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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莞筠:一个广州女教师的文革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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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3 14:49: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位广州女教师的文革经历
                                          吴莞筠
                                       2001年11月
(贤庆按:侨中老同学宏先生送来一册打印的文稿,此文稿来自于他的一位朋友,他的朋友原是广州12中的学生,文稿是他朋友的老师写的,他朋友听说我们有个网站,希望在上面发表。那位老师远在美国,而且是一位年逾90的老妇人。文稿原标题是《虎口余生》,副标题是“文化大革命回忆录”。我把文稿认真看了一遍,内心又一次被震动,被剜割,里面所记叙的事,既是我熟悉的,又是我不一定知道的。吴老师肯定不会造谣惑众,当然也不必哗众取宠,之所以把自己在文革的经历写出,纯粹是要教育世人,勿忘劫难,珍惜今天。此外,我想到,吴老师还是我的同行,所以,更促使我决定把这文稿挂到我们的网上去。
      前些时,我写了一篇题为《从维新路到瘦狗岭》的长文,有朋友征得我的同意,截取了文中记叙文革的部分,换了一个标题叫《一位广州中学生的文革经历》,放到了“凯迪社区”,一周之内即有5000多的点击数,成了热门文章。其后,“天涯社区”、“深圳热线”等也作了转载。我觉得,除了我的“文采风流”之外,恐怕和那挺合适的标题有关。有了“一位广州中学生的文革经历”,如果再有“一位广州女教师的文革经历”,恐怕会相得益彰吧。于是,我未得作者的同意,也将标题改动了。改动的另一个原因,也觉得原来那正标题恐怕对某些人的刺激大了些。
      好了,我不再赘言,读者还是往下看吧。)
前言
    年纪大了,往往喜欢回忆过去。已年逾九十的我,时时会回顾自己的人生。往事如烟,有些朦胧,有些清晰,犹如一幕幕电影浮现脑海。最为刻骨铭心的,莫过于经历了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因为在那段日子里,我几遭灭顶之灾。虎口余生之后的二十五年过去,仍心有余悸。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助产士。家住湖南长沙。因年幼丧父,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幸有兄姐的呵护,培养,得从初中,普师升入大学。在中山大学时,黄植亮与我同班。在朝夕学习的切磋中,彼此了解,相爱,毕业后结婚成家。我俩志同道合,唱和相随,无意仕途,只喜教书,一直从事教育事业。为培养年青学子,竭尽全力,因而口碑颇好,常为学校所重用,为学生所爱戴。
   1943年,日本侵华战事日紧,我俩从广西宜山逃难重庆。随即向社会服务处登记,申请工作。我被介绍到重庆五十兵工厂子弟中学任教。植亮因不会讲普通话无法在重庆教书,为了生活,便由我姐夫徐业道介绍到一个处理囤积居期违法商人的机关任小职员。至抗战胜利,机关还都,他便自请遣散,回到广东,从事自己所热爱的教育工作,在台山女子师范学校任教。
    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我俩都是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的教员,我还是兼职训育主任。之后的十多年,我们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一面反复交代历史,接受历史审查,一面服从组织安排,安分守己,在教育事业默默耕耘,勤恳工作。尽管我们先后都得到了“没有从事罪恶活动”的历史结论,但终不能幸免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对象。把他当作历史反革命押送回乡,逼害至死;而我则关入“牛栏”,挨打受辱,批斗不断,惶惶不可终日,几乎丧命。
   而今文化大革命已过去二十五年。自打倒“四人帮”,经“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中国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一遍欣欣向荣景象。人们对文化大革命的记忆已日渐淡薄。尤其是年青一代,对文化大革命为何是中华民族的一场大灾难更是一无所知。一些学生给我来信说,希望我能把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写出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让后辈从我这一实例来认识文革时代,知道那无法无天的日子。希望他们不忘灾难,不让历史重演。
    我想,将这段经历写出来,让儿孙们了解我在艰苦的岁月里究竟是如何活过来的,使他们知道社会的复杂与艰险,使他们知道老一辈是如何度过难关,越过险阻,如何面对现实,如何做人,也是有益的。
于是,我拿起笔来,记下这段毕生难忘的陈年肤痛。
  “虎口余生”不是想翻旧账,想鸣冤,或其他什么。我是搞教育的,巳年逾九十,只是想以我的亲身经历,原原本本的留给后代,警惕世人,千万别再让历史重演。我们的民族已经多灾多难几千年,再经不起折腾了。别再开帽子工厂,别再为一己之私翻来复去的糊弄人。同时也奉劝莘莘学子们,你们正处在求知的岁月,要学好,掌握好科技知识,为步入社会后的前途、事业打好知识基础。不要随便听人摆布,要有独立思考能力。凡事要三思而行。
    文革十年是中华大地知识断层的十年,害了国家,也害了那整整一代的青年。弱国无外交,弱知无前途。国家要科教兴邦,人也要科教育材。往者既矣,来者可追,这才是我写这本回忆录的初衷。

我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8月参加广州师资训练班学习几个月,被派到广州市教育局任中区职工业余学校视导,工作三年。1954年入广州进修学院学习一年之后,1955年8月被派往广州第十二中学任教师。开始是教初中的语文,后来教高中;开始是一位普通的教师,后来是学校语文科的科组长。1966年文化大革命发生时,我己在十二中工作十年。
    文化大革命表面上顾名思义是革文化的命。中国是个文明古国,有数千年灿烂辉煌的文化,今天为何提出要革文化的命?又如何革法?我们都不理解。其实质与内涵,大家更无法去揣摩。解放后已搞过很多政治运动了,从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公私合营,反右斗争,到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四清运动,一直不断。这次又怎个搞法,无人知晓,只好跟着上级的指示行事。
    1966年夏的一天,许多同事都匆匆忙忙地赶着回去吃饭,我们科组的钱老师见我若无其事地还在看书,有些奇怪,便问我:“你会去开会么?”我说:“开啥会?我不知道。”他大概心里明白,没再说甚么便走开了。后来我一打听,才知是到中山纪念堂开会,听市委书记薄怀奇同志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动员报告。我心里觉得奇怪的是,平日听报告,科组长是一定要参加的,为何今天却不通知我参加,一反正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老师们听过报告,经过两天的学习,讨论,便开始“揭发批判”。当时揭发批判的形式不是开会发言而是写大字报到处张贴,谁都可以去看。一下子学校内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越来越多,每个角落都贴得密密麻麻的。我找来找去却没找到一张是揭发我的,心里虽然高兴,但又疑虑重重。
    一天早上,我依然又是第一个回到学校,一踏进办公室,迎面看见的就是党支部揭发我的第一张大字报。说我:
    1,两次参加反动国民党隐瞒不报;
    2,为历史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
    我看后虽然很气,但并不慌,处之泰然。因为大字报写的全非事实,何惧之有?且不说我丈夫根本不是“历史反革命”,我的所谓“国民党”问题不是早就交代好并作了结论的吗?……   
   1942年,当我大学行将毕业之际,学校训导主任陈铭新动员我们集体参加国民党,每人发表一张。当时我毫不感兴趣,没有填表。事后训导主任把我叫到训导处,问我为何没有填表。我说,因为我没有打算做党的工作,故没有填。他说,你今天不填,以后你就会知道不参加国民党会有许多不便的。我问他有啥不便?他说,今后你想当训育主任都不可能的呀。我听了有些冒火,难道想将来当训育主任就填表?未免庸俗。于是我斩钉械铁地回答他,我一辈子也不要当训育主任,我只教书。就这样,我坚持不填表。
    大学毕业后我到广西宜山柳庆师范任教至1943年初,战事日紧,于是从宜山逃难至重庆。在重庆社会服务处登记请求工作后,找被介绍到重庆五十兵工厂子弟中学任教导主任。这是一间颇具规模的专门生产大炮的兵工厂,管制很严,内有一个警务稽查组的机构。凡进厂任职管理人员在任职前都要填写一份“海,陆,空军人员履历表”,我自然不能例外。表中有主要的一项是有关国民党党籍的填写,包括参加党的时间,地点和党证字号。当时我急了,怎办呢?如果如实填写没有参加国民党,当然这份职业就会失去,在当时的重庆,求职是不容易的。如果临时申请参加国民党,或者可以保着此职,但我又始终不想真的加入了一个党,我总觉得加入任何党都会卷入党派斗争,这太不适合我了,对此我一直有戒心。为了保住工作得以生活,几经考虑,我只好捏造资料填表:对入党年月我便填“1927”,入党地点我便填“广州”。因为填的时间越久,地点越远,就越不容易查对。但党证串号一栏却无法捏造,我便填上“党证遗失,党证字号遗忘”。不知道是否因为当时时局混乱还是国民党工作马虎,就这样我便得入校任职了。
    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逃难重庆的人们纷纷返回故乡。我先生是广东人,我俩于1946年8月回到广东,在台山女子师范任教。1947年4月我们回到广州,我在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教。1948年女帅要改换校长,新任校长叫杨训贤,是当时教育厅厅长姚宝猷的太太。旧社会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学校易长,教务主任和总务主任都换了新人,我们一班教师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续聘,面临失业。正当彷徨的我四处奔波找出路的时候,忽然接到教育厅的通知,约我去面谈。去到教育厅才知道接谈的就是新校长杨训贤。她要留我任专任教员,不过还得兼训育主任一职。因为教务主任和总务主任都是新人,所以训育主任一职就非在学校里的教师中物色不可,否则学校里三个主任都不认识学生就不好管理。于是选择了我。这时我急了,我是最不喜欢做训育工作的。我自己读中学,读大学时对训育人员都是没有好感的,我非推掉不可。首先我告诉她,我不是国民党员,按规定是不能当训育主任的。她说没关系,暂时做了再说。我又说我有小孩缠身,家住又远,根本没可能负责学校的行政工作。她说可在学校内找宿舍给我住。我再说我先生的封建思想相当严重,他不会肯做我的家属住在学校里,一再推辞该职。可她说那好办,给他一些钟点,让他也是学校的兼任教员,他在学校里住不就名正言顺了吗?于是,我无法可推。再推就未免太不识抬举,且深恐万一再推,连专任教员一职也没有了。我只好接受下来。我想也好,就趁此机会试试,看看自己能否做一个不让人讨厌的训育主任。不过我对校长说,我暂且接事,你也得一边找人,我一定做到你找到一个有党籍的人为止。就此我就搬进了学校。
    新中国成立后的那个学期,省女师没有发聘书给我,1950年8月,我参加广州市师资训练班学习。学习期间,班上忽然说要搞“反动党团登记”。也就是说,凡曾参加反动国民党或三青团的学员,要进行登记。班主任林玲同志号召学习委员要起带头作用,带头登记。当时我就是学习委员之一,怎么办?我想只有照旧捏造,承认自己是国民党员算了。可再一细想,我在旧社会要造假捏造,而今天在新社会我还是造假捏造,那我究竟甚么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呢?正在思想斗争之际,我到传达室拿了一份“反动党团登记表”来看。一看就打消了要捏造的念头,因为登记表要填写的项目十分详细,有几十项之多。如:甚么时候在甚么地方由谁人介绍加入国民党的;介绍人与你的关系,现在何处,任何工作?加入国民党后参加过哪些活动?一次,二次,三次?每次活动的内容如何?有哪些人参加?总之要一一回答的问题很多很多,根本没有捏造的可能,只能照实说。于是我便在学委带头登记的大会上把我过去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又捏造曾入过国民党的事实讲出来。并接着说:“我虽没有参加过国民党,但在广东省女师任教时我兼任过非国民党员所不能担任的训育主任,实际上我已被作为国民党员使用,那么应该承认自己是个国民党员。今天我为了表示和国民党一刀两断,我愿意登记,不过我无法填表,只能向领导另行登记。”班主任林玲同志听了我的发言后,马上说:“你既然没有参加过国民党那就不应登记。我们党是最实事求是的。”我听后非常激动,好不高兴。我既不用登记,又放下了包袱,真是再好不过了。
    1951年3月,我在师资训练班毕业后被分配到广州市教育局社教科工作。不到五个月即开展了审干运动。“审干”就是审查干部,大概是当时雷厉风行的“镇压反革命运动”的一部份。教育局局长周平同志在审干动员大会上作报告,他一再讲党的政策,要大家不要有任何顾虑,忠诚,老实,彻底地交代自己的问题,放下包袱,才能轻装前进。他说,有些人因为自己家全都是反动的而有所顾虑,这是不必要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全家都反动而自己不反动
  那就是最好的干部,因为他是经过考验来的。只要交代清楚,划清界线就行了。听了局长这一席话,原来有点紧张的我倒是轻松了不少。因为我的哥哥,姐夫都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是军统的。虽然我哥哥已死,可姐夫一家逃去台湾,够反动的了;我的一个弟弟也是国民党的军官,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镇压,也算反动透顶。而我一直在教书,没有做过坏事,可以算是全家都反动而我没有反动。按局长的说法,只要我将家庭历史一一交代清楚,那就是跟“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了,我就应该是一个“经过考验来的”好干部。
听完报告,经过学习讨论,接下来就是分组轮流作交代。我们科组共十七人,发言先后由学习组长安排,我是排到最后第二名作交代。我还不知道这是认为我有问题,是个重点人物,才排在后面交代。当我满腔热情把自己的历史和家人情况毫无保留,一点一滴地交代出来之后,哪晓得讲的句句是真话,而他们却全都不信,全盘否定。就连我说的“我的父亲是教授,我的母亲是助产士,家无田地,也无房屋,我的家庭成份本应该是城市贫民或自由职业者。但我考虑到我父亲死时我还只十岁,我是哥哥养大的,而哥哥是个反动官僚,我受他的影响较大,所以我认为我的家庭成份应该算反动官僚。”他们也认为我是说假话,是避重就轻。他们说:
“你的四个姐妹郡读到大学毕业,不是地主哪来那么多钱读书?”
    “你的家庭成分应是反动官僚兼地主。”
“你说1943年你是由社会服务处介绍到五十兵工厂学校任教的?旧社会哪会为人民做好事,关心人民生活?准是有路数(关系)进去的。”
“进厂后的担保人是谁?担保人是肯定要的。”
“你不可能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如果你不是国民党员,绝不可能给你当女师的训育主任。”
“一个没有入国民党的人居然一到重庆就可以进五十兵工厂子弟中学当教导主任;胜利后回到广州又可以顺利在省女师当起训育主任来。怎么月亮老是照到你头上的?”
我无法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也不知道怎样解释才能令他满意。似乎你越把自己说得反动些,他们就满意些。可我又不想违背历史的真实。我无法使他们相信历史就是这样的。
审干接近尾声,对每个人都做了结论,而对我却未能作结。据说我的问题尚需待了解清楚后才能作结。一向以“经过考验来的好干部”自居的我,此时却背上了极其沉重的历史包袱。1956年我便从教育局调到了广州市十二中学任教。
到1957年我的审干结论终于送到了十二中。学校的人事秘书叫我阅后签名。结论说:“关于参加国民党的问题已派员到重庆十五兵工厂调查,看过她的档案材料。她当时在海陆空军履历表上入党年月是填的1927年,入党地点是填的广州,党证字号不敢捏造,填的是党证遗失,党证字号遗忘。是她自己的亲笔字。”看过这个从1951年至1957年经过六年多的内查外调才作出的结论,我终于放下了沉重的包袱,高兴至极。当时还为共主党对一个干部的负责态度与实事求事的精神而深深感动。
……
现在几乎十年过去,为甚么又将“国民党”问题再翻出来?文化大革命只是开始,以后什怎么?不敢预测。一种不祥之兆随即而至,精神压力瞬间加重。
                                二
没等我们弄清楚甚么叫文化大革命,为甚么要搞这大革命,这个“大革命”就有如暴风骤雨一下刮到身边。听说北京的大、中学停课闹革命,我们学校也随之停课。各班沉重纷纷组织红卫兵队伍,他们穿上黄绿色像军装的衣服,手臂戴个有毛体“红卫兵”黄色字样的红袖章,立即就变成最革命的“革命小将”了。他们威风凛凛,走起来昂首阔步,一开口盛气凌人,似乎只有他们才是最忠于毛主席的,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去“革”别人的“命”,只有敢“造反”才是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后来,我读到报纸上的社论,说现在有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要夺取政权,要把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识破,有些还没有被识破,于是要发动群众把他们挖出来。还要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号召群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这时,我还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次“革命”的对象,因为不管怎么划我也划不进上面所列的人物里。但后来“牛鬼蛇神”的范围扩大了:不仅仅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还包括了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和反动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学校的党支部抛出大字报硬说我“两次加入国民党隐瞒不报”,又说我“为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我便无端端地成为学校批判的重点对象,一次一次的苦难,折磨按踵而来。进驻学校的工作组是来“指导”运动的,刚进校就声言:不怕你威信再高,也可以搞到你身败名裂。好不惊人?
    他们搞的第一招是送大字报。由初一的学生把大字报一张又一张地送到我手上,每张大字报都有同样的一句话:”吴XX低下你的狗头。”我双手接过来贴在我座位周围。墙壁,门窗,桌椅都贴满了,最后便贴在找身上。这些初一的学生毕竟还是孩子,根本不懂得这是干甚么。可能他们从来没有在老师面前这样放肆过,觉得很奇怪,很好玩,总是面带笑容地把大字报交给我。也有些觉得很难为情似的,大概是知道往别人身上贴大字报是很不尊重人的。
    接着是把我赶出办公室。第二天小将们有的推,有的撞,有的按下我的头,把我赶出办公室,并取消我的办公桌。他们虽然没有伤害我的身体,那时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一帮人的拉扯,把我撞得昏头昏脑的站不住了。至此,我明白我是算被“揪”出来了,学校已不把我当成教师,我只能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批判,唯红卫兵之命是从。每天我除了可以回家睡觉之外,我已失去自由。
    一天,红卫兵要我去钻垃圾池。学校里的垃圾池很大,有两层,下面有个通风口,上面有石级下到池底。小将们要我从上面走下去,又从下面的洞爬出来。当我走下去时,他们就在上面把垃圾,泥土往下面推。等我满头满身都挂着垃圾泥巴地爬出来时,他们又命令我再次走下去,又从下面爬出来。如此反复多次。
又一日,小将们让我左手端着一碗油墨,用右手食指沾上油墨听着他们的指挥涂在自己的脸上,鼻子上,下巴上,额头上。看到我越涂越多,变得面目狰狞,他们就捧腹大笑。他们这样极尽能事地侮辱我,据说是要拉下我“师道尊严”的臭架子。  
他们还要我在他们所编的牛鬼蛇神所谓“鬼谱”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承认自己是牛鬼蛇神;要我在胸前挂上一个写着“牛鬼蛇神”的黑牌子,方能进入学校,离校时也得挂着牌子在街上走,让街上的人都知道我是牛鬼蛇种。这还不够,还要我唱“牛鬼蛇神歌”。歌词是这样的:“道路有两条,摆在面前赶快挑,坦白是活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迅速彻底来交代,彻底坦白重做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规定我随时都要唱此歌,只要有人喊你唱。任何人喊你唱,你都得唱;要你再唱,你就得再唱:要你连续唱三次,五次,你都得照办。
    红卫兵的这些搞法,简直就是胡闹。难道这样就把我“斗倒斗臭”了?难道我这个有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一下子就变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不相信。面对着他们,又毫无办法,只能采取听之任之,泰然处之,毫不在乎的态度。不久就听说要开斗争大会来批判我.
    批斗大会的前两天我乘公共汽车回家午饭,下车时我的学生林潮推着自行车拦着我,原来他是骑着车跟在我的公共汽车后面追来的。他问我:饭后可否去他家一转?我以为是学校派他来跟筏做思想工作的,就说可以。于是饭后我便赶到他家。一见面他就问我:“批斗你的会马上就要召开了,你可知道?”我说:“知道。”他又问:“那些大字报你究竟都看过没有?”我说,我能够到的地方的大字报就看过,而我不能到的地方当然就看不到了。他说,那些大字报已经过梳辫子整理出来了,共三页。现在偷了一份出来,你赶快抄,我还得带回去的。他见我动作太慢,便拆开,他替我抄两页,要我只抄一页。他还一再地嘱咐我,你年纪大了,没有记性,你一定要好好地回忆平日和同事们和同学们谈过些甚么。因为到时可能还有许多大字报以外的口头提问的,如:你为何要为陈大牛同学改名为陈秉豪,你在讲<<筑路>>一课时讲过哪首古诗。我说<<筑路>>一课是白话文,我哪会讲古诗?他说:“你就是没记性。我也是听你讲过的。你一定要好好回忆。”原来他是来帮我的。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冒大风险来帮我,真是难能可贵。我深深地感激他。
    在工作组和校方的组织下,大规模的斗争大会终于1966年秋的一个艳阳天于学校北操场召开。他们给我戴上一顶尺多高的高帽子,赤着脚,低着头,弯着腰,站在全场都能看到的台阶上,左右有红卫兵守着。强迫扣上一顶高帽子,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丑化牛鬼蛇神的一种装扮,那时在街上还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由红卫兵押着一长串头戴高帽子,胸挂黑牌子的人,手拿个锣,边走边敲边喊:“我是牛鬼蛇神!”
    斗争大会有一千多人参加,大概全校的学生和教职员工都来了。大会开始,“打倒反革命分子吴XX”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轮口号过后,大会主持人让“群众”上台发言。上台发言的人为了表现自己“敢于革命”,“嫉恶如仇”,一张嘴就声色俱厉,慷慨激昂,直至声嘶力竭才作罢,直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们上台时总先高呼一番口号,下台时又再高呼一番,让台下的跟着呼应,造出一个似乎全体群众都赞成他的发言的假像。当时我的心情虽极难受,但却保持平静。因为我必须聚精会神地听着每一个人对我的揭发发言,强记他们发言的内容。我想知道我平日在工作中究竟存在哪些问题需要批判斗争的。
    首先上台的是学校的人事秘书,自然他是代表学校党支部的。他说:“吴莞筠你两次参加反动国民党隐瞒不报,铁证如山!”他打出一张我穿国民党军服带军帽的照片,并说那帽子上就有国民党的党徽图案。我听了心里觉得好笑。该照片是1937年我大学一年级时参加集训,与我的哥哥,妹妹一起在集训队照的。1951年审查干部时我把它作为我家庭成员的佐证材料交给教育局人事科的。怎么能因为只片里的帽子上有国民党党徽的图案就作为我“两次加入国民党’’的“铁证”呢?
    接着,他揭发我的第二条罪状是“为历史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有关我丈夫的遭遇,留到后面的章节再述,但他绝非历史反革命。他原在仲凯农校任教。自仲凯农校交给他的历史结论说他“非反动党团骨干分子,抗日战争期间在伪机关工作没有发现罪恶活动。他的个人成份是教师。”
    人事秘书下去后,高三(2)班一个学生上来“揭发”,说我在他们班讲<<将相和>>一课时讲过两句反动口号:“党国万岁”和“效忠党国”。这是无中生有,根本就没有这回事。高三(3)班我教了两年多,从高一教到高三;而高三(2)班我只教两周,是因该班老师请假由我去代课。我是用同一教材,同一教案上课的,为何(3)班的学生没说我讲反动口号,反而(2)班的来“揭发”?而且<<将相和>>讲的是廉颇与蔺相如的故事,当时又何来的党?怎么会说到“党国’’了?
    又一人上来说我在上<<筑路>>一课时曾向学生讲过一首古诗以发泄对丈夫被遣返的不满。这真令人莫名其妙。如果不是林潮同学提醒,我已记不起讲<<筑路>>时讲过古诗。这一课的注解(2)引用了韩愈的两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南关马不前”当时有学生问全诗是怎样的,我便把全诗都讲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干。
若为圣明除旧弊,敢将摧老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南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必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讲这首诗何以能与我丈夫联系起来?确实费解。
    一位老师上台来说我讲军统特务头子“徐业道不嫖,不赌,是个好人。”意思是说我美化反动人物。这是故意编造。这位老师大概以前听过我交代历史,知道我有个姐夫徐业道,是国民党的高官。一天,他在办公室忽然问我:“徐业道纳妾了么?”我答:“没有。”他又问:“他在家是经常打牌的吗?”我说我没见过他们打牌,只知他们家常开舞会。我当时有点讨厌他问这些,因为在办公室里老师们正在备课,阅卷,问这些事实在无聊,我根本没和他多讲一句。没想到他竟将此编造成他上台发言的材料。
    又一位学生上台说我“崇拜希特勒”,不然,为甚么为刘金发同学改名为刘崇希?“崇希”,就是“崇拜希特勒”!他还质问我是不是这样?我不慌不忙地回答他:“我班同学刘金发行将毕业之际,要我和他改个名字,因为他认为“金发”实在太俗了。我便为他改为“崇希”,以示建设社会主义是我们的崇高的希望之意。”这位发言人一时无话可说,恶狠狠地吐了二字:“狡猾!”便走下台去。
    最使我感到生气的是竟然有个人上来说我“装穷骗取补助”。这是对我人格的极大的侮辱。多年来,说我的先生历史复杂,不适宜国家机关工作,让他闲赋在家,不予安排。我上有家婆,下有四子女,一家七口全靠我每月九十九元工资维持,生活极端困难,可我从来没申请过补助。后来他在光扬街民办小学得一教职,每月有五十元薪水,我的负担才稍微减轻。可是好景不长,1965年我大儿子响应号召去海南五指山务农不久,光扬民小说要压缩编制,又把我的先生“压缩”出学校,他又成了失业之人。我无计可施,只好向学校人事秘书反映我的实际问题,希望他能介绍我先生去做代课教员。他教我到教育局人民来信组登记,结果不久我先果真被介绍到广州市郊的石井中学代课两个月。后因请假的老师病愈归来,我先生又闲在家里。于是,我又去请人事秘书另行介绍。这次他对我说:“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下学期初中要大发展,需要大批教师,到时介绍他去代课就是代缺,是代长的,慢慢便可转正。目前生活有困难,可申请补助。”在他的提议下,我第一次提出了申请补助。我深恐如不申请,可能会误以为我困难不大而不急于为我先生介绍工作。结果补助了我30元。没想到这会得到一个“装穷骗取补助”的罪名。其实,我的的确确是穷,不用“装”;补助是领导叫我申请的,无丝毫的“骗”。
    又一个上来说:“你曾经讲过,‘越南人最懒,只要口袋里还有一角钱也不会外出做工的。”’
    校医室的护士上来说:“你曾经拿咳嗽药回去给儿子吃。”
  一位老师上来说:“校长的爱人生小孩,你送了件棉衣给娃娃。”
……
    对于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尽管有好些是无中生有或张冠李带,我已懒得再解释再自辩了。雷厉风行,如临大敌,千多人的斗争大会揭发出来的事实原来如此。难道这就能说明我有甚么反动罪行?就能说明我有甚么反动思想值得批判?真叫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会场的气氛也大大地降温了。说也奇怪,明明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此时却忽然天昏地暗下起雨来,全场革命师生纷纷四散。我倒好,站在台阶上,只要后退两步便到了屋檐下。否则即使大雨淋头我也不会敢动。约半小时后雨停了,大会又继续。可没人再上台揭发,只好草草结束,宣布散会。
我没随即离开会场,因为前后站了六个小时,双脚都肿了。于是就地坐下休息,并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本记上:“今天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群众对我的侮辱。”结果记事本护红卫兵抢去了,他们看后气得要命,咬牙切齿地骂我,恨不得要捅我两拳。我只好又自我批评一番,并写了一个书面检讨。

对‘牛鬼蛇神”就要狠,像对敌人一样。要“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谁要是同情“牛鬼蛇神”,谁就是“革命立场不稳”,就是“没有划清界线”,谁就是“不革命的或是反革命的”了;只要有人“揭发”你说过不满意的话,或你说过一些可以让人联想到对社会主义不满的话,那你就会成牛鬼蛇神了。你无法申辩,你无处去上诉,去申冤。这就是当时的运动。我们十二中不到50位教师,就揪出7个“牛鬼蛇神”,其中包括副校长徐景廉。面对这威严神武的红卫兵,我无力抗争,只能逆来顺受,咬牙忍着。那些“高举革命大旗”的红卫兵更是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折磨我们,大概这才能显示他们的“革命精神”。
用强迫重体力劳动的方式去惩罚那些需要改造的知识分子是常用的方法,对“牛鬼蛇神”就更非如此不可。于是,红卫兵想出个一举两得的办法,要我们修筑靶场,以供他们打靶之用。规定我们劳动期间不许戴帽,不许穿鞋,不许带水的“三不准”。由男的下塘挖泥,每装满一箩就由两人抬着走一百多公尺从鱼塘边送到北操场。开始,我是和一个比我大上十岁的张冲老师一起抬。他很同情我,照顾我,让我走前他走后,且老是把箩筐尽量移到他那头。这样我当然就轻松多了。可后来被红卫兵发觉了,大吼:“原来你们也要发扬你们的阶级友爱吗?不行!”马上就指定一个年轻力壮的高个子跟我抬,一起步就催着:快,快,快!路滑,又是上坡路,我多次几乎滑倒。如此一箩又一箩地抬个不停,我的肩膀很快就磨起水泡,水泡又磨破流水。皮破水流,疼痛难挡,也只得忍痛照抬。
    有一次,行将下班的时刻,还有最后一筐泥土,红卫兵竟命令我一个人送去北操场,且不许把泥弄出来分作几份,再一份份地搬去。可怜我如何搬得动?毫无办法,我只好一寸一寸地把箩向北操场移。结果直到晚七时,我才把那箩泥移到了目的地。那正是我们开始晚学习的时间,也就是我们学习毛选,交代问题,写批判的时间,当晚就害得我连晚饭也没吃。
    中午时分,住学校附近的“牛鬼蛇神”可回家吃饭后还可以稍稍休息或午睡一下,而我却没这个“福气”。因为我住得远,平时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自成“牛鬼蛇神”后,红卫兵规定不许我骑车,也不许乘搭公共汽车,只能走路。这样我根本就不可能回家吃饭,只好带干粮当餐了。按规定早上八点要到校,所以每早天还没亮我就得起床,吃过早点,挂着黑牌子,提着学习资料和两餐干粮……面包,粽子,一步一步走个多小时才得到校。抬一个上午泥后,中午本来可以趁着红卫兵都回家吃饭的时候好好安静一下的,但学校却没有我容身之地。那些学校员工的一群小孩都知道我是“牛鬼蛇神”被斗的,他们也学会了,总是向我掷石子。我只想躲起来,但无处可以藏身,连吃干粮都很难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校医室的后门是不开的,面向北操场。中午时分操场上不会有人,比较安全,于是我便躲在校医室后门的屋檐下吃粽子。哪晓得忽然刮大风,我的粽子就铺满了沙子,我也只好照吞了。
    每晚我们的学习时间是七至九时,学习完便可以回家了,但唯独我不能走,要留下来斗争。别人都回家了,而我还得从学习室转到红卫兵办公室去接受批斗。三五个红卫兵排坐在审案桌旁,要我垂头,九十度弯腰,对着他们站着。眼镜,手表都得取下放在桌子上,斗争便开始了。问:“你最近又交代了些甚么问题?”,“你两次参加反动国民党为何还不承认?”,“你上课讲反动口号是不是?”我都没承认,他们就发火了。直往我的头上掷东西,骂我是死顽固,是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东西。并声言要把我送到红卫兵总部,由他们来收拾我。晚晚如此,总要斗个多钟头才放我走,所以我回到家总是近半夜了。
连续的疲劳轰炸,把人弄得十分疲乏。抬泥一个月左右,我的双脚就肿得很大很大。有人偷偷地说,吴莞筠的一条命就是这么长的了。我深知,如果在这个时候精神上再支持不住,怨天尤人或萎靡不振,人就会崩溃,真可能会一命呜呼了。我也深知我自己绝对没有反对社会主义,绝对没有反对共产党,我是一心一意地教我的学生,全力以赴至教学中去,我绝对无罪。俗语说:“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他们现在这样,是乱搞。他们想我愁,我就要笑。在精神上我要做个胜利者。
身为“牛鬼蛇神”应该常愁眉苦脸的,而我老是爱笑,所以老是挨斗。批斗大会那天,我一看到革命小将们替我做的那顶高帽子,我不由地就笑了。当时他们便把我包围起来,硬要我答复为什么要笑?有次外出听报告,在队伍的行进间不停地要唱革命歌曲,结果小将们竟指定我这个老太婆领唱。你看我焉能不笑?于是他们更凶狠地追问我笑甚么?有甚么可笑的?这是你一种抗拒的表现,是不是?我不敢笑,只好强忍着笑又继续领唱下去。其实,一个有抗拒情绪的人是不会有笑脸的。我为甚么会笑?老实说,我自被列入“牛鬼蛇神”以来,一直都不曾以一个带罪之身来接受群众对我的批斗。“真金不怕红炉火”,我过的硬,不怕,我理直气壮,我是以宽宏大量的姿态在接受考验。所以,一遇到可笑的,我便很自然地就笑了出来。实在要斗就由得你斗好了,我不在乎。
其实,不是所有的人都没有良知的,尤其是我教过的学生。尽管我是天天被斗,但还是有不少同学偷偷地到我家来探望我。有的是一个人来,有的是约好几个人来。他们都嘱我别着急,不要怕,问题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有的说你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着急会弄出病来,人生总有顺境,也有逆境,听其自然好了。有天有个学生来告诉我,学校和工作组天天都在逼他们出我的大字报,他们不得不交卷便由某同学弄了一些出来。但同学们对弄出来的大字报又有意见,认为根本不是这样的为啥要这样乱写?于是把一些大家意见大的挑了出来不交,其余的也还是有意见,结果还是没有贴出来。
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教生物的老师悄悄地向我说:“你真不错,教出来的学生竟如此地爱护你。可见学生对你有极其深厚的感情,真少见,很难得。我说:“何以见得?”她说:“你班有个学生林潮见学校把你揪出来,很不以为然,很为你抱不平,便写了一封信给你。字里行间充满了无限的同情。认为你如此地辛勤劳动,认真地教学,反而要搞你,愤愤不平。他的信写好后,放在书包里被红卫兵抄去了。学校领导便在一次教职员大会上把此信向众人宣读,以此来说明这个学生对党有刻骨的仇恨。于是大家就知道了这封信。”她的话使我想起一次,一个红卫兵喊我去问:“有哪些同学是和你通信的?”我便把所有给我写过信的同学都告诉了他。他说:“这都是已离校的。我是问现在还在学校的。”我说:“当然是已离校才来信,在校的天天见面怎么会写信?”他便没再问。当时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现在才知道原来如此。有学生如此地爱护我,我深深感到安慰。

连续的批斗与惩罚性的劳动,我挺过来了。红卫兵的倒行逆施没有使我屈服。强加在我头上的“罪名”,一条我也没有承认。斗来斗去都是同样的东西,问来问去也是同样的问题,回答也一样,全是否定。对此,我渐渐地厌倦走向麻木。突然新的花样又来了。
报上刊登了中央首长号召红卫兵“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消息,这就是所谓“破四旧”运动。鼓吹“破四旧’’的人认为,只要有这些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存在,就会滋生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毒素,是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背道而驰的,因此必须以革命的手段予以铲除。天真幼稚的红卫兵小将立即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冲锋陷阵,他们冲出校园,杀上社会,对被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东西,毫不留情的砸烂,烧毁,不管那些东西是属于私人的还是公家的。一时间天下大乱。且不说各处的历史遗址遗物遭到空前的洗劫破坏,就连一些商店的橱窗也被砸烂,甚至连人们的服装,发型,也遭到强行的干涉。有人因穿窄牛仔裤被剪开裤管,有男人因留长头发被强理成平头,有女人因穿辣椒鞋被锯去一截鞋头。更荒唐的是连穿‘‘人”字拖鞋也不行,其理由是“把人民踩在脚下”了。对于红卫兵的那种近乎疯狂的行为,没有人敢出来制止,因为那是“革命行动”,谁都不想冒当“反革命’’之险。
    不久,破四旧就破到家里来了。一天晚上,我刚回家,一帮红卫兵小将闯到家里,说要查找我的“封,资,修”的东西,于是翻箱倒柜,反复查看,把家里所有他们认为有问题的中外书籍,字画,我保存了多年的照片,以及亲友来往信件全部抄走。翌日,他们把书信留下审查;其余的书画,相片等则倒在北操场的石板路上焚烧。烧后就强迫我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站着。我站不住走下来,他们随即又把我推上去。我见家里所有的书画和历史资料都付之一炬,心如刀割,泪眼朦胧。
    本来,我每天回到学校,迎着敌视的目光,听着厉声的呼喝,应付着无期无了的批判斗争,监督劳动,写检查交代与学习心得,其精神负担已不胜负荷。幸好回到家里,还有个清静的地方,可得以喘息。但自抄家以后,家里也不得安宁了。
    一天我下班回家,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家的大门口贴满了东西,用半黄不白的纸写的巨幅对联贴在大门两侧,一边写着:“想当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另一边写着:“看今天日日被批斗如丧家之犬”。一条横额贴在门顶上:‘‘打倒反革命分子吴莞筠”。门的两边墙上贴着大字报。大字报说吴莞筠是个国民党官太,是个风流的交际花,在重庆时经常与国民党反动派的达官贵人打麻将,跳舞,赴宴会与人碰杯,坐着汽车四处跑的,云云。阅后我几乎昏倒在地了。天呀!在学校里瞎闹得再凶,说得再臭,我都不在乎,可以泰然处之。可现在搞到街上来了,还竟然瞎编乱造,肆无忌惮的侮辱我的人格,如何是好?我真恨不得一把就把大字报拉下来撕个粉碎!但马上又想到,这岂不是多了条“对抗运动’’的罪名?手又缩了回来。
    几天后我回家,看到门口原来贴我的大字报被另外的大字报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新大字报是针对住我们楼下的邻居的。至此,我知道文化大革命不单在学校里搞,学校以外的单位也在搞。也就是说运动在扩大,在深入,到底要搞到甚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不久的一天,我己回学校,有几个红卫兵及山-位“革命老师”跑到我家,对我先生说有要事,要我先生跟他们到十二中一谈。我先生不知是甚么事,只好跟他们走。谁知他们其中之一,就拿着十二中开出的介绍信到派出所,说我先生是历史反革命,要遣送回乡下,随即就办了户口迁出手续。我先生被带到十二中后,在那里住了七天,再被押送到东莞县老家。
接着,我也不准回家,要住在学校里。其理由是为了防止“牛鬼蛇神”在国庆期间进行破坏活动。这时家里就剩下我三个孩子和一个瘫床上的七十多岁的祖母。我的“牛栏”生活也就开始。

    “牛栏”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各学校单位用以关押那些被定为“牛鬼蛇神”的人的场所。由于它不像监狱那样森严壁垒,只是简单地将“牛”们“圈”在一起看管,不予自由,白天将“牛’’放出去劳动,晚上再将“牛”关进去休息,不得回家。因此,将其场所称为“牛栏”是再贴切不过了。
“牛栏’’十分简陋,根本没有床,想以凳代床也不准。所有入住“牛栏”的“牛鬼蛇神”只能把家里带来的铺盖,铺在地上席地而睡。当时被勒令入住“牛栏”的共七人,六男一女。那天我们还在劳动,就被告知不得回家。对六个男的,红卫兵都有通知他们家里送铺盖来,唯独我没有。晚学习过后,有铺盖的便都忙着挂蚊帐开地铺睡觉。可我连睡哪里,怎么睡还没着落。也没人理你。忽见门外有张课室里用的双人坐椅,我便搬了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弯曲着身子就睡在上面。时已深秋,寒气袭人,冷得很。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拾来一张烂草席盖在我身上,虽然无济于事,但我至今还从内心深处感谢他的良知。我觉越来越冷,根本无法入睡。那些有铺盖的人倒也睡得挺香,鼾声此起彼伏,我听得一清二楚。蚊子也多得出奇,在耳边嗡嗡作响,我不停地以手驱赶,仍无法抵挡蚊子的空袭,坐起来抓痒,直到天明。这一晚根本没睡,第二天又得照样劳动。
白天都是监督劳动,不是抬泥挖泥就是扫地清垃圾。偌大一间中学,总可以找到事情要我们去做。一些被认为有问题的还不至定为牛鬼蛇神的教师,也得和我们一起劳动。他们与我们不同的是晚上他们可以回家,且星期天可以休息。我们在星期天也不得休息,只是不做抬泥那样的重活而做扫地之类的所谓轻活。不得做私人的东西。就连自己的脏衣服,也得靠大女儿每星期天来拿回去洗。
我有胃病,在“牛栏”里吃最成问题。学校食堂煮的饭很硬,我吃下去胃受不了。平时我靠每天带干粮代餐维持,现在不准回家,干粮就无法准备。每次我女儿来拿衣服去洗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地带点东西我吃。有次她带来的是三个剥了壳的熟鸡蛋。我只能睡时躲在被窝里吃。只想留一个第二天吃,但不行,无法收藏,只好一起吃了。又一次她偷带了一斤水泡饼给我,我好不喜欢,因为有这一斤饼,我就够对付很多天了。我把饼卷在被子里,以为这该安全了。哪知我晚学习完准备睡时,才发现我的被子是湿的。原来他们把我整包饼都灌了水。我真是心痛得苦不堪言,但又哼声不得。在他们眼里,偷送干粮和浪费粮食都是“犯罪”。饼不知被灌了甚么水,己不能吃了。怎么办?我想幸好有鱼塘,可以扔去喂鱼。但也不能一次全部扔到水里,否则浮出水面,被红卫兵发觉了,我又得挨斗。我只好分作多次去丢。可被子湿了也不敢晒,只好多穿点衣服盖着湿被子睡觉。
    我们的“牛栏”就设在第三座教学楼下的楼梯角里。进门左边一小块地方,刚够铺一小草席,这正好就指定我睡此。门口放有双人课桌椅各一,这是给红卫兵晚上看管我们用的。他们轮流睡觉,每两个钟头换班一次,精力充沛,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折磨我们,使我们无法安睡。比如在你的蚊帐上写字,写上“打倒牛鬼蛇神吴XX”,“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有时又故意剪断你挂蚊帐的绳子。他们每剪一次,我就得起来重挂帐子一次。有天晚上共剪过四次,我哪还有的睡?
    晚上是“牛栏”里最恐怖的时间。在黑暗中你无法防备别人对你的伤害,会感到特别的恐惧。有一晚睡到半夜,红卫兵把我们都喊起来跑步,一直跑到天亮。另一次就只喊我一个人起来跟他们去北操场。当晚既无月亮出没星光,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红卫兵打着手电照路。我也不知要我去北操场干啥。原来北操场已用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煤渣铺成一个大圈,要我赤脚在上面跑。他们用手电照着,不许跑出煤渣范围以外。虽没跑到天亮,总也跑了十多个圈子。
    还有一次也是在半夜,我被他们叫起来向鱼塘方向跑。当我跑到鱼塘边时,自然就停了下来,因为面前就是水了。可他们认为他们都没有叫停,我竟敢自己停下,是大逆不道。于是命令我“向前十步走!”,之后,又喊再向前走十步,五步。直至水己淹过我膝盖才停住,并让我在水中一直站到天亮。
    红卫兵很多时在晚学习时整人,开斗争会。一次在晚自习时把我喊到红卫兵办公室,一个初三级的红卫兵问我:“你在旧社会究竟杀过几个人?’’我说:‘‘我杀人?我四个小孩我都不曾打过他们。我怎么会杀人呢?”他长得很高大,眼露凶光地说:“现在不和你说那么多,你走!晚些再说。”我想他们肯定今晚又要斗我了,心慌得很。晚学习过后,我一直是胆战心惊的等斗争会,结果又没开。大家都睡了,我可睡不着。直到半夜三更,那个又高又大的红卫兵果真来了。他手拿木枪,把我的蚊帐一挑,喊:“起来!”我马上爬起身,低头,九十度弯腰站在门口。本来红卫兵值班应是两个人一起的,不知为何这次只他一人。他问:你究竟杀过几个人?我说没有。他不由分说就高高地举起木枪,使劲地朝我左臂打来。我痛入骨髓,惨叫一声。他又使劲地向我右臂打来,我痛的几乎昏倒。我想跑但不敢。怕他再追上来,照头照脑地打下来,那我就完了。我的叫声肯定惊醒了屋里的牛鬼蛇神们,但他们都不敢哼气。倒是楼上有声音喊过来:“你不要打她嘛,要好好教育嘛。”那红卫兵才收了手走了。直到第二天我还在哭,因为双臂实在痛得很,不但手臂是紫色的,连指甲都是黑色的。那时还讲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后来我便向红卫兵的头头告了状。他们说会加强警卫,不会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但这次使我深感我的生命太没有保障了,这件事一定要让家里人知道。不然有朝一日被打死了,他们会说我是畏罪自杀的。那时候畏罪自杀的会被视为反革命,因为足以死来对抗运动。我若成了反革命,死了也会祸延子女的。于是我写好了事情经过,又怕家人读后过份为我担心,又加了嘱他们不用慌的内容。写好后,我便将之卷在劳动后换下来的满布泥巴的裤子里•,这样待女儿拿回去洗时就看到了。
    一天,红卫兵要我们到三楼去搬桌子,要将三楼的所有学生课桌搬到楼下面。说是给一百多个北京南下串连的红卫兵开铺作床用的。说人很快就到,要赶快搬。他们嫌每人每次搬一张的速度太慢,要我们用大竹杆挑,一头一张,每次就可以挑两张。可是课桌有那么高也有那么长,挑着两张桌子从三楼走楼梯下到地面,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对已五十五岁的我来说困难就更大。可红卫兵还要手持木枪跟在后面尽管催,一边把木枪直往地上蹬,一边嘴巴猛吼:快,快,快!催得我多次几乎连人带桌滚了下去。我们一直忙到深夜,才把课桌搬完。
    这时我们才知道,搞“革命大串连”是党中央继“破四旧”之后对红卫兵发的另一个号召。号召红卫兵用“大串连”的形式到全国各地去宣传文化大革命,宣传毛泽东思想,把全国的革命群众都发动起来,组织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搭车乘船一概不用购票,各处部设有接待站接待吃饭,总之几乎不花分文就可以畅游全国。兴奋,狂热的红卫兵小将们有如脱缰的野马冲出学校奔向铁路公路,潮水般的冲击全国各地。
    有天晚上我们己就寝,几个外来串连的红卫兵到我们的“牛栏”来了解情况。看管我们的便向他们介绍:这里共有“牛鬼蛇神”七个,六男一女。并指着我的床位说:这是个女的,是最顽固的一个。于是他们问:那你们揍过她了吗?大概那人不知道我曾被打过,回答:没有。他们说:“那为啥不揍她一顿呢?如果是在我们那儿就早都揍了。”我在铺上听得清清楚楚,十分惊慌。我怕他们真要我起来挨打,如果是那样,我肯定没命了。第二天起来我一直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我想,搞革命大串连的人来教人打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在“牛栏”里度过了五十来天的非人生活,忽然传来消息,说派工作组到学校指导文化大革命的做法,是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搞的是“打击一大片”好人而“保护一小撮”坏人,故党中央明令工作组要检查批判,撤出学校,并要予受害者平反。我们听到这个大好消息,当然欢喜欲狂,马上冲出“牛栏”,回到自己的家。当时由于红卫兵纷纷外出“革命大串连”,无暇顾及我们,就把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移交给革命教师监管。从此我们晚上睡在家里,无人骚扰,可得安静了。可是白天在这些“革命教师”的监管下,却不得不叫人有“煮豆燃豆箕”之感。他们对我还特别的狠,似乎这才显得他们“革命”。
    革命教师接管我们后,马上就不许我们买干粮。这对老胃痛的我来说,真是要命。我们的牛队长一再为我去说项。说别人不许买可以,而吴XX是个老病号,要靠补充干粮度日的,是否可以例外?开始还是不许,后来讲多了才让我买了一斤饼乾。
    有些工作明明是应该让男的去做的,如到外面的塘里捞水草回来放在学校的塘里喂鱼,却偏偏指定我去。即使有时是几个人同去,其他人挑回来的水草,只要走到塘边就可以将水草倒下;而我则不行,一定要我走到塘中心,水已淹过屁股才可以倒掉。
    有次要我们抬运泥砖,很大很重的泥砖,一次抬三块,已经是很重的了。和我搭配抬的人虽不是“牛鬼蛇神”,但也不算是革命教师,她因历史相当复杂,也曾被斗争过。她居然也欺负我。她比我年轻,身壮力健的,抬泥时我在前她居后。当我们走到一条很窄的路时,前面有两条狗和一只猪躺在路口上。我有些怕狗咬,放慢了脚步。她却觉得不应该,很生气大声的说:这有甚么可怕的?便放肆把担子向前推促我快走,结果把我的脚后跟刮了一条口子,流血,痛得要命。整整一个月不能穿鞋,要赤脚劳动。
    又有一次,要我们去倒尿。她说:这次抬尿桶就我走前你走后好了,别等下又怪我刮了你的脚。哪知我们抬着那桶尿一站起来她就走得飞快,我根本就跟不上,结果是连人带桶都滚到地上了。她在前的当然没甚么,可我在后的则弄得满身是尿。
    有次搞清洁,指定我扫北操场旁的一条石板路。当我扫到近办公室一段路时,我见办公室窗外有垃圾,我便走过去几步把垃圾扫了。当时办公室内有个同是语文科女教师看见了我,她马上向领导反映,说我乘扫地之机蹲在办公室窗外偷听甚么的。幸而派来向我询问了解的人是个有良知者,经我把当时情况讲清楚后,他就相信无疑了。否则,我又难逃一场大批斗。
尽管我们每天应付着监督劳动,可心里想着的是工作组何时作检查,何时为我们平反。尤其天真的我还认为我是“牛鬼蛇神”中受辱最多,斗的最惨的一个,工作组应该平反的第一个就是我。不几天,工作组的书面检查便以小字报的形式帖了出来。某牛鬼蛇神看后即来告诉我,说工作组的检查里点明了我是不能平反的。我很惊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马上要去问个究竟。可在旁的牛鬼蛇神们都不赞成我去问。说我的腰板不够硬,问不得。劝我忍气吞声算了,否则会罪加一等,更吃亏的。当时我暂且忍住了。           
过了一段时间,学校正式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会,由工作组的组长在大会上作检查批判。组长的检查居然一开口就说:“我们工作组这次到学校里来,因为没有把组织工作作好,所以吴XX不但未能斗倒,相反她还表现得非常嚣张……”真是岂有此理!我听了有甚么理由不冒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非上台问个究竟不可。我想我在校任教十多年来,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地搞好我的教学工作,我问心无愧。可在他们执行资反线的情况下,无端端地把我当作牛鬼蛇神关进“牛栏”,挨打受辱,斗的死去活来,还认为斗得不够,这样公理何在?正义何在?我已经忍无可忍,一定要为目己伸张正义。除死而外,己没有甚么可怕的。于是我横下一条心,待工作组组长的检查批判完毕,我便老实不客气地向他提出质问。
    我说:“你们工作组今天向大家检查批判你们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错误,可你说因为组织工作没做好,所以吴xx不但没打倒,相反还表现得很嚣张。  试问那是不是因为组织工作没做好,所以你们挑动群众斗群众就还挑动得不够呢?
    “我是一个被你们认为要被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使之永世不得翻身的牛鬼蛇神,我有甚么本钱,凭甚么本事,有甚么资格敢在你工作组所主持的千人斗争大会上表现得嚣张?不敢,绝对不敢。我不是嚣张,只是实事求是四个字支持着我。所以,是的,我就承认;不是的,我就一概不承认。你们把蛮斗,硬想我乱承认,那我是做不到的。
    “文化大革命至今已整整八个月了。那些大字报所揭发的,你们究竟落实得怎样呢?有哪些确是事实呢?如果有任何一点是事实而我拒不承认的话,那我愿意接受极刑的处理。如果没有,那就请求为我平反。”
他们没有想到我这个“牛鬼蛇神”竟然如此斗胆,敢在大会上提出如此的质问,毫无思想准备,无法回答我所退出的问题。只好一言不发,不了了之,显得十分尴尬。我说完,便从从容容地走了下来。
我深知,学校的当权者不会向为我的抗争而给我平反,但我的抗争总可唤起一些人的良知。虽然我平反的事一直在拖着,但关心我平反的人就多起来。就连学校厨房的工人,管理文具的职员也悄悄来问我平反事,为我愤愤不平。一些学生,教师也曾偷偷来我家,为我平反事出谋献策。他们认为我光靠一个人去抗争力量不大,建议我出外串连一些人支持自己,再向校方施加压力,才能事半功倍。尽管对他们的建议我采取了谨慎的态度,但对他们的关心我由衷的感到温暖。
    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学校的一次会议上,一位数学科威信很高的邱泽栖老师站出来,向着校长和人事秘书提出了质问。真是一鸣惊人。他说:‘‘关于吴莞筠的问题是由我负责整理的。她的问题是两个:一是两次参加反动国民党隐瞒不报;二是为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经过这么久的调查了解,究竟吴莞筠是否确是两次参加国民党隐瞒不报,又为历史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这只有你们俩才是最清楚的。如果她确是两次参加反动国民党隐瞒不报,那么她不能平反。另外,她丈夫究竟是不是历史反革命?如果是,而她又为他翻案,那么她也不能平反。如果她不是两次参加反动国民党隐瞒不报,又不是为历史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那么她就应该平反。”当时他的这一质问,真是震动了全场。两位领导十分尴尬,无法作答,下不了台。那时,我与这位邱老师并不熟悉,我和他不同科组,虽天天见面,从没和他攀谈过。对于他的良心,他的正义感,他不怕冒最大风险仗义直言的赤胆,我刻骨铭心,没齿难忘。虽然平反问题仍没有解决,我还是很佩服他,很感激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文化大革命越来越不理解。一时说党中央有两个司令部,一个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个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时要革命群众起来造反,去夺取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一时说共产党内有不少叛徒内奸,要群众去挖,去抓。一时间社会上出现了无数的“战斗队”,“造反派”,他们打着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旗号,到处散发传单小报,今天要揪出xxx,打倒xxx,明天要砸烂xxx,腾腾杀气充斥四周。不单学校不上课,很多工厂也不开工,机关也几乎瘫痪,人们都忙着搞革命去了,似乎祖国大地到处都有坏人。斗人的方式己不是“文斗”,打人变成司空见惯的事。被斗至死,不堪折磨而自杀的事例越来越多。
    已经是1967年的秋天,我的平反事一直没有着落,每天我依旧回学校去劳动。一天,学校一个“造反派’’组织叫‘‘教工红旗”的负责人送来一张表,要我参加他们的组织,说有个组织来支持你,就可以争取早日得到平反。当时我思想斗争很激烈:我是很想平反,以还我的清白,但我决不是要“造反”。尽管那时的时髦词语是“造反有理”,但“造反’’决非我所为。况且现在的群众组织太多,良莠不齐,他们互相攻击,说自己正确,对方不是,我无法去分清是非。我已经是被认为是牛鬼蛇神,如果再加入了一个错误组织去“造反”,其后果难以想象。考虑再三,我还是没有参加。过了一段日子有人告诉我,我们学校那些有问题而参加造反派的人都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灾难。说他们牛鬼蛇神也敢造反,有个被打得头破血流,要到医院缝针;有个甚至被送进监狱。
社会秩序愈来愈乱,但中央的报纸上还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有些地方有点乱,那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从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似乎中央是明知而故意让其乱的。各造反派更肆无忌惮地标榜自己最革命,互相之间的争斗日益激烈,从“文斗”变成“武斗”。中央文革一位首长提出“文攻武卫’’之后,‘‘武斗”更被造反派看成是理所当然的行动。“打,砸,抢”的行动也在升级。砸烂的目标己远不止“四旧”,一条“砸烂公,检,法”的大幅标语就曾挂在街头,矛头所指是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抢”的目标也从一般财物发展至抢解放军的枪。造反派之间的“武斗”也从棍棒交锋上升为真枪实弹的火拼。当然,也会有一些真正的坏人罪犯乘着乱混水摸鱼,打家劫舍的。
社会乱,流言起。当时最骇人听闻的流言是说某个劳改场有一批劳改犯逃了出来,并说这些逃出来的劳改犯无恶不作,要家家户户防范。于是由街道居民自己组织防卫队,拿磨尖的铁水管作武器在附近巡逻,并在路上设置路障,这就是当时的所谓“联防”。防卫队碰到他们认为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会向前盘问,若该人被视作出逃的劳改犯,就会被当场打死。
解放车原先是不介入地方的文化大革命的,后来各处造反派冲击军区,抢枪的事件越来越多,地方的治安越来越差,解放军也得介入了。一时间,解放军的代表进驻各个单位,指导各单位的文化大革命。
    1968年初,上面己传出要学生“复课闹革命”的消息,但那时还有许多学生还在外搞“革命大串连”,听话回学校的不多。过了好一段日子,学生才陆续回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接着到来。1968年11月,在我两个小儿女要离家到海南岛琼山县务农的当日,我也被告知要随解放军到乡下去“向贫下中农学习”。那天我没有去为子女送行,收拾简单的铺盖,回学校集中出发。
    驻学校的军代表把我们领到花县新华大玢农场的炭步公社,那里的稻子正熟,等待收割。带我们到这里来是参加劳动的。与我们牛鬼蛇神一起来的,还有那些被认为有问题的教师和一些全无问题的“革命教师”。到达目的地后,领队的首先是让“牛鬼蛇神”向贫下中农亮相。他要我们一排的站着,然后向农民介绍:“这些牛鬼蛇神是阶级敌人,有甚么事都可叫他们做。但要站稳阶级立场,不可和他们闲聊。如果他们有不听指挥的,可随时告诉我们来处理。”按他话的意思,我们似乎是一群可以任人奴役的奴隶。不过,那时对于这些侮辱性的言辞,己近乎麻木。
    虽然他们已向农民交代得如此清楚,但后来我发觉,农民根本没按照他们讲的去做,不但没有歧视我们,还对我们相当尊敬。最奇怪的是有个廿来岁的青年农民,他每次见到我就喊一声:老教师,接着就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当时我真让他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等待收割的稻田离住地极远,要走个把钟头才能到达,所以天没亮我们就得出发上工。出发前还要搞一个仪式,由革命教师举行升旗礼。这个仪式,我们“牛鬼蛇神”还没有资格参加,只能挑着筐远远地站在一旁等着,听到他们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后,再跟着他们向收割地走去。
    到达劳动地点时天已大亮。要收割的稻田面积很大,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指定我割的是角上的一块。过去我没割过稻,拿镰刀也不得要领,我只想割得快一点,以免说我消极怠工。哪知一快就把手割得皮破血流,结果倒反而慢了。割禾虽不用太大的力气,但持续弯腰几个钟头实在是难于承受。革命老师是自由人,他们累了可以换做其他工种。或去打打禾,或去扎扎草,再将一把把的草堆起来,让腰歇够了再回来割。而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就只能一直割到底。累得实在无法支持时,只站起来直一下腰,又随即蹲下去继续干。想稍站一会休息一下也不敢,怕被人骂偷懒。
    我们的中饭由公社供应。菜还算多样,但饭奇硬,老是胃痛的我哪能吃?其实我早已估计到这一点,所以也并非毫无准备,我是炒了些米粉带去的。我怕被发觉,便将之分为许多小包(一调羹一包)。如果万一有人问到,我便说是我带的胃药。这样硬饭不能多吃,我再吃—包炒米粉就够了。哪晓得这次的饭特别的硬,简直好象铁丝一样,我一点也不敢吞下去。如果全吃炒米粉,那又能维持几天呢?以后的日子又怎样过?我绝不能超出预算。每次还是只吃一小包,菜就全吃掉。饭我不能吃,但又不能不拿。光要菜不要饭是常理不许的。拿了饭又如何处理?总不能将之倒掉,在乡下“倒饭”会触众怒。于是我只好装着边走边吃的样子把饭吐掉。反正乡下狗多,吐出的饭狗马上吃了。
    每天下午我们五点半收工,要到六点多才能走到驻地,七时又要开始学习,所以一收工,大家就得急急赶路。那些身壮力健的,大步流星,走的飞快,而我则远远的落在他们后面,待我到时他们早已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在吃饭了。学习的地方就在男界驻地,围坐在他们的地铺上进行,而女界住处与之相距甚远,我已没时间去洗澡换衣再吃饭学习。晚饭是学校的人负责做的,饭会比公社的软些,但到我去吃时己变得又冷又硬,只想加点水稍煮一下再吃,但没有火,只好又勉强吃一点点,便去参加学习。一个同科组比我年纪大的男老师见我实在是疲乏不堪的样子,便把他自己靠着的被子移过来一点,好让我也靠靠。结果事后两个也曾被斗过的女同事还异口同声的批评我不应该就靠在别人的被子上。说我虽然老一点,也毕竟是个女人,不能如此随便。
    我一天劳动的时间那么长,走的路那么多,一日两餐又食不裹腹,慢慢地,我身体就支持不住了。我感到十分疲塌,没有情绪,连话也不想讲。因此在过“民主生活”时又遭到许多人的非议。说我自下乡以来就变了一个人,说我过去一向都是比较开朗的,可现在显得思想包袱很重,整个精神面貌都不同了。言外之意就是说我对这次下乡劳动不满。
    不久我便整个的垮了下来。一天,收工走回住地,还差一小段路,我便觉双脚发软,坐在路边,不能走了。天已漆黑,我一点办法没有,便想趴在地上爬回去。我试了一下,根本不行,原来爬更费力,如何爬得动?坐了一阵,只好又死撑着站起来往前走。到了住处我倒头便睡,无法参加当晚的学习。第二天我起来不得,“革命教师”知道我果真病了,便要负责采购的人陪同我到镇上去看病。我只要睡,不想走,不肯去。但他们不允,说非去不可。“牛鬼蛇神”只能唯“革命教师”之命是从,不由得我不肯去。只得又死撑起来,走一段就在路边坐一阵再走。总坐了七、八上十次才走到诊所看病。次日我又腹泻。“革命教师”见状又断定我一定是到了镇里自由了,趁着看病之机,不知乱吃了些甚么,不然为何会肚泻?我听了真是又气又冤但又无力争辩,没想到我病倒了他们还要在精神上折磨我,病也不得安宁。我近乎哀求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这样怀疑我呀。昨天我进城口渴的要命,见路边有卖稀饭的,我只想买碗吃。但想起没有问过你们,我没敢买。不信,可问问陪我去看病的人好了。”这样他们才没再作声。
    我昏睡在铺上,是那样的乏力,是那样的无助。我想我大概没有希望回家,没有希望再回学校的了。因为我带的炒米粉已极有限,不病死也得饿死。死,对于我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但我还没有得到平反就死,实在心不甘。想到带着“牛鬼蛇神”的名义死了会累及子女,又激发了着我要挺着熬下去。孰料不几天,就传来了一个消息:说上级有命令,要我们马上结束乡下劳动回学校去,原因不明。这难道是天意?提前结束劳动,回到广州家中,我就得救了。

为啥要将下乡劳动提前结束?原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人匿名向毛主席上了万言书,历数文化大革命的不是,其中引用了许多韩非子的学说。上级要将上书人查出来,将此案列为“特一号案件”。据上头的分析研究,认为上书人肯定是个教师,所以审查的重点首先是学校。要求各学校发动群众,查找坏人,迅速破案。
    上头部署破案的计划要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学习作案人的特点,第二步则发动群众对号入座,大胆怀疑,进行揭发,让疑犯露出原形。
    大家都没有读到作案人的万言书,所谓作案人的特点的描述,也就只能听上级文件的描述,据说有以下各条:
    1,对共产党有刻骨的仇恨;
    2,有古典文学的基础;
    3,有一定的英语水平:
    4,书写端正;
    5,能刻蜡板;
    6,有作案的环境;
    7,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第一步过了就进行第二步,由工宣队的领导召开大会动员群众搞背靠背的揭发。要大家根据作案人所具备的“特点”去比对我们周围的人,看看有哪个或哪几个是有作案可能的,就将其揭发出来。还说揭发的方式可以用书面写好,把材料投入检举箱,也可以直接面交党支部,也可以用口头面告人事科同志。这位领导还承诺对检举人绝对保密,不用担心会被报复。最后还领大家高呼口号:‘‘作案人就在我们十二中”,“我们一定要把作案人揪出来”,“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作案人就在十二中?我心里一怔,这是指谁呢?难道又是指我?据说万言书有很大部份是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满的,而我的四个子女就有三个下乡去了海南岛。这次又不知怎个搞法,只能拭目以待,听天由命。
    到底背靠背的揭发有甚么结果,我不可而知。跟着又说要搞当面揭发。把全校教职员分为几个大组,用小凳子围成几个大圈坐着。将“牛鬼蛇神’’分到每个大组里,并规定“牛鬼蛇神”要先发言,揭发自己,再揭发别人。意思是很明显的,就是牛鬼蛇神的作案可能最大。既然让我开口,我就首先发言了。
    我说,经过学习,对比作案人的特征,许多条我都具备了。比如,首先我有古典文学的基础。我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都是学的文言文;我也有一定的英语水平,因为我早在初小四年级就已有英语课的;我的书写是很工整的,一笔不苟;我也会刻蜡板,我准备学生考试试题时,怕试题被泄露,多时都自己刻;我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很少与人往来,很清静,所以我也有很好的作案环境。这样看来,作案人所有的各条我几乎都有。可就是第一条“对党有刻骨的仇恨’’我没有。我不但对党没有刻骨的仇恨,而且对党无限热爱。何以见得?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我的工作单位只有两个。一是教育局。1956年以前我是在教育局社教科工作,任中区文教科职工业余学校的视导。1956年夏天我从教育局调到十二中任教语文并兼科组长,前后共十几廿个年头。毛主席教导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一时一事,而要看他的一贯表现。那这十几年来我的一贯表现是怎样的呢?群众有目共睹。区文教科,教育局领导无疑了解得更清楚。我对党确是无限热爱的,作案人绝不会是我。
    这时,工宣队队长问我:你是不会作案的了。那你爱人呢?我答:爱人和我是大学的同班同学,所以他也有古典文学的基础,有一定的英语水平;他写字也不潦草,也会刻蜡板,有作案的环境,不过没有经济基础。他长期失业,生活由我维持。我和他是五年同窗,二十五年夫妇。据我三十年来对他的了解,他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只会教数学,不会写文章。他,没有反革命的本领。
    我侃侃而谈,全场鸦雀无声。面对面的揭发,就此结束。

到了1969年中,“特一号案件”的调查还没有结果,就被另一件事情取代了,那就是“清理阶级队伍”。据说是革命队伍中混入了坏人,必须进行清理;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有好些坏人“乱”出来了,也必须进行清理。所谓“清理”,当然又是将“坏人”揪出来,再来“批判,斗争”,让群众都知道这些“坏人”,然后再对“坏人”进行处理。经过三年文化革命的风雨,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又不知谁会倒霉了。
    某领导在一个说明“清理阶级队伍”必要性的会上如是说:“看,我们的教师队伍里就有国民党反动派军统特务头子,兵役部军法局局长的小姨子。”好像出了甚么大不了的问题似的。我知道这明明就是指我而言的,因为我姐夫徐业道就是那军法局局长。照他这么说,我是非得从教师队伍里清除出去不可的了?但我又在问自己,毛主席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吗?徐业道是军统特务头子与他的小姨子,一个终身从事教育事业的我何干?徐业道的长子嫡孙女参加了抗美援朝后就和解放军的一个团长结了婚,他们一直住在大连,生活好得很,连岳母娘也接了去,他们可以安居乐业而我要面临清洗,我感到愤愤不平,但敢怒而不敢言。
    还有一说是要挖出甚么“三开干部’’进行批判。所谓“三开”就是指有些干部在抗日时期吃得开,在国民党时期吃得开,到共产党时代也吃得开。要批判“三开干部”,意思是说不能让那些在旧时期受重用的人也在共产党的革命队伍里得到重用。有些教师就说我是地地道道的“三开干部”。我仔细反思了一下:抗日战争期间,千千万万的人找不到工作,而我逃难重庆不两个月即得入五十兵工厂子弟中学任校务主任职,可算吃得开了;解放战争期间,社会动荡不安,不少教师被清洗,而我不但可以保持教职而且还兼上训肓主任职,也算吃得开:解放后,我进入师资训练班学习,马上被选为学委;结业后又被挑选到教育局任中区职工业余学校视导。1956年调到十二中任教后也得到重用,从教初一级升到教高三级,从做一般的班主任到当语文科的科组长,每年评选先进工作者总有我一份,也算吃得开。我是个“三开干部”确是事实。不过这我又何罪之有?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投机取巧,或以势压人的事。每个时期我之所以“吃得开”足因为我有能力做好该工作而已。如果以此来批斗我,我倒自豪起来了,这只会说明我是有能力的,所以才看起了我。
    全校的教师都被通知到广雅中学集中,住在那里,与其他西片的中学教师一起搞这次清理阶级队伍。已是“牛鬼蛇神”的也不例外。我想这次又不知要挨多少批斗了。到那里后我才发现,我们这些老“牛鬼蛇神”没有新问题的只是作陪衬,这次要搞的是抓“新坏人”。揪坏人的办法与以前历次运动的一样,就是先要人自己交代,“坦白从宽”:否则,让别人揭发出来,就会“抗拒从严”了。我没甚么好说的,且几年来一直给“监管”着,没有新问题,倒觉得压力不大。不过,清队才刚开始不久,就有人自杀。我认识的有十二中英语科的吴开晓老师,到广雅没几天,就从广雅到一座楼上跳下来毙命。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甚么原因自杀的。还有一位以前曾一起在进修学院学习的姓欧阳的女士,她不是十二中的,听说她过去曾是空中小姐,被怀疑是特务,这次也在广雅投水自杀了。
    跟着就是揪“坏人”。前面提过的那位曾为我争取平反而大声疾呼的邱泽栖老师,这次被说成是“文化大革命的大黑手”而揪出来,要他挂黑牌带高帽接受批判。我看到了十分难过。我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好人。
   我的一个相知十多年的好朋友黄厉,原是市三十五中学的教导主任,这次也被揪出来。没想到说她的“罪状”之一竟是她的一张结婚照片。她在解放前结婚,行婚礼的礼堂上挂有孙中山像和国民党的旗,于是这张在此礼堂照的结婚照片就成了她“在国民党旗下宣誓”的“罪证”。又因为我的子女称她“黄姨”,于是又多了一条“与国民党官太情同姐妹”的“罪行”,以此来说明她没有“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天开大会,表扬数学科一个老师交代了他过去在国民党军队里工作时曾杀过一个士兵。说他有血债能勇于交代,所以应该表扬,还授予他一个巨型的毛主席纪念章,鼓励那些有问题的人向他学习云云。我很不以为然。我不知道他交代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是个刽子手,是一个真正的罪人。我应该恨他,我才不向他学习。
   看到被揪的人越来越多,“牛鬼蛇神”的队伍越来越大,参加学习的教师们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哪一天,这“清理阶级队伍”会清到自己头上,谁能保证自己没有讲过一些不合适的话,没有做过一些不合适的事呢?
    每晚七至九时是我们学习毛选的时间,规定要写一份学习心得和一份思想汇报。老实说,当时我所写的全属虚构。谁敢把真正想讲的话如实地写出来?当时的现实让我懂得,我只能讲那些顺应上级意图的话,哪怕是假话。否则,你就是“乱说乱动”,成为群众斗争的对象。

“清理阶级队伍”过后,我仍然回学校劳动,继续接受监督。直到林彪出逃摔死蒙古的“九一三”事件发生之后,1971年11月12日,学校召开教职员大会,宣布我得以解放。宣布时领导讲是:北京某中学一个老师说重庆五十兵工厂子弟中学三青团区分部的负责人可能是我,但我没有承认。“现在根据边审查边使用的政策予以解放”。至于究竟我是否两面三刀次参加反动国民党隐瞒不报?是否为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这位领导却一句没提。听到这样的“解放判词”,真感到哭笑不得。难道就因为一个人的一句瞎话“可能是”,就可以把一个人揪斗监管五年多时间?原来提出我的两条“罪状”把我打进“牛栏”的,现在不提就算了事?明明是搞错了,却不敢承认,也不讲赔礼道歉的话,最后还留一条尾巴“边审查边使用”。 就是十二中领导恩赐给我的“解放”。
我知道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申诉,去争取几句能让我听起来感到舒服一点的“判辞”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还去哪里讨“公道”?现在能解除“监管”,能回到教学岗位,不用听命于别人指东指西去干这干那,不就很好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教的那班学生,有不少还在广州,知道我被宣布解放后随即到我家来,说要向我赔礼道歉,并照相留念。其实他们都是有良知的。他们升入高中一年级时,我接手他们,一直教到高三。这几年,他们不说不曾斗过我,而且还常常偷偷到我家来探望我,安慰我。我内心是十分感激他们的。即算是那位曾说我讲过两句反动口号的另一个班的学生,我也不怪他。他毕竟是个孩子,是受蒙蔽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学校领导都可以不顾事实,何能怪他们?
我回到教学岗位后,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跟以前一样,认真备课,认真批改学生的作业。尽管那时的学生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无心向不的多,课堂纪委也很差,但我还是十分用心地上好每一堂课。这是因为“育人是我的本职”的思想所指引。不几月,正当我全情投入教学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
学校负责人事的忽然问我可否自请退职?我问他是退休还是退职?他说是退职。我很清楚,“退职”与“退休”是不同的事情,其待遇也完全不同。“退职”是没有年龄限制的,被批准退职的人可以领一次性的退职金,退职金按其工作年限每年发一个月工资的方法计算。而“退休”则有年龄限制,记得是男的年满60岁,女的年满55岁可以退休,退休金每月发给,按你原工资的70%计发,一直至死亡为止。
面对他的问题,我当然选择“退休”不要“退职”。我说是退休我就申请,退职我就不申请。他竟说:“退休是要有贡献的,你有甚么贡献呢?’’我说,贡献谈不上,不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也有点气,干脆对他说:如果你认为我不能胜任教学的话,你可以开除我;要我自请退职,我是绝对不会递出这个申请的。
他知道没可能说服我,于是便交给人事室另一个普通成员和我谈。此人原是学校体育室管理体育器材的,因为家庭出身好,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上调到学校人事室。他把我叫到人事室居然就盛气凌人像下命令似的要我申请退职。我见他仍像对待牛鬼蛇神那样对待我,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告诉他:“我绝不会自请退职的。因为我没有理由退职。你有的是权,你可以开除我。”他听后,气急败坏的拍桌打椅喊我滚。我不怕气死他,从从容容地离去。
以后连续三天,每天他都把我叫去一次,而每次都是我拒绝“退职’’他又拍桌打椅地喊我滚。我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我想只要你不怕手痛最好多打几下,每次我都满不在乎地走出来。我真不明白,我不愿意退职,有甚么可能要我自己“申请退职”?他拿我没一点办法,只好作罢。
逼我退职的事闹了一阵又平静了。我不知是甚么原因使之平静的,总之以后就没人再来要我申请退职。我照样回去上我的课。那时强调“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十二中在花县新华设了一间分校,每学期学生,教师都得分期分批的去分校,住在那里上课与劳动。1973年底,我正在分校上课,接到大女儿发来的加急电报。电文说:“父病重速返。”
我急忙跑去请假,再跑到公共汽车站。还好,我赶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广州的汽车。待我赶到家时已是下午六点多了。我先生浮肿的病躯躺在床上。他一见到我,流着眼泪对我说:“我已经没有用了,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见他如此的绝望,我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女儿也哭了。我还一边安慰他:“不要怕,到医院去就可以治好的。”这时我的一个侄女也来了,大家商量如何送他到医院。因为我们住在四楼,楼梯窄,要设法将病人弄到楼下才可以叫个车子送医院去。我侄女长得粗壮,她说她可以背病人下楼。于是她俯下身子,让我们将病人扶起伏在她背上。谁知当我侄女一站起来正要开步走时,病人就抽筋,样子十分的痛苦。待我们把他放回床上时,他已停止呼吸。他没来得及上医院,就此走了,结束了他才56岁的生命。
十一
我与先生黄植亮是在大学时认识的,那是1937年。我们同班,论年龄他还比我小一些。那时他英俊,潇洒,成绩出众,颇有才华,也写得一手好宇。据说他读初中高中是在广州第一中学渎的,常得奖学金,从未缴过学费。我与他都喜欢教育,一心以后以教为业,教书育人。大学毕业前,学校内动员集体加入国民党,我没有参加,他却参加了。他对我说:“只填一张表和交两张相片,以后就可图个方便,何乐而不为?”据我所知,他对政党确不感兴趣,自交表以后,他没有参加过一次党的活动,也没有交过一次党费。
    1942年9月大学毕业后,我与他一起到了广西宜山柳庆师范教书,才一个学期,就听到侵华日寇逼近的消息。我们慌忙逃难,经贵阳到达重庆,在那里的社会服务处登记求教职。后我得偿所愿,而他却因不能讲国语未获派出。我姐夫徐业道知道后就介绍他入重庆缉私署统计室工作。在那里他适应不了上司的官腔与白眼,也不会逢迎与拍马,工作得很不顺心。勉强熬了两个月,徐又将他调到徐主管的“国家总动员会议军法执行监部”做文书,搞抄写,装订报告卷宗等秘书之类的工作。
    这个军法执行监部是一个处理违法商人囤积居奇的机构,徐是头头。缉拿到违法的货物,其处理办法是以平价将货卖掉。只要有机关来函要购买,经徐批准后,该机关就可以买到一批便宜物资,拿回去再摊卖给员工。徐的手下往往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每知道有货,纷纷暗地通知自己熟悉的人,让他们的单位来函认购。这些手下拿到函件后又不敢直接送到徐那里,因为怕徐知道是他们通风报信的,总是请植亮转交。植亮在那里工作,每周才回家一次,一天他回来告诉我,他昨晚上床时发现枕头下放了一包钞票,究竟有多少他也不知道,看都没看就退了回去。他知道这是别人因他转函而付给他的酬劳,但他认为只是举手之劳,不应接受酬谢。当时我很为他的清廉与正直高兴,直赞他做得对。没想到之后,他却得了个“笨蛋”的绰号。
   1946年初,抗日战争胜利,国民党政府机关要迁回南京去。摆在植亮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随机关同迁,一是领遣散费回乡。他选择了后者。他说他讨厌搞机关工作,还是教书好。这样我们回到广东,先在台山县简易女子师范任教,一个学期后,我们回到广州市。从1947年初到1949年10月,他一身兼三职:任广法中学教导主任,广东省女子师范学校兼任教员,同时还在方言学院任教,教外国人讲广州话。这是他教师生涯中收入最多,精神最愉快的一段。
1949年底广州解放,他作为解放前的留用人员于1950年1月奉命进入南方大学第四部学习。除了我因为行将分娩没有去外,他过去的很多同学,同事都一起去了。其实他们在那里是集中交代自己的历史。在那里搞了七个月时间才毕业,之后派他到东莞县的石龙中学任副教导主任。才做了半年,又将他调回广州市,在省文教厅小教科工作。大概工作了一年,在1952年4月,又认为他还有历史问题,令他到华南新生公学“学习”。名义上是学习,其实是隔离审查历史,入住学校里不准回家。每逢星期天,我就带着孩子,他母亲到学校去探望他,带些好吃的给他吃。这样搞了三年时间。学校的地点从广州石牌改惠州,后又搬回广州;学校的名字由“华南新生公学”改成“广东省公安厅管训队”;查来查去就是查他抗日期间在重庆三年的历史,到1955年6月管训队结束时还不能给他的历史下一个结论,只是发了他四个月的资遣费让他回家。
他失业了,不知去哪里找工作。后来有人教我们找“政协”反映,等了九个月,省政协通知他去参加学习。到1956年10月由广东省农业厅派他到仲凯农校任高中数学教员。离开了学校多年之后又重执教鞭,他十分振奋,立即干劲十足地投入工作,很受欢迎。次年学校评选先进工作者两名,他是其中之一。正当他满怀信心继续努力之时,1958年6月仲凯农校忽然给他一个书面通知:“我校教员黄植亮因历史复杂,不适于国家机关工作,特作开除处理。”那时正在搞反右运动,他已十分谨小慎微,没有一句“右派言论”,没有说过一点点不满的话,万万没想到会莫名其妙地落得“开除”的下场。
他又失业了。这次对他的打击很大,有如当头给他泼了一桶凉水。他失望,他沮丧。他不明白为甚么就因为这国共合作时期的三年历史就不让他教书。他实在想不通。我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我想这肯定是搞错了。因为他的历史己调查了六七年,肯定是没有问题才重新派他工作,在没有任何新问题出现的情况下,是绝对不应该又把他开除的。于是我们又上书组织部,要求对此作“复查甄别”。
   他闲赋在家,只会拿粉笔的他变成无事可做。看着我一人独撑七口之家,生活即陷入困境。没有办法,只好到街道办纸盒加工场拿些半成品回家里加工。糊纸盒是那时干得最多的,就是在已经压制成展开纸盒的平面纸皮边上涂上浆糊,然后对摺让其边黏紧,最后按着原来压好的线折叠起来,纸盒就制成。这样一天下来,大概可以挣几角钱。街道知道他在家里,有时也来找他去帮忙。比如叫他去为那些家庭主妇们读报纸,为街道写写毛笔字,当然那都是义务的。那年春节前说要移风易俗,不准贴“宣扬封建迷信”的春联,由街道写上“革命化”的春联送到家家户户。属于我们光扬街的几条马路,满街上贴的像“人民公社好,幸福万年长”之类的春联,全部出自他的手笔。
    到1959年8月,光扬街办了一间小学叫“光扬民办小学”,要他去教六年级,每月工资50元。虽然只是一间民办小学,但也是一份教职,他马上就去上任。到1962年,我们要求“复查甄别”有了回复,仲凯农校通知他去取回一个结论性的文件,全文如下:
“黄植亮家庭成份为破产资本家,个人成份教员,非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在重庆伪机关工作没有发现罪恶活动。开除不恰当,改为解雇处理。”
    拿了这个结论值得高兴的是,证明他的历史是清白的。但令人费解的是坚持不让他复职。我们知道再上书己没用,也没有精力再去改变这个“解雇处理”了,只有认命,就在民办小学干下去算了。可是到1965年8月,民办小学的学生来源不足,要压缩编制,又将他压缩出来。 他再一次失业了。以后,除了在同年的11月到广州郊区的石井中学代课两个月外,他就没有得到过工作。他在家买菜做饭,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不久就迎来文化大革命。随着市十二中党支部贴出说我为反革命丈夫鸣冤翻案的大字报之后,他的厄运就接踵而至。
    他本不是十二中的人,但十二中却派红卫兵在1966年9月到家里把他叫到十二中去。马上他就失去了自由,不能回家。在十二中呆了七天,就被他什]强行取消了广州市的户籍,押送到他的祖籍东莞县宝潭乡。到了那里,没人认识他。他们在宝潭住了四个晚上,宝潭说他不是宝潭人,无论如何不肯接收他。后来知道他的大哥在东莞县的石龙镇定居,于是就硬把他塞到他大哥家落户。
    他大哥居住面积不足二十平方,又黑又小又潮,一家五口住一起,够挤拥的。无端多了个植亮,更是雪上加霜。植亮只能在走廊通道的边上勉强搁上一块板作床睡。他大哥那时在一家米店做司镑,收入低微,不足以维持生计,还得靠长子晚上在家做篾工多编织竹篾器具挣些加工费聊补家用。他大哥一家生活本来就过得十分清苦,现多了植亮一张嘴,无疑负担不少。那时按我的能力,每月只能让他交十元给大嫂作伙食费。他大哥也很明事理,认为十元已经够了,因为我还在供养和照顾着他们瘫痪在床的母亲。可以想象,植亮那样寄人篱下,不但物质生活艰苦,精神上也是十分痛苦的。
    幸好那时石龙镇对他的管理还不算很严。每个月会通知他去参加几天学习。那些“学习”无非是听听形势教育,学习毛主席语录,或听有关“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之类的训话。在非学习时间,只要去请假,得到允许就可以回广州去。所以只要有可能,他就请假回到家里来,就是帮我买菜,做饭,照顾他母亲,也可减轻我的负担:他住在自己家里,精神也好受一些。有一次他正住在家里,我在学校里听到风声,说要对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刮一次十二级台风。我怕他又会吃亏,回到家里就催他第二天就得赶紧回石龙去。晚上他碾转反侧睡不着,半夜他坐起来对着我淘淘大哭一场。我知道他委屈,他痛苦;他没有犯罪,为甚么不让他工作?为甚么要他受那么多苦?为甚么要令他有家归不得?但他无处去申诉,无力去抗争,无人给他主持公道啊。
    他这种靠请假广州石龙两边跑的日子,一直熬了六年。1973年初,我大儿子从海南岛回广州结婚,植亮也请假回家。待儿子返回海南岛后,植亮因他母亲身体不适,没有依时回去,留在家里照料。这时候他二哥来说他看过一个文件,说在文革期间被押送回乡的人,如果确是家室在广州的,只要回来后是安分守己住在家里而不是在外搞甚么活动的,则可任由其住下去,不用理会。植亮听后就安心照顾母亲,不急着回去了。在此期间,他一个以前在民办小学教过的学生来想老师教他英文,植亮见反正闲着没事,就答应了。之后,这学生每天都有来学一两个小时。
1973年4月6日我下班回到家里,植亮心事重重地告诉我说今天派出所的李同志来过,要他晚上到派出所谈谈,不知又有甚么事了。我还安慰他说那李同志与我们很熟悉的,如果他问你怎么没回去,你可以告诉他母亲病了,照顾几天就回去。晚饭后大概七时左右,植亮便离家去派出所。我边备课边等他,一直到十一点还未回来。时又下雨,我便要我大女儿送把伞去,顺便看看情况。我女儿回来说,他一直坐在那里等人来谈话,另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似是看着他的。那晚大概他就在那里坐到天亮,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女儿又跑去派出所,碰到那李同志问:“我爸爸呢?”他还装模作样地回答:“他没回家吗?那就可能送到区收容所了。”
真把我急死了!所谓收容所就是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我估计就是要强行把他送回乡下去,但要搞多久就不得而知了,可他离开时是甚么都没带的,真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急忙为他拣了两件衣服,面巾牙刷和小蚊帐包作一包,与女儿一道赶到荔湾区收容所,想把东西送他。可到那里没见到人,据说已送去市收容所了。我们只好又往市收容所赶去。市收容所离市区很远,在沙河区的东莞庄,有一段路没有公共汽车到达,必须步行。那天天气很热,烈日当空,正当我们走到汗流浃背之时,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又被淋得浑身湿透。后来衣服又晒干了,好不容易才走到市收容所。可是大门紧闭,  门上贴了个字条:“会客时间:星期三,五。”无奈,我们只好往回走。
    等到星期三,我们买了些吃的加进包袱里,准备再送去。谁知到那里不但不能见面,连送去的东西也不能收下代转。那里告诉我们不能随便送东西去,要有他们的通知说送甚么,我们才能按通知送,他们才能接收代转。我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又一次绝望而归。
    过了两天,我一位朋友的女儿杨嘉仪来访,她见我急得不得了,说让她去试试。我已灰心,看见她正怀孕大腹便便的,也不忍心让她去碰壁。但她坚持要去。后来没想到她居然把那包袱送成了。她回来说他们先是不肯收的,但她赖着不走,一再求他们。后来他们问是犯甚么罪被关进去的,她说只是因为超假没按时回去。他们马上反驳说不可能,应是偷渡犯。原来里面关的绝大部份是因为偷渡边境被抓回来的人。她再三跟他们说明植亮不可能偷渡,磨了好长时间的嘴皮,最后他们才收下送去的东西。
    其实这次植亮是遭人诬陷而被送去收容所的。这是派出所内的人传出来让我们知道的,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传闻说住我们二楼的一个也在公安机关工作的人到派出所报告说他上天台晾衣服经过四楼时,听到植亮和一个学生在说些不满社会主义的话。我们绝对相信传闻所指的这个人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因为邻居们都知道这个人是最会捕风捉影,打小报告加害别人的。大家都十分讨厌他。
    那天晚上,植亮到派出所,根本就没人跟他谈甚么,只让他坐在那里直到天亮,然后给他铐上手铐,用车送他到荔湾区收容所。第二天又把他转送到市收容所。所内关的多数是年青人,一帮子关在一个牢房里,吃喝睡拉全在里面。牢房没有床,睡坐都在地上。收容所每天给吃三次,每餐只给吃三两米饭,年青人个个像饿鬼一样,谁有吃剩的他们全抢去吃光。植亮开始时根本不思茶饭,每次领到的饭餐都给别人分吃了。后来一个年纪较大的人偷偷坐到他身旁,悄悄跟他说:“你不想吃也得勉强吃一点,现在就靠这几粒米维持生命。如果连这都不到肚,那就完了。”植亮见他连鱼骨刺都尽力嚼烂吞下,才学着强迫自己稍吃一点。
开始大家以为,到了收容所几天就可以送回石龙。我天天在盼石龙的来信总令我失望。原来收容所要等够人数才往外送。植亮后来被送到东莞县的收容所,又过了好些日子,才送到石龙。他被关押了近五十天,到5月20日深夜,才回到他大哥家里。到家时蓬头垢面,衣衫槛褛,形容憔悴。侄儿见到他第一件事就是替他理发。
第二天,他大哥就觉得植亮有些浮肿。5月22日起,他就在石龙镇看病,但他的浮肿越来越厉害,连生殖器也肿胀至欲破裂的样子。不但如此,还有血尿。
已经服药三星期,未见好转。6月20日,我与女儿一起乘夜船到石龙去看他,想接他出广州治病。但当地的派出所不准假,我没办法,只好又赶回广州上课。
    他大嫂很怕植亮会病死在她家里,次日她就跑去派出所求情,希望他们能恩准植亮回广州看病。对方回复说先要植亮写个“自传”去让他们看看再说。植亮却坚决不肯写,他说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大嫂慌了,马上说你不写我替你写。大嫂没甚么文化的,我也不知道她写了个甚么交了去派出所,结果准了假。22日晚,植亮回到广州。
    之后,我陪他到市第二人民医院看病。每星期都要见一两次医生,吃药,休息,这样搞了几个月。他的病日渐好转,肿消了,血尿也大大减轻,最后小便也不见红色了。本来照此下去,病是可以渐愈的。然而,最要他命的,不是医药与金钱,而是越来越难批的假期。
    他之所以能留在广州治病,首先要得到石龙派出所方面给出的准假证明,然后持此证明到广州街道的派出所办理“报临时户口”手续,这样才—能“合法”的住在广州。但这些证明和临时户口都是有期限的,超期不办手续便成“非法居留”。开头那几个月,是由我们把医生开出的疾病证明寄给他大哥,由他去办准假证明寄回给我们,再去报户口的。后来他大哥来信说,办请假证明越来越难了,批准的期限也越来越短。这无疑给植亮加了一道沉重的精神枷锁。他惊慌,恐惧,他害怕一超期,那收容所的恶梦又会重演。每次将他的医生证明寄出后,他就天天盼着他大哥的信,不知道续假得准没有,惶惶不可终日。直到1973年12月7日他临终那一天,他还在盼着这一纸救命的准假证明。可是,他没有等着。他死后的第二天,他大哥的信到了,告诉他派出所不准他的假,要他回石龙去。
    他走了。永永远远不会回去了。我想他走了也好,他的痛苦结束了,他也求得了解脱。过去,我还不太明白“杀人不见血”是如何实施的,这次我深深地感受到它的恶毒与凶残。
十二
    植亮去世后,我很心灰。那时正搞甚么“批林批孔”运动,就是批判林彪和孔子。对那些“批判”我已经感到很厌倦,很累。我不知道如何把林和孔联系起来,也不想去动那些脑筋。但作为教语文的我,面对着满堂的学生,又很难回避那些问题。我更担心万一讲错甚么,后果不堪设想。我想还是申请退休好了。1974年7月,我的申请获准,正式退休。
    退休后,工作放下了,但植亮这十多年的遭遇总萦回心头。他是个循规蹈矩,老实正直的人,没有犯半点罪,却被活活地逼死了。他死得冤枉,死得不值。
我要为他早冤,我要为他平反。1975年起,我就为此事奔走。一直到1984年,此事才有了个无奈的结果。前后花了九年时间,这倒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
    为了植亮争取平反,我不知向各有关单位邮寄过多少次报告,陈述他被迫害至死的经过,提出平反请求,却都犹如石沉大海,渺无回音。后来,我只好亲自出马,自己拿着报告,直接去各单位向领导提出申请。可任何一个单位领导都不是那么轻易接见你的,不是推脱开会就是因公外出。我只好厚着脸皮在那儿死等,等到无法再等时,就明天再来。我不知坐过多少冷板凳,看过多少脸色,最后才见到那些领导们。但这些领导们不会给你具体的答复,只是推皮球,互相推诿。
    我先是到教育局。领导说:仲凯农校是属农业厅的,该向农业厅交涉。我就跑到农业厅,农业厅又说:这是学校办的事,要学校办理就是了。我又跑到仲凯农校,学校说关于植亮的问题,他们并没对他扣过任何帽子,他们只能对文革前的部份负一点责任,而文革期间的事应该是十二中的责任,因为人是他们送走的。于是我又跑回十二中。十二中的领导竟说,植亮不时我们十二中的教师,他的平反与十二中无关。真不怕把你气死。明明是他们硬说植亮是历史反革命,带他到派出所取消了广州户口,把他押送回乡害死的,还居然说与十二中无关,天底下真有这样的无耻之徒,丧尽天良。总之,我被他们推来推去,到处奔波,精疲力尽,跑了几年,毫无结果。
    幸好1979年邓小于提出改革开放,我与海外亲友恢复了联系。他们也知道了植亮的事,便去信侨委反映。大概在侨委的催促下,1984年7月仲凯农校便来人表示要为植亮落实政策。说植亮是他们文革前的错案,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把已在1955年作出过处理的事,在没有新问题的情况下,再在1958年作重复处理。但仲凯并没有扣过他的帽子,是十二中把他打成历史反革命押送回乡至害死的,十二中怎能不负责任呢?其实,植亮既是文革前错案的受害者,也是文革中冤案的受害者。他最后十五年的悲惨命运是从1958年仲凯农校无理开除开始,至1973年在乡下被无辜害死告终。解铃还需系铃人,仲凯农校和十二中都应负起责任解决植亮的平反问题。
    后来仲凯农校和十二中研究的结果是无反可平。说因为平反就是要为受害人摘去帽子,而植亮就根本没有戴过任何帽子,又有何反可平呢?文化大革命把他作为历史反革命押送回乡,那是革命小将红卫兵搞的。群众运动起来,偏差总是难免的。既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不是领导上替他带的,当然就不存在平反的问题了。但应予经济上的补助。于是仲凯农校给予植亮补助1000元,十二中给予补助500元,案子就如此结束了。
    这就是我九年奔波的结果,大概这也就算是政治上的平反吧。这能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吗?我不知道。但我己尽力了。
后记
   大概现在巳没有人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了,尽管在廿多年前这是一首街知巷闻的流行歌。因为文化大革命巳被历史认定是中华民族的一场大灾难,大浩劫。但它不是天灾,它是人祸。我在回忆这段历史的时候常会自问:“为甚么在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十亿中国人,十亿人的智慧,就没有人能在其发起时就看出危险:就没有力量,没有办法去制止其蔓延:就任其折腾十年,付出沉重的代价?这难道不说明我们中国人缺少点甚么吗?这是值得我们和我们后代去深思,去补救,去解决的。不忘文化大革命这段历史,如何才能防止文化大革命灾难重演,这是摆在面前的一大课题。
  有人说,是非功过以后的历史学家自会评说,会更客观。
       我巳侨居海外,且巳高龄,但我的心仍深爱着我的祖国。我认为若过来人中能举一反三不更好?对当前的改革,特别是教育改革不更事半功倍?!
    中国历经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尽管有过唐、宋、元、明、清、民国等朝代的更替变迁,但有一点是永承不变的,那就是忠君思想,树圣上绝对权威。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当然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历代多少开国元勋,辅佐良臣,因为功高盖主或其他莫须有罪名终成阶下囚,甚至抄家灭族。此中可举的例子实在太多太多了。
   革命的知识分子们也是从上代的历史废墟中走过来的人,接受的教育始终有其历史的局限性。文化大革命时的大树特树、清君侧、诛无辜等等,简直就是历史的翻版。究文革的根源,应不是某一人,某一帮,某一事件所造成,而是历史的延伸而己。
   知识分子最大的弱点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逆来顺受或随风摇晃,妄图自保,甚至混水摸鱼,企图从中渔利。台湾作家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一书中,对这种民族劣根性有很深刻的剖析。任何伟人都不会是完人,加上人老,生理、心理的衰退变故,权力澎涨后缺乏制约机制等等,就很难跳出“君君臣臣”的封建残余怪圈了。
   现在祖国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提高,令人十分振奋。我炽烈地期望我们中华民族长治久安,从制度上根治弊端,从教育上提高全民素质,永远繁荣昌盛。我热切地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为祖国多作贡献。
2001年11月(初稿)
2002年9月修改于纽约
附录:学历与经历
1922年3月——1928年7月             湖南长沙私立周南女子中学附设小学毕业
1928年8月——1931年7月             湖南长沙私立周南女子中学初中毕业
1931年8月——1934年7月             湖南长沙省立第二中学普师毕业
19]7年8月——1938年1月             北平民国学院就读
1933年2月——1942年7月             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系毕业
1941年8月——1942年7月             广东连县省立连州中学任教实习
1942年8月——1943年1月             广西宜山柳庆师范任教
1943年4月——1946年:3月           重庆五十兵工厂子弟中学任教导主任
1946年8月——1947年1月             广东台山女子师范任教
1947年4月——1948年7月             广东省立女子师范任教
1948年8月——1949年8月             广东省立女子师范专任教员兼训育主任
1950年8月——1951年2月             广州师资训练班学习
1951年3月——1954年8月             广州市教育局中区职工业余学校视导
1954年8月——1955年7月             广州进修学院学习
1955年8月——1974年6月             广州第12中学教员
1974年7月——                       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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