进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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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工作组召开全系大会,专讲要自觉在斗争中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张组长提出:“不学不用是丧失阶级立场,只学不用是党性不纯,假学假用是修正主义。”大家深受教育。我班新选出的5人领导小组商议,双日下午集体学习,并立即开一次讲用会,确定几个重点发言人,以带动全班同学。
我班两个新党员朱希豪与郭春鹰发言后,王小敏发言。她父母是北京地下党,1947年被捕入狱。敌人要开始大屠杀。一看守对她妈说:“反正是快死的人了,不如把这小姑娘给我,也好给她一条活路。”她妈说:“这是革命的后代,宁可死了,也不能跟着你们当反动派!”一些叔叔阿姨临刑前抚摸着她说:“希望你能像鲜花一样在阳光下开放呵!”后来她妈托出监的同志把她带出去,寄养在孤儿院。直到解放,父母才把她领回。她讲完这段经历后,沉痛地检查自己深受封资修教育毒害浑然不觉。看了毒草电影《早春二月》后,内心实际非常欣赏,根源在于自己小资产阶级情调很重;对一些农村出生的同学常看不惯,觉得他们太土。她重读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认识到爱与恨是有阶级性的,感情问题实际上是个阶级立场问题;出身于革命阶级的人,不一定就没有思想、感情与立场问题。她的发言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过了两天,见老裘找一个又一个同学说什么,挺神秘似的。最后大声通知,让大家去系会议室开会。我傻乎乎的问他啥事,他把我叫到走廊尽头,突然问起我父亲。我照实说了父亲的革命经历与牺牲情况后,他说:“那怎么档案里说,是叛徒还是烈士暂无定论呢?”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红五类”到工作组会议室听内部报告,其他人另开会。我一时火起,说:“我哪个会都不去!”老裘劝我冷静,要正确对待。我口头答应,心里在说:“你们等着吧!”我连忙给五哥写信,让他尽快将《烈属通知书》挂号寄来。在等待的日子里,我仿佛是个“偷斧子的人”,总感觉别人看我的眼神异样,我算是体验了“黑五类”的感受。但是,我表面上不予理会,故意昂头走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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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工作组要求,连续多日学习学习再学习,学了毛著学文件,学了文件学报纸,不满情绪悄然增长。有人开始说我天天统计参学人数是搞“形而上学”“形式主义”。其实我也怀疑:“难道毛主席发动的文革,就是天天坐而论道?”
6.17日夜,快熄灯就寝了,校内忽然传来批斗口号声,接连好几起。第二天一早开始,揪斗声势越来越大,我系再次揪斗系总支书程贤策。一些同学说,不能光斗一号,系主任向景洁也是陆平的忠实走狗,我班领导小组长朱希豪已是系筹委会成员,他反对,老裘没表态。我和崔长旺等人不管那么多,要去揪向景洁。实话实说,我仅是见过面而已,其它的一无所知。但运动重点就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在那个位置,能不执行那条路线吗?这就是我参与揪斗的动因。
进系办大院,我看见总支委员华秀珠在办公室。她是工人出身干部,据说还是烈士遗孀,同学们很尊重她。我提议听听她的意见。她沉默了一会,说:“我只能说,要注意政策,这是毛主席反复强调的。”我与老崔一人拉着向景洁的一只胳膊,在众人簇拥下,往外走。刚要出院门,有人将一碗墨汁泼到向景洁脸上,我也溅了一身。人越围越多,就在院门台阶上批斗起来。向景洁身边主要是我班的同学。
下午系工作组召开紧急会议,要大家冷静下来,总结斗争的经验教训。其不满的态度显而易见。我班开会,很少人发言。晚上十点,张承先向全校广播讲话,语气严厉。在泛泛肯定广大同学革命热情之后,话锋一转:“但是,一小撮历史反革命、政治扒手、惯偷、流氓,利用广大同学的革命热情和缺乏阶级斗争经验,在我们革命队伍正在形成的时候,在我们正要向真正的阶级敌人猛烈开火的时候,在全校工作组正在听报告的时候,制造了这场大混乱,导演了‘6.18’反革命事件,出了许多反革命案件,影响极坏!……”
第二天我还未下床,就听见门外有人嘲讽:“昨天你们班可真卖力气呀!”“那可不?三班历来是风头班!”上午,32斋楼内外贴出越来越多的大字报与大标语:《彻底清查我系“6.18”反革命事件的制造者!》,《坚决揪出政治扒手!》,“揪出反革命事件的黑先锋!”……矛头愈来愈指向我班,尤其是我。
有人说,揪斗向景洁时,有人暗中揪他的睾丸。还直接谣传我动手打人。我曾当众问老崔:“我俩一直在一起,你说,我打人没有?”我一向认为忠厚坦诚的老崔,居然避而不答,不说“有”,也不说“没有”。我愤怒了:人的变化怎么这么快?这么不可理喻?
我班参与揪斗向主任的有10多人,我与老崔的行为完全是一样的,为何矛头集中指向我?事出有因。早在四清之前,栗为名与王小敏有恋爱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那时,王小敏与我们班干关系还很近。有一次,我邀她一起去看望住院开刀的女同学。路上谈心时,我坦率地说,栗为名品德有点问题。岂料自那后,她心存芥蒂。前不久要重新选举班“文革领导小组”。酝酿五人小组时,“栗特爱”与“监狱之花”暗中活动,传播我是“叛徒”的儿子,王还率先提名栗为名与林春芬。她这一招还真让我对她刮目相看!谁都明白,提名林春芬纯粹是为了遮掩她力挺栗为名而已。结果我还是比栗为名多好几票。现在,他俩要趁机报复了。
我猛然承受着前所未有政治压力,第一次品尝到政治斗争的冷酷无情!
恰在这时,收到了五哥的挂号信。我立马给系工作组写了一封信,连同《烈属通知书》,一并先给老裘看看。他明确地说支持我,要我顶住压力。
我在信中,承认自己积极参与斗争向景洁,不自觉地被坏人利用,承认有人泼墨水、戴高帽都是违反党的政策。但又直言,斗争过程中没有打人现象,根本没见谁“捏睾丸”。最后,还加了一首打油诗: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杀了我父辈,
还有我继承。
红心永向党,
继续闹革命!”
张组长看完后,虽口头肯定我的革命热情,鼓励我总结斗争的经验教训,但我看得出,他是很不满意的。老实说,我用“
继续”二字,确有辩诬、抗争之意!
2010.11.9
【补言】从网文披露得知,这第一次打击,实根 源于刘少奇6.13 在《批转中南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和《批准中共西北局(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和部署)》时指出“当牛鬼蛇神纷纷出笼开始攻击我们的时候,不要急于反击。要告诉左派,要硬着头皮顶住,领导上要善于掌握火候。到牛鬼蛇神大部分暴露了,就要及时组织反击。”“对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2013.06.19
https://webcache.googleuserconte ... p;ct=clnk&gl=cn
15。“7.14”大爆炸
“七一”上午,陶铸同志到我校作报告,中心内容是:不彻底破除封建阶级资产阶级的文化,就不能真正创建无产阶级的新文化。我觉得中央首长的报告充满了彻底批判旧世界的战斗精神。我记得很清,在报告的最后,他突然说:“我们革命者没有个人的奢求。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我去世之后,在我的墓碑上刻着‘共产党员陶铸之墓’,我就心满意足了!”在同学们长久的鼓掌声中,我不觉心一沉,暗想,他是刚坐飞机进中南海的,已是中央4号人物,怎么突然讲这话呵?
插语:我彼时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文革后我从一篇批判文革的材料中看到:66.12.24日的文革小组会上,江青质问:“为什么不批斗余秋里、谷牧?谁作梗?”陶铸说:“明年的国民经济计划要制定,是我不让斗。”张春桥跳起,说:“党内最大的保皇派就是你陶铸!”后来,其女《一封终于没有发出的信》曾被列入高中课本,是太子帮声讨檄文中,可信度最高,最有才气的一篇。平心而论,我并不相信陶铸同志要搞修正主义,其所以被打成“叛徒”、“最大的保皇党”,是他对老毛发动文革的初衷不理解、不支持所致。
在此后的10多天里,系工作组除组织同学批判程XX两次外,主要是要求大家遵照陶铸的指示,批判旧文化。我主要是重看了文学史李白一章,以及林庚讲授李白的课堂笔记,然后重读毛主席的论文艺。在我的学习心得中,有这么一段:
什么是“民主性”“革命性”?“民主性”应是指在彼时代对广大人民群众有益;“革命性”应是对推动历史发展起一定的进步作用。无论从哪一方面讲,李白的诗歌主体都称不上“古代优秀的具有人民性的文化”。李白那种蔑视权贵放荡不羁的性格,为许多资产阶级学者所称颂,实际上它不过是没落士大夫的情感宣泄,在当时也无进步意义可言,与人民的反权贵有着本质的不同。在今天,还过度吹捧李白,大肆宣扬“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就成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摆脱党的领导,抵制无产阶级专政的精神毒品。革命的文学青年对此应有清醒的认识。
------现在看来,当时是何等的片面与偏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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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4日,地物系陈必陶等五位女生贴出一张质疑北大运动的大字报,为“6.18反革命事件”翻案,认为是革命同学自发掀起的革命行动。有如给沉寂一个月的未明湖投下一颗重磅炸弹,这文章立刻引起强烈反响。大字报、辩论会又随处可见。一派为之大声叫好,一派斥之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我作“6.18”的参与者与被打击者,本能地成为支持者!我认为,说工作组“镇压革命”有失偏激,但将“6.18”打成反革命事件是错误的;即使有个别坏人参与,将这少数人清查出来就是了,决不能因此而否定广大同学自发的革命行动。于是,我起草了一份大字报初稿。
郭群英参加工作组召开的党员会回来,激愤地说:“这是自觉地反党反社会主义,是破坏文化大革命”栗为名神秘兮兮地对老裘说:“我找过工作组了,组长说,这张大字报,反映了自6.18以来,一部分同学要摆脱党的领导的政治倾向。你表态可要慎重呵!”王小敏也两次对他说:“你的看法还没变?我们是怕你栽跟头呵!”“有些人是要为自己翻案,你不能受这些人的影响呀!”
在班会上,我提出请大家带着这问题,各人好好学学毛著与中央文件,王小敏立马说:“不是天天在学吗?现在才是检验真学假学的时候!汪志银、林逢春等人起哄:“对,现在才是检验真革命假革命!”连一向不轻易表态的葛晓颖、李全成等人,此时也成了积极分子。班内的分裂公开化了!
朱希豪抽到校工作组协助工作去了,五人小组中,只有李学文的观点与我一致。老裘呢?我俩一起找他。老裘说,其实,一开始工作组就单独找过他,工作组的态度他早知道,但他坚持认为,不应把“6.18”打成“反革命事件”。我拿出我的大字报草稿,他俩看过后,李学文同意,说“只是还要斟酌修改一下”。老裘不同意贴,说:“班里已经分裂明显。老郭是坚决否定的,老朱自不用说;我们三个再把它贴出去,领导小组就公开分裂了。以后咋办?”
我反复思索,从四清到文革,出发点就是反修防修;而核心问题就是要自下而上地解决搞修正主义的黑根子。群众批斗黑帮,这有什么错?这完全符合主席思想;群众主动性地革命,就是摆脱党的领导?批评工作组的错误,怎么就成了反党?
恰在此时,西语系一女生颀xx找我---原来她是TF中学64届的。她把她妹妹的信给我看,我这才知道,夏援道和我五哥等老师,因批评工作组而被打成“保皇党”“反革命”。北京高校也有好多学生因此而成“反革命”---小林就是其中一个。我若坚持把大字报贴出去,会不会也自食其果?我犹豫着……
李为名贴出了他的大字报:“地物系大字报的要害就是摆脱党的领导”,“就是要揪出6.18的政治扒手”等等,火药味极浓,指向性明显。当晚,工作组到各班“收集意见”,说:“我们欢迎真正的革命左派给工作组提意见。”这分明是他们已把一部分人打成了右派---我真的愤怒了!
大概连工作组也要喟叹“天有不测风云”吧?16号上午,校园气氛陡然大变,李为名等人将自己昨日刚贴的大字报也撕了。老裘悄然告诉我,党中央和新市委很重视这张大字报,态度是基本肯定的。“看来6.18要彻底平反了!”他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消息很快传开了。在走廊里,老裘本是同王小敏开玩笑:“我们要跟你们辩论了……”王小敏气恼地说:“你们为什么昨天不辩论,现在来找我们辩论!?”
晚上,我和老裘在他宿舍敞开谈心,交换对一些人的看法。外班虽也有两派意见,但不像我班这样尖锐对立,他忧心今后的工作怎么搞。最后,他一边洗脚,一边开玩笑说:“你知道吗?我经常在日记里提到你----两年前你是‘坏蛋’,一年前是‘模范’,现在是‘英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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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群英主动找我们谈心,沉痛检查自己把工作组当成党的化身,没从运动的大方向分析问题。他诚恳的态度,令人感动,我们都热情地肯定他鼓励他,我们又和好如初。
王小敏却说,李为名开始也是支持大字报的,是她由于认识片面,说服他改变了态度。而同学反映,李为名找了五六个人谈话,谎称王小敏“对大字报是一半肯定一半否定”。系学生党支部书记金xx将我们团支部四人及他们俩找到一起,试图帮助他们认识错误,总结教训,团结对敌。可李为名矢口否认是探听消息搞投机,而王小名迫不及待地为之辩护。结果不仅没消除隔阂,反而矛盾更深。
斗争一浪接一浪。7.19号,有人贴出大字报,比陈必掏更进一步,指出“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存在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有的大字报还提出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有些人又将之称为“反革命宣言”。
老朱抽到校工作组,短时是回不来了。我想,为了应对日益尖锐的复杂斗争,是否考虑再补选一个团支委?我向林逢春等三人征询一下意见。之所以找林逢春,也是想缓和矛盾,消除派别对立。我在饭厅碰到老朱,直接说了我的想法,他没吱声。
始料不及:很快谣言四起,说我在“积极策划改选”,栗氏二人甚至公开煽动,说我是“耍阴谋,争权夺利”,“对党员支书啥态度,妄图篡党夺权”。
老裘狠狠地尅我一顿:“现在分裂问题还没解决,你也不商量一下,就冒然提出补选,这不是引火烧身吗?我们不怀疑你的动机,但主席说,‘我们是动机与效果统一论者’,你看看是何后果!”
在班会上,我首先如实讲了我的动机及事情经过,然后说:“当初选举五人团支部,分工时,是我首先提出由老朱担任团支书,体现党对团的领导---这有各位支委作证,我根本没有要选掉老朱的意思,根本扯不上‘篡党’。第二,我已经是支委,还夺什么‘权’?又有啥‘利’可争?第三,我在饭厅向老朱当面谈了我的想法,行为是光明磊落的,何来‘阴谋’?”我感觉得到,我的陈词已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我益发兴起,接着说:“第四,我对所有人说的是‘补选’而不是‘改选’,是谁蓄意歪曲成‘改选’?这是别有用心的陷害,要揪出来!”
李为名、林逢春等人抓住此话,立刻跳起来:“你这是对待同志的态度吗?”“你要揪谁?你这不是把同学当敌人打击吗?”……我自知失言,可已经身处交叉火力网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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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部会。我检查自己太冲动,作了不该作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给支部工作造成被动局面。李学文说:“那帮人太有手段了,在这点上,我们这些农村同学的确不如他们。”我说:“李为名那帮人自己有错误不检查,抓住别人一点就无限上纲,造谣煽动。我们很多话又不便说,不能说,憋屈死了!而他们越来越无所顾忌,搞得班里正不压邪。我看,干脆,就来个改选,我下去,我也可以针锋相对地反击!”老裘老郭口头劝我冷静,但我估计,他们心里在考虑我的意见。
李学文忽然问:“那封信呢?”一月前,他偶然捡到栗为名一封家信,给我看。栗为名父亲是某县武装部长,信中对文革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情绪。当时我曾想把信寄给省军区;后来又想,这样对同志不光明磊落,干这偷鸡摸狗的事不好,就撕了。“撕了?”李学文说,“我们也太老实了!”
节后的两天,学生党支部出面,广泛听取两派意见,做说服工作,终于大多数人同意改选:老朱和我下去,补上张冬生和王小敏,一边一个;仍由老裘担任团支书。改选进行顺利。
新支部首次召开全班会,主题是通过加强学习,相互交流思想,各自多作自我批评,达到团结对敌的目的。我不理会老裘的定调,首先站起来,说:“今天,我要无所顾忌,畅所欲言,谈谈我对目前主要问题的观点!”我观察一下反映,气氛有些紧张,包括老裘---他是怕我乱放炮吧?
“7.14大字报出来后,为什么有些同志明知工作组的态度,仍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因为他活学活用,无私无畏,借用有些同学的话说,是‘真学’,是‘真革命’!为什么有些同学站错队呢?这有两种情况:多数同学是对毛主席指示与中央文件领会不够,没有从大方向分析问题,不自觉地犯了认识错误。我相信这些同学能够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但是,不可否认,也有个别人,就是靠打听消息,搞政治投机!”
李为名耐不住了,说:“你在含沙射影说谁呐?”
我截住他的话,毫不客气地说:“说李为名,就是指你!怎么,想封住我的口?我是革命群众,谁也不能剥夺我的发言权!我就举几点吧。第一,你是不是找了工作组之后,立刻按工作组的调子攻击革命大字报?这不是搞政治投机是什么?第二,你听到风声变了,是不是立马偷偷撕毁你刚贴出的大字报?目的是不是要掩盖错误?第三,这些天来,你不仅不反省错误,反而大肆活动,与某些人相互辩护掩盖错误,这是不是事实?……”我一连列举好几条,有理有据,打得李为名王小敏等人无可反驳。
冯xx是因受处分,留级到我班的,从来对班里的事不插言。会后,他低声对我说:“你不当干部,比当干部的作用还大!”
201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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