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王洛宾在我的母校——北京八中
刘大卫 (发表日期:2010-05-25 10:15:46 阅读人次:4668 回复数:39)
王洛宾在我的母校——北京八中
作者：刘大卫他爹
----------------------------------------
1951年春节过后，2月17日下午，我们北京八中的全校师生齐聚礼堂，举行新学期开学式。冯子明主任在教师任职事项中介绍了即将到任的音乐教师王洛宾。说他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站地服务团，从事音乐创作演出，一直工作在大西北。那天他本人尚未到场，机敏的中学生仅仅为这几句说词即报以热烈的的掌声。那时，据我所知，漫说本校，即令全国，他的成就，他的名声也不大为人所知。那几首抗战末期已在大后方流传的名曲，对我们这些八中师生也没有和这个即将到任的普通音乐教师联系起来。
不久他就开始给我们上音乐课，对他本人经历，哪怕是创作哪几首歌曲，他绝口不提。
2月28日是星期三，上午第三节，在礼堂给我们初三甲班上第一节音乐课。只见一个中等身材，体态微显丰满，面色红润，四十余岁样子的男子戴着紧箍在头上的灰蓝色解放帽，略显褪色的蓝中山装，米黄色咔叽布裤子，站在礼堂台下，教唱歌曲《人民的力量无比强大》。
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普通话口音，自此我注意到他讲话总好微翘下颏，唱歌时还要微微前伸下颚。
人民的力量无比强大，
帝国主义害了怕，
他疯狂地扩充军备，
拼命地叫喊战争。
他要把人类全毁灭，
我们不能让战争贩子来逞凶，
团结起来保卫和平，
我们反对侵略反对战争！
他的谈吐，教歌方式，一上来就吸引住了我们，我这个八中合唱团老团员，颇见识了一些抗美援朝的出色歌曲，此时却来不及诧异他为什么拿出这么一首“拙劣异常的”“儿童歌曲”！
“上节课初三乙班用二十一分钟就学会了这支歌，你们一定会用更短的时间学会！”说着他掏出一块怀表放在讲桌上，微微突出下颚唱起来。先教唱三遍曲谱，再连词唱三遍，大家凝神屏息，句句紧跟不愿耽误一秒，第七遍放手让大家唱，他看看表:“20分钟零6秒:好,你们打破了三乙班的纪录!”
我就读四存中学，初一跨越解放前后两个时代，对音乐老师陈英充满敬意。年逾半百的他体态、声音都已那么苍老僵硬，却有着合格的音乐修养。从来不发火，坐在钢琴前，温和地一堂堂，一句句教唱旧的、新的歌曲。期终测验，把学生一个个叫到琴前，每人只唱一句“世界各民族的儿女，我们都热爱着和平”（世界青联之歌）。其中有两个半音阶，还有一个升半音，绝大部分学生唱不准。日后学生会干部筹组合唱团，他把成绩簿拿出，按图索骥择出高分者，选拔就完成了。初二换了曾鸣蝉老师，成都某艺专毕业，一个体态丰盈，面容秀丽的姑娘，穿着藏青色呢子列宁服。同学为她的姿容倾倒，有人在她地后边做鬼脸。文娱晚会上用花腔女高音唱《东方红》，炊事班大师傅上台表演合唱，一定要曾老师指挥，“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侵略军……”曾老师打着拍子，表达了“我实在没办法”的肢体语言。
在这个背景下来了王老师，他不仅在教学上毫不吃力地显现一派游刃有余、宽和沉稳，而且十分机警世故，只上了一、二节课，就看出他深谙新社会的政治戒律，绝不做曾老师那样个性强硬的表现。
上乐理课，教唱七个音节，把“2”唱成“唻”、吧 “7”唱成“提”，与当时传统唱法略有出入，他说这是苏联唱法，显示革命人民的刚强，摒弃绵软、萎靡。课余辅导舞蹈队，“舞蹈的定义是什么？”他说，“根据苏联专业界说法——是劳动形态的统计。原始社会，我们的祖先，围着火吃烤肉吃饱了要欢庆，用肢体表达的必然是白天狩猎的经历、动作”。他做藏族舞蹈动作，两臂平伸旋转，单臂有节律的下倾“这是拾牛粪的动作”。
一天给我班上乐理课，讲到任何一首歌曲都有旋律渐高，达到顶端的部分，此谓之高潮，它往往在歌曲的结尾，或靠近结尾部分，又讲了高潮的识别特征，举《喀秋莎》，“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这是高潮；再举代国歌，“起来、起来、起来——”两首的高潮都在中后部，《志愿军战歌》呢？在最后：“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他这样讲解之后，举出刚学过的《人民的力量无比强大》，让大家议出高潮部分。讲到《国际歌》他说：“此曲创作于19世纪末，它不可避免地承袭了文艺复兴运动兴起的宗教音乐影响，庄严、肃穆，和声丰富。任何伟大作品离不了根，根在深厚的传统中。”
望着窗外的雨，他说：“维族人在大雨中常常带上孩子跨马驰骋，显示不屈的坚毅，挑战大自然的勇力。”
一次全校在操场列队，唱歌，他要大家高度注意指挥手势：“当我双手在头顶交叉时大家立即停唱，要求准确、干净”。于是他挥起手来，拍子打得如他唱歌，不夸张、不柔弱，突然他在一句末尾交叉双手过顶，唱声立即停止，又做了两次，最后在一个唱句中间完全不能停止的地方，出示手势，唱声戛然而止。
49年下学期，八中吃掉四存，迁入原四存校址。四存始建于民初，校舍紧贴中南海红墙，自然有碍与墙内的住宿者，因而49年即议及拆迁。新校址选在复兴门内太平桥大街西侧按院胡同里。
51年3月中旬接近完工，同学们欣喜地从污秽破损的旧校舍迁入弥漫着油漆气味一派崭新气象的新校舍。
教导主任臧恺之（紫阳）作辞，王老师作曲的《八中校歌》应运而生了。于是师生紧张学唱，迎接新校舍落成典礼。
人民首都富丽繁荣；
新型的学校诞生。
北京八中培养新人，
提高文化水平。
发展服务人民的思想，
反动思想彻底肃清。
北京八中理论和实际，
结合一起改革进行。
（二）
树立风气好学活泼，
进步团结师生，北京八中高楼大厦，
从地耸立天空。
一片桃李温暖的春风，
吹开花朵万紫千红。
北京八中是我们心上一颗耀眼的大明星。
一共是三段歌辞，第三段实在想不起来了，记得时过大半年，我已参军，在军校里与原初三丁班刘维勉谈天，他说他十分想念八中，也想念那首校歌，我含着眼泪说我也是，向他要来了装在军上衣里的油印歌篇……
5月26日是周六，下午两点全校师生齐集礼堂举行新校舍落成庆祝大会。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着一身灰色西装亲临剪彩。《八中校歌》在礼堂响亮唱起。伴有三五度和声，这不会有什么记忆错误，因为直到今天我还会唱和声部。
当歌篇发下来时，我才从油印字迹中得知王老师的名字。
在临迁离旧校舍之前一周，王老师教会我们一首维族歌曲《学习歌》。
一开头领唱：
我们前进前进，努力前进，
为着学习科学技术要前进。
在伟大的祖国怀抱、祖国的怀抱里，
要建立起无数的工厂和农庄。
然后是齐唱：
学习学习努力前进，
学习学习努力前进，
在伟大的祖国怀抱里自由成长（重复一遍）
走啊朋友，走啊朋友，
努力学习求进步（重复一遍）
学习学习努力前进，
学习学习努力前进，
在伟大的祖国怀抱里自由成长。
“成长”的“长”字拉长音，鲜明显示维族歌曲特色，非常好听。
王老师要求当领唱完毕时，领唱者邀请另一个人作下一轮领唱时，被邀请者起立叉腰长啸“啊——唉！”作为齐唱的伴音，直至齐唱结束。
此歌还有舞蹈，王老师教了一个基本动作：两手提起在胸前左右扭动做弹指响和拍手状，以此为基础，别的动作可自由添加，变换。舞蹈队后来排练出这个舞蹈，在迁校庆典上演出过。
新疆少数民族歌曲共教两首，另一首是哈萨克歌曲《炊烟》：
遥远的美丽的帐房，围绕着炊烟，
马蹄咯哒哒地踏着石子高兴地向前，
啊依拉拉依路亚。
第二段歌词已遗忘，只记得“我们就要吃上葡萄苹果、油饼、奶干”，王老师纠正“油饼”不能带儿韵。
这两首歌都应列入经典作品，可是《学习歌》一直未见发表，《炊烟》到是见过，但没有他的名字，那时几乎通例——那些名曲都没有署他的名字。
记得在迁入新校舍不久，一天上午二节课后，我们上三楼音乐教室上课，逆三丁班下楼人流而上，只见他们边下楼边唱着刚学会的歌，好听之极，就这样充满兴致跟王老师学唱《向莫斯科城，飞啊黄莺》
向莫斯科城，飞啊黄莺。
中途不要，回转歇停。
把我们每个人的心，
去献给亲爱的斯大林。
一首歌唱斯大林的苏联歌曲。根据日后用留声机在课外辅导合唱团放送这首歌的原版唱片来看，可能是他翻译的。王老师能说俄语，在课下我曾亲见他与本校一位白俄籍俄语教师讲俄语。后来这首歌的俄文歌词也在学生中传唱，至今我还能唱第一段。
这首歌给同学们留下了如此深的印记——52年国庆节的北京夜晚，灯火阑珊的后半夜广场跳舞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孤身一个，逆着三、五成群的人流往前门车站走去，就在离新华门不远，听见几个匆匆行进间的人在唱这首歌！“这是我的同学”感到一阵懊恼，“这个集体，我永远进入不了啦！”这时我已参军一年多了。
那时他教所有初中班的音乐课12个班每周12节课，这是一个中学科任老师通常的工作量，但是那是个革命口号震天响的年代，配合中心工作，课外文艺宣传工作比正课还要累。
他还要对舞蹈队、合唱团作辅导。日记里记着，一天下午课余，为我们上“音乐素养课”，开留声机放唱片，《多瑙河之波》——华尔兹；《体育进行曲》《杜纳耶夫斯基作曲》——进行曲；《鸽子》——探戈，然后，教唱苏联歌曲《我们是熔铁匠》。
5月份是抗美援朝、镇反、反美扶日宣传月。西单大街终日响声震天地播放着《志愿军战歌》、《反对美帝武装日本》、《嘿啦啦》，至今能记起，王老师教唱“反对武装日本”开头连唱两句“反对”是个切分音，他扬起下颚高声唱的样子；指挥《嘿啦啦》时“天空出彩霞”中的“霞”字是个32分音符，他做一个快速划动的动作。
学校组织老师、学生分头开会，控诉日军暴行。几何韩达厚老师一次对我们讲她听王老师讲述他饱受的战乱之苦的经历，不由的掉泪了。
其时，任高中政治课的，就是日后在中学语文教学界广有名声的刘国正老师。配合宣传工作写了小歌剧《卢沟桥小唱》，为之谱曲的就是王老师：
说卢沟桥道卢沟
卢沟桥水哗啦啦地流
清早起来把地下
王老汉来到石桥头
春暖花开之时，卢沟桥头田野里，王老汉来锄地，小孙女送水，回忆起孩子母亲被日军杀害已13年的沉痛往事，爷孙同诉深仇，共表义愤。剧中的女演员本可以找女三中，仍然“就地取材”，由初二年纪的萧春麟来扮演，他不仅身材细小，面容秀丽，且极富音乐天分，创作者，表演者这般出色，出现珠联璧合的效应，演出非常成功，一时满校园争说卢沟桥小唱。
七月初，全校开大会欢送报考军事干部学校同学离校，王老师上台表演独唱节目，（此前，新校舍落成庆典上，他已上台表演过），他衣着如常，挎着吉他边走边唱。一为“伏尔加纤夫曲”，显现由远及近再渐行渐远的效果；一为《我不顾擦掉我鞋上的泥》维吾尔族情歌。
打从10余岁时，正值抗战胜利，我在重庆历经八年抗战升入高小之时，渐渐地学唱了《半个月亮爬上来》、《达坂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可爱的一朵玫瑰花》、《青春舞曲》……以后一直在唱，直到王老师离我们而去也一直在唱，也一直蒙在鼓里，不知这些世界级的文艺精品的作者，就在我的身边！
半年多的师生过从，我没与他打过一次交道！我是合唱团团员，接触机会很多，一次教唱《鸭绿江渔歌》，和声部缺一个领唱的，王老师属意由一个童声音质的男高音来唱，无从物色，要大家自己报，当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终于没勇气。
期末音乐考试正值报考军干校的高潮，改为笔试答卷，回答问题。其中一题是：“本学期学过的歌，你最喜欢哪一首，为什么？”我答《伏尔加纤夫曲》分析由远及近的空间效应，直到今天我仍在后悔我的愚钝！为什么我不珍视王老师的创作作品，从中选一首呢？
王老师在校一共4个多月,野鹤闲云般，业余也少与人接触。但是待人诚恳，工作尽责。7月7日中午，全体老师与40余名参军同学聚餐，或许其中有王老师？然后参军同学与全体教职工合影，或许有王老师？我离他最近的接触也在那一天下午，在各方人士走来走去的扰攘中，他没有去休息室，支身站在门厅外侧，几个同学围着他谈论游泳注意事项。这时离他被捕还有两天！
得知他被捕是在7月下旬，我们已集中到石家庄军政干校兵营西边的西王村农家住房里，在校同学来信说到他于7月10日上午被捕，罪名是特务，正是我们离校那一天！
滑中诚是初三丁班同学，我们一同参军在同一个中队，他是全校知名的音乐骨干，就在得知王老师这个遭遇之后，仍在军校一首接一首地教唱从八中带过来的歌，甚至《人民力量无比强大》。到元旦晚会上，滑中诚自己扮演王老汉表演了《卢沟桥小唱》。
事隔58年，我的音乐老师——王洛宾先生当年的这些往事，仍然清晰地封存于我的记忆中。
58年过去，我仍然可以一首接一首唱下那些当年他写的歌！
2009年12月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 ... amp;no=0001&p=2
|
|
发表于 2022-2-12 18: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