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名“舒云整理”的《林豆豆口述》,在香港明镜出版社出版后,引发大陆史家学者的一片嘘声。我知情很晚,是豆豆的夫君张清林打电话给我,指责整理者舒云在书中弄虚作假,编造史实,未经他和豆豆的允许就贸然出书。张清林很是愤然,表示准备对舒云提出侵权诉讼。我问豆豆是怎么回事?豆豆说,舒云没对她说过出书的事,更不知书的内容。
正好此时,我的一位朋友弄来这部书,他看了,说是一部大杂烩。我赶紧借来一读,内容确实杂乱,大都是用旧文组装。全书不过26篇文章,其中24篇,早在二十六年前我就读过,有1980年豆豆给中央的申诉信,1982年她来北京就9.13事件的真情实况向中央领导做的陈述,还有她在文革前和文革中的10篇旧作,另两篇分别摘自张云生的《毛家湾纪实》和官伟勋的《我所知道的叶群》,为她的境遇鸣不平。唯有说理不清的《为林彪元帅辩护》和添枝加叶的《林豆豆披露9.13事件真相》两篇算得上口述,却是出自舒云之口。
舒云改编林豆豆致黄火青的信
整理者为了“丰富”书的内容,对旧文做了大量的“翻新改造”,掺杂当今词语,虚拟情节细节,随心所欲地演绎。
其中《给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黄火青的信》,就是舒云“深加工”“整理”出来的。其内容的混乱,让人难以卒读。
我在1986年采访林豆豆时,就见过这封信的底稿。那是在1980年中央宣布决定公开审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案”后,豆豆写出的《给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黄火青的信》,文中都是申诉人有条有理地用事实在为林彪一案的冤情作出辩护,没有谴责批判的用语。舒云为出书,篡改了原信说理的主旨,变成了一篇声讨特别法庭的檄文。
比如,在信的开头“热烈欢呼的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准备就江青反革命集团案提起公诉”之后,先赞扬“极大地显示了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的尊严与权威,有利于克服‘凡是’经学的巨大障碍,从而推动气势磅礴的思想解放运动”, 继而问责黄火青:“您关于林彪一案的讲话……是否保留有‘君过臣代’之类封建主义因素?是否做到了‘法不阿贵’?”这些豪言壮语既与全文基调不符,也不是林豆豆当年所用。
舒云在改动的信中,竟然用了盛气凌人的口吻:“有的同志……利用政治特权,并使这种特权深入到包括文艺界的社会政治生活各个领域,恃权凌法,不仅先入为主,而且先声夺人……” 还教训法庭:“恢复和健全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是一场伟大的变革,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党和人民在同封建法西斯专制主义的反复激烈搏斗中,已为此付出了巨大的民族代价,也许还要付出新的代价。”
1980年的豆豆,是说不出这些话来的,无论她当时的认识水平、身份地位和整体社会氛围,都是不允许的,显然是舒云在塑造当事人胸怀正气的高大形象,采用了写小说的手法添加的。
特别应该指出的是,作为本书正文第一篇的第一句居然就错:“从9月28日《光明日报》上看到您9月20日在人大常委会第16次会议上的建议和发言……”实际上,那次会议的召开日期是当年9月26日至29日,9月20日尚未开会,何来黄火青的“建议和发言”?正所谓“开口就错”。这是当事人的错,还是整理者的错?
让我愤懑的是,信中对1967年在武汉发生的7.20事件的表述,是抄袭改造了我的《惊破毛泽东的霓裳羽衣曲》未完成稿。这是我在1988年7次走访邱会作后写下的一篇追记文字,其中有邱的原话,有我当时的体会联想,文章还不成熟,后来我对有关问题(包括史实) 的了解又有了变化,我一直在思考修改,没有发表。舒云看到了这篇东西,既未经我同意,又不详加分析考证,囫囵吞枣添改到林豆豆1980年给黄火青的信中。偷抄我的草稿冒充史料,这不是胡闹吗?
我仅举几例。
如:“江青哭哭啼啼来找叶群,说‘反革命分子’己经快冲到主席住处,高喊‘抓住那个胖子’!‘打死那个胖子’!他们喊的那个胖子就是主席……”这是我的原文,舒云照抄不误。
又如:叶群对邱会作说:“我劝101(林彪)也去武汉,他说:‘闹这么大的乱子,我就不去,也没本事处理。总理心脏不好,劝总理也不要去。江青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去?’”
对我的这段文字,舒云略加修饰,改为:“林彪气的发抖说:一个领袖这样不争气,干这种……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就不去,也没有本事处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是他自找的,我是个军人,不能跟着他去丢那个丑。你(指叶群)也不要去。总理心脏不好,每天累成那样,劝总理也不要去。现在国家这么乱,有那么多大问题需要总理来处理。主席在那里为了出风头,胡来,弄得中央领导只顾忙他个人的事去了,弄得党不党、国不国了!”
“叶群在旁边一直小声劝他(林彪)说,你小声点呀,这些话要是被窃听了,不得了呀。”
再如:我的文章中,把武汉空军政委萧前,误记为空降15军参谋长。舒云照抄,也跟着我错。
这些窃取或改装的语句,在“信”中随处可拾。
更令我啼笑皆非的是,舒云连我的观点和发挥——包括我已经抛弃的错误,也抄了上去。
如:当年毛不愿离开武汉是非之地,是他正迷恋一个伺候他的女服务员。这是汪东兴对邱会作亲口所说。对这个说法,我当时一方面相信这是事实,但一方面在文章的最后给毛泽东的私生活贴了金,舒云也原文照抄并添加了内容。
我的原文是:
林立果说:主席在武汉演这场戏,整陈再道,不是整陈再道一个人,而是为了做给军队看的。那么多群众互相残杀,死于非命,地方那么多老干部和陈再道等军队老干部被斗得那么惨,家破人亡。他还在寻欢作乐!这太重色轻国了!与幽王无故点烽火有什么区别?!总理、首长(林彪)和军队把他救护出武汉,他不放心,也可能不好意思回北京,却去了上海,住在最高级别墅里,由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他们陪着。可是他一天也离不开……,就叫汪东兴用专机把刘某某等人立即送到上海,藏在一个小楼里,怕江青知道,弄得江腾蛟、余立金很为难。他把好心好意保证他安全的陈再道弄到北京斗得那么惨,他疑心太重了!他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任何不同意见,除了江青和几个“秀才”,他谁也不相信。 这件事在许多人的心里并非什么秘密。提起这件事,(以上楷体字部分为舒云添加)不禁想起法国历史学家圣博甫和鲁迅的话。 圣博甫说: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形成,往往由于“许多细小的暧昧的不可捉摸的原因”。他举例说:“假如古代埃及女皇克留帕拉特拉的鼻子生得矮一点”,“历史的进程也许会成为完全另一种样子。”
情林彪的的晒半小时的太阳),鲁迅在《阿金》一文中说:“我一向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那些古话。……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周邻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
改革开放之初,虽然社会舆论已开始批毛,毛的光环仍在我这个老军人的心目中挥之不去。毛的生活作风不检点, 我总认为是小节,依然是用传统观念把被迫和毛上床的女孩子看成了“祸水”,借用了女皇和娘姨两个典故,给“伟大领袖”盖了块遮羞布。
我从后来的多年采访中获知,毛泽东是帝王心态,是他祸女人,不是女人祸国。玩弄女性在他是一桩小事,根本不会影响他的文革大业和个人行止。我一直在想撕开毛的这块丑陋的面纱,没来得及动手,就给舒云剽去当成宝用了。
舒云出了书,已感知自己的弄假成不了真,又让《新史记》刊登了《给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黄火青的信》的片断,用的标题却是《我听说的“720”事件》。她在这篇文章末尾,特意新添加了几句掩耳盗铃的“声明”:
“关于此事,均听他人所说,且记忆有限,以核实为准。”
还核实什么?一份本来完整的、已成为史料的信,给舒云大胆妄为地以自己的水平改来改去, 已经损害了当事人的信誉,又以道听途说来推卸责任,这不是在忽悠读者么?
我把对《林豆豆口述》的读后感告诉豆豆。豆豆抱怨说,人是你推荐来的,舒云还说她的材料是复制你的。——这更是让我有苦难言。
舒云确实是我引领她见豆豆,开始采写9.13事件的,我还给她介绍过我的研究9.13事件所得,提供有关书籍、资料,安排她接触多位当事人。这些年她四出走访,出了几本关于林的著述,平心而论,她对林的研究是勤奋的,是有一定贡献的。
但是,且不论她别的著述有多少问题,仅以本书而言,对当事人,对读者,对历史,都是极不严肃,极不负责任的。这种经过“润色”的“史实”,难道真能做到“天知地知人不知”?即使是在境外发表,就不会有人来“找茬”?其实,早有人关注她在书中做的手脚,文革学者余汝信在电话里对我说:“舒云写的林彪,是写《三国志》呢,还是写《三国演义》?”她急功近利、弄虚造假,竟然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程度。我真为她感到愧疚!
关注9.13事件的读者,都希望听到已是老年的豆豆在自己的口述中,披露她所了解的历史真相,甚至有深刻的反思。很遗憾,舒云急于沽名,不严肃出书,歪曲了历史应有的真实,也欺骗了读者质朴的感情。要知道,当今的读者已走出思想的牢笼,成百上千研究文革史的学者,不再受党文化的禁锢,泡沫般的历史在他们眼里被视为垃圾,更不会听任像舒云这类“专家”的忽悠。
林豆豆四十二年前给黄火青的信,早己存进有关档案库,要是有朝一日翻出原信,两相对照,岂非遗笑后人?
林彪问题的研究,是严肃的历史课题,涉及到文革史、军史、党史、国史乃至国际共运史,有大量的深刻的经验教训值得认真总结、反思。它固然与林彪本人及有关当事人、亲属的名誉待遇分不开,却绝不仅限于此。因此,对待挖掘、搜集、整理史料这一最基本的工作,就特别需要严谨、负责的态度(且不论功力),谨慎尚唯恐差讹,岂能伪造史料平添困扰?更何况,这一领域的研究还面临当局干扰、档案不开放、研究者稀缺、研究成果难以面世、当事人知情人纷纷亡故的困境。我只能祈望有志学者上穷碧落下黄泉,孜孜以求,写出一个真实的林彪来。
我是较早介入林彪事件研究的人,采访过近百人,磨难备尝。我把我采写的经历和遭遇,理出几段文字来,以使公众略知其中曲折。
为林彪立传,初见“监护”中的林豆豆
那是1986年春,解放军出版社《星火燎原》编辑部约我撰写林彪传。虽说已进入改革开放时期,邓小平的“四个坚持”,依然是我们头顶上的紧箍咒,要写一个已定性为“叛党叛国、谋害毛泽东主席的元凶”,我笔触的尺度怎么把握?编辑部主任王长龙给我消除疑虑,说他们编辑部准备为元帅立传,不能没有林彪,林彪是个特殊人物,写他的书,目前只能作内部读物,出版计划已得到总政宣传部的批准,请我出山,考虑到我是老编辑,会把握好政治是非的关口。王拍胸脯:“你放宽心地上马,要有事,先打我王长龙的屁股。”
我和王长龙是老相识,他热情地举荐,又有官方的支持,政治上似乎已开始解冻,写作也有了自由度,可要表现一个真实又敏感的人物,仍旧会触动我党我军宣传口的阶级斗争导火索。在受领任务时, 我不无顾忌地向王表示:“我绝不会给您惹事生非,遇到麻烦我就得甩手。”
我早知道林彪女儿林立衡(豆豆)发配在河南郑州。前些年,一位河南作家对我说过,他的一位亲戚在郑州汽车制造厂一分厂工作,和豆豆在一个办公室,还桌对桌。有了这一难得的关系,我先去了郑州。
汽车厂是纪登奎抓的点,造反派当家,豆豆在汽车厂虽担任革委会副主任,因是特殊人物,一直受到公安部门的监控。我想起有个战友在郑州市公安局当副局长,就上门找他。正巧,他分管监控全市的地富反坏右,豆豆就是他掌控的重点人物。他告诉我,豆豆属中央监控对象,到郑州落户后,省公安厅对她的“安全”有严格约束,她的日常行动,由汽车厂革委会指派得力的专人给予“保护”,不经允许不得离厂,经批准的外出也必须有人随从。
这位战友给我讲了两个关于豆豆的笑话。豆豆进厂不久,全国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郑州市在体育场召开批判大会,点名要豆豆参加。那天, 会议主持人宣布到会省市革委会领导人名单之后,为了增大讨伐邓小平的声势,又提高了嗓门宣布说:“到会的还有林彪女儿林豆豆!”这下像炸了窝,都伸头四望,发现观众席中有个女军人,误认是林豆豆,纷纷离座围过去看稀罕, 会场顿时乱成一锅粥……从此,汽车厂成了风景点,天天来一大群人守候在厂门口,等着一睹豆豆的尊容。再一件事是豆豆安家时,工人给她搬运一只木箱,发现很沉,是两人抬的,很快就有传说是一箱黄金,林彪留下的遗产。经派人查实,是豆豆的一箱书。
战友还告诉我,近些年,省市公安厅对豆豆的监控已有很大的松动,但豆豆深知自己还在大软禁中生存生活,除了上班下班,一般都闭门不出,偶尔到食堂打打饭菜,从不与外人接触。战友对我很通融,要我以总政名义向厂方提出是来向豆豆访谈9.13事件的,让厂方向他作出请示报告。他当然会高抬贵手。
我依照他提议的公事公办的组织程序见到了豆豆。当时她患皮肤过敏症住在省中医院。初见她,真是像林彪基因的遗传,体形纤小瘦弱,身着一件天蓝间白花的对襟短衫,俨如一家庭主妇,憔悴的脸庞,仿佛刻记了她15年的悲情岁月。
经验告诉我,只追求律师一样的效应,为林彪去做无罪辩护,访谈只能走进死胡同。我决定让她走出医院,逛大街,见她结识的新老朋友,松动了她封闭的精神。逐渐地,她像老朋友一样,开襟见怀地谈起她的家事、境遇和她不幸的沦落……
听豆豆讲述三年磨难
豆豆给我讲述了以下故事——
9月13日林彪从北戴河出走后,惊动了世界,举报这一事件的豆豆和她的未婚夫张清林,被召回北京玉泉山接受秘密问讯。审问人是谢静宜,她带来毛的安抚信:
豆豆:
不要伤心。你们家分两派,我在一个月前就听说了。好好注意身体。
毛泽东
1 0月6日 谢静宜开出一张要豆豆交待的问题的清单,内容有:9.13事件的经过;林彪手令怎么来的;《五七一工程纪要》的幕后;林彪和刘少奇、邓小平等人的关系……特别要追查9月12日晚上叶群和周恩来通话的内容,这是毛最担心的——自己的卧榻旁,是不是还睡有“中国的赫鲁晓夫”。 豆豆只回答了一条:林彪是被叶群、林立果诓骗上飞机的。 谢静宜认为豆豆是在舍车保帅,她凛然对豆豆说:“你要放明白,毛主席派我来不是来听你宣传的,你交待好了,还能给你保留《空军报》副总编辑的位置。” 谢要豆豆不要再冥顽不化,和家人划清界线,揭批林彪的阴谋,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再立新功。 谢是毛泽东身边了解外界的一只眼,她很熟悉空军在文革中内部派系的争斗。她的丈夫苏延勋,原是空军的机要局长,因反对老司令刘亚楼已“靠边站”。毛请他吃饭,安抚他,要他继续留在空军:“看看他们会对你怎么办!”苏把搜集来的“小舰队”的“异常活动”都通过自己的夫人报给了毛,这些信息在毛林之争中(特别是毛南巡前后)起了特殊作用。 豆豆坚持不改自己的说法,谢静宜口含天宪也难以应对豆豆的不屈。唯一能惩治她的,就是下令撤销她和张清林六菜一汤的优待,一日三餐送来战士食堂的大锅饭菜。 豆豆也写出不少交待,在谢静宜看来却都是在避重就轻,都不是毛泽东所要的。其中,有林讲毛林关系时对毛不利的言词,谢静宜看了大为光火:“这是放毒,把这些告诉群众是在犯罪!” 她要完成钦命,不得不天天来施压,争吵。谢看到久拖难有成果,想出新招——软化张清林。把他们分开,各住一座楼。谢静宜要张清林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跟她合作,她对张清林说:“为党立功,交待出了成绩,毛主席高兴了,会见你的。” 三人苦争苦斗了半年,张清林被迫起草了一份交待,谢静宜修改后交豆豆重抄,送给了毛泽东过目。 1972年8月26日晚上,周恩来带领李德生、纪登奎在人大会堂接见豆豆。那次还有总政副主任田维新,副总参谋长张才千,中央警卫团政委杨德中在座,谢静宜做记录。 周恩来开场说得很亲和:“主席要我和你们两人谈谈,我拖了几个月,今天我代表主席来见你们。”接着,周批评豆豆:“听说你们和谢静宜同志吵架了?谢静宜同志是代表毛主席,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周问询豆豆9.12晚上一些情况后,转入正题:“豆豆,你在北戴河向我报告,林彪的出逃,都是老虎搞的。他是副统帅,谁还能命令他?老虎在9.13前我还见过……” 周恩来呈你们俩恩来开场说的席各住豆豆不放过这一机遇,向周恩来陈述林彪是怎么被骗出走的,没说几句,周拉下脸来开始指责豆豆:“你林立衡的思想作风,完全是你林家的那一套!”纪奎奎也训斥她:“林立衡,你不要自认为是很清白的!” 周对豆豆的执迷不悟很不满,要领导专案的李德生继续管束豆豆。李说:“我要出国。”周当即宣布,由他亲自管理豆豆,并要豆豆回空军去接触群众,接受再教育。 豆豆回到空军,空军派出著名女飞行员诸惠芬等三人来轮番“帮助”。郭玉峰和公安部副部长李震三天两头来查案情。豆豆在高压下精神崩溃了,服用了一把安眠药,经301医院抢救后,交回空军报社隔离审查。
豆豆被视为林彪留下的“钉子”,由空军报社组织人大会批,小会斗。为防止再自杀,把她关进一间只有8平米的房间,派专人日夜监守。窗户用报纸糊死,房间内昼夜开着灯,不准挂蚊账,她身上给蚊子咬得遍身是肿块,看守人每天端来一盆稀释的敌敌畏泼洒在地面上。屋内空气污染,又数月不见阳光(看守人在墙上挖了个小洞,每天让她伸出手臂晒半小时的太阳),牙掉了6颗,头发掉了一半,体重剩下70多斤。在自己生命存亡关头,她向毛泽东写出求救信。
1974年7月31日,空军政委高厚良向监禁中的豆豆传达最高指示:解除对林立衡的监护,允许她同张清林往来,他们与死党有区别。
经政治局讨论,决定豆豆下放到农场劳动锻炼。
8月初,豆豆和张清林一起来到黄河滩上,这里是空降15军43师的农场。豆豆改名叫张萍。
最初安排豆豆的劳动是给果树打农药,农药引起她皮肤过敏,浑身红肿搔痒,后改为牵牛种地,她使唤不了牛,又让她锄草,喂猪,做酒。干过多种农活。空降15军政委张纯清来看望她,同情她的处境,要她给毛泽东写信申诉。豆豆说,我不会再写信了,我会活着,我活着历史也活着。
1975年10月5日,中央组织部和空军干部部派人来农场,向豆豆宣布邓小平的指示:恢复组织生活,恢复真名,按干部待遇安排到地方工作。
豆豆提出回北京的请求被拒绝,只能去人生地不熟的郑州。
走访近百知情人,艰辛备尝,还招来横祸
豆豆做过编辑、记者,现在换了位,她懂得如何应对我。最初几天的交谈,我提示,她叙说。我急切地想从她口中知道,林彪的出走是主动或是被动?多年来,社会对林的晚节褒貶不一,生发出许多的小道传闻。豆豆虽有个人刻骨铭心的沉痛记忆,却无法作出对这一关键史实的确切说明。
一个月的访谈,虽然对林豆豆的个人遭遇有了了解,我想要得到的关于林彪的情况却收获甚少——不是豆豆不想谈,是她谈不出来。她虽生活在优渥的帅府,但这里处处都是政治藩篱,她受阅历和学识所限,无法深入父亲胸怀中的另一个世界,特别是那些叱咤风云的军事斗争和残酷又阴暗的政治博弈。
我决定扩展访谈范围。回到北京,我甩开两手开始拉网式地采访林的方方面面。先找到前东北野战军司令部的一些老人,战争年代,他们和林朝夕相处,现在都退休在家,如副总谋长阎仲川, 总参作战部长苏静,某国防工程负责人蒲锡文,上海市委副书记陈沂等。林的老秘书中,我拜访了潜艇工程基地主任夏桐,卫生部副部长谭云鹤,以及部分建国后林办的工作人员。我还走访了8341的警卫人员、专案组、“小舰队”和其他知情人等。更高层的有林的老部下萧克,耿飚,任思忠 (广州军区政委),专案领导人李德生。
我还想走访9.13事件中被称为“四大金刚”的黄吴李邱,他们经受过特别法庭的审讯,也许会从愤懑的胸中吐露出些真情。可他们都不在北京,军事法院把他们交给军区看管,黄永胜在青岛,吴法宪在济南,李作鹏在太原,邱会作在西安。我决定先去见李作鹏。李在东野是林身边的作战处长,东北战场他是最知情的人。李作鹏可能是急于要摆脱自己背负的沉重枷锁,得知我要见他,就给公安部写了封揭发信,说我到太原向他了解林彪的历史,是筹谋为林彪翻案。此信转到了总政,总政怕“火烧阎王殿”,不去清理批准出书的宣传部,反来抓我一个编辑当祭品,责令我停止对林的一切采访活动,要我保持晚节,并写出书面检讨。
这突如其来的橫祸加身,我像是狠狠地挨了一闷棍!我向找我谈话的领导人表明:我出师有名,是解放军出版社聘请的,组织出版这部书,有你们宣传部的批示,我没有过错,更不承担任何责任,绝不会给总政写出一个字的检讨。
最终,由《星火燎原》编辑部担当了责任,写出了书面检讨。事后,王长龙忧愤地对我说: “我们生存在总政的屋檐下,只能低个头。”
我的一支秃笔却给封了,采访笔记也锁进了箱底。很快,就给我下达了退休命令。
还原真实的林彪,路漫漫其修远
1990年代初,我走进了《炎黄春秋》编辑部,被聘为副主编。在编委会中,有不少是从旧意识形态营垒中冲杀出来的老革命,他们谆谆地教化我,要我摒除党文化,远离“立场观点”的偏见,用刘知己的“不掩恶”、“不虚美”的理念重新审视我们这支“王者之师”。
老革命们解放了的史观,燃起我重写林彪的热情。我的一位邻居曾是审理“林彪反革命集团”专案的材料组成员,是他把全军批判揭发林彪的材料编辑整理成十大捆,存入西山军委档案馆。这是难得的“宝藏”,我试图走进档案馆查阅,可惜那里已高挂杨尚昆等“五人小组”的禁牌:关于林彪的一切资料不得解密。
我不甘心碰壁,用了几年功夫,通过搜集知情人的眼见耳闻, 获取了大量可信的史实,证明林彪在9.13事件中是无罪的。林彪在我心目中已不再是一个十恶不赦谋害毛泽东的罪魁祸首;“林彪反党集团”根本不存在;“小舰队”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却是闪亮生辉,林立果等一帮仁人志士壮志未酬,值得讴歌。
我由此猛然醒悟到,执笔写众望所属又关卡森严的大部头,首先得把推进粪坑里的“死魂灵”扒拉出来冲刷,还原林彪真人的模样。这对我来说,是一项要去翻越历史穷山恶水的艰巨工程。
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能力去作为,我只能把走访萧克、耿飚、李德生等熟知林彪的高层领导人的言论,逐字逐句地记录在案,也原汁原味录下林彪身边的参谋、秘书等工作人员对林的记忆。这些可贵的资料,我都没有公开,仍旧在做缜密的研究,考证它的原委,琢磨它的真实性。多年的编辑经验告诉我,在政治环境浑浊的当下,若要把历史的真相面世,官方肯定会来兴师问罪;若所述史实稍有偏差,读者更不会饶恕你。
我还看到,被扭曲的9.13事件要回归真相,最大的困难,是中共中央向全党发出定性林彪“叛党叛国”的1971年57号文件,印发全党数落林种种“罪行”的三批材料,以及持续数年之久的“批林批孔”,这些发动亿万军民参与的大批判运动已“深入人心”,在我们这个思想一统的“共和国”,要转变被颠倒了的舆论,非我单枪匹马所能做到,唯一的办法是鼓动有识之士参与拾柴,只有熊熊的大火才有可能照亮历史的本来面目。
这些年来,研究林彪的人越来越多。凡是有志者找上门,我是来者不拒,都诚心接待,告之他们我的所得,提供资料,安排介绍对当事人的采访。他们中大多是国内外读者十分信赖的。其中值得我推崇的,一位是澳大利亚华裔学者孙万国,他的《古有窦娥,今有林彪》较真实地反映了9.13事件始末;另一位是美籍学者丁凯文,经他多年搜集汇编的《重审林彪罪案》,集纳了国内外知名学者对林彪事件提出的质疑和评述,引起世界舆论的强烈反响;还有一位是从未谋面的美籍华人司马清扬,他是化学博士,用业余时间从大量史料中研读梳理中共人物,和丁凯文合作写出《找寻真实的林彪》,又独立著述了《周恩来与林彪的终极对比》,他的分析是深入的,公正的,能独到真实地握住林彪的政治品貌。在众多记叙林彪的著述中,我认为他的书令人折服。
再一个是中新社老记者高瑜。她是最早向国内外介绍9.13事件和林豆豆落难情形的。2011年9月初,我们在北京郊区召开了9.13事件40周年反思纪念会,邀请当事人和家属26人,专家学者18人,畅谈了9.13事件的发生、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变故,以及今天的认识。我请高瑜来主持会议,并写了报道。全世界5300家网站转载,在国内外引起很大反响。
与这些真诚的、有责任感的学者相比,舒云走的却是另一条路。舒云走近林彪,热情有余,严谨不足。她是半路出家的,没经过严格的学术训练,不具有史家的严谨,最初出现的错误,我是谅解的。她本应接受教训,敬畏历史,在自己前进的路上做出更为艰苦的探索,花大气力从大量的口述中获取真实而有价值的史料,不料却名利心切,在书中添枝加叶地编造情节,又窃走我写成的资料加以滥用,失去了学者应有的人品和操守,玷污了史学研究真诚的风气。这种做法让人不齿。
我写这篇短文的目的是告诫她,摆正自己的态度,走正道,为探索历史真相脚踏实地地前行。
摘自《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