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查看: 3114|回复: 0

陆谷孙:长歌话旧游:忆"文革"版《新英汉词典》编写组

[复制链接]

0

主题

331

回帖

12

积分

新手上路

积分
12
发表于 2010-11-12 21: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http://bbs.wenxuecity.com/culturerevolution/339271.html

《新英汉词典》同仁合影,左起:陆谷孙、薛诗绮、葛传椝、雷烈江、吴经训。



沪上一位文章家,为撇清自己在“文化大革命”(1966-1976)中与“四人帮”御用 上海写作组的干系,曾把他所做的工作与陆某某参与编纂的《新英汉词典》作过类比,以证无害。韩非子说过: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虽同,其所以东走则 异。文章家不狂,我非逐者,却都曾事于小组——那时连领导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层峰也叫小组——橘枳叶徒相似,味大异也。就复旦大学外文系的《新英汉词 典》编写组而论,如何可与位高权重、一呼百诺的写作组相提并论!事实上,编写之初的词典组,在今日回忆起来,乃“文革”这一特定时代问题人物麕集之处,或 说有点像破车、坏车修理场——哪一辆修得差不多了,便开上教育革命第一线去试跑一程。如此开出场去的车,屈指可数,但我确实记得有过这么一辆,开出去以后 大概发现试跑也苦也累,蓦地杀来一通回马枪,贴出大字报,谴责“词典组磨洋工”。你瞧,中国知识人就是可怜,同根相煎的劲儿常胜做学问的勤奋,为了什么姓 “社”姓“资”以及类似的争议,笔墨官司可打个昏天黑地,而且不折腾个够不肯消停,就像毛主席说的“七八年又来一次”。

把我单独抽 出,等同于《新英汉词典》,违背历史事实。在复旦外文系,当年率先提出编写词典的是庄海骅和薛诗绮两位,后有吴经训、李荫华、雷烈江三位被派来充实领导班 子。我是1970年5月从变相隔离的“抗大式学习班”直接发配进组的。其时,先来者已做了一些工作,全组正大学《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来如何 “走出去”问计于工农兵,又如何以“大批判”开路,我在别的回忆文章中多有提及,恕不赘。薛诗绮对《新英汉》贡献至钜,定夺大纲、编拟体例、撰写小序说明 的都是他,后期还常驻商务印刷厂,协助出样改样。吴经训人称姥姥,大好人一个,至今蛰居同济宿舍颐养天年。李荫华离开编写组后一直是全校乃至全国大学英语 教学的重量级人物,也写过词典学专著。雷烈江与外交部闻人过家鼎是同届学友,前几年仙逝。唯有这庄海骅去美进修之后,鹤迹杳然,至今不知下落,只听说去美 之初,房主宠犬在他床上随意溲溺,曾被他痛打一顿……组内各色人等原来都是只知使用词典的,谁也不曾编过或想过要编词典,唯有葛传椝先生和他的第一个研究 生周叔彝是例外。葛先生受命批判周扬等“四条汉子”时,老夫子急着想自保过关,说是因为世界观没改造好,思想与周扬们一致,所以早在走资派下令以前,自己 就在走资本主义道路了。葛的自我批判被认定是为周扬们开脱,于是又是一顿猛批,批得老夫子急眼了,忙不迭用他的嘉定方言声明再三:“我不是说我好,也不是 说周扬好,我是说我不好,周扬也不好,我比不好的周扬更不好。”绕口令似的“葛派”言语惹得怒目金刚的工宣队也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葛虽是“革命大批判”的 现成对象,但一碰到语词问题,精神照样顿时大振,一句嘉定腔:“问题来哉”,然后切状入巧,非发挥到淋漓尽致不可。应当说,如何看懂并能熟练应用“极简主 义”的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如何掌握编写词典的入门技能,葛的引领,功不可没。即使跟他争论,每次也必有收获。譬如,他 要把“for keeps”这个短语译作“规定着赢者可占有所赢得的东西地”,大家说以汉文十五字对英文两个词,佶屈聱牙,没人能看得懂,但是以一个 “地”字来限定短语的状语特征,是种影响深远的启发,释文换码时的语法对等意识,经上述葛派长段文字一激发,深入编写人员头脑,以致时至今日我还能不打格 楞地熟练背出那十五个字来。编写组迁入市区之后,葛先生要换两辆公交车去上班,某日不幸被一辆十七路无轨电车撞倒。交警处理事故时,葛连称自己年 老,timing不行了,为司机开脱。最后在笔录上签字时,葛见“×年元月×日”的日期落款,一见个“元”字误以为仍要驾驶员赔钱,连称不可。做人厚道至 此,今人读来像不像神话?

其他诸路神圣,也各有韵致。徐燕谋先生在“文革”中受创伤至深,常常是独坐一隅,目光呆滞,“工宣队”对他 说话,他总以“勿来是”(不行)作答。某日中午,徐去国权路小肆吃饭,突逢雨下,见室内有伞无主,便借撑了去,谁知回来伞主竟为这等小事恶语相向,弄得旁 观者都看不过去。一位搞美学的大牌硬被派去做词条,整个“navy”条,从头到尾,居然未出“海军”二字,代之以极为拘泥的翻译:“一国所有的舰艇以及服 役其上的全体官兵,兼及陆上弹药库和其他有关设施。”林同济先生因历史上的“战国策”问题,是没有资格编写词条的,奉命摘抄毛选英译本中的语言资料,虽因 做了张“seething popular discontent”(毛原文说到“国统区”民怨沸腾)的卡片,大受批评,但仍工作勤奋,穿一件暗褐色的旧 棉衣,戴一副蓝色袖套,像是回到当年他主办的海光图书馆做了一名管理员。那时候,名目繁多的大小会议开得连“工宣队”员都会当众打瞌睡。明明是问题人物成 堆之处,也要评“五好战士”,记得被提名的是老教师杨烈先生。对提名同意还是不同意,要求大家表态,一位通常是非莫论的先生只是说了“这个……这个……” 便戛然而止,被薛诗绮原封不动写入记录,笑煞我也。这位薛公,也真幽默,百无聊赖开会之际,突然塞来一条:“陆谷孙=鹿角生(读作沪语)”,我即猛烈反 击:“薛诗绮=血死凄(读作普通话)”。接着,两人把组内所有人的名字都起个谐音绰号取乐。可怜知识人,就这样把大好的鲜活想象力虚掷于谬悠儿戏中了。

复旦这儿的词典组本是上述“修车场”一类的过渡性安排。谁知就在此时,市里一个清理敌伪档案小组查档既毕,吴莹、蒋照仁等几位成员也提出编写一部英汉词 典的建议。提议辗转发扬传递,最后呈到上峰徐景贤(相当于今日市委副书记吧?)手里,徐大笔一挥曰可,这《新英汉词典》遂成当局认可的“项目”。吴、蒋他 们那边据说先是从大专院校补充了几号人,又闻复旦这边有人同好,便提出双方合并,我们也才从草台班子状态转入正规。合并之后,1+1>2,清档那边 来人多少壮骏迈,吴莹是位能干女将(无怪乎后来当上译文出版社的一任总编,还是世纪版《新英汉词典》的主编);蒋照仁组织收发有序,稿上常见他用木刻似的 汉字写下警言:“慎之啊,慎之!”后有同仁因此建议给蒋改名。并入人中还有我过去的学生俞惠中、刘祖华等,都是而立年纪;还有位华师大的陆锦林同志,争论 个什么问题,头一歪便是一篇宏论,进锐退速自如,对于冲破复旦编写组这边的暮气大有裨益。上外派来位江希和教授,力主同义词辨异,终成铁杆“大辨”。华师 大的孙梁,圣约翰本科和清华研究院的背景,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以《罗曼·罗兰文钞》闻名于译界,我这个后生小子原曾在仰望中与他有数面之交,来到同一 个词典组,朝夕相处,请教的倒并非一字一词的匠事,而是关于法、俄(他译过别林斯基)、英等国的文学问题,而此类切磋只能在上下午两次工间休息时背着“工 宣队”进行。休息结束,众人踱回工作室之际,往往与他故意放慢脚步滞后,以孙之砥砺启我之顽钝,特别是关于乔伊斯,讨论最多。江希和君称孙公貌肖前日本首 相近卫文麿,孙公慎蹐,连称不可“瞎叫”。清档方面来人中不可不提的是他们的头儿路贵增同志,如我记忆不谬,合并后的领导小组里,除去“工宣队”,路是 “拿摩温”(No. One)。路学数学出身,上世纪六十年代为支援亚非拉,原拟外派去用英语教授数学,故“储备”在复旦的“师训班”里学英语。“文革” 狂飙起处,这个班解散,路被分配到同济大学,后又调出来清档。路是北方农家子弟,为人淳朴,深谙“知不害民”之道,批判林同济先生摘录毛选英译本语句有罪 时,有人拍桌打凳,揎拳捋袖,记得是他在一旁轻轻说了句:“适可而止吧。”虽说小惠难以御大,“文革”版《新英汉》的基本面目早已既定,然而在许多具体取 舍细节上,要不是他坚持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睁一眼闭一眼任由我们从实用性角度放手增加内容,“曲线”救书,那么词典可能随着“文革”结束速 朽而成废品。记得与《新英汉》基本同时,有一对中学生姐妹自告奋勇编纂一部汉英词典,据说囊括“红卫兵”、“样板戏”、“赤脚医生”、“五七干校”等“文 革”“新生事物”,当局非常赞赏,屡叫我们英汉向汉英学习。这本书后来出版了,但不久即寿终正寝,今日已蒸发得无影无踪。

编写进入后 期,出版方面派出一个责任编辑小组审查全稿。那小组组长据说原是“大家闺秀”,革命一来,肾上腺素狼奔豕突,这人一下子变得极左,热衷于开“老家伙”们的 批判会,连某老夫妻失和,也要专挑“三八”妇女节这天,全组停工,批斗某老薄待夫人。幸好这位组长因专注革命而并不坐定审稿,没给编写组横生枝节。一次, 瑞典王后访沪,组长被召去陪同之后回组,猖狂自彰,不但派发影集要大家传阅欣赏,还故作自谦状:“要死伐啦,王后说我英文好,风度好……”责编组里有位令 人尊敬的长者蒯斯曛(熟悉之后我们昵称他为Question)老学长,一位老革命、老领导,跟多数半天上班的责编不同,从早到晚坐在工作室纵深一隅看稿 子,既善于发现问题来同我们商量着解决,又为我们挡掉不少无谓纠缠。譬如某位责编认为 “The beauty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一句有“封、资、修”色彩,特别如果译作“情人眼里出西施”之类 的俗话,不宜收录。老蒯听了,用他那黎里古镇的方言,竭力为编纂一方辩解:“这个么,有啥道理?侬要是勿收,人家作兴还勿晓得‘眼睛’在句子里只好用单数 eye,勿好用复数咯。”被他以同样方式“抢救”下来的词典内容,绝不在少数,以致到了最后编和审像是成了一家人。老蒯提出不同意见时,喜欢书写成文,恐 怕是历次运动挨整给折腾怕了,不无以白纸黑字留底防祸的考虑。我至今闭上眼睛,似乎仍能看到他那写得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提出问题的理由、根据、旁证以及 改进的建议。虽说后来老蒯又官复原职,坐上译文出版社的第一把交椅,但我每想到他,总又是个可怜的知识人的形象,脑际出现王维的两句诗:“壮心与身退,老 病随年侵”,毕竟他在我出生前参加革命之后一直做文字工作,作译双胜,正因为此,世界观便也一直没有改造好。

《新英汉词典》同仁合影,左起:陆谷孙、薛诗绮、葛传椝、雷烈江、吴经训。

《新英汉词典》同仁合影,左起:陆谷孙、薛诗绮、葛传椝、雷烈江、吴经训。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文革与当代史研究网

GMT+8, 2024-7-27 15:18 , Processed in 0.100043 second(s), 22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