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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乐:一代学人赵俪生在山丹的艰辛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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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3-7 07:4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代学人赵俪生在山丹的艰辛岁月  

作者:张乐
来源:山丹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



“解放前,中国高等学府历史课讲得最好的是钱穆;解放后,则首推赵俪生。”这句话在当代史学界广为流传。

谁曾想到,这位和国学大师钱穆相比肩的赵俪生先生,曾在地处河西走廊的小县山丹度过了近一年的艰辛岁月,并险些魂断山丹!

赵俪生(1917——2007),原名甡,字俪生,山东安丘人。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外语系,其间积极参加“一二·九”运动,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七七事变后赴山西前线参加抗日游击斗争,1939年因病脱离部队,在陕西乾州等地任教,同时接受中共西安城工部指示,从事秘密情报工作。1947年应聘为河南大学历史系教授,之后历任华北大学研究员、济南市政府秘书、中国科学院编译局副处长、东北师范大学、山东大学、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1991年离休。



赵俪生著作

1957年整风运动开始,在山东大学(校址在青岛)执教的赵俪生因在《青岛日报》发表了一篇有关鸣放的文章,受到来自有关方面的压力。随后运动愈演愈烈,赵俪生为避其锋芒,主动给高教部打了一份要求调离的报告,随即被作为支援兰大的专家调至兰州大学任教。1959年,已在兰大工作的赵俪生,却被山东大学划为右派。是年冬季,因兰大文科划归西北师范学院(时称甘肃师范大学),赵俪生随之也调至西北师范学院历史系。恰在其时,西北师范学院要在地处河西走廊的山丹县三十里铺村设立农场。于是,有政治“污点”的赵俪生,就“理所当然”地被下放至山丹,开始了他在山丹的劳动改造岁月。


青年时期的赵俪生

农场位置在今国道312线旁陈户镇西门村与三十里铺村之间的一片耕地中,当时还是一片砾石遍布、北风呼啸的戈壁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毫无劳动经验的知识分子要在这样的荒滩之上白手起家,开荒建场,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更为严重的是,其时正值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饥荒正在广大的西部农村肆虐。恶劣的自然环境、繁重的体力折磨、饥寒交迫的生存条件,再加严酷的政治氛围,严重威胁着这些来自省城高校知识分子们的生命安全。

果不其然,在这个只有八、九十人的小农场里,不到大半年,就相继死了三人。而体质孱弱的赵俪生,则被大家排成“第四号亡人”,若非后来几件事的机缘巧合,一代史学大家怕是就此籍灭无闻、“转于沟壑”了。

他们于1960年3月下旬抵达山丹。开始时住在村外的庙里,然后自己打土坯盖场房,自己浇水开荒种粮食,还养羊、牛、猪等。他们白天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还要参加“批斗会”,并常常在会上被干部们拳打脚踢。最要命的的是口粮严重不足,每月21斤的定量甚至无法满足一个小孩的需求,何况正直青壮年的他们。一名叶姓的年轻助教,因对劳动改造态度消极,被罚一天不准吃饭,但还要正常参加劳动。时间是5月中旬,山丹夜间的室外气温还非常低,叶助教白天因肚子饿,去偷同伴的馒头被发现,挨了一顿打,就饿着肚子睡着在一堆干草上,至半夜时就被冻死了。而第二个死亡的李姓助教,则因为表现积极,被场里树为“标兵”。“七一”前后的某日,场里要盖房子,西北农村地区均是泥坯房,在和泥的时候需要拌铡碎的麦草,这就需要有人光脚上去用力踩。这踩泥是个重体力活,要干干歇歇。但作为标兵的李助教不懂利害,一口气踩了一整天,不换工种,到夜里就急病死了。冬天来了,农场收到消息,说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临届毕业生30余人要来农场锻炼,且校长也要前来视察,场里准备宰一、二只羊来招待。可场部的锅太小,就打电话到新河公社去借锅,这就需要有人去背。大家都在劳动,此时正好有一名姓周的助教因病休息,就派他去新河背锅。新河距场部往返约10多里,周助教把锅背回来了,可还是嫌小。就又打电话到山丹县城去借,县城距场部30余里,周助教只好和另一名同事去县城背锅。其时的周助教已经饿的走不动了,但他依然很乐观,对同事说他身上有粮票,可以到公社食堂饱饱吃一顿。谁知当时正是饥荒最严重的时期,定西饿死人的消息已传到中央,各地都加紧了对粮食的管理。平时只要拿出粮票就能买到饭,可二人从二十里铺到十里铺,再到五里发电厂,均无人卖饭给他们。在距山丹县城一里半的地方,周助教一头栽倒在地,就再没有爬起来。

被排为“第四号亡人”的赵俪生是如何躲过一劫的呢?当时一块儿改造的许多人都认为他最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一则因为他年龄偏大,当时一块改造的大多是二十多、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而赵俪生其时已是虚岁44“高龄”;其二他体型瘦高,单薄孱弱。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弱质”体质,使他的需求量和消耗量也少,相对于身强力壮的人,就更具“耐耗性”。周的夫人高昭一当时带着六个孩子生活在兰州,虽然生活也极为艰难,但只要家中省下一点点吃的东西,高就会夹在衣物的包裹中,求人捎到或邮寄到山丹。赵俪生每收到兰州来的包裹,第一念头是“自己又能活下去了”。他总是迫不及待地一把撕开包裹,先把其中夹带的食物一扫而光。另外,赵俪生是一个性情达观、手不释卷的“书呆子”,只要手中有书,就可以暂时忘记饥饿和残酷的环境。无论是夜卧地窝子,还是白天劳动间隙,他手中总是拎一本《国语》或《左传》。后来他对人说,读书可以“疗饥”。

当然,赵俪生最终没有命丧山丹,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在这期间发生的两件不幸事件,救了他一命。

1960年的6月某日,赵俪生在浇水的时候,从祁连山倾斜而下的山水中的冰块砍到了他的左腿,腿部流血不止,随后竟感染化脓,肿得像一根粗棒子,即使注射链霉素也无法消退下去。按说这样严重的病情应该立即送医院进行救治,但对于来此改造的右派,场部领导显然是不愿意让他享受这样的优待。赵只好在窝棚中病休,好在他手中有书,就点着一个自制的墨水瓶煤油灯读书。其时,恰逢学院医院院长严华奉命前来农场视察,当他钻进黑乎乎的窝棚中,看到最里面的赵俪生倒卧在病床上,居然还点着小油灯看书,此情此景打动了这位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医生。他检查了赵俪生的病情,当即向场部提出必须立即住院治疗。场部领导刚开始还在找理由推辞,严院长义正言辞地说:“我们在朝鲜战场对外国俘虏尚且有病都治,何况是犯了错误的自己人?”严院长是代表学校领导视察的“钦差”,说话自然有点份量;另外场部领导也怕赵俪生浑身浮肿死在农场担责任。无奈之下,只好把他送到山丹县医院进行住院治疗。住院之后,医生从赵俪生腐烂的腿肉里,撕出来七、八条长长的脓袋,就如剖鱼时从鱼肚子里撕出来的鱼鳔、鱼苦胆似的。事后大夫对他讲,如果再拖下去,这条腿就保不住了。这十五天的住院治疗,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赵俪生的死亡风险。从医院回来之后,因有了医生证明,赵俪生被归入老弱病残之列,场部就让他去放马,从而使他躲开了拼力气的重活,减少了体力消耗,同时也减少了干部们对他的凌侮。马吃草的时候,他可以读读书,还可以在野外找点能够充饥的野菜。但吃完野菜之后,他必须到水渠边把口中残留的菜渣洗涮干净,因为他们每次劳动回来,都要张开嘴经过场干部的检查,一旦发现牙缝间留有绿色残渣,就说明你“偷青掐黄”了,就要遭打挨罚,并被剥夺“吃饭”的权利,这是最要命的。他一般早晨5点半牵马出去吃草,9点把马赶回场部,他也回来吃早饭,然后再去放牧直至傍晚。在放马的这段时间里,他学会了半夜给马添草,学会了给生病的马灌药,学会了为马配种和帮助生产,等等。应该说,放马的这段时光是赵俪生在山丹最惬意的一段回忆。


赵俪生在山丹县医院留影

1961年2月10日,赵俪生突然接到爱人“速归”的电报,场部也接到学院通知,要他收拾东西回家。他当即冒着严寒,匆匆向50多里外的山丹火车站跑去。其他留守人员牢骚满腹地说:“赵俪生的老婆想他了,捏个词让他回家过年哩。”

其实,兰州发生了巨大的不幸,正在等待着他。

赵俪生夫妇共生育五女一子,1961年赵在山丹劳动改造时,他的二女儿赵纪正在兰大附中读高三。赵纪品学皆优,不仅各门文化课成绩优异,而且美术、体育都极为突出,曾是甘肃省长跑记录的创造者,学校领导把她当作报考清华为校争光的一张“王牌”。2月2日,兰州下了一场小雪,寒假住校的赵纪跟着两位室友上皋兰山去拾“地衣”果腹,谁知这一去竟连殒两命,赵纪和另一名同学从山崖上跌落而不幸遇难!

挣扎在回家路上的赵俪生对此一无所知,饥寒交迫的他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去往山丹火车站的茫茫荒野中。也许是求生和归家的意志战胜了死神,在即将倒下前的一刻,他终于挣扎到火车站,并顺利爬上了一列春运加开的拉人的闷罐子货车……2月12日清晨6时,天还没亮,刚起床的高昭一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竟吓了一跳,一个身披破羊皮、她不认识的骷髅架子似的鬼状人物对她说:“我回来了!”高昭一后来回忆到:“我不免失声,那怎么会是我的丈夫呢?!赵俪生是学术界有名的漂亮人物,才去不到一年的时间呀!怎么会如此!……”

事后,知道事情原委的人们都说:“那是用女儿的命换回了老子的一条命啊……”

回到兰州后的赵俪生,面对中年丧女的巨大悲痛,一时之间竟没有多大反应。哀莫大于心死,刚从炼狱回来的他,需要漫长时间的恢复……此后,赵俪生又回到兰州大学任教。校长江隆基亲自带领党委、校委领导听赵俪生讲授《中国通史》达两年之久,并评价道:“听赵俪生上课是莫大的享受。”但随后不久,运动又起,江校长被迫害致死。而赵俪生也备受磨难,甚至一度被“劝退”而被剥夺工作权利,后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下才又走上讲台。好在乌云终会过去,赵俪生在八十年代迎来他学术的春天,在史学教、研方面大放异彩,名师高徒,蜚声学界……


赵俪生在授课

今年冬天,我前去寻访当年的农场旧址。在三十里铺村,我访到一名曾任大队干部的83岁老人。老人腿脚已不是太灵便,蜷缩在旧沙发上打盹。当我说起60多年前的“师大”农场,老人说:“知道嘛,里面全圈的是右派分子……”,我问你进去过吗?老人面色一凛,瞪大眼睛望着我:“全是右派,谁敢进去么?”老人的老伴很是热心,央两位60多岁的邻居带我前去旧址。在距村子东约2里的国道312线北边,两位老人指着一片闲置的耕地说:“喏,就是那儿。”冬日的田地空空荡荡,萧瑟肃杀。东边几座废弃的塑料大棚,在北风中哗哗地响。向北全是耕地,一块一块错落有致,了无生机,一直延伸到长城脚下。长城那边,连霍高速上疾驰的车辆川流不息。当年那批来自省城高校的知识分子们在此生产生活的痕迹,竟无一丝孑遗。

唯有呼啸不止的刺骨寒风,裹挟着粗粝沙尘,掠过这片沉默的大地。

师大农场原址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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