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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为伟:宣叙调——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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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8 04:3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宣叙调——妈妈
  
妈没有太多文化。她读小学5年级时,家里揭不开锅,被迫退学了。

妈在23岁上和爸结了婚。在妈眼里,爸有学问,待人宽厚,相貌英俊,尽管他是个“大右派”。

1966年,文革还没开始时,妈26岁,爸在共产党的劳改农场已被改造两年了。眼瞅着一个少妇抱个不到1岁多的孩子早出晚归,辛苦劳作,街坊小脚的老妇人动了恻隐之心:“闺女,跟他离了吧,这多怎是个(尽)头儿啊,何苦呢!我给你说个主儿,在大学教书的,哪点儿都不比现在这个差,人家还不嫌你有孩子,趁着孩子不记事……”妈礼貌地笑笑,摇摇头,婉拒了老街坊的好心。

文革开始了,妈请地主出身的南屋邻居吴姥姥剪了自己的发辫,老太太拿着剪刀,摇着头,半晌下不去手:“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头发……”妈拿了那剪下来的乌黑发辫,在院门口递给了收废品的,那人拃开拇指、食指量了量,木杆秤称了称,给了妈4块钱。那时候,妈一个月挣28块钱工资。

这时,我们那只住了8户人家的小四合院已经乱了起来。北屋的胡阿姨被自己大女儿造了反。不到20岁的,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闺女,亲手赏了自己亲娘两个大耳光。被剃了阴阳头的胡阿姨,闷声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发呆。

晚上回到家,拉上窗帘,妈挪腾起爸的几只旧箱子。挑挑捡捡,捆捆掖掖,爸的一些笔记本、有字的稿纸重又放进箱里,推到破木板床下墙犄角。妈又挑出一些旧书、字画,摆在我家那没有抽屉的小二屉桌面上。

离院子不远,有所因造反使“五类分子”们胆寒的女子中学,草绿军装,腰扎武装皮带的女红卫兵来破四旧了,妈没等她们动手,主动配合,交出了桌面上的旧书、字画。院子里,革命小将一把火,烧了那些个封建残余。很多年后,妈对我说:“还好,没人把齐白石的画掖走,我亲眼看着他们烧的。唉,只可惜了咱们家的齐白石啊,我带着你,揭不开锅时都没舍得卖呀!”

冬天的一个晚上,要睡觉了,有人轻轻敲我家窗玻璃。妈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迅速开了门。西屋的右派老婆杨阿姨和北屋的历史反革命家属胡阿姨进屋了。她俩找妈商量着,一齐到派出所去办离婚吧,和自己的右派、国民党反革命丈夫划清界限,也许能对孩子们的前途好些呢?

妈摇摇头:“离婚了,孩子们就不是右派、反革命的孩子了?反正我不去,我劝你们也别去。”

自我记事,每天晚上,妈总是坐在床上,边给我念书,边打毛衣。那毛衣基本都是给工厂同事和他们的孩子织的。等我大些,妈唠叨过:“这样大家能对我好些啊。”

    1967年,爸可以每月从劳改农场回家两天了。一天,我爬床、上桌去够一摞箱子顶上一大堆毛线团里的塑料娃娃,哗啦,毛线球散了一地,我抓起娃娃就要出门,爸很生气,瞪着眼,一堵高墙样挡在我面前:“为什么不捡起来,为什么!”正在门口小炉子上做饭的妈赶忙进来,一边捡毛线,一边埋怨爸:“你捡不就得了,再吓着孩子!”


下午,爸妈带我去逛街,爸要拉我手时,我跑到妈身边。妈很细心:“还生你爸气呐?得了,让你爸给你赔不是。”爸笑嘻嘻地:“好,好,爸爸不对,爸爸不对。”拉起了我的小手。这天,在西单的东方红照相馆,我们照了自爸妈结婚来的第一张全家合影(见左图)。

爸回农场了,早晨,妈拉着我去幼儿园的路上,我家附近几个半大的孩子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忽而一个男孩喊了声“开始”,零星的小石块投了过来:“打你个大右派的小老婆,小老婆!”妈一把抱起我,头都没回,加快了脚步。

1969年仲夏的一个傍晚,西半拉天空红得可怕,妈匆匆赶到太婆那里领我回家,老人家拦住了娘儿俩:“缓些吧,要下大雨啦。”说着话,西北天空厚厚的黑云压了过来,强烈的闪电撕扯着天空,一阵狂风,四合院的灯倏地全灭了。我扎在妈妈怀里,恐惧着窗外惊天动地的风雨。雨刚停,妈抱着我趔趄在没过小腿的冰冷雨水中往家赶,路灯下,水里满是小乒乓球样的冰雹。

终于到了自家十平米的小东屋前,我和妈呆住了,门窗上的玻璃大半碎了。拉开已经没有玻璃的门,距窗户仅一米的床铺上满是玻璃渣,妈小心地让我站在浸了一地雨水的屋里不要动,捡拾被冰雹打到铺板上的碎玻璃,卷起还有小玻璃碴的湿床单,又找出些旧油布钉在门窗框上,娘儿俩在半湿的床上安歇了。

1970年初夏,爸被机关枪押送去山西劳改营已经半年了。

这天妈下班早,领着我在街口上的副食店排队买青菜,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半熟脸妇女晃到我们面前,瞥了妈一眼,眼皮垂向妈隆起的肚子,扬扬下巴颏:“这个——还是戴煌的吗?”妈侧起脸,扫了那妇人一眼,一只手支在后腰上,另一只手缓缓摸着自己的肚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下。晚上,妈在家织着毛衣淌下泪来,“妈妈,你怎么哭了?”五岁的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妈静静地抹干泪水,帮我掖了掖被子,“没有,妈没哭,快睡吧。”

这天傍晚,还有个把月就要临盆的妈,站在家门口和地主婆吴姥姥家的二孙女聊起天:“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呢?为伟她爸来信说,我在山西,你娘几个在北京,快出世的孩子叫京晋吧。”

“也成,要不再找个更好听些的?”刚上中学的吴家老二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了。

“我看京晋不好,我们娘儿几个以后还不得都跟着去山西呀,还是叫晋京吧,让她爸托这孩子的福,早点从山西回北京吧。”妈带着期盼给还未降生的孩子起好了名字。

妹降生第57天,妈得去上班了。妹进了街道的托儿所,妈把六岁的我独自留在了家里。

妈没有时间给我念书讲故事了,每天回到家,做饭、洗尿布、缝补破旧的衣服、给爸写信,帮同事织毛衣。夜晚,我家永远是小院里最后一个熄灯的。

渐渐的,妈开始跟我叨念起工厂的事了。

妈在工厂是另类,可这并不妨碍她也有高兴的时候。要涨工资了,这是天大的事。那些日子,工厂的人们打听、传播着各种与工资有关的小道消息。三级工资的占60%,二级工资的30%。“这回你能涨到三级工工资,没什么问题。”拿着妈刚织好的毛衣,工段上的杨班长提前告诉了妈这个好消息。

妈吃了定心丸:“是啊,也该轮到我涨工资了。涨工资就看干活呗。我是建厂那年第一批职工,我们车间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车间,去年还成了区里的生产先进。我是这车间的第一道工序,我不超额完成任务,哪里来的先进?这么多年不评我先进,是因为你爸。说领导不信任我吧,每回节假日值班都有我,那会儿他们从不提我是‘大右派’家属。车间这次新来了10个学徒工,让我一个人带仨。这回涨了工资,我每月就能存3块钱,你爸回来过春节就不那么紧了。”

我被妈妈的期待感染着,也盼着涨工资那天早点来。

“明天下班后开会,我晚回来,你看好妹妹,不要在街上瞎跑。明天重要啊,正式宣布涨工资的名单。听话,等妈妈的好消息吧!”

第二天,天黑了很久,妈才进家门。昏暗的滋滋作响的8瓦日光灯下,我看到妈静默悲哀的脸,她的眼帘有些肿,寒风中哭过的样子。“妈——”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忐忑地瞅着她。妈有气无力中夹杂着烦躁、愤懑:“把窗帘拉上,这么晚了,四敞大开的干嘛!”

妈颓唐地坐到大床边,一脸茫然、一语不发。我迟疑着悄悄立到妈妈跟前。妈抬起哀伤、茫然的眼,望着面前一双幼小的女儿,嘤嘤地啜泣起来:“明明是念三级工的名单,前后都是三级工,把我夹在中间,念名单的头头还停了一下,就说我是二级工了,可又没把我放在二级工的名单里。这肯定是临时改的,临时改的……”

……妈只能认了这比别人短了一级的工资,妈只能在家叨念着怨恨、愤懑和不平等。

妈妈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经常胃痛、头痛。很多时候,妈手揉着胃,佝偻着身子,踉踉跄跄进得家门,径直扑倒在床上,团缩着身躯止不住地呻吟。我拉着妹的手,看着痛苦不堪的妈,不知所措。

请病假,多么不容易的事呀,工厂医务室的张大夫最瞧不起“大右派”的家属了。妈到医务室,看到的永远是张大夫冰冷的脸,即使妈发烧到39度,也只是给几片退烧药。开病假条,转院,门儿都没有!

一次,妈妈开摇臂钻,一粒刚镟下来的铁屑溅到妈眼睛里,徒弟们慌忙送她到医务室,张大夫在妈眼睛上鼓捣半天,妈已经疼得不成了。徒弟们在旁边加着十二分的小心,陪着笑脸谦恭地请求着张大夫:“您看,能不能转到医院眼科去?”

“这点儿小毛病,至于吗?”张大夫脆生生地准备回了徒弟们的请求。

“这眼睛……可……”徒弟们再三请求着,张大夫终于住了手,悻悻地去开转院单了。

妈没能入了工会。地富反坏右的家属怎么能加入工会组织呢!不知为什么,妈不再宽容温和了,她变得爱较真起来。妈妈在乎起入工会这件事:“我又不是五类分子,我只是家属,每次填表,成分也是工人。为什么不让我入工会,我有什么错,要不把我也划成五类分子得了!”妈找到车间主任,找到工会,找到厂长,和他们争执。可,没有结果!

望着孤苦无援的妈妈,我和妹妹能说什么呢!我也不能加入红小兵,我们长大以后……或许妈妈的命运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也要背负一生一世与“右派”有关的惩罚么?苍天造物不公平啊!

刚入冬的一个下午,妈妈突然昏倒在车间里,人事不知。这次妈妈年轻的徒弟们没送她去医务室,而是借了辆平板三轮车,七手八脚把她送回了家。

妈妈很快转醒过来,吃力地打发徒弟们回厂上班去了。

我放学回来,家里的火炉灭了,妈妈躺在床上,气如游丝。四岁的妹乖乖地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慢慢翻着一本掉了皮的小儿书。

我重新烧热炉灶,默默地熬起白菜帮棒子面糊糊。

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妈呻吟着低声唤过我去:“你过来,那些先不要弄了,我有几句话告诉你。”妈哀伤的眼里矛盾着绝望和希翼。

“记住妈妈的话,不管到什么时候,带好你的妹妹。山西那边,你爸爸这辈子可能回不了北京了,他在那里很苦。如果到你16岁,我还活着,我就去山西找他。你答应我,管好妹妹,不要受坏人欺负。再过几年,你和妹妹就要独立生活了,我实在管不了你们了。如果我活不到那时候……你不要哭,让人听见笑话。如果那样,你就自己带着妹妹去找你们爸爸。唉,你爸爸那里不好呀,队上的干部坏透了,专门欺负人家的女孩子。我是想坚持活下去,看你们姐俩长大呀!”

(右图:全家1971年留影。)

妹也哭了起来。院子里,下班的街坊开始做晚饭了,似乎没有邻居理会,在这个大杂院的一间小屋中,还有母女仨正在她们生命的旅途中痛苦地挣扎着。

妈躺了两天,去上班了。我的天空好像又透出了一缕阳光:妈妈不会死的,爸爸也不会。我在心中默默祈祷着,盼望冥冥中,上苍能听到一个10岁孩子心底的乞求哀告。

又一个夏季在我提心吊胆中慢慢地过去了。妈妈似乎越发神经质起来。她每天都要吩咐我,不要忘记去看院门口的信报箱:“中午、下午放学都要去看,不要叫别人把你爸的信拿走了,外院的驴很坏,他会偷看我们的信!”

“你爸怎么两个星期没来信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唉,我希望走在你爸的前面。”只有三十四、五岁的妈经常会想到死。

中秋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后,我边玩边往家走。同院的孩子急忙忙从大杂院方向奔了过来:“为伟,你快……快回家,你妈……又被送回来了,一直闭着眼!”我心骤然紧成一个疙瘩:妈妈!妈妈真的不行了吗?!妈妈,妈妈,我心里颤抖着、呼唤着,飞奔进大杂院。

家门大敞着,门口围了许多邻居,甚至还有胡同里的街坊,正在七嘴八舌,见到我,倏地,散了。家里,盖着一床棉被的妈妈直直地躺在床上,脸白得吓人,眉头蹙着,紧闭着眼睛,嘴唇微微抖着。两个年轻的女徒弟,不安地坐在小床上。

我扑到床前,抓住妈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小声急促地呼唤起来:“妈——妈——,你醒醒……”

半天,妈睁开眼,似乎看了我一下,开口了:“小韩呐,你吃中午饭了吗?听说下班又开会,不能请假……”

“妈——,妈——,是我,是我呀!”

“我知道,你看你,工会入会的事批下来了吧,你甭瞒我了。”妈叹了口气,又闭上眼,不再搭理我。

妈不认识我了!我的脑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呆了下来。

天傍黑了,妈妈的男徒弟从幼儿园接回妹妹,和守在家里的两个女徒弟商量起来:“你们俩在这儿守一宿,明天我和小韩来换你们,你们女同事晚上方便些。”

晚上10点多了,女徒弟俩坐在小床上,妈突然温柔地笑了起来:“你回来了,你怎么这么久不来信,我和孩子担心死了。瞧你这衣服,也不补一补……”

第三天头上,妈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微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为伟,你怎么没上学?”

“妈妈,你醒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呜呜地哭了起来。

徒弟们高兴地围拢上来:“潘师傅,潘师傅,好些吗?喝点水吧。”

妈妈醒了,徒弟们不敢再耽搁,回车间上班去了。临走,悄悄嘱咐我:“有什么事,赶紧叫我们,甭着急,看好你妈妈。”

躺在床上的妈妈唤过我去:“为伟,我真的不成了,看好你妹妹,赶紧给你爸写封信,让他回来吧。咱们一家,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懂吗,孩子!”我使劲点着头,又呜呜地哭了。

妈妈已经没有了眼泪:“不要哭,孩子,记住,你爸爸没回来之前,工厂要来人送我去医院,你就拦着。记住,妈妈能顶到你爸爸回来。像美娟妈那样进了医院就更坏了(美娟爸是反革命,美娟妈进了精神病院),知道吗!”妈妈完全清醒了。

做晚饭的当口,我去倒垃圾,胡同里叫不上名字的一个大妈拦住了我:“呦,还没吃呐?”我好生奇怪地站了下来,不知她要说什么。

“哎,你妈好点儿了?”

“啊。”

“哎,她——,什么病呀?”

“哎,因为什么呀?”这时又有同院的几个妇女围上来:“哎,我们看,今儿工厂的人都撤了,你妈徒弟吧?哎,你妈怎么了?”

我有些惶惑:“我妈挺好的,工厂里老欺负她,不让入工会,老批判她,也不给涨工资,有病也不能休息……我妈又不是‘右派’!”我气愤起来,还要继续说下去……

“呦——,瞧瞧,瞧瞧,啧啧,太——想不开了,就为这点儿事,真是……”街坊邻居们散了。

……

大约10天后,我收到了爸爸的回信,他正在焦急地等待劳改营准他假。



《记忆》2010年5月15日,总第48期

1967年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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