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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思蕴 程应鏐与他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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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22 01:42: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程应鏐与他的孩子们



--作者:任思蕴



1938年至1940年,程应鏐在西南联大历史系学习,期间因沈从文推荐,负责编辑昆明《中央日报》的副刊《平明》,常与一些热爱文学的青年来往,这些人中,有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李宗蕖,“当时写充满了梦一样的东西的散文”。

1986年,程应鏐与沈从文、张兆和摄于北京。

1960年,与母亲、妻子和儿女摄于上海。



1945年抗战结束前,程应鏐夫妇的长子念祖在昆明出生。程先生为此写了一首诗--《真儿初生有作》,其中两句是“汝生才两日,我心即恢拓”,他内心想必是很欢喜的。抗战胜利后,他们辗转前往上海谋事,陆续又有了长女程炎、小女程怡和小儿程念祺。



我见到程怡和程念祺姐弟,请他们谈谈父亲。程怡一开口,就说:我爸爸一生一直喜欢的,一是他的书,二是他的孩子们。



值钱的书都卖了



在姐弟俩的记忆里,小时候,“妈妈不大在家,爸爸白天也不大管我们”。1957年反右风暴来临,程先生夫妇在上海第一师范学院先后被打成右派,做父亲的一直受审查,做母亲的一次次下乡劳动;及至十年动乱,更不可能正常地照顾孩子。



程怡带着弟弟成天在外面玩,穿着补过的衣服,脏得不得了,手也玩得又脏又皴。她印象很深的是,爸爸一回家,就抓着他们的手放到热水里。手皴裂了,热水上去是很痛的。“我弟弟使劲地叫,洗完手,爸爸会给我们抹上厚厚的蛤蜊油,这件事情他就算做完了。”后来,程先生老了、病了,程怡给他洗,就会想起小时候被爸爸抓着洗手的样子。



那段时间,家里的衣服、被子也都是程先生洗,他们的妈妈总不在家,那时身体也不好。程念祺说:我爸爸在外面派头很好,人家觉得他很大男子主义,其实不是,他平时在家看看书,事情也都是他做。

打成右派后薪水骤降,三年饥荒来了,家里更是捉襟见肘。哥哥姐姐在学校包饭,程怡和弟弟在家经常饿肚子。当时家在师范新村(现延长路上的上工新村),附近有闸北公园,刚开始闹饥荒时,有一次,保姆把家里的粮票席卷而去,将近半个月,程先生只能带他们俩去闸北公园的餐馆吃晚饭,可以买些不要粮票的议价米饭回家,第二天给姐弟俩烧泡饭吃。



为了补贴家用,妈妈的首饰陆续都被变卖了。有个小小的翡翠鼻烟壶,程念祺小时候常听妈妈对他说,等他长大这个给他,后来也卖了,换了200多块钱。李先生晚年写过文章回忆:“我和应鏐风风雨雨的一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险滩,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考验。……物质的匮乏,让我卖掉了妈妈和哥哥们给我的所有首饰。我们唯一不缺的是相互间的爱和信任。”(《我当上了小学老师》)



接着,程先生开始卖书,陆续把他喜欢的书卖出去,好让他喜欢的孩子们有饭吃。据李先生回忆,“文革”时,已经“家徒四壁,连曾引以为自豪的四壁藏书,为了四个孩子的吃、穿、上学,早已变卖得差不多了”,也因此,对抄“四旧”都少有顾虑(《在那荒诞的年月里》)。



过年过节或者星期天,古籍书店的人骑着自行车到家里挑书。唯一一次,卖出一套书后,买了一套《册府元龟》进来,其他时候都是只见出不见进的。程怡记得爸爸还有一本宋版书,在云南地摊上买的,后来也卖掉了。



但孩子们是很开心的。“我就等在旁边。”程念祺说,“爸爸卖了书会带我们出去吃一顿。到洁而精吃砂锅,或者去成都饭店,总是点那几个便宜的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



1969年,程怡和弟弟一起去黑龙江插队。家里能卖的书已经基本卖完了,真是山穷水尽,连置备行装的钱也没有。程先生想把一套胡刻本《昭明文选》也卖了,拿到古籍书店,店里人劝他:“你还是拿回去吧,现在卖,三文不值两文的,你也办不了什么事。”他想了想,又拿了回去。后来,是舅舅寄钱来,每人150块,解了燃眉之急。



这辈子不用再求人



程炎读初中时功课很好,因为父母的“问题”,考高中没能录取。她的档案被扣在上海师院附中,家人想去查,对方问:你还来找我们?言下之意是,你还有资格吗?



程先生只好去找他的同学、当时的上海教育局局长孙兰帮忙,尽管“他的自尊心很强,一般是不求人的”。孙兰出面后,程先生想让程炎明年再考,觉得明年就不会遇到这种阻挠了。但到第二年,程炎就报名去新疆了。此前,大哥程念祖在1963年考上了北农大,因为那一年政策有所松动,而且他第一志愿填北农大,回避了北大。



大哥没有碰到升学的问题,程炎却碰上了。到了程怡和程念祺时,大家已经都没书读,都去上山下乡了。他俩一个读了一年初中,一个几乎初中也没念,就去了黑龙江。



1977年,程怡已经按政策回到了上海,在商店里工作。“文革”时期中断的高考制度终于得以恢复,她报考上海师范大学,而且语文考得特别好。和她一起考的还有几个小孩,都过了分数线,但都没能录取,因为都是右派的孩子。78年,程怡不想考了,她觉得自己总是碰到这种事情,考一次,受辱一次。“想想看,我爸爸他是个读书人,可是一次又一次,自己的孩子却不能正常受教育,他心里别提多窝囊,多难过。”



1978年底,程先生的“问题”终于解决了--改正错划右派。次年,程怡和程念祺一起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据说这是程先生晚年最幸福的事情。两人都清楚地记得爸爸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不用再求人了。



在程怡心里,若谈读书的事,哪怕是随意聊聊,爸爸也是一位可以像好朋友一样一起讨论问题的人。有一次,她看黄节先生的《阮步兵咏怀诗注》,《咏怀八十二首》里“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这首,前面一段写着,嵇康死了,所以阮籍才会有那样的悲愤。她问爸爸:“这话不对啊,我看陆侃如先生的《中古文学系年》,嵇康死了半年后,阮籍就死了,除非你能证明阮籍的这82首咏怀诗都是在半年里写出来的。”她有点小小的得意,觉得自己“真的抓住把柄了”。程先生笑她:“哎哟,你好像还真能看出点名堂来呢!你再去仔细看看,嵇康到底什么时候死的,有明确的说法吗?”程怡再去看书,发现嵇康卒年确实没有明确的说法,不同的考证,要相差8年。



程先生的学生虞云国说,这看上去是讨论文学史的细节问题,却有先生心境的观照。“他的日记里,在57年以后读阮籍,是把自己的遭遇、心境与古人对照起来的。”程怡觉得爸爸太能忍,遇到有些人、有些事,实在太不像话,他也不发火,什么也不说,忍着。她很不以为然,对爸爸说:“你充什么忠厚长者啊?”把程先生气得不得了。



野性



程先生年轻时写的文章里,自认为:“我的不羁的性情,家里人都知道。从小倔强固执,遇事不容旁人干预。”(1940年《母亲》)他的“忍”,仿佛也不是天性如此。



数次政治风波里,有几件事,程念祺记得特别清楚。



一件事是听说的。57年反右派开始,程先生被污蔑。他在楼上办公室一拍桌子,楼下办公室的日光灯“哐啷”一下就震落了。程念祺当时还在读小学,听了这些议论,幼小的心里,“对父亲甚至很佩服”。



另一件事发生在“文革”中。1963年程先生写《南北朝史话》,1964年写完,但因时局不能出版(按:此书“文革”结束后才出版),预支的300元稿费也没有要。造反派却无中生有,说北京出版社来信,要他交回预支的稿费。程先生自“文革”开始后就受尽欺凌,每天要写交代,还要面对此种无事生非,心里是非常恨的。



“爸爸和历史系的魏建猷、张家驹两位先生一起,给造反有理兵团写了一张大字报。写完了,也没贴。是妈妈在旁边一直催,让他们赶快贴,赶快贴。”总算贴出去了,引起轩然大波。“造反派聚在这张大字报旁大骂,还用毛笔批道:不许右派翻天。爸爸看到了,走过去,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留下你的狗名’。”



这当然是要吃苦头的。造反派把他揪去,让他站在高凳子上挨批斗,打得脸上出血,还把红油漆浇在他头上。回到家,程念祺看到爸爸这幅样子,“呆掉了,都要哭出来了”。“我爸爸笑笑,说,这帮王八蛋,把我搞成这样。”程先生指挥儿子去漕河泾买了四瓶去油渍油,又让他去把张伯伯叫到家里清洗干净,说张伯伯住校外,这个样子,下了班如何回家。叫来了张家驹,程先生又让程念祺来来回回地到学校老虎灶去拎水。这件事情是程先生挑的头,他说:“是我害了你张伯伯。”



凡此种种,程念祺一直觉得,尽管父亲看上去文质彬彬,完全是个绅士,实际上却很有点野性。从1957年9月起,程先生的日记称《严谴日记》。他当时“认罪”态度已经好了,承认自己是右派,时时严厉地自谴自责,所谓“严谴”。多年以后,程念祺才看了《严谴日记》,看了,又觉得做儿子的是不该看的,看了实在难过,知道爸爸那时实在可怜。

程应鏐夫妇与张家驹夫妇、魏建猷夫妇。



程先生41岁被打成右派,他的妻子也受牵连成了右派。程念祺是这样形容妈妈的:决不自轻自贱;从不世故;性格中有与生俱来的顽强的“自我”。所以,她不计后果地宣称:“如果程应鏐是右派,我也是右派。”在社会主义学院里,负责改造她的人启发她向自己的过去告别,也就是“要在思想上和丈夫划清界限”。她觉得自己“没有这样高的觉悟,也不愿委曲求全”,并且“不能讲自己还没有想清楚的话”。这就算改造失败,她被打发到了乡下。



程念祺说,“文革”中爸爸碰到事情,妈妈是从来不劝着他的,反而老是在旁边怂恿。师院附中的红卫兵很厉害,会打人,魏建猷先生到程先生家里躲红卫兵,甚至要呆到晚上近11点。红卫兵跑到程家楼下来,要找魏建猷,他丝毫不见爸爸有一点慌张。至于妈妈:“更凶,更厉害,她就在楼下拦着红卫兵,不让他们上去,说,我和你们师院附中的红卫兵没有关系,你们是夜闯民宅。”



“李先生是个性很强的。”这一点,程先生的学生们也异口同声。所以,程先生既为妻子每受自己牵连而倍感自责,更要担心这般孤勇刚烈,会招致更多无妄之灾。在日复一日的“改造”中,他自己的确是慢慢学会了忍,他妻子却一直活在那个顽强的“自我”里,没被改造过来。这“自我”,令他欣赏,尽管也令他担心。



程念祺说,妈妈性格真是很拧。“她在家里是乱来的,爸爸一般都不响,一笑了之。等爸爸真的急了,吼一声,妈妈就不响了。”还说:“妈妈既不漂亮,也不会持家,有时还不讲道理,但是爸爸和她一直感情特别好。”正如李先生自己所回忆的:五十多年相濡以沫,即使在那荒谬的年代,我们相互支撑,从未背叛过对方(《我当上了小学教师》)。

1947年是程应鏐夫妇来到上海的第一年

1980年代初,在上海师院历史系前。



老友见怜



程先生写于“文革”时的交代记载:“五七年以后直至六?年摘去帽子,我除了和我的母亲,姐弟通信,和一切朋友的音问俱断。”



1962年,他们全家搬到上海师院(位置在今天的上师大)东部宿舍。这之前的住处远离单位,对周遭的态度体会不深,一搬过去,第一天,一些孩子就用土块朝程先生丢,一边喊着:“老右派,程应鏐。”

程先生不断被批判,如陷孤岛,唯一的退路是书。68年以前,他在一个生产队里劳动,白天送蔬菜、拉砖瓦、拉粪车,到了晚上,“和妻子一灯相对……唯一可以排闷的,便是读书。从中学开始便已和我结识的《资治通鉴》便成了我的精神情侣,慰我寂寞。常常是坐在破沙发上,翻到哪里,就读到哪里,读下去,忘记了一切”(《至乐莫如读书》)。这样的日子,生活过得“昏沉而宁静”,因为“人们都远远地避开我,仿佛避开洪水猛兽”(《永远的怀念--沈从文先生》)。



朋友也不是没有。程念祺说:“爸爸这个人呢,还是有些好朋友的,他当了右派,真正的好朋友,他常常提到的那些,还有燕京的同学,都没把他当外人,还是对他很好。”



在上海师院,程先生和魏建猷先生、张家驹仍保持了私人往来。57年他被批判,发配到资料室,历史系决定让魏先生接替他当系主任。魏先生专门到程先生家告知这个安排。这件事后来程先生对程念祺讲起过两次。程先生去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接受改造,“学业”结束回来那天,中饭也是在魏先生家里吃的。魏先生并不在乎他是个右派。



程炎在新疆阿勒泰,关节炎很严重。程先生寄钱到北京,托熊德基先生(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在张家口买一个皮筒。熊先生把钱又寄回来,说现在买不到好的皮筒,自己有个旧的,就送给他了。而熊先生寄来的皮筒是新的,实际上是他买给老友的。



1963年,因燕京的老同学周游(《北京日报》首任总编辑)向吴晗推荐,程先生开始写《南北朝史话》。他回忆说:“当时,谁都不会发表我的文章,更不会出我的书。由于老友的见怜,要我在一套《中国历代史话》中选作《南北朝史话》。”(《南北朝史话·后记》)



后来周游先生也被打倒了,程先生很关心他,有一次程念祺去北京,嘱咐他打听一下周伯伯的消息。程念祺迂回辗转地打听到了周伯伯家里地址,尽管知道爸爸和他关系很好,但是,由于从小的处境,要去敲这种高级干部的门,还是比较忐忑的。敲开门,周先生问:“你是谁?”“我是程应鏐的儿子。”他马上变得很热情,开心地朝妻子喊:“罗雯啊,应鏐的儿子来啦。”



当程怡开始在华东师范大学上古典文学课程时,她逐渐体会到,在人与人的交往方面,爸爸和韩愈是很像的--彼此有倒霉时,有风光时,而老友之间的交情不会变。“从爸爸身上,是可以看出中国传统读书人的秉性的。”



程先生晚年生过几次病,程念祺陪伴他时,才听他讲起一些往事。比如,有一次他上街,在车站,突然有人拍拍他肩膀,叫:“老程!”回头一看,是谭其骧先生。这是57年以后了,谭先生遇到他,还是那样热情。



从反右到“文革”结束,二十年恍如一梦。程先生记得牢的,都是这些小事;这样的小事,他一辈子记得很牢。



故乡



1984年,程先生69岁,在《甲子新春试笔》诗中写:“三十四年渡海客,可堪更忆故乡人?”从1947年到达上海,到1994年去世,程先生在上海度过47年。他是江西人,讲话一直带着江西口音,也常常回忆故乡。



程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蛮子》。蛮子是他家族中的一个小弟弟,样子有些粗野,但程先生直觉他“心很深,小小的灵魂一定有点不平常”,并且,“他那倔强朴质的乡下人的性子,很使我喜欢”,所以总是企图亲近他。乡间担心日本人要打过来,人人如惊弓之鸟,大人也不许孩子再唱“打倒日本”一类的军歌。蛮子却很固执地要唱,挨了母亲打,抽咽不止。程先生替他擦眼泪,鼓励他尽管唱,他们“就此要好起来了”。



蛮子后来到上海来,在程先生家吃饭,一个脚就架在凳子上。程先生看着他,只是笑。孩子们觉得这个“蛮子叔”很奇怪,后来看了爸爸写的文章,才明白他是想起了在故乡看到过的蛮子小时候的样子。程念祺说,只要是老家来的人,程先生见了都是很高兴的。



程怡小时候听爸爸讲赵匡胤,程先生念成“赵quang胤”。程怡到了大学里也这样念,同学们哈哈大笑,说她念错字。“怎么可能错呢?爸爸就这样念的啊。”后来才知道这是江西话。江西话里,k打头的字会念成q打头。程怡的奶奶姓“况”,她就自称姓“quang”。陈寅恪先生也是江西人,“恪”念成“que”,可能也和方言发音有关。



程先生缠绵病榻时,医生嘱咐他最好唱唱歌,气道能通一些,对身体好。据说程先生声音很好听,唱歌却不擅长。他遵医嘱,躺在床上唱,只会唱两首歌。一首是用日文唱的劝降歌,这是他年轻时在八路军宣传队里,两个日本俘虏帮助他们进行反战宣传时教唱的。另一首就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完全用江西话唱。



程先生是1916年出生在江西省新建县大塘乡的。他的家在土库,是一处栋宇连绵的豪门府第,他5岁即入读的私塾就设在家中的望庐楼。程家祖上有过“一门三督抚”的显赫,太高祖程矞采及同族的程焕采、程楙采皆官至总督或巡抚,盛极一时,始建土库。程先生正是从如此高门巨族里走出来的“程家大少爷”,尽管他对这些,并不曾在意过。而对故乡本身,他始终怀着深深的眷恋。在他笔下,有故乡的山水、清风、雾霭、星光,有渺小却坚忍的乡人。他在家国沧桑时远行,四海漂泊,这些离乱中带不走的,都随着他的记忆,到了远方。



转自《文汇学人》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4&tid=3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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