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按现今一般的成功标准,徐晓宏在这个年纪在学界获得的教职位置绝不是耀眼的,漫长的苦修、普通的教职。然而在他着迷的历史社会学研究之地,他的提问、实证和思考却能令无数学人惊叹。除了研究,他也积极介入公共写作和公共讨论,和学界同人组办学术研讨小组。他的作品既见于《美国社会学评论》(The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这样的学术期刊,也见于《读书》这样的读书杂志。令人悲痛的是,他倒在了“徐晓宏”被更多人了解的路上。
那一年的春天,清华和北大的校门向所有的方向敞开。我们有的时候相聚在未名湖畔,或者是夜晚北大西门外的烧烤摊,有的时候会相约在清华的胜因院。有一次,晓宏带着我们一帮朋友,还有《读书》杂志的饶淑荣编辑,一起在北大文研院的小院子里一边喝着茶嗑着瓜子,一边商议着想要以长书评的方式,一人写一篇,接力介绍比较历史研究领域的一些前沿著作。我们将专栏取名为“群学衡史”,意在从社会学的视角切入历史学,引导社会科学与历史学的对话。在《读书》的这一专栏下,晓宏撰写了第一篇,名为《大时代有风暴眼》(《读书》,2017年第12期),评介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伊万·尔马柯夫(Ivan Ermakoff)的《自我淘汰:群体让权理论》(Ruling Oneself Out: A Theory of Collective Abdications),以帮助我们理解历史进程中那些戏剧性的突变时刻,也即历史转折点上,深处历史风暴眼中的行动者在群体互动中的认知与信念变化。我接着晓宏开的头,写了第二篇,《暴力的欢愉,终将导致暴力的结局》(《读书》,2018年第7期)。
在“时间社”这个小小学术共同体的创立过程中,晓宏、张杨和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的龙彦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当历史社会学者试图将历史学与社会学相结合,他们往往会遭遇双重的批评,被指责制造出了所谓的“社会学的四不像”(sociological unicorns),或者是“聋子之间的对话”(a dialogue of the deaf)。一方面,社会学家批评宏观比较的历史社会学家未能遵循标准的实证路径,这必然导致选择有限的因变量,使解释的适用范围变窄。另一方面,历史学家批评历史社会学未能充分关注个案的特定属性,未能深入研究相关的原始历史资料,纵容自己进行缺乏依据的、叠加的抽象研究。但晓宏却有一个比喻,历史学如同年轮,更加强调历史叙事,而社会学则更钟情于在泛起的涟漪中探求理论机制。两者看上去似乎难以有机调和在一起,但事实上,涟漪与年轮,时间是带着不同的纹理相汇,并不断回旋激荡:历史是“社会”在时间序列中的铺展,社会则是“历史”诸事件的制度性表现。在涟漪与年轮的基础上,我们设计出了“时间社”的徽标:代表“涟漪”与“年轮”的图案紧密地勾连在一起,彼此深深缠绕,不可分割。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22年5月,我们邀请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社会学系教授、美国社会学会前会长、国际社会学会前会长迈克尔·布洛维教授(Michael Burawoy),和晓宏在内的四位中国社会学理论家一起,共同探索当代社会理论发展的困境和出路。布洛维教授不但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劳动社会学家,而且对如何通过发掘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推动经典理论进步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在这一次讨论中,晓宏撰写了一篇题为《论社会学自由主义》的文稿,也是他诸多中文发表中,我最喜欢的一篇。这一篇文章,即将刊发在《清华社会学评论》第20辑上(2023年12月),也是晓宏最后一篇中文文章。在文章中,晓宏一针见血地指出:
他今年刚刚在《社会学理论》杂志上发表的新作,“Moder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Newness”(Sociological Theory,第41卷第3期),作为他的评审人之一,我惊叹于他深邃的理论建构,在评审意见里,我直接指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学者可以从时间的政治性(politics of time)这一维度,去探讨包括“文革”在内的当代革命政治背后所蕴含的“时间观”,而非仅仅纠缠于历史事件具体的时间、地点与人物。还有一次,晓宏在给我一篇论文初稿的长长意见中,提出我们应该将文化社会学的理论脉络带入分析框架,未来一起合作在这一维度上进行探索,这将“打开一个新的研究方向(open up a new area of research)。”
遗憾的是,那两天我跑回了加州,错过了这一次大聚会,因为我总觉得,后面还可以再见到晓宏。我跟晓宏数了数,这一年我们至少会有3次重逢,9月中在耶鲁大学举行的“文化社会学的西方与东方”(Cultural Sociology East & West)研讨会,11月中在华盛顿举行的美国社会科学历史协会(Social Science History Association)年会,还有2024年3月在西雅图举行的美国亚洲研究协会(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年会。晓宏也非常期待,尤其是美国亚洲研究协会年会,他组织了“漫长的中国革命与现代性问题再议”的讨论组,主席是哈佛大学的裴宜理(Elizabeth Perry),他在朋友圈里写道,“已经十年没有现场参加AAS,希望这次可以无意外线下参与!”
My boat just got shipwrecked. And I had a quick repair. I need to sail on in this ocean of life, however underrepaired my boat is. I am glad I have a life companion whose presence in my life keeps me grateful every day. I am glad I have friends like you in my life, as each of us is navigating our unique journey of challenges and accomplishments, suffering and love. (我的这艘小船刚刚遭遇了沉船事故,我进行了快速修复。无论我的小船是否修复得足够好,我都会在生命的这片海洋中继续航行。我非常感激有一个与我相守一生的伴侣,她的陪伴让我每天都心存感恩。我也很高兴自己有像你们这样的好友,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独特的旅程中航行,这一段旅程里充满着挑战和成就、苦难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