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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歷史學家魏斐德遺孀梁禾博士一席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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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11 22: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新史記》記者 高伐林

對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1937-2006)這個名字,中國人不算陌生了,史學界人士更熟悉了這位已故柏克萊加州大學哈斯講座教授、東亞研究所所長。他不僅是美國當代最著名的歷史學家之一,曾任美國社會科學理事會主席、美國歷史家協會主席;而且也是中美文化交流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學術成就主要是研究中國史——從明朝及清朝開國歷史,毛澤東思想,戴笠和國民黨特工,到上海史。近年來,隨著中國大陸出版魏斐德一部部專著,人們也慢慢熟悉了他晚年的伴侶、他的助手兼部分作品的中譯者梁禾。

2012年4月5日,《新史記》記者通過電話專訪居住在加州的梁禾博士。

梁禾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大學,而後赴美留學獲意大利文學博士,在美國諸大學執教十多年,並長期從事意大利文和英文經典著作的翻譯和文學評論。魏斐德逝世後,她整理、翻譯其遺著,是中英文版《講述中國歷史》和《紅星照耀上海城》的主編。

與其說是對梁禾專訪,不如說是聽梁禾闡發。《新史記》記者提前準備了一個採訪提綱,用電子郵件發給梁禾,但在電話交談中,快人快語的梁禾無須記者提問來開啓思路,無數感受,仿佛決堤洪水,滔滔奔湧。


魏斐德著、梁禾譯《紅星照耀上海城》(明鏡出版社)


原來歷史可以敘述得這麼引人入勝

首先我得說,我是文學人,卻不是史學工作者,只是跟著先生,一點一點地學到許多,對歷史敘述也有了感覺。

敘述一個憑空想象的故事,與歷史也就是“一線之隔”,這個“一線”,就是posibility(可能性)。小說寫出一種可能性,歷史就是可能性變成了現實。但是如何客觀地將史實敘述出來,很需要功夫——一線之隔的小說那一邊可以有充分的想象空間,歷史這一邊就有很多約束。

我本來對文學感興趣,進入歷史之後,歷史書讓我感到了份量和魅力。精彩的歷史敘述讓人們身臨其境,通過對巨細情節的拿捏,可把遙遠的故事帶到我們今天的生活之中,而這個敘事本身應該能向人闡明為什麼要瞭解、要關注那一段過去歲月。這是我跟著先生——包括在他身後——學到的一點心得:歷史敘述的奧秘何在。

斐德非常有熱忱(passion),他認為熱忱是人生的一種最寶貴的資源。但作為歷史學家,光有熱忱還不夠,還得有想象和判斷力,能具有置身於自己所研究的歷史場景之中的直感,才能在筆下展現久遠的往昔。他講述元朝入侵中原,他寫康熙皇帝射箭膂力如何驚人,如何一定要出去騎馬,詳細描繪拉弓的力度,射箭的準確,馬如何強壯,人如何勇猛……想象力的來源,就是他對日常生活細節的興趣。他喜歡中國歷史,也喜歡中國人,體會到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溢於言表,謙卑的表象下很有深度,需要去挖掘——熱忱和想象,是史學家的要素。

很多史學界學者說,跟著魏教授才明白:原來歷史可以敘述得這麼引人入勝!我讀中學時老師一講歷史,我的腦子就不轉了——不是皇帝就是朝代,春秋戰國、焚書坑儒……跟我有什麽關係?記那些東西幹嘛?歷史對我來說,就是一堆僵死數據的羅列、或者博物館的刻板解說。歷史是我當時學得最差的一門課。

他忙他的歷史,我讀我的文學

我後來陶醉在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繪畫和音樂和論文裏,那些論文都寫得很美,對人性有很深洞察,絕不像中國那些八股。與斐德結婚之後,他忙他的歷史,我讀我的文學。後來跟他參加一些活動,在他引導下認識了一大批中國歷史學者和西方研究中國的學者。他寫了東西,會給我看,聊這些話題,一點一點將我吸引進去。

我與他認識,是在美國北卡一個國家人文中心(National Humanity Center),這個機構每年資助一些學者到這裏交流和研究。1990年時,我先生——那時還不是我的先生——受邀在那兒寫出了“上海三部曲”的第一部《上海警察》。我那時在位於北卡的杜克大學和北卡大學(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e at Chapel Hill)兩邊同時當講師,一邊還在寫在的博士論文,日程緊張得要命。個人生活壓縮到零……那時美國東岸研究中國的學者不多,魏斐德從加州來到這邊,中心讓我也參加接待。我開頭沒同意,哪抽得出空兒啊。可他們不停打來電話堅持要我去,我只好去了。一進門,看見正坐在沙發上的斐德,一下就打動了我,可以說一見鍾情吧,儘管那時我有歸屬,有很愛我的丈夫。

魏斐德與東岸學者很不同,那些教授等級森嚴,打著領帶,褲縫筆挺,他穿著很隨意,一看就是充滿活力那種類型。我那時靠意大利語在學術圈生存,英文還在學,但他特別能理解我和另一個中國人的窘迫,也不管周圍很多大教授,馬上就來照顧“弱勢群體”,跟我們講起中文——北京話。他的中文,先在美國的語言中心學了一點,然後到台灣待了四年,在那裏做研究,領導斯坦福大學在台灣的語言中心,自己請了一位愛新覺羅家族的親屬、1949年之後流落到台灣的孫老師給他上中文課。他的國語發音比你我還標準,字正腔圓,一見中國人開口是這麽個味兒:“您怎麼樣啊?”起初他學了文言文,馬上就用,到布店裏就說:“吾欲買帛。”(笑)


魏斐德、梁禾夫婦


他從哈佛畢業之後就到了法國政治學院拿到碩士。冷戰時期中美是敵對的,斐德認為,政治上的敵對,很多情況之下都是因為不瞭解。究竟是不是敵人?如何化解敵意?第一步是要去瞭解,這是知識群體首要的責任。他說,對太平洋彼岸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家,敵對了半天,我們得先搞清楚啊。後來像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衝突,幾次試圖和解都失敗,他也說,可惜到了晚年,要是還年輕,我就去學阿拉伯文,把穆斯林文化搞清楚。

當年中國不允許美國人進去,他就從歷史開始:掌握他們的語言,看他們怎麼敘述自己的故事。他在法國不覺得有挑戰,他的法文說得跟法國人一樣好;他覺得還是學中文好,更有挑戰,更新鮮,別人也不會將他當中國人,長著一張西方面孔麼。

他最大的洋相是那次接待鄧小平,握手時想說“久仰久仰”,一不小心,說成“醬油醬油”了!鄧小平看著他,他想,壞了,這兩個詞又搞混了,趕快說“久仰”,鄧小平才釋然。

七十年代初,他出版《中華帝國的衰落》,經久不衰,到現在還是美國和西方大學的教材,中文版最近又出版了簡體和繁體字版;關於中國當代,寫過論文總有幾百篇吧。他的五部書:“上海三部曲”,《間諜王——戴笠和國民黨特工》,還寫過《歷史與意志——毛澤東思想的哲學透視》,涉及了三個政權。他說,中國上個世紀經歷過三次革命,建立三個政權:1911年推翻滿清之後袁世凱領導的共和國,1927年蔣介石與中共決裂之後領導的民國,1949年中共建立的新政權。斐德認為,政權的形成和解構、維持和崩潰,有很多方面值得探究,蔣介石的首都是在南京,但是經濟基礎是在國際性大都市上海。蔣管理統治的秘訣,體現在這裏。推翻政權,奪取政權,相對來說還比較容易,但是要維持政權,是更大的考驗。從這個意義上講,警察的作用就很重要了。

《上海警察》敘述的是1927年到1937年;第二部《上海歹土》雖然短,寫的是一個最複雜的汪精衛時期。“歹土”指的滬西一帶,當初很荒涼混亂,這裏有傀儡政府,李士群的“76號”,有國民黨和中共地下黨,政治暗殺十分血腥。警察如何在其中運作?



警察管治安,還管思想

你問到新舊時代警察的異同。汪精衛的警察與國民黨時期不同,因為那時有多種政治力量;共產黨的警察厲害在哪兒?除了全面地繼承了日本人的保甲制和警察職能,表現在警察與居委會的密切結合。戶籍警與戶口制比日本人統治還嚴謹,最有效地控制了人口流動。“小腳偵緝隊”也非常厲害,全方位地觀察所有市民家裏一舉一動。將張家長李家短都制度化了。他們匯報給誰?給警察。警察又被政治化了,不單是執行法律、維持治安,而是要控制思想,這與過去國民黨時期就很不同了。在過去、在其它國家,來了客人,是什麼政治觀點,與警察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在中共治下,警察要管你的思想,還要管你的客人的思想。

在今天,這種控制更加強了。警察的搜查、監控、盤查更任意化,還延伸到網絡空間。

我們跟大陸合作很長時間了,幾本書都在中國大陸出版過,但他們都有刪節。刪節什麼呢?我先生是很嚴謹的學者,他敘述了中共改造警察、治理上海的成功之後,提出代價問題——取得任何成功,都要花代價。過去中共在上海潛伏、策反,當奪得上海之後,毛澤東猜度國民黨一定也這麼幹,潛伏、破壞,甚至滲透到我們高層。大軍進城時,地下黨起了很大作用,革命成功了,毛澤東不需要這些人了,白區地下黨人,就一個個被革命吞噬了、排除了。其中就有潘漢年。潘漢年領導了對國民黨警察的瓦解、策反,接管上海才如此平穩;但他的下場那麽慘!
有意思的是,他完成反映最複雜的汪精衛時期的《上海歹土》這部書,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中國朝野對汪精衛有固定的看法:大漢奸,傀儡政府頭兒。但斐德憑著歷史學家的敏感,為汪精衛留下了一個重新定位和詮釋的空間:假若歷史資料全部公開,他並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漢奸。

這是斐德的睿智,他寫到汪精衛,認為不那麼簡單,“漢奸”是打引號的。汪的特務頭子李士群怎麼會定期向潘漢年、向中共通報情況?每當日本人要到江蘇一帶清剿,李士群就會通知中共安全轉移。這是一種有組織的合作,不是潘漢年的個人魅力、搞好私人關係能解釋的。斐德有自己的解讀,不過,除非尋找到史料來證實,他不會說。他對汪精衛政權與中共、與潘漢年的關係很感興趣,可惜他沒做完。

斐德不做small talk,他關注宏大敍事,對比國民黨和中共政權:國民黨蔣介石那些人多是受過高等教育、留學外國,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理念的召喚,有精忠報國的精神,共產黨與國民黨是難兄難弟,連口號都一樣,但為什麼幾次國共合作,都崩了?他一直苦苦追尋答案。

魏斐德寫上海的第三部《紅星照耀上海城》的過程中,發生了“911”,隨後布什打響了伊拉克戰爭。美國軍隊很快打下了巴格達,但我們都看到了,真正的挑戰是打下之後怎麼辦?中國的1949年,是兩個政治勢力更複雜的博弈。上海市民雖然擁護共產黨,但是這個城市畢竟在國民黨手裏管治了那麼多年。政權交替基本順利,斐德非常關注,怎麼做到的?農村包圍城市,最後怎麼征服城市?他認為,不亞於農村包圍城市重要性的,就是城市的地下工作,是周恩來、潘漢年他們領導的滲透和策反。

中共滲透之成功,間諜之無孔不入,策反對象之廣泛,級別之高……是世間政治對壘中很少見的。湯恩伯的機要秘書,竟然是周恩來的親信;楊度是袁世凱的幕僚、杜月笙的座上客,居然會是共產黨人;我還看到材料,呂正操去世前向中央報告:張學良早就加入中共……
多少政權在崩潰時,不甘心新政權來接管,就全炸了燒了,留下一片廢墟。可上海沒有這樣。若中共沒有打入警察內部,潛伏多少年,不斷地瞭解內情、進行宣傳、策反,做好鋪墊,怎能在解放關頭,一舉接管全部警察?

中共出奇制勝的一招,就是控制警察。到後來,對軍警控制運用得非常專業化,成為維持政權的關鍵。斐德從這裏看到的,正是政權的維持、鞏固、崩壞的折射。

在寫“上海三部曲”的過程當中,他寫了戴笠和國民黨特工。斐德的一個學生及後來的柏克同事,來自台灣政治人物家庭。她為他打開了一些門窗,他可以查閱別人看不到的台灣部分機要材料。去年辛亥百年,台灣當局公佈了軍統全部檔案,人們發現,全世界寫戴笠的書和文章那麽多,唯獨魏斐德的這本經得起檔案的驗證。魏斐德關注潘漢年是早年埋下的種籽。八十年代,他曾經被醞釀提名當美國駐華大使,後來因為共和黨和民主黨的黨派之爭,他最後覺得還是當學者更好。他在美國駐北京大使館籌建文化處,又被北大周培源校長親自請去,成了北大第一個教中國歷史的外國教授。他興奮得很,騎著自行車在北京大街小巷游逛,天冷了,他跟北京老百姓一樣,戴上大口罩,穿上厚厚幾層棉毛褲……他瞭解到大量文化習俗的細節——歷史是要靠細節來支撐的。

那時他的前妻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做外籍專家,正寫一部關於中國知識分子的傳記。北外的助教小馬來當翻譯,小馬的父親是潘漢年手下的特工,在秦城監獄關押很久,剛剛放出來。小馬跟斐德講起家世,斐德覺得這很有挖頭:在政治鬥爭中殺對方的奸細是最狠的,當奸細也最危險,結果他們沒有倒在國民黨刀下,卻被自己這一方整得這麼慘。他從小馬的父親一步一步追索到潘漢年大案——斐德在北京關係也很多,跟方毅、章含之是好朋友,但大家談到潘漢年,都談虎色變,想看中組部的文件也看不著。越不讓看,就越要看。歷史學家最痛苦的就是檔案被封存不讓人看。他多方呼籲,又給檔案館長、給有關領導寫信,又在會上講會下講,促使中共開放資料。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胡同,讓魏斐德流連忘返。

他也從美國這方面找材料。他當年的發小、同學,有的是美國蘇聯問題專家,斐德通過他們,獲得了克格勃的潘漢年、陳雲當年與共產國際聯繫的資料。後來我們還計劃到莫斯科去查檔案,但是葉利欽時代控制得很嚴,簽證特別複雜。到了普京時代,才發現這些資料很值錢,也可以交換。他這時已經只能坐輪椅了,到那些古老城市並不方便。後來對方寄過來很多資料,可惜他沒有來得及寫完。

潘漢年三十年代中期長途繞道終於到達莫斯科,共產國際方面並不認識他,誰知道是什麼人派來的?要進行一系列interview。最後官方讓我們看到當年對潘漢年審查的那份筆錄,我難以描述內心的激動:我1956年出生時,故鄉的這位副市長已被抓走,誰也不知其下落,成為一個神秘甚至恐怖的疑團。突然我看到20多歲的潘漢年回答問題的筆跡!對方軟硬兼施要查他的底細,他則想方設法贏得對方信任,又不能泄露自己黨的機密。在回答中他體現了尊嚴和很高的素質。比如,對方問:你是負責黨內安全工作的,請解釋一下這個安全工作的職責範圍。潘漢年回答說:凡是與安全有關的,都屬於我的工作範圍。就這樣,他巧妙地避免了透露自己領導地下工作的任何情況。我心潮澎湃。

斐德對我說,你明白我們史學家為什麼要窮追不捨,到燈光昏暗的地下室、到空氣閉塞的閣樓翻找檔案了吧。當時沒有掃描儀,沒有複印機,全靠抄寫,或拍照。為什麼我們堅持下來?就是這些檔案所透露的歷史奧秘吸引著我們啊!
斐德很大氣,很貴族氣——我說的不是裝束,而是精神上。每個人跟他打交道,都感覺是跟一個不凡的人打交道。他的文字也有一種貴族氣,中西方讀者都能感覺到。這來源於他深廣的知識底蘊,超越學院政治和各種利益的境界,還有精神上的大氣與豪邁。他不理睬政治,不趨炎附勢,非常踏實地做學問,既然站到這個領域了,就一定要保持這個領域的高度。他不搞拉拉扯扯,裙帶呀、貓匿呀,他認爲搞這些,專業質量就成了犧牲品。

所謂“貴族”,與“精英”概念還不一樣。有一定知識和地位財富,就可以說是精英;但是貴族,是精神上的,氣質上的,是一種高貴與尊嚴。斐德治學和做人緊密結合。他有理想,有做人原則,有責任感,心懷英雄主義。沒有精神貴族,這個社會是不會提陞的。

1963年,他還在攻博士時,寫了篇小論文《一個歷史學家的肖像》,寫的是法國馬克?布勞克,布勞克對法國的深遠影響,不僅源於他本人對法國歷史的經典研究和培養了大批史學人才。1934年當布勞克終獲索邦大學經濟史講座教授席位,總算可以清靜地沈浸在專業生涯了,卻正如斐德告訴我們的:他作為榮譽軍團的騎兵出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1939年,他雖已是六個孩子的父親,卻志願上前線抵抗德國法西斯,又參加了法國地下抵抗運動,最後被捕,被害。布勞克的精神一直激勵著斐德,從年輕到年終。真誠熱愛史學的斐德堅定地認爲:史學家必須要有良知,而不能只將歷史看成一個飯碗。

他認為,如果你有某種特別條件、渠道,能看到一些難得史料,披露出來,這只是一個工匠。談得上大師,得有通過敘事闡釋歷史的功力。後現代派有些觀點認為,哪有什麼真實,真實都是人為的。但是維柯在《新科學》中說,歷史是能夠探索真實的,因為歷史是人們自身的創造出來的,是我們自己走過的路途。學術並非道德至上、道德唯一,但是不能沒有道德的評判和道德的堅守。

這種精神,在美國已經衰落,在中國就更匱乏了。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魏斐德。


羅曼蒂克的傻瓜

斐德是一個真誠、憨厚的孩子。我跟他說,要吵架一定要用中文吵,若用英文吵,他就佔優勢;一開口用中文吵呢,他字正腔圓,發出的是滿口溫和,我們就吵不下去了。

後現代的今天是不注重愛的時代,中國更每況愈下,30年改革之後,商品經濟壓擠下,愛變得越來越生疏、越稀缺。但是他自稱一輩子都是個羅曼蒂克的傻瓜,我跟他一樣,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為了愛情可以放棄一切既得利益,所以最終我們能走到一起。

剛才說,我們是一見鍾情,但我們當時各有羈絆,我那時有一個婚姻,且很溫馨,前夫非常優秀,非常愛我,他精通中英文,為我校譯……但我對他沒有那種chemistry,我老認為自己情商比較低,不會愛,可又沒什麼理由去打破婚姻。斐德雖已經離婚,是獨身,但他這樣有魅力的男人很招女人愛,也在很麻煩、痛苦、藕斷絲連的關係中掙扎。他從小就跟著父母到處旅行,他是作為少年才子,進哈佛時才16歲。他認為自己的人生基本完滿,而愛情是他生活中唯一塌陷的角落,但他認命。我見到斐德,覺得冥冥中等待的人就在眼前,可我又覺得兩人太懸殊了,他是學術大師,我連博士都還沒拿到,在全世界勢利的眼光看來,想必我看上的是他的權力、地位、名聲……我很怕輿論。

最後發生了一件事:斐德開刀出了醫療事故,他左腿一條神經被切斷了,他再也不能站立,只能坐輪椅。我為此焦慮痛苦,我的前夫看到就說:與其三個人痛苦不如兩個人幸福,你去吧,我來處理善後。

很偶然地,斐德與前夫見面了,我做了介紹,他們談了幾分鐘,分手之後,我坐進車,斐德沈默許久,說:你為我竟然放棄了這麼好的一個男人!你有這般愛我!前夫給斐德的震撼遠超我的想象。

因為斐德殘疾,我們的生活當然受到限制;在心理上卻是無邊無際的。我真不知道我有這麼大的能耐,而且這麽快樂,為他做所有的事我都願意。別人也對他說:你失去一條腿,卻得到了真的愛情。在一次學術年會上人們對斐德和我的新婚聚會祝賀,要斐德致辭,本來很會講話的人,卻泣不成聲。我只好接過話筒自我介紹:我不是學中文的,也不是他的學生,又拿自己開玩笑。沒想到人們熱烈鼓掌,排隊來跟我擁抱祝福……

斐德是個航海家,過去駕船的能力很強,他也有船,他不喜歡小港灣,喜歡到大海。他左腿不行了,我就要彌補,要讓他恢復旅行能力。好在他右腿開車沒問題。我們北到溫哥華,南到墨西哥邊境、聖地亞哥,在加州一號公路上,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茫茫大海和田園農舍……世界如此壯觀,時光如此美麗。

那時我就預感到他的生命不會太長,他自己也知道。看到我教書跑去跑來,就說:我們都不是很追求物質的人,如果你喜歡教書,那麼就去幹吧;但是你最喜歡做什麼?

我最喜歡寫作,最喜歡跟他在一起。而教書評職稱,就得忽略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我們的生活也受到很大限制,何苦呢。與他在一起的時間不是很多了,一天必須要當48小時來珍惜,我毅然辭掉了教職。自由了!我們到了斯德哥爾摩、里斯本……

許多人有愛的能力,但沒機會開發。而我潛在的愛被開掘了,我非常感激。可它又這麼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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