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狼皮的羊

白海鸥 · 发表于 2010-5-24 19:18:18

披着狼皮的羊

——《折腾岁月小记》之三十二

      上周，社区组织我们老年合唱团的同志，去距大连150公里的安波温泉三日游，这里是名誉中外，并称“亚洲之最”的著名温泉疗养胜地，经国家地质部门和联合国地热专家鉴定，泉水无色透明，微具硫化氩味，水量充沛，最高水温73℃，含20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
      这期间我与一位姓姜的海友（夏季游泳相识）住在一个房间，晚间休息之际他对我说：“看了你博客《我的日本妈妈》后很受感动，说明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虽说我们大家都被忽悠的神魂颠倒，但人性的理智并未全部泯灭，对那位既有善心，又有心计的军代表，被形容为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感触颇深，今天我也向你讲讲当年我是如何当那只“披着狼皮的羊”。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公安机关受到严重冲击并被砸烂，我曾任所长的农村基层派出所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群众专政指挥部”，上级安排我到小涧公社任人保组长。

1968年，文革已经进入了“全面内战” 阶段。毛主席提出的“大联合”指示也不奏效，因为早期他的夫人——江青提出的“文攻武卫” 口号正是武斗的有力口实，何况“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教导也出自最高指示，所以谁也不甘心放下手中的武器，解散自己的组织。这正是：想把放出的魔鬼再收回瓶中，可没那么容易了。

在这种大背景下，毛主席又提出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最新指示，并派出了“工人宣传队”和解放军（8341部队），一夜之间接管了北京几所重点院校，用铁扫帚把“红卫兵”这个已完成历史使命的工具扫下历史舞台，以此向全国昭示运动的新阶段又开始了。

为了彰显这一英明举措的重大意义，在那年的8月5日，主席亲自批示，把巴基斯坦总统赠给他的一些热带芒果，转送给了北京的“工人宣传队”。

这个消息在电台和报纸上一公布，北京城就像炸锅一样，上百万的工人连夜涌上大街，敲锣打鼓，狂呼万岁，紧接着，北京各大工厂都举行了盛大的迎接芒果大会，成千上万人对着一颗摆在盘子里的金黄水果顶礼膜拜，高呼万寿无疆，人们像得到了御赐的黄马褂一样感激涕零。

再经几大媒体及时的引道，很快的这股狂潮便席卷了全国各地，为使这一祭拜变成全国、全民性的活动，一批蜡制的仿真芒果被紧急制作出来，飞速运往各地，各省市立即停工、停产、停课，举行了隆重的朝圣接果仪式，这批“圣果”从北京出来之后，除港、澳、台、没去，全国大小城市几乎走了个遍，每天它的各路行踪是当时媒体报道的一个热点；而且紧跟着就生产出“芒果牌”香烟、牙膏等产品。翻翻那时的报纸，你就会发现，这个空前的“朝圣”活动，范围之大，时间之久，参加人数之多，气氛之热烈，可远胜于当今的传递奥运圣火。

      这年十月末的一天，我们突然接到上级通知，明天中午芒果到你们公社，我们不敢怠慢，连夜向下面传达布置任务，做好接应工作。
   在那无限崇拜的年月，没想到伟大领袖的关爱，能惠及到我们这样一个山区，据说这是我们辽宁最后一站了，那是一件多么激动、幸福的事啊！第二天一早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两则，就站满了一支长达10来里的迎接队伍，按上级指示当时还严格控制“黑五类”出身的人员参加。
快到中午12点时分，突然高音喇叭响起：“芒果车马上就要到了，请各单位维持好秩序，做好迎接准备。”人群立刻沸腾了，相互叫喊着，即刻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口号声、欢呼声沿着公路两旁，此起彼伏地震撼着。
   我带领一队民兵维持着秩序，只见十多辆车队缓缓地向我们开了过来。第一辆的车头上架着一辆轻机枪，两边站着面容严肃、全副武装人员；第二辆车上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军帽的中年人。只见他端着一个蒙着红绸巾的玻璃小盒子，时不时的举起右手向两旁欢呼雀跃的人群频频招手，车慢慢地前行着……
      第二天芒果就在机械厂的大会议室里向人们展出，当时来参观的人，都是公社基层单位选派来的代表，就这样一连展出四天，最后经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第五天专程去最远的一个大队再展一天，那个大队就是我的老家，当时我也随车去了。
      按计划展完后第二天返回，没想当晚就赶上大暴雨，凌晨我家院里的狗突然狂吠，我起来趴窗一看，在大雨中，院门外站着一个人，冲院内喊道：“老姜，快开门！”我急忙将他让进屋里一看，是城里这次负责护送芒果的程主任：“不好了，早晨起来接手时发现芒果不见了，只剩个空罩子。”我一听立马惊出一身冷汗：“别急，详细说说。”“我住的那个房间床头漏雨，半夜我就搬到走廊拐弯，那个司机小李屋去了，芒果仍留在那屋的柜子里，刚才接手时，突然想起我的手表还在窗台上，不知被漏雨浇着没，就打着手电回去拿，进屋一看表仍在那儿，但柜门大开芒果没了。”“走，马上去现场。”
      到了现场我让他先别进，我将灯打开，两手扶着门框向屋内仔细勘察着，这是一间约十几平方的办公室，南窗左边是一张木床，它的上方棚面仍在滴滴答答的漏着雨，窗的右侧是敞着门的柜子，瞅瞅地下除了由床下流出一条向墙角的水流外，其余地方没有任何水迹，凭我十年的从警办案经验，马上断定该案就是住在该栋宿舍内的人所为，因为室外人进来必定带进雨水的痕迹，这时我就想到隔壁住着的那些学生，由于这个大队处在山区，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所小学，很多离家较远的孩子就住校，女生住在后趟房，这事与她们无关，就是这帮秃小子干的！这时又一个疑团浮现出来——他偷这个腊制的芒果想干啥？一个山区的穷孩子肯定嘴馋又无知，将这个假芒果当成真的了，但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这事可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呀！
      我让程主任进来并将门关上：“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目前就咱俩。”我又问：“现在几点？”他掏出手表看了看：“三点一刻。”“我在五点前肯定破案找到芒果……”还没等我说完，程主任乐的立即把我抱住：“真的吗?那可太谢谢你啦，几年前我就在咱县的报纸上，看到过你的神探事迹，快将这个小偷，不，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揪出来……”“你听我说完……”我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说了，最后说道：“这些学生最大的也就十三四岁，正是淘气、嘴馋、手贱的时侯，只要他交出芒果咱就放他一马，行不？”他听后将我使劲一推：“你这个同志，咋能这样办？你还是不是个党员干部？这觉悟怎么这样低下？啊，就因为他们是你的同乡？……”
   “闭嘴！”我压低了嗓门用手指点着他的鼻头说：“你再喊，再大点声，你怕满世界人不知道，是你——程主任，是你贪图安逸享受临阵逃脱，扔下圣果不管，不就是漏点雨嘛，你跑了，为啥不把圣果一起带走？你心里还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吗？就是圣果找到了，这个责任你能逃脱吗？我这样做更是为你着想。”他缄默了，最后附在我耳边悄声地说：“姜大所长，大人不记小人过，都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时间有限快行动吧，我听你的吩咐。”
      我带他进入正在酣睡的男生寝室，将灯打开一看，顺着北墙一趟长炕，上面睡着十二个孩子，我让程主任将门关严，对朦朦胧胧起来的孩子们说：“大家立即起床，现在有紧急通知，快！”这时孩子们马上都坐了起来，我又接着厉声地说道：“今天夜间，你们中的某个人犯了个大错误，现在给这个同学一个改正的机会，我们每个人一生都摔过跤，但跌倒了不能就势趴下，今天就给你一个体面的再爬起来的机会，希望这个同学一定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然后我就拽过一张课桌和一把椅子，放在地当中：“我们大家都不要穿鞋，静静的跟着这位程主任到他房间去，然后听他的安排一个个再回到这里，在这把椅子上坐下来，面对墙上的主席像仔细回忆一下——我今天做了啥错事?当听到我敲门声就马上出来，再回到程主任那里，换下一位同学过来，重复以上动作，记住，不许弄出声响。”
      不到一小时这个“游戏”全部结束，我让孩子们擦擦脚，回到自己的铺位继续睡觉，我与程主任一起将课桌抬到他的房间，然后让程主任看看课桌内，他惊喜地拿出一个金灿灿的“芒果”。
      这事过去了半个月，在我又一次探家后返回的路上，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从一片树林里迎面朝我走过来，低着他那蓬垢的头来到我身边：“大叔，芒果那事是我干的，谢谢你没抓我。”我让他抬起头问道：“你是哪个村的？叫啥名？”他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一道山梁：“山后陵水沟的，俺叫崔跃进。”“傻孩子，嘴馋差点惹大祸呀。”“我不是嘴馋，我听村里人说，这个果子是个稀世珍品，就像《西游记》里王母娘娘的蟠桃，我想毛主席肯定经常吃它，所以前两年不是说经医学家检查，毛主席能活140岁吗，我奶奶常年心口痛，我想给她吃了一定病会好的，我也知道这样做自己会倒霉的，但只要能治奶奶的病，我不怕，我愿意。”接着又补充道：“我爹妈都在挨饿那年死了，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孩子的话，深深触动了我那根本来就绷不紧的“阶级斗争”的神经：“那个‘芒果’是腊做的不能吃啊，那是假芒果。”“我不信，毛主席不会用用假东西谝人民的。”
      唉！对一个山区的纯朴孩子，我需要再解释吗？只好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说着我冲他一乐，男孩也笑了，笑的那对小眼眯成一条线，显得很灿烂，我深为自己对他的拯救感到欣慰，因为今天我看到的是一张笑脸。
      听完这个故事，我和老姜都有同一个感受：个人崇拜，就是几千年积淀的封建意识的回光返照，更是封建皇权复辟的历史回流，特别在没有经过“资本主义”砥砺阶段的中国，最具生存的土壤。这个“神”可以使整个国家“流氓化”和“黑帮化”，因为他的人民早已被愚昧化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居然还有人想再续他的香火，我们没有权利进行苛责，为了社会的和谐，崇尚民主自由的国人，可以容忍另一部分国人的政治倾向，但前提是：不能美化那个时代的罪恶和重新神话他的淫威，——这是当今中国社会和谐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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