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楠在她2023年出版的《言之不足:现代舞蹈与跨国主义在中国》(When Words Are Inadequate: Modern Dance and Transnationalism in China)一书中,试图用“现代中国舞蹈”这一术语来统称二十世纪在中国发展起来的中国舞、芭蕾舞和现代舞,以强调这些流派间边界的模糊性。按照她的说法,您将“现代舞视为有别于中国舞,且与之竞争的舞蹈类型”,她则将“现代舞在中国的发展作为(现代)中国舞起源的一部分”。她认为,您的书呈现的是“各种异质的源头和流派共同促成了一个具有包容性、凝聚性(coherent)、可塑性的‘中国舞’民族身份”,她则要“借助现代舞的视角,关注中国舞中的冲突”。您会怎么回应她的说法?您为什么要坚持中国舞与现代舞的区分?
《革命的身体》已用不少笔墨讨论“十七年”时期中外舞蹈交流的情况,比如中国舞者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的舞蹈比赛,比如中国歌舞团创作国际题材作品。此书出版后,您又发表了两篇可算作“亚际(Inter-Asia)舞蹈研究”的论文:《“表演”万隆:中国与印度、印度尼西亚和缅甸的舞蹈外交(1953-1962)》(2019)、《1950年代的中日文化外交:松山芭蕾舞团〈白毛女〉的创作与接受》(Sino-Japanese Cultural Diplomacy in the 1950s: The Making and Reception of the Matsuyama Ballet’s The White-Haired Girl, 2023)。“亚际”为什么会成为您当下关注的重点?您如何看待彼时中国舞者扮演其他民族角色的现象?
魏美玲:“亚际”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当我们从事跨文化研究,尤其讨论中国舞蹈的跨文化现象时,通常会将中国与西方对比,而忽略了中国与其他亚洲国家之间的交流。去西方中心论是贯穿我所有舞蹈研究的一条主线,因此我会对万隆会议、亚非拉运动等现象特别感兴趣。“亚际”是一个与“亚洲”相对的概念,后者更像是一个带有殖民色彩的话语和历史建构,“亚际”则聚焦于亚洲国家之间,以及亚洲行动者与具有相似历史命运的行动者之间的“相互参照”(inter-referential)关系。我认为“亚际”的视角体现了研究方法上的万隆精神,即在做跨文化研究时,不要总把西方放在中心位置,或者认为必须与西方对话。当然,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深刻影响了亚洲,许多艺术在跨国流动中不可避免要涉及西方,但我们不能因此忽视亚洲内部的跨文化现象。例如,吴晓邦是在东京学习德国现代舞的,日本在这一过程中成为了中西之间的中介。我起初对崔承喜的跨国经历比较感兴趣,后来发现了许多记录中国与印度、印度尼西亚、缅甸开展舞蹈交流的照片、节目单、期刊、校志、舞者传记,便写了《表演万隆》这篇文章。去年,我和一位韩国学者合作编了一本文集《流动的亚际:舞蹈作为方法》(Inter-Asia in Motion: Dance as Method),也是围绕这个主题。
魏美玲等主编《流动的亚际:舞蹈作为方法》
崔承喜表演长鼓舞,巴黎依瑞斯摄影棚摄。
我想,二十世纪舞蹈史的中心不一定非要在美国纽约。人们常说二十世纪的舞蹈史就是现代舞的历史,主角就是美国的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等人。当然在美国这样讲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其他国家也要以纽约为尊?我们可以尝试以亚非拉和社会主义国家为中心重写二十世纪的舞蹈史。我计划中的下一本书《表演团结》(Performing Solidarities: Dancing the World in Mao’s China, 1949–1976)便准备从舞蹈的角度考察社会主义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交往,以及这些交往与国际主义、冷战政治、亚非主义、第三世界、后殖民主义等观念的关系。这里有很多非常值得挖掘的故事,包括松山芭蕾舞团1955年在日本首演芭蕾舞剧《白毛女》。我想今天的人们会感到意外,《白毛女》最早的芭蕾舞改编竟出现在资本主义阵营。松山芭蕾舞团许多参与这次编创的艺术家,包括松山树子本人,都有留苏、访苏的经历。比如《白毛女》的导演土方与志曾是日共党员和日本新剧运动的领导者,当日本警方在三十年代禁演无产阶级戏剧后,他便流亡到苏联,战后回到祖国的他,把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剧目引入了日本的舞台。可以说,苏联成了对彼时中日关系影响颇深的重要的第三者。这样的故事能让我们打破冷战时期的两个半球概念,认识到二者并非泾渭分明。
您在书里说,杨丽萍1986年的独舞成名作《雀之灵》的灵感,可追溯到1956年刀美兰出演的《召树屯与南吾罗腊》等作品。您在最近发表的《共鸣之象:杨丽萍与当代中国民间舞的变迁》(An Image that Resonates: Yang Liping and the Evolu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olk Dance, 2024)一文中又指出,她也受到了西方和当时流行的舞蹈美学的影响。杨丽萍后来在商业上也获得了成功,您怎么看她?她的创作是不是多少带有一些内部东方主义的意味?
您在《北京的太空步:迈克尔·杰克逊、霹雳舞与中国嘻哈的起源》(Moonwalking in Beijing:Michael Jackson, Piliwu,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Hip-Hop, 2022)这篇文章里说,八十年代的霹雳舞热潮是中国第一场本土化的嘻哈文化运动,与其时勃兴的走穴经济息息相关。而八十年代中国古典舞的发展方向之一则是超越戏曲的动作语汇,诉诸更古老的历史:敦煌舞登场了。您认为当时在霹雳舞与中国舞之间是否存在达尔文主义的竞争关系?前者有没有替代后者曾经的结构性位置?
您书里分析的很多舞蹈当年都被拍成电影,您怎么看舞蹈和电影的关系?您今年参与主编了一本名为“教授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电影”(Teaching Film from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的文集,能介绍一下这本书吗?您认为舞蹈的传播媒介从电影转向电视选秀节目、手机短视频,会对中国舞产生什么影响?
《革命的身体》的主要写法是围绕经典作品展开案例分析,您也会引入一些当时评论者的反应,您觉得舞蹈研究有没有可能涉及二流的、草根的舞者,或是普通观众的接受?您在《形体的政治:舞动东亚》(Corporeal Politics:Dancing East Asia, 2020)这本文集的导言里,提出了“批判的(critical)东亚舞蹈研究”的说法,对您而言,何谓“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