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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琴:文革“斗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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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7 03:33: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革“斗争会”  


王友琴

目录

一、前言:题目和方法1

二、“斗争会”结构和要素2

1,“斗争”谁?——目标和含义3

2,谁“斗争”?——动力和动机7

3,怎么“斗争”?——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侮辱和折磨8

4,“斗争会”其他附件:崇拜和仇恨13

5 ,不是“表演性审判”13

三,“斗倒斗垮斗臭”:“斗争会”功能14

1,人数和场地14

2,频率和长度16

3,展览性17

4,家人被迫“斗争”亲人18

5,“斗争会”和死亡19

6,“斗争会”成为常规政治仪式21

四,“斗争会”由来22

1“斗争”词义变迁:并非中国传统22

2最早的“斗争会”22

3文革前的“斗争会”23

4 ,毛泽东和“斗争会”24

五,为什么“斗争会”流行?26

1 ,毛泽东的“群众专政”26

2,对“斗争会”作道德反思27

3,“斗争会”文化遗产28


一、前言:题目和方法  

“斗争会”是文革的主要景观之一,也是文革的最邪恶的一道风景线。

革中,除了婴幼儿,没有人没有参加过“斗争会”,包括小学生在内。在所有的工作单位和行政区域,没有地方没有举行过“斗争会”,包括国家的最高学府和偏僻的边境地区在内。文革中废除了升学考试,大学五年没有上课,中学有两年左右没有上过文化课,小学也长期不上课或者半上课。文化单位都不工作(因为他们原来从事的工作都成为了文革的对象)。行政机构都实行“军管”(军事管制),大量干部停止日常工作。大量时间用在了“斗争会”上。

文革期间,特别是文革的前四年(1966-1970),“斗争会”开得既多又密。这些“斗争会”可能大小各异,但是都有相同的基本结构和进行程序。“斗争会”设立了一套特别的身体折磨,如“坐喷气式飞机”。有人在“斗争会”上被打死,有人被“斗争”得肢体残废或者精神失常,有人在被“斗争”后“自杀”(这里加上引号是因为这完全不同于一般所说的自杀)。而那些“斗争”别人的人,有的是踏着受害者在权力之路上爬升,有的是出于恐惧而附和权势者迫害他人。“斗争会”不但杀人伤人,而且导致道德腐败。

文革的主要口号之一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所谓“牛鬼蛇神”人数众多,而且都曾在““斗争会”上遭到“斗争”。可以说,文革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斗争会”来开展和实行的。“斗争会”是文革中系统性地使用的形式。文革中用来打击“革命对象”的方法还有很多,比如用“大字报”“揭发”,比如用“牛棚”(设立在各工作单位的监狱)监禁,比如逮捕和死刑,但是“斗争会”无疑是其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一种。同时,也因为这是“会”,即有很多人在场,不但目睹而且参与,所以在人群中有更大的影响。“斗争会”在中国虽然并非自文革开始,但是在文革中成长为社会制度中的一个强壮而活跃的新型器官。

在中国历史上和现代世界上,“斗争会”非常独特。“斗争会”并非中国古代传统,“斗争”一词原来被理解为双方互相争斗,而不是指一方欺侮攻击虐待惩罚另一方。“斗争会”也不是从外国传入。在意识形态相同和发生过同样大规模迫害的斯大林苏联,未见使用过这一形式。一般英语读者看到“Struggle Session( “斗争会”英译)则茫然不知其意,因为他们的经验中并无此事。

“斗争会”在文革中的规模和影响以及其独特性,有理由使其成为一个重要的文革研究对象。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未见到对于“斗争会”的专题研究。首要原因应该是文革后的当局不准许进行文革历史研究。其次,因“斗争会”太普遍而习以为常不加深思也是原因。而更应使人警觉的是,文革实际上深深影响了几代人看待和评价历史的价值标准。迫害可能被合理化,或者像天气冷暖变化一样被人接受了,所以“斗争会”也就不进入历史研究的视野。  

本文对“斗争会”案例进行分析和归纳,并分析“斗争会”怎样达到其把“斗争”对象“斗倒斗垮斗臭”的目的。本文还回溯“斗争会”在文革以前的发生发展历史即其由来,并讨论为什么“斗争会”在中国发生和流行。

因为研究对象的特殊性,现有学术理论很难被应用。不过,对苏联的“表演性审判”,以及对惩罚性的身体折磨的展览性的演变的历史研究,都对本文有参考作用。文化人类学的“稠密描述”方法,即用尽可能多的细节来解释人类行动的原因,也对本文有启发。

在研究方法上,笔者把文字数据阅读和调查寻访结合起来,而且在两种史源中更加强调后者。笔者感谢接受了采访的文革经历者。本文所引的二手资料,都注明出处。未写出处的,来自笔者的调查采访。

二、“斗争会”结构和要素

要把文革中开过的千千万万的“斗争会”描述清楚,先要说明“斗争会”的基本结构和主要程序。本章首先试图说明:谁被“斗争”?谁来“斗争”,怎么“斗争”

“斗争会”的基本画面是:一个会场,前面写明是“斗争会”,“斗争”谁,什么罪名。被“斗争”的人在前面,面对观众,一般是在一个台子上。他们胸前挂有牌子,上面写他们的名字和罪名。被“斗争”的人至少必须“低头认罪”,或者下跪,或者九十度弯腰,两臂后举,成喷气式飞机的形状。主持大会的是当红的红卫兵和其他“造反派”组织的领导人,新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人,军代表等。   

“斗争会”上有三种人:被“斗争”的人,主持和领导“斗争会”的人以及一批“积极分子”,以及数量要大得多的“革命群众”。  

这三种人的关系,并不像法庭上的嫌疑罪犯、法官和听众。主要的区别是罪名已经在会前确定好了,主持者不需要听取证据,被“斗争”的人绝不允许为自己辩护,有的嘴里被塞进了木塞子甚至被割断了喉管不能说话。“革命群众”不能拒絕参加也不能反对“斗争”某人,否则他们自己也会被“斗争”。

“斗争会”有相当固定的程序。开场前,先高声大唱“革命歌曲”,大声朗读毛泽东语录,选的语录也往往都是相同的几段。一般以全场一起呼喊口号结束,呼喊的口号也基本相同,不同的只是被“打倒”的人的名字。会上发言用的词汇和句式也都相似。每个上场发言的人都会以“高呼口号”来结束讲话。

“斗争会”的主体部分是“斗争”,即对“斗争”对象从身体到精神的侮辱和折磨,其手段和方式也一般相似。有的“斗争会”直接造成“斗争”对象死亡或者身体严重受伤。  

1,“斗争”谁?——目标和含义   

1)被“斗争”的主要群体  

文革中在“斗争会”上被“斗争”的人中的大多数,不是因为他们作为个人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如偷了东西或者打伤了人,犯下了传统和法律认为的“罪”,而是因为他们属于某个群体,如某种职业某个阶层或者某种社会身份。从文革领导人的角度来看,这是完全必要的。因为打击一些有“过错”的个人,远不及打击几个大的社会群体能对以往社会能产生强大的冲击和达到改变社会的目标。因此,文革的迫害是所谓“群体性迫害”,即迫害对象是社会中的一些群体。(在纳粹德国发生的对犹太人的迫害和杀戮,是最典型的“群体迫害”,以致被叫做“种族灭绝”。)这些群体在中国早已有之,文革中成为“斗争对象”。他们中的具体个人,当然都有个性也有道德方面的优点以及缺点,但是他们被“斗争”并不主要因为他们个人的性格或者道德,而因为他们属于某个群体,而这个群体成为革命的指定的打击对象。个人的因素在他们的遭遇中其实只占很小的分量。文革不是打击贪污犯或者小偷流氓的“革命”,那些古已有之的罪行是个人性的。文革在指控“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和“资本主义道路”的同时,指控了一些很大的从前不被认为是坏人的社会群体。  

文革中,教育工作者是最早被“斗争”的、也是被“斗争”的人中最大的一个群体。在笔者所做的涉及几百所学校的调查中发现,所有的校长,包括大学、和小学的校长,都在“斗争会”上遭到过“斗争”,没有例外。在千千万万校长中,显然一定有当得较好的,也有比较差的,甚至可能有罪犯,但是他们都无一幸免地被“斗争”了。教师中相当高比例的人都遭到过“斗争”,在有的学校超过三分之一。学位较高、级别较高、业务较突出的教员中遭到“斗争”的比例高于其他人。大学里的教授和副教授,都遭到“斗争”,高级讲师也很难逃脱。

最早在“斗争会”上被打死的文革受难者,是教育界的人。据笔者的调查,他们是南京师范学院的教务长李敬宜和其丈夫江苏省教育厅长吴天石(196683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副校长卞仲耘(196685日)。在他们之后,有更多的教育工作者遭到残酷的“斗争”而身亡。关于他们的死,在笔者《文革受难者》书中有详细说明。书中也写了20名被迫害死的大学负责人。他们全都遭到过残酷“斗争”,有的甚至死于“斗争”现场。笔者曾在电脑网上作问卷调查,是否有学校在文革中没有“斗争”校长和教员,得到的肯定回答是零。

另一个很早遭到“斗争”的大群体是文学艺术界人士。当时全国的知名作家,除了郭沫若(中国文联主席)和茅盾(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二人以外,全部都遭到过“斗争”。名字排列在他们二人后面的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老舍,1966823日下午,和28名作家、演员和文艺界领导干部在北京文庙一起遭到红卫兵的残酷“斗争”,包括下跪、火烧和毒打。他在第二日投湖身亡。一名当时是北京景山学校初中一年级的受访者说,他们班“斗争”过班主任,因为他曾经在《北京晚报》上发表过两小块文章。文艺单位都是成年人,不像学校有大批暴力的“红卫兵”学生。实际情况是“革命大串连”使得学生红卫兵参与“斗争”作家。作家老舍就是被中学红卫兵残酷“斗争”后死亡的。

另一个被“斗争”的大群体是受过专业教育的医生、科学家、工程师等等。例如,1966813日,中国地质科学院召开“斗争会”。地质学家谢家荣和他的儿子谢学锦等几十人被强迫跪在地上被“斗争”。谢家荣留学欧美,曾任地质部总工程师,对中国矿业开采有重大贡献。当天晚上谢家荣在家中服安眠药身亡,时年68岁。他家的老保姆机智地烧掉遗书,称他因病死亡,以免招来更大罪名。当局把尸体送到医院解剖检验。医生说是心脏病发作。尸体还未缝合就被送去火葬场。他的妻子吴镜侬在一周后服安眠药身亡。他们的儿子谢学锦在文革后当选为科学院院士,给笔者讲了这一悲惨的往事。谢家荣先生被“斗争”,是在北京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在“斗争会”上被打死八天之后。“斗争”他的人是单位的工作人员,不是中学生红卫兵。他没有在“斗争会”上被当场打死,但是在死后遭到剖尸。解剖不是为了医学目的,而是为了要给他定下“畏罪自杀对抗文革”的罪名。福建将乐县医院的俞诺医生,1930年代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是当地有名的内科医生。1969年他被关在“学习班”(文革新词之一,听起来像是“学习”,实际上是关押)时,曾被绑在县城中心十字路口的路灯杆子上“斗争”。很多人围观。他脚下放了块石头,有人多次把那个石头抽走,让他悬吊在电灯杆子上。文革中,有高级职称的医生、工程师和科学家,除了从事军事工业的以外,几乎全部都遭过“斗争”。

在教育界和科技界,集中了曾到外国留学的人。他们在20世纪上半叶到西方留学,引进了现代科学和技术。他们遭到“斗争”的比例特别高。例如,据笔者调查,1949年以前到芝加哥大学留学后归国服务的学者中,至少有12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其中有江西安福县王均,1926年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回国后曾任大学和中学教员,1950年代被作为“历史反革命”判刑八年。文革开始后,王均被戴高帽子游街,被打,被关押。19685月,江南镇上召开“斗争会”,他的妻子(安福县中学代课老师)被叫去“陪斗”(这是文革新名词之一,下文有更多解释),看到王均已经站不起来,是被放在板车上拖来的。他对妻子说:“我已经许多天不能饮食,腰骨也被打断,恐怕活不下来了。”“斗争会”后他被带走,从此家人再也不知道他的音讯。文革后,安福县中学的一位老师传来话,那个“斗争会”后某天,红卫兵曾命令他和另外三个老师去荒山上挖坑埋尸体,他偷偷揭开卷尸体的席子看,发现是王均。王均的确切死亡日子和地点至今不清楚。他的亲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斗争会”上。   

以上这些人,文化界的知识分子和领导干部,是在中共中央1966516日发出的发动文革的《通知》中明确规定的要打击的群体。在关于文革的第二个纲领性文章,196688日的《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发布之后不久,毛泽东决定让全国各省市县的首长全部“靠边站”和把他们“打倒”。他们被指控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泽东在19671月开始了所谓“夺权”,派遣大批军人支持各地“革命造反派”,建立新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来统治全国。这样,文革前的大批各级党政领导干部(科长以上)成为被“斗争”的另一个大群体。

文革中,全国各省和自治区的最高首长,除了广西的韦国清以外,全部遭到清洗。各省的省长副省长遭到“斗争”的不在少数。黑龙江省领导人李范五等被“斗争”的场面现在可以清晰看到,因有记者留下照片并且在近年发表出来。直辖市中,北京最先,上海继后,被罢黜的原领导人都遭到大会“斗争”。对党政干部的“斗争”在1967年形成高潮。“斗争”大干部成为“时尚”,一些“革命造反派”组织争抢大干部去他们的“斗争会”,以显示他们的革命性和重要性。这种“斗争”的最高潮,是在196785日,中共中央所在地“中南海”中举行“斗争会”,分别“斗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及另外两个高层领导人,邓小平(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和陶铸(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并在“党和国家领导人”中排名第四)。这三个“斗争会”都拍了电影。拍摄刘少奇被“斗争”的电影有小部分现在流传在外可以看到。就结构和形式来说,和其他“斗争会”差别不大。

由于各种原因,难以解释可能是其中之一,对大多数干部被“斗争”的事情现在很少说明。西方学者则对此表示觉得神秘不可解。其实,斯大林和波尔布特都同样大规模地清洗过干部,只是他们可能没有使用“斗争会”作为主要方式。

再一个大群体,是在1950年代就被“打倒”了的有产阶级(有土地和工厂、商店的人)以及“右派分子”(被认为在思想上是“资产阶级”的人)。他们在文革前就被当作“敌人”对待,文革中遭到更严重的迫害。19668月下旬,在北京昌平县被“斗争”杀害的327人和在北京大兴县杀害的324人就属 于这个群体以及他们的子女。(数字来自官方当时的内部统计。)在笔者《文革受难者》书中写了昌平县“西三旗”的“黄土南店”村(今“回龙观”小区)召开“斗争会”,通知村民带棍子参加。开始无人敢动手。一个复员军人先动手以后,群众被激发起来。19个“地主”“富农”以及他们的子女被活活打死。

虽然中国的有产阶级在文革前已经被剥夺了产业,但是1966年有些人还有住房,自己居住,或少量出租。在红卫兵运动的高潮中,19669月,政府发出文件没收了城市里所有的私人房产。而房产主们虽然毫无抗拒就交出了房契,还是有很多人遭到“斗争”甚至被杀害。当时住房紧张也是一些人通过“斗争”占取他们的房产的强大动机。北京第四女子中学(后改名为“陈经纶中学”)生物教员齐惠芹,家在北京东四刚察胡同1号,和丈夫以及三个儿子住在自己房子里,有几间房出租给别人住。她在“斗争会”上被剪了头发,被逼喝墨汁,最后被打死。  

2)“罪名”

被“斗争”的人都有“罪名”。这些罪名一般写在“斗争会”的会标上,也写在挂在被“斗争”者胸前的大牌子上。他们的罪名不是古代传下来的偷窃、抢劫、伤人和杀人。不但“斗争会”这个名称在汉语中前所未有,文革中被“斗争”者的罪名也是全新的。

“反革命黑帮”,简称“黑帮”。在1966年,先指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黑帮(三个写杂文的人的共同笔名),再指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等被“打倒”的大干部,后来扩大到北京大学领导人陆平等,后来再扩到到各学校的领导人,等等。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一罪名写在中共中央1966516日发出的开始文革的“通知”中和其他的文件中。不但大学教授留洋学者基本上都被囊括其中,中小学中业务拔尖的教师都被算在内。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一罪名写在中共中央1966516日和88日发出的关于文革的指导性文件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和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都被列入其类。他们二人都在196785日,在中南海中,遭到“斗争”。

“现行反革命分子”(主要指“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写在19671月的《公安六条》中)。“历史反革命分子”或“国民党残渣余孽”(这个说法出自毛泽东在1969年初的一条“最新最高指示”中)。

这些罪名都出自指导文革的“中央文件”(文革中下达了很多这类文件),上面有毛泽东的“圈阅”或批语,有的段落是他亲自写的。以中国人口之多,每发明一个新罪名,就有一大批人被囊括在其中。

从“斗争会”照片,看得到这些“罪名”被写在被“斗争”的人的胸前大牌子上或者头顶高帽子上。后来发生的一个混乱是,文革后用了一个词语“冤假错案”为受害者“平反昭雪”,以致难以分辨,是被“斗争”的人没有犯被指控的罪,还是这些罪名本身就是不成立的?下面还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3)不同的被“斗争”者和共同的被“斗争”原因  

除了以上几大群体,调查中发现有各式各样的被“斗争”的人。

文革中被“斗争”的人大多年纪较老,一般都在35岁以上。这容易解释。虽然文革没有说要“斗争”年纪大的人,但是因为35岁以上的人在1949年已经18岁成年,多少会和前政府有关系,也可能加入过“反动党团组织”(指国民党和三青团等)。另外年龄大的人也会在工作场所有比较高的专业地位或者行政地位,其中专业人员可以被指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行政干部(科长级以上)可被指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革明确制定的两大类打击对象。年轻人不可能是“当权派”或“学术权威”,但是也会被“斗争”。

红卫兵推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阶级路线”,把所谓“坏家庭出身”的同学称作“混蛋”并“斗争”他们。1966年8月4日,北京师大女附中初二四班开“斗争会”“斗争”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教室墙上贴了大标语“打倒狗崽子”。“狗崽子”在当时被广泛用来指“黑五类”家庭出身的青年,意思是他们的父母是“狗”,他们是“小狗”。“红五类”出身的红卫兵坐在椅子上,“不红不黑”的孩子坐在地板上。十名“狗崽子”站在教室前方,被用一根长绳子拴起来。被“斗争”的学生被命令逐个“坦白交代”“反动思想”以及父母的“罪行”,还必须重复说三遍“我是狗崽子。我混蛋。我该死。”红卫兵还打了她们。一名受访者的脚被踩伤,至今天阴下雨会疼痛。1966826日,在北京农业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召开大会,全校128个“狗崽子”全部跪在地上被“斗争”,有的人还遭到毒打。这个学校总共只有60名教职工和500来个学生,128人是很高的比例,而且显然被“斗争”者中大多数是学生。

另外,年轻人因为冒失而说话不注意,被指控有“反动言论”。在北京大学,文革中九名学生在被指控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后“自杀”身亡。加上引号是因为这根本不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自杀。其中,中文系三年级女生刘平被她的同班同学开会“斗争”时,被扭作“喷气式飞机”(下文将作解释)。刘平在1968124日服毒身亡。在复旦大学外文系,1968年初的一个晚上,三年级学生杨雷生在全年级的“批斗会”上被“批斗”,第二天一早他在学生宿舍七号楼跳楼身亡。另一名三年级女生也被指控为“思想反动”遭到“批斗”。19683月在学生宿舍九号楼跳楼,没有死,大腿骨骨折。她的同学们到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召开“斗争会”继续“斗争”她。她是在医院的有轮子的床上被推进来的。该系还有一名二年级的女生也被“斗争”,跳楼未死,终身坐轮椅。

在笔者采访过的人中,被“斗争”时年龄最小的是北京太平路小学的一名女学生。1968年她被“斗争”时八岁。她1967年入小学,1968年被指控“书写反动标语”,加上她父亲那时因曾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正在单位被“隔离审查”,小学生开会“斗争”了她。在调查中听说的最年幼的被“斗争”的人,是托儿所里的孩子。他的父亲张文松是文革前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兼市委教育部部长,负责北京的中小学教育,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全家被从以前市委领导的宿舍驱逐到北京“五四大街”上给市委勤杂人员住的大杂院里。幼儿园的阿姨把他带那里,让他跪在自己家门口被“斗争”。“记得是他说了什么反动话。”当时14岁的同院邻居说,“但是不记得是什么了。”一个还在托儿所的孩子,能说出什么“反动话”呢。

外国人也遭到“斗争”。1966824日,北京的中学生红卫兵在东单三条“斗争”了玛丽亚方济格修女会的八名外国修女。(见照片)。这是在修女会门前的台阶上,只看见修女的白色袍子和头巾却看不到她们的脸,因为他们都被迫弯腰90度作“认罪”姿势。他们随即被驱逐出境,其中一人在到香港的路上去世。他们在北京为外交官子女办学校,却被指控为进行“反革命活动”。她们是北京最后的既不是为中国政府工作的外国专家也不是外国驻华使馆外交人员的外国人。《人民日报》赞扬了红卫兵的这一行动。一名当时初中二年级(北京第二中学)的受访者说,他没有去抄修女会,但是吃到了同学从修女那里抄来的巧克力糖。

甚至已经被迫害致死的人也被“斗争”。天津红桥区红星中学俄语教师魏恕被指控和“右派分子”丈夫“划不清界限”而遭到侮辱和殴打。19668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全校学生被集合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上召开“斗争大会”,当红卫兵拳打脚踢地把一长串“牛鬼蛇神”带上台子跪下的时候,魏恕从教学楼四层的侧面跳了下来。第二天召开“批斗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魏恕”大会,台子上扎了一个稻草人,身穿魏恕的衣服,衣服上血迹斑斑。北京大学中文系负责人程贤策,从19666月中旬起就不断遭到“斗争”,在95日服毒“自杀”。他死后中文系开会,把他的名字写在白布上,和其他教授、系副主任一起被“斗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李季谷教授1968725日被“斗争”了整整一天,罚跪在地,背上被红卫兵学生用香烟烫了几十处。深夜才放他离开,他投入校园中的丽娃河身亡。红卫兵说他“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在系中召开“斗争会”,用纸画了李季谷的画像,命令一名“有问题”的人举在手里。他的画像和几十名教职员一起被“斗争”。

古人也遭到“斗争”。1966824日,北京十三陵博物馆开大会,“斗争”并烧毁了从陵墓中挖出的万历皇帝的骨骼(已经由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用铁丝穿起来)。(《风雪定陵》。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97年,341页)。近代历史上的名人张之洞、康有为,不但被掘墓,而且被打开棺材“斗争”(见凤凰网)。北京师范大学的红卫兵在196611月到曲阜召开十万人大会,砸毁孔子塑像和石碑,把“孔林”(孔家墓园)的很多坟墓掘开。这些破坏虽经修复,至今仍然可见痕迹。

笔者在云南省边地农场当“知青”时,1971年初队里举行“斗争会”,“斗争”了一名工人,还有他种的一株辣椒。他的妻子是成都人,嗜吃辣椒。那时政策不准各家自己种植,他悄悄到山里砍去野草辟出一片餐桌面积的地(那里有的是这样的荒地),用竹子编成篱笆围起来(那里的野生竹子非常多),种了一株辣椒(辣椒在那个温暖炎热的地区是多年生植物并常年挂果,极易栽种取食)。军代表把全队的人引到那株小小的辣椒前(半天没有上工),带着人们高喊“打倒XXX”(那位工人的名字),毁掉了那株辣椒。这个行动当时被称为“割资本主义尾巴”。

老人、年轻人、孩子、外国人和死者、古人甚至一株辣椒都被“斗争”,看起来相当混乱,也有人说这是“失控”,不能责怪文革领导人。但是,实际上这些人被“斗争”的“原因”是相当明确相当一致的:他们和资产阶级有关系(子女);他们和传统的思想理念有关系(信教的人);他们有和文革领导人不一致的思想(他们“反动话”,可能实际上并不十分与当局对抗但是有异议或者有不敬),他们和私有制有一点关系(比如那棵辣椒)。“斗争”这些人,在打击这些人的同事,也打击了他们蒙受的罪名代表的理念和价值观,如资本主义,如教育和学位等等,也大力肯定了文革的理论和目标,其中最主要的是和“传统的所有制”以及“传统的思想”“彻底决裂”--文革时代称之为“两个决裂”,以便上口好记。实际上,从这些“斗争”对象,可以清楚看出文革一直乱中有序,方向和目标都非常清楚。被“斗争”的人要为自己辩护以逃过或者减轻惩罚,只有竭力声明自己要坚决打倒“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强调自己“无限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甚至直到在文革后给被“斗争”的人“平反”,也只说是“冤假错案”,意思似乎是说这些人并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也不是“反动学术权威”,却没有从理论上指出这些罪名本身是不成立的。

除了被“斗争”的人,有的“斗争会”上还有一类人“陪斗”——这是文革新词语之一。中文以前只有“陪客”一说,相对于“主客”而言。“陪斗”这类新词语的出现,标志着“斗争会”的进一步发展和成熟,结构更加复杂和精致。上文已经写到江西省安福县王均的妻子“陪斗”。有的“斗争会”上,“陪斗”人数十分可观。在1966815日北京大学文革委员会在北京最大的会场“工人体育场”的“斗争会”,校长被“斗争”,系一级的领导人(包括各系的正副主任以及共产党总支书记副书记)则“陪斗”,而北京大学当时有二十多个系。在清华大学“斗争”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妻子王光美时,“陪斗”者中有国务院副总理等等。王光美站在桌子上,身后有两个红卫兵拉着她的手臂作“喷气式”。“陪斗”的大干部站在地面上,每人身后也有两个红卫兵架着他们做“喷气式”。

在被“斗争”的人中有一个群体,先“斗争”别人,然后自己被“斗争”。他们是那些在文革初期领导文革的各省市县的领导干部。文革开始的时候,他们组织了各种“斗争会”“斗争”文革的第一批“斗争”对象,即学校教师和校长,作家和艺术家等等。可是半年以后,他们被“夺权”了,也成为“斗争会”的对象。他们对别人施行的残暴手段都回报到了他们自己身上。这里用了“回报”,这不是佛教所说的做了坏事得到上天的惩罚即“因果报应”。这是一种“体制”导致的“回报”。他们组织和提倡野蛮残酷的“斗争会”,后来自己也身落其中。因为这个,虽然他们后来也“否定”文革,却只愿意谈他们被“斗争”却不愿意谈他们“斗争”别人。出于这种利害关系考虑,文革的这一部分历史常常被隐瞒不提了。

2,谁“斗争”?-- 动力和动机

在“斗争会”场上,大多数人是“斗争”别人的人。他们是被“斗争”者的对立面。但是“斗争”者其实有两类。一类是“斗争会”的领导人和积极分子。他们坐在会场前面的台子上并占据扩音器(如会场较小则没有台子和扩音器),主持会议,宣布开始和结束,作大会发言。他们控制“斗争”的进程,包括会前选取“斗争”对象和会后决定进一步的处罚方式。

会场布置也明显分开了这两类“斗争”别人的人。主持者们坐在主席台上,“群众”在台下,常常坐在地上。在他们和“革命群众”之间,隔着被“斗争”的人。

回看历史事实,主持“斗争会”的人都是当时的掌权者。随着他们失落权力,主持“斗争会”就会变成另一些人的特权:最早开始是“工作组”(19668月以前)召开“斗争会”。然后是“红卫兵”和“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组织的领导人。再后来就是“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以及建立的新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的首长,其中有很多是军人。例如,1967410日在清华大学主楼前“斗争”前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妻子王光美。有几十万人参加,是文革中规模最大的“斗争会”。主持“斗争会”的蒯大富,是清华大学“井冈山红卫兵”“井冈山兵团”“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负责人。从1969年到1970年,在北京大学进行“第二次清理阶级队伍”时召开了七次全校性的“宽严大会”,那是“斗争会”的一个亚种。第一次1969721日,军代表迟群作了长篇的威胁性讲话。迟群是中央警卫部队的宣传科副科长,被派主管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两所大学,1974年几乎当上了全国的教育部长。第二次196988日,中央警卫部队的“王副政委”王连龙发表长篇讲话。此后他主管北京大学8年多。一方面,这些“斗争会”显示了他们的权力和重要位置;另一方面,因为“斗争会”是当时的主要“革命”活动之一,积极领导和从事这样的活动才能获取和保持权力。蒯大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从一个普通二年级大学生变成清华大学的最高领导人,而且名声远播全国,出行乘坐那时高级干部才有的小轿车。迟群和“王副政委”都教育程度不超过初中毕业却执掌大学多年直到文革结束。他们充当了文革领导人的得力助手和打手,也得到职位和权力作为奖赏。

“斗争会”上有一批“积极分子”。他们在“斗争会”上押解被“斗争”者,强迫他们低头弯腰双臂后举作“喷气式飞机”状。他们挥舞拳头高喊口号“打倒”“砸烂”和“万岁万万岁”。他们动手殴打被“斗争”的人,把脚踩在被“斗争”的人背上(见上海照片)。留下的“斗争会”照片虽然不多,但是可以看到这些人脸上欢喜的得意的表情。这些人有的得了官职,有的出足风头,也有的至今抱怨他们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实际上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中主宰他人身体和性命的权力快感,就是他们得到的“好处”之一。利益不仅有金钱和物质的,心理的满足也是一种。文革后,他们其实只有极少数受到比他们对别人的迫害远为轻的惩罚。大多数顶多是失去了原来预想的出将入相的升迁机会。文革后这些人诚恳道歉的也很少。这些人很可以成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看权力的诱惑怎么鼓励一些人会做出凶蛮暴力的事情来。   

另一种人数量最多,即所谓“革命群众”。他们坐在台子下面。他们和“斗争会”领导人之间隔着被“斗争”者。他们没有权利决定“斗争”谁,也不能为被“斗争”的人辩护,他们只能随着台上的人的指挥,挥舞手里的毛泽东语录,举拳头喊口号。总的说来,他们是被动的,虽然他们也确实“斗争”了别人。

对很多成年人来说,他们几乎没有选择。他们领取着工资参加这样的“斗争会”;参加时不是站在被“斗争”的人中,而是在“革命群众”队列中,给他们相当的安全感。如果被“斗争”的人过去与他们个人有仇怨,他们还可能感到出了口怨气。如果他们公开拒绝“斗争”别人,他们自己会马上也遭到“斗争”。在大量人次的调查中,笔者发现了两个名字。他们曾经被通知而没有去“斗争会”上“斗争”他们的同事和学生。其中一位的名字是由被“斗争”者因为感激而记住的,另一名是自己在文革后说出来的。他们请了“病假”一天。能这样做,显示了他们的道德感还没有被“革命”全部冲垮。但是这样做的人实际上非常少,对“斗争会”造不成什么影响。

对一些人来说,“斗争会”还有别的意义。一名受访者说,1967年他去过北京航空学院对彭德怀和张闻天(资深共产党领导人,批评过造成了大饥荒的政策)的“斗争大会”,当时他15岁。他回忆往事,说,“小孩儿嘛,哪里有热闹就上哪儿。只要被“斗争”的不是你家的人。”另一名年龄相仿的受访者说,记得到北京大学看“斗争会”,人太多,他个子矮,就学别人爬到树上看。学校不正经上课,又没有电视可看(几乎没有人家有电视机也没有什么电视节目),文革前出版的文艺书籍都被禁止,连体育比赛也都停止。学校操场,音乐堂,剧场,体育馆,都用来召开“斗争会”。“斗争会”对青少年具有了“娱乐”作用。

一名受访者文革开始时是北京史家胡同小学一年级学生。19668月,这个学校的校长赵香蘅遭到“斗争”和殴打后,与丈夫沙英一起跳楼身亡。这名小学生记得他参加了赵校长死后的一个“斗争会”,“斗争”已经死亡的赵校长和别的活着的老师。这名一年级小学生记得在会上,他最初不懂说赵香蘅校长“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是什么意思。他在那个“斗争会”上学会了“新词”。  

“斗争会”总是把上述三类人分得很清楚。上面写到196684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初二()班的“斗争会”上,被“斗争”的十名“黑五类出身”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一根长绳子绕过这十名学生的脖子把她们拴成一串。十名“红五类出身”的红卫兵则坐在椅子上“斗争”她们。还有20来名家庭出身“不红也不黑”的学生被指定坐在水泥地板上。这三种情况的含义都很明显。“斗争会”还未正式开始,三类人的位置和姿势就把她们作了清楚的区分。两个月前这40来名15岁的学生还是一起坐在椅子上听课的同学,现在被划分成这样三个等级。也可以说,这也是文革时代整个社会的一个缩影。而且,正是由于这种划分,才可能激起仇恨和冲动,使得文革得以持续进行。  

3,怎么“斗争”?——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侮辱和折磨

在“斗争会”上,一些人“斗争”另一些人。这“斗争”到底指些什么行动,只有在对“斗争会”的实际考察中,才能真正了解。

1)罚站和低头  

“斗争会”设立了一套对被“斗争”的人的身体的惩罚方式。罚站和低头是其中最“轻”的。被“斗争”的人站立而且低头,以表示“低头认罪”的意思。“低头”后来又发展为被“斗争”者要弯腰90度。

罚站也并不容易承受。北京大学生物系胡寿文老师告诉笔者,生物系老一点的教师,百分之九十都挨过“斗争”。打耳光是“家常便饭”。有一天生物系老教授赵一炳悄悄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在“斗争会”上能站得住。胡寿文告诉赵教授,应该多换脚,先站在一只脚上,再换到另一只脚上。三十年后他才想到,赵先生怎么可能连换脚都不知道呢,这是凭人的本能就会知道的,站久了,就倒换双脚。赵教授当时60多岁(赵在1930年代在芝加哥大学获得生物学博士学位),他自己30多岁。现在他也到了那个年纪,才体会到了老年人被“斗争”遭受的苦楚更大。

北京大学生物系崔芝兰和张景钺教授是夫妇,分别在德国和美国获得博士学位,文革时已经六十多岁。有一次他们在家门前(北京大学教员宿舍)被“斗争”,脸上涂了浆糊和墨汁,身上挂了黑牌,有人揪他们的头发进行辱骂。张景钺有帕金森病,文革前就已经卧床不起。“斗争”他们的人让崔芝兰教授跪在地上,支撑张景钺站立着被“斗争”。

清华大学建筑系梁思成是一级教授,“反动学术权威”,文革中常被“斗争”。建筑系女教师陶德坚(1932-1997)描写了其中1968年的一次:

先生久患肺气肿这个难治的病,现在越来越重了,根本无法起床,是用平板三轮车拉来的。批斗会上,他蜷曲着身子扒在平板车上,我作为陪斗就站在他的身旁。我清楚地听见他的喘息声,每喘一下,他全身都要颤抖一阵;听到他那嘶嘶的哮喘声越来越沉重,我的肺好像也要爆炸了。但没有人管这些,发言批判他的人,照样若无其事地在那里揭发批判。只有阵阵口号声盖过了梁先生的气喘声。我跟着他难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好容易挨到散会,梁先生又被原车拉走了。

(陶德坚回忆录《风雨人生》,页139-140,加拿大,天下一家出版社,1997

由于已经不能站立,罗瑞卿被装在一个大箩筐里拎到“斗争会”上。他曾是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长、军队总参谋长,是文革中最早遭到清洗的高层干部之一。他在1966318日跳楼未死摔断了一条腿。1210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北京当时最大的集会场所)“斗争会”上,当时有观众不知道他早在3月就被撤职并跳楼伤了腿,还问别人,为什么把他放在箩筐里?因为他姓罗?

悲惨的例子是西南师范学院文学教授吴宓。196959日,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梁平分校挨斗,被两名高大的男生挟持疾行,腾空甩出,右腿扭折成三截(大腿向内,小腿向外,膝盖和胯骨两处脱臼),仍勒令半跪半坐三小时,听完革命师生批判。”(《吴宓日记续编》页2,编者吴学超“前言”。北京:三联书 店,2006。)

上文提到的八岁时被“斗争”的女士说:她被她的同学“斗争”时,觉得最痛苦的是两件事:一,他们要她“低头认罪”。一个大她两岁的小学生(10岁)过来按她的头(小学生已经学会了怎么“斗争”人,因为示范到处可见),她低了头,又很快把脸侧向一边,自己觉得好像这就算没有低头(小孩子也已经知道了“低头”所含的“认罪”的严重涵义)。另外一件事是她怕她妈妈知道了一定会不得了,因为她“惹祸”了。

2)“高帽子”和“黑牌”

高帽子:一种用纸或者其他材料制作的至少一尺高的尖头帽子。“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哲学部的一张照片上,一大群戴着白色尖头高帽子的人站在一起,后世的人乍一看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见照片)有的高帽子上写有“罪名”,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侮辱性和政治含义。(任仲夷照片)高帽子如果用纸做,不会很重,但是1966617日兰州大学“斗争”校长江隆基时,让江隆基跪在层层相迭的桌子椅子上,还给他戴上了重十多斤的铁笼子。江隆基在一星期后“自杀”身亡。

黑牌:写着被“斗争”者姓名和罪名的大牌子。姓名上还仿照古代的死刑犯打上了红叉。“黑牌”一般是用马粪纸作的,但也有人故意用很重的材料,并且用很细的铁丝穿起挂在脖子上。北京第一中学靠着北京城墙。1966年红卫兵“斗争”女校长刘启明(女)的时候,用铁丝把一块城墙砖挂在她的脖子上。北京语言学院院长王亦山,跪在大会台子上被“斗争”,脖子上挂了一块砖头,两边跪着“陪斗”的人。

3)“阴阳头”

被“斗争”的人中很多都被剃去半边头发,看似“阴阳”图案,故被称为“阴阳头”。这主要用于女性,例如,学者、作家和翻译家杨绛,北京大学中国古典文学教授冯仲芸,这样的人本是大众心目中的文雅女性形象,在1966年都被剪了“阴阳头”。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红卫兵甚至把多名“坏家庭出身”的女同学也剪了俄“阴阳头”。被“斗争”的男人则被乱七八糟剪掉头发。《黑龙江日报》的摄影记者李振盛拍摄了该省省长李范五在“斗争会”上被女红卫兵剃头发的一组照片,好象动画片一样展现了剃头过程。(见李范五照片)省长是大人物,有摄影记者照了相。其他被剪“阴阳头”的人很多,但没有照片留下。北京建筑材料工业学院的一名学生买了一把理发推子(当时四块多钱是个大数),把十几个被挂了“黑牌”的老师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还让他们每人交给他五毛钱“理发费”。

中国之大,以上三项到处发生,但是还有一些地方有特别的恶方式。四川省井研县马踏乡公社中学,那里的“风俗”是要被“斗争”者背一个稻草人,上面标有其姓名。这个学校只有初中,有三十个教职员,两名被迫害致死。教员受访者说,每次听说要开“斗争会”,前一天他就要他的八岁的小儿子去悄悄地看,准备好的那些稻草人中有没有他的--自己第二天会不会被“斗争”。

4)“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还有一种“斗争”姿势是强迫被“斗争”者跪在或者趴在地上,让红卫兵在其身上踏上一只脚,以实践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文章(1927)中所写的,把乡村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里的照片是上海美术学校和戏剧学院联合召开的“斗争会”。这两个学校是近邻。照片的主要人物是红卫兵,他们占据了画面的中央和大部分,挺胸抬头,高扬的手中举的是毛泽东语录本,同时都伸出一只脚,踩在匍匐在地上的被“斗争”的人身上。这些人是他们的老师和学校的负责干部。提供照片的人说,这是当年开红卫兵造反展览的时候展览过的。那也就是说,当时是被作为“功绩”来表彰和炫耀的。

类似场面也发生在北京大学附属中学。19668月的一天红卫兵非常兴奋,因为《北京日报》记者来学校照相。他们摆好一张方桌,命令副校长刘美德(女,化学教师,36岁)跪在桌子上,一个红卫兵站在桌子上,挺胸昂首,把一只脚踏在刘美德背上。摄影记者站在地面上把这幅图景照下。照相之后,这个红卫兵一脚把刘美德从桌子上踹了下来。当时刘美德怀孕已经很明显。当时在场的一些女学生吓得闭上了眼睛。刘美德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了。这张照片后来没有在《北京日报》发表。一名该校的受访者说,假使这张照片发表了,恐怕北京的中小学老师会有一半会被斗死。(笔者注:8月下旬到9月上旬,北京的红卫兵打死了1772人。)

5)“坐喷气式飞机”

很快,更普遍和流行的“斗争会”姿势是“坐喷气式飞机”,尤其是在大型的“斗争会”上。被“斗争”者身后站立两个红卫兵,把这个人的头按下去,把其手臂往后揪起来,使其身体成为“喷气式飞机”的样子。

一名受访者说,他被“斗争”时,站在北京大学党委副书记彭佩云的旁边。他说,彭佩云个子矮小,做“喷气式”状,身子弯下来,“整个人像被对折了一样”。他自己也弯腰低头,只看到彭佩云汗珠连着滴落在鞋子上,尽管当时不是夏天。

文革后成为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文革中也遭受过这种“喷气式”。1967年初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斗争”胡耀邦,两名中学生红卫兵各揪住他一侧后脖领,攫着他一条胳膊,把他喷气式状押到主席台上。在胡耀邦身后架着他成“喷气式”的红卫兵之一(当时20岁)说,他们都觉得累,每20分钟要换班。

北京大学俄语系讲师龚维泰,1968年被指控为“叛徒”(因为他在中学时参加过一个共产党的青年组织,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后很快就释放了。释放而没有被枪毙,就是“叛徒”的“证据”和被“斗争”的“理由”)。一名受访者说,龚维泰在俄语系被“斗争”时,两个学生在他后面反拧着他的胳膊,他低头弯腰90度角,形状如喷气式飞机。他身后揪着他手臂的学生还用脚往下踹他的肩膀。117日半夜里,龚维泰用刮脸刀片割断腿上动脉死亡。时年37岁。当时他和系里的老师一个挨一个睡在北京大学第一教室楼的水泥地板上。他的血流淌在地上,很快被用拖把蘸水抹去了。其他老师则在他的空出的位置旁边继续睡了几个星期才被允许回家睡觉。

据说在1940年代和1950年代初运用这种姿势“斗争”地主的时候,用的名称是“燕飞”。到了文革时代,那时的中国人其实也只是听说过“喷气式飞机”而几乎都没有乘坐过飞机,即使在大学里也如此。但是对“斗争会”上的“喷气式”,却几乎人人见过,也都知道这个特殊名称。文革中在“斗争会”上“坐喷气式飞机”的人数远超过了坐过真飞机的人数。除了残忍和野蛮,这也是非常讽刺性的事情。

6)殴打

1966618,在全面停课18天之后,北京大学校园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力性“斗争”。有数十名教师和干部被抓到学生宿舍门口的台阶上被殴打,罚跪,撕破衣服,等等。有学生把一根绳子套在胡寿文老师脖子上拉去“斗争”。他跌倒在地,尽力抓住绳子,才没有被勒得窒息。中文系的学生把厕所里的大便纸篓扣在系负责人程贤策、向景洁头上。历史系教师俞伟超被挂了“黑牌”并被打,一个和他大学同班并一起留校教书的同事也打了他一拳,尤其使他悲愤。他回家跟妻子说:他宁可“劳教三年,也不愿被批斗一场”(“批斗”是“批判和斗争”的缩略说法)。622一天内俞伟超三次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先触电后上吊再卧轨。他幸而未死,但是两手的食指被电流击伤坏死,身体被火车头铲出铁轨受了重伤,两腿变得一长一短。缺失了食指的双手和瘸腿伴随他终身。(1985-1998年他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但是他从未撰文写出他自己的这一段“历史”。)  

726,毛泽东的妻子江青到北京大学万人大会上宣布“618事件”是“革命事件”。85,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副校长卞仲耘在校中“斗争会”上被打死。 818,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文革中第一次百万人大集会庆祝文革。北京最早打死人的师大女附中红卫兵领袖宋彬彬在天安门城楼上给毛泽东带上了红卫兵袖章,听她说名叫“彬彬”后,毛泽东说“要武嘛”。会后,暴力迅速升级,殴打成为“斗争会”上的普遍情况。819晚上,北京四、六、八三所中学红卫兵在紧邻天安门城楼的中山公园音乐堂“斗争”三所学校的校领导以及北京教育局和共青团市委的领导干部。红卫兵在音乐堂的舞台上用军用铜头皮带毒打他们。教育局长孙国梁被打断三根肋骨。第八中学副校长温寒江被打得浑身是血,昏厥在舞台上。“斗争会”后又把这些人押到台下“游街”,过道两边的红卫兵纷纷出手打他们。最后把被“斗争”的人装上卡车送回市委,北京市共青团委书记汪家璆(女)被踢下卡车,当即昏死过去。

820上午,在北京第三女子中学的操场上召开全校“斗争大会”。学校领导人和一批教师数十人跪在地上遭到毒打。中午时候,校长沙坪死亡。(199620102011年访谈。)“斗争会”本来计划下午继续进行,因沙坪死亡停住。笔者访问过跪在沙坪旁边一起被“斗争”的两名女士,听他们讲述了悲惨的细节。 

8月下旬,北京第27中学(原名“孔德中学”)外号“四阎王”的四个女红卫兵,在教室里“斗争”一名初二的女学生,她的罪状是把小红书毛泽东语录坐在身子底下。惨叫声传到门外。学校的一名工人来劝,“别打了”,红卫兵根本不理。这名女学生被打死后,这四个红卫兵为了判断她是否真的死了,还把碎玻璃揉进她的眼睛,看到她没有反应,才罢了手。在北京大学附中,初中一年级女生万红的父亲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她的同班同学命令她站在一个凳子上,他们“斗争”(谩骂加殴打)她以后,把凳子踹倒。万红重重地摔到水泥地上。当天晚上宿舍房间不准她睡在自己的床上,命令她在阳台上淋雨。

不要以为这样的“斗争会”只是年轻的中学生红卫兵的“胡闹”。在党的上层机关也一样。在1966810日,中国外交部召开第一次全部性“斗争会”,“斗争”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孟用潜。会场在二楼大礼堂,并拉线向全楼广播实况。孟用潜和十多名“陪斗”的人跪在台子上。会前给孟用潜预备了写有“三反分子孟用潜”的高帽子,帽子里藏有图钉,帽子压到他头上血就流下来。(见马继森《外交部文革纪实》,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页28-29。)外交部里没有年轻学生红卫兵,主持开会的是副部长乔冠华,一直被说为中国“最有风度的外交家”,却用这样野蛮下流的方法“斗争”自己的党内老同事。818日,毛泽东和很多中央级领导干部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广场上的红卫兵,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校长林枫也身列其中。但回到党校,他也被“斗争”,敲着装垃圾的铁簸箕“游街”。824日,《人民日报》在五楼大礼堂开“斗争会”,前主编吴冷西等跪在台上,遭到拳打脚踢,吐唾沫等等。原文艺部主任、杂文作家陈笑雨在“斗争会”结束后,没有回家,径直到玉渊潭投水身亡。对于圈外的人来说,很难想象这些野蛮的景象;而实际上发生的,只可能比报告出来的更加卑劣。

暴力性“斗争会”在全国传播。当时上海的一名女红卫兵告诉笔者,19668月或者9月的一天,在人民广场红卫兵“斗争”一个男青年,说他是“流氓”。她也过去用绳子抽了一下。这个人被打死了。其实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暴力从北京发展到边疆省份。何洁夫是北京农业大学职员,妻子高无际是该校会计。高无际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何洁夫则被指控有“历史问题”。19669月红卫兵在北京发起“遣返”城市人口中的“阶级敌人”到农村, 他们和两个孩子被驱逐到了广西玉林专区容县杨梅公社成美大队。一年多以后,19671114日,公社召开“斗争会”,有二三十人在台子上被“斗争”殴打。何洁夫的妻子和孩子在台下看着他被用木棒打死。他被打死后,两个孩子(男孩子14岁,女孩子18岁)被叫上去抬死尸。一名本家何厚业帮助他们抬了尸体。看到被“斗争‘的人大多已经被打死,少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何厚业随后捆上了自己的手投河身亡,因为他会游泳。(2002年访谈)

7)“游斗”

大多数“斗争会”是在一个固定场所进行的,但有一个变种叫“游斗”,即很多人聚在一起,一边移动一边“斗争”。1966811日,江西南昌师范学院“游斗”140多人,历时三个多小时,最后来到学校中心的“红场”,命令被“游斗”的人在那里跪下继续被“斗争”。在“斗争”过程中多人昏厥。中文系副教授熊化奇、老教师黎仲明和医务所医师周天柱当场死亡。历史系教授何基被“斗争”后在夜里“自杀”身亡。

福建省的一名受访者说,厦门话把“游斗”称为“巡回”。1966813日,厦门第八中学,50多岁的语文老师萨兆琛再次被自己任教班级的红卫兵“斗争”。他们给萨老师戴上写有罪名的高帽子,在他胸前挂着又大又重的打了红“X”的木牌,连教室里的双人长条板凳也给他背上,押着他从教学大楼一楼到四楼,到每个教研组“斗争”,最后带到北望楼操场“批斗”。萨老师负重几十斤,又被逼抱大石头下跪。几次晕倒,红卫兵不断地向他泼冷水。萨兆琛是文革中福建省最早被红卫兵打死的老师。

在北京大学,最大规模的校园“游斗”发生在1968618日。上文写到1966618日的暴力性“斗争会”遭到刘少奇的制止又得到毛泽东的支持,所以在两周年的时候用更大规模的“斗争会”来“纪念”和“庆祝”。两百名当时被关在“黑帮大院”里的教职员被押解出来。纵贯校园南北的甬道两边有两道人墙,那些人拿着棍棒竞相殴打中间走过的“牛鬼蛇神”。中文系教授王力先生的眼镜被打落,他高度近视离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幸亏身旁的朱德熙老师连忙从地上捡起眼镜给他戴上。朱德熙被打得满脸流血。整个北大校园里弥漫着邪恶的狂喜。“游斗”之后,“牛鬼蛇神”被分到各系“斗争”。西语系教授赵萝蕤被两名女助教架着,她们往她的膝盖后面一踢,赵萝蕤就跪倒在地上。有人搬来砖块,一块接一块叠放在跪着被“斗争”的人的背上,如果背不稳掉下来,就挨打。有一名学生(姓名不提)拿一片竹篾,在英文教授吴柱存脖子上用力一旋,旋去了一圈皮,疼痛至极。吴教授说,他是独生子,从小没有被父母打过,长大在学校里是好学生,到美国留学后回国教书,一辈子从来没有被打过,没想到文革被学生打成这个样子。(1998年访谈)。  

笔者在调查中发现,在西安、南昌、长沙,都有过全城规模的“游斗”。各单位把他们那里的“牛鬼蛇神”放在卡车上。他们的头颈上挂了写有姓名和罪名的牌子,姓名上都有红色大叉子。卡车编成长队,缓缓开过城市街道。卡车上配有高音喇叭,一路广播呼口号“打倒XXX”。马路两边站满观众。这样的“游斗”,因为被“斗争”的人多,车队很长,观众很多,过程可以长达数小时。一名当时住在南昌的初中学生说:1968年秋夏间,全城大游街,她也挤在街道两旁的人群中,她是来看她的已经被关押半年多不准回家的父亲的。她希望即使在这种情景下,在被“游街斗争”的情况下,也要见见父亲。等了很长时间之后,人群中有认识她的同学发现了她,骂她是“狗崽子”,把她推来搡去,结果,在混乱中,载有她父亲的卡车开了过去,她没有见到父亲。她不记得那天的确切日期,只记得是在她10月份被“下放”到农村之前。   

湖南中医学院教员娄瘦萍因其15岁的女儿随舅舅想要逃出中国,在1968年被逮捕。1970927日长沙召开全市性万人“公判大会”判处他15年徒刑。这种“公判”不经过审判程序,也不引用法律条款定刑,最主要的功用之一是恐吓民众。“公判大会”后把被判的人押在卡车上到城里各处“游街”。他的家人不被准许参加那天的“公判大会”,他们打听到了“游街”路线,等候在长沙黄兴路的新华书店门口,当“游街”的卡车开过那里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两年未见的娄瘦萍。这是他的家人最后一次看到他。19741月娄瘦萍死于劳改营中。他早年毕业于湘雅医学院,是很好的外科医生和教授,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文革中死于监狱中。女儿被判刑十年,舅舅(牙医)被判死刑。

在云南西双版纳,1968年流行一种“斗争”方法名叫“打落水狗”。“不打落水狗”是一句古老的俗语,意思是如果对手已经被打败(落水),不要继续再打,给人留有余地。而这种“打落水狗”的“斗争”在意思上反其道而行之,对已经被“打倒”的“阶级敌人”还要继续打,同时还把原来的比喻变为实在的行动。西双版纳地区多水塘。“打落水狗”是真的把被“斗争”的人打到水塘里面去。被“斗争”的人被打落水后,“斗争”他们的人则围在水塘边吼叫欢呼,看他们在水里狼狈挣扎。这是根据地理条件而“发明”的“斗争法”,对身体的折磨和对精神的侮辱则和其他地区一致。

8 “大批判”:所谓“文斗”

“斗争会”还有一个构件是“大批判发言”。因为这种“发言”,文革“斗争会”也常常被称作“批斗会”,意思是“批判”加“斗争”。“批判”是用文革的理论对“斗争”对象进行口头攻击。这和上面写的人身侵犯有所不同,所以被称为“文斗”,和攻击身体的“武斗”相对应。

发言人一般是事先安排的,讲稿也是事先审查过的。“大批判发言”中的话,都是从当时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以及《红旗》杂志上抄来的。那为什么还需要开“斗争会”呢,显然是因为可以通过当众侮辱折磨和殴打被“斗争”的人身体,来强迫所有的人接受那一套文革理论和说辞。一般来说,身体暴力比语言暴力的作用直接得多,也更具伤害力。站在文革领导者的角度看,“斗争会”二者并用,能最大程度地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需要指出,这些口头侵犯因为粗暴无理,所以必须有侮辱和殴打配合,才能达到效果。例如,上文写到北京大学生物系崔芝兰和张景钺教授夫妇被“斗争”时,让崔先生跪在地上用身体来支撑张先生站立。当时新华社的文章说,北京大学的人回想以前“整天穿着白大褂,拿着试管在高级实验室里研究什么蝌蚪尾巴、果蝇遗传等,狠批了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见1970 59日《人民日报》头版文章《知识分子改造的必由之路》)。蝌蚪尾巴是崔芝兰曾经做过的研究项目。果蝇研究已经是遗传学的重要成果并且写入了当时的中学生物课本。这两项研究被并列指为“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并和刘少奇挂钩。这样荒谬的“大批判”,只有在暴力手段的配合下,才可能畅通无阻地发表并流传全国。要不然,连中学生都会笑话这种谬误。这种情况也让我们不但理解“斗争会”的基本构件,也让我们理解这几个组成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

9)怎么被“斗争”?

以上写的是“斗争”者的行为。受访者指出,“被斗争者”不但被“斗争”,还必须“配合”“斗争”,否则会受到不可预测的更严厉的惩罚。

“斗争会”上发生的肢体反抗或言语辩驳的例子几乎没有听说过。作家萧军在1980年告诉笔者,1966823日下午他和老舍等作家、演员在北京文庙院子里被“斗争”时,他们被迫围绕火堆跪下,火堆燃烧着京剧戏装和书籍之类所谓“四旧”,身后的几百个红卫兵用棍子劈头盖脸地打他们。老舍先生跪在他旁边,脸色煞白,血从额头上流下来。萧军上过军事学校,练过武功,和老舍性格不同。他说,他当时很想动手反抗,他认为凭他的功夫,可以打倒十几个,当然自己最后寡不敌众会被打死,但是其他人像老舍先生,也一定会同时都被打死。他强压下反抗的冲动,忍受了三个小时的殴打和折磨。他活下来了,而老舍先生在第二天投湖身亡。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一名教员说,系里的戴家祥教授(19061998)在1957年就划成“右派分子”,到文革时被称为“老运动员”(这是文革时代少有的“黑色幽默”之一)。1966年, 随便红卫兵怎么打骂羞辱,他都不反应:目无表情,一声不响。他遭打比别人更多。他不懂红卫兵的心理,红卫兵期待有反应,要看到被“斗争”的人表现恐惧和屈从,要他们说“我有罪,我该死”,以显示红卫兵的威风。看到戴家祥不反应,红卫兵威胁要把他扔进河里。他这才哀告,红卫兵也才得到了满足。

在北京大学从19691970年的七个“宽严大会”上,每次有人被“从严处理”,但是也有很多人按照安排上台发言认罪,而且还认并不存在的“罪”,并且“感谢”“党和人民”对他们的“宽大”。这样“表演”之后,他们得到“从宽处理”,即不被定为“敌我矛盾”和不被戴手铐送监狱。  

4,“斗争会”其他附件:崇拜和仇恨

下面三项是“斗争会”一般都有的。但是当时别的集会也一定有这三项内容。所以把这三项列为“附件”。

开会时第一项总是台上的领导人先大声说:“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然后台下的“革命群众”挥动小红书毛语录响应,大呼“万寿无疆”“永远健康”。(1971年9月林彪死亡后这一项被取消。)在湖南省津市涔澹农场(劳改农场)的一名青年囚犯,原是工厂工人,在“敬祝”的时候,故意把“永远健康”说成“永远吃糠”(湖南话把“吃”读作“掐”音),而且得意地告诉了伙伴,结果被判刑入狱。

接着朗读毛泽东语录,当时称“最高指示”。在19661971年林彪死亡之前,毛泽东的小红书是人人必须随身携带的。“斗争会”上必诵读的语录有“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等等。

另一项是呼喊“革命口号”。除了“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是有会必呼的口号之外,还有大量的“打倒XXX”(被“斗争”者名字)的口号。“斗争会”上有两个句式复杂而冗长的常用口号是“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前者是苏联作家高尔基在1930年发明的。(见麦德维捷夫《让历史来审判》一书1989年增订本英译,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89。)从笔者看到的文革时期资料看,“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在最高领导人中排名第五)是最早使用这个口号的人(196612月)。这个口号常被呼喊,虽然只有郭沫若在作了“投降”后免予“斗争”,其他人“投降”也仍然被“斗争”。至于后者,看起来全属中国制造。     

5 ,不是“表演性审判”

把文革“斗争会”和其他迫害性仪式作比较,会有助于认识和说明“斗争会”的特点。斯大林同样对俄国人民进行过大规模的迫害,也对他的干部做过残酷的大面积清洗。 在斯大林的迫害手段中,有一种被称为“表演性审判”(show trial)。例如,1938年以“叛国罪”判处苏共最高领导人之一布哈林死刑,举行了“公开审判”,还通过无线电收音机转播实况。但那不是真的法律审判。判决书是审判前就写好的,出庭作证的“证人”公然作伪证,被告为了让妻子孩子活下来只好“认罪”。所以这类审判被称作“表演性”的。

据后来的揭露,在斯大林的“表演性审判”上,那些起初拒绝配合的“证人”在庭下遭到了身体折磨如殴打等,所以被迫作伪证。但是这类身体折磨没有像文革“斗争会”那样公然把侮辱和殴打展览给人群观看,是在幕后偷偷地做的。文革的领导者们根本不曾费心去“表演”一场审判,他们只是召开了不计其数的“斗争会”。

“斗争会”中没有法庭审判程序,哪怕是假的或者装样子的都没有。“斗争会”在事先就定好了被“斗争”者的罪名,写在他们的“高帽子”“黑牌”以及大会的横幅上。“斗争会”上不准被“斗争”的人作自我辩护。也从来没有“证人”出现在台上。“斗争会”上的发言是“大批判”而不是“证词”。国家主席刘少奇在住地“中南海”遭到“斗争”,后来在监禁中死亡,但是从来没有受过审判。文革期间有时也有由“公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召开的“公判大会”,对“现行反革命犯”宣布死刑或者长期监禁,那也只是宣布判决,完全没有审判过程。由此可见,文革迫害比斯大林走得更远。  

不做“表演性审判”的原因显然和文革中反复强调的上文已经解释过的“两个决裂”有关。审判,依照法律判决,等等,显然属于要与之“决裂”的“传统观念”。有的东西,比如货币和商品生产,文革领导人想要废除又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因而没有实行,但是废除“审判”程序,他们非常容易就做到了。

“斗争会”和“表演性审判”的相似处只在于其目的都是迫害一部分人,以及都通过一套固定的程式来实现这种迫害。相当讽刺性的是,中国官方结束文革的方法之一是审判“四人帮”,而那个审判确有“表演性”,因为预先安排并做过“彩排”,包括在急忙中制定了一部“刑法”然后在1981年1月开庭审判。但是对“四人帮”的审判在其作用上说是结束文革和惩罚文革作恶者,和斯大林的“表演性审判”作用不同。另外,那场审判多少也在程序上是按照法律进行“审判”的开始,法庭上出现了证人和被告的辩护律师,被告也作了自我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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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7 03:36: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斗倒斗垮斗臭”:“斗争会”功能  

1966年8月8日发布的《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第八条说:“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要充分揭露,要斗倒,斗垮,斗臭。”如果站在文革领导人的立场上看问题,“斗争会”对这个目的确实是一种良好的设计,可以达到把文革的打击对象“斗倒斗垮斗臭”的目的。为了摧毁“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需要“斗争”校长和教员;为了摧毁“反革命文艺黑线”,需要“斗争”作家和演员;“斗争”各级党政领导干部,才能重建领导班子,实行和文革前有所不同的统治方法。“斗争会”的实践确实不但使得“斗争”对象失去权力和地位,也使得他们失去自尊和信心,而且使得他们失去影响大众的可能。凑近来看在全中国实行长达十多年的大量“斗争会”实例,可以发现其如何实现其功能和目标。  

1,人数和场地

“斗争会”的最主要的共同特征之一是一定都有众多人数参加。最少会有几十人(比如学校一个班),多则可能成千上万(比如全校),甚至十万人以上(全市性的)。召开“斗争会”的场地有教室、操场、会议室、礼堂,剧场,音乐堂,体育场。

当1966年6月学校全面停课从事文革的时候,在学校的操场上或者礼堂里开“斗争会”。7月底毛泽东指责刘少奇和邓小平把运动搞得“冷冷清清”,“斗争会”就开到了大型公共集会场所,主要是体育场和剧场。1966年8月初,在北京当时最大的集会地点“工人体育场”举行了一系列“斗争会”。那个体育场有十万个座位。其中有清华附中红卫兵举行的十万人“斗争”“小流氓”的大会,有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斗争”北京大学校一级和系一级负责干部的大会。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可以坐一千人,在文革中也成为重要“斗争会”场所之一。一批中小学校长在那里遭到“斗争”。上文已经写到1966年8月19日晚上那里“斗争”北京第四、第六、第八三个中学的领导和北京市教育部门领导人的大会。此外,北京宣武区梁家园小学校长王庆萍(女)在这个音乐堂遭到“斗争”后,又被关押在学校楼上,8月20日坠楼身亡。当时她被说成“自杀”,她的同事和家人认为有充足证据说明她是被毒打后丢下楼的。位于王府井大街的吉祥戏院,红卫兵把一车一车押来的“牛鬼蛇神”放在戏院舞台上“斗争”和毒打,只有少数人生还。一名受访的中学生讲述了他的红卫兵同学怎么在舞台上一边喊口号把一个二三十岁服装发式比较讲究的男人几大棒就打死。文革中文艺演出和体育比赛都停止多年,体育场和剧场、音乐厅实际上就成为“斗争会”会场。这些建筑的设计是为了展示美好的艺术以及精彩的球赛等等,文革中用来展览野蛮和残酷。  

在上海,举行了电视“斗争会”。上海是文革的样板城市,“四人帮”中有三个住在上海。上海的“斗争会”和其他地方的差不多,有“特色”的是用了现代技术,通过上海电视台实况播放“斗争会”。据《上海文化大革命史话》(文革后由官方撰写但是没有出版销售):据不完全统计,1967年一年中,上海电视台转播了51场批斗大会,每月转播约4至6场,也有一天内转播两场的。

这份《史话》也具体描写了“斗争会”:1967年1月15日在文化广场召开的所谓“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石西民大会”,对陈丕显,曹荻秋,石西民等一批领导干部,“坐喷气式”,挂大牌子,揪头发,罚跪,甚至推倒在地,脚踩背部。电视转播这样的场面,无疑是对“喷气式”和“踏上一只脚”的最好最快推广手段。不过在北京并未使用这一方法,显然出于其他考虑。

图片是1968年4月28日《解放日报》上的“电视斗争大会通知”:

                                电视斗争大会通知

兹定于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一)下午一时半在人民杂技场召开文化系统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检举打击右倾翻案妖风,揭发批判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陈其五翻案罪恶活动斗争大会,届时电视台转播实况,希各革命群众组织准时组织群众收看。

             大会服务处电话  530220,531558

上海的受访者说,当时一个工人一年的薪水(每月五十元左右)才够买一个电视机(500多元),家中有电视机的人很少很少。工作单位有电视机,电视“斗争会”由工作单位组织工作人员一起收看。看完以后还立即组织座谈,或者马上把本单位的“阶级敌人”拉出来“斗争”。上海当时有二百万工作人员,还有大量大中小学校的学生。可以想见,每场“斗争会”都有数百万人观看。51场电视“斗争会”,观看人次上亿。  

文革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斗争会”,是1967年4月10日在清华大学“斗争”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妻子王光美。那天清华校园里人山人海。主办“斗争会”的“清华井冈山兵团”广播站声称有40万人参加(后来一般的说法是30万)。主席台设在模仿莫斯科大学建筑的巨大主楼门前的台阶上。王光美低头站在一张桌子上,身后两侧各有一名站在另外的桌子上的红卫兵,一手按她的肩膀一手拉起她的一条手臂。(见照片)。几百名高级干部“陪斗”(前面已经介绍了这一汉语新词)站在地面上,其中有原北京市长彭真、国务院副总理陆定一、薄一波以及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等等,每人身后也有两个红卫兵架其作“喷气式”。红卫兵强迫王光美穿上了1960年她作为“国家主席夫人”访问印度尼西亚时穿的天蓝色旗袍,头颈上挂了一片黑色的心脏形状的牌子,表示她有“黑心”,另外还挂了用乒乓球穿成的“项链”——因为她出访时佩戴了珍珠项链,三个月前毛泽东的妻子江青在和大学生谈话中特别讲到了王光美的项链(1966年12月28日),否则学生不会想到11年前王光美在印度尼西亚戴了项链的事情。“斗争会”由当时闻名全国的造反派红卫兵领袖蒯大富作主要讲话。美国人李敦白(Sidner Rittenberg,1946年在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一直在中国,文革后离开回美国)也在会上发言。这个“斗争会”开了两小时40分。

一名受访者说,他当时是初中生,从城里赶到清华大学,人太多了,怎么也挤不到主席台前去。“我站的地方太远了,只看到了台上的一个小蓝点。”(那是王光美的天蓝色旗袍。)还有一名受访者比较接近主席台,她看到了用乒乓球穿成的“珍珠项链”。

从主持开会的蒯大富,到背后操作的江青等人,显然都认为要“斗倒”王光美和她的丈夫刘少奇,那时刚被《人民日报》不点名地称为“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需要开一个最大规模的“斗争会”。所以,已经开过很多次大型“斗争会”的体育场,已经不再是合适的场地。现在进清华大学南门看到主楼前方两侧盖起的很多新大楼,不难想象出当年大片平地上的巨大人群的场面。王光美身上挂有“黑心”和乒乓球“项链”,像京剧舞台上的演员一样披挂登场,不过是反派角色的形象。一个美国人的出场,更给这个大会带来了“世界性”的意味,似乎刘少奇已经不单被全中国人“打倒”,而且也被全世界人“打倒”。(李敦白在后来出版的自传中没有提到这件事情,尽管这显然是他一生中所作的有最多观众的演讲。)

王光美“斗争会”显然鼓舞了别的大学的“造反派”。7月,在中南海西门的红墙外,发生了几十万人参与的“揪刘”运动。北京的所有“造反派”组织全部积极参加,尽管他们已经分裂为两大派正在互相打来打去。他们的要求是:把刘少奇“揪”出中南海“斗争”。为此他们在中南海门外静坐甚至进行了绝食(是假绝食)。最高领导没有把刘少奇交给他们“斗争”,而是在他们开始“揪刘”31天之后,8月5日,在中南海红墙里面召开了“斗争会”,“斗争”了刘少奇,还有邓小平以及陶铸。

在历史事实的对比中,我们看到的是,在“表演性审判”之后,布哈林被判死刑,他秘密写了一封信给未来世界的人们,让他的妻子背诵下来销毁了原稿。后来,她的妻子向世界公布了信的全文。刘少奇死于长期监禁中,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1980年他得到“平反”后,王光美对于他们的文革遭遇,没有说什么。这不能只解释为他们的个人性格差异所导致,这和“批倒批垮批臭”的“斗争会”直接有关。在30万人甚至还有“世界”的“革命人民”面前,王光美/刘少奇没有任何反抗,也不能反抗。尽管他们在通向权力的过程中有过长期的革命经验,此时却只有配合被“斗争”。他们不但被剥夺了权力被“斗倒”了,也在思想上被“斗垮”了。在这方面,可以看到文革领导人非常“成功”的一面。

至于对看到这些迫害场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批深批透,批倒批臭”的威慑力,是不难想象的。最直接的一个效果,就是没有人敢于同情被批斗者,更没有人敢于公开批评这种迫害。

2,频率和长度

文革中在“斗争会”上被“斗争”的人数很多,而且每个被“斗争”的人一般不止被“斗争”过一两次。在我采访过的人中,“最高纪录”是北京市教育局副局长韩作黎被“斗争”了400多场。他说他数了自己在文革中被“斗争”的场数。数到第400场以后,他停止了计数。如果每场有300人参加,总计就有12万人次参加过对他的“斗争”。实际上,参加每场“斗争会”的人数常常远不止此数。例如他1966年8月19日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舞台上遭到“斗争”时,那个会场有一千座位。

韩作黎告诉笔者(1995年采访):批斗我,先在城里,后来又到各区县游斗,坐“喷气式”400多次,打得昏死过去两次。1966年8月19日,四、六、八中在 中山公园音乐堂斗争,把我也弄去了。八中校长温寒江,用带铜环的皮带,在他的背上和头上打,当场打昏死过去,地上流了一滩血,被拖下台去。四中校长杨滨也 在,跪在那里,又踢又打。教育局长孙国梁,红卫兵把他的肋骨踢断了三根。八中的华锦,几天后死了。(笔者注:华锦在会后继续遭到毒打,1966年8月22日死于该校校中。)

据资料:1968年4月23日到10月27日,经当时“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谢富治批准的批斗北京市主要领导干部和和中央部门领导干部的群众大会就有100场,其中批斗彭真53次,刘仁40次,郑天翔29次,万里14次, 被批斗的还有陈克寒、赵凡、冯基平、崔月犁等。被批斗的中央领导干部有:彭德怀,薄一波,罗瑞卿、陆定一、蒋南翔、马文瑞等。在批斗中长时间弯腰、挂牌 子、“坐飞机“以至被殴打。这种批斗会波及全市,各区、县、局,大批基层领导干部都遭到批斗。(《北京市“文化大革命“大事记》中共北京市委党史征集委员 会编,1984年“内部”印行。)

文革的头三年,1966-1969,“斗争会”规模和频率都最大,但是在1976年“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再次推向高潮。清华大学已经成立的文革新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中,老干部刘冰和军代表惠宪钧等人反对上文写到的迟群,他们把信送到邓小平那里转交毛泽东。毛泽东鲜明表态支持迟群。邓小平第二次被“打倒”。惠宪钧遭到214次“斗争”,其中包括“喷气式”。(他和唐少杰的访谈,《炎黄春秋》杂志2008年第六期)  

除了高繁频度,“斗争会”的时间长度也应注意。上面写到的王光美“斗争会”,进行了2小时40分钟,因为已经达到了可能的最长时间,如果延续,30万人要上厕所就会造成大混乱。但是不那么大型的“斗争会”却可能开得很长。北京师大女附中副校长胡志涛(她是1966年8月5号“斗争会”的幸存者,那天她被打坏了腰骨,她的同事卞仲耘副校长被打死),在1968年秋天被连续“斗争”过48小时。该校“工宣队”说她“态度恶劣”,组织中学生轮班“斗争”她,不准她睡觉。一名当时19岁的学生有癫痫病,被分配在半夜时段,恐怖和劳累使她在“斗争会”上癫痫发作。在笔者的调查采访中,被“斗争”时间的“最长纪录”是72小时。北京大学物理系黄敦老师曾留学苏联,1968年,他在军队作研究的同学在手枪威逼下“交代”了自己是“苏修特务”(苏修 = 苏联修正主义),把他也牵连进去。他实在说不出他们的“特务活动”,因此被罚站,罚跪,不被准许睡觉,被连续“斗争”了72个小时。“斗争”他的人中,有学生,也有军人。他说,幸亏他当时年纪还轻,身体还好,居然没有倒下。(2009年访谈)

在这样长时间的“斗争”中,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受到极大摧残。在网上会读到一些文章,议论为什么在文革后的中国文学中关于文革和反右的作品中,看不到《日瓦戈医生》中的境界以及“自由的心灵”。原因当然远远不止一个。不过如果试想应该怎样解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确实首先想到了那位作者帕斯捷尔纳柯没有遭受过“斗争会”。尽管他和别的俄国作家在斯大林时代都受到严重迫害,但是他还能保持“自由的心灵”。中国的情况不一样。

3,展览性

回 顾人类文明中“罪与罚”的历史,从古代到现代,可以看到一个发展的脉络和趋向,即对惩罚,特别是处死过程,越来越少展示给大众。在这方面,傅柯的《规诫和 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作了尤其详细的考查。第一部分写了历史上身体惩罚和公开展示的关系:在19世纪,一方面,肉体惩罚越来越少公开展览(英文本,第8页),比如从监狱到刑场的游街仪式取消了;另一方面,折磨身体的方法少使用了,例子是能很快杀死一个人的断头机的发明和使用(第25页)。虽然傅柯的这种概括是建立在对欧洲历史的这方面的知识上的,中国古代的历史也能证明这一点。例如,古代有“示众”,把定罪了的人放在木笼子里展览给大众看,死刑刑场也开放给大众观看。这些都不是现代司法系统的做法。

但是,文革中“斗争会”上发生的野蛮和残酷的事实,恰恰和历史走势的方向相反。文革“斗争会”的共同特性是公开展览“斗争”对象和过程,努力制造更大的示众效果。上文已经说到“游斗”。而作为“斗争会”的延长,“示众”也常被采用,即让被“示众”者长时间站立在某个显眼的地方,为了供更多的人观看。数位受访者说起,他们曾经在北京目睹共青团中央领导人、中宣部诸领导、文化部诸部长在他们昔日掌权的机关大院被“示众”。上海的一名受访者说,绍兴戏(上海人一般这样称越剧)名演员被“示众”的时候,有中老年女戏迷纷纷前往,带着崇拜和同情,所以很快不再“示众”名演员,以免发生太多“副作用”。

上文已经介绍了“斗争会”的场地常常很大,人数常常很多,这都是为了增强其览性。“斗争会”场上有高音大喇叭,也常常插了很多红旗。被“斗争”者戴高帽子,胸前挂写有罪名和名字的大牌子,名字上又红色大叉子。这些,都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量。上文写到的王光美被“斗争”时身上挂的用乒乓球穿成的“珍珠项链”,是典型的对原物充分“放大”以增强视觉效应。所谓“喷气式飞机”更是如此。下跪也表示投降和顺服,但是却不如“喷气式”更被“斗争会”普遍使用,显然因为“喷气式”张开后举的双臂和站立姿势,再加上身后的两个按头拽胳膊的人,明显地“放大”和突出了被“斗争”的人的屈辱形象。

在 采访中,笔者发现,受访者往往都对“斗争会”有相当清楚的画面记忆,尽管他们可能已经不记得那天是哪年哪月哪天。文革中因为一些人写日记成了“反革命”, 所以几乎没有人写日记(请见我的文章《摧毁日记的革命》)。很多事情都被忘却了,然而很多人记住了他们目击的“斗争会”场面。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斗争 会”在制造视觉效果和心理震撼方面的成功的效果。  

上文讲到了北京大学在1969-1970年的“第二次清理阶级队伍”中召开七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会”。 在第二个大会上(1968年8月8日下午),在北大东操场的全校万人大会上,军代表大声宣布逮捕“美日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陈信德。观众中,早已埋伏在 陈信德旁边的人把他抓出来推到台子上,铐上手铐,由公安人员带走。陈信德是东语系日文教员,中国最好的一部日语语法书的作者。他的妻子是家庭妇女,那天一 早陈的学生到他们家中,通知她也去开会。在会上她听到宣布十分震惊,一下子站起来,立即也被已经安排在她四周的人围住压她坐下。陈信德被抓走后,并无审判也无判决,也不准家属会见。一年多后,1970年12月陈信德在山西长治监狱中去世。

紧接着,8月15日,在同样地点再次召开同样规模的大会。主 持大会者先领导一万与会者一起高声朗读毛泽东的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好象扫帚不到,灰尘就不会自己跑掉。然后,军宣队负责人在台上的 扩音器前大声问:“我们的队伍里,有没有反革命?”停顿片刻,大喊一个“有”字,然后,高声宣布:“现在,把章廷谦揪上来。”话音一落,埋伏在人群中的打 手一下子就把中文系教授章廷谦揪上了台。军宣队的人宣读材料后,章廷谦被戴上手铐塞进一辆汽车带走。他的“罪名”是他不承认30年前当过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国民党区分部委员。  

这两个“斗争会”景象都是事先精心策划过的,简直像电影里的戏剧性场面,也确实发生了强烈的威慑效应。公安人员,手铐,警车,对受过高等教育的文质彬彬的北大人来说是他们过去不曾想象会降临自己头上的东西。在这样的威吓下,随后在北京大学的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会”上,很多人被迫承认,是“潜伏”下来的美国特务(曾在美国留学),是“披着教授的外衣,干反革命”,等等。更严重的是,有的“揭发”别人在私人谈话中的“反动言论”,有的“揭发”别人要“叛国投敌”。因为不愿被“从严处理”,他们做这些争取“从宽处理”

1990年代,北大中文系音韵学教授林焘在和笔者的谈话中说,章川岛被铐上手铐带走的那个晚上,他和妻子杜老师整夜不能睡觉。他被迫承认他曾经参加国民党特务组织和参与策划炸掉北大未名湖边的水塔(那个塔看似佛塔其实是水塔)。因为否则就要像他的同事章廷谦一样被“从严”。实际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作为音韵学教授,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能炸掉水塔。他告诉笔者,他被这种讹诈和恐怖吓住了,说了假话。他显然是一个有很深的道德感的人,尚且如此;一般人在“斗争会”的赤裸裸的恐怖中,更是无从抵抗。甚至到文革后,有勇气谈论这样的往事的人也很少。  

上 文引用了傅柯对惩罚历史的描述,应该在其他欧洲历史书籍中也能看到。傅柯更值得注意的观点,是他对中国革命中的群众专政和血腥暴力的赞赏。这不但牵涉到事 实(他显然不懂中文也没有访问过中国,也不是中国事务方面的专家,但是他对中国发生的事情还是有一些基本的了解的),而且事关基本的价值观念和人道观念 (他有限的关于中国的知识首先是建立在他的基本判断原则上的)。他称赞中国国家机器“教育群众,给群众以政治的训练,开阔群众的政治视野,丰富群众的政治经验,以至于群众自己就可以决定:‘我们不能杀这个人’或者‘我们必须杀死他’。”(引自郭建<人还活着,他已经死了:一个中国人眼中的傅柯>一文〉,北京《万象》杂志,2000年9月号,页 51-62。)郭建教授对此提出了批评。傅柯现在中国很有一些追随者。笔者认为,应该对傅柯提出的这些问题进行严肃的讨论。毕竟对中国人来说,暴力迫害是切身之痛,而不是他人的事情,不能允许用轻浮的态度来支持和肯定暴力。  

4,家人被迫“斗争”亲人

1966年8月25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第二中学的红卫兵在校内打死了三个人。有语文老师靳正宇,学校的负责人姜培良,还有学生曹滨海的母亲樊希曼。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和姜培良一起被“斗争”的还有校长高云,以及已经被指控为“牛鬼蛇神”的老师们。高云被打得昏迷后,红卫兵认为他死了,把他也运到了火葬场。火葬场有太多被打死的人要排队等候。高云在死人堆里苏醒过来,回了家。数名受访的老师听过他本人讲这段可怖的经历。

在大礼堂舞台上打人的时候,红卫兵用了有钉子的木棒,一打就把肉丝刮下来,鲜血淋漓。会中还有人大喊,“拿盐来。撒在他伤口上。”姜培良有一个儿子在这个学校初中读书,红卫兵把他儿子叫到台上去,让他打父亲。他儿子拿起一根木棒打了。姜培良在会上被打死。后来姜培良的儿子一直精神不正常。

文革中北京大学铅印的一本小册子里总结和鼓吹的“先进经验”中,有一篇文章题为《从九岁女孩身上看到了什么》,署名“中文系一排四班”。这篇文章介绍了怎样动员九岁的女儿来迫使历史系一名教师“坦白交代”。另一个系的领导人的女儿说,1968年,系里面“斗争”她母亲,系里的大学生来家里叫孩子们去,要他们“揭发”和“划清界限”。她14岁,她不肯去。弟弟10岁,就被大学生带去了。

1970年3月19日,北京大学召开大会“斗争”数学系教员刘品馨。根据一位教授所作的记录,军代表宣布刘品馨的“滔天罪行”是, “攻击毛主席,攻击文化大革命,破坏运动,攻击五七指示(毛泽东的一个指示),罪大恶极”。会上还有三个发言。其中第一个发言人是她的丈夫,也是大学同学及同系教员。发言说,他和刘品馨共同生活八年之久,不知道其为反革命分子,已离婚。他“揭发”了刘品馨在家里说的和做的事情,包括反对在家中挂毛泽东的画像和下乡劳动时怕苦要丈夫寄饼干。他并要求“(给刘品馨)戴上帽子实行专政”。刘品馨1950年代初毕业于北京大学后留校任教。她出身于教员家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家人叫她“小五”。她结婚的时候,系里同事(很多人也是她的同学)去祝贺,送了一副押韵的对联“聪明如XX(丈夫),美丽如小五(新娘刘品馨)”。文革毁掉了她的家庭和她自己。因为反复被“斗争”,刘品馨发生了精神失常现象。她在1996年12月24日去世,其时不到65岁。

“斗争会”已经把被“斗争”者置于绝对孤立的境况,把他们的家人也拉到“斗争会”上来“斗争”他们,是剥夺了他们最后的可能的避风港,就是“家”。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在精神和感情上也被彻底“打倒”了。其中的残酷,是稍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人很容易懂得的。笔者还需要指出,这种分离子女和配偶,强迫离婚和子女改姓的做法,后来在“红色高棉”那里也被大量使用。

这种方式实际上不但给被“斗争”的人,也给参与“斗争”他们的亲人带来了重大心理创伤。上文写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副校长胡志涛,在1966年8月5日的“斗争会”上被打成骨折重伤,并且目击多年的同事卞仲耘副校长被打死,在1968年被连续“斗争”48个小时。那时她的小女儿还在小学。后来小女儿就近入学升到那个中学。学校里继续不断“斗争”胡志涛,小女儿被安排在主席台前第一排,让她带头喊口号“打倒胡志涛”,她就喊了。文革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小女儿发生了精神忧郁和焦虑,不能集中注意力,不断回想自己喊口号“打倒”自己的母亲的情景。她姐姐劝慰不起作用,告诉了母亲。姐姐后来宽慰地告诉笔者,母亲毕竟是几十年的教育工作者,知道怎么治疗心理问题。母亲和妹妹谈话后,妹妹逐渐恢复了健康。至于其他的孩子有没有这样的幸运得到治疗,还是个问题。

5,“斗争会”和死亡

据笔者的调查,全国最早在“斗争会”上被打死的人,是南京师范学院教务长李敬仪和她的丈夫吴天石。1966年8月3日傍晚,南京师范学院的一些学生冲进李敬仪和吴天石的家,把他们拉到学校。那里已经有一个搭好的高台。有人宣布“批斗黑帮份子大会开始”。一群干部和教师被拉到台上“斗争”。有人把成瓶的墨汁浇在“黑帮”身上,有人动手打“黑帮”。有人把装垃圾的铁丝篓套在李敬仪的头上。接着他们又被拉到大街“游街”。他们很快就昏迷过去,然后就被在发烫的马路上横拖着,从学校往闹市区方向拖了有一里来路。李敬仪的身上磨得血肉模糊,在“游街”过程中就气绝身亡。吴天石在“游街”后又被拉回学校继续“斗争”。在这一过程中,吴天石双臂被扭成骨折,双腿瘫痪,脑水肿,脚上的肉被磨光了,昏迷不醒。两天后他在8月5日死去。李敬仪和吴天石当时的年龄分别是53岁和56岁 。  

8月5日,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文化革命委员会”和“红卫兵召开“斗争会”,“斗争”了五名校级领导。卞仲耘副校长(50岁)被打死,其他四人被严重打伤。“斗争”的方式包括用带钉子的木棒打,用开水烫,强迫挑大土筐,挑不起来就打,等等。卞仲耘的尸体上有大量的血窟窿。她的手表被打坏,钢表带上有撕裂口子(可见于胡杰制作的纪录片《我虽死去》)。该校位于北京市中心,卞仲耘校长被打死后,中共北京市委,国务院办公室等都来过人了解情况,唯独公安局没有来人。  

“斗争会”上杀人,不但没有成为罪孽和耻辱,却成为功绩和光荣。在南京师范学院,1966年8月3日的“斗争会”杀害了两个人的生命,后来那里成立的文革组织,以这一日子命名,名称叫做“八三造反师”,简称“八三师”,是南京文革中最为活跃的“群众组织”之一。“八三师”掌权的时候,在南京师范学院的校园里建造了巨大的毛泽东塑像,为了纪念他们的发起日,他们建造的毛泽东塑像的高度是八点三米。在北京,卞仲耘所在中学的红卫兵领导人宋彬彬在8月18日的百万人集会上给毛泽东献上了红卫兵袖章。甚至直到2007年,她还把这张照片放在她成为该校90年校庆选出的90名杰出校友的展板上。

8月17日,北京101中学“斗争”十多名教员和领导干部,美术教员陈葆坤被打死。8月20日上午,北京女三中召开“斗争会”,校长沙坪被打死。8月25日,北京女十五种校长梁光琪在校中被红卫兵“斗争”打死,她被虐杀的细节中包括强迫她喝尿。8月27日,北京第三中学“文化革命委员会”和红卫兵在操场上召开“斗争会”,“斗争”学校附近居民中的“牛鬼蛇神”。武王侯祠胡同16号居民栗剑萍(40岁左右)在台上被红卫兵一棒子打倒。一名受访者说,他当时在台下同学当中,随即听到一片喝彩声。很快栗剑萍就被乱棒打死了。罪名是“土匪婆”。

这种当场当众打死人的“斗争会”在1966年的所谓“红八月”中大量发生。仅北京一地,就有数千人被活活打死。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残暴行动,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杀人形式。也就是说,不是派专业刽子手杀人,而是把人“斗争”死。1966年8月27日,北京的著名掏粪工人时传祥到清华做报告。一名当时的清华学生说,他听到校园大喇叭里时传祥说:红卫兵小将打死多少,我们清洁工人就拉走多少。(后来时传祥自己因为受过刘少奇的接见和表扬被指控为“工贼”并被驱逐出北京回原籍死在那里。)当时,北京街头开过堆满尸体的卡车和平板车,尸体上没有姓名标记,开往火葬场烧掉。家住北京西单的一名目击者说:尸体身体裸露(因为衣服已经被打烂了,当时又是最热的时候只穿单衣),就像生猪片一样堆在车上。一位9月13日到过北京火葬场的北京大学教师说:那里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尸体,非常可怕。

这种暴力“斗争”的极致是吃人,把被“斗争”的人打死,然后吃他们的身体。1968年在广西,吃人不是个别发生的。广西有十万人惨遭“斗争”死亡,有数百人被吃。被害死被吃的人绝大多数是所谓“阶级敌人”。在笔者作的很有限的对广西情况的调查中,有一名受访者的父亲在“斗争会”后被吃掉,还有一名受访者看到村里架着锅煮人肉吃。

“斗争会”杀人,显然和一般的打人行凶犯罪有很大不同。后者一般是秘密地作的,而且是一个人或者少数几个人作的。“斗争会”打死人则在大会上公开进行,配以大声的口号其他夸张性动作,甚至是在“喝彩”声中进行的。从前被判了死刑的人,还允许和家人告别,由职业刽子手执行处死。在“斗争会”上被折磨死,人的最后的尊严即死亡的尊严被彻底剥夺。历史上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遭到过这样残酷的虐杀。不难理解,世界上没有比这种在“斗争会”上打死人的方式,能造成更大的恐怖和威慑效果。

在历史上,有人在绞刑架前发表演说,有人在法庭上发表辩护词,也就是说,虽然死去,但是可能成为历史上的“烈士”。“斗争会”不给任何人提供这种做“烈士”的可能性。这种彻底而镇压方式,是文革肆虐十年几乎没有遭遇到任何公开的反抗者的原因之一。北京第一个被红卫兵在“斗争会”上打死的卞仲耘校长在那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对家人说:他们“打死我这样一个人,就像打死一条狗”。她被虐杀而死。她死后,警察不曾来过学校做例行的检查,尽管学校位于北京市中心。就如卞仲耘校长所说,“斗争会”把人像“一条狗一样”打死。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斗争会”还直接导致了数字巨大的“自杀”者。他们在被“斗争”之后“自杀”,或者在得知自己将会被“斗争”而在“斗争会”前“自杀”。自杀二字上加了引号,因为他们实际上是“斗争会”所杀。

在 黑龙江省密山县的八一农垦大学(1958年农垦系统办的学校),1966年8月28日召开全校“斗争大会”。会上,一批教员被脸上涂了墨,还被强迫围绕主 楼在地上爬行。陈自成、王亭(女)夫妇原是辽宁大学的教师,被划为“右派分子”后一起被送到“北大荒”。当晚他们夫妇一起服安眠药身亡。时年分别为44、 40岁。同日校中另一名教员在被“斗争”后“自杀”未死。陈自成、王亭死后学校里还再开大会,叫他们的小儿子(11岁)上台发言表态,批判已经死亡的父 母。这个学校在兴凯湖边靠近国境,但在实行迫害方面,紧跟北京。  

在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运动发源地),文革中有两名教师“自杀”,都是在“斗争会”上被“斗争”后立即发生的。首先是物理老师刘澍华。1966年8月26日下午,刘澍华在高二的教室里被“斗争”。他和女老师顾涵芬并排跪在教室前面的地上,一边听“批判”发言,一边被铜头皮带打。他们被“斗争”了一个下午,顾涵芬一只眼睛被打伤,肿起来鼓得像个鸡蛋。她的这只眼睛从此基本失明。她的丈夫当晚送顾涵芬去了医院。但刘澍华和十多名老师干部一起在清华附中教学楼五楼大教室更多的学生面前继续被“斗争”。他班上的一名学生说,刘老师跪在地上,被一名高三的女生用铜头皮带狠狠抽打。“斗争会”直到深夜才结束,刘澍华在会后爬上了清华锅炉房的大烟囱上往里跳了下去。两年以后,在五楼的另一间大教室中(该校五楼有两间大教室),体育老师赵晓东遭到“斗争”和殴打。“斗争会”结束后,他从五楼下楼,在五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拐角的小窗户里跳了出去。一名受访者说,他跟在赵老师后面走,眼看着赵老师钻进窗口跳了下去。赵晓东白色的脑浆溅落在教室楼前的水泥地上。



还有人在“斗争会”之前“自杀”。1966年8月,除了教师刘澍华,清华大学附中还有两名女学生“自杀”。一名高一女生遭到单独关押一个星期后,8月8日逃出学校去卧轨。火车头把她推出了轨道,她没有死,但是导致终身残疾。另一名高二学生郭兰蕙在8月20日星期六得到红卫兵通知,将在星期一开会“斗争”她。她在星期六当天服毒,然后在医院地板上躺了一周后死亡(该校红卫兵通知医院不抢救)。父母给她起名如此美好,望她如兰似蕙,洁净芬芳,但是她才19岁就被迫害身亡。

北京大学生物系动物教研室助教李大成平时喜欢信手涂抹。有人在一张报纸上发现它手写的毛泽东的名字旁边有“打倒”二字,加上他有亲戚在香港,他被指控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北大里没有人会真相信这会给毛泽东带来任何损害,但执掌学校的“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布要对他开“斗争会”。在“斗争会”的前一天,1968年10月23日,李大成从生物楼三楼跳下身亡。时年32岁。中文系的一位老师告诉笔者,她当时是“摘帽右派”身份,曾经在校园“劳改队”中,那天她正忧心忡忡低头在生物楼前走过,李大成落在离她两米开外的水泥路面上。  

南京第13中学两名教师在同一天死亡最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被打死和被“自杀”的关系。一名受访者写信给笔者:

韩康,南京第十三中学图书馆员,因以前曾参加过国民党,1966年9月5日早上被十三中的红卫兵揪到学校操场上批斗。另有十三中体育教师夏忠谋,也因历史上有参加过三青团等“问题”,一起被揪到操场批斗。 批斗中,红卫兵对二人拳打脚踢,用皮带抽,用砖头砸。红卫兵说韩康的态度不好,对韩打得更是厉害。直至下午三四点钟,韩康两三次昏死过去,但都被红卫兵用 冷水泼醒后再接着批斗。到傍晚,韩康终于被活活打死。夏忠谋因一直低头任由红卫兵批斗,所以侥幸没有被当场打死,晚上他被关押到学校实验室,外面有红卫兵 看守。夏忠谋看到韩康被打死,自己被关押第二天要接着批斗,肯定是难逃一死,因此晚上用衣服撕成布绳上吊身亡。两人都死于1966年9月5日一天。

自杀者在文革时被称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在文革后,还有人指责他们“性格软弱”,“胆子太小”等等。但是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人会想到,自己在那样的情境中会做什么?自杀表示不愿再喊万岁,表示不愿再“低头认罪”。他们死了。实际上,相对而言,自杀是当时发生的最强烈的对文革的反抗之一。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他们死后还要对他们开“斗争会”的重要原因。

在采访中,一名中学教员告诉笔者:他在文革中被“斗争”的时候,反复告诉自己一句话:他把古话“士可杀不可辱”改成了“士可辱不可杀”。他每天向自己复述这句他杜撰的格言。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侮辱,他都忍耐和服从,叫跪就跪,叫爬就爬,叫骂自己就骂自己。他就这样忍受着,活了下来。

至少还有两位受访者也告诉笔者,他们怎么用“可辱不可杀”来帮助自己忍受“斗争会”的身体折磨和精神侮辱。三名受访者在不同城市或不同单位工作,却不约而同地用了同样的方法,活了下来。 “士可杀不可辱”出自儒家经典《礼记》,我以为应该理解成激励人们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尊严和道德原则,并不是说人只有在受侮辱和死亡之间作选择。只有在文革中,人们才真的被迫在死亡和被侮辱中选择一种。文革残酷地摧毁了人的尊严和道德,于是这句古语也被颠倒运用。   

6,“斗争会”成为常规政治仪式

在人类文明中,存在很多“仪式”,比如,婚礼,葬礼,等等。这些仪式在文明中有重要作用。文革中,“斗争会”不但成为一种普遍的公共活动,而且成为一种普遍的常规的政治仪式。

“斗争会”可以和庆祝活动安排在一起。1967年6月1日,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在校中建成巨型毛泽东塑像。七万人在北京大学开大会庆祝塑像落成(显然七万人中的大多数是从校外来的),庆祝活动中的一项,是把北大的“黑帮分子”揪来会场“斗争”。(1967年6曰5日《新北大》报纸报道。)  

“斗争会”成为文革的最重要的两种日常“仪式”之一。另一种革命新“仪式”是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包括建造大批毛泽东巨型塑像,要求所有人每天向毛泽东像做“早请示晚汇报”和跳“忠字舞”等。在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斗争”和庆祝,对“阶级敌人”的仇恨和对毛的崇拜,编织在一起。当文革研究进一步发展,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研究这二者是怎么结合起来而且互相促进的。

“斗争会”甚至成为“节日”的一部份。文革中,当局常在节日前安排大会对“阶级敌人”宣判死刑或者判处长期徒刑的“公判大会”,这是“斗争会”的一个亚种。1968年4月27日,即五一节前夕,上海在文化革命广场开大会宣布判处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等七名“现行反革命”死刑。“七名现行反革命犯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这时场内场外的革命群众长时间的高呼口号,无不拍手称快。大会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1968年4月28日《解放日报》) 古代的人在节日时向上帝献出牛羊猪作为“牺牲”,文革却是拿活人来代替。  

“斗争会”成为文革日常生活的固定的一部分。一名在黑龙江省农村当过“知识青年”的受访者说,他1969下乡,不满16岁。一天收工很晚伙房没有饭吃了。他说了“不给饭吃,以后再不加班了”。“指导员”组织开会“斗争”他,罪名是“煽动罢工”。知青宿舍里,三面靠墙是火炕。被“斗争”的人站在中间的地面上,别的知青在炕上,“批判”和“揭发”他。“斗争会”开了三次。最后一次天气比较暖和,场地移到了队上的大棚子里。另一名知青和女朋友未经允许跑回天津家里,回来后也开他们的“斗争会”。队干部给他们定的罪名是“逃兵”,老乡们感兴趣的是盘问男女关系细节,倒也使得“斗争会”不那么严肃凶狠,只是羞辱。对干部来说,“斗争会”则似乎成为一种使用方便的管理方式。

文化人类学对“仪式”有相当多的研究。会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人类自己的生活及意义。这是文革历史研究深化时可以借鉴的。文革中“斗争会”的日常化和礼仪化,显示着“斗争会”哲学和模式被普遍接受的程度,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大的权威性。当报纸称上海人对在节日前枪毙上海交响乐团指挥“拍手称快”的时候,被迫害者怎么能不被“斗倒斗垮斗臭“呢。

四,“斗争会”由来

1, “斗争”词义变迁:并非中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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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和“争”都是古老的汉字。按照《说文解字》(公元121年)正文和注释,前者(指繁体字“鬥”)是两个对立的人,身后各有兵器。“争”是两手把东西引向自己。汉语里有“斗鸡”“斗蟋蟀”之说,是指双方互相“斗”。有“争利”“争艳”,指要得到“利”和“美丽”。二者都不像“打”或者“杀”,那两个字可以用在“你打他”“你杀他”这样的句子里。  

在《辞源》和1990年代出版的《辞海》中,都没有收入“斗争”这个词,尽管在很多年里这是中文的最常用词之一。在日文大词典中有“斗争”词条。该词条指出,“斗争”最早出自《韩非子》(显学: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作为一个由两个汉字组成的新词,在日文中“斗争”的意思类似中文的“冲突”或者“战斗”。日文在20世纪初有了“阶级斗争”,是日本人用汉字翻译的来自西方的说法。翻译的时候,从中国的古书《韩非子》里找到了“斗争”二字并用。“阶级斗争”一语后来传入中国并被经常使用。另外,日文把希特勒的书名翻译为《我的斗争》,中文则翻译为《我的奋斗》,可以看出日文的“斗争”的另一个意思像中文的“奋斗”。

“斗争”作为一个双音节词从日文进入现代汉语。在文革时代“斗争”成为使用频度最高的词之一。笔者在电脑上统计了中共中央1966年5月16日发出的关于开展文革的《通知》(后来常被称为“516通知”,是文革的纲领性文件之一)中的高频度出现词语。在这个4,684字长的文件里,出现“阶级”一词114次,而“斗争”被使用了31次,甚至比“革命”一词(21次)使用次数更多。

在汉语中,“斗争”不但成为常用词,而且词义改变了。“斗争”最初的意思是双边互相“斗争”,和传统说的“斗鸡”“斗蟋蟀”相似,双方都可以攻击和防守。在“阶级斗争”这个词语中,也还有这样的双边互相“斗争”的意思。但是在“斗争会”、“斗争反革命分子”这样的上下文里,“斗争”成为“及物动词”,而且后面的宾语是人,被用在“张三斗争李四”这样的句法结构里。而且,从“斗争会”的实践,可以知道“斗争”意味着一方对另外一方的压倒性的侮辱、虐待、折磨,甚至杀害。

这一语义上的改变,发生在文革中发生的其他社会生活改变中,似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或许也因此没有引起《辞海》编撰者的注意。然而,重要的是,这种改变不仅仅是一个词的习惯意义的改变,而是一种新的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社会生活实践开始出现并普及,而且,这种实践并非一时一地偶然发生,而是蔓延到全国每个地方,也几乎影响了所有的人(不是被“斗争”,就是“斗争”别人),而且持续了十多年。“斗争会”在文革结束后,逐渐消失。  

2, 最早的“斗争会”

在笔者看到的文字资料中,关于年代最早的“斗争会”的描写是在姜贵(1908-1980)的小说《旋风》中。这部书写到1930年代-1940年代初山东共产党控制区的生活,其中有发生在一个叫“方镇”的地方的首次“斗争会”。书中写道:

方镇初次出现了斗争大会。

罪状原是现成的,用不着收集,因为两个人都是地主。只这一点,已经够了。

在省委代表和总队司令部扶持之下新成立的中共镇委员会,领 导各街各巷委员会,挨家挨户,鸣锣通知,东岳庙前的广场上,斗争大会开始了。因为是首次,大家都有一个看热闹的好玩的心,当作看社戏一样,扶老携幼,纷纷 而至。广场上人山人海,围绕着庙前的戏台。方八姑和方金阁,五花大绑,被推上台去,面众而立。只见一个共干,指手画脚演说一番,因为群众太嘈杂,谁也没有 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另有几个共干,用皮鞭木棍把两个人没头没脑乱打一阵。

    共干再演说,就有靠近台前的群众纷纷跳上台去,把两个人狠踢狠打。

    ••••••

(台北:大众书局,1962,页449)

《旋风》是小说,人物和地名是虚构的,但是这种关于“斗争会”的描写却无疑是真实的。根据资料,姜贵亲身经历了那一段历史。小说里的这种描写其实可以成为史料。(关于这种来自小说中的史料使用,学术界有过专门讨论,在此不必详说。)



如果怕姜贵是反共作家可能夸大“斗争会”的恐怖,那么资深共产党作家赵树理(1906-1970,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对“斗争会”的描写其实相仿,只是他对此持肯定态度,很自然地写出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赵树理最著名的小说《小二黑结婚》(1943)第六节小标题就叫“斗争会”。小说中写到在共产党掌权的村子里“斗争”某某人,是笔者看到的把“斗争”用作及物动词的最早的例句。在他的《李家庄的变迁》(1946)中写到了“斗争”地主的暴力场面,不但打人打死人,还把地主分了尸,比姜贵描写的更残酷:

只见已把李如珍(注:被“斗争”的地主)拖到,人挤成一团,也看不清怎么处理。有的说“拉住那条腿”,有的说“脚蹬胸口”,县长、铁索、冷元都说不好。说着挤到当院拦住众人,看了看地上已经把李如珍一条胳膊连衣服袖子撕下来,把脸扭得朝了脊背后,腿虽没有撕掉,裤裆已经破了。

赵树理写这部小说是在1949年以前。在1950年代初的全国性的“土改”中,有四百万地主死亡,其中很多是这样被“斗争”死的。

需要指出的另外一点是,赵树理本人在1949年后得到很高的职位和写作荣誉,但在打击目标进一步扩大的文革中,他本人也遭到残酷的“斗争”。在“斗争会”上他被打断肋骨,从台上摔下碎了髋骨。1970年9月17日他被押到省会太原最大的会场湖滨会场“斗争”。他在“斗争会”中昏倒在地,六天后死亡。如上文所说,这当然不是先前的受难者对他的“因果报应”。这也不必用带有玄秘色彩的“革命吞噬自己的儿女”来感叹。这是“斗争会”制度造成的结果。

3, 文革前的“斗争会”

以上描写的是共产党执政以前的“斗争会”。作家老舍则描写过共产党执政后的这种大会。文章发表在1951年10月1日的《人民文学》杂志上。

会场是在天坛的柏林里。我到得相当早,可是林下已经坐满了人。

开会了。台上宣布开会宗旨和恶霸们的罪状。台下,在适当的时机,一组跟着一组,前后左右,喊出“打倒恶霸”与“拥护人民政府”的口号;而后全体齐喊,声音象一片海潮。人民的声音就是人民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使恶人颤抖。

恶霸们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头,多少手指,都伸出去,象多少把刺刀,对着仇敌。恶霸们,满脸横肉的恶霸们,不敢抬起头来。他们跪下了。恶霸们的“朝代”过去了,人民当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的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警士拦住去打恶霸的人,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

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 向来是个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了大家中的一个。他 们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该,“袖手旁观”。群众的力量,义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 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  

••••••

笔者第一次读到老舍的这篇文章时相当震惊。他描写的这个“控诉大会”,这种“斗争”方式,和15年以后,1966年8月23日,老舍自己在北京文庙遭受“斗争会”如此相似。两个会有同一个模式:都是群众大会,都是先已经定好了被斗者的罪名;开会后,喊口号煽动情绪;所谓“揭发控诉”,都不准被“斗争”者为自己辩护,不用法律的标准来衡量,到高潮点与会者高喊“该打该打”,并对被“斗争”者使用暴力。老舍文章里写的被“斗争”的人被枪毙了。老舍自己在遭到这种“斗争”后的第二天,到北京的一个小湖(现在已被填没)投水身亡。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55万(这是官方公布的数字。据民间研究,实际数字两倍于此)受过专业教育的人,教员、大学生、工程技术人员、科研人员、医生等等,被划为“右派分子”。“右派分子”都遭到“批斗”。笔者和北京大学乐黛云老师谈过她当“右派”的经历。她的《四院沙滩未名湖》里写得分明:“当时我正好生下第二个孩子,刚满月就上了批斗大会!几天后快速定案。在对右派的6个处理等级中,我属于第二类:开除公职,开除党籍,立即下乡接受监督劳动,每月生活费16元。” (14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根据资料,北京大学划了716名“右派分子”。“斗争会”的规模一定非常大。但是和北京大学在文革中的“斗争会”相比,又有很大差别。

4 ,毛泽东和“斗争会”

“斗争会”是毛泽东本人倡导和支持的,不但在理论上,也在实践上。在他1927年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他用带激情的笔调描述了“斗争”地主的种种方法。这篇文章在文革中得到广泛阅读和引用,并成为具体的行动指导。这篇文章中虽然没有“斗争会”这一说法,但是多次使用“斗争”一词,并介绍了“戴高帽子”“游乡”,“小质问”,“大示威”,“驱逐”等后来在“斗争会”上普遍采用的具体手段。在这篇文章中他说“将地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还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指的是权力地位,但在文革“斗争会”上变成了真的“踏上一只脚”,如上面描写的北京大学附中刘美德校长所遭受的,以及上文中的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和戏剧学院的照片所显示的。

据 中共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的回忆录《七十年的征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1966年8月3日南京师范学院教务长李敬仪和丈夫吴天石(江苏省 教育厅长,已经被中共江苏省委宣布撤职)在“斗争会”上被打死,他在北京开中央全会,当面向毛泽东周恩来报告了这一情况。毛和周没有说批评的话。

毛泽东文革中相当关注如何“斗争”人。根据他的医生李志绥描述(《毛泽东私人医生》,台北,时报出版社,页472-473),1967年7月18日在共产党中央所在地中南海“斗争”了刘少奇和王光美。李志绥看到,“刘的头发被扯乱,上衣扣子掉了两个,被人将两臂向后拉住,腰弯下来,头几乎碰到地上。这就是所谓的‘坐喷气式飞机’。这时还有人上来,踢刘几脚,打了一个耳光。”邓小平和妻子卓琳也都在挨斗,但情况没有刘少奇严重。7月21日,空军司令部派一架飞机把他送到上海,他跟毛泽东讲了两遍北京“斗争”刘少奇的情况。刘少奇被“斗争”的场面拍下了电影(是否为了毛泽东要观看呢?),审判“四人帮”的时候披露了其中的一小段,现在还可以看到。

毛泽东还亲自观看过上海的电视“斗争会”。1967年10月,上海警备区司令部廖政国对《解放日报》记者谈毛主席在上海的情况:

主席在上海看了批斗陈、曹电视:“假检讨,真反扑。”主席很满意说:“这是说理斗争大会,教育意义很大。”也看了三军斗陈、曹大会,看了一半。上海攻联司的电影也看了。

1968年7月28日夜,毛泽东接见北京的“造反派”五大领袖蒯大富等,在谈话中,毛泽东说:“我那个父亲也不高明,要是现在也得要坐喷气式。”毛泽东的这句话,当然也关系到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也许会有学者用弗洛伊德理论来解释成他的“仇父情意结”。但是在文革的上下文里,显然带给人们的指令的意思是,他对这样一种正在普遍使用的文革形式的肯定和欣赏。

现在有人替文革领导人辩护,说很多事情是“失控”所致。中共中央文件提供了相反的证据。《中共中央关于各省市自治区报纸的几项意见》(1967.03.16;中发[67]104号)写道:

五、报纸上一律不许刊载戴高帽子、挂黑牌子、罚跪、开斗争会等图片。

六、报纸上一律不要使用那些谩骂的词语,例如“砸烂狗头”、“混蛋”、“油炸”等等。

意思很清楚。只是“报纸上一律不许刊载”,而不是实际活动中“一律不许”作这些事情。是“中央”在引导和控制着“戴高帽子、挂黑牌子、罚跪、开斗争会”这些事情。从这个文件,也可以看出,文革领导人如何有层次地控制关于“斗争会”的宣传和记录。正式的报纸和杂志不刊载有关“斗争会”的消息,但是红卫兵和“造反派”的铅印而不正式发行的报纸报道“斗争会”消息并刊载一些照片,但是这些不报告导致的死亡。文革一直是乱中有序,领导人不但控制“斗争”什么人,而且控制怎么用文字来报告这些“斗争会”。说他们不知情来为他们推卸责任是不负责任的说法。

中共中央还指导“斗争会”的种种细节,包括如何制造戏剧性场面。中发[68]74号”文件标题为:中共中央中央文革转发毛主席关于“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的批示。文件开头是毛泽东的批示:

                                                                                              文元同志:

    建议此件批发全国。先印若干份,分发有关同志,然后在碰头会上宣读一次,加以修改,再加批语发出。在我看过的同类材料中,此件是写得最好的。

    此厂情况,我已从个别同志那里听过两次。你是否可以去那里看一看,问一问?

毛泽东

5月19日 

这个文件中有如下一段: 

凹 印车间有五个青年工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不少坏事。群众很气愤,要求揪斗。军管人员经过认真研究,注意到这几个工人是因为觉悟不高和缺乏经验受了坏人的 蒙蔽和利用,真正的阶级敌人不是他们,而是蒙蔽,利用他们的人。因此他们说服群众不要揪斗这五个人,同时反复向这五个人宣传党的政策,鼓励他们检查交待自 己的错误和对阶级敌人进行大胆的揭发。经过了这样一番工作之后,有一次在召开全厂对敌斗争大会的时候,五个工人中的三个主动地跑到台上检查了自己的严重错 误,沉痛地向毛主席承认错误;与此同时,他们又当场向广大革命群众揭发了指使他们干坏事的黑后台,现行反革命分子于冬海。这时,五个工人中的另外两个,已 经守候在这个反革命分子身后,等台上的三个工人一声招呼,他俩就把这个罪大恶极的坏家伙揪到台上,交给群众批斗。

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不但文革的主体部分是来自最高领导人的构想,连在“斗争会”上预先安排埋伏的人把“坏家伙”抓到台子上这样的细节,都是上面设计推广的。在上面写到的北京大学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会”上,就正是按照指导这样做的。“斗争会”不是一个“群众”激情过度而自发产生的形式。

作为一种实践,如上所引的文字表明,“斗争会”最早用于“斗争”乡村地主,文革中的“发展”在于大规模引进了城市,特别是学校、文化机构,以及共产党的上层权力机构。这不仅是革命形式的发展,而且是和革命对象的不断扩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文革前,虽然发生了对知识分子的迫害,特别是在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以百万计的知识分子被划为“右派分子”,受到各种惩罚,包括死刑、判刑、劳动教养以及开除公职和学籍等等,也在学校或者工作单位的集会上遭到“斗争”。但是,在城市的学校和科研单位普遍地召开暴力“斗争会”,在会上用棍棒和铜头皮带打人甚至打死人,是在文革期间。文革中相当多的资深共产党干部也被指控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在“斗争会”上遭到“斗争”。其中有的人,例如曾担任中共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韶华(原名周玉铭)在文革中遭到“群众”的暴力“斗争”,回想到他在农村“土改”时,“斗争会”的前一天主持者们商定要在会上由“群众”把谁打死,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被列入这样的名单。(见韶华的书《说假话年代》,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在文化界进行这样的“斗争会”,也是这个革命自称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之一。在韶华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暴力“斗争会”从农村发展到城市 大规模召开的过程。

在时间造成的远距离中,今天我们看得到“斗争会”的来龙去脉。我们也会理解到,对这样一个既非中国传统就有,也非苏联同道所用的怪物,一旦在中国发生,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脓肿,越来越大,并且有了自身独立的逻辑和需求,同时,祸及越来越多的受难者。

五,为什么“斗争会”流行?  

1 ,毛泽东的“群众专政”

在苏联,没有过中国这样的“斗争会”(另外的区别之一是没有建立过“牛棚”,即设立在每一个工作单位的监狱,用来关押那里的工作人员)。根据现在发布的资料,斯大林在1937-38年的大清洗中杀害了数百万人,已经有1,345,796个受难者的名字和资料公布了出来。从数据看,斯大林的杀人方式是:逮捕,然后由苏联法院根据刑法第58条(“反苏维埃罪”)判决死刑或者有期徒刑,被判有期徒刑的人被送往“古拉格群岛”,即“国家劳改总局”建立在遥远地区的大批苦役集中营。相对来说,斯大林的手法是把杀戮和迫害与普通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由专业机构来实施逮捕、监禁和迫害。在地理上,那些苦役集中营在遥远的地方,并不在老百姓的日常视野中。

中国的文革,用毛泽东的话来说,主要使用的是“群众专政”的手段。文革也使用死刑和监狱,而判刑的人也都关在“古拉格”式的“劳改农场”做苦役,但是,文革还实行“群众专政”,即由“群众”而不是由警察来对“阶级敌人”进行“专政”。1967年7-9月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时谈话:“专政是群众的专政,靠政府捉人不是好办法。政府只宜根据群众的要求和协助,捉极少数的人。”。所谓“群众专政”,是相对于用警察、监狱这些“专政手段”来说的。

可 以看到,在文革历史上,“斗争会”和“牛棚”作为文革最具特色的两大迫害手段,和“群众专政”的指导思想密切相关。“斗争会”是一种在工作场所和居住区域 召开的攻击、侮辱和折磨文革指定的“敌人”的群众大会,“牛棚”则是建立在每个工作单位的关押本单位被“斗争”的“敌人”的监狱,狱卒都是各单位的工作人 员。笔者另有专文记载和分析“牛棚”。

毛泽东在1967年这样说了“群众专政”,其实在1966年就这样做了。1966年7月,他指责刘少奇和邓小平把文革搞得“冷冷清清”。在刘邓主持大学和中学的文革的时候,“群众”要有“工作组”(他们已被派在学校取代原来的领导人)的批准才能召开“斗争会”,也不准对“斗争对象”使用暴力。上文写到北京大学1966年6月18日发生暴力事件。1966年8月5日中共中央发出了一道文件(该年395号)来撤销刘少奇四十五天前发出的制止北大“乱斗”并重申“斗争人要经过工作组批准”的文件(该年310号)。这可能是文革中发出的最短的文件,全文只有43个字:“中央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日批发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简报(第九号)是错误的,现在中央决定撤销这个文件。”但是这短短一句话引来了全国性的暴力“斗争”高潮。同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副校长卞仲耘就在“斗争会”上被活活打死。这是北京市在文革中第一个被红卫兵(可以说是“群众”)打死的人。

有一个关于虐待和折磨的心理学实验是非常著名的。1961年耶鲁大学Milgram

教 授设计的实验中,招募来的实验者掌握一个电击键钮,按键钮就可以处罚在另一个房间里的答错了问题的“学生”,还可以听到学生遭电击后的叫声。实际上,“学 生”是假的,叫声是录音,但是受试者不知道这一点。事先人们以为很少有人会继续惩罚受电击的“学生”。可是,实验的结果相反: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受试者听到 电击后的“叫声”仍然按照要求按动电击键钮。 这个实验揭示了人心深处平常看不到的黑暗。实验报告给人们带来了震动和警示。文革则几乎是对这个实验的真人真境的再现,而且人数和规模无比巨大。经历了文革的中国人很容易理解这个实验,因为他们看到了亿万人在文革中参与了对他人的虐待和折磨的行动。

本文主要陈述了“斗争会”对被“斗争”者的迫害,然而也需要指出“斗争会”对普通人的道德腐蚀。 斯 大林的安全机构的警察逮捕的,一般是他们不认识的人;在文革中,人们“斗争”那些他们认识的人。在那些几十人,几百人或者一二千人的“斗争会”上,被“斗 争”的人和“斗争”人的人,互相认识。在很多情况下,不仅是要人们“斗争”他们认识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斗争”他们的“熟人”:学生“斗争”老师,工作场 所的下级“斗争”上级,儿女“斗争”父母,丈夫“斗争”妻子或者妻子“斗争”丈夫,还有同学“斗争”同学,同事“斗争”同事,邻居“斗争”邻居,等等。因为是“认识的人”,所以人们其实多少了解这些人和他们自己差别不大。可是实际上,他们不但没有帮助这些人,而且还“揭发”这些人,有的还可以说是“事实”,还有很多是把事情加油添醋,甚至无中生有捏造事实。结果是让被“斗争”者加重罪名,深陷更大的麻烦。

在 《文革受难者》书中,可以看到绝大多数受难者都死于他们的工作单位,也就是说,死于他们“认识的人”的手中。以北京大学为例,63名文革受难者中,只有陈 信德先生一人死于山西长治的国家监狱中,其他人都死于北京大学校园中或者附近,最远的只是香山(不到十公里远)。而陈信德先生在1969年8月被逮捕进国 家监狱之前,已经在北京大学校园遭受迫害三年。他在北大全校师生万人大会上被戴上手铐逮捕。他的“专案组”组长和组员,是他从前的研究生。他的教研室主任非常肯定地告诉笔者:说陈信德是“特务”,完全是昧着良心啊。

有人把文革暴力的原因解释成群众教育程度低,愚昧。但是从上文列举的事实中可以发现,最早在“斗争会”上打死人的,是南京师范学院,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最早的大规模的暴力“斗争”出现在北京大学。最大型和丑恶的“斗争会”是在清华大学开的。这些都是中国社会的教育精英集中的地方,也是远高于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平均教育水准的地方。这种解释没有说服力。

我们无从知道,斯大林没有在俄国采用“斗争会”,是因为他没有聪明到想出这一招,还是因为在俄国缺乏召开“斗争会”的“群众基础”。但是应该注意到同在一个意识形态下,同样是大规模迫害人民和进行党内大清洗,为什么有这种手段上的差异?  

更直率的问题是:在俄国,是不是不太容易叫那么多人去“斗争”自己的老师、邻居和同事?所以斯大林不能采取“斗争会”这样的形式?所以斯大林要把他的“敌人”送到离开一般人视线的地方去处死或累死饿死?文革时代的人道德水准低,缺乏道德感和自我约束自我反省的能力,他们会积极参与“斗争”别人,包括他们的熟人和同事,甚至把人“斗”残废“斗”死了,也不觉得惭愧或羞耻。

2,对“斗争会”作道德反思 

法律/犯罪,是评估“斗争会”的角度。道德,也是分析“斗争会”时不能回避的角度。  

有一种文学化的说法是:在迫害中,只有两类人。不是受难者,就是暴君及帮凶,不存在“旁观者”。在我看来,这是强调不应旁观罪恶发生的一种修辞性说法。在描写具体的事件如“斗争会”,被“斗争”的人之外,上文把参加者分为两类。一类是“积极”参与的。另一类是“消极”参与的。

文革中那些积极“斗争”文革指定的“敌人”的人,很快得到了官职和权力。文革的赏罚机制非常清楚,分明得超过其他时期。一个典型是上海的徐景贤,1933年生,1963年加入共产党,因为“造反”而从中共上海市委的普通干部成为上海“革命委员会”中的第三号权力人物,外号“徐老三”。在文革结束30年后,他在香港发表四十万字的文革回忆录《十年一梦》,其中没有提到任何一个上海在文革中被迫害死的人的名字。而上海有一万一千一百五十人在文革中“非正常死亡”。作为文革中新建立的权力机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人,上海的“电视斗争会”都是他参与策划指挥的,被判处死刑枪毙的人,如上文写到的在1968年五一节前被枪毙的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是他签字核准的(当时由省市“革命委员会”批准死刑)。在其回忆录中,对受难者,徐景贤甚至连“表演性”的歉意或同情都没有。

一万多人因为政治迫害而丧生,更多的人受到心理和身体的伤害。对他人的痛苦和血,一般人都会对此多少有恻隐之心。但是文革中那些权力欲望旺盛、没有道德感的人不会同情或怜悯受难者,更不会感到羞愧和歉意。在现实中,徐景贤这样的人不是个别的,而是相当具有代表性。而且,至今有人为这样的人辩护。说这类人在文革中没有得到物质好处,是理想主义者,总之并不是道德上的坏人。这种说法其实不符合实际。徐景贤的前任是“长征”干部,他文革“造反”一下就得到那个位置,而且文革时代没有别的个人发展或者赚钱的可能,他付出的“机会成本”(经济学上指作别的工作可能获取的好处)是零。他们把迫害人当作了邀功的资本。事情对他那样的人比别人有选择得多,但是他们做了坏的选择。

在调查中还可以发现,那些参与过“斗争会”的普通人,和那些“斗争会”的领导者们很不一样。他们不装腔作势,不故作高深,也不推脱个人责任。他们对“斗争会”的道德题目有所反思。

一位受访者说,他在12岁的时候参与“斗争”了他的班主任老师。他说,他当时心里想到过,如果自己不这样做,也会被“斗争”。他肯定地说,他自己当时不是像有些人文革后说的那样,是因为年幼天真无知才作这种坏事的。他当时是意识到利害关系的,心里做过一个盘算的。尽管是12岁。也就是说,在相当程度上,“斗争”者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意义和后果,所以使加上应该为这种明确意识到的行为负责任。他相信,比他年长的人更是如此。

一名受访者是湖南人,他说在湖南话里有个说法,叫作“打便宜人”,就是指有场合可以打人,而且不需要担心打了人会被惩罚,不打白不打,把打人当作“占便宜”。“斗争会”上的“斗争”对象,反正已经是“牛鬼蛇神”了,打他们绝对不错,而且还能表现自己“阶级立场”鲜明,对“阶级敌人”仇恨。实际上,“斗争会”就是一个“打便宜人”的好机会。一些女教员被打得特别惨,就因为女老师体力弱好欺负。他认为,那些说自已是因为“革命理想”才打人的人,否认了非常明显的“打便宜人”的流氓心态。

一名受访者文革开始时17岁。笔者在很久以前访问她时,她说她当时就发现,一些凶狠“斗争”别人的人,有心理需要。她观察到班里的一名红卫兵,父亲是高级军官,是家里三个孩子中的老二,上面有姐姐是老大,下面有老三是男孩,她是女孩又是老二,是家里三个孩子中不受宠的。这个人文革前喜欢大呼小叫显示娇气,文革中打人又凶狠得很突出。这名受访者认为是因为那种要得到关注的潜意识中的欲望起了重要作用,从娇气到凶狠并不矛盾。17岁的高中生实际上已经有相当的观察和分析能力,虽然也许还没有读过系统的心理学理论。

在上文已经写到了把“斗争会”当作看热闹的好机会的中学生。相当明显,年轻人,文革中被报纸和“首长讲话”称为“革命小将”的,在文革“斗争会”上扮演过活跃的角色。他们加入“红卫兵”和“造反派”组织,起过类似“希特勒青年”在迫害犹太人中扮演的角色的作用。年轻人因为年轻,缺乏长远眼光,不知道今天施加于别人身上的迫害,将来会“报应”到自己和家人身上。年轻人心智不成熟,道德原则未完全养成,缺少反省能力,易被操纵。翻开1966年8月到12月的《人民日报》,看到大批大幅照片上,在天安门城楼上,在文革领导人身边,欢呼雀跃的,大多数都是中学红卫兵。后来的柬埔寨“红色高棉”也一样,利用十多岁的少年兵进行屠杀和毁灭文明。反省文革历史,不需要做心理学实验,我们也会对青少年的道德成长过程有更明晰的认识。

2010年,北京外国语学校的八名前红卫兵写信向被他们“斗争”过的校长程璧道歉。笔者为此写了《红卫兵道歉》一文。在报纸发表后,编辑告知说,一天就收到了750个读者来信。这显示了“道歉”是一个很多人关心的主题。也就是说,关于文革的道德思考,并没有在人心中熄灭。

3,“斗争会”文化遗产

在俄国小说中对斯大林大恐怖时代人们的道德选择作过相当多的探索。例如在《滨河街公寓》中,写到一个研究生在其导师刚开始被指控为反革命时,他得到了祖父去世的电报,喜出望外,借参加祖父葬礼立即请假回家而离开了学校,等他回到学校的时候,导师已经被带走不见了,他积极跟上形势,很快取代了导师的学术位置。这个研究生至少有过比较痛苦的内心矛盾,而且俄国作家也认为这是值得描写的。然而,《滨河街公寓》和其他俄国小说里的这种道德探索和心理活动描写在中国文革后的文学中似乎没有出现。



在中国文学界还出现了相反的情况。上文写到北京大学在1969年8月接连召开两个全校大会,在会上当众给两名教员戴上手铐塞进吉普车逮走。其中一人是中文系教授章廷谦(1901-1981)。 哲学系教授冯友兰“揭发”章廷谦是西南联大的国民党区分部委员。他不承认。(此事后来也查明确实没有。)那时执掌北大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东操场召开全校性“宽严大会”,在北大一万师生面前,宣布对章实行“抗拒从严”,“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当场把他铐上手铐,塞进了准备好的停在场边的吉普车。在那期间,他的妻子孙斐君突然脑溢血瘫痪并神志不清,大学毕业不久的小儿子自杀。在手铐和“戴帽子”的高压下,北京大学一大批教员职工被迫承认强加给他们的罪名。比如中文系音韵学教授林焘被迫承认要炸北大水塔。

29年以后发生的事情令人吃惊。不是受害者追究加害者,反而是作家宗璞(冯友兰的女儿)要求学者钱钟书先生道歉,因为钱先生1979年访问斯坦福大学谈话提到文革中冯友兰害了章廷谦一家。当时钱钟书已经病重住院(不久就去世了),宗璞的丈夫拿了一张写好的字据,到钱钟书家中要夫人杨绛签字,又到章廷谦长女章淹家要其签字,要他们承认钱钟书造谣,还扬言要到法院控告。一些报纸刊登了长篇消息,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是“为了大师的荣誉”。

在这场争论的话语系统中,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一项道德缺失:章廷谦一家的悲惨遭遇,北京大学一大批教员在1969年所受的迫害,包括前面写到了林焘教授在大会上看到同事被铐上手铐带走后被迫承认自己要炸未名湖边的水塔的经历,都被忽略不提。  

迫害和苦难,在这里成为历史“盲点”,实际上是由于这先已成为道德“盲点”。1969年宗璞已经40多岁,显然了解文革历史。对她来说,这是一个用什么道德观念来判断是非的问题。而年轻的记者们并不知道在北京大学有过这样的大会上用手铐把教授铐走的事情。历史被遗忘和道德被扭曲两相结合,才出现了做坏事的人不道歉不羞愧,反而向说出真相的人进攻的情景。这个事件,可以算作“斗争会”文化遗产中令人瞠目的一个。  

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既不是文革中被说成的“狗屎堆”一样的人物,也不是文革后有些小说里描写的坚强不屈的英雄。人的身体会在铜头皮带和拳头棍棒下受伤,在精神和道德方面也是一样。人都是有弱点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尤其是在文革这样的大规模迫害和虐待中,“知识分子”的脆弱已经表现得非常清楚。把人锻炼成刀枪不入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行的是通过历史学习真理,建立起一个不需要人用肉身来抵御专制刀枪的制度。

文革过去之后的社会状况,使得一直有人在议论中国的道德危机、诚信危机等等。究竟是文革“斗争会”(以及其他迫害手段)使得人们道德水平低下,还是道德水平低下导致了“斗争会”可以在中国大行其道十年?回顾文革“斗争会”场景,可以看出双方面互动互促的关系。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进一步讨论的题目。这一讨论不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历史,也有助于我们深化自我认识及提升道德。

本文描述和分析了“斗争会”的恐怖和黑暗,然而,同时也试图记忆那些经受了“斗争会”的迫害和虐待但是从来没有放弃内心的道德和价值观的人,并赞扬那些那些在艰难的时代帮助过被“斗争”的人的人。例如,本文说到的两名曾经假装“生病”逃避参加“斗争”的人,以及在北京大学的大规模“游斗”中帮助了被打掉眼镜的老师的朱德熙先生。笔者也深深感谢在提供本文资料时也忏悔了自己当年参与“斗争会”的多位受访者。善行应该被记住。黑暗中的火花会照耀我们的精神世界。

最后,笔者希望本文能在“斗争会”研究方面起开头的作用,更希望“斗争会”会像疾病天花一样将只存在于历史书中或标本室里,而在人类实际生活中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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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21:4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友琴的〈文革鬥爭會〉

閱讀完王友琴〈文革鬥爭會〉一文後,有幾個印象與疑問。

其中最大的疑問,即是作者也承認,這段歷史「幾乎沒有人寫日記」(頁32),因此許多事情,我們僅能透過口述或訪談的方式得知;然而,其中又涉及歷史記憶的問題。筆者印象最深刻,即為幾年前出版的《吳宓日記》引起的風波。吳宓晚期的學生,南京大學的陳仲丹教授,在《南方週末》上公開批判當年吳宓的助教(王興運、孫甫儒)在反右運動時,鬥爭吳宓等諸殘忍之事。而後王興運亦回文反駁,並指出《吳宓日記》中,對這段歷史的種種「誤記」。整件事情的情況為何,已成羅生門。然筆者認為,透過此事,或可看見日記/記憶/口述等資料的不確定性。而已成文字的日記已然如此,那麼口述、回憶,使用時豈不更需謹慎小心?

王友琴在文中,也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在頁23中,她提到「顯然是因為可以透過當眾侮辱折磨和毆打被鬥爭的人身體,來強迫所有的人都接受那一套文革理論和說辭。」但除了辱罵、武力攻擊之外,文革到底如何驅動當時的人進行如此殘酷、不可思議的暴行,理論依據為何?用群眾效應,或是人類內心黑暗解釋此現象,或仍有些許距離。筆者認為官方塑造「這些人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相離」的形象,在此時產生了「非我族類者必亡」的心態。頁32的地方,她使用傅柯的《規戒和懲罰》來解釋文革的現象,認為這與「古代的示威」有關。但在後面(頁34)批判傅柯時,卻又說「畢竟對中國人來說,暴力迫害是切身之痛,而不是他人的事情,不能允許用輕浮的態度來支持和肯定暴力。」于此,卻產生了矛盾。為何中國人此時能夠接受傳統(示威),但同時又反傳統(暴力迫害)?古代中國,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但同時也有「斬首於東市口」的現象。Barbara Miltter 對文革藝術的研究,也表示文革時期,諸多現象證明了傳統的延續。那麼,到底何謂傳統?何謂中國人的傳統?為何,當時會有意識地/無意識地「選擇」傳統?

此外,文中有幾點筆者相當存疑。(1)頁26提到因四人幫的審判,政府「才在急忙中制定了一部『刑法』」。(2)頁31提到的時間因素,筆者想提問是否還有「空間因素」?(3)頁46提到了毛澤東的仇父情節,是否真有此事?毛對父親的情感為何?(4)頁51中,作者比較了毛澤東與史達林的不同,但並未提出解釋,筆者認為此問題相當重要。(5)王友琴該文,若有似無地指出沒有一個糾錯機制來處理當時的失序,然而,現今我們,又有個更好的糾錯機制嗎?

https://hsuanwei.com/2014/11/01/ ... %E6%9C%83%E3%8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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