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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开元:1976年合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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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4 20: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戴开元  





  我的邻居、60多岁的三代老贫农叶老太爷......脸也没转过来,一字一句地说:“毛泽东早就该死了。”





  合江是四川的一个普通县份,县城位于长江和赤水河的会合处,西接泸州,东临江津。文革期间,合江属宜宾地区。全地区18个县市,合江以农业著称。那时自由市场物价飞涨



  。宜宾以下、重庆以上的沿江县市中,合江的肉、鸡、蛋等副食品最便宜,外地来往车船,多来此地购买。文革後期,四川学大寨,合江是宜宾地区唯一要“一年建成大寨县”的县份 ,当然,“大寨县”最终化为泡影。



  1976年,我在合江县当工人,妻子在农村当中学教师。9月10日下午 ,我在家里收听半导体收音机,突然,播音员缓慢而沉痛地宣读中共中央关于毛泽东逝世的讣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非常震惊。



  我的邻居、60多岁的三代老贫农叶老太爷正在我家与妻子聊天。我急忙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毫无反应。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述一遍。他脸也不转过来,一字一句地说:“毛泽东早就该死了!”



  我吓了一跳。当时我虽然对文革和毛泽东的一些做法极为不满,但尚未达到盼望毛泽东早死的地步。叶老太爷这种话,如果是在城市,被人检举,会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甚至可能被枪毙。



  我连忙说:“叶老太爷,话不能这么说。不过,毛主席也死得太不是时候。”我的言外之意是,国内这么乱,毛泽东遽然去世,不知中国会发生什么变化 。



  叶老太爷又说:“新社会还不如烂政府(指解放前的国民党政府)。烂政府时期,我帮地主当秋二(雇工),遇到农忙季节,犁田耙田,栽秧打谷,东家要把酒肉送到田边,天热了还给我打扇。现在的农业社(指生产队),我三个儿子是全劳力,一年到头做活路,连包谷红苕都吃不饱。”



  我无言以对。 叶老太爷是地地道道的贫农,是共产党在农村的依靠力量,从未受过任何政治运动的迫害。他家的生活在当时的合江农村属于中等水平。他却盼望毛泽东早日死亡。为什么?



  以前,叶老太爷对我讲过,“三年困难时期”,邓小平的侄子邓自立任宜宾地区地委书记,搞刘少奇、邓小平的“三自一包”,使合江少饿死许多人。叶老太爷代表了当时中国农村的多少农民?我不能回答,因为没有做 过系统调查。不过,据我观察,他对毛泽东的看法至少代表了当时四川相当一部分农民。



  城市人中,像叶老太爷那样痛恨毛泽东的人可能相对较少,因为城市的物质生活比农村要稍好一些。例如,我当时每月有50多元工资、20多斤大米、半斤猪肉、三两菜油、半斤白糖等,物质生活比一般农民要好得多。合江的大部分农民,每年平均短缺一、两个月的口粮,要跑到少数富裕地区借高利贷,即春季借1斤连包谷芯在内的生包谷,秋季还1斤稻谷。



  那些年月,四川农民的日子之苦,受压迫之重,非在农村生活过的人 不可想象。再说几件小事。 妻子从农民那里听来一件事。一家农户:夫,妻及五岁独子。3、4月间,青黄不接,粮食已尽。夫至亲友家,高利贷借回一袋米。返家,不见妻,问子。子答:去外婆家借粮。夫把米放桌上,嘱子照看,出门追妻。邻人来其家,见米,说:你爸叫我拿米,遂将米扛走。夫未追上妻,天色已晚,径自回家,不见米,问子,知为他人骗走,大 怒,以脚踢子。子倒地,久不起。夫细视,已无呼吸,悔恨莫及,悬梁自尽。当晚,妻返家,夫死子亡,遂投塘而死。1袋米要了全家3条人命。



  距我家不远的第七生产队,一户农民,自留地种红薯,年年被他人盗去不少。1975年10月,红薯成熟,为防盗,刨出红薯,以剧毒农药拌之,再埋土中。同队一户农民,夜来盗窃红薯,回家煮食,夫妻及4个子女,一家6口,全部归天。



  妻子爱清洁,天天都要把洗脸巾、擦脚布、擦桌布,洗得乾乾净净,晾在屋内绳子上。妻子的舅舅,是同一公社的农民。他所在的大队,主要产水稻,是全县最富裕的大队。有一次,舅妈来我家作客,错把擦桌布当洗脸巾,拿来洗脸,被妻子纠正。舅妈大惊小怪,说:“你们的擦桌布,比我家的洗脸巾还乾净。”



  叶老太爷一家,十来口人,只有一条黑糊糊的旧毛巾。客人来了,拿不出一条新毛巾待客。 有一次,我陪妻子去访问一个学生家庭。该农户的状况,可用“家徒四壁”形容。除两张破烂不堪的床、一张破木桌、两条破长凳,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暖水瓶或搪瓷缸。学生父亲穿的破烂衣服,完全可以拿到那时的“阶级教育展览会”上当展品,显示“旧社会之苦 ”。



  1976年春节刚过,我工作单位的王姓同事,家属在农村。询问其过年情况。答曰:今年养一条猪,缺少猪食,到年底,只长到80-90斤,宰杀, 廉价卖给公家一半,自己留一半。大年三十,家无一粒大米,买了几斤萝卜,连同一些猪肉,煮了半锅,总算过了个年。



  同年6、7月间,合江县城街头,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农民坐在路边,旁边跪着一个5、6岁小女孩,衣服同样破烂不堪,头上插一草标(以稻草圈成圆圈,表示出售的物品)。地上铺一张纸,纸上写道(大意):因无力养活亲生女儿,愿哪位好心人,做善事,出10元买去,终身无悔。



  文革後期,四川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严重挫伤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我出差坐火车,铁路沿线的大片田土,庄稼就像癞子头上的头发,稀稀拉拉,萎靡不振。唯有农民住房附近的一小块“自留地”,农作物密密麻麻,格外茂密茁壮,与集体土地形成鲜明对比。



  妻子在住房周围的空地上,挖了五个坑,种了几窝南瓜,瓜秧已有一尺多长。学大寨工作组割“资本主义尾巴”,硬叫妻子把南瓜秧扯掉,每窝南瓜“罚款”3斤粮食。生产队的田埂斜坡上,往年要种一些胡豆、豌豆。一学大寨,不准种任何东西,任其生长荒草。



  1976年夏,我家所在生产队,中稻已经成熟,忽然吹了一夜大风,把稻子刮得东倒西歪,倒伏在水田里,如不抢收,已成熟稻谷就会烂在田里。我看生产队毫无动静,急忙就问叶老太爷。他冷淡地回答:“生产队的土地打10斤(粮食),我多分不到1两。自留地打1斤,我就得1斤。操这些闲心干啥子。”



  1975年,四川开始搞“计划生育”。农民的孕妇,纷纷逃到远处亲友家躲避。公社组织了“计划生育”小分队,十来个人,一、两条“汉阳造”或“老套筒”步枪,四处捉拿孕妇。如孕妇已逃走,小分队就驻守农民家,有猪宰猪,有米煮饭,每人每天算10个工分或1元钱,从农民身上扣除。农民多不堪忍受,只好把孕妇叫回来。小分队将孕妇捆绑,像准备宰杀的猪一样,以“滑杆”抬到公社或区卫生院,“刮宫”或“引产”。一位在区卫生院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如引产下来的婴儿还是活的,医生的标准操作程序是,在婴儿脑顶注射一管盐水,婴儿就死亡。



  四川是天府之国,农民生活如此困苦,许多农民不仅对毛泽东、共产党产生反感,还有些农民铤而走险,诉诸造反行动。这种造反,不是文革中那种“奉旨造反”,而是货真价实的成立组织,搞武器,策划武装暴动,企图推翻共产党政权。因工作关系,我经常到外地出差,前後跑了至少20-30个四川县市 ,到处都看到街上张贴的法院判刑布告。被判刑者主要各种“反动组织”、“反革命集团”头头,大多没写出身成份,很可能出身贫下中农(因为如系黑五类分子,布告上必会注明)。这些组织的成员几乎完全是农民,而且绝大多数是出身好的农民。我家所在生产队就有个出身贫农的叶姓青年农民,参加赤水县一个“反革命集团”,据说有数百名成员,後来被公安机关破获,主要头头被枪毙。叶姓农民因出身好,在公社住了几天“学习班”,就释放回家。



  合江不少农民思想“反动”,农村干部又如何?我有个朋友,是县粮食局一般干部,参加过农村工作队。他告诉我一件事。合江偏远地区有个公社,5名主要领导干部,多年来,几乎每天晚上,定时收听台湾“敌台”广播。当然,我并不想“以点盖面”,说当时合江的所有或大多数农村干部,都在反对毛泽东和共产党。



  1976年1月,周恩来去世。北京等大城市的许多民众悲愤莫名,纷纷举行追悼活动,後来还出现“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感人场面。民众的感情是真挚的,因为并非官方组织。官方不仅不组织,还竭力阻挠。 合江附近一家中央部属工厂,中层干部、知识分子和工人在礼堂自行举办追悼会。中途,工厂领导前来传达中央文件,下令停止追悼。一位工程师抱著麦克风嚎啕大哭,与会者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对周恩来之死,农村不必说,合江县城一般民众的反应似乎很淡漠。社会上流传着种种小道消息或谣言。一个中学同学告诉我,某古庙墙壁夹层发现一本手抄明代古书,预言以後500年中国政局变动,说今年中国要死皇帝。我不信,说:周恩来只是宰相,毛泽东才是当今皇帝。



  4月,北京发生天安门事件,邓小平再次被打倒。社会上流言满天飞 。重庆钢铁公司,有职工贴大字报,公开为邓小平鸣冤叫屈,“恶毒攻击”江青、张春桥等人,立即被抓起来批斗。



  7月,朱德去世,唐山地震。邓小平家乡南充广安一带,大批农民手持生产队、大队甚至公社开的“介绍信”,上书:持信者系贫下中农 ,由於遭灾,到外地逃荒要饭,希沿途党委革委会接待为荷。重庆市菜园坝火车站,警察把街上抓来的逃荒农民,押上火车遣送回乡。旁边有重庆青年,对农民说,你喊一声“打倒邓小平”,我给你10元钱 。农民摇头说“不”。



  9月,毛泽东遽然去世。遵照上级指示,合江各单位设灵堂,立遗像。居民不准办婚嫁、生日、丧事,不准唱歌,除了哀乐,不准播放音乐歌曲,包括样板戏。治丧期间,我到重庆出差,电视里播放北京的追悼场面,无数工农兵、城市居民,尤其是青少年学生,与毛泽东遗体告别,痛哭流涕。回到合江,我却看不到这种景象。街上行人,神情严肃,但无人流泪,似乎并不悲痛,至少没有表现出自己亲人亡故的那种悲哀。听说合江中学,有学生在灵堂上痛哭,但我没有亲眼见到。



  毛泽东去世的当月,合江及邻县江津一带的农村,农民传言说:“毛泽东死了,要变天了。”(这是一字未改的原话)不知哪里吹来一股单干“妖风”,生产队纷纷把水田以外的旱田和坡地,私自分给各户农民。我家附近的第四生产队,主要是旱田坡地,水田很少,集体土地几乎分光。



  10月,四人帮被抓,华国锋登基。11月,中央召开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12月,合江县委向农村派遣学大寨工作队,刹单干风 。第四生产队队长王某,共产党员,退伍军人,立即被撤职,并被押送到各生产队,巡回批斗。两年后,邓小平上台,农村搞联产承包责任制,集体土地再次分给各户农民,这已是后话。



  离开合江已二十多年,不知那里的父老乡亲,红苕包谷,能吃饱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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