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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參片《簡.愛》:“編外”的藝術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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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7 13: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內參片《簡.愛》:“編外”的藝術天空
作者:杨敏

1971年初,當傳説“來任務了”的時候,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廠長陳敘一、配音演員李梓、蘇秀等人,正在上海奉賢縣的五七幹校勞動。1965年譯製完文革前最後一批外國電影之後,他們至少5年沒有正經配戲了。
  這個神秘的任務,就是譯製“內參片”。
  “內參片”,即不對外公映、只供內部參考的影片。“內參片”文革前就有,1965年起中斷,1970年,上海譯製片廠零星恢復了“內參片”的譯製。據第一批參加譯製的配音演員曹雷回憶,《紅菱艷》配完送審時,引起了江青的不滿,認為品質不合格,要譯製廠重新返工,這才迫使廠工宣隊啟用當時仍然戴著“修正主義文藝路線黑幹將”的帽子、正在接受審查的原廠長陳敘一回來工作。內參片的生産開始步入軌道。
  多年後,蘇秀感嘆:“有這麼一小群從事電影工作的人,卻在竭盡全力為那些被批判成‘封資修’的作品譯製配音,而且必須盡心盡力,保證品質,讓這些電影成為‘最好看’的電影。這本身就是件極為特殊又古怪的事。”
  這些“最好看”的封資修影片的經典之作,就是1975年版的《簡
‧愛》。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在上海長寧區一個普通社區裏,見到了為簡
‧愛配音的李梓。因為下雨,房間裏顯得有些暗沉。81歲的李梓13年前患帕金森氏病,身體常常控制不住地顫抖,長期靠藥物維持。這些年很少跟外界接觸的她,因為是談她鍾愛的《簡‧愛》,特地接受了採訪。她穿一條碎花裙子,戴珍珠項鍊,聽説要拍照,特地挪回房間梳了頭髮,努力地抬頭、挺直身體,讓眼神聚焦。
  當記者問她,是否還記得簡
‧愛的那段經典臺詞,她停下扯裙子的動作,沉默了20秒後,微微抬頭,用很快的語速,沒有絲毫遲疑停頓,脫口而出,一字不差:
  “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於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面前。”
  
  陳敘一組建譯製隊伍
  
1975年,彩色版《簡
‧愛》的拷貝被送到了上譯廠。
  其實,1972年,上譯廠已經譯配了黑白版的《簡
‧愛》。這是1944年好萊塢拍攝的,奧遜‧威爾斯扮演羅切斯特,瓊‧芳登扮演簡‧愛。李梓為簡‧愛配音,畢克為羅切斯特配音。他聲音渾厚,適合男主角魁梧的身形。
  新版《簡
‧愛》是英國1970年拍攝的,由扮演過巴頓將軍的喬治‧斯科特飾羅切斯特,被認為是所有版本中改編得最好、藝術性和製作水準最高的一部。
  “這些片子是中國電影公司從國外買來的拷貝,其中一部分讓我們譯製。因為是為無産階級司令部服務,所以由文化部電影局專門撥款,給我們一些加工費。譯製完成後錄成拷貝,再寄給中影公司。”1975年版《簡
‧愛》的副導演、年過古稀的孫渝烽對《中國新聞週刊》説。
  中影公司寄來的文件袋上都不寫電影名,只寫代號。開始是A、B、C……1971年起,因為片子越來越多,字母不夠用,改用數字編號,如“滬內×號”。
  因為譯製任務重,需要大量配音演員,孫渝烽1971年被從上海演員劇團借調來,1973年正式調入上譯廠,除了配音,還給陳敘一做導演助理。
  陳敘一的父親是洋行買辦,他從小學習英文,熟知西方文化。1946年,他放棄去美國的機會,投奔解放區,加入了共産黨,解放後成為上海電影譯製廠的首任廠長。幹了一輩子譯製片事業的陳敘一,于1992年因喉癌去世。
  接到《簡
‧愛》的譯製任務後,陳敘一指明讓邱岳峰為羅切斯特配音。
  “為什麼非要邱岳峰?陳敘一説羅切斯特夜生活豐富,是煙酒嗓子,邱岳峰的嗓子非常貼近。”孫渝烽回憶。
  邱岳峰的嗓音先天條件並不好,蘇秀常常當面笑話他嗓子如破鑼,但他極擅長通過節奏、氣息的變化使聲音呈現出藝術的美感。
  “他能把人的呼吸、氣息都配出來,咂巴嘴都有。他配音不只是念臺詞,而是通過聲音展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各種情緒的人。”孫渝烽説。
  女主角仍然由李梓擔任。她的聲音可塑性強,經驗豐富,主配過大量的影片,由她給簡
‧愛配音,幾乎沒有懸念。
  蘇秀為羅切斯特的大管家菲爾法克斯太太配音。今年85歲高齡的蘇秀是上海電影譯製片廠最早的演員之一,自1957年起兼任配音導演。
  蘇秀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時這些內參片都是保密的,連家人都不許透露。每一個劇本都有編號,工作結束後必須交還廠裏,不能帶出廠外。“譯製的目的是什麼,給誰看,我們都一概不知。”
  蘇秀記得,正式開始生産內參片前,廠裏曾經專門開會,傳達為什麼要譯製這些封資修的“毒草”,會上還宣讀了周恩來的電報,稱譯製“是為無産階級司令部研究國際階級鬥爭新動向時做參考”。但讓蘇秀困惑的是,像《簡
‧愛》這樣的片子,顯然與當時的國際國內“階級鬥爭新動向”無關啊。
  廠長陳敘一對這些卻不以為意。他在意的只是,如何把每一部影片譯製好。
  
  “這段詞是簡
‧愛身上最核心的精神”
  
  上譯廠當時所在的梵皇渡路(現名萬航渡路)618號,是一座三層小洋樓。在一樓那個由舊車庫改建的十五六平米的狹窄放映室裏,孫渝烽、李梓、邱岳峰、蘇秀等人集體觀看了影片《簡
‧愛》。
  《簡
‧愛》的劇本是陳敘一自己翻譯的。內參片沒有版權,因此也沒有劇本,陳敘一全靠聽譯錄下劇本。
  在工作之前看片,是陳敘一的規定,他認為影片的情緒、節奏和大致故事會給演員帶來創作的衝動。
  李梓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一看就很喜歡。“簡
‧愛的性格很獨立堅強,羅切斯特那樣的追求她,她都沒同意,精神讓人起敬。”
  有了劇本之後,下一步就是在劇本的基礎上打磨配音臺本。
  在二樓的翻譯室裏,陳敘一、孫渝烽和口型員一起,一句一句、一段一段,把劇本的書面語轉化為符合人物個性的生活語言,還必須符合口型、節奏和動作。
  這一環節極為細緻繁複。孫渝烽回憶,《簡
‧愛》的譯製一共花了10來天時間,打磨臺本就用了6天,給演員一天時間熟悉臺本,錄製5天。
  讓李梓至今不忘的那段簡
‧愛的經典對白,就出自陳敘一的靈感。
  孫渝烽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這段臺詞翻譯出來後,他覺得已經很好了,但陳敘一卻不滿意。“那天下午三點半,從來沒有過的,老廠長説提前下班。”
  從1957年上譯廠成立,陳敘一一直是早上七點半就提前到廠,下午五點後才下班,從來沒有三點半收工的。這一次,他卻説他有點累了,提前走了。
  第二天一早來上班,陳敘一一臉輕鬆對孫渝烽説,昨天回家洗腳,怎麼都不舒服,讓他猜為什麼。孫渝烽説,要麼水太涼了要麼水太燙了嘛。陳敘一説不是,是他洗腳沒脫襪子。
  等到進翻譯室,陳敘一説昨天那段詞咱們把口型再對對,“嘩嘩”地把那段臺詞寫了出來。“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想這段詞想了一晚上。”
  後來陳敘一對孫渝烽説,這段詞是簡
‧愛身上最核心的精神——資産階級尋求個性解放、追求平等自由的精神,所以一定要説好。
  
  “簡!簡!簡!”
  
  配音之前,陳敘一召集演員説戲。
  他對李梓的要求只有四個字:不卑不亢。“雖然‘我’進過孤兒院,但在有錢人面前也要不卑不亢,這就是平等。”李梓説,“可是感情也不能過。”
  陳敘一對邱岳峰的要求,是把握好分寸,因為羅切斯特是一個個性行為都很複雜的人。“他是主人,但在簡
‧愛面前又不能處處都表現主人的身份。他愛簡,但又不好表達,他有愧。他是在花花世界裏過來的,什麼人都見過,但他追求的是純潔的愛情。”孫渝烽解釋。
  這一次配音十分辛苦,費嗓音,但邱岳峰非常重視這部戲。他心裏高興,知道老廠長沒忘了他。

  重用邱岳峰,陳敘一是需要冒風險的。
  邱岳峰的祖母是俄羅斯人,因此他有著明顯的俄羅斯族特徵:深凹的眼眶、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透露出內心的豐富與敏感。
  邱岳峰自建國伊始,就被打成“歷史反革命”。據説是因為解放前,他曾跟一個國民黨軍官去郊遊,去了之後才知道是抓共産黨。解放後他被人揭發,廠裏將他保下來,做“內控對象”,留廠查看。文革時,他被發配到上譯廠的木匠車間勞動。他做得一手好活,能拿人家廢棄的邊角料做成精緻的拼花五斗櫥。
  陳敘一在徵得工宣隊同意後,還向主管內參片的中共上海市委書記、革委會副主任徐景賢打了報告,得到同意,邱岳峰才終於被啟用。
  蘇秀回憶道:“老廠長對我們幾個老演員,説話特別刻薄,連挖苦帶諷刺,當然也是因為他把我們當他非常親近的人,但他對邱岳峰一輩子沒説過一句重話,客客氣氣的。因為邱岳峰戴了反革命帽子,我對他客氣,那全廠就沒人敢欺負他。所以邱岳峰是不幸中的萬幸,遇到他。”
  邱岳峰每天一早就來上班,掃地打水,還給自己弄了個大玻璃杯,裏面泡了些西洋參,用來補氣。錄音時,他下了很大的力氣,一句臺詞常常要重復三四次。
  配《簡
‧愛》時,上海是九十月份的涼爽天氣,但邱岳峰配著配著就出汗了。他最為人稱道的,是簡出走後,羅切斯特在莊園裏喊的那三聲“簡!簡!簡!”一聲比一聲悽慘絕望。
  邱岳峰第一次喊時,情緒已經非常飽滿,但陳敘一沒有説話。他坐在一邊,抖腿,聽著。
  “邱就知道他不滿意。他説我再來一次,但這一次口型不太好。又來一次。”孫渝烽回憶。
  陳敘一讓他再看一遍原片,一來休息,二來找感覺。
  再一次錄時,陳敘一很輕鬆地説,過。
  孫渝烽説,在錄音棚裏,陳敘一很嚴厲,話不多,但都點在節骨眼上。“比如他會説,你這個情緒不對,因為你沒有‘走心’;或者説,你這裡缺一個氣息。”他從來不誇演員“好”“棒”,他只説“過”。“這就表示沒有問題了,90分。”
  陳敘一認為,譯製片的配音不可能十全十美,本子好70分,再加上演員配音好20分,就已經很好了。
  錄邱岳峰的戲時,李梓從不離開,還不肯坐下。有時候一錄一兩個小時,她就在那兒站一兩個小時。
  “我説你幹嗎不坐啊,她説一坐下戲跑了。她其實怕的是説話的節奏、語調跑了。她覺得她站著的時候是簡,坐下就不是了。這是一種心理暗示。”蘇秀説。
  
  《簡
‧愛》公映
  
  《簡
‧愛》的後期合成完成之後,徐景賢來審片。在一樓的放映室裏,導演陳敘一和副導演孫渝烽陪著他看片。在孫渝烽印象裏,徐景賢看上去大概三四十歲,很瘦,但很精神,言談溫文爾雅。他話不多,看片中間偶爾提問,陳敘一簡要作答。看完片子後,徐表示“很好”。片子沒有作任何改動就通過了,送交中影公司。
  《簡
‧愛》譯製完成後,廠裏依照慣例舉行批判大會,旨在給導演和演員消“封資修”的毒。這是孫渝烽的工作內容之一,最後由他寫成簡報上交工宣隊。
  所有參與影片譯製的工作人員都必須參加“消毒大會”,輪流發言,對影片進行批判,主創人員作重點發言。政治形勢嚴峻時,工宣隊員和軍宣隊員也參與發言,大家個個表現得義憤填膺,摩拳擦掌。
  “其實每部影片的批判內容都差不多,後來我做簡報上交時,只需把片名換掉就可以了。”孫渝烽笑道。
  但《簡
‧愛》除了“麻醉勞動人民、宣揚資産階級腐朽生活”的常規罪名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罪名:宣揚資産階級的個人奮鬥、個人至上。
  文革後,內參片的譯製仍然延續了兩年,直到1978年才終止。那時,上譯廠仍然堅持每天早上8點至9點學習毛主席語錄,只是早已流於形式,打瞌睡、背臺詞都有之。一次,坐在前排的蘇秀聽見主持學習會的陳敘一突然嘀咕了一句:“哎喲,這麼多年,原來我們在給人唱堂會啊。”多年後,她看寫江青的書,才明白陳敘一為什麼發出那樣的感嘆。
1979年6月,《簡
‧愛》買來了放映版權,正式在影院公映。
  這年底,上譯廠落實政策,宣佈對反革命人員的復查結果,但平反名單中並沒有邱岳峰。他30年來日夜期盼的這一天,並沒有到來。
  據上譯廠的翁振新後來回憶,那天,他看見邱岳峰獨自坐在桌前,用蠟燭烤眼鏡腿,一邊烤,一邊發呆,直到蠟燭把眼鏡腿都燒焦了,他才回過神來。
1980年3月,邱岳峰在一次與妻子吵架之後,服下安眠藥,于第二天去世,終年59歲。
  因為屬於自殺,廠裏沒有為他舉行追悼會。同事們自發地在上海龍華公墓大廳為他舉行了追悼會,演員組組長李梓是宣讀悼詞的人之一。儘管沒有任何媒體報道,仍有近千人聞訊趕來。很多人送上花圈,不留姓名,只説是熱愛他的觀眾。
  畫家、文藝評論家陳丹青在一篇回憶文章中稱邱岳峰為嗓音的詩人、配音藝術中的莫扎特。“邱岳峰之所以是邱岳峰,乃因在他的語調深處無不散發著另一種濃郁的氣質,一種被我們五十年來的文化排除盡凈的氣質,是的,我願將這氣質稱之為‘頹廢’。……我對那個時代的天才配音演員心存感激,他(她)們像是文藝體制內一小片‘編外’的天空,從空中散播著人性的聲音。”
  邱岳峰去世的那一天是1980年3月30日。那天,上海的春雷仿佛要撕裂天空,大雨如注。 


《中國新聞週刊》2011年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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