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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明 只恐飞尘沧海满——悼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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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0 23:40: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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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12日,我的本科同学、密歇根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徐晓宏在美国去世,年仅45岁。

对曾经的晓宏,我是如此熟悉;但对后来的晓宏,却又有些陌生。因为熟悉,在他去世之后,我很想写一篇回忆文章;因为陌生,却又迟迟无法下笔。

所以,晓宏去世后不久,我在本科同学群里写了一段话:

晓宏逝世以后,我曾想过写一篇回忆文章——毕竟我们当年交流很多。后来才发现无从下笔。毕业以后,大家渐行渐远,差异越来越大,关心的话题、使用的语言已经有霄壤之别,晓宏的文章我基本看不懂——或者说,根本没法入心。也不光是晓宏,很多同学都是如此。

悲哀之余,有很多感慨。人生本来可能有很多的路,我们选择了某一条之后,彼此的距离渐渐越来越大。可能只有在回望起点的时候,才能找到熟悉的感觉。这可能也是人生的常态和无奈。

如果说社会学还能留下什么印记给我的话,也许就是,我们对别人的人生不妨多一份理解和共情,对文化和学术多一份温情和敬意,对我们共同的终点——与世界的告别——多一份坦然与达观。

本来不准备写,但还是写了,主要是因为这两天看了晓宏夫人陈朗的回忆文章《陈朗:请君重作醉歌行》,又生出很多感慨。这篇文章写得真好,是我近年来看过的最好的追怀文章,既带有真挚浓烈的感情,又带有理性深入的思考。陈朗,真是个特别值得尊敬的女性,纯粹而又通透,温柔而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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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宏是个很特别的人。

我的本科班上,有16个男生、26个女生。晓宏是男生中唯一出国的,也是唯一选择以学术为业的——本科时,班上成绩好的基本都是女生,后来女生出国、做学问的也比较多。

晓宏本来高我一级,1996年考入北大化学系,后来因为对社会科学更感兴趣,就转到社会学系就读。

本科毕业后,晓宏申请出国,美国圣母大学给了他Offer;但因为头两次签证被拒,他迟至2003年才得以赴美。在2001年下半年到2003年上半年,他在我住的研究生宿舍里租了一个床位。这两年,我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

晓宏虽然是我的同学,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学术启蒙者之一。说实话,大学时代,有几个同学对我的影响,可能超过了很多老师的影响。

我是个很晚熟的人,即便到了研究生阶段,对学术依然懵懵懂懂,不得其门而入。但晓宏在学术之路上比较早熟,那时他还在《中国学术》杂志担任助理编辑,跟学术界的前辈、大佬交往颇多。他经常跟我介绍学术界的新趋势,谈卡尔·施密特、福柯,谈戴东原、马一浮,等等。其时我对这些也似懂非懂,基本上只能当个听众。

晓宏出国以后的那一两年,我们还经常有交流。

2003年11月,晓宏从美国打电话说,他快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哈佛的女孩。2004年4月的一天,晓宏打电话说,他上周在校园里骑车时被汽车撞了,右手被撞伤,食指受伤尤为严重,估计要休养两三个月才能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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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宏对朋友很热心。

在我研究生毕业之前,也动过申请出国的念头——当时举国上下都以出国为荣,我也未能免俗。晓宏当时刚到美国不久,可以想见肯定非常非常忙,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帮我修改SOP(Statement of Purpose)。但后来还是没能成功,只得找工作。

在我毕业找工作不太顺利的时候,晓宏专门打电话安慰我。有一次他还说,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帮忙与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和北京的一家出版社联系联系——他有个朋友在上海那家出版社工作,他女朋友的妈妈在北京那家出版社工作。虽然最后并不需要,但他这份情意难得,我记在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出国没成功,他有一次打电话说,美国的研究方法具有局限性,不见得适合中国。他说,他毕业后一定要回国探讨适合中国的研究方法。可惜他后来还是没能回来。

当时他还说,现在国内学界完全美国化了,不是从实际出发,而是盲目接受美国学界的理论预设。他说,假如让从美国学成归来的那些人回国搞西式民主,必定祸国殃民,把大陆搞得像台湾一样。那时正是“历史终结论”盛行的年代,他能有这个看法,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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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业上班之后,跟晓宏的交流就比较少了。

印象中,晓宏出国以后,我们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他和夫人陈朗一块回国,跟我和我媳妇一块吃了一次饭。说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陈朗在哈佛读神学,好像是研究藏传佛教;他当时在耶鲁,研究基督教。我感觉他们两口子仿佛都活在色究竟天里,非尘世中人。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8年10月。他回北京做个访谈,顺便约我见面聊聊。当时在亚运村附近找了个咖啡馆,还叫了我们的两个共同的朋友,四个人闲聊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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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与晓宏及另两位朋友。这是我找到的跟晓宏的唯一一张合影。人到中年,现在与不常见面的朋友相会,都尽量合影留念。

此后,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微信交流也不多。我们的最后一次交流是,2021年4月,我想就国内翻译界的乱象组织一篇报道,我问他认不认识国内某位以翻译政治哲学著称的翻译家。他说不认识,而且“我很担心他也是乱象的一部分”。我问“能否推荐两个你觉得好的翻译家”,他说,“我大概20年没看中译书了,不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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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晓宏的回忆,基本就这些了。后面是一些感慨。

我跟晓宏,虽然后来渐行渐远,但在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影子。有时候我想,假如我当年也成功申请出国读书了,后来又会怎么样?我远不如晓宏聪明,不如他有学术天赋,我不可能走到他那么远,能在美国顶尖社会学系里谋得一份教职。我大概率会活得比他艰难许多。

所以我经常庆幸,当年幸好没能出国成功。人文知识分子,在国外求学、谋生太难了。

以晓宏这么高的天赋,2003年赴美,2014年终于在耶鲁拿到了博士学位。此后,他先后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和香港岭南大学任教,2019年去了密歇根大学。但晓宏一直没有拿到绿卡,美国大部分福利他都无法获得。发论文很难,终身教职不容易得到。

陈朗在文章中回忆:

在手术前三四天,他最呕心沥血的文章被期刊拒绝了,而且是在他按照评审者的意见修改之后被同一个评审者拒绝的。他认定那个拒绝他的评审者知道他患癌的事情。我陪他去附近的一个公园走走,天气阴霾寒冷,周围几乎没有人。晓宏在山坡上大哭起来。那是野兽一般的嚎叫。

看了真让人心酸、心痛。

陈朗的文章发布后,很多人议论,为什么她要辞去香港教职去美国。我不太喜欢这种女性主义的追问。如果事事都要计算彼此的利害得失,爱情、婚姻是很难维系的。据说陈朗家世不错,父亲是著名文化人且级别颇高,晓宏其实算是“高攀”了。陈朗为晓宏牺牲如许,正见其品格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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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时代,高校其实就像是一个个学术工厂,而青年教师,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码农——不光美国如此,国内也一样,而且名校尤甚,因为名校教师的kpi压力更大。

其实,高校“青椒”们的工作压力、劳动强度,恐怕还在码农之上。码农好歹还能收割时代红利,能拿到高薪,不少人三四十岁就可以财务自由。而作为高校毕业生中最聪明的一群人,青椒们往往要面临精神与物质的双重重压。

做学问很苦很累,要想在学术界取得大成就,不光需要脑子好使,还需要体力好。晓宏当年身体就比较弱,记得好像有乙肝小三阳。长期在国外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熬夜看书写论文,于健康是很不利的。我有时想,如果晓宏不出国,在国内找一份清闲的工作,也许不会这么早离开人世。

但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呀。一旦选择了一条路,往往只能咬着牙走下去。

在大学读书时,师长们给我们灌输的理念是,做学问才是最光荣、最有意义的事,能做学问的学生才是最优秀的学生。整个知识体系和教学方法,也都是按照培养学者来设计的。

但是,师长们很少跟我们讲,走学术之路有多苦,是否适合我们普通人。其实,最后真正选择做学问的学生,比例很低;其中能有大成就的,更是凤毛麟角。对于我们这些学术圈之外的毕业生而言,大学时期所受的教育,当然不能说没有价值,但如果能跟现实社会结合得更紧密些,可能对我们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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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其实并非今天才如此。

遥想民国鼎革之际,做过驻美大使、北大校长的顶流学者胡适,漂泊到美国。他以为,以自己的咖位,在美国高校谋个教职,还不是俯拾地芥嘛。但事实上,并不容易。最终,他只应聘到了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馆长,年薪5200美元(相比之下,当时钱学森在加州理工的年收入大约是2万美元)。而且,胡适在普林斯顿也只干了两年,便被校方委婉地解雇了,最后不得不重新投奔凯申公。

民国成就最大的人文学者(也许都不用加“之一”)王国维,因为经济拮据而不得不受罗振玉的挟制欺压,最后自沉于昆明湖也很可能与此有关。

做学问,尤其是人文类的学问,其实是贵族性的事业。最好是没有经济压力,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旨趣,不必趋奉学术共同体的偏见。出身名门的陈寅恪,可以很从容地讲“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一旦有饭票的压力,有多少人能侈谈独立、自由?

所以,陈朗说:“我敬佩他对大问题的执着,但我也暗暗希望他能发一些水一点的文章,赶快把书出版,赶快评上终身教授,让生活变得从容、安定一点。”这是实话。我们毕竟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对国家、革命、现代性的理解再深刻,也解决不了养儿育女、穿衣吃饭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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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张雪峰“所有的文科专业都是服务业……总结成一个字就是舔”的言论,引发热议。

张雪峰的观点,当然是错误的、浅薄的,但之所以能引发很多人的共鸣,是因为背后有某种现实的真实性。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理工科创造的多是物质产品,而文科尤其是人文学科创造的多是精神产品。物质产品的价值比较容易量化计算,但精神产品的价值往往难以用物质来衡量。

精神产品大多是非标的。有的精神产品一钱不值,但有的精神产品是无价之宝。更复杂的是,有时候,之前一钱不值的,后来却又成了无价之宝;有些东西,对张三可能一钱不值,对李四可能是无价之宝。

由于精神产品定价困难,其意向买主不像物质产品买主那样具有普遍性、随意性,人文知识分子对买主的依赖,要远高于物质产品的创造者,所以他们天生带有某种软弱性、妥协性。这就是张雪峰所谓的“舔”。他们大多不得不或者服务于资本,或者服务于权力。

中国的人文学者,要在国外寻找产品买主,其难度远大于国内。总的来说,中国自身发展越好,他们在国外才会越容易寻找到机会。目前,中国还不够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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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洛有个著名的需求层次论,就是人需要先满足生理需求,其次是安全需求,后面才谈得上更高级的需求,如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等。

个人是如此,国家、民族往往也是如此。

在战乱频仍的年代,在强敌环伺的年代,人文知识分子必然是无足轻重的。陈寅恪再有学问,在日本人的刺刀面前,这些学问毫无意义,只能“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

在发展阶段,“工业党”才是时代的宠儿。只有当国家强大、天下太平无事时,才会产生越来越多的精神层次的需求,才会有人文知识分子的春天。所以,人文知识分子的命运,与国运有着更紧密的联系。

晓宏夫人陈朗也是耶鲁的博士,虽有顶尖名校的博士学位,她在美国找工作也很难,不得不改行学心理咨询,重新读学位。

从大的时代背景来说,这一代人生逢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美帝国的霸权摇摇欲坠,各种矛盾交织。人文学者恐怕已经不是新罗马的急需。甚至,萝莉岛上的衮衮诸公,恐怕也没几个真正关心帝国的长治久安;一日快活敌千年,“我死以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晓宏在去世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受洗成为基督徒。宗教最大的作用,就是能让人更加坦然地面对苦难和死亡。我不信基督教,但我还是祝愿这颗善良的灵魂能在天堂里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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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哀悼晓宏,同时也是在哀悼已经逝去的青春,哀悼未曾实现的梦想,哀悼人文学者的宿命,哀悼历史车轮的无情。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

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

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缅怀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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