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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瑞:《文化大革命: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序
作者:林培瑞 文章来源:动向杂志
本书副题是“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这两个概念都很重要,各有各的价值,但关键处在那个小小的“和”字。“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恐怕得同时追求才行。一个国家或民族要是达到了集体意识,但记忆的内容是神话,不但常常无济於事,甚至对当代和後代都可能有危险。反之,要是记忆的内容是真实的,但只有个别的人私下能考虑和谈论,也根本不可能起到社会所需要的教导和痊愈作用。
“尊重历史”和“对历史负责”
2005年4月12日中国总理温家寳在印度新德里答记者问说:“只有尊重历史的国家,只有对历史负责任的国家,只有能赢得亚洲和世界的人民的信任的国家,才有资格在国际社会上担任更重要的责任。”温评论的是日本进不进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问题,但无意中说出了一个有广泛意义的基本道理。
近代历史上的例子不少。比如,後纳粹的德国应该算是反省得相当的彻底:道歉,赔偿,建博物馆,立纪念碑都有。在南非,“种族隔离法”以後的南非政府设立了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效果虽不能算十全十美,但是也算很可观。俄国和东欧的作家--帕斯捷尔纳克(Pasternak), 米沃什(Milosz), 索尔仁尼琴 (Solzhenitsyn), 哈维尔 (Havel),等等--都已经有力地探索了斯大林时期的噩梦过程和噩梦後果。日本虽有一部分顽固人士拒绝承认战争的罪恶,但毕竟政府首相口头上道过几次歉,国家宪法上也拒绝了核武器。(日本教科书也并不像中国政府所说的那样千篇一律掩盖日本的罪恶。课本的説法不一,但总的来说比掩盖大跃进,掩盖文革的中共课本客观。)美国奴隶制的黑暗历史时段一百多年以後,经过教育(包括教科书),电影,博物馆,和政府的具体措施,虽然不能说伤口全好了,但“真相”和 “集体意识”的问题还是达到了一些成果。
二十世纪的中国如何呢?毛时代中国的“非自然死亡率”比希特勒的德国和斯大林的苏联都多,最极端手段的残忍度不比日本人1937年在南京的差,对传统文化的摧毁不亚於波尔布特在柬埔寨的成绩。但中国的“集体意识”怎麽样呢?“真相”能露出多少呢?
毛泽东时代的分水岭性质
从大源大本的层面上看,我不认爲中国人忽略了毛时代的分水岭性质。随便翻看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文学作品,从梁启超到鲁迅,茅盾,老舍,巴金,一直到延安时期的赵树理等,十篇当中縂有九篇是“向前看”的作品。中国当前的问题虽然多,但我们可以挣扎,可以探索,应该进步。未来还是在前面!相比之下,总的来说,毛死以後的文学作品基本上是“向後看”的。我们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怎麽可能对彼此那麽残忍?从“伤痕”和“寻根”自然如此,连後来的余华,韩少功,残雪等的 “先锋怪诞”很难説跟毛时代的荒诞没有关系。可能是一种变形的表达法而已。
并且,对“真相”感兴趣显然不限於作家和知识分子。与二十世纪初孙中山所比喻的“一盘散沙” 的中国老百姓相比,今日的中国工人和农民对“权利”和“社会正义”的概念还是清楚得多,敏感得多了。
我不相信中国人不想回顾,或对历史真相不感兴趣。要是显得不认真回顾的话,问题的一大部分与政治压力有关。1978年邓小平鼓励了民主墙和“伤痕文学”,但不到两年之後就开始逆转了,要求中国人“向前看”,要求同胞假装说整个儿毛时代的灾难是四个人惹的,而毛还是“七分好”的。邓有“理论”,江有“重要思想”,胡有“和谐社会”的提法,但毛一直是七分正确,人爲地饿死至少两千万人一直还叫做“三年困难”,毛的屍体一直还躺在天安门广场上,不以爲然者受到警察的注意。所谓“注意”从“善意的规劝”出发,再不行就能发展到思想工作,隔离审查,劳改治疗等等。
毛泽东闯的祸像一个大逆向磁鉄扎沉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潮流里。不少人对它感兴趣,想研究它,解剖它,了解它的来龙去脉,免得同样的悲剧有重演的机会。但人们走到离这块大逆向磁鉄一定的距离之後,不知怎的,每次都得转向其他方向:或是停止在‘四人帮’的层面上,或往‘七分好,三分坏’走去,或写成荒诞语言处理。死不肯逆转的人,人身就得逆转,被驱逐出境,流亡到海外。
心理障碍需要时间的沉淀
无疑,中国人认真回顾文革,最大的障碍是共产党的干扰。但还有别的障碍。假如要是共产党一夜之间消失了,中国有了个自由民主的环境,也还会面临一个巨大的搜集材料和掌握材料的工作。中国的文革那麽复杂多端,中国那麽大,人口那麽多,八亿人有过八亿人的经验,即使信息自由流通的话,也不容易掌握,不容易总结,不容易分析和理解。
除此之外,回顾自己过去的疼痛或自己的错误,不管是个人还是国家,縂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种痛苦的事情一般需要一段时间的沉淀。希特勒浩劫刚刚结束的时候,很多人不敢写集中营。似乎有一种较原始的心理反映:“我不忍写那麽丑恶的事情”,甚至(虽然自己是受害者)“我感到羞耻,不肯揭露羞耻的事情。” 过了二十年德国人和犹太人就写得多一点了,但比较全面深刻地描写,即‘浩劫文学’的高潮,是等了五十年以後才出现的。中国写文革也自然面临这个问题。我记得九十年代中叶,郑义和北明刚刚从中国出来到普林斯顿定居,普大中国学社的朋友就郑义的“红色纪念碑”举行了一次研讨会。美国普大应该是一个较爲没有共产党压力的环境,参加的人也都是敢独立思考的人。然而,就郑义书中的“吃人”片段还是有不少不同看法。没有人说吃人的细节是不真实的。问题不在此,而在於要不要发表这种事实?中国人能不能接受?外国人能不能理解?会不会有损於中国人在国际上的形象?参加讨论的人似乎都觉得这种心理难题是中国独特的问题,但事实上并不然。德国,日本,俄国,美国 (以及柬埔寨,越南,卢旺达,亚美尼亚,等等许多国家)也面临过,或者正在面临,同样的心理障碍。
有时候,面对真相所需要的勇气还超过“敢不敢说”或“能不能写”的问题。有时候还得从新考虑自己的基本概念,接受对自己的挑战。比如,二十五年前,很少人会提“造反派”的半句好话。没有人提所谓“毛的文革”和“人民文革”的区别。但水落石出,再过一些时间,有人从积极的角度分析了文革前饱受官方虐待而“趁机造反”的老百姓。这本书里头就有五篇好文章从这个角度分析问题。
这本书里搜集的是一些有历史责任感,民族责任感和道德责任感的中国人回顾毛泽东文化大革命的文章。虽然文革已经过了四十年,但这些好文章还只能算一种开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良好开端。
(注: 《文化大革命: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上下册)一书由文革研究专家宋永毅编辑,将由香港田园书屋在2007年年初出版。作者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
——转自《动向》杂志2006年11月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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