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金庸之剑——读《笑傲江湖》

Gowest · 发表于 2023-3-22 04:37:19

1.

80年代，武侠小说开始风靡大陆，当时我也翻阅过几本，觉得不过是些以情节取胜的成人童话，没有什么深厚的内涵，就撇开不屑一顾了。后来，有一次参加成人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想找本书看几页催催眠，恰好床头有一本没收孩子的《笑傲江湖》，拿来一翻就放不下了，几次扔开都无法入睡，结果一直看到天亮，好在没有考砸。

此后，我把金庸的14本武侠小说都陆续找来看了，水平参差不齐，觉得最好的还是这本《笑傲江湖》。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对魔教中一片阿谀谄媚之风的描写：教众一见教主立即跪拜高呼 “属下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长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自当凛遵。” “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 “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读到这些，不能不使人想到“文革”中，由最高领袖接班人林彪掀起的那场造神运动：“M这样的天才，全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 M是继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之后的“第三个伟大的里程碑”, M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服从M要到盲从的地步，相信M要到迷信的程度” “M活到哪一天，九十岁，一百多岁，都是我们党的最高领袖，他的话都是我们行动的准则。谁反对他，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在他的煽动下，个人崇拜的狂潮遍及全国，铺天盖地。亿万民众“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天天读”“背语录”“早请示”“晚汇报”“三忠于”“四无限”“活学活用”“紧跟照办”，男女齐唱“语录歌”，老少共跳“忠字舞”，一天三顿饭都要敬祝“红太阳万寿无疆！副统帅永远健康！”，塑像、雕像、语录、像章……更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无人不有，汇成一场愚人节的狂欢。

对于我这个经历过“文革”的人来说，金庸先生描述的场景，使我从一个读者旁观的角度，体会到了那场政治闹剧的丑陋和滑稽，看清了自己当时的愚昧和盲从。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想得太多。

2.

30多年过去了，前不久看到一本张璟琳写的《葵花宝典：一本书与百年武林史》，他以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为依托，围绕散落在原著中的种种蛛丝马迹、零星情节，循着若有若无的草蛇灰线，推理演绎，挖掘求证，在深入解读全书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勾勒出了一部发生在《笑傲江湖》故事之前的百年武林史。主要情节包括：《葵花宝典》如何流落江湖；魔教十长老如何被困华山思过崖，命丧黑洞；华山派如何分裂为剑、气二宗；气宗如何灭掉剑宗独霸华山；魔教任我行与东方不败的爱恨情仇；东方不败的身世；令狐冲的身世；林家灭门惨案的历史渊源等等。全书的故事结构和文笔虽较原作显得粗疏，但在总体脉络的走向上，把握住了原著的创作思路，写出了一个充满暴力和阴谋的武林世界，以此引发了读者对于现实社会的种种联想，更加深了对原著的深入理解。

张璟琳在《写在开始之前》一章中，重点介绍了金庸先生《笑傲江湖》的写作背景：

《笑傲江湖》写于1967年，众所周知，那是个多事之秋。

……

这一年，“五月风暴”已经在欧洲酝酿，越战没完没了，美国的街道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嬉皮士；这一年，切·格瓦拉被枪杀在南美洲内陆小国玻利维亚的丛林里，死亡使他不朽，头戴贝雷帽的格瓦拉小像很快风靡全球，成为左翼知识分子与青年的图腾，与之同样受欢迎的，是梳着大背头、天庭饱满的毛泽东画像。

这一年，在东南亚弹丸小国柬埔寨潮湿的雨林里，柬埔寨共产党建立了柬埔寨革命军，他们另有一个血腥味浓重的名字，叫红色高棉。九年之后，这支军队夺取了柬埔寨政权，然后在短短三年的统治期里，他们虐杀了该国七分之一的人口。

这一年，与大陆仅一江之隔的香港发生了著名的“六七暴动”。这一事件发微于劳资纠纷，在左派团体的组织下很快激化成暴动，数万左派工人、学生手持《毛主席语录》上街游行示威，伴随着游行一起发生的，还有纵火和暗杀。“（他们）烧巴士、烧电车、杀警察、打巴士电车司机、烧贝夫人健康院、炸邮政局、用定时炸弹爆炸大埔乡事局、攻打茶楼、大石投掷行人和汽车、向警察投掷鱼炮、爆炸水管、烧报馆车辆……”（摘自《明报》社论）

这一年的8月24日，香港商业电台的节目主持人林彬在上班途中遭遇伏击，被人浇上汽油，浑身着火，次日死于医院。林彬遭袭的原因是他在节目中激烈抨击了组织暴动的左派团体，他的惨死引起了香港市民对于暴动的广泛厌恶，也在其他非左派立场媒体人之中引起了恐慌。

据传说，当时左派团体拟定了一份“黑名单”，排在林彬之后的，是一个被左派骂为“豺狼镛”的人。

这个“豺狼镛”，就是时任《明报》社长的查良镛，笔名金庸。为了避险，查良镛远赴瑞士，后来又转赴新加坡。在死亡阴影下，他在《明报》上开始连载《笑傲江湖》。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段关于《笑傲江湖》创作背景的文字，忽略了中国大陆发生“文革”的重要历史。当时，在世界两大阵营的冷战中，大陆为标榜革命的纯洁性，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一切所谓非无产阶级的 “污泥浊水”实行红色恐怖，进行无情扫荡。他们损毁文物，焚书掘墓，抄家封门，挂牌游街，毒打批斗，非法监禁，刑讯逼供，株连亲属，劳动改造；他们满口“老子”“小子”“他妈的”“狗崽子”，“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一副睨视天下，扫荡群雄，唯我革命的气势；到处红歌震天，皮鞭飞舞，冤案丛生，死于非命者不计其数，“闹得资产阶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睡不着觉”（林彪语），开启了豺狗横行、精英殒命、哀鸿遍野的黑暗十年。张璟琳文中所展现的香港乱局，其实只是大陆“文革”风浪冲过来的一股余波而已。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被香港左派势力追杀的金庸先生，被迫流亡海外，于1967.4-1969.10，这“文革”极为疯狂的时段，创作出了《笑傲江湖》。了解了这部书的创作背景，恍然明白作品中关于个人崇拜的文字，绝非作者对“文革”的轻蔑一瞥，应该体现了更深远的创作思想，于是展卷重读，果然又读出了不少妙笔文章。

——在《笑傲江湖》中，势不两立的死敌是五岳剑派和魔教，但在书中双方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正面冲突，几次决定各方势力消长的血战，都发生在名门正教内部，嵩山派与恒山派之间，嵩山派与华山派之间，华山派与恒山派之间，华山派内部的气、剑二宗之间，魔教两代教主之间等等，自己人斗得你死我活，不亦说乎……“文革”亦是如此，我们将美帝、苏修视为死敌却没和他们发生正面战争，反而是自己内部豺狗横行，群狼乱咬，上层不断揪出“三家村”“彭陆罗杨”“二月兵变”“刘邓陶”“二月逆流”“杨傅余”“王关戚”……底层“造反派”之间更是武斗纷起，从皮鞭木棒到钢盔长矛，从步枪机枪到到街垒工事，甚至连运往“援越抗美”前线的高射炮都被抢来用于这场你死我活的内斗。

——《笑傲江湖》中始终弥漫着血腥的气息，灭门情节贯穿了整部作品：在路线斗争中失败的华山派剑宗被灭门，平民百姓林平之家被灭门，政治立场不坚定的曲洋、刘正风被灭门，犯颜直谏、慨然上书的童百熊被灭门，机心难测的阴谋家岳不群被灭门，在门派互斗中失败的嵩山派、华山派、泰山派和青城派都被灭门……“文革”中也是一片“红色恐怖”，红卫兵、造反派，高扬阶级斗争和血统论的大旗，横行肆虐，猖獗一时，任意抄家封门，毒打凌辱，致使无数家庭破碎，惨剧迭出，顾准、遇罗克、张志新、彭德怀、陶铸、刘少奇、贺龙、邓拓、吴晗、老舍……普天下创痕累累、尸骸枕藉，一片残破扭曲的灵魂，在炼狱毒焰中辗转挣扎。

——华山派内部气、剑二宗的矛盾，本属于练武方式上的学术分歧，却上升到正邪两道的高度，拼得你死我活。岳不群女儿岳灵珊对此十分不解：“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不群这段话，就是从“文革”中的路线斗争理论直接演化而来，它把自己内部的不同意见分歧都上升到路线斗争、敌我矛盾的政治高度，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自刘少奇以下，那些数不清的元勋、功臣、战友乃至先烈，都是在这个名义下被判处政治死刑，死于非命甚至刨坟掘墓的。

——岳灵珊道出的“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处”之现象，在“文革”中更是不胜枚举。一位报纸资深编辑曾有这样的回忆：“当一版有M的照片时，就必须保证一版的其他照片上没有人把枪口对着M的方向。甚至文字上有M的字样出现时，一定要透过光线看看二版上的同一地方有没有贬义词。……后来，只好做一个报纸透视箱：一个玻璃桌子，桌下安几个电灯。报纸出来后，一版和二版、三版，都放在玻璃板上，玻璃板下头打开电灯，进行透视，以检查M照片或名字前后，有没有贬义词。经过严格检查后，没有贬义词才能付印。”何等荒诞，却是历史的真实。

——对于气、剑相争这段历史，两派也是各执一词，按照岳不群的说法是：剑宗“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而剑宗传人成不忧却当面质问岳不群说：“当年‘气宗’排挤‘剑宗’，所使的手段实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剑宗’弟子没一个服气”“你这掌门之位来得不清不楚”“我们已隐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该得好好算一算这笔帐了”一段历史，几种版本，为一己私利而信口雌黄，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此类现象在“文革”中更数不胜数，无数名声显赫的老革命，一朝蒙冤全部历史就被篡改抹黑：刘少奇是叛徒、朱德是军阀，贺龙是土匪，邓小平是逃兵……最荒唐的是世人皆知的“井冈山朱毛会师”中的“朱”也变成了林彪。虽说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但“文革”中的这种书写已经到了荒谬绝伦、卑鄙无耻乃至下流的地步。

——令狐冲作为华山派大弟子、岳不群的首徒，本是华山掌门理所当然的接班人，但是由于他对气、剑之争（路线斗争）的历史结论抱有怀疑，对江湖公敌魔教态度暧昧，引起岳不群的不满和猜忌，最后被扣上勾结魔教、盗窃辟邪剑谱（其实盗剑谱者正是岳不群本人，却借此制造冤案，栽赃接班人）两项罪名，被逐出华山派。“文革”之中，接班人刘少奇则于1968.10在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蒙受叛徒、内奸、工贼三桩冤案，被永远开除出党，最终死得不明不白。

——东方不败在诛杀他的老战友童百熊时对他说：“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敢有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遵义、延安和北京七千人大会上立有拥立之功的张闻天、刘少奇和林彪，都在“文革”中被判处了政治死刑甚至死于非命。

此外，文中还有许多难以言传的春秋笔法，意会者读之当有灵犀相通的会心一笑，却难以向局外人传递其中妙处，例如书中两大魔头的名字——东方不败·任我行，就等于“战无不胜+无法无天”。呵呵！

几十年的革命虽然最终埋葬了封建帝制，但从千年政治斗争中继承下来的厚黑因子，依然潜伏在革命的肌体中，被作为斗争的策略战术、宝贵经验和革命传统而奉为圭臬，一旦“文革”来临，便借势疯长，恶性膨胀，自我反噬，上演了一幕幕血腥的闹剧。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后记》中写道：“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所以说，这部书虽然采用了种种“文革”乱象作为创作素材，但绝不仅仅是对“文革”的简单影射，正是因为千年历史沉积下来的种种厚黑手段，在“文革”中得以充分表现，集中爆发，才使“文革”成为作者“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的标本，成为今天批判传统黑暗政治的难得教材，也揭示出“文革”本身就是千年漫漫长夜的延续，是强权专制“回光返照”式的大爆发，让我们看到今天的政治生活依然徘徊在昔日黑暗的循环圈中，始终没有找到向现代政治文明攀升进化的路径。

《笑傲江湖》是金庸先生向千年黑暗政治刺出的沉重一剑。

3.

正如作者所说，由于时过境迁，对于以上列出的影射性情节，现在的读者已经很难领会其现实意义，所以金庸先生在《后记》中特别谈到，这部书的重点是表现人性，“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

然而通观全书，虽然故事情节变化莫测、跌宕起伏，但其中多数主要人物的性格却又相对固定，从出场到结局都是围绕着作者的预定人设来展现，没有什么明显的发展变化。如岳不群、左冷禅、任我行，都富有政治野心，或要一统江湖，或要合并五岳剑派，其手法也都充满了血腥、暴力和阴谋；令狐冲、任盈盈、曲洋、刘正风、梅庄四友等都厌恶江湖肮脏龌龊的争夺，向往自由的生活；恒山派几位师太和衡山莫大先生，都在腥风血雨中拼命自保，力图守住门派的独立，不负先辈遗愿；泰山派几位高手则在各方势力的争夺中首鼠两端，属于依附权势的投机分子……全书背离这一性格套路的只有林平之一人，作者通过他的人生轨迹使读者看到，一个怀有个人抱负的青年，一旦踏入江湖之后，是如何从一个单纯、正义的良善之辈，一步步蜕变成自私、狭隘、狠毒之恶徒的，从而展现了强权社会对人性的侵害和扭曲。

作为全书出场的第一人，林平之是一个年少单纯、武功平平，却又富有正义感的富二代。作品开篇的第一个情节，就是他路遇强人无礼调戏卖酒女时，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了乔装打扮的岳灵珊；当家中惨遭灭门之祸时，他发誓要“救出父母，光大福威镖局”，展现出一个男儿勇于承担的血性；在追寻父母的路上，他忍饥挨饿，乞讨度日也不肯偷食无主的食物；更有一次看到几名青城派弟子正在熟睡，完全可以趁机下手报仇，却又觉得这是小人行为，放过了他们……如此等等，都展现了他见义勇为、勇于承担、忍辱负重、光明磊落的本质，但是当他怀着为父母复仇的正义目标踏入江湖，眼前呈现的却是一个狂暴阴险的世界。首先通过余沧海和木高峰的残暴血腥，看到江湖是一个强者随心所欲、弱者任人宰割的丛林世界，这里无人讲道理，无处讲道理，暴力就是最高的道理。其次从岳不群的始而拔剑相助，收他为徒，许诺报仇；继而又暗施阴谋，谋夺剑谱并欲杀他灭口，看到了江湖的阴险、狡诈和卑劣。这些浸血的经历彻底颠覆了他原来对外界的认知，使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丛林世界。这里除了各自的利益之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信任，没有帮助；什么师徒情、兄弟情、夫妻情、朋友情，都是假的；围绕着他的只有血腥暴力，阴谋诡计，软硬兼施，巧取豪夺；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相互仇恨，相互利用，所有人都在觊觎他，算计他。面对险恶江湖、难测人心，他仇恨整个世界，怀疑每一个人，懂得了不择手段才是最高的手段，江湖的狼奶把这个透明无瑕的自然人喂养成了一头失去人性的怪兽，他也使我看到了“文革”中一代青少年精神畸变的侧影。

林平之的这种蜕变，突出表现在对待爱侣岳灵珊的情感上。虽然岳灵珊接近林平之是其父岳不群的有意安排，但他们的情感却是自然萌发、两情相悦的，二人曾以“海枯石烂，两情不渝”相许。而林平之一旦发现了岳不群的伪君子真面，立刻对岳灵珊产生怀疑，认为她是自己身边的奸细，他也反过来利用妻子作为保护自己的挡箭牌。当青城派为抢救余沧海，以岳灵珊的性命向他要挟时，他却全然不顾，弃如敝屣，坚持以“身法美妙”“极尽优雅”的辟邪剑法缓缓虐杀余沧海，以充分享受复仇的快感；当他已经双目失明，走投无路，妻子毅然表示要背离父母，陪伴他度过余生时，他却为了取得左冷禅的信任，毫不留情地亲手杀死岳灵珊，交出了自己的投名状。岳灵珊的命运告诉读者，在一个丛林社会中，善良的普通凡人只能被强者利用或牺牲，任何忠诚的奉献都打动不了他们。

人性的本质应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统一，是善与恶的统一。林平之从复仇的愿望出发，经过血腥阴毒的浴火重生，心中的恶之因子一步步吞噬了善之因子，最后终于挣脱了道德底线的约束，成长为一个江湖恶徒。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4.

《潜规则》和《血酬定律》的作者吴思，在研究中国政治历史的过程中，提出了一个“元规则”的概念。他认为，所有规则的设立，说到底都遵循着一条根本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这是一条元规则，是决定规则的规则。

《笑傲江湖》中的那些铁血人物，对此都无师自通，武林是一个没有沟通，没有谈判，没有妥协的前现代世界，决定政治斗争胜负的就是“拳头硬的说了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但是作家金庸，从人性坐标出发，对武林政治人物的定位除“最强暴力”以外，又增加了一条“泯灭良知”的人性标准。他在《后记》中写道：“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张政治人物名单中，除林平之以外，其余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向问天在作品最后也成为了日月神教掌门人），是能搅动风云、左右江湖走向的强权人物，而林平之显然不在此列。那么，作者心目中江湖政治人物的标准是什么呢？细察林平之的变化便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与初入江湖时相比，林平之有两大变化，一是蜕变成了江湖恶徒，二是练成了辟邪剑法，由此可以得出一个公式：政治人物=泯灭人性+最强暴力=心黑手狠。也就是说，作者心目中的政治人物由“政治”和“人”两个内核构成，仅在“政治”上具有了最强暴力（绝世武功）还不够，还必须在做“人”方面，摒弃与生俱来的道德约束，彻底灭绝内在的人性。由此再看作品中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等人为练剑自宫的情节，便具有了鲜明的象征意义，这一剑下去，不仅是生理上的自宫，更是精神上的自宫，是人性上的自宫。江湖一去风波恶，从此萧郎是路人，心黑手狠的江湖政治人物就此诞生。

林平之是一个标本，他的经历告诉我们，在岳不群、左冷禅、任我行……所有这些政治人物背后，都有一个为实现理想抱负而背叛本性，蜕变堕落的心路历程。因为元规则决定了，无论理想如何美好，不管是“均贫富，等贵贱”“迎闯王，不纳粮”“杀富济贫”还是“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英特纳雄纳尔”……其具体过程都只能是血腥的、暴力的、残酷的，其领袖人物都必须在这个过程中改造自己，实现人性的异化，否则理想会破灭，自身被淘汰。成功与否和正邪无关，和理想抱负是否高尚美好也无关，只和你是否“拳头最硬”“心肠最狠”相关。所以，向往自由的曲洋、刘正风，安分守己的林镇南，追求爱情的岳灵珊，坚守亲情的岳不群夫人宁中则，醉心艺术的梅庄四友……都只能被淘汰，就连东方不败也因为心肠不够狠毒，对任我行残存了一点怜悯之心而命丧剑下,他们只能属于那些为实现胜利者“崇高理想”而付出的历史代价。这就是历史的选择，就是元规则的选择，也是人性的悲剧。

作者为《笑傲江湖》安排了一个光明的结尾：令狐冲和任盈盈终于获得了自由和爱情，成功归隐田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然而，这个美好结局恰是因为令狐冲已经武功绝世，高踞于江湖食物链的顶端，成为了江湖的“暴力最强者”，依然是元规则的铁律所致，而非整个社会机制的改变，也即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没有实现自己愿望的自由。

丛林世界企盼着更为高级的政治文明。

2021.12

作者投稿

http://hx.cnd.org/2022/01/11/%E6 ... %E6%B9%96%E3%80%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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