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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正和 浴血鸳鸯——右派康纪锐的爱情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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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20 23:30: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九六五年。我们“415”劳动教养筑路支队,奉命修筑宜珙(宜宾市至珙县)铁路,其目的是抢运芙蓉矿区的煤炭。因此在最困难的时期,也决定两年内抢修通这45公里的铁路。

我们“101”右派队负责巡场金沙湾包耳山隧道。任务艰巨而危險,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恐惧感。加之所住之地名叫“百家墳”,更觉得大不吉利。据学过端公道士的罗正伦打听到的消息说:“此地解放初期,這个大院是一个姓范的大地主住的,范家人口众多,加上佣人劳工,足有百十口人。土改镇反时,范家护院,因曾与解放军械斗。解放军的一个連长说:“像珙县這样匪区,人人通匪,殺一千个也不会殺错一个。便全部枪毙,都埋在小溪对面山上,所以叫百家墳。”其实与过去相比,“百家墳”是我们右派劳教们住过的最好地方。从环境来说:“它前有公路,后有良田,一条清澈的小溪环绕而过,两岸茂林修竹,时有鸟鸣其间”。更重要的是:“我们右派能与数十户农民杂居其间,比之过去长期住在荒野,与世隔绝的情况,真有从回人间的感觉”。僅管我们住进之前,政府派人多次向当地农民宣传:“将要进住此地修路的右派劳教分子是一批比洪水猛獸还要可怕的阶级敌人,你们任何人都不准和他们接近,更不准攀親念故,否则要犯阶级斗争中敌我不分的大错,受到党和人民的制裁。”

进住的初期,当地老乡们沒有一个招惹我们,问他们什么事,也只摇头不开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们,好像在观察一些稀奇怪物一样。久之,他们不但不怕,反而覺得这些人和善可親,再久之,公然有好几家私下跟我们右派拉上了親戚关係。农民们说:“五七年他们帮我们说话,得罪了共产党,受了处罚,其实都是些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这当然是政府官员们始科不到的事情。半年以后,“101”队暗地里传出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贫下中农的姑娘爱上了劳教右派康纪锐。”

康纪锐,成都市人,省商业厅干部,中专学歷,二十九岁。五七年划为右派时,因殴打斗争他的左棍而送劳动教养。他性格刚烈,疾恶如仇,心地善良,路见不平,拨刀相肋,扶弱惩强,我们称他为“拼命三郎”。

曾明秀,本地人,三代贫农,二十一岁,初中毕业,因家中无钱,考上高中也不能入学。在当地姑娘中,算是出类拨萃的人材,身高一米六五,瓜子脸上常带几分忧郁的微笑,隆胸蜂腰,出落得美好身材。但寡言少欢,从不与异性交谈。小伙子们背后叫她“冷面美人。”可惜生来命苦,十三岁丧母,父亲为她娶了个后母,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后母又招来后父。她便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没有一个人关心爱护的可怜者。一颗冷冷的芳心,从未吹拂过爱情的春风。更未接受过异性的温暖。情为何物,实乃无知。人说“姻缘本是前生定,只争来早与来迟。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三日,春节将临,后父母都回自己家过年团聚去了,剩下她一人孤单地守在茅屋之中。真是:“凄風苦雨人初瘦,梦魂牽动许多愁。披衣静对孤灯诉,何来伊人甘好逑。”谁知自不将息,感了风寒。第二天早上,顿觉头痛犮烧,初尚不再意,后来越加严重,躺在床上呻吟不已,苦无人可求,呼痛之声,达于窗外。

我和康纪锐被派到山上找木料搭戏台,准备庆祝春节联欢晚会,正好经过其间,他听到呼痛之声,便翻窗而入,一见之下,顿起救肋之念,将我叫了进去说:“救人如救火,你暂时照看着她,我去喊林医生救人。”姑娘忽然叫要水喝,我便从温水瓶中倒了杯开水送了过去。只见她伸手接杯时,两眼含着泪珠,一脸红晕,口中喃喃的说:“你们是101队的右派好人吧,我谢谢你们了。”我说:“不用谢,你好好躺下,康纪锐找林医生去了,一定能医好你的。”听到康纪锐名字时,她好像有些澈动。我问她:“你认识他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前个场期,我在巡场吃饭,忘了带粮票,正在为难时,他二话不说,代我付了就走,这次又劳他救我于痛苦之时,你说巧不巧?”我说;“世界上万事都有个机缘,其实他這个人,就是心地善良,好帮助人,见了不平之事,从不袖手旁观。”说话间,她的痛苦好像减轻了一些。正好林进贵医生和康纪锐走了进来。经检查是重感冒,打针之后,拿了些药。林医生说:“沒有什麽大病,但她身体虚弱,精神忧郁,要好好注意滋补,思想开朗,才能很快恢复过来。

事过之后,我並未放在心上。不久,妻子带着一儿两女来队和我过年,一家人第一次团团圆圆在一起欢度春节,心中感到非常快乐。三个孩子,打打闹闹,非常高兴。真是:“稚童何知冤獄事,犹自欢娱度良宵。”初二的下午,康纪锐悄悄拉我到无人之处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和嫂子吃饭,把孩子们也带上,一定要赏光。”我问:“在什麽地方?”他说:“這你暂时不管,我会来带你们去的。”果然,下午六时左右,他欢天喜地的把我们带到曾明秀家中,把正在灶上作菜的她叫了出来介绍说:“這是我好友的贤妻良母,何大嫂和他的一儿俩女。指着她说,這是我的知心女朋友曾明秀,请嫂子今后多多指教。”這时的曾姑娘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的忧郁之情了,增加了不少幸福的红晕。桌上摆满了鸡、鱼、鸭、肉,都是姑娘的傑作。看来已经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婦了。

酒过数巡,康纪锐举起杯来说:“願明秀能像管大嫂一样,不怕人言,不惧强权,挺身作人,与我永远相爱,相伴终身,大家共饮此杯为证。”话音刚落,姑娘坚定地站了起来说:“自从管大哥和他把我从病中救起之后,我又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也得到了有生以来的幸福和温暧。我们在患难中相爱,情深意坚,蒼天为鉴,哥嫂为证,今生今世,生死相随,永不变心”。康纪锐说:“乱世之时,一切从简,今天晚上算是定婚,到成都稟明父母,结婚”。至此,我才相信了,贫农姑娘爱上右派劳教康纪锐之说並非谣传。

康纪锐结婚报告送到队部以后,全体未婚右派欣喜若狂,他们希望通过康纪锐开个先例,给自己了却幸福的企盼。谁知,数天后,支队批复下来说:“右派与贫农姑娘结婚,有違偉大领袖阶级斗争的教导,不能批准。应组织右派人员进行批判,此风决不可长。”

此决定一经宣佈,右派们一片哗然,纷纷说:“右派有公民权,为什麽不能与公民结婚?”

明秀的后父母也到队部质问岳指导员说:“她们都是未婚公民,为啥不能结婚?我们要把女儿嫁给他,你们管得着吗!”

康纪锐气青了脸,一言不发,他独自打算着该如何对待这一问题。

数天后,康纪锐不假离开了“101”中队,不知去向。实际上就是逃跑了。队部指导员心中明白,按康纪锐的性格,逼急了会出人命问题,所以慢慢地报支队,请批示后再动。

康纪锐对曾明秀说:“批不批是他们的问题,结婚却是我们坚定不移的决定。于是带着自己的未婚妻,連夜步行到宜宾,第二天早上乘火車回到成都家里。父母兄嫂一见之下,都不约而同地说他找到了一个好妻子。一家总动员,三天后便举行了婚礼。洞房之中,明秀紧紧地抱住他说:“想不到我能找到你這样一个如意郎君,今生今世,已心满意足了。”康纪锐也说:“当右派后,我根本不敢想能有你這样好的姑娘爱上我。至今我都还像作梦一样,漂浮在爱的梦幻之中。”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已的胸上说:“這不是梦幻,是一个真心永远爱着你的妻子曾明秀,知道吗?这是前生注定的姻缘。”這时,她们抛开了一切烦腦,尽情地吻着、抱着、亲着,步入了温馨的爱河。

十天后。派出所民警代着“101”队管教干事倪玉伯来到康家,公安尚未开口,康纪锐便说:“你们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我已完成自己的心願,自会跟你们回去,但为了照顾到新娘的面子,请不要铐我,我是决不会再逃跑的。”倪管教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当然只好同意。母亲把媳妇叫进房去,给了她多年省吃节用,存起来的两千元,叫她上高中读書,好好生活。夫妇二人依依不捨地告别了父母兄嫂,便欣然地和管教干部回到了宜宾“101”中队。

所未料到的是:一场更大的灾难,“文化大革命”的妖風,已经卷入了“415”“101”队。

红色造反派头头,外号“王土匪”的分队长夺了权,他把康纪锐逃跑结婚事件,称之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向无产阶级进攻的新罪行。把康纪锐送进沙河支队集训严管队,进行残酷的刑讯逼供。要他招认腐蚀贫下中农,破坏阶级斗争最高指示,向无产阶级进攻的罪行。康义正严词的表诉自己立场,决不低头认罪。般般酷刑,种种折磨,咬紧牙关,从不吭声,被同犯们称之为“铁汉奇男。”

曾明秀得知关押地址后,連夜赶往沙河集训队。看管的狱警不让她探望,她便在大门外喊天呛地的大哭起来说:“自古死刑犯还要让亲人见上一面呢,我丈夫沒犯法,你们不明不白地关了起来,还不准作妻子的见面,這是什麼世道啊?请革命群众评个理吧!”围观的人多吋,她便诉冤喊屈。狱警们怕造大影响,不好收拾,只好放她进去。当她看到自己心爱的丈夫被折磨得不像人样时,真是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抱住丈夫大哭起来。她用手巾擦甘净丈夫脸上的血渍,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说:“都是我害了你受罪,我的痴情给你带来這样大的灾害,叫我怎麽过下去啊!”康纪锐抬起头来,用手擦乾她的眼泪说:“這怎会怪你呢,要怪的是我们不该生在这个暴君吋代。你我的爱情是永垣的,任何力量都摧毁不了它的。”

這时明秀忽然坚强的站了起来说:“从今后我们决不分开,生死相随。“

這曾明秀真铁了心,说到做到,无论獄警们软求硬逼,她决不离开自己的丈夫。因为她毕竞是贫农,又是女人,长久关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请示上级,该怎麽处理?

一星期后,支队造反派司令下达指示说:“分别对待,坚决斗臭。康纪锐押回巡场交革命群众批斗,遊街示众。曾明秀押回本生产队,交群众批判帮助。”

得到通知的晚上,康纪锐瞒着妻子,要她买了些酒菜,他们夫妻痛快地吃了个大醉。等她在自己身旁熟睡之后,他在她带着泪水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拿出刀片,痛心的唸道:“对不起,我親爱的妻子,我不能忍心看着你在众人面前受辱,我先走一步,但求来世相爱在另一个欢乐世界吧”。便决然地把刀片划破动脈血管后,静静地倒在妻子身边,永远告别了这个不容于他的罪恶世界。

血,带着一个三十岁年轻生命温度的、带着一个曾为人民尽心尽力工作过的人的生命的血、带着一个追求自由、幸福、爱情、青年的血,就這样流淌在自己亲爱的妻子身边,直到最后的一滴,都付给了這个无情的世界。

当他妻子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丈夫血泊中时,他己经死去多时了。她抱着丈夫冰凉的尸体,哭得晕了过去。当她清醒过来时,獄卒们正准备把丈夫屍体抬去埋掉,她呼叫着扑在丈夫的身上说:“你们逼死了他也就吧了,把他还给我,我要让他回到该安息的地方,就不用你们多管了”。其实人都死了,他们也无心多管,也就由她去了。

曾明秀花钱找人把丈夫的尸体,抬回自已的家门,在她们定情的松树下,请人挖了个大坑,还做了个双人棺材。准备下葬。那天下午,“101”队的右派们,纷纷来和康纪锐遗体告别,一个个握着明秀冰凉的手,劝她节哀顺变,好好活下去。她含泪默然点头,无言以对。待悼念的人走完之后,她拿了剩下的一千元钱交给后父说:“念在你们多年对我的哺养之恩,无以为报,這点钱你们收下吧,最后的事也请你们代劳了。”等父母去喊人埋墳时。她便跳入棺中,用备好的小刀挑断静脈血管,带着凄凉的微笑,安祥地躺在丈夫身边。

血,一个无辜少女,追求爱情、幸福、自由者的血。一个被社会冷落、孤苦,岐视、迫害者的血,血流满棺材,他们这对恩爱夫妻,浴血永存。却给人间留下了无限的恨!

当地人后来把它叫“鸳鸯墳。”我作“浴血鸳鸯。”以悼之。

正是:

乱世鸳鸯何可棲,浴血同棺永相携。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2007.7.7 七巧之期,沉痛忆旧于宜宾




── 原载 作者惠寄 首发《民主论坛》
Tuesday, October 30,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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