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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志远
八年前,因为我写了知青病转的作品《回城之路》,有幸认识了鲁礼安。
文革初期,我只是个16岁的初三学生,尽管向往革命,却因父亲解放前夕去了台湾,无资格参加任何群众组织。怀着阿Q式的怅然,作壁上观,在母校十四中——湖大(阅马场处)——汉口六渡桥——江汉路的红旗大楼几个固定点去看大字报,那里常有鲁礼安的新华工敢死队的标语和文章。从鲁礼安的名字和他的行文,我断定他不是工农出身,果然,听同学讲,鲁礼安出身于职员家庭。这样的出身,人前也是不硬的。鲁礼安却拉起了一支造反队伍,在反对血统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中冲锋陷阵。在同学中受欺压的我,自然对鲁礼安很钦佩。
文革那狂飙突起,全民疯狂的场景,对每个过来人说,是刻骨铭心的,鲁礼安的名字和他的敢死队、他成立的“北决扬”组织,让江城人民永远记住了他。
1968年秋冬,我去天门县插队,根本不知道鲁礼安被投入了武昌民主路的省一监狱,罪名是“北决扬”反革命地下组织。
1980年,小学女同学小梅(化名)要结婚,小梅的丈夫是被关押了几年的“北决扬”人物,和鲁礼安关系也算密切。我因此对小梅讲,她婚礼那天,如果鲁礼安要来,请介绍我们夫妇认识一下,小梅未置可否。小梅是党员,还是个小领导,她对丈夫的“北决扬”身份讳莫如深,唯恐在熟人间传开,不愿我和我的先生见到鲁礼安,我从此也就知趣不提。
直到2000年,《回城之路》出版了,小梅跟我讲,鲁礼安也正在写回忆录,他希望看到我的书,我欣然同意送一本给鲁礼安。2001年春节,小梅安排我和鲁礼安见面,记得当时小梅怔怔地说:“鲁礼安,高志远好多年前就提出过见你的。”原来小梅并未忘记我当年的话。
是的,我想一见鲁礼安的的要求被拒绝了19年,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书,此生与鲁礼安就永远无法认识了。
我看到的鲁礼安是这个样子,戴着黑宽边眼镜,白皙微胖,显得年轻,岁月给他留下的痕迹似乎不多。但事情远非这样,我和鲁礼安刚说几句话,鲁礼安突然痛苦地说:“昨晚又回到噩梦连连的监牢,醒来后冷汗淋漓。”他给我看他打印的一摞文稿,还抽出所作的五言长诗送给我,题目是《狱中自叙五百壹拾字》。
很快我和鲁礼安成为朋友,我们还约定一起去拜访另一个朋友。我的先生也想趁机见识一下鲁礼安,就一起来到车站。在约定的地点,我们看到鲁礼安在仰头看站牌,还围着站牌转,神态紧张不安,他就是鲁礼安?先生不禁有些意外,须知当年的鲁礼安是何等叱诧风云、富有传奇色彩啊!
握手时先生抢着说:“久仰大名,今天才见到你。”鲁礼安露出极为苦涩的笑容,重重地“唉”了一声,“什么大名,”一言难尽的神态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印象里。
在朋友家,鲁礼安谈他因“恶攻”罪名入狱的经过,他十二年的牢狱生活。朱鸿霞、胡厚民、夏邦银、吴炎金、杨道远等人的狱中遭遇,也讲了“北决扬”的几个朋友近期状况:冯X X脑溢血致偏瘫,鲁礼安发动朋友们募捐,帮他度过难关;童 X孤身一人,春节,鲁礼安会把他接来家中吃饭并住上半月,童六十岁生日时,鲁礼安送他一台彩电,办了一桌酒席庆贺。谈及这些,鲁礼安并无炫耀之意,而是不停地叹气,深深自责,由于他成立“北决扬”组织,累及大批无辜者。
文革是中华民族的浩劫,从法制上讲,任何“革”与“保”的群众组织都是非法的,但我们从那个年代过来,同一观点、同一组织的人自会建立起深厚情谊。这一特点在敢死队、“北决扬”里很凸现,他们曾经熬过漫漫牢狱和插队岁月,鲁礼安在他们眼中仍是核心人物,他重感情,有凝聚力。
这个圈子虽然不再激扬文字,友谊却天长地久。
之后,鲁礼安随他供职的公司移师杭州,关于他的消息中断了5年。
至2006年春节,小梅告诉我,鲁礼安的书在香港出版了。果然,鲁礼安给我来了电话,手机那那端,心情毕露,给我的感觉是他38年的积郁、38年的心愿终于了却。
鲁礼安回来了,他执意辞去香港公司的工作,要回来为高龄的母亲尽孝,要宣传他的书。他对我说,要到我家来送书。但我等不及,约了小梅初一直奔鲁家拿书,同时也想看看,鲁礼安的那个DVD碟子,那是鲁礼安所在公司在浙江电视台制作的宣传节目。我们几个朋友聚集一堂,拥着鲁妈妈观看鲁礼安的表演。电视上,鲁礼安即兴演讲,回顾文革中因言获罪,单监11年的生活,听众显然深受感染。年轻的女主持问:“那么你见不到美眉啰?”鲁礼安回答:“是的。”我们顿时感慨,“美眉,”年轻人仅仅这样理解文革的监狱。
鲁礼安告诉我们:“这是在浙江,如果是武汉,文革尽管过去40年了,也绝对不会准许我发声的。
鲁礼安的书名是《仰天长啸》,他为我题了字,郑重其事地盖了章,图章上刻的“十年南冠客“,虽经历地狱,终不失浪漫主义。注明日期2006.元.29(丙戌年正月初一),这是个难忘的新春初一夜。
我同鲁礼安的经历极相似,参加工作后都干过仓库保管员,以大龄身份同一届读电大中文专业,毕业后在厂教育科教书。又为了自身经历,写下纪实作品,可谓殊途同归,这使我们有了更多的话题。他说他把书从香港带过来很不容易,一次10本,如此累积又很快被大学同学拿空。虽然很贵,得自费购买,他也要不断付出。他说,他幸亏正式退休了,每月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才敢回来宣传他的书。
我问他还在写作不,他语气坚定:“在写,还在写!我正在收集文革中各派组织的刊物、小报,把那些标语口号、诗歌散文、大批判文章分类归纳,整理成册。”又说,“在我的下一本书中,我对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不会那么客气。”其壮志未泯,溢于话间。
有天他告诉我,有人在网上对他的书大肆谩骂,他反而很高兴,就是想有人来评论他的书。
事实上,鲁礼安写了一本回忆录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50岁以上的人群中传开,文人圈内尤其关注,有的还托人到香港购买。因为是异地出版,国内找不到,削弱了他的影响力。
小梅难抑兴奋,讲起鲁礼安的逸事颇自得。她说新华工的聂X X已逝,他的亲属寻到鲁家,想买本书,鲁礼安给了他们。又说鲁礼安到琴行买钢琴,老板扯到音乐学院的X X教授常到这儿来替学生挑琴。鲁说,我认识这个人,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果然电话一通,X教授很快来到琴行,一番挑选试音,终于为鲁挑了一架称心的钢琴。鲁则拿出他的书,签名送给这个教授。要知道,鲁曾率领他的敢死队,驻扎在湖艺(今音乐学院),想不到40年了,X教授还这么看重鲁。
我为鲁礼安而高兴,高兴他的成功、他的魅力,相信他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悲剧却突兀地发生,去年4月12日,鲁写下短短留言,离家出走了。小梅来我家告诉这件事,却又语焉不详,说鲁礼安因嫌家中琐事多,跑走了,有人看见他在珞珈山上锻炼身体,鲁夫人到处找他。
这个鲁礼安,这么没有家庭责任感,我对他的印象分骤然下降。7月,偶然在海纳百川上看到寻鲁的行动,才知道鲁礼安出了大事。
出于敬佩,出于热爱,许多许多的人自愿去寻找鲁礼安,有当年“北决扬”的朋友,也有鲁氏夫妇的教友,更有幕鲁氏名气的武汉市民;而海纳百川上,随时发布寻鲁消息。鲁礼安,牵动着海内外无数人的心。小梅却皱着眉头跟我说:“我不想跟你讲鲁礼安的事,免得你到处传。”她大约是失望了,“北决扬”的案子终究未能彻底翻转,鲁礼安却倒下了。她也可能是感到了外界的某种寒意,自此保持缄默。
去年10月,鲁夫人来我家寻求帮助,她风尘仆仆,很憔悴。她讲,鲁礼安可能流浪到武昌和平大道一带了,并在武昌鉄机村出现过。我接下她的一摞寻人启事,按她指的范围,我和先生分段负责,先生或骑车或坐车到武东、青山,再倒回头沿途张贴寻人启事,或塞给各处保安、环卫工人、小摊贩。我则到武昌车辆厂的两个运动场、三飞集贸市场、徐家棚街、武昌二桥下的四美塘公园、销品茂旁边的餐饮小巷、杨园集贸市场等处张贴寻人启事。我们要为鲁礼安,这个在人生的秋天里交到的朋友尽份心意。晨练的老人们围上来看,我问他们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和名,他们摇头。他们虽然是武汉口音,但有的是从外地调回来的,有的是文革中在外地当兵。时间、空间将人将事疏漏着,文革历史被迅速地忘却和掩盖了。也遇到了欣慰的事,湖北大学(原武汉师范学院)后勤处的领导老傅(真实姓)夫妇俩,为鲁的失踪痛心疾首,他们见到我就会问,鲁礼安有消息没有?这是个人才呀!武昌车辆厂的退休党支部书记老项(真实姓),文革中是保守派,却为鲁礼安的遭遇连连叹息,表示一定在车辆厂运动场、集贸市场一带关注鲁礼安是否会出现,并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以备联系。还有车辆厂的工程师鲁工(真实姓),他原是武汉8201独立师的宣传干事,七二0事件后,独立师被解散,他就转了业。鲁工告诉我,当年他看过敢死队的许多文章,写得极有份量。虽号称敢死队,却从未搞过武斗。鲁工对鲁礼安很钦佩,他认为鲁礼安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失踪,可能去了国外。
保守派也好,造反派也罢,最终都被文革愚弄了。40年过去,两鬓苍苍,遥想当年,革命满纸荒唐言,徒留一把辛酸泪。这就是保守派今天能够理解感佩鲁礼安的原因。
许多叱诧风云的造反派人物落入悲惨的结局,凄凉地逝去。鲁礼安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了,历史注定要选择他去刻录荆楚大地那空前绝后的事件,以前世之覆,为后世之鉴。
鲁礼安不辱使命,用十一年囹圄滴泪泣血的历炼,又是十年披肝沥胆的倾诉,完成巨作。
《仰天长啸》是一个人、一个地区、一个时代的文革记录,未来的岁月会有文革研究者去评说。鲁礼安曾和千千万万的年轻学子一样,响应号召,义无反顾投入文化大革命中。也曾愚忠,也曾疯狂。后来在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中冲出重围,逐渐开始了独立思考。他发表了一篇篇思想论文,质疑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认为中央处理得并无道理。质疑天津延安中学以教学班为基础一天之内实现全校大联合的体会。而这分材料被毛主席肯定并作出“三七”指示。鲁礼安结合文革的严峻现实,断定此体会是一份虚假的材料,事实证明鲁是对的,这个人造典型很快分崩离析。他从马克思著作中找到“国家机器不能凌驾于社会之上,必须处于切实监督之下”的理论根据,呼唤“巴黎公社原则”——官员直选,选民监督,随时可以撤换,不领高薪。他寻求解决农民问题的措施:“用国民军代替常备军,让农民免除苛捐杂税”。他的思想开始有了一份难得的清醒,并由此走向马克思学说,自己组织起来去探索新的民主之路。鲁礼安与朋友们成立了《北斗星学会》《扬子江评论》。
天地混沌,岂容个人独立思考!时势所不容,军人权贵所不容,社会所不容。在他开始走向觉醒时,他注定要被投入大牢,受到骇人听闻的迫害。那个年代最好的捷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以革命的名义,把你押上人民的审判台。鲁礼安信手涂鸦的一个船用桅杆,被诬指为绞架,成为恶攻领袖的罪证,他从此被打入大牢12年,单监11年.
看完他的书,我才理解,一句“久仰大名”,鲁礼安的表情会是那么苦涩。青春、热血、理想被利用被葬送。12年囹圄,纵使无比坚毅的人,重刑之下焉能不垮?在那无穷无尽、没有自由、没有光明的牢房里,鲁礼安无数次地想过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被单监,竟准备放下自尊,舍弃他穿长裤子权利,换来有人为自己作伴。恩格斯称单人牢房是“野蛮得无以复加的刑罚”。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北决扬”的主要人物8个里先后被关疯了4个。鲁礼安没疯,他从辩证法中找到力量,相信历史将宣判他无罪。他跪在单监囚室,面向苍天发誓,只要能活着走出这口活棺材,就要说出他的遭遇,说出这桩大冤案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
1967年七二O事件后,革与保的斗争已告段落。鲁礼安对前阶段时间的派性斗争厌倦了并渐生悔意,他和朋友们思索要对一年来的斗争进行总结反思,及时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于是决心解散敢死队,另行组织一个以大学生为主体的马列学会——北斗星学会,同时准备发行刊物《扬子江评论》,学会的口号是“要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永不迷失方向。”
七二0后,中央在湖北委任曾、刘、方、张主政,这4人中有3人是军队领导。彼时各地进入军人支左,军人统辖态势。鲁礼安们之前为“钢工总”翻案的呐喊,“扬评”中说大人而藐之的气概,让军队领导认定这是反革命复辟,他们将北斗星学会定为裴多菲俱乐部。北斗星学会办不下去了,鲁礼安想,学会不许办,成立群众组织总该可以。于是又成立“决心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联络站”,简称“决派”。这就是“北决扬”名称的由来。
军队领导认定,该学会有花白胡子的人在后面摇鹅毛扇子。28个半布尔什维克之一的老红军王盛荣因与鲁礼安有一面之交,被定成是鲁礼安的黑后台。又由于王盛荣认识王明,于是“北决扬”和早已逃到苏联的王明必然有联系。自此,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禀报中央批准,于1969年下发中央“九二七”指示,将”北决扬”正式定性为反革命地下组织。其后,在清查”北决扬”的行动中涉及数十万群众,造成骇人后果。一时间,拘留式的学习班遍布武汉三镇,无数的知青,因为莫须有的“北决扬”份子罪名,长期放逐农村,不许招工。
粉碎四人帮后,1979年湖北省转发省高法的《关于处理“北决扬”一案的请示报告》,《报告》指出:“北决扬”不存在反动纲领和幕后操纵,“北决扬”不能认定为反革命地下组织。但《报告》也认为:“北决扬”鼓吹极左思潮,破坏团结,制造分裂,做了一些危害党、国家和人民的坏事。对于“北决扬”的头目及骨干分子,本着给出路的政策,免于刑事处分,鲁礼安及全部在押涉案人员终于获释。
人获得了自由,政治上却留下一条粗粗的尾巴,这是在粉碎四人帮后,那个年代不可避免的左的烙印。此后,鲁礼安及“北决扬”人物找工作、考研、调动、谈恋爱均受挫。
当我们津津有味地翻看鲁礼安的书,咀嚼那遥远而真切的往事,既庆幸鲁礼安为民请命,又安然为自己的怯弱找借口,甚至自甘屈辱,粉饰残酷。我们是否可想到鲁礼安也是肉身凡胎,重压之下也会毁灭?鲁礼安的失眠,早在监狱中埋下祸根,几十年外界的重重压力,又使他患上抑郁症。他终究还是倒在了他的悲情里。
历史很忍耐地倾听着受迫害者的呼声 ,历史能够还受迫害者的清白,却无法还受迫害者的青春和生命!
寻鲁行动渐渐停止。去年冬天,鲁礼安夫人携着老姨妈,在漫天白雪里去了江西南昌一带,沿途张贴寻人启事。这个来自四川的69届女知青,话语朴实:“鲁礼安书上写着步行长征去江西的事,我怕他走到江西了,就去找他,我相信他一定活着。”
热爱鲁礼安的人都盼望奇迹。
我不知道鲁礼安出走后如何捱过春夏秋冬,不知道这个洁身自重的人如何去寻觅食物,更不知道去年那场罕见的大雪他如何逃过?
仰天长啸,悲歌一曲,一个铁骨铮铮的人永远矗立在历史的丰碑上。
罗素说:“人类唯一的历史教训就是忘记了历史的教训。”从这个意义上说,鲁礼安的书是不朽的。
忘不了鲁礼安送给我的那首五言诗的结尾:伤鹰苟未死,终将复翱翔。翱翔天际去,万里没浩荡。
2008.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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