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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小说《悲情大地》节选与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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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2 23: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姚蜀平

1963年毕业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近代物理系,先后在核工业部和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所和政策管理所工作。八十年代初,在美国哈佛大学科学史系任访问学者。八十年代末再次应邀赴美,先后在史密斯、富兰克林、马歇尔、本特利等院校任教。现为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协作研究员,定居美国。著有华裔美籍物理学家对现代物理的贡献及其某些社会原因初探等论文及《现代化与文化的变迁》等著作。参与电影剧本《李四光》、电视专题片《共和国之恋》创作,发表过散文《儿女祭》,短篇小说《沉默的路》、《天才之死》等;创作中篇小说《魂归故里》,长篇小说《似水流年》(简体删节版,花城出版社,2009)、《悲情大地》(与《似水流年》为同一部书的繁体字完整版,明镜出版社,2010)等。2011年,以长篇小说《他从东方来》获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征文历史小说佳作奖,是该年度历史小说类唯一获奖作品。

《悲情大地》故事梗概

文静貌美、善良刚强、事业心强的年轻女大夫尚安妍,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位背景不祥的高官牛主任。在一次被牛主任诱骗出诊中,尚安妍被奸受孕。在被迫做人工流产的医院里,结识了从美国回来的生物学家梅仲宇的妻子夏晶榕和她的一家。她第一次在夏晶榕家听到了震撼她心灵的小提琴曲《音诗》。后来尚安妍被送到劳改农场。文革初期,当她从劳改农场跑回北京时,发现好友夏晶榕一家三口已被斗自杀,一个尚存的孩子却杳无音信。
尚安妍下放到南方一小县城医院。在当地武斗烽火中,意外地和夏晶榕失踪的小儿子冬生相遇。从此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抚养好友遗孤的全部责任。在停课闹革命的岁月中,公社医院的杜医生和小学校的留守、右派分子温尔雅成了冬生的启蒙老师。在县城关医院里,落难的牛主任意外地成了尚安妍的病人,尚安妍以德报怨为他治病,牛主任怀疑冬生是他们的孩子。尚安妍与温尔雅患难中相恋,当温尔雅去香港接受遗产时,尚安妍却因为冬生不能同行而忍痛告别了她的恋人。
几年后,尚安妍带着冬生返回北京。为了获得冬生本应有的户口,尚安妍和各方做了艰苦的、持续的斗争,并违心地两次求助于又恢复官职的牛主任,还和她并不相爱的一同下放的工人武正兴成婚。在他们住的四合院里,有一位穷途潦倒、拥有两个美国博士学位的甘先生,冬生拜他为师,后来成长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青年。甘先生鼓励他跳级考上北大物理系,又精心安排他作为插班生,出人意料地考入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从此,冬生在大洋彼岸踏上了漫长的求学之路。
冬生在美国得到了年幼时的启蒙老师温尔雅的真诚帮助。他一边求学,一边探询父母当年走过的足迹。他遇到了父亲的老教授和房东,并找到了父母重要的遗物。他还发现了在父母自杀当日,从他们家把父亲宝贵小提琴抄走的红卫兵头目冷冰的踪迹,并对其进行了灵魂的拷问。冬生为了解父亲告别世界时发出的疑问,舍理工而转入政治学。他潜心读书,深入思考,决心探索文化大革命的来龙去脉,回答父亲关于这些年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错误,怎么发生和为什么发生的疑问。
九年后,誓言永不回来的冬生踏上了归国之路。他相信,他只能在自己的祖国和许多受难者、先行者一起来寻找正确的答案。

【作家与作品】

《悲情大地》后记

我们生长在一个非常的年代,相对于过去和未来,这个年代的特殊性会越来越被人们看重。它曾经那么光辉耀眼;蓦然回首,却又如此阴暗可怖。我是这个时代微不足道的一员,几十年来,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想远离政治,却被卷得很深;想孤傲离群,却被推到漩涡中心。回首一生,碌碌无为,没有傲人的成就,没有可炫耀的财富,仅有的财产就是自己的经历,所受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思考。它们并非在任何时代都可能经历得到的,也不是同时代每个人所能拥有的。于是,守着这仅有的财产,就会记起托尔斯泰的话来:艺术永恒,人生短暂。假如来得及把你所理解的东西写出百分之一就好了。我怕是写不出万分之一,但是把我们这一代永生难忘的,经历的,看到的,听到的,和想到的写下来,很久以来就成了我的心愿,它在心中徘徊、酝酿和发酵。早在一九八〇年,我就下决心写一部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大革命的长篇小说,想不到二十五年后才动笔。也许心中有太多的话要说,初稿竟达八十五万字,原定书名为《漫漫长夜》。感谢老同事罗伟及长兄姚监复认真地通读了全稿,指出不少笔误。后又经老友、资深编辑何启治过目,给予鼓励的同时,还提出了修改的具体意见。我先后作了几次大修改,二、三稿压缩到六十万字,四、五稿更浓缩到四十万字。感谢广州花城出版社在此国情下,仍于二〇〇九年三月出版了改名为《似水流年》精简后的简体版。该书第四部分,我忍痛将原来十一章压缩到四章,故事连接时有瑕疵,内容删节过多也颇有遗憾。
有幸在二〇一〇年初始,香港明镜出版社愿将此书以更贴切的书名《悲情大地》出版繁体字完整版,此稿已为六稿,实际字数增为四十七万字;第四部分恢复到九章,不仅前后更加连贯,并且尽量保留原文,同年四月在香港出版。我对出版社及编辑表示真诚的感谢。
在此出版之际,我由衷地感谢在那个非常年代里,在本书从酝酿、写作到出版的漫长过程中,用一切方式给过我信任、支持、帮助、鼓励和关爱的所有亲人和友人。
《悲情大地》繁体字完整版终于问世,了却了我三十多年的心愿。它是一部立足在真实历史背景和社会现实上的一部虚构小说,并非真人真事。尽管书中有大量我们熟悉的时代背景、历史烙印,甚至人物和情节。
最后,真诚地盼望所有在那个时代逝去的受难者,那些游荡在飘渺时空的亡灵,瞑目安息。这本书是献给你们的。逝者的遗愿,永远在鞭策着生者。苟活着的我们,将在苦难而幸运的历程中,继续顽强地拼搏前行。

2010315
美国麻省北丛林




《悲情大地》(节选)


第一部 尚大夫和夏晶榕一家

我们要说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事情。二十世纪刚刚过去,那个时代的人物和故事好像己经距今很久远了。如果用心回忆,还能捕捉一些隐隐约约的画面;如果懒散一些,它们就随时光流失而去。就像河上飘浮的断枝杂物,被卷到死角,终会沉到河底,再过几十上百年,河水改道,它又被人挖掘出来,那时会有几十种假设和理论去推测和考证。……
尚安妍在班里女同学中年龄最小,个子最高。不论什么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初见尚安妍都会止不住多看她两眼。她美而不艳,傲而不狂;最让她与众不同的是她凝乳般的肤色,高挑的个子,和颀长雪白的脖颈;一双眼睛永远无邪地正视任何一个面对她的人。
……厚实华丽的帷幔被挑开,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尚安妍忍不住……”了一声,出来的不是别人,竟是牛主任。
她第一次看到帷幔后面有张很宽的单人床。尚安妍忽然觉得什么事情有点不对劲,可是她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牛主任忽然探起身对她说:我可以吻你吗?
尚安妍想了想说道:问我?你己经问得够多了,还要问什么你就快问吧!
牛主任突然伸出双臂一把抱住尚安妍,把他那酒气十足的嘴,紧紧地按在尚安妍那张刚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的嘴唇上。
……可是那天傍晚,当她看见那些排着队、晚归的、晒得油黑、累得精瘦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发现他们个个面无表情,胆怯畏缩。她突然意识到,她被送到了劳改农场。
…… 盐碱一号农场办公室有一个收音机,农场干部饭后常常聚在这里……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一日晚上,当尚安妍在那间半是卧房、半是医务室的房间里做绷带,刘场长敲着玻璃窗大声喊道:尚大夫,快来办公室听广播。收音机里传出一种不寻常的声音,播音员发出的是一种高昂、亢奋、坚定而又果敢的声音。听着这种声调,尚安妍感到心跳加剧,心情紧张而惶惑。终于她听清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她还听到了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八月的北京,热浪卷过大街小巷,扫过每一个角落,整个城市都显得狂热浮躁。街上走过匆匆忙忙卷着袖子扎着皮带的红卫兵,站在路边的老人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些脸色慌张、走路踉踉跄跄的人,多半是挨了斗的人,或是出身不好准备挨斗的人。每年八月是校园最安静的暑假,今年却成了翻天覆地闹革命的前沿阵地。
……梅仲宇这天回来得比往日早,心事重重,他在研究所也挨大字报批了。夏晶榕颇感意外地问:研究所也贴大字报?你们那儿又没学生!
大字报上打了很多问号和惊叹号,这张大字报前站的人最多……”突然梅仲宇跳起来大声说:我不信爱国有罪,明天我就去找他们,他们不会不讲道理。
孟妈第二天不到八点就离开了梅家,手里只提着一个小包,她擦着眼泪向储蓄所走去。
街上传来整齐划一的喊声:要武,要武,要武!嘭!嘭!要武,要武,要武!嘭!嘭!。那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要把他们踏碎。一队自行车载着清一色的女红卫兵停在了门口。……
一盒火柴扔到了梅仲宇面前。他的心已经降到了冰点,他感到全身麻木,手的动作僵硬,他哆哆嗦嗦地把面前的那堆纸搜拢来。这时身后又传来那个嘶哑粗野的声音:一张一张烧。
……夏晶榕穿着白色高跟鞋,举着棕色高跟鞋,在大青砖铺砌的院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绕着正跪着敲脸盆的丈夫转圈跑。四周疯狂的笑声、叫声、加油声响彻了这个往日静谧的小院。
…… “仲宇,你在说什么。夏晶榕不安地问道,她真怕憨厚的丈夫受不了。
只见梅仲宇睁大了眼睛对妻子大声说道:“Something is wrong!”
……夹竹桃以它那二十多种毒素,随着甜蜜的麦乳精液汁,侵入到了饮用它的那三个人的肠胃、心肌和中枢神经,夏晶榕额外加的那些安眠药粉末,免除了这几个人的最后一点痛苦。
……冬生走出自己的房门,发现其它几个房间门都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看见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爸爸的玫瑰红领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妈妈的漂亮蓝绸衬衫在热风中轻轻拂荡,姐姐的绿裙子上沾了不少手臂洒下的鲜血。正当他想喊叫扑向他们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从人群中拽了出来,拉到了院外。
……接下来的那一个多月里,北京城变成了一个尘埃蔽天、车辆满溢,人声嘈杂、水泄不通的地方。她既是首都,又是红卫兵的大兵营,几百上千万的红卫兵从全国四面八方拥进了这座城市,尚安妍忙得没有白天和黑夜,太多经历了长途跋涉、又没有得到食宿照顾的年幼红卫兵病了,有的甚至只是想家了。尚安妍又要治疗,又要劝导和安慰,还要帮着联系怎样能确保看见毛主席,怎样尽快地把他们送回家去。
……冬天降临北京城,西伯利亚寒流裹挟着刺骨的北风,把枯叶和撕烂的大字报从地上吹到天上,又从天上掷回地面,扑打着路边的行人,和不断按着铃铛顶着风骑自行车的人们。户外活动明显少了。可是,只要走进任何一个学校或机关的大楼,就会感到文化大革命的幽灵正在全中国盘旋。每一个走廊、每一座楼梯,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一个教室,每一个办公室,都是东一堆,西一簇的人头。人们的脸上是兴奋、是紧张,是迫不及待、是焦灼万分,是冷漠无情、是热情万状,他们像是赶去参加一个紧要的会议,去发表一个重要的演说,去传递十万火急的信息,或是去等待一个致命的审判。运动已经持续半年多了,现在卷进的人愈来愈多、愈来愈深,有的是主动投入的,另一些是被迫参加的,还有一些只在一旁观望。于是下象棋的、织毛衣的群体出现了,旁边的人可能就在绞尽脑汁书写下一张大字报,或另一份检查。
春未,医院按中央指示要向南方派医疗队,尚安妍没犹豫就报了名……
六月的一个清晨,尚安妍提着那个从劳改农场拿回来了的皮箱,登上了南去的火车。当尚安妍再次睁开眼睛时,火车正在加速行驶。她看到刚刚跳出地平线的红日正倾泻着万道金光,把车厢照得红似火烧,她心中彷佛滚过一道热流,她暗暗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将再次登上北上的列车,重返这座古城。

第二部 远离北京的地方

沐元县是长江南岸的一个小县城,城南有条沐水河,河那边是片片农田,远处有层层叠叠泛着红褐色的丘陵。
……那天晚上,尚安妍睡得很不安稳,总在做梦。梦中有人在她床前拉小提琴,她听到那熟悉的琴声,一下子坐了起来。只见床前拉琴的是梅仲宇,他身旁站着两个人,一边是夏晶榕,另一边站着的是剑生,她一下子吓醒了。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活着的孩子应该是冬生!夏晶榕给我托梦来了,可是我现在实在不想见到她,她的眼睛充满了哀怨和担忧,她是来向我托孤啊!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颤抖又高昂的呼叫声,那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在浓浓的夜幕中显得那么凄凉,又令人发怵:冬娃他爸,冬娃他妈,冬娃他姐,求求你们了,让冬娃的魂回来吧——”那余音拖得十分的长,十分的惨,似乎变成了令人心悸的哀号。武正兴听得出来,这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当这个声音还没有完全消失时,另一个声音又响起:冬娃子啊,回来吧——回来吧——”这是另一个尖厉一点的女人声音,比刚才的声音更高亢,那拖长的声调又凄凉、又骇人。听上去似荒野上的狼嚎。
……那天晚上没有特别的动员,已有成百上千的农民聚集起来了,他们阴沉着脸,喘着粗气。昔日老实的农民,一旦被惹怒了,就像一群匍匐欲扑的狮子,他们在等待天明。
……文革小报在中国历史上占有一个特殊的不容忽视的地位。那是一些油印的小报,是人们用蜡纸垫在钢板上,刻出整篇文章或首长讲话,再用油印机一张张印出,然后把它们散发到校园和社会。从毛主席那篇一锤定音的我的一张大字报,到如今点起了大江南北处处烽烟的江青七二二文攻武卫讲话,都是以油印小报的形式飞向全国。那些千千万万没有机会坐在操场上,仰面望着文革旗手江青那意气风发的面孔,和聆听文革小组长陈伯达那一口没有人听得懂的福建方言讲话的人们,都可以从这些散发着油墨香、揉皱了、卷边了、破口了的小报上看到中央首长的讲话,吮吸着革命加暴力的营养,陶醉于置身革命的喜悦和品尝着暴力带来的恐惧。这些油印小报点燃了布满中国大地的干柴烈火,人们把它当作尚方宝剑,当作军机密令,当作护身法宝。小报被重刻、重印、重散发,被传到更多人手中和更远的地方。文革最初两年,也是一个空前自由的、无政府状态的年代。特别是六六年十月,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以后,任何人可以自立一个战斗队,自命为勤务员或者总司令,自己刻小报、印小报,贴到大树上、电线干上、墙头上和人心上。在那千千万万令人眼花缭乱的飞舞的文革小报中,曾出现过像遇罗克的《出身论》和杨小凯的《中国向何处去》这样令人振聋发聩、名留青史的杰作。在那个时代,多少人挥舞手中的笔,抒发心中的情怀并表述着自己的政见,他们似乎都变成了一流的战地记者、社论撰稿人、雄辩的政客和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那潇洒淋漓的大字报毛笔字,召唤阔别多年的人文脉络;娟秀的字体、隽永的文章,从钢板上流淌到滴血的躯体上。而一切野心家、阴谋家、恶作剧者和善于诬陷告密的人,也发现了文革同样是他们可以纵横捭阖的大好时机和广阔舞台,他们趁机撒布歪理、造谣诬蔑、打击报复、落井下石、杀气腾腾。那是一个荒蛮的,混乱的、最有人性也是最无人性的时代;那是一个久为压抑而得到释放,久旱逢甘霖、如饥似渴追逐自由的时代;那也是顽固的守旧者、僵化的教条者和十七年捍卫者们,仇视所有美好文明、优良传统的反扑围攻大好时机。自由时代是短暂的,虚幻的,遇罗克在散发了他的《出身论》后三年被送上刑场,一颗子弹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杨小凯也因为他那赢来多少人共鸣、赞美和诅咒的《中国向何处去》而囹圄大狱十年。而那叫嚣文攻武卫的文革旗手江青呢?她后来竟然也被判处死刑,也许是念着她是毛泽东夫人而缓期执行,不过最后她选择了自杀的方式离开了这个她曾如此叱咤风云的世界。
……没有等到枪声响,那两个工人听到吉普车呼啸着开进县城,在城门楼下飞驶而过时,他们就心惊胆战地抡起了鼓槌。几十年静静地、与世无争的大鼓发出了沉闷的、骇人的————”的鼓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那鼓声传遍了静谧的县城,越过了大桥,传遍了桥南寂静的空旷田野。
……当那不紧不慢沉沉的鼓声越过大桥、涉过沐水河,横扫田野传到红旗公社时,社员们都静了下来。他们屏住了呼吸,仰起了头,竖起了耳朵,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擂起的大鼓,他们只把它当作战斗的号令。初始鼓声的节奏很慢,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但是它很稳、很重,像是巨人的铁蹄踏出一个又一个的脚步声,它似乎在呼唤这群摩拳擦掌的人们,他们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这支队伍,看似散兵游勇,但是深藏着十多年积累的所有愤怒与不满,和对未来无尽的希望与失望,铸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远处传来的鼓声就是号角,他们无声地在公路上向县城簇拥过去。几百上千人的草鞋和布鞋、跑鞋和胶鞋,还有那些什么鞋也没穿的厚实的光脚板,踏得尘土蔽天,在那黑黝黝的夜空,腾起了一股尘埃迷团。有人挑起了马灯,幽暗摇曳的灯光被尘埃遮去了光辉。于是有人扯下了衣袖,捆在木棍上,打翻了油灯,一个火把照亮了坑洼不平的土公路。于是所有马灯都变成了火把,火光中升腾而起的巨大的骇人尘埃迷团,似乎要把这支农民大军引向不可知的远方。人们向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鼓声已经由初时缓慢而坚定的————”,此刻变成了节奏加快的—”,像是无声的命令,人们加快了脚步,于是老人、妇女,十几岁的孩子渐渐落到了后面。走在前面的都是那些年轻的、气盛的,对前途充满希望而又几乎一无所望的青年农民们。
……冬生突然对温尔雅蹦出了一句话什么是Something is wrong?”
温尔雅惊讶地看着冬生:冬生,你原来会说英文啊。这句话是谁说的?
爸爸!冬生告诉温老师,在他们家的最后那个夜晚,爸爸在客厅里来回地走着,口中反复重复这句话。当温尔雅教他英文时,这句话竟然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这句话是指什么事情错了,我不知道当时他指的是什么。温尔雅说着抬起头来,像在思考什么。他问冬生:冬生,你记得大武叔叔走的那个晚上,在我这儿,杜老师对你说的那些话吗?冬生点头。温尔雅对他说:我来教你用英文说出杜老师提出的三个问题。你爸爸提的问题算是第一个问题的话,那第二个就是What had it gone wrong(什么错了?),第三个是Why had it gone wrong (为什么错了?),第四个是How had it gone wrong(怎么错的?)冬生跟着把这三个句子重复了许多遍。连同爸爸的那个问题,他把它们牢牢记在心里。温尔雅和杜医生好像都寄希望于这个小男孩,可是他还不到八岁。
……他想起尚阿姨对他说的话,便不假思索地张开了口,为了克服内心的恐惧和浑身的战栗,他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一字一句地喊了出来:
————————,千——――——封,万——”那一声字挑得又高又颤抖,持续了足有五秒钟,好像男高音在高八度的拖长音后,经过一个短暂的换气才落到“————————”全场愣住了。无论是会议主持人,还是推着冬生上场的那个专案组的人,全都手足无措。
……尚安妍带着冬生,坐上了小吕开来的小吉普,从城关医院直接开往省城火车站。小吉普在公路上飞驶着,两旁农田盛开着大片的油菜花,像是黄澄澄的地毯,那是尚安妍曾经衷心赞美过的初春美丽大地,可惜今天她没了这个兴致。此时她眼中那无尽的油菜花田野,仿佛是巨幅黄色挽幛,它们一直覆盖到天边。
尚安妍和冬生挤在硬卧车厢的中铺,正向北京驶去。五年前,她带着天真的幻想来到这里,以为到了世外桃源。五年来,她遭遇了那么多残酷的劫难和伤心的经历,可是她竟然挺过来了,活下来了。而且,她找到了夏晶榕的那个侥幸存活的孩子,她找到了冬生,她正把他带回北京。当初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奇迹般地实现了;它还会延续到生命的下一个乐章吗?

第三部 重返北京城

尚安妍听着鼻子直发酸,不知是何滋味。那人看出来了,心想大概是个年轻寡妇,死了男人,从没当过家,带个孩子也不容易。他登上三轮转头又说:去杂货铺买个火钳、铁钎,还有拔火筒,有拔火筒炉子立马就窜上火苗了。临走又把火柴扔过来:这火柴留给你吧,买火柴还要烟票呢。
……春节到了,这是回北京过的第一个年。可是他们没有副食本,无法买肉、无法买一户一斤的黄花鱼、大花生,更不要说白糖、鸡蛋。过年向阳红饭店也要关门三天。十年前,她曾在冬生家过了一个那么丰盛的、令人难忘的除夕。现在却难为她这个拙妇来做无米之炊。当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谢大夫也到男朋友家过年的时候,尚安妍搂着冬生的肩膀,默默地坐在中厅的沙发上。
……穆大爷倒是像进自己家一样,一屁股坐到了方桌一边。大家先闲聊了一会儿,穆大爷说道:听说学校又在问户口呢!按说上初中,任你哪个学校也得看户口,冬生要是夏天以前办不下来户口,这初中就耽误了。我琢磨着,尚大夫,您要想解决这个难题,非得找一个衙门……”
什么衙门?人人都伸着脖子发问。
穆大爷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北京市公安局!到夏天还剩几个月,踅摸着吧!
……尚安妍坐在公共汽车上,又出现许久没有过的、从心底发出的寒战。她紧咬着牙关,不让牙齿打战发出声来。她看不到星期日上午已经熙熙攘攘的大街,她满脑子正天马行空地驰骋,她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去解决冬生的户口难题,可是她觉得她是在赴刑场。
……冬生终于报上了他的北京户口。尚安妍不记得她为此跑了多少路、求过多少人、操了多少心。经历了一年零三个月,可是最终户口拿到的时候,还不在她手中。她感到她终于完成了她的心愿,让冬生能像个正常人生活,有起码的生存权,有他应得的一份口粮,能接受基本教育,有自己的尊严。这些都做到了,可是她自己呢?却感不到一点高兴,甚至只觉得悲哀阵阵袭来。
……尚大夫要结婚的音讯迅速在中心医院传开。所有人都好奇那个男人是谁。当人们知道他就是以前医院维修班的那个大大咧咧的工人大武时,就不吭声了,只是小声地交头接耳。
……就在尚安妍的支部书记滔滔不绝地表扬这位新娘时,武正兴看见从门外进来一个高高个子的人,那人站在阴暗的角落,立了不一回儿就又走了出去。他觉得那个身影有点眼熟,就向冬生招招手,悄悄地对他说了几句话。冬生跑了出去。
片刻冬生回来,扒在武正兴耳边说了句话。只听武正兴低声说道:啊哦,来晚了一步!
原来刚才在后边阴暗角落显身的那个高个子,不是别人,正是温尔雅。
……新婚之夜,这对新人没有圆房。
……温尔雅疑惑地看着门,心想:谁会来找我?我是北京城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啊!
当那个除了不会治病什么都会,而今已是尚安妍丈夫的大武站在他面前时,温尔雅惊得目瞪口呆。武正兴把帽子摘下使劲往地上一摔,跺着脚喊道:温老师,你咋不早点来啊!
……一向信口开河、口无遮拦的武正兴第一次感到不知如何开口。从武正兴的举止和表情,她预料不会是好消息。当心中的寒战似乎要发作的时候,她终于抬起了头,两只眼睛直视武正兴。武正兴无奈地站到她面前:温老师来了。
……尚安妍一边走着,一边哭着,一边想着,她为什么不在房间里再多看他两眼,他怎么还有勇气吻我的头发。我和大武到现在都没有过一次拥抱或接吻,以后也不要有。可是我现在却要回到他的屋里,要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尚安妍抽噎得更凶了。那段宽阔的人行道上,寒冬的夜晚是没有什么行人的,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高高个子的女子,在那里边走边心碎肠断地哭泣。
……“要我帮冬生补习?不对!不是这个说法,不该用这个词。妳应该说的是:让我收冬生做我的学生!甘老头昂首阔步地边走边说:冬生将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的一个学生,也是我唯一的一个学生。忽然,甘老头把他的眼镜摘了下来,两眼汩汩地涌出了眼泪。他喃喃地说道:我本来应该有许许多多的学生啊!我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先生,一个好的Professor(教授)。我可以教十多门课,我应该在大阶梯教室里,面对几十上百个学生,讲普通物理和高等数学。我可以在小教室里教电动力学、电工学,教量子力学。我还可以教场论呢!我可以教本科学生,我也可以给研究生上小课,指导他们写毕业论文。可是我这一辈子,没有教过一天书,没有带过一个学生啊!呜——”
下个星期一,冬生梳洗干净,把白衬衫塞进蓝裤子里,手里拿了一个妈妈给他新买的本子和那支温老师给的金笔,不安地站在他曾无数次来过的甘先生南屋外,激动地伸手敲了敲门。随着吱纽一声响,门开了;只见门后站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胸前系着一个大红领结、精神抖擞的小老头。他正是昔日缩头缩脑、衣服褴褛,如今一副教授派头的甘先生!
……甘先生一早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急不可待地直接跑到西单邮局买了一份报。那天的报纸,早上十点就卖完了。甘先生此时想的是他的那个十多年没见面的儿子,他算算儿子今年二十二岁。他会知道这个消息吗?他不知道他的儿子此时在何方,他急于要告诉他:岁不我与,快去报名,交五毛钱,两张照片,去报名,去考试!
那是冬末一个严寒的下午,武家大院的门在几声不很响的敲门声后,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跨过门坎进到了院子。当时只有丁婶在自家门口扫地。她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只见他的个子不高,神情紧张,可是那张脸的瘦削轮廓,还有,那张薄薄的嘴唇,看着总觉得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像谁。她没等来人开口就问道:你找谁?
我,我打听一个人。那个青年胆怯地问道。
打听谁?丁婶问得很响亮。
……甘先生还楞在那里,他支配不动他的两条腿了。穆大爷走上来拍了他一下,他似乎才猛醒过来;对着久别的儿子,他大声问道:你考上了?
……北大知道了冬生被加州理工学院录取后,系里的老师竟也奔走相告。尚安妍感到欣慰的是,冬生拿到的是全额奖学金,还说每周可以在校园打工十个小时,挣零花钱呢。甘先生得意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说:我早讲过,你是他们二年级的水平,没错吧!
……冬生紧紧地握着甘先生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甘先生说:不用说了,好好念吧!在那儿可就不会这么容易了啊,有空来信让我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嗯——,真实情况,真实感受!说着声音也有点哽咽。他也伤感地意识到,也许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唯一学生了。
……冬生抬起头,用那双泪眼望着妈妈,问道:妈妈,您说什么?
尚安妍又说道:我说让你不要回来,永不回来!
冬生走了,带着永不回来的誓言走了。他从飞机上的小窗口,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北京城,那充满了温馨与焦虑、快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生命与死亡、光明与黑暗的故土,越过太平洋,向彼岸飞去。

第四部 大洋彼岸

当飞机迎着朝阳飞到了西半球,这里仍是阳光明媚的上午。冬生提着皮箱,茫然地走出机场,在各种肤色和服装,各类表情的人海中,寻找出租汽车。突然耳边一声呼唤:冬生——”。叫冬生的那人正是冬生的温老师,那个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温尔雅。
……冬生指着刚才开过的那条街道说道:“Appleton,刚开过的那条街是Appleton!我跟姐姐吵架,她说她生在Appleton,我说她生在Apple,生在大苹果里;姐姐对我喊不是Apple,是Appleton……”冬生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个小客厅忽然在眼前闪现。他在前边跑着喊:“Apple姐姐在后边追着:不是Apple,是Appleton……”
……冬生大学毕业时,温尔雅实现诺言,带着小燕作为冬生仅有的家属,参加了毕业典礼。在校长念到毕业生梅冬生的名字时,他们也站起来大声欢呼了一番。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Appleton街牌赫然出现在眼前。姐姐追在身后的喊声又在耳边响起:“Appleton!不是Apple,是Appleton……”
眼前出现的正是Appleton!姐姐的声音正从深深的幽谷冉冉升了上来:那个Appleton的房子前面有棵大树,开满了花,我从街上就能看到……”
就在此时,他隐约听到从房后传来阵阵人声、歌声。他情不自禁地踏上了屋前草地上的石板小径,寻着声音向屋后走去。当他走到房子一侧时,他听到了,那歌声出自一个小女孩,她唱的竟然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Mary had a little lamb……”冬生情不自禁地迎着歌声走去。屋后是一个绿草如茵的花园,园子两角也有两棵和屋前一样的花树,一棵披满白色的花;另一棵和屋前的那棵一样,花是浅粉色。……这些人中,唯有她没有看到身后走来一个陌生人,而另外那四个人,都望着愈走愈近的冬生。他们脸上的表情,从起初的不解,然后是疑惑,再到惊讶,尤其那位白发老先生,他向前探着身子,慢慢站了起来。小女孩不知是何故,戛然停住了歌声,掉过头来,吃惊地望着越走越近的冬生。冬生没有停住脚步,他接了上去继续唱着:“Mary had a little lamblittle lamblittle lamb……”声音却越来越低,沙哑中似带着哽咽。那白发老人也站了起来,他们都走向冬生,冬生也向他们走去,他心儿激动得发颤,犹犹豫豫地伸出的两只手也在不停地颤抖,只听到那白发老人轻声喊道:“Mason……are you?”(梅森,是你吗?)说着他紧紧握住冬生的手。冬生本不知谁是Mason,可是此时此刻,他全然明白,他们把他当作二十五年前的父亲了,他轻声说道:我是他儿子。
……远在北京的尚安妍,意外收到冬生寄来夏晶榕二十多年前的照片,喜极而泣!照片上的夏晶榕比她们初见面时要年轻,也更甜美。不过基本的轮廓,恬静的笑容,和善的眼睛和娴雅的气质,完完全全是她心中的那个夏晶榕。看着看着,尚安妍一双泪眼渐渐模糊,只见夏晶榕携着一股无声巨浪,从照片上走了下来。她的仁慈和博爱像山涧流下的清澈瀑布,荡涤着那些当道的豺狼虎豹;可是,随之一股妖风卷来,遮天蔽日,又把她推了回去。啊,这个令人心悸地突然从人间消失的可怜人儿,今天,她又回来对我微笑;不,不止是微笑,她是来告诫我,不要忘了我们,不要把昨天的门儿关闭,为了不让冬生再走我们的路,做点什么吧!
“……冬生看了信,极力从记忆深处去寻找关于那个小提琴暗盒的秘密,可惜毫无印象。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找到那把琴!他暗自叹道:我的祖父祖母,我的外公外婆,我的亲人们,你们现在还在世吗?二十年没有自己儿女的音信,你们会怎么想。你们会认我这个孙儿吗?我的那些从未谋面的亲人们啊,你们现在在哪里?
……在计算器房里,冬生远远地看着她;冬生已经来过很多次了。那个女学生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她身后不远,正有一个人紧紧盯着她,一动不动。
三月的一个晚上。室外寒风呼啸,严冬迟迟不去。冬生裹着几年前买的那件羽绒服,他习惯把领子竖起来,挡住向脖子里钻的寒风。那天晚上,冬生就是这身打扮:竖起领子,脸冻得通红,裹携着一身寒气走进了计算器房。此时屋里就剩下一个人,正在赶实验室报告的一个女学生。冬生向她走去,五步之外,他停了下来。那个女学生好像听到有脚步声进来,不过她并没有回头,这里人来人往,她没有在意;当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她注意到了,回了下头,陡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穿羽绒服的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脱口问道:你找谁?
我找你!那个人说道。
你是谁?她紧接着问了一句。
冬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羽绒服脱了下来,只穿了一件毛衣的冬生显出了原形。他问道:你不觉得我像什么人吗?” ……
……他犹豫了半天,可是他不能总站在门外。终于鼓起勇气举起了右手,轻轻敲了三下。
里面传来一个由远而近的声音:谁啊——” 温尔雅分辨出了那个声音,就是在千万个声音里,他也能分辨出她的声音。他紧张得喉咙干了,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听到脚步声走了过来,是她站在门后,又一声传来:你找谁?” ……
……温尔雅隔着一扇门,几乎被那熟悉的声音融化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是我。
门锁开了,门没有马上打开;稍后,开了一个小缝,门后边露出一张疑惑不定的脸,是你?尔雅,你,你怎么来了?随着那声惊讶的呼喊,门全开了。
温尔雅不请自进,结结巴巴地说着:我,我来北京开会,来看看你。
……温尔雅说:我明天晚上六点一定去你家。他们都知道,后天上午,温尔雅就要起飞回去了。他们盼望明天的最后一次见面。
可是那天尚安妍遇到一个垂危病人,病人家属还不在北京。她在打了三个电话后,终于找到了温尔雅,她在电话上带着哭腔对他说:尔雅,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能走开,我的这个病人过不去今天晚上,她又没有家人在这里,我实在无法把这个病人扔下不管。尔雅……”她已经抑止不住呜咽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温尔雅轻柔的声音:别哭,安妍,你做得对。听我说,安妍,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部美国电影《卡桑布兰卡》吗?
嗯,我最近刚看过。尚安妍抽抽噎噎地回答。
记得最后在机场上那段对话吗?‘Wewere always in Paris’
记得,我们永远在巴黎尚安妍几乎哭出声来。
对,我们永远在北京。你永远在我心里。温尔雅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冷冰那天到系办公室取邮件时,发现一封没有署名的来信。冷冰急忙抽出信,首先翻到第二页,只见落款处赫赫四个大字知名不具。她的心跳马上加剧,她知道是谁的来信,急忙把信塞到书包里。那天一直到晚上回家才打开那封信。
冷冰学友,很遗憾我现在必须这样称呼你,尽管我并不情愿。我们都来自大洋彼岸,我们都来自同一个时代,但是我们又是那样的不同:不仅仅是我们过去的遭遇不同;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对那个时代和那些遭遇的看法截然不同。我知道我不可能改变你以及你的观点;如果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光的流失,你对你在那个时代的所作所为仍然毫无悔过之意的话,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怎么可能落在我的肩上! ……没有人让你承担整个运动的责任,你本来也不是那种天降大任的斯人之列;但是对你自己的责任,自己的罪愆,若无丝毫忏悔,你可以戴一顶博士帽,但是作为地球上人类中的一员,从人格上来说,你不够格!因为你失去了良心。
信的落款是那四个让她心惊胆战的知名不具
…… “安妍,我在想,也许人类历史的长河,之所以经历了多少暗无天日的岁月尚能延续;也许中国人民,经历了万般劫难与折磨尚能存活,正是因为在他们之中,有像你这样的人,在任何艰难险恶的境遇中,都能坚韧地勇往直前;在任何腥风血雨中,还能显露出闪烁着光芒的人性!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更重了,我以有你这样的朋友而自豪。安妍,珍惜自己吧!也许我应该像你信中所提及的,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剖析那个恶梦。我曾经做过一点浅显的研究,终因自感这种研究几近自虐而放弃。你的来信给让我惭愧,我不该沉湎于个人悲痛,应该像你一样走出来。希望我有足够坚强的神经和意志去做这件事。请给我力量和祝福吧!你的挚友尔雅。
尚安妍读完这封信,把它紧紧贴在胸前。她感到今生不仅遇到挚爱,也遇到了知音。
……照片上的姐姐,天真烂漫,一脸喜气洋洋。妈妈说,姐姐永远是热力四射,像是要张开手臂拥抱每一个人。当她知道父母决心带全家赴黄泉时,却悄悄地救下了我……
难怪安德森夫妇当初看见我就叫梅森;鲍勃夫人看了照片就想起我。从照片上看,我确实很像父亲呢!父亲看上去诚恳,乐观,是个心胸开阔,毫无城府的人;好像我也是这样的人。照相的时刻,他决不会想到,那年夏天,他会携全家走上死亡之路。
最后他把目光定在了母亲身上,那个被妈妈称为世上最伟大的母亲,最可敬可亲的人。妈妈只见过母亲几面,可是妈妈就能那么坚毅地担当起把我抚养成人的重担。过去只知道妈妈了不起;现在看着照片上的母亲,她慈祥又亲切,美丽又大方,高贵又谦和,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圣洁的光环。她正注视着我,啊,母亲!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你想拥抱全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却抛弃了你。你充满仁爱之心,同情心,让妈妈那么真切地怀念你。你要知道,正是由于你的人格力量,你的道德感召,使得妈妈以超出常人的勇气,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付出了不可思议的努力,把你的儿子抚养成人。你该瞑目啊!冬生整个晚上对着照片,喃喃私语,像是在对几个逝去的亲人,述说别后二十年的种种际遇,直到天明。
……冬生登上回国的飞机了。九年前,当他来美国的时候,曾在北京机场发誓永不回来;可是现在,他回去了,冬生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必须在那块土地上,在自己的祖国,在那十几亿同胞之中。……冬生轻轻拉开一侧小窗的窗帘,此时窗外是漆黑一片。冬生望着黑夜的窗外,那是浩淼的太空。他似乎看到了那无数敢于直面人生的勇者的悲壮身影,那些倒下了的和消失了的,还有经过炼狱顽强地活下来的,此时正从他的眼前一一飘过。他想让他们知道,后人是不会忘记他们的,会踏着他们的脚步继续向前走,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知道这样走下去,他早晚也会摔下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但是,如果在此之前,他要能做一点事情,为死去的父亲、母亲和姐姐,为阿婆和大阿婆,为所有那些在那个非常年代不该死去却又悲惨死去的人们,做点事情,让他们不至于白死!
……对妈妈的歉意,这些年不时缭绕着他那正成熟的年青的心。每当想起自己的生母,冬生心中总会升起一种仰望圣母般的崇敬;可是只要他想起妈妈,他的那个养母,他却会像与久别亲人重逢的孩子般感到鼻酸,眼泪会涌上来,他想向她诉说心中的无尽思念、无限感激和永远无法说出口的万般歉意。
尚安妍此时正坐着民航的班车去机场接冬生。九年前,她曾谆谆告诫他,永远不要回来;现在,他却回来了。尚安妍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尚安妍曾经独自去过一次,那个在西山法海寺遗址上,刚建起的金山陵园。……甘先生曾经问过她,你不觉得让他们俯视这块夺去他们生命的伤心地有点残酷吗?
……这些年,她那短暂而永恒的挚友一次次神奇地显灵。这一次,当她来到金山上,又一次感到夏晶榕与她一起在那山坡上游荡,在一起俯视远处像海市蜃楼般浮现在薄雾之中的北京城。那座古老而又崭新的城市,曾给这个小家庭带来过欢乐和希望,更带来了悲伤和灾难,尚安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夏晶榕愿意留在这里。这就是历史,那应该永远留下的,不被遗忘的,不被曲解的历史。他们的坟茔将向世人和后人,向中国和世界揭示那个罪恶的年代,和制造罪恶的人。冬生这次回归,也许就是为了能让父母、姐姐入土为安,为了让他们能在这里,静静地俯视那座城市,和由它带领的那个国家,将如何蜕变:或沉沦,或新生。而冬生将在这场变革大潮中,显示他不愧是我们的好孩子,也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子。
飞机降落的刺耳声正划过天空,民航班车徐徐驶进了机场……



【评论】

一部描写文革的百科全书式小说
——读姚蜀平的《悲情大地》

陶东风

自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以来,文革题材小说可谓汗牛充栋,但像姚蜀平的《悲情大地》那样堪称百科全书式的文革题材长篇小说并不多见。它通过主人公尚大夫(尚安妍)一生离奇曲折的悲惨经历,把文革不同时期的人物遭际和时代风云串联起来进行了全景式的描写。小说对几乎所有文革期间(以及文革后一段时间)的重大历史事件(包括被称为文革序幕的四清运动,1968818日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大串联,文攻武卫五七干校,批林批孔,知青大回城,恢复高考等)均有涉及。这些不同的历史阶段与形形色色人物命运的变化跌宕紧密地扣连在一起,通过人物命运反映了时代变化和文革进程,带有百科全书式的分量。由于小说的主人公是知识分子,这部小说也可以说是当代知识分子的苦难史。
小说通过众多人物,特别是主人公尚大夫的戏剧性命运,把这场所谓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的混乱、残酷、随意、荒诞写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惊心动魄。尚大夫是一个美丽善良、有才华有事业心的年轻知识分子,本来应该有自己出色的成就和幸福的爱情,但由于在一个舞会上遇见到了神秘大人物牛主任,就注定了其无比悲惨又无比荒诞的人生,过上了完全无法自主的、仿佛被命运牵着走的苦难生活。初次阅读小说,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人物命运的戏剧性: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被牛主任通过特务般的手段诱奸以后,她先是被神秘隔离,然后是到劳改农场,接着是下放到南方一个小城医院,与朋友夏晶榕失踪多年的儿子冬生相遇。不仅如此,尚安妍更与文革中落难的牛主任意外相遇(作为尚安妍的病人),等等。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人生遭际放在文革时期中国式极权主义环境中解读,就不难理解其内在的逻辑性合理性:那场以历史必然性的名义发动的伟大革命,实际上是一场通过国家暴力机器和毛泽东的个人意志控制的彻头彻尾的闹剧,它彻底违背了常识理性,剥夺了个人的任何自由,荒诞其实正是中国式极权主义的内在本质。全国人民都被这场闹剧的导演者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就是中国的悲剧,也是中国的现实。
再比如,作品中的右派知识分子温尔雅,根本就不是右派,但被当成右派批判了几十年。更荒唐的是,由于他不是右派,因此名字也就不在右派名单里,结果在19621963年给大量右派摘帽时也就没有他的份,致使其右派身份永远无法得到改变;杜先生(也是一个医生)因为与托派分子堂弟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也被打成托派。这一切都说明,那场遵循所谓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客观规律性的无产阶级革命,实际上是一场荒诞随意之极的、毫无章法的闹剧,简直不可理喻,也无法理喻,它使得文革时期的那句口头禅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成为极大的反讽。
当然,《悲情大地》对文革的描写不仅是全景色的,同时也是深描式的。小说不是抽象地、粗线条地勾勒大跨度的文革,而且把笔触深入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文革。比如小说写到文革后期的粮票、布票等供给制对于人的日常生活的影响,实际上是借此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极权社会的经济政策对于人的日常生活的控制(这种控制无疑是其他控制、如思想控制的物质基础)。在这里,国家制度和个人生活之间的深刻关联,通过具体的细节描写中变得感性化、具体化、生活化。再比如户籍制度对人的控制。小说对冬生随尚大夫回城后落户口时遭遇的种种麻烦的描写,非常具体、真实、可信,没有过多的议论,但把户籍制度如何限制和剥夺人的自由写得入木三分。这大约就是小说的优势:国家制度的非人性或反人性性质在小说中得到了感性的揭示,粮票、邮票、户口等等不再是一种抽象的数字或符号,极权制度也不再是抽象的理论或概念,而是对日常生活的实实在在的控制。这些都体现了作者善于通过人物的日常生活遭际来呈现极权制度对于人的控制。
当然,《悲情大地》也存在一些弱点。
首先,作品似乎过于追求传奇化、戏剧性的效果。一方面,极权制度下的个人生活和个人命运的确存在不可捉摸的、无法自主的一面,但这种不可捉摸和无法自主是制度性的,而不是因为个人原因,更不能归结为神秘的命运捉弄。就其主流和基本面看,《悲情大地》写出了主人公尚大夫(当然也包括其他一些次要人物)传奇性、戏剧性的命运和经历和社会时代特别是政治制度的关系,但也由于作者给尚安妍的一生安排了太多的巧合和奇遇,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其悲剧命运的政治性和制度根源,甚至使其苦难经历传奇化、神秘化——当一个人的经历被描写得太不可思议的时候,就会变得似乎是不可解释的了。使得导致人的悲剧性命运的本来非常具体的社会历史原因神秘化,整个小说似乎就是由一系列的奇遇构成。不但尚安妍的经历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因素,就是冬生(东娃子,尚安妍的养子)的经历也过于传奇化:被孟妈救出后带到乡下,恰遇下放那里思想改造的尚大夫;改革开放后到美国后又遇到温尔雅。还有,尚大夫和武正兴正好在结婚的那个晚上出现了温尔雅,太戏剧化了。我猜,作者还深受80年代初期伤痕小说的奇遇化叙事(比如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郑义的《枫》)的影响,总想把故事写的曲折离奇,因此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巧遇。但过分的奇遇化会导致把政治悲剧改写成命运悲剧,这是必须引起注意的。
其次,过分的奇遇化还会使得主人公的经历失去典型性和普遍性,不再像是发生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带有普遍性的事件。其实,文革时期像尚安妍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命运,更多情况下可能是:一方面是充满了自己无法控制的荒诞和不可思议,但同时又是长年累月的频繁枯燥生活(这点在韩东的《扎根》和老鬼的《血色黄昏》中写得比较好,它们都写出了下放到农村的知识分子或知识青年群体长年累月的机械重复、无聊之极的日常生活),其写作风格也更为纪实。
其次,《悲情大地》中有不少议论——有作者的,更多时候是作品中人物的——是非常精彩和深刻的,它们其实表达了作者对于文革的理性思考,但作为文学作品,这种议论太多,太不节制,就会导致作品的说教化和人物形象的概念化,失去了小说的特点。小说太多地方作者自己跳出来或者借助人物发表长篇大论,甚至作品人物经常成为作者政治观点的传声筒。这也导致人物语言显得缺少变化(也许几个次要人物除外,如孟妈,武大兴,他们的语言之所以有个性,恰恰由于他们不发表或较少发表政治议论),尚大夫、杜医生、冬生的议论在语言风格上几乎没有区别。这个人说的话也可以换成另一个人的,说到底,它们都是作者自己的语言。



【评论】

《似水流年》——文革浩劫的悲歌(节选)

何启治

先后任教美国多所高等院校的姚蜀平创作的4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似水流年》最近由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以饱含血泪的笔墨,抨击中国文革十年浩劫的小说,是一曲用发自心底的真情,呼唤中国人绝不允许文革悲剧在神州大地重演的悲歌,值得重视和肯定。

知识分子 苦难历程

从姚蜀平为我们讲述的故事中,不难发现一些耐人寻味的特点:
从政治上看,这部小说可以视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史。写文革可以有多种视角,而《似水流年》则是从知识分子经历的苦难和椎心之痛的角度来反映。可以说,它是一部关于中国文革大灾难和大悲剧的故事。
小说给我们提供的第一个惊心动魄的恐怖画面就是梅仲宇、夏晶榕一家的被迫自杀。没完没了的批斗,皮带和拳脚的抽打,剥夺尊严的人身侮辱,对美貌女性的淫邪目光……在被打得皮开肉绽、受尽凌辱之余,梅家三口只能服毒自尽,以死抗争。然而,比起夏晶榕一家,尚安妍的试炼却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加坚韧的精神。先是被骗奸,而后把她贬到荒寒的盐城一号农场;在远离北京的小镇当医生,在生存问题上几乎陷入绝境;武斗现场巧遇被孟妈搭救的梅冬生,从此为了冬生的成长和教育而忍辱负重并放弃真爱。尚安妍回到北京后,为恢复应有的待遇而奔波,为冬生的户口和教育而接受无爱的婚姻,并被迫放下尊严去求告加害者;含辛茹苦把冬生送到美国留学之后,还是孑然一身……
尚安妍的悲剧人生,她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引发读者对当代中国发生的一切作深刻反思。


角色鲜明 艺术丰富

从审美角度看,《似水流年》小说塑造了一些引人注目、内涵丰富的艺术形象,其中有的可以说是相当罕见的。
女主角尚安妍并不是被极左路线制造出来的什么分子,因而她的悲剧人生就具有更大的普遍性和代表性。她的悲剧命运既体现了善与恶、美与丑、人性与兽性的搏斗,也是对极左路线的有力批判。
牛侃荞作为高级干部,有好色、自私的弱点,也有人性未泯的一面。作为走资派,经历文革的磨难之后,他对历史的反思也相当深刻冷峻。虽然要他完全否定自己的过去也难,但也不能简单地把他归结为坏人或者好人。这说明作者在笔下并没有把人物简单化。
梅冬生是在苦难和折磨中成长的青年,他四次死里逃生,蕴含文革中的四次重大事件(两次武斗、滥杀无辜的民办枪毙和天安门四五运动)。最后他赴美留学和追寻历史答案,故事铺陈合情合理。
小说中的杜医生和甘先生都是个性鲜明、内涵丰富的人物。前者涉及托派及其理论,在当代中国文学作品中是个独特的艺术形象;后者在早年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有一定代表性。
温尔雅是推进小说情节不可或缺的人物,可惜从艺术形象塑造来说却比较弱。冷冰代表的是红卫兵造反派中永不忏悔的人物。

批判文革 有力深刻

从文学的批判功能来看,小说对极左路线的批判是有力和相当深刻的。
小说借冬生给妈妈写信,把文革和二战中的法西斯暴行并列为20世纪两大悲剧。又把梅仲宇自杀前老在重复的话“Something is wrong(什么事情错了)延伸到冬生在《留美学生通讯》中看到留美学生在195034日提出的12个疑问:新中国究竟走的哪一条路?有没有言论集会等自由?我们知识分子在中国的地位怎样?中国会不会歧视留美学生?是否我们一定先受训后,才有资格做事?是否我们只能埋头做事而不能对新政权有任何批评和建议?我们在这里学习回国后还有用没有?是否新中国只要大家穷得公平,而不重视新技能、新知识?中共目前固然爱护人民,但在得势之后,会不会把人民一脚踢开?会不会像国民党一样渐渐腐败起来?它会不会出卖民族利益?会不会走上南斯拉夫的路?……”
小说还借杜医生的口,以肯定语气介绍南斯拉夫人吉拉斯德热拉斯写的《新阶级——对共产主义的分析》:它的精髓就是讲革命后的政党,形成一个新阶级,一个政治官僚阶级,官僚特权阶级,他们占有国家资产,他们不仅统治,而且也剥削人民大众。
小说在研究和表现托陈取消派这一重要的历史问题上,提供了新的角度、新的视野和理性地认识新的观点的可能性。这些比较尖锐、敏感的话题出现在小说中,既体现了作者的勇气,也说明了时代的进步。

披露历史 保留信息

从认识价值来看,这部长篇小说的时代感很强,也提供很多信息。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诸如四清的背景、高层的内情、全国武斗、历年物价、工资的变动情况、国际共运和中共党内斗争史料,以至文革后恢复高考和1980年代留美学生的情况等,都有真实的披露。
读完《似水流年》,掩卷沉思,我的心情可以用震撼感动来形容。说震撼,是因为它讲述的一个美丽善良而又勇敢刚强的女性在最美好的年华备受磨难的故事,而尚安妍的人生悲剧,折射出的是时代的悲剧,是海内外的中华儿女都不允许它重演的大悲剧。说感动,是因为尚安妍这个弱女子面对苦难的坚贞不屈,忍辱负重,一诺千金和一往无前,以及还有像冬生那样的年轻人,为了追寻国家民族前途问题的答案而不辞艰辛险阻。
中国在艰难中前进,不断地进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想,《似水流年》的读者,都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屈原《离骚》中的这一名句。

(原载北美世界日报《世界周刊》2009524日)


【评论】

《悲情大地》读者评论选登


一位资深编辑对《悲情大地》的评论

……值得关注的小说还有姚蜀平的《似水流年》(花城出版社,2009年)。此书讲述的是一个女医生从五十年代到世纪之交的命运。女主角尚安妍文革前被中央高干诱奸怀孕,高干为隐瞒真相把她下放到劳改农场。文革中高干被打倒,尚安妍却以德报怨,没有趁机复仇。尚的儿子获得出国深造的机会,睁开眼睛看世界,一家人从觉醒走向反思。作者是一个高能物理专家,从事专业之余,亦爱文学创作,曾与人合作剧本《李四光》,拍成电影。她对自己同代人的遭遇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数十年呕心沥血,才完成了这部小说,并争取到公开出版的机会。
……坦率地说,最近十几年来,传统意义上的纯文学小说写作,远远滞后于现实,已经很少对中国社会做出有力的回应,很少成为震撼人心、启发思索的精神资源。中国的知识界已经觉悟到: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是一个愚蠢的民族;一个忘了历史的组织,只能是一个愚昧的组织;一个有意磨灭历史记忆的政权,是一个非常可疑的政权;一个有计划地自上而下地迫使人们忘却记忆的国家,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心存恐惧的国家。(朱厚泽语)但这并非主流文学界的共识。文学界的主流基本上沉浸在自娱自乐的氛围之中。恢复文学的记忆品质是重振文学尊严的途径之一。任何真正的个人记忆都是和国家记忆、民族记忆、社会记忆相通相连的。深刻的个人记忆,就是人性的记忆、人类的记忆。有人说奥斯维辛以后没有了诗,20世纪的极权消灭了小说。诺贝尔奖百年纪念,瑞典文学院以见证的文学为题召开了一个研讨会,各国文学巨匠提出,文学应该起到为历史见证的作用,作家应该记录历史的真切感受,用自己的语言对抗意识形态的谎言。在这方面,尽管当今最给力的体裁不是小说,而是散文,但小说在揭示人的内心世界方面的优势也不能抹杀。况且当前出版小说比出版历史论著可以减少很多程序上的麻烦。
  没有一个永远的主流文体,只有失记的作家和不失忆的作家。中国文学如何面对世界文学而问心无愧?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记忆》第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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