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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洲:陆平与邹鲁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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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5 23: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反右倾”运动中的一桩个案

  邹鲁风(1910~1959),东北辽阳人,又名邹素寒,陈蜕,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党员,也是流亡到内地的东北大学的学运领袖, “一二·九”运动时,是示威游行队伍的“总纠察”。在北平学联期间,他受地下党委托,曾三次见到鲁迅先生,《鲁迅日记》也多次提到陈蜕这个名字。  后来他之所以改名邹鲁风,一是因为抗战期间,他一直在山东坚持打游击,山东简称鲁,改这名字,是为纪念那一段经历;第二,更主要的是感念鲁迅先生他对一个 素不相识的青年所予以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决心毕生学习鲁迅先生,处处以鲁迅之风自励。建国以后,邹鲁风调到高等教育战线工作,历任东北人民政府教育部副 部长、中国人民大学党委副书记、副校长和北京大学副校长等职。

  1959年10月26日,邹鲁风在“反右倾”运动中,因“人民公社两校调查组”一案,被逼自杀,年仅49岁。

  “两校调查组”的由来

  1958年8月29日,面对全国农村人民公社化的热潮,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豪迈地宣布“共产主义在我 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将来的事情了。”11月,根据中共北京市委的指示,以北大、人大两校党委调集两校师生300人(一说是168人)组成“人民公 社两校调查组”,赴河北省藁城县、河南省信阳县、鲁山县进行调查,这一调查组的总负责人是邹鲁风。

  调查组出发之前,两校党委召开大会,两校的党委书记胡锡奎、陆平都出席欢送。在此之前,毛泽东“人民公社好”的号召正在遍地开花地变成现实,全国上下 的浮夸风、共产风和公共食堂化已经显现出恶果,农村生产力遭受到极大破坏。所以,此行如何调查,该说好说坏?曾有人为邹鲁风捏了一把汗,而邹鲁风却说: “党历来主张实事求是,我们自然要讲真话,把我们看到的一切如实地告诉党。”当时,邹鲁风还提了许多新的问题,如关于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是否可以消灭等, 显然他对当时流行的一些“极左”口号是有所怀疑的。

  调查组所了解的真实情况

  学者汪子嵩当时是“两校调查组”成员,在河北藁城组参加调查。前两年,他在给友人的一封长信中,详细谈及了自己所经历的“两校调查组”的来龙去脉。他回忆:当年盛行的“浮夸风”、“穷过渡”、“瞎指挥”、“高指标”、“共产风”已经推向全国,甚至推向极致。

  “调查工作开始不久,我们便听到队员们反映的最普遍突出的情况是:当队员问农民亩产多少斤时,农民回答说:”你要我说虚的还是实的?如果说虚的,我说 亩产两千斤;如果说实的,我说亩产两百斤。‘……我们听到了大量这类情况,却不能向县委、公社各级领导反映“,因为如果”有人在会上提了一些问题或意见, 往往遭到县委书记的批评,说他右倾保守“。

  调查组还发现,在大炼钢铁和大办公共食堂时任意调用各家的锅盘碗碟、树木板材,连生活用具都被无偿取走了。干群关系日益紧张,领导上还在一味推行“大 跃进”。他们看到刚种下的小麦,因为密植,撒的种子过多,长出的麦苗软弱无力。还有一片领导干部的“试验田”,上面搭着架子装电灯电线,每晚用强烈的灯光 照射,说是可以促使农作物茁壮成长。

  等到了1959年春节过后,藁城调查组发现:这里的粮食问题更为严重了,汪子嵩回忆,“我们在县委大院吃饭,也吃不到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了,只能吃褐 黑色的高粱杂粮面饼。公社大队食堂情况更惨,我们在兴安公社的组员告诉我们,他们吃的是用棉籽榨油以后的渣子磨成粉做成的饼子,这种粉过去最多只能在喂 猪、喂牛马的饲料里掺一点,现在用来喂人,不仅难以下咽,更要命的是吃下肚后大便干结,只有用手指才能将它抠出来,实在苦不堪言。农民们的抱怨是可想而知 的”。

  不久,邹鲁风下到三个大组考察工作。在藁城,他听了调查组汇报后,认为问题严重而迫切,随即要求大家将调查的资料予以搜集整理,分门别类,回校后写成 专题的调查报告,上报给有关方面。在那些日子里,有人说邹鲁风“被忧国忧民的情绪笼罩着,心情十分沉重”,仿佛就像不久之后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与田家英等 人的心情一样。

  形势突变,风向掉头

  这年夏天,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的工作全部结束。调查组回到学校后,开始紧张地写调查报告,最后整理成《问题汇编》。邹鲁风当时是中共北京市委委员,他邀请人大、北大两校党委的负责人来听取调查组汇报,地址在北大的临湖轩。

  年届九旬的汪子嵩回忆说:“他告诉我们,在北京时曾将他所了解的情况和看法、意见与市委领导交谈过,他们大多表示同意”,“因为是党内高层的会,而且 当时的政治形势已经开始松动,在中央几次召开重要会议后,有些高指标降下来了。大组长汇报时毫无顾忌,敢于畅谈自己的看法;领导们也参加议论,夹叙夹议。 我们的党委书记(陆平)说得比我们激烈得多,后来常有人提起。北京市委有一位干部旁听了会议,并且带走了在会上散发的《问题汇编》。”

  然而,正在此时,庐山会议召开,不久传来了八届八中全会批判“彭、黄、张、周反党联盟”和“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会议公报。于是形势突然逆转,风向马上掉头,此后便在全国掀起一场规模巨大的“反右倾”运动。

  据统计,在这次运动中,全国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受到撤职、开除党籍的党员和干部有300多万人,受到处分的普通党员和群众达807万人。“人民公社两校调查组”就是北京市委于当年政治形势下抛出来的第一个重大案件。

  在北京市委的《内部情况简报》中,把调查组的《问题汇编》全文刊载,并且加上大字标题———“人大、北大部分师生恶毒攻击三面红旗”。有人跟着揭发 说,调查组所写的《问题汇编》暴露了一些党员领导干部对“三面红旗”的“右倾情绪”和“右倾思想”,其矛头所向,直指调查组的总负责人、当时的北大副校长 和第一副书记邹鲁风。邹鲁风还被揭发出曾经说过:“党的政策违反了经济规律,人民公社超越了生产力发展水平”,“吃饭不要钱违反了按劳分配的原则”,“大 办钢铁赔钱”,“干部浮夸,强迫命令严重”,“1958年的缺点很大,伤了元气,教训惨痛”等等攻击“三面红旗”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恶毒语言。

  对邹鲁风的批判会是在北大办公楼礼堂召开的,现场还有大喇叭广播。批判会上,当年指派邹鲁风“挂帅”的人,声嘶力竭地指责考察队“全军覆没”,是“北大的奇耻大辱”。

  对突然受到错误批判,毫无思想准备的邹鲁风难以承受,但虽然身处逆境,他首先考虑不是个人的委屈,而是为调查组的大批同志蒙受不白之冤感到不安,他 说:“我相信调查组的工作没有错误,我们的工作是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的,我个人没什么,我感到痛苦的是因为我连累了大家,痛心的是党的是非被颠倒了,相信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1959年10月26日,传来邹鲁风在北大镜春园西面的湖中溺水死亡的消息。出事的那天清晨,有人曾看见他独自在通向湖面的那条小径上长时间地徘徊……

  随即,有关方面宣布:两校调查组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而邹鲁风在党委批判后已经自杀叛党,被开除党籍。当时人大、北大两校的党委书记还将所有参 加调查组的成员召集到一起开会,宣布邹鲁风自杀是“叛党”,要他们出来揭发,参加批判,并且强调说调查组是“背着两校党委搞的反党活动”。正所谓此一时彼 一时也,原来调查组出发前,两校的党委还敲锣打鼓地开会欢送过,而到了此时,却被说成是“背着两校党委”干的了。

  陆平对邹鲁风之死的态度

  比自己大五岁的副校长邹鲁风自杀身亡后,当时北大的党委书记陆平的反应是怎样的呢?原北大国际政治系教师陈哲夫在《我在北大六十年》一书里,有着详尽的描述。

  书中说当时对调查组展开大批判,是北京大学“反右倾”的重要任务,由党委书记陆平亲自挂帅,被揭发的如“公社办得太大了,太早了”,“食堂办得有点冒 进”、“干部作风粗暴”,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开始矛头只是指向汪子嵩等三个组长,后来有人提出:“能不能往上揭?”与会的党委书记陆平斩钉截铁 地说:“揭!揭!”于是,矛头又指向了邹鲁风。到了10月27日,邹鲁风自杀的消息传来,陆平感到的却是愤怒,他用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妈的,叛 徒,拿纸笔过来,开除党籍!”一个工作人员拿过来了纸和笔,陆平就立即起草了开除邹鲁风党籍的决议。那时候,自杀是软弱的表现,是对革命、对党的叛变行 为。陆平的所谓愤怒,只不过想表现一下他坚定的无产阶级党性。

  陈哲夫回忆,邹鲁风死后,家人要求在墓前立一个碑,竟不被批准。邹夫人(方志西)只好在一块砖上写着“邹鲁风之墓”的字样,放在墓前。而且当年这件事 是保密的,在北大只有少数党内干部知道,众多的北大师生无从知晓邹鲁风死亡的消息。据说后来某系的一位教授因事到八宝山去,突然在一个墓前发现了一块写有 “邹鲁风之墓”的砖头,十分惊奇,回到学校后询问,没听说副校长邹鲁风去世呀,怎么会有“邹鲁风之墓”呢,会不会有两个邹鲁风?一位北大的党委第一副书 记、副校长就是这样悄悄地走了。

  批判邹鲁风的时候,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曹靖华心酸地说,“鲁风一下子老了很多……”“一二·九”时期,他们是共风雨的同学兼知交,也是家里能经常谈心的常客,邹鲁风还是曹靖华入党介绍人之一(另一个为冯雪峰)。对于邹鲁风的死亡,曹靖华自是痛惜万分。

  历史学家眼中“可悲的陆平”

  历史学家王曾瑜先生是1957年考入北大历史系的,陆平比他晚来几个月。他在自己回忆录中,有一节“可敬的马校长和可悲的陆平”,对陆平有过这样的评价:

  有一位邹鲁风,1957年是人大副校长,1959年调任北大副校长,曾做过一次全校报告,就销声匿迹了。直到很晚,我才了解其内幕。原来陆平和邹鲁风 为了配合“大跃进”,曾派法律系毕业班组织一个调查组,结果,调查报告的结论竟与彭德怀一致。“反右倾”开始,陆平就把调查组的“右倾”问题全盘诿诸邹鲁 风,狠整的结果,邹鲁风终于自杀。……处在陆平的地位,他不往死里整邹鲁风,又如何得活?如果再提升一点,是可以称之为你死我活的定律。陆平狡猾地躲过了 “反右倾”一劫,却难逃“文革”一劫,一个最标准的“反右派”、“反右倾”的“左派”,转瞬间又成了最标准的“右派”、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亲历 了极厉害的批斗。据说,他在“文革”后甚至不愿路过北大的校门,以免追忆自己当年不堪回首的痛楚。但他对自己当年伤害、整死了那么多无辜者,严重损害了数 以万计的北大学生的学业,却并无追悔之意,从无致歉之语。

  王曾瑜写道,我们这个阶段的北大人,偶而谈及陆平,不约而同地极有恶感。记得大饥荒年代的夏季,我与化学系的一位同学在校园内正好与陆平相遇。他夹着 一个当时显示高干身份的大黑公文皮包,短袖衫下,腹部丰厚的脂肪上下颤动,与广大学生们的饿瘦形象成了鲜明对照。我的同学用上海话说:“看见伊个肚皮就促 气!”“文革”之初,听说陆平挨斗,北大人往往幸灾乐祸。一位化学系同学当时对我说,他最遗憾的就是毕业证书上是陆平的名字,而不是马寅初的名字。

  女儿陆莹的说法

  而在亲人的描述中,陆平又是另一番形象。陆平的女儿、现任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总编辑的陆莹在2010年接受记者采访,谈及陆平到北大补划“右派”时,她说:

  父亲去北大了后,要继续“反右倾”,父亲觉得“右派”都划完了,还要补“右派”,很为难。他在一个内部会议上表示了这个意思,但当时党内一个高层说: “你要是认为北大没右倾,你就是第一个右倾。”我不能说这人是谁,因为他后来也很遭罪。“文革”期间有一次,父亲看见厕所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人,就是 他,打得特别惨。所以父亲坚决不说。“文革”结束后,父亲带我去看过几个人,其中就有他。“文革”就是这样,很多人开始的时候左得很,对老干部很厉害。后 来自己也被打倒了,很惨。所以“文革”的事情特别难说。因为这个原因,父亲一直沉默了36年,也不准我们写。他总说:“不能写,写了也没法发表。”又说: “让社会和历史去客观评价吧”。“一个人默默来到人世间,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也就够了。”

  陆莹在访谈中提到他父亲晚年私下里说过一句话:“我顶不住。”她认为父亲真的扛不住,那时候真的很难说话。是全党路线的“左”,大家都很“左”。陆平的“左”,也正源于此。所以,陆莹说“文革”后很多年父亲不能去北大,因为见到未名湖就难受,那是他挨打挨批斗的地方。

  据中国人民大学所出版的人物传记载,到了1961年,“两校调查组”一案曾得到甄别平反,“文革”期间,又推翻了原先的甄别结论,让已经冤死的邹鲁风再次受到诬陷。等到“文革”结束、庐山会议一案得到彻底平反之后,才等到了如邹鲁风所讲的“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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