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的雏鹰

白海鸥 · 发表于 2010-5-17 21:01:33

折翅的雏鹰

——《折腾岁月小记》之三十一

      昨晚八点多钟我正在上网，门铃突然响起，开门一看是东楼的老冯，左手端着一碟小菜，右手举着一瓶青花瓷汾酒：“怎么样，咱哥俩再追点？”上午他为儿子举办婚礼，大家刚在一起欢聚过，看来这是余兴未尽，把酒再续呀，为不影响家人看电视，我将他请进书房，把桌面凌乱的书籍一推，哥俩开怀对酌，其间老伴过来要再给炒几个小菜，他坚决不肯。
   “老哥，你那桌可都是我同年入伍的战友加老乡，这帮小子一个比一个能灌，你干不过他们……”是的，入座前他都一一给我介绍过，记得有中队长、政委、参谋长等，他们先后都从空军转业回到家乡，现在又从各自单位的领导岗位退休回家。这些人全是先白后啤，杯响酒光，畅爽开怀，当时我还饶有兴趣地问过他们：“你们当飞行员让喝酒吗？”回答是：“上天不让，落地不怕，转业不管，今天不醉。”
      过去我就听说老冯是位飞行员，文革中由于受父亲问题牵连被迫停飞复原，平日他不愿意深及此事，今儿看来他的兴趣蛮浓，我悄然的将电脑里“音乐盒”中的《我爱祖国的蓝天》的男女小合唱打开，随即那高亢优美的3／4旋律，托着甘醇的酒香荡漾在这温馨的小屋，他竖起大拇哥：“知我者，老哥也，这首歌我一辈子也唱不够”说着他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乘机我极力怂恿他，讲讲那些蓝天上的故事吧。
      酒入舌出，三盅下肚话语滔滔。
      我家祖籍在冀东雁北，抗日战争时期，是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五军分区所在地， 1940年5月，我父亲就参加了八路军，在历次战斗中曾多次荣获战功，1947年组织考虑到他多次负伤的身体，就调他到安东（今丹东）负责领导组建广播电台工作，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两岁时又随父母调到大连，这时我父母都在市委办公厅工作。
      小学我是在大连育才小学读的，这是一座以接收烈士子女、志愿军干部子女，和地方干部子女的寄宿制学校，记得那时每到星期六下午，保姆才来接我回家，1960年上初中时还在这个学校读书，只是更名为现在的大连第二十四中学。当时生活进入困难时期，记得那时父亲每月享受特殊供应，他每月供应肉2斤、白糖1斤、鸡蛋2斤、甲级香烟2条，这时我才知道他是十级的厅局级干部。（那时干部是23级制，十三级以上是高干，《大参考》发至这一级）
      在小学毕业的暑假，父亲送我一本书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空军杰出飞行员索罗金，因故被截掉两只脚后，经过刻苦锻炼，又驾机飞上蓝天，共击落敌机18架的英勇事迹。当时我被这个故事深深感染，萌生出自己将来也要飞上蓝天，大逞英豪的凌云壮志。
      父亲知道后鼓励我要从航模做起，所以一开学就报名参加了学校的航模组，由于心灵手巧表现突出，又被学校推荐到市少年宫，业余航模高级班学习，在这里我很快由弹射式模型飞机，进入牵引式模型飞机的制作试飞里，就在当年，我们三个同学制作的“二级牵引式模型飞机”作品，参加了第一届“旅大市少年儿童科技作品展览会”获一等奖，并受到市委书记胡明同志的接见合影（可惜照片文革抄家时丢失），从此我便深深的迷恋上这心系蓝天的运动。
      航模爱好品味高，凡搞过航模的再玩任何游戏，总觉得太没意思了，用爸爸的话说这叫“思想进入成熟期”。兴趣和爱好是奠定人生目标的巨大原动力，这如痴如醉航模爱好，使我的蓝天梦又进入更高层——我锁定了航空事业，就是自己的奋斗目标，幻想着成为一个象苏联著名飞机设计师──波列夫那样的人，为祖国设计出更高性能的飞机。
      1963年六月在初三即将毕业时，突然接到学校通知参加“招飞体检”，历经了 “政审查三代，身体查两代。”特别是家庭出身必须是“三代无污点”的筛选后，终于拿到一张《空勤学员通知书》。在学校举行的欢送会上，老师热情洋溢地说我是“天之骄子，将要蓝天追梦了” 我憧憬着自己的一生，就要以这种形式与蓝天结缘了，心里美极了，当通知书摆在爸爸面前时，他倒没什么太明显的表情，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天高任鸟飞，祖国的蓝天在召唤你了。”
      记得当时大连全市共录取32人，有两名女同学，其中一人和我是同校的同学。八月初，我们就被分配到长春第一预校，进行了两个月的军事预备训练。其中的“入伍教育”里的三大教育，至今都记忆犹新。“诉苦教育”：诉旧社会的苦，谈新社会的甜；“婚姻教育”：对象无则不找、有则不谈、能断则断；“保密教育”：保守空军飞行学校里的一切机密。
      集训期结束，我和一部分同学又被分配到塘沽64军的588团进行了为期十个月的野战训练，这时正赶上部队大兴“郭兴福”五点教学法，军训非常严格，记得有一条：“把兵练得思想红、作风硬、技术精、战术活，而且身强力壮，一个个都像小老虎一样”的宗旨，为此我们经历了从队列、投弹、射击、刺杀到夜间长途奔袭等十几项科目的严格步兵训练，最后的考核我是科科优秀，期间有几位同学被淘汰，至此预科学习结束。
      1964年八月又进行了一次体检、经休整后，我们来自各地的三十一人，被分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四航空学校，（师级编制，石家庄）初教某团，这里担任为歼击机航空兵部队，培养飞行员的教学任务，先由初教机到高教机，毕业后才分配到空军战斗机部队。
      在航校每天八小时学习理论课，早晨出操跑步半小时，晚上两小时自习，生活正规，相当紧张。飞行理论和进行地面训练后，搞了一次空中800米跳伞，我们就开始学习驾驶“初教-六” 飞机，这是我国南昌飞机制造公司，1962年研制成功的串列双座，活塞式螺旋桨飞机，由于性能安全可靠，不仅中国空军大量使用，而且还出口到一些第三年世界国家。
      这种飞机我认为很好掌握，飞着挺好玩。人们不是说自行车是利用陀罗的原理设计的吗，但谁也没有学过陀罗的复杂工作原理，可抓过自行车骑几次就会了，而且越骑越熟练，我认为它们之间是一个道理。教练机前后两个驾驶杆和方向舵都是连动的，学员的动作没做好，后舱的教官用脚一蹬方向舵，学员就被动的一抬腿，教官就可用驾驶杆回打学员的腿。有时一个起落下来，犯错多的学员，腿会被打肿，据说这一传统的管教法，是由苏联教官那里继承下来的，但我从未被打过，这可能益于航模对我的早期教育。
      初教机课为60——100小时，每个新学员最少带飞 30 多次，平均要带飞 50—60 次才能放单飞，经过航线起落、简单特技、复杂特技、编队、飞长途、打拖靶、放单飞等一系列的飞行科目考核后，又有人被停飞“淘汰”了，不但他们自己伤心至极，大家都很惋惜。
      在这座“雄鹰摇篮”的军旅生涯中，真是冬练三九、夏训三伏，不分昼夜，不避风雨，特讲不怕苦，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它是我人生阅历中最宝贵的时期，不但文化课得到提高，更主要的是思想品质的净化和升华，体能、毅志经过蓝天的砥励，综合素质得到飞跃；我不仅实现了从老百姓向军人的转型；更明白了为什么学飞行、为谁飞行的道理；当时那句“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的口号，熔化锻造了我，也成型了我。
      一年多后“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虽然军委有命令：军队不参与“四大”，但形而上学的极左思潮，时时在侵渗着我们（此时的空军司令员为吴法宪），“早请示、晚汇报” “三忠于、四无限”的拜祭活动已融入我们军旅生活中，起床后合唱“东方红”；早、午饭前背语录；晚饭后，政治学习；熄灯前，全团集合，搞晚汇报。最搞笑的是做革命操，习惯的一、二、三、四口令，改用毛主席语录代替：“领导我们”为一、“的核心力量”为二、“是中国共产党”为三……将全体官兵的早操，搞的东倒西歪、参次不齐、洋相出尽。
      那个时期，军事干部与政工干部天天闹矛盾，政工干部有尚方宝剑——“政治统帅一切”，大兴 “政治第一，军事第二，人的因素第一。”只要人的觉悟上去了，飞行员飞行技术就自然提高了，飞机不检修，也不会出故障。他们认为：学会骑自行车了，难道就非要天天骑吗？
      而且对航校的四年制课程，也动大手术：飞行员不用在航校学这么长时间，几个月就够了,根本不用学什么航空原理、飞机构造，这就跟买手表一样，买来就戴上了，难道还要学一段时间的手表工作原理？更否定飞行训练是经常性的中心工作，强调政治活动可以冲击飞行训练，想占多少时间就占多少；飞行训练则是剩多少时间，就用多少，每个飞行员年平均只飞三四十个小时，为正常年份的50——70%；特别是将新学员的两年四个月的正常初教学制压缩到一年，后来更短，航空理论学习时间减少到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他们还振振有辞地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书是要读的，读多了害死人’加之此期间招来的学员，大都来自部队的战士，文化素质低，所以淘汰率极高；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将空军经过十几年实践检验证明，行之有效的成套条令条例、规章制度等，都当作修正主义的“条条框框” 恣意否定和摧毁，所以严重事故万时率达到0.5 （1953年为4.716；随后逐年下降，到1964年为0.249）
      记得那时大搞“语言语录化”以此颠覆以前的飞行术语，如“保卫毛主席替代——起飞”；“打倒刘少奇替代——降落”；“要斗私批修替代——向左转”；“违反政策代替——出了空域”等等。军事干部对此很反感，尤其是飞行员，本来飞行中要全神贯注、集中精力，如今听到的这些新飞行指令，还要在脑中翻译一下，真是别扭加荒唐！这都是政工干部先后从北空军区，和空14师学到的这些“先进经验”，大肆推广，强制执行，要把飞行变成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天上大课堂。
      还有一件趣事：领导内定了我们的一位飞行教员为“毛著学习积极分子”，但他的讲演稿总通不过，最后由政工干部代笔，让他到讲用会上背出就行。飞行中他老在想这个稿子的背词，在飞机将要着路时，前舱的学员忘记打开起落架，他也没发现，塔台指挥员发现后立即打出信号弹，并在无线电通话中喊他们 “毛主席万岁”（立即升空），但他头脑没马上转过来，还是只注意向地面瞭望，嘴里不住地喊离地距离：“600——500……”，幸亏学员警觉了，立刻升空重新降落，放下起落架，才避免了一场事故的发生。
      事后这个教员很害怕，不在乎取消“毛著学习积极分子”称号，而在乎要受到处分，但谁也没想到这事竟变成“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了。经政工干部的精心策划，将这件事硬变成：在起落架出现故障时，这个教员如何临危不惧，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处理了这起空中事故。听起来可比原稿更生动有力了，但气的那位学员差点没背过气，非要找领导讨个说法，政工干部马上找他谈话指出：“你是个军人，服从是天职，否则要承担政治责任。”吓得那位学员一声不吱了。
      1968年八月的一天，政委找我谈话，通知暂停我的飞行，原因是接到我父亲单位的信函，说在“清理阶级队伍”中发现他是叛徒，为此我们又派人去外调核实，经研究认为那个材料还不是组织的最后结论，为慎重起见决定暂时停飞，等待结论。
      你可要知道，那时我正在飞高教机——歼教-5，（一种全天候高亚音速喷气式歼击教练机，与当时战斗部队装备的歼击机没有多大区别）眼瞅着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此时让我停飞，真让我额蹙心痛，但我坚信身上挂了那么多彩的爸爸，绝不会是什么“叛徒”，我相信组织，一定会搞清楚的，没办法只得趴窝等待了，可没想到这个窝还没等我捂热乎，一个月后又找我谈话：“经组织研究决定，你现在马上退伍回家。”我当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让领导再说一遍，政委严肃地说：“我们的刘亚楼司令员就曾说过，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拿出相当这个飞行员体重的黄金，特别像你这样的一位即将成为祖国蓝天卫士的同志，我们是慎之又慎，但是严酷的事实告诉我们，你父亲现在不仅仅是的历史问题，更严重的是‘现行’问题……”
      谈话结束后我明白了，自己那驾驶战鹰傲翔蓝天  报效祖国的一片赤子之心，至此已被彻底埋葬，回眸蓝天壮志未酬，仰望苍天凌云妄想，我大声喊道：“这决不是真的！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这年我刚二十三岁。
      在以后的三天里是“正确认识” 教育，第四天即被佩戴手枪的一位李姓干事押送回家，到大连后还不让回家，住在一个部队招待所，这位李干事对我说：“我现在就去给你联系接收单位，在没落实前你不能回家，也不允许与家里联系，这个楼也不可随便出入，违纪的结果我想你是知道的。”就这样我每天只能烦躁不安的等待，到第十天终于见到李干事，他说：“你的接收单位是大连染料厂，现在你可以回家了，过了“十一”国庆节就到新单位报到。”
      当晚我也没吃饭，就急忙赶回家，老妈见到我一下就怔住了，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我也没顾上回答就问：“我爸呢？”，妈妈将头一扭哭了，弟弟告诉了我，父亲已蹲“牛棚”一年多了……这时我才从他们嘴里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一切。
      运动开始不久我父亲就被批斗，说他在1943年6月，与一位战友去高阳县城执行侦查任务，返回途中被捕后出卖了那位战友，得以逃脱。这件事我早已听父亲说过，当晚俩人被伪军关押在一处民宅里，夜间他俩用嘴互相咬开了绑在手上的绳子，我父亲知道，这里的百姓家里都有通往外界的地道，所以两人就仔细摸寻，终于在一处墙角的缸下找到，逃了出来，后被发现遭到追击，俩人开始分头跑，那位同志中弹牺牲，我爸得以逃脱回到部队，就这么简单的事，现在非要我父亲找出现场证人，这不是硬逼死人说话吗？
      至于“现行”问题，那就更牵强附会，无稽之谈。我父亲每天清晨，都要早早起床，在我家后花园舞剑健身，他喜欢用剑平刺园中一片毛竹，这事被阶级觉悟很高的高姨（保姆）汇报给造反派，硬说我爸舞剑——刺毛竹，就是刺毛主席。他不承认就打，而且专在我爸受伤的右腿上下功夫，最后我父亲被逼只好说“你们说是就是吧。”
      到家的第二天父亲单位来了一辆卡车，下来一帮被驱赶的“牛鬼蛇神”，一位负责人对我妈说：“现在收回一切公家配置的公物。”他们从一楼到二楼将所有家具一件不剩的统统搬上车，害得我们连睡觉的床都没有，我只好从部队给的600元钱中拿出一部分，与我弟弟上街紧急购置，回来后我妈说：“净瞎花钱，这房子肯定也住不长，明天赶到农村看你往哪儿放？”
      八年后毛主席驾鹤西去，四人帮才倒台，我父亲才得以昭雪，可我被耽误的青春谁来给赔偿？更没人承担这个责任，直到今天我也没听到谁对我说声：“对不起。”。人算不如天算，真没想到原来我与航空是有缘无份呀。记得1964年，预科野战训练结束放假回家探亲时，爸爸在北京开会，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有的人有副好嗓子却没有好老师，有的人有了好老师但没有好嗓子，你是双双俱全，往后就看你怎么表演了。”但他却忘记了舞台，舞台倒塌了你被埋进去了还演唱个屁呀！
      听得出来老冯这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恸哭，不但止不住泪水，也止不住一阵阵揪心的痛，热血男儿，蓝天追梦，长空利剑皆化为泡影。

是呀，没有舞台何以展示才华？这个舞台又何以会倒塌埋了才华？是台柱腐烂，还是人为摧毁？这使我联想到一个寓意深远的小故事：一辆车子被一个疯子拉着狂奔，谁也不敢拦，直到疯子累死，车子停了下来，人们才把那辆破烂不堪的车子拽回原地，但这已是一辆没有修复价值的报废车子了，至于那车子上所承载的正是国人的辛酸。愿我们的社会，今后永远都不要给那些疯子提供拉车的机会。

201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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