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 _3 ]; u/ G5 d君子之交——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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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诒和

　　自打反右运动一起头儿，父亲（即章伯钧）就开始琢磨着反右的结局和
) n' {" j# q) u! F  F3 G$ a自己的下场，甚至在毛泽东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把自己
处理了一回——让警卫秘书王锁柱把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召集到东客厅，请
- ^# f1 E$ b) A7 P6 f9 Y他们围着平时吃饭的圆型大餐桌，一一坐下。

　　父亲客气又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大概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我现在
犯了政治错误。所以，请你们不要再叫我章部长了，可称我先生，也可直呼
我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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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于一侧的王秘书赶紧声明：“在我们没有接到正式通知以前，大家都
$ D% s6 g% I$ I4 W1 V( T必须继续称呼您为章部长。”

) r, }5 j5 t9 P) V; T8 Q  L! P　　此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家人说：“我们准备过老百姓的日子吧，回桐
城老家更好。”

　　1958年1月底，父母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好像上
% O' N. Q  v6 f$ K5 `边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
4 F. O( h% F& P* K/ n7 K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
; x8 S6 o+ U) M; t% |协常委”的职务。在由行政三级降至七级后，又特别保留了四合院、小轿车
、司机、警卫、厨师、勤杂、秘书。国人社会地位的尊卑，往往集中展示于
权力所给予物质待遇之厚薄上。父亲既受政治贬损，又得生活厚待。如此发
3 F* f: g- S* {0 ]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预想。

3 w0 M1 }8 z% T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慢慢地，父母开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
& d. ?1 s6 W2 J3 j2 b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与中国历史同样渊远流长的世态炎凉。亲近的、亲
切的、亲密的，一个接一个地疏远、疏隔、疏离了。而且，越是亲近亲切亲
0 L8 v; C2 N/ }2 e2 m6 S7 T1 [2 L2 r密的，就越发地疏远疏隔疏离。诸如，二十年代一起参加北伐战争的老友，
三十年代共同发起“国民党临时革命行动委员会”的第三党人，四十年代参
与筹措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民盟元老。好像他们当初当年当时结识
章伯钧，便是一种错误。唯有（19）57年的政治风雨，才拨正了他们所在党
" @, ]) u6 O/ N4 R8 x派以及本人生命之舟的航向。看着他们批判自己的那副痛心的样子，父亲也
跟着替他们心痛。

  V% {- c/ {8 C# K0 W　　一日，戴帽的母亲到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去参加政治学习。在回家的路上
5 ]" ~2 I! j' R! l，大老远便瞅见个老熟人。这也难怪，五十整的年纪，眼神正好。老熟人是
% b! G) n  P. m1 U1 O民盟中央的副秘书长，叫辛志超。他不仅和父亲、母亲熟，而且和我姐、和
/ q+ T/ ]- J7 o. X& ?- t我也熟。我家的门坎儿，他是跨进跨出的。每每在与父亲谈正事之前，都要
- `7 u6 Q' \; I% b给我姐妹俩讲上一段故事。故事多半说的是燕都旧话，再与那满嘴的京腔京
# a2 N# Q  f7 q& R1 g韵相搭配，我俩听得津津有味。民盟中央的人，从沈钧儒开始往下数，来家
里开会、谈事、作客、聊天的，不下几十个。要论个生熟咸淡，眼下这位离
母亲不远的人，得算在十名以内。所以，我很能想像母亲认出他时的那股冲
动、那般欣喜及那份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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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挥动着手，向他飞奔过去。辛副秘书长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当他
4 n& Z) V3 H3 l1 R( d$ q那双近视加老花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终于辨清来者为何人的时候，即毫
  _% \2 s8 d; \5 k* B% a/ q7 ^不犹豫地转身180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 i" l. j: m* R" A  J　　母亲傻站在街沿。她对老熟人或许有很多的话要说，或许只想问声好。
2 K  M& ~6 P  T她有如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出来。在
: w6 m8 Y) m" J- d* p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街头刹那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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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立一旁的我，简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辛伯伯，怎么会不理我们的
  P7 t0 J( H: H( N' x8 c4 A- O3 g0 |妈妈呢？”我为如此熟识的人能做出如此绝情的事而愤怒。心底还有一种母
亲受辱自己也跟着受辱的感觉。

: X% C7 W6 C3 u　　母亲为自己的不识时务、不通人情而悲哀，不禁叹道：“解放前看的《
红楼梦》和解放后读的马克思，都算白费了。连熟识的人才专做绝情事的起
$ d# u$ Y0 ]; g( |5 E6 |7 F+ ?码常识，都没能学到手。”

9 B& g8 O/ Y8 |2 y/ H　　父亲则劝母亲心放宽些、看得开些，语重心长地说：“大到一个政党的
& H  u$ ?, Y$ ~4 B  N背信弃义，小至辛志超的躲避奔逃，自古就是中国官场的传统。”不过，父
亲也从中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必是孤独自处的末路。除非钦定的章罗联盟和
. c- v9 p8 q: }! d7 g反右运动被钦定者推翻，而这个“推翻”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忧心忡忡的我问道：“爸，人当了右派，怎么别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
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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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u3 U! S2 _( I8 W+ [　　我的问话，使父亲激愤起来，滔滔不绝：“只有在中国当右派，才是这
) G3 H( O  g7 P/ L- r3 W个样子。小愚（我的乳名），你哪里晓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体面的。
& Y$ V  F, V8 G" m# n/ s8 c议会里，还有他们的席位呢！与左派仅仅是表明政见之不同罢了。议论国家
大事的时候，左派、右派、中间派各自发表看法，陈述主张，申明立场。因
为各派所持立场、主张、看法不同，它们之间势必要有激烈的辩论、争执以
3 d4 n: Q; v# z3 s5 W及相互攻击。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现像，并受法律保障。西方国家的
官方政策，往往也都要经过这些辩论、争执和攻击的考验或矫正。现在，老
毛把右派定性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还划了个资产阶级成分。那么
，左派与右派便不属于思想差异，而视为革命与反动的政治对立了。在我们
这个国度，谁一旦成了统治者的政治对头或被看做思想异端，日子就很难过
了。国家、权力、舆论、党派、社会、朋友、甚至家庭，都会纠合成为一股
( X. X4 {, C5 A! W4 X力量，不断地打击、迫害、除灭这个对头和异端。在这个问题上，我原以为
新社会要比国民党做得好一点。现在看起来，和过去没有太大的不同。”我
自幼就爱听父亲说话。因为他说的，和报纸上登的、收音机放的、课堂里讲
  |% S3 S: K8 U7 K  I3 h& v的，都不一样。他不从属于别人，他只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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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5 y7 g8 ]6 o' J# D: D　　或许因为情绪激动，父亲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母亲不让父亲继续往下
7 `% I+ W: g6 Q$ {讲，打断他的话头：“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而且一句一个共产党，
' E6 n5 ]7 q; T5 W! C( b$ k% `一句一个老毛。从前你可以这样说话，现在你是右派，再不可以这样讲了。
你在家里讲，万一传到外面，人家真要说章伯钧反动到家了。虽然我们看不
2 l% |: G( N9 i惯黄炎培，儿子划成右派，自己跟共产党反倒更加亲近。但是你也没有必要
和过去一样傻，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9 x! i0 t) B; u1 t' @/ `" X/ H　　我知道母亲“训”父亲，是因为母亲疼父亲。特别是在眼下，知他疼他
6 g" {: H1 V* \, o的人没剩下几个。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整天整天的批判大会，父亲就像吞
大鱼大肉一样，全部咽下。而母亲这番雨丝风片般的“训”，对父亲来说，
充其量只能算做一碟清炒苦瓜。父亲听完“训”，一不反驳，二不申辩，三
不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到书房。我也紧跟着进去。当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的皮
6 Z* O2 P8 k4 w1 A1 u转椅上，他的脸色分明阴沉了许多。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在想
，社会上已经失去“面子”的父亲，是不是觉得在家庭里开始失去“里子”
了。父亲失去的再多，哪怕父亲在外面的存在等于零，那他也是我的爸。我
一声不吭，站立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也一声不吭，双手交叉于胸。他的外表
是平静的，然而心里必定很难受。六十多个年头的人生，在心窝子里一次次
跌宕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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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d9 e- ]) A2 ~　　父亲面对政治压力和应付社会环境的唯一选择，是独处，也只能独处。
# L0 M6 ]7 P2 n% x0 X2 V4 z假如他是个埋头做学问的，面壁数十载，独处一辈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4 D  J5 }" y3 k) ]5 y偏偏父亲从中国私塾读到柏林大学，也没能塌心做学问，而是起劲儿地搞政
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静，得参与，得活动，得闹腾。开会，讲演，结社，游
& c, ?8 l6 P  H( o) j4 ]行，拟指示，呼口号，写文章，直至发动战争（可惜父亲的本质是书生，他
5 @! ~. d! a$ \+ T搞的政治始终未能上升到拿枪杆子的高级阶段）。父亲以此为生活，以此为
3 |9 e7 e/ b. e6 M, L( V* p追求，以此为乐趣。如今这种生活、追求和乐趣，给撅折掐断，戛然而止了
7 l1 u" g( d* F% q- f  y。这番光景，好似一个有名气的演员，戏唱得正带劲儿的时侯，被轰下了台
6 U, T: D  D7 P。令其振作、陶醉和亢奋的锣鼓，丝竹，灯光，油彩，底班，龙套，跟包，
2 X* q2 z+ `- s! t, L观众，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一大早起床，父亲不必忙着漱洗用餐，
+ P$ z* C4 O0 B既没有机关让他去上班，也没有单位请他去讲话。上午到下午，父亲不必忙
' N% {+ M* U( E5 ?着东奔西跑，既没有事情等候他处理，也没有会议需要他参加。从早到晚，
父亲不必忙着前庭后院的穿梭，既没有人按动大门的电铃，客厅里也没有响
* r& M6 m: r0 x9 y- B动的电话，书房里更没有摆放好的文件、报告、公函、书信，亟待拆阅。父
# ?5 U' t5 A2 Y7 [亲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从洪秘书手里接过当天的报纸——《人民日报》、
2 U8 G: q; d9 c' G# {《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厚厚一叠，他的眼睛像
, D# j: R+ h0 G5 T. B5 [* D架扫描仪，用不了多大功夫，就都“扫”完了。唯有每日分三版的16开大
2 _# u/ o8 x0 l7 J0 d; N4 U小的《参考消息》，读得仔细，看的时间也最长。

$ a% @& H$ z; J$ ^; f% T　　父亲说：“只有‘参考’上，还有一点消息。”有时侯《参考消息》送
; \+ G( |$ \* p进门，正巧父亲要去方便。他能拿着它，在卫生间里呆上几十分钟。要不是
# V: b" }( A0 u3 O8 r4 `6 Q母亲催我也叫唤的话，不知他坐在马桶上还得看多久。老实讲，能得到这一
点消息，也来之不易。因为父亲在必须接受右派帽子时，向中共中央统战部
) u6 h% d+ u& i+ v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希望今后自己能够继续看到一份《参考消息》。

( p5 o, A" s6 C6 }　　把看“参考”的事做毕，父亲也就终日无事可做了。在以往杂乱忙碌辛
+ N- L* c8 F4 `2 X, E2 ?9 o苦劳累疲惫困乏的时侯，他多么向往安宁清静恬淡闲适的日子。现在，他向
% @! M# q, X1 L3 R  G0 n0 i: U往的日子来了，却没能给自己带来安宁清静恬淡闲适。（19）57年以前，那
' _  B6 t: D, T时事情再多工作再忙，父亲每隔一、两个月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把全家带到
, L7 D+ }, y; e. a9 z. l+ D/ \9 y, D郊外去散心。香山、颐和园、十三陵是常去之地。现在，每天都可以搞郊游
，父亲却呆在家里，不爱动弹。说来也是，父亲乃职业政治活动家，现在打
发他去过既无政治、又无活动的生活，他浑身上下能得劲儿吗？父亲常一个
人独坐书房。黄昏时分，书房内一片幽暗，他也不开灯，凄败之色在脸上尽
情地铺展，犹如把自己自觉地放逐在大漠之上，而四顾茫然……

0 W1 O, {, b& H$ N　　年轻的我很难体会出父亲内心的复杂感受，但我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也
不痛快了。填好的入团申请书，被告知作废。政治课老师拿我的思想小结或
学习心得作为批判材料，在全班散发抖落。班干部和积极分子都不怎么搭理
我；干部子女身份的同学把我从圈内踢到圈外；出身不好的同学又不敢把我
从圈外划入圈内。一个先是团支部书记后当上学生会主席的同学，时刻用批
判的目光打量我，并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机会，随时向我发动攻击。站在学
生官儿的位子上，她的每次行动又总能纠集到同伙。一旦我陷入挨批的处境
1 {- J! L6 K% Q$ K，就觉得自己也当上了爸。这时我心里也着实纳闷儿：本是眉清目秀的少女
，只要怀上一颗革命的心，怎就穷凶极恶起来？下午自习课后的自由活动，
( V, D0 d7 M' @" X8 G是我最难挨的时光。看着同学三三两两的闲聊天，拉帮结伙的搞活动，就好
- u3 f1 C  A( x像一支行进中的浩荡队伍单把我抛撇在外头。我孤零零地伫立于操场东头的
& n3 J! U$ J0 H1 O6 R老杨树下，看着渐褪的夕阳，即使什么都不想，只要鼻子一酸，那眼泪就流
- F% V, {' t; O6 v2 K成了行。为了排遣空虚，我能借个蓝球，一口气玩它几个小时。
4 Y2 j: `0 s$ k' z1 B
/ ?2 I* d: U$ s) x+ ^3 m, @  Q  r　　我的同学、已是北京青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员的洪钤，瞧我投篮的兴致
, f1 W8 y% W2 v1 p1 Z8 G如此之高，便对我说：“你那么爱好体育，找个机会我推荐你去业余体校学
打蓝球吧？”

　　我回家把这事儿跟父亲说了。父亲这下可找到一个分析事理的机会。他
9 H6 ~# M* j) p! J口若悬河地讲起来，认为洪钤的通脱，更多地是接受了其父洪深的影响。然
: e" v/ D7 e& d/ b" [# R后，告诉我戏剧家洪深出身官宦门第，且毕业于哈佛。再后，又向我讲述了
其父洪述祖因宋教仁一案，而如何改变了儿子的人生道路。最后，父亲建议
/ G5 Y8 r8 h+ f# T; D  v我去看看曾朴的《孽海花》，说那里面影射了许多中国近代史上的名人，很
有意思。由此，我发现讲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亲的话头。他，真的寂
寞。

# F3 b0 R! Z: Q" y* B% ]　　时间一长，我打球的热情开始消衰，决定不再去体校。下午放学回家，
# x7 Q0 l9 q, ^, \5 S6 ?3 J把功课做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做。东翻翻，西看看，从北客厅遛到南
书房，又从东客厅逛到西卧室；再不，打开收音机，从孙敬修娓娓道来的童
话故事，一直听到斗嘴架势的歌曲《社会主义就是好》。

& Q# U1 r7 C, p0 O　　无事可做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做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
; m1 p8 S$ J  o; m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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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
. y- E9 s# [8 B: I, {' A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
“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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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 S2 F- c( l* }2 y3 f9 n$ m2 K7 x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出要学书画。理由是：
- ?, d6 }; s' M0 p! I1 g2 _“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听
后，父亲大惊大笑亦大喜。精神之振奋，情绪之昂扬，活像当天我要给他做
3 z. R' x5 C( r: F/ f4 b大寿。

8 t1 y7 C, o9 t+ T) [$ a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
- }! [" s& c) L$ F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插手。什
. Y0 F5 w! H, k" {$ s& M' Q( Y/ z: q4 W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进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
! F1 n. t/ q6 f3 z! w+ Y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澂、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
# ]' l) W# t1 Y6 U! T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
4 C5 n0 s8 e! N5 v" ?$ ~, h0 V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
( R# G! O9 }+ ~5 q! p! X止都止不住。

' A9 r, ]7 ]1 f5 F, y* U1 h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
& S* e1 i5 @6 z& U- z时亮出的宝贝是她压根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
头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写了多少书信
4 \- h; S/ s' h5 Y! I，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
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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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q8 B! X+ C$ m& G$ s. `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点子气。父亲赶紧陪笑
1 k# q: C' j, a' B# J  J。

& X5 t( z- L% }5 M2 T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的老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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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母亲的书法特棒，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
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体楷书
，连周恩来都知道。五十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
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
家，又非美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
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出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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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L5 h# Q, L0 ?; M& `8 o; Q* A/ V7 ^　　母亲从如何握笔提腕运气开始教我练字，让我从篆隶练起。挑了一本邓
! J% b4 s4 ^; v石如的《石鼓文》册页，叫我天天临摹、反复书写。说什么时候练熟了，写
* O' s( p5 I# C. ]& H+ C得像个样子，才能歇手。我爱练字，更爱父亲给我布置的书房和他给我的每
4 G7 u- g3 P3 {+ m# M一支笔、每一张纸、每一块墨。每天做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前，先练字。
. N* O! p: y8 k5 R) m4 w% J母亲不怎么看我写，写完后她用朱笔批阅。整个字都写得好，在这个字上勾
个大圈圈；字的某个局部写得不错，就在这个局部画上小圈圈。一张大字经
9 G  v* O% X0 N" _% t母亲的批阅，变得像人工绘制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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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则是个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纸提笔，他便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停
4 w( h2 k8 K- b' r+ a- E& P停看看。管我写得好歹，父亲是一概欣赏。他在不停地夸奖我的同时，还不
% ?7 x8 |. o% t3 T断地自责，说从小没有把字练好，现在眼瞅着女儿超过了自己。其实他的自
责，仍旧是对我的欣赏与疼爱。在我写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们忘
记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感受着快乐。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无论
9 x, a+ j; x! u2 P3 G7 c是给我布置画室，还是看我练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丰草，润泽着他
2 e; \- K% |: S! \2 M! d3 k' k的心田。
$ h" c3 M( N! y
3 g# m6 w9 }# `+ h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
. O. z6 f* i8 y怎么样？”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够不着。”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高门之下。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
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
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欢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听到这“非常欢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 U) U% g. g) E3 o+ l　　我问：“咱们去之前，干嘛要打听清楚陈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1 \) J& Z3 I( R1 g6 H　　父亲答：“他有两个家。”

3 {" C, I. M1 c6 [2 A' v1 Z, G　　我后来才弄懂父亲说的“两个家”，是个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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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K+ I$ }* I& o. f　　陈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陈半丁，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头，面
9 c( R5 n3 l: w. v# G% t部所有的线条都流畅圆润，眼睛炯炯有神。“面如银盆，目如朗星”，是评
/ g8 _6 M" ~' g. G3 b7 x! r书里形容男性的惯用词语。我觉得把这个惯用词语套在他身上，“银盆”略
有些过分，而“朗星”却很是得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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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热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
  I) ^: v2 j0 W3 C6 E! n  J! k。望着杯子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绿染浓，我怎么也没有想
1 @2 r  K9 J( f( R4 s  c0 J/ r9 u到杯水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美丽。它的诱惑，简值有如饿汉面对着一
道美食。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口、两口、三口，直至喝干，然
$ i% i1 T' B; v$ d$ M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道：“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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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半丁说：“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9 `! N) ?, n! \7 L2 A* H8 c6 L+ ?% g* G　　父亲见我如此牛饮，便道：“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
0 V: F8 B& L' ?* `/ z' s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红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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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U  U( p. O: u+ J- f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口：“这里的茶，
1 o" H6 N/ C: S( A, v' y% d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从这话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春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慰。父
' Q7 C$ g5 G* ^亲曾说过：如到别家作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
泡的茶水里，大半能判别出这家主人对你欢迎和尊重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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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5 o5 j3 [4 r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做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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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O2 x- R- k. B0 u7 J7 x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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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的大跃进，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
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子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
8 ]2 N# q% j. Z( U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子
里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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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l6 |% T7 s3 Q, I& I7 ^4 r4 d7 ]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口，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庭院横
: V3 d$ w' ?7 l; c: h0 U+ y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头。

0 k4 A# o' y  k. s" g* M) C" I5 q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进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院子的尺寸。
跃进到最后，院子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8 S8 G( M( e" w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
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头，藤蔓底下开菊花……。至于这幅
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 A& M1 g2 S( \9 Y2 w( J6 |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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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 B$ |4 v& A" k2 E0 w: o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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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3 }0 O0 r% u0 O" ]　　陈半老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
3 a" w1 I5 G. C/ R0 B4 B9 t! ^7 ?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 Y: x, h6 m9 [# I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回家见
- Y  w# H* s6 O到母亲，我还没来得及说个子丑寅卯，他老人家便抢先一步“报导”。我很
! d0 h( o. r4 S* x知道父亲足足高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1 s. J) V5 |. g8 _
+ \) \% j$ A2 `# I) c* ~　　父亲自己也看出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
的学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重新物色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这时，
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

　　我问：“谁是潘素？”

1 K  C! R' x9 |& v) O　　“张伯驹①夫人。”

- x$ C! f) B+ Y, S" F# f3 ~8 |　　“谁是张伯驹？”
' P: p+ B$ I, z; l2 P! C
　　父亲说：“此人大有名气。他的父亲张镇芳，曾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
1 [$ Z$ y; R, z, i7 ?& Q7 ]6 n8 l4 e督。他本人入过军界，搞过金融，最后成名在诗词文物。你看的旧小说里，
4 M. f- v; S! j2 Z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吗？张伯
驹正是这样的人。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称为‘民国四公子
’②。家中的收藏，多为罕见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条、首饰乃至房产换
来的。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
, C# z- Y* c. a/ ]% {" y
　　“真的吗？”我不是不相信父亲，而在是我的脑袋里，想像不出有什么
0 H2 v3 O# C' ~4 R) X1 V: ?东西能这样地值钱。

　　“你从小背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 \& L9 D3 L; V& J; `5 o# `1 m　　“这是李白的诗。”

　　“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阳台帖》。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毛泽
7 ?3 O  U8 Q) o, |$ b" Z东。”
" t: j; o4 ~  P7 B/ a+ e
　　“你的罗伯伯（指罗隆基）不是常爱唠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
薄幸名’么？这诗句是谁写的？”

　　“杜牧。”

' y8 t5 u8 B' {! S# I* M, t　　“对，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
1 x5 A+ y; f. _" g
　　“你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吧？”
9 X) N" x" D4 ~# z4 {- b" H* A) F
　　“它是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我们中学的课本里有。”

　　“张伯驹藏有范仲淹的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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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9 Q9 E/ m7 k2 N　　父亲一路说下去，我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而
* g5 U  X' T4 R7 `- d9 s7 m8 p& M* K是在编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王国，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必张伯驹是风流倜
, r9 _  {8 n( I傥，器宇轩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满堂。

　　可父亲又说：“我们去他家，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

! ~$ Y3 P6 ~- w8 m( m　　“为什么？”

　　“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捐给了国家。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部长
  ^6 g, J' f6 z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 T) h* f6 \, g4 ]; t) r! [* r
　　父亲认为：张伯驹此举虽行于一时，其事却足以传后。
7 Y$ T. ^. z; F4 B$ A8 w
6 L' o; h- v) I. {- D' S6 y　　我继续追问：“爸爸，那张伯驹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或做过什么工作
呢？”

  c' |- E' g/ w: v　　父亲笑了，说：“他曾是盐业银行的董事。其实公子哥儿，就是他的工
作。”这个回答让我吃惊不小。

　　父亲随即解释：“别以为说个公子哥儿，就等于游手好闲啦。小愚，你
要知道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张
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贡献。”
# O/ H) A, s. p( H
　　经过洪秘书的联系，与张氏夫妇会面的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如果说，头
4 ?7 j: @  r2 a( A* Y0 Y3 ?/ D) p5 I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那么，我这次去拜望则是揣着兴奋
与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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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住在地安门，张宅位于什刹海。两地相距不远，我们还是驱车而往
。老“别克”小轿车驮着父亲和我，慢慢驶出慈慧殿，经地安门，向西拐入
; y; f( U3 b# R前海西街。路过一座王府式的堂皇建筑：高高的灰墙紧锁园内的美景，大门
正面精致壮观的影壁，足以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地位与煊赫身份。“车如流水
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司机告诉我们：“郭老（沫若）搬到这里来住了。
& N/ g0 w. B' l- t”

6 Y% _9 ~- w* j4 D. G　　父亲听后，默不作声。我知道，这个从1926年留德归来便相识，一起
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一道流亡日本，搭档数十载，合作默契的朋友，
如今已形同陌路了。

: R3 z- U7 `8 S8 k0 n# T　　车绕过银锭桥，便是后海。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荡漾的湖水在阳光
. v3 J+ F2 ?6 F, E' g) V8 p下闪亮。这儿像是一个不收门票的公园，据说是“燕京八景”之外的一景，
$ x: q/ o! e# i! D5 Z叫“银锭观山”。老“别克”在一扇朱漆斑驳的小门旁边停下。

3 j% M! g% [& u1 ^. |2 B) R. m! Z　　警卫员按按电铃，没有响动；拍拍门环，无人应承；再伸手一推，那门
便开了。我心想：家藏丰厚的张伯驹，不设门房罢了，怎地连大门也不关？

1 b8 l! d/ D# k* `　　跟着父亲走进去，发现这座宅院不大，也不规整，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
院，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小院地势挺高，座北朝南。进门是个小天井
6 f. N/ Y: M' |" l，东头有个门房。向右手拐去，便是一排四间起脊北房，西边是一间偏厦。
7 {7 p! I2 S! ?9 s  m南头，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东墙，挖了个月亮门，门里另立一栋小
阁楼，高高在上，并以石阶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连接起来。院子里，有几棵
2 y# F3 G! K# _& y+ V% P桃树，还有一棵大芭蕉。看来，这座宅院的格局完全是主人依需要和情趣而
设定的。

6 x% O& ?; A+ M3 B% c　　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的女士从北房快步走出。她
3 r% S/ E' L0 v8 u  g: D1 H体态丰盈，面孔白晰，双眸乌黑，腮边的笑靥，生出许多妩媚。惟有开阔而
优雅的额头上，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

　　“章部长，欢迎您光临寒舍。”虽然说的是北京话，却带着吴音。温声
) T# i  y5 V# H细语，吹气如兰，而这恰与她的端丽玲珑的容貌相配。我断定，她不可能是
别人，她是潘素。
7 A  }$ f5 j6 B
2 \6 q, M9 ~; }) r3 L　　潘素用充溢着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还没等爸介绍，便说：“这
就是女公子吧？”接着，把我们引入了北房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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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厅内无人，即转向西侧的里屋，喊道：“伯驹，章部长来了。”
; y  `8 R* ?) S- o6 q; I& `* m/ F
8 `) Q. w# D6 x! {# y　　与正厅相连的西侧里屋，是画室。张伯驹穿着古铜色中式夹袄，站在阔
$ E, @4 s& J6 T0 F! }& N大而周正的画桌前面，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背在腰后，眼睛半开半阖地打量
& l# H" M  i9 T, ^8 Q: x着铺展于桌面的一幅水墨淋淋尚未完成的画作。听见夫人的喊话，他不紧不
* o' H! q' M) H9 O慢地离开画室，跨进正厅，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父女，并用手势招呼我们坐下
" y1 Q) X8 w% C& [4 Y。
9 E- P$ V. t( k' a) O. i
　　与陈半丁的热情相比，张伯驹待客就要冷淡些。常常是父亲发问，他作
答，且措辞简短。倒是满脸笑容的潘素，在一旁插了许多话。夫人的巧于酬
酢，越发地显出张伯驹的闲散平淡。父亲是第一次登门造访，西服领带，高
车驷马，极其郑重。而张伯驹似乎就没把父亲当做贵客、远客或稀客。好像
我们这一老一少，是三天两头来这里串门聊天的。
1 F! s# H" X8 ^: v
　　父亲很快与张氏夫妇切入正题，说：“我这个读高中的女儿，想学点国
3 S* v$ C! Z3 T1 i* q' w画。不知潘先生可愿收这个学生？”
, Z) u- a5 Y, h7 ^
& e4 J( n) s) F) M# q  l& G　　潘素走到丈夫跟前耳语几句，尔后一团和气地说：“既是章部长的女公
子愿意向我学，我自然也就愿意教啦！”
; y9 L: o8 Q4 h3 C) [' h. e
　　潘素一句一个章部长，仿佛不知中国有反右，不知父亲是钦定天下第一
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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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问潘素：“小女该如何拜师？”

3 ?, B: u6 h) a- ]8 T" J　　没等她回答，张伯驹把手一摆，说：“不用。”
! j2 J! F$ U2 O% \. K5 S6 f
　　“小愚，快，快给老师鞠躬吧！”

　　父亲令下，我立即双脚并拢，双手垂直，向初次见面就有好感的潘素，
# S$ T8 ]/ G  Z! }! y. O深鞠一躬。遂问：“潘先生，我什么时候到您这里来学画呢？”

1 {/ O2 W! p1 m/ q　　听了我的问话，潘素且不作答，走到丈夫的身边，两人又在低声交谈。
父亲大概以为他们有什么不便之处，就主动开口：“贵府如有不便，我可以
3 e' @2 f* }1 q用车接潘先生到我家去教。”

　　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没容夫人说话，张伯驹把手一摇，说：“不用，不
) E/ a- F0 j3 @& D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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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w, _! Z3 e　　潘素大概怕我们误会这“不用”二字的意思，连忙带着歉意和解释的口
吻说：“有个中央音乐学院弹古琴的学生，也在跟我学画。他叫李泠秋（又
' u) D# \- j; j+ z叫李祥庭，后改李祥霆），是查阜西先生介绍来的。我在与伯驹商量，是将
8 Z$ r0 y1 n3 z/ L" x" J2 X3 l% K你们两人合起来教，还是分开来学。伯驹的意思是分开好。”

' D$ N- G$ m! n( Q* C* u　　事情谈妥：我隔周来一次，时间定于礼拜天的上午。那位音乐学院的学
生也是隔周一次，时间也定于礼拜天的上午。潘素特别强调：如果我是本周
# S! X, V& [. n/ o" p! y7 j0 _, }1 g日来学习，那么就让弹琴的孩子，下周日来。

  V! K0 X' X1 K; `( O6 i　　心愿了却，心情便放松了，蓦地想起那些名贵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收藏和
崇高得叫人张口结舌的捐献。我坐在太师椅上，环顾四壁，很想找到父亲说
0 ?1 r$ T8 k8 T6 y$ u' w" a的“奖状”。墙壁张有潘素新绘的青绿山水，悬有张伯驹的鸟羽体诗词，还
有日历牌，就是没有嘉奖令。也许，它被置于卧室，毕竟是耗尽一生财力、
4 C) T7 I2 O6 k; `半辈心血之物，弥足珍贵。

　　一会儿，父亲起身准备告辞。我向张氏夫妇执弟子礼。然而，我礼毕抬
8 g# y  z, c: x, w( F头之际，眼睛向上一瞥，却发现“奖状”高高而悄悄地悬靠在贴近房梁的地
方。“奖状”不甚考究，还蒙着尘土。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另一位颇负盛名的
" `! h: Y# S9 I, l+ P/ @1 v0 h文人柳亚子来。父母曾带着我去他家吃晚饭。从黄昏到夜深，我不记得大人
们喝了多少坛绍兴老酒，说了多少古今闲话。我只记得：他家大客厅里有四
* P+ J- b, S9 v# t幅用金丝绒装帧的、与毛泽东等人唱和的诗词手迹。这两个文人做派很不同
$ h/ p; F0 b0 e2 q：一个把极显眼的东西，搁在极不显眼的地方,浪漫地对待；一个将极重要的
物件，作了极重要的强调，现实地处理。

6 N( V# ^! x: ~3 V　　此后，我每半月便去张伯驹家学画，从临摹开始。在一点一滴的临摹中
，潘素向我讲述国画的基本法则与技巧。在教学的时候，张伯驹不进画室。
他做自己的事；没事，就闲坐在客厅。他家不像我家有那么多报刊杂志，似
乎只订有一份《北京日报》。而且，张伯驹看报，再大的新闻、再长的文章
也是一晃而过。
: h+ u' ~; M5 R8 e
3 T7 `; ~" `2 Z" j8 p" O　　我把第一幅完整临摹老师的山水习作，呈上。潘素仔细看后，连呼：“
伯驹，你来看，这孩子画得蛮可以。”

　　张先生闻声进来，瞧了瞧，点点头。他没有妻子的那份激动、那种肯定
。

　　我每画完一张，潘素看后，都要拿给张伯驹过目。潘素总说我有慧根,好
教。张先生总是点头而已，既不夸奖，也不批评。

　　他的模糊态度，叫我忐忑不安。忍了好久，我终于开口了：“张伯伯，
$ ~  f  B, k" R8 P) N# I1 z+ D我的习作您也看过不少。能说说吗？”

5 M. Q6 W. y. P' ^　　张伯驹对我说：“你的每张习作都有进步，足见你的用功、用心和接受
能力。一个人即使聘请再好的老师，若无这些条件，是学不了画的。但是艺
术和其他门类不同，它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不能传授的。她（指潘素）当老师
，仅仅是向你讲解一些绘画的规则、技法罢了。拿作诗填词来说，也是一样
。老师只能讲些格律音韵，或者告诉你，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至于能否画
出一张好画、写出一首好诗，那就是学生自己的事，要看他的修养、悟性和
创造力。”

　　我与张氏夫妇混熟了。潘素不让我称她为先生，于是，我一口一个地喊
着：潘姨，潘姨。说来，中国的称呼也怪。人的称谓变了，人的关系跟着也
; o3 b- E3 ?1 F% U- u- Y. {& B+ R就变了。我和潘素是融洽的，而我和潘姨是亲热的。除了授课，我们还说闲
) x5 l! G9 m; _话；后来，除了说闲话，我们还说私房话。潘姨说我不仅懂画，而且懂事，
6 \$ w* K: H4 S- I/ k她喜欢懂事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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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2 g, l% u, H1 H1 U　　在张伯驹面前，我保持着敬重，但不再拘谨。我渐渐发现，在授课之后
* S4 i: N# }# \1 c' y( {张先生时不时地要和我闲聊一阵子，谈棋、谈诗、谈字、谈戏，其中尤喜谈
戏。孟小冬的名字、余叔岩的故事，我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的。他是河南口音
，标准中州韵，话又说得极专业，很多地方我听不大懂。可我从不打断他的
话头，也不发问，更不会对他说：我听不懂。我自己常纳闷儿，一位饱学之
士，怎么能和一个毛丫头聊天呢？琢磨来，琢磨去，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在
“三面红旗”“大跃进”“政治挂帅”、“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时
# }1 r: _* p# i% a7 O/ ]代烈焰之中，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学生跑到冷落的宅院，去听被时人冷落的老
话、旧话、无用之话。这情景多多少少也能牵动出他的热情。另一方面是出
0 h  q7 R# q# X3 n身，修养，禀赋，学识，品行，爱好，趣味等诸多因素在他身上融合而成的
文化自豪，使其自觉不自觉地要充任一个文化的传播者。而后者的成分可能
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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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我看出这对夫妇相处，是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的。一位与之相
熟识的老中医告诉我，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从他，
特别是在收藏方面。解放后张先生看上了一幅古画，出手人要价不菲。而此
时的张伯驹，已不是彼时的张公子。他不供职于任何一个政府部门。而所担
7 D, l5 ?: A* d9 b任的北京棋艺社理事，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
+ F1 }9 R6 h$ `+ F* E' w，北京古琴会理事，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中国民主同盟总
部文教委员等等，皆为虚职，并无实惠。潘素作为家庭主妇，支撑日常生活
的诸多开支，应付昔日名门的琐细关系，并将家里家外维持在一条不低的水
平线上，就够她操心费劲的。每月不仅把所有的工资花光，而且尚须从“家
) o4 T9 l. j3 y& Z/ P5 C5 F底儿”中掏点出来，以为贴补。今非昔比，丈夫相中的古画虽好，但想到现
实的经济状况和未来漫长的生活之需，潘素有些犹豫。张伯驹见妻子没答应
，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
0 N. i( d* f( \, Y$ p4 `% I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张伯驹才翻身爬
; Y) m: u+ V' v1 n# E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一个晴朗的周日，我向潘素学习“浅绛”。画得正起劲，张伯驹把妻子
叫出去，耳语几句。没过多久，张伯驹又进来，又看看我俩。不大功夫，张
3 B2 b( W( O) d4 g  p( I; [伯驹再进来，再看看我俩。如此往复数次。

　　我问：“潘姨，张伯伯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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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 x: r' [' r5 c- U# U! p4 B- _% L　　“就是有事，他才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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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4 Z% e- o( J; C2 L( l; e9 |" x　　“那您和张伯伯去办事吧。今天我就学到这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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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o, R* K2 E3 f' s　　潘素笑道：“什么事呀，是你张伯伯叫我们吃饭去。”

　　正说着，张伯驹又进来。潘素边看表，边对他说：“刚十点多，还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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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张先生声音不大，可语气坚定，一点没商量。潘素忙着收拾画
/ `" f+ }  ~' o具，尽管嘴里还在嘟囔。

4 Q: k1 Z+ Y0 `3 K$ @# Y　　张宅没有电话，我无法把要在外面就餐的事告诉父母了。心想，反正时
) u  i) T, D) ?' }8 R间还早，等我饭毕归来，可能家里的菜还没做得呢。顺便说一句，（19）57
7 r4 |/ L) y  U- H! v9 m年前，父母公务繁忙，饭桌上即使见不到我们，也极少问及。自戴帽后，骨
血之间，亲情大增。别说是吃饭，就是佐以饼干或面包的午茶，父亲无论如
, u9 l7 @4 l7 ?6 Z3 }何也要等我放学回来。“小愚儿，快来喝热茶，我和老妈妈都在等你呢！”
第一次听父亲这么说，让我好感动，也好感谢“反右”。

　　我们师徒三人，从细窄细窄的烟袋斜街穿出，沿鼓楼大街向南走去。我
以为不过是在这条北城最热闹的街上找个饭馆，就近而餐罢了。可看张伯驹
双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大步疾行的样子，似乎眼中早已有了就餐目标。我
; [' n# q7 T& Y9 U4 G们走过地安门南大街，又走过景山东街。张伯驹远冲在前，像只领头羊，潘
素和我则紧紧尾随于后。天气转暖，太阳高悬，幸好我穿得不多。
9 L, G7 p; T$ J) J6 b9 _8 W, O; u, e
) i0 f& k+ n8 y: K' L+ I　　体态丰腴的潘素，掏出白手帕擦去额角的汗珠，对我说：“只要上街，
  F6 A0 |- i0 r/ o, _, X你张伯伯就是这样走路，一个人像在打冲锋，不管别人。”
! @5 P" o0 w& [& V& {, ^% e6 p
9 G0 b: P6 [( G/ U; u　　“我爸走路和张伯伯一个样儿。有一年春节全家逛厂甸的书肆，我爸带
着警卫员把我和妈妈甩出半里地远，害得我们母女啥也没看，只顾拉直脖子
，活似两只呆头鹅。四只眼不停地搜索前方，生怕两下走岔了。回到家里，
我妈大大发了一顿脾气，说今后不再与他同行。我爸二话不说，满脸陪笑。
我妈回到寝室，他跟到寝室；我妈躲进书房，他跟到书房；直到消气为止。
”潘素听了我这一番话，略感自慰。原来天下男人的许多毛病，是一个模子
1 J. }0 ?; P3 w$ [( [; P“磕”出来的。

, U- G) w# X( I6 A; S7 }* N; y* v　　我们三个人，继续南行。我忍不住问：“潘姨，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2 H* i! [5 a  i
　　“去欧美同学会（曾改为政协的文化俱乐部），你张伯伯喜欢吃西餐。
”
; Z2 h$ F6 J" O8 {- |' E. u% \" {
% C1 [6 I% K/ K8 c/ k& P　　从后海到南河沿，我掐指一算，至少五站路的里程。旁边就有通往目的
9 Z4 J, ^6 y  G地的公共汽车，咱们干嘛不坐车？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乖乖地跟
# P4 }8 k2 a$ d" M6 j' n在张伯驹的身后，走着，走着。

　　阿弥陀佛，终于走到了。我们刚踏进门，欧美同学会西餐厅的男侍便迎
& E, w4 x' i; W+ e了上来。看来，他们都认得张氏夫妇。在吩咐几句之后，凉菜、汤菜、热菜
、面包、黄油、果酱依次端上。

. G$ b1 A& z6 U+ D# S8 P# ]　　这里，也是父亲常带我来的地方。每次在点菜前，父亲要问我和姐姐：
: J# Z7 u- b' U9 j" `( @; ?; a3 u“想吃点什么？”

+ p" M( F: l+ X" Q, G/ g　　我便举着叉子，高叫：“冰淇淋！”
' Y2 T8 v/ z. e% {8 V, ~; o
& ^' g5 P7 x0 \$ G　　可眼前的张伯驹，没有问我想吃什么。在小心翼翼中，我吃完属于自己
$ G3 Z# v1 |/ {1 r7 a  [! ^: `的那份西餐，并恭敬地向他俩道谢。
; S3 Z' m8 n8 k
　　三人刚走出欧美同学会的大门，张伯驹立即对我说：“小愚，你赶公共
汽车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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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潘素：“那您和张伯伯呢？”

　　“张伯伯要走回去。”

　　我坐上了公共汽车。隔着玻璃窗看见他们夫妇在便道上，一前一后地向
4 R( q( p8 G, ?' _% P5 ?北走着。张伯驹的鬓发在正午的阳光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色泽。坐在汽车
( D' M7 m$ c  ^/ G; |5 b里，我感到了累，小腿酸，脚板胀。仍在徒步而行的人，不觉得累吗？——
看来，喜好与兴致对张伯驹真是个极其顽强的东西。
1 T# M0 s3 }, @- V* |& n$ {8 v
8 X3 m) `, _7 {( v　　回家即对父亲描述了这顿拉练式的西餐。父亲听后，大为不安。说：“
事情被颠倒了。学生居然吃起老师来了，该请客的是我们。”

　　父亲决定让厨师备上一席佳肴，回请张氏夫妇。我家的这位大厨师姓梁
，东兴楼出身，是高岗出事后调到我家的。他平生所好，就是京戏。听说来
客是名票张伯驹，便发誓要拿出真本事。再者，我家好久没请客，作为掌灶
! a8 J) W. i. ~) s& Y的他，早就手痒难耐了。
/ L4 j9 L4 C# u/ t6 f1 z. d$ S
1 H5 |! M! `- ?) X: Z+ S' g　　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叫司机用车把张氏夫妇接到家中。张伯驹穿的，
还是那件中式旧夹袄。一袭剪裁得体的黑丝绒套装，将潘素的白晰娇好，映
衬得分外动人。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大人们开始闲谈。由于我是名正言顺
的学生，自可一侧旁听。况且听大人的谈话，自幼就是我的癖好。

( H9 C" n* Z+ D. f# X( S6 A　　在一番寒喧和闲谈之后，父亲拿出张大千的画，请他过目。

1 l. i( A' ?4 `5 ]$ R$ p8 O　　张伯驹比较欣赏其中的十二幅黄山山水图，说：“东西不错。虽然属于
大千的早期作品，但构思、布局别具匠心。笔法也很空灵。”张伯驹又转身
* Y( z! P" ~' w" o对我说：“小愚，你在家要跟着父亲多看。因为绘画作品的真价，不是从认
0 z( z9 k3 k8 b4 Q; B. v. S识、而是从直观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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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Q, l; j, ?+ b9 C4 b' D* K　　藏品受到肯定，父亲的脸堆满了笑，别提多高兴了。他告诉张伯驹：“
我主要是藏书，其次才是藏画。买书画的目的，也很偶然。是因为（19）49
+ m7 d& M* U/ D5 U  h; h年从香港初到北京，就在马路上看到一车车的线装书送往造纸厂，心疼得不
, G1 w# m$ F. l& @' |& ^得了。于是乎，赶快把情况告诉了郑振铎，请他制止这种行为。西谛回答说
：‘文物局要办的事太多。这样的事，一时顾不过来。伯钧，你发动党外的
$ v6 L* d: z. A$ J朋友，大家都来收藏一些吧。’这样，我除了日常开支，所有的钱就都用来
7 F  l% P" i2 {/ ]买书、买画。健生也很支持。”

　　“书画还算幸运，另有一些文物想要保存下来，恐怕就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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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指城墙，大屋顶和牌楼吧？”父亲问，张伯驹点点头。

　　父亲慨然道：“对中共的某些领导人而言，他们没有昨天，所以也不需
- Z4 _* _3 B2 _6 c要昨天。这样一来，从昨天延续到今天的许多伟大之物，如城墙、牌楼，自
$ I  c: `: L4 _- X% d然也就不屑一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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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到当代画家，父亲用请教的口气问张伯驹：“你觉得刘海粟的画，水
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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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谢稚柳，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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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我也觉得他的画很好。刘海粟③和朱光潜④，一个是画家，
  F# G- c; E! J2 h一个是学者，两个都是我们安徽人。解放前，他们就已经很有成就了。可是
解放后，因为政治历史问题，两个人都抬不起头。连人都不好做了，还怎么
做画，做学问？（19）56年冬我和彭真一道出国的时候，跟他谈了谈杨啸天
（即杨虎）⑤的问题。我联络任公（即李济深）和其他几个党外人士愿意做
2 p" b2 F6 O; A3 v) p3 m担保，希望能把他放出来。那次是全国人大代表团，走访的国家特别多。日
% X9 w  B# h7 u& z* S1 P$ N1 k程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私下交谈的时间。彭真和我商定等回国后，再找专
6 O4 i- z5 @' T# O! r6 L门的时间，约上罗瑞卿一起讨论这件事情。我打算在谈杨虎问题的时候，也
0 \* ]" G) B1 _0 `2 W反映一下刘海粟和朱光潜的处境。有政历问题的高级知识分子，到底应该如
1 O4 [+ r% A$ f" |: ~$ ?) p何对待？怎样使用？中共有关方面负责人和党外人士能否坐下来，共同研究
研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关系到人的后半辈子，关系到中国的艺术和
8 `- w. u: P% P# F% l学术发展。”

　　“后来呢？”张伯驹关切地问。

　　“（19）57年春，我们这个人大代表团才回国。回来就是整风，接着便
1 m1 e3 F5 |) G( q" F% W7 C; e2 E) e) K) Y反右。我失去了说话的资格，替谁都讲不了情。我现在和今后的情况，可能
. i  r; G( M, ~/ [比刘海粟、朱光潜还要槽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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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u6 k8 ?" Q0 M0 y+ D! n: ]( {　　而后，他们话题又不可绕避地转到了“反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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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u0 `2 a) C! N: @. S　　父亲说：“共产党可以不需要我们这些搞政治的人，但需要科学家、艺
5 a7 m/ t" _- M' x  {' s术家。（19）56年因为文化部和中国美协有轻视国画的倾向，我联络努生（
# h; b- G! W! G; w0 M罗隆基），再拉上李任潮（即李济深），向周恩来反映了这个问题。后来又
与叶恭绰、汪慎生、王雪涛、徐燕荪等人，一道发起成立北京画院，为的是
把国画创作和研究独立出来。结果凡是与此事有关的画家，除齐白石外其余
) g4 F- x* I1 b. ?  M/ b' j4 M. f, ~一概划为右派。叶誉虎（叶恭绰）是我把他拉到北京画院当院长的，不想也
: E. J9 Z" q/ E5 v% e, T! F给这位老先生戴上了帽子。你和京剧院的叶盛兰，叶盛长兄弟、李万春等人
5 m; m+ F, ^: h3 Z，也因为参加农工（即中国农工民主党）或参加农工组织的鸣放座谈会，也
# _" n6 O! `* e# X! o7 p2 w, d都划了右派。总之，这些事使我的罪疚心情，永难消却。但我很不理解的
是——为什么你捐献了那么多有价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没有起到作用？
; c6 v- H9 R. {# T% f  l”

　　张伯驹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头：“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讲这些话。
你是个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这个不懂政治的人划成右派，也
就不足为怪。再说，右派帽子对你可能是要紧的，因为你以政治为业；这顶
帽子对我并不怎么要紧，我是个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书画。共产党用我，
我是这样。共产党不用我，我也是这样。”

* F3 x* V* ~* Q  B　　那时，到我家做客的，已多为同类。无论是博学雄辩的罗隆基，还是北
1 Y. U7 X! O7 r5 t: e  e伐名将黄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划右”，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泪流满面。没
有一个像张伯驹这样泰然、淡然和超然的。社会主义政治课教给我们对待挫
$ I! B2 `: P6 Z4 T2 N5 |折的一句豪迈的话语是：“跌倒了，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可跌倒了
0 z  C5 [" A- K, a( a% `. \的张伯驹，怎么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跌倒，所以，张伯驹不必“爬起来”，
7 ?( P. I5 @" u) I" K2 o而我父亲，罗隆基，黄琪翔，就要“爬起来”，他们自己也很想“爬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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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听罢翘起大拇指，赞道：“张先生，真公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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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_1 u1 ~/ W# C( ?6 g: F, q　　提及公子二字，父亲想到另一个公子──袁克定。父亲问：“袁克定后
/ ~( e. F0 {4 N8 j  h来的情况怎么样？想必张先生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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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提问，使不太爱讲话的张先生有了话头儿。他开始侃侃而谈：“
1 J4 P- X* `- m9 g1 p# I% |克定大半生随父，为袁世凯出谋划策，自己也身受荣华富贵。到了抗战时期
，克定的家境就每况日下，手头拮据。那时他还想通过关系，请求蒋介石返
  z5 c/ b+ |2 U8 U: s! l! X# D还他被没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产。老蒋没答应，克定只好以典当为生。华北
沦陷，有一次曹汝霖劝克定把彰德洹上村花园卖给日本人。袁家的亲戚听说
这个消息，也都议论纷纷。赞同的、怂恿的颇多，其目的无非是每个人借机
1 Z+ ]& X# t/ Q, c+ }; u能分得些“条子”（金条）罢了。克定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先人发祥地，为
子孙者不可出售。当时占领华北的日本陆军长官土肥原贤二，由于从前与老
4 [7 c  M7 q0 h2 L袁认识，所以在网罗到吴佩孚、靳云鹏之后，还想拢络袁氏之后，尤其是长
. f* ~- o2 ~' B4 v6 W' p+ p. ?3 b& a子克定。如果克定能在华北伪政权任职，恐怕对北洋旧部还能施加些影响。
& X: }% @3 M  }; A3 `$ ~! `8 J克定曾几次向我谈到这事。他掂量再三，说出任则从此有了财源，但也从此
当了汉奸，得不偿失，决计不干。所以，一直住在颐和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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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讲到这里，不无感慨地说：“人知梅兰芳蓄须明志，其实北京沦
$ ~. K3 @6 o2 p. G# @陷八载，克定身处困顿之境，拒任伪职，也是有气节的。可惜知之者甚少。
* S+ c3 X/ t. ^* i5 L$ A6 m后来，我看他家产耗尽，生活难以为继，便将他从颐和园接到我的承泽园寓
+ W. [: \* O4 u, q7 A5 Y所。他住在楼上，满屋子的书，以德文书最多。他这个人，儒雅正派，每日
读书译述。我们家里的诗词书画，弦歌聚会，他是不下楼的。后来，我把承
! x* K% t; H+ J5 j$ p& ]泽园卖了，把家搬到了城里。（19）58年克定八十大寿，他是在我家过的，
6 z/ c2 p  W8 F0 U也是在我家中去世的。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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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k0 B) D$ F1 a( |) p　　“他的生活由谁负担？有经济来源吗？”父亲问。

; Y) I' h" n/ h  w. L　　“克定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也算是工资吧。这还是行严（即章士
5 t5 [) s' _; d9 b9 w钊）以中央文史馆馆长身份，在文史馆给克定弄个名义，按月发下的生活费
。他每次拿到钱，都要交给潘素。我不让潘素收他的钱。我既把他接到家里
, e) g1 e- k; [& f6 M住下，在钱上就不能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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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说话的口气，平静如水，清淡如云。可我扳起手指一算，袁克定
在张宅整整寄居了十年，且又是个七、八十岁的垂暮之人。这样一件天天费
4 n( r  a. V$ D# O神化钱、时时劳心出力的事要是轮到我，说什么也得在人面前念叨念叨。

　　我家的厨师把晚餐伺弄得极其精美，连盛菜的盘碟，也一律换成了官窑
清（代）瓷。席间，张伯驹只是吃，既不评品菜肴的窳劣，也不留意杯盘的
8 Z' v! R3 G; D0 f! O- o' P质地。喜欢听两句好话的父亲和站在那边厢等着叫好的梁师傅，算是白费了
1 ^0 n- I2 ]8 y5 A0 J心机。倒是潘素，每上一道菜，都要微笑着点点头，连连夸道：“这个菜做
得不错。”

　　饭后，他们夫妇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爸叫洪秘书通知司机将老“别
# t) k' |4 N; A* E% i2 p+ X0 e克”开出来，送客归家。

　　潘素听后，忙说：“不用叫车。地安门离什刹海很近。”而此刻，张伯
) O( E6 v9 s+ G5 D. d" o/ `  L% v驹什么客气话也不说，背着双手走出大客厅，一个人站在庭院当中，打量起
4 n* O( w8 H  w- V* Y8 k1 O) `" k我家的这座四合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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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t& O6 H8 ^1 I1 C  b5 b, |/ r$ W  l　　从此，父亲每年都要在家请张、潘夫妇吃几次便饭。其中的一次，是固
定在春节初五至十五之间。我想，这顿饭，是在替我谢师了。父亲若是新购
得几件字画，饭前必拿出来请张伯驹过目，说说真假，评评优劣。他们不谈
3 f. V5 B" K6 C6 P& J! i2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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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A+ {9 _( B$ x　　父亲曾问：“你认为徐邦达的鉴定水平如何？”

　　张伯驹摇着头，说：“不行。他的毛病是把真的说成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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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在看过父亲的藏画目录后，认为爸的收藏除了尽量搜集皖籍文人
、画家的作品，显示出明确目的之外，其余的藏品过杂，建议今后以明清佳
品为主。他说：“现在想找宋元字画，已经很困难了。如今，有了什么好的
6 f5 @/ Q. f% c) G0 [# j3 w5 J% p东西，不是交公家，就是拿给康生、邓拓。你莫说买，连见都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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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0 L- i& B" \# b: S% ~9 t　　父亲苦笑着说：“我哪有野心和财力去买夏圭、马远，能弄到一两幅石
2 g9 c9 J3 G7 W% p1 o" N涛、八大，就很满足了。我现在是右派，好东西更不易搞到，工资也减了很
+ U# z7 o5 D2 R/ Z多。就是当部长的时候，文物商店有了好字画，也都是先通知中共领导干部
，或者直接送到他们的家里。对他们，价格也是出奇地低。所以，不要讲康
9 H- I: e  X# g2 `- I! C6 Y生、邓拓，就我所知道的李一氓，家中的字画不比我多，却比我好。而他们
4 H4 U% ?% T' i) _! D0 Y7 ?化的钱，却要比我少。有时候，一幅字画在跑了几个中共首长之后，人家不
要，才送到我们这些人手里。价钱嘛，标价是多少，我们大概就要掏多少。
乃器（即章乃器）算有是钱的。而我就只有靠工资了。（19）57年以后，我
的工资大减。有时买些古书，字画就很少问津了。再说，从前还能借些钱，
6 d- m8 ^4 ~) ]: c6 U% x& h现在谁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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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字画的价钱，父亲遂问张伯驹：“你的那些名贵字画，听说全是用
金条、房产换来的？”

　　张先生点头，对我们讲：“陆机《平复帖》是用四万大洋从溥心畬的手
9 u1 F8 l* Z! q, _! z; K, a里买的。这个价钱算便宜的，因为溥心畬开口就要二十万大洋。买展子虔的
% K4 I& V  x; ?) z% ~《游春图》，是我把公学胡同的一所宅院（据说是李莲旧居）卖给辅仁（大
6 q# x# G2 j! o, [  w学），再用美元换成二百二十两黄金，又让潘素变卖一件首饰，凑成二百四
# b1 ]0 g# x: Z% G3 v, q* {: z7 ]十两，从玉池山秀老板那里弄来的。那老板张口索要的黄金是八百两！《三
希堂帖》、李白字《上阳台帖》、唐寅《蜀官妓图》，当时老袁的庶务司长
郭世五愿以二十万大洋卖我。我一时也搞不到这么个数目的钱，只好先付六
9 I) }# S, M4 F4 [" V万大洋的订金，忍痛把《三希堂帖》退给郭家。范仲淹手书《道服赞》是我
0 \$ T* Q; K% h7 f6 G- G$ f+ I) A) }" L用一百一十两黄金购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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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 V: C/ `  c: O+ v% D" U　　讲到这里，张伯驹喟叹道：“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
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
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唐代韩干的《照夜白
图》，就是溥心畬在（19）36年卖给了外国人。当时我在上海，想办法阻止
! s. s) b: g; T/ ?都来不及。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搜刮中国文物就更厉害了。所以我从30
岁到60岁，一直收藏字画名迹。目的也一直明确，那就是我在自己的书画
录里写下的一句话──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
传有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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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还告诉我们，抗战爆发以后，他俩为保护这些文物珍品，把所有的
8 Y7 }# P0 M& _; r3 ?0 D3 J* q- S字画一一缝入衣被，全部携往西安。一路的担惊受怕，日夜的寝食不安。怕
土匪抢，怕日本人来，怕意外的闪失，怕自己的疏忽，时刻地小心，整日地
守在家中。外面稍有动静，气不敢大出，心跳个不停。总之，为了这些死人
5 Z3 k9 K) _! D的东西，活人是受够了颠簸和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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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Q3 C/ Q% O# X　　我知道，朱自清、闻一多是极有气节的爱国者。可我翻来覆去地想，怎
3 {( Q6 ]3 h. k么都觉得张伯驹也是个极有气节的爱国者。我搞不懂：为什么像“民革”里
  @8 a. I9 d0 u- x- p8 C和共产党动过刀枪的人物，在57年风浪中被认为表现良好；而“民盟”里
& I$ e# D9 L% H1 ?1 G& m传播知识的教授，如潘光旦；“农工”里治病救人的大夫，如李宗恩；以及
- m/ U' Y4 ?; Z% @! [" S: B眼前这个把用黄金房产买下的、用身家性命保下的好玩意儿都捐献给国家的
张伯驹，倒成了右派？其实，我的搞不懂，也是父亲的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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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0 ^. J* e; l* q5 |  w  |　　客人走后，我对父亲说：“听张伯伯讲买字画又捐字画的事，心里很不
是滋味。把你划为右派，你到底还说过共产党的长短，可人家张伯驹呢！把
9 h& R8 n& ]; S  j( Q, ?! s, U家产都拿去共产了，共产党也给他扣上个右派。他把李白的字拱手送给毛主
席，毛主席怎就不对他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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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2 u+ _- @* v& P& d( Z　　父亲用一句话回答了我：“老毛的动机从来不是出于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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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T; }' j+ v　　在中国的文化里，诗的地位是最高的。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也是诗的
。张伯驹在任何场合，都忘不了诗。随时可吟诗，可赋诗。这风度，倾倒了
" Y1 v* b4 d% `5 Z包括毛泽东、陈毅在内的许多中共高官。别说是外出作客、看戏归来，他有
所感。就是午眠乍醒、夤夜起风，也能引出诗兴。于是，隔三差五，便有新
作。他作诗吟联填词，比我心算一加二加三等于几还快。我随便出个题，他
张口就来。既合格律又切题，真叫绝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文思、才思和神
; B2 \6 m' w) s' P: p( p思啊！与他的诗相匹配的，是他的字。因独创一格，人称鸟羽体。我甚至觉
- {: Q* _+ ?5 S& `6 H/ X* e; v得张伯驹在自己的生活中就扮演了诗作中的人物。或者说他的诗作是一面镜
+ L# u) l0 F0 v# M2 F子，里面映照出来的一个风流俊赏之人，那便是张伯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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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j9 l& k# n5 W5 h6 K3 i　　张伯驹瘦削的脸型和冷漠面容所显示的一种尊贵神情，常使人感到难以
; T7 [2 {6 A* v: U- Z. [! n1 @接近。其实，素不相识者只要踏入他所精通、爱好的领域，便可体味到一个
5 S) X+ t5 G' S诗人的天性——浪漫的自信与理想主义的热情。正是这个天性，让张伯驹在
一般中国人尚不知书法、韵文为何物的五十年代，就组织了“北京中国书法
研究会”“北京中国韵文学会”等民间团体。他经常亲自出面，办展览，开
讲座。不仅在北京搞，还跑到济南、青岛去搞。因为活动内容的高质量，单
是书法研究会的会员在1957年就从一百多人激增到三百多人。张伯驹这样
: F5 r' f# R2 }+ s做，无非是希望喜好诗的人，能写出合乎规范的好诗；但愿喜好书法的人，
能通过指导写出好字来。反右时，那些左派说他如此卖力是在扩大个人影响
1 V; \7 Q& ^3 c+ |3 ]. F! S9 k和共产党抢夺文化阵地，实在是冤枉。

  s3 D9 A, N# r% C　　父亲也好诗。在他的藏书里，单是杜甫诗集的版本，就不下几十种。反
右以后，就更爱读诗了，而且开始学写诗。偶尔诌几首绝句、律诗什么的，
就举着涂改得一塌糊涂的诗作，从书房里狂奔出来，大呼小叫地让我和母亲
, m3 e5 A7 t! O1 T$ u/ U; G都来听他的吟诵。

　　我对父亲说：“怎么张伯驹作诗填词，连想都不用想。你把一本《白香
词谱》放在书桌上，翻来翻去，颠来倒去，也没当成诗家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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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O3 e0 v2 _/ _( O0 W　　已是一张老脸的父亲，被我说得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不无辩解地说：“
; Z) P8 h4 _: Q我怎么能和张伯驹比？他九岁就能诗，人称神童，是极有天赋的。写出来的
4 W5 [% B' _* s/ m) p东西，颇有纳兰之风。你的爸爸本科读的是英语，留学攻的是西方哲学，以
后搞的是政治，成了右派才学诗呢。”

& Q. g! f& T. B1 }& l+ m　　父亲写的诗，仅用于自我欣赏。他拿给母亲和我看，也是为了能获得我
. |6 I" v! I" X/ Y* M们对他的欣赏。他有一首题为《车叹》的五言绝句。

% A) u3 F  v/ g% J. X4 N# |　　轴与轮相辅，
方可成器宇。
" ~4 M6 c6 e; F二者去其一，
/ R9 N! k: E# i6 z- j7 z: g行旅徒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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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诗一读，便知父亲还处在练手阶段。

4 M7 r: a8 @- f6 ?% Q5 P% u' m　　写在这同一张纸片上的，还有题为《我说》的另一首五言绝句。

　　先我原无我，
有我还无我。
我既非常我，
今我实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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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I. l, w0 ]　　这首诗，有点意思，不过与其说它是诗，倒不如讲更像是一段哲学短语
。总之，父亲很想把诗写好，这个念头从（19）57年一直持续到病重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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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R: s: S2 e/ D3 G9 X$ [9 k5 Q% n, i　　“张先生的诗词，何以做得又快又好？”父亲恭敬地向他请教。

　　张伯驹答：“我这个人要学什么，非要学到精通不可！尽管诗词创作的
方法与技巧很多，但其要则只有两条。一是谙熟掌故，二是精通格律。而要
! ^, H8 S0 |: f+ t" y做到这两条，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记。”接着，又补充道：“我真正致力于诗
词，还是在三十岁以后。但是自幼记忆力就好，朝诵夕读，过目不忘。有一
8 [" \' a; `  ^4 H9 o$ D次去个朋友家，随便翻阅主人的藏书。过了段时日，再去作客聊天，竟然还
% W* Y1 }8 e) O5 |* W1 ?% z9 g能背诵出主人藏书里的诗句，而那主人什么都记不起了。”
1 ]: i" N$ E! V" O2 E. o. Z
5 J  {/ c+ U$ @. P　　张伯驹一席话，令我痛下决心：这辈子是永不学诗的了。因为我的记性
' y' i+ ^5 b8 ^$ U差得惊人。记得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初中一年级才读了半载，在学校的失
: d& j1 ?0 ]8 o  z! X- ]物招领处，就找回自己不慎丢失的东西大大小小34件。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先后说给三个人听，那就一定是讲述了三则大处相同、小处各异的故事。
! `8 z+ Q1 t. E& i/ O6 Q0 y( ^% ]三人同时质对，我委屈万分，诚恳辩解——决非添油加醋，实实地是记性不
9 V" O2 f2 [5 _3 K% E! Y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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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e7 A: o8 v' o0 C. z" o　　张伯驹创作的诗词不求发表，是兴之所致，是习惯使然。一段时间下来
9 K8 Y/ L0 \- x/ G，他就自掏腰包，把这些新作油印成册。这些灰兰封面、薄薄软软的小册子
1 _* l* i/ P0 X" V0 {，一摞一摞地码放在客厅沿壁而立的竹质书架上。我有时会觉得它们酷似一
8 A9 S$ O6 R$ _个身著素色长衫的文人，长久静立，沉默无语。我有时一不小心碰及书架，
那老竹杆发出的“吱吱”声，仿佛在提醒人们：这里还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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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张伯驹说：“您的诗集，能给我一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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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抽出两本，递过来。道：“拿一本给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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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Z9 o# F, s7 p% o' O0 e　　张伯驹既不在诗集的扉页上题款，也不说请我父亲指正之类的话。以后
，但凡有了新作，张伯驹一定送我，且一定是两本。每本我大多翻阅前面几
页，然后束之高阁。不是不爱看，而是由于用典太多，我读不大懂。好在张
  H1 A9 ^. _0 ^' Y伯驹从来不问读后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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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 j: P7 B! X/ |　　父亲是读完的，从开篇到页尾。他的读后感是：“中国的文学再发达，
/ Y5 i0 o% B5 f- k# A& `/ _4 i以后不会再有张伯驹。”

3 L) |- V* L8 G) h* @" R　　和张伯驹对比，父亲认为自己算是个粗人。比如对一年四季的感受，不
过就是凉与热、冷和暖罢了。事情到了张伯驹那里，便大不一样。春天的梅
、鹊，夏日的蝉、萤，秋天的七夕、白露、红叶，冬季的霜、雪，他都有反
复的吟唱，细致的描摹。现在的人提起张伯驹，便说他是大收藏家，认为他
9 \' A  Z+ d5 w; ?1 T4 P最爱文物。但我认为，张伯驹自己最看重的，仍是诗。他曾郑重其事地对我
+ H; P4 K% D1 T0 u( J0 d$ a说：“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
。”

0 F/ _' x# }" N/ R) p# H　　张伯驹另一个爱好，是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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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2 H& V  I6 U' Z2 ^2 I　　我问父亲：“看名角演戏就够了，干嘛张伯驹还非要自己登台呢？”

　　父亲笑我不懂中国有钱的文人生活。他说：“戏子唱戏，是贱业；而文
人票戏，就是极风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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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b/ p6 e2 a  C- }- U& x; `0 J; C8 y　　1960年秋，我转入中国戏曲研究院的本科戏文系读书。张伯驹从这个时
候开始，便经常主动地跟我谈戏说艺。很像是我特聘的一位专业教授，而且
  j  I& i% w1 ]4 z4 Q* d8 m# h常常是无须我请教，他就开讲了。话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落在余叔岩的身
上。他告诉我，自己与余叔岩的往来决非是一般人所言——是公子与戏子、
: N+ J4 D# C6 C" [/ ~( s9 w# L或是名票与名伶的关系。他说：“我们是朋友，知己，是不以利害相交的朋
# ~) L% E5 m" K. G4 Q2 D( P- j0 J友，情趣相投的知己。”

　　余叔岩的戏，他是必看的。看后，备好车等余卸装，收拾停当，同去吃
夜宵。饭后或送余回家，或同归张的寓所。他们谈的全是戏里的事。他向余
叔岩学戏，都在半夜，在余吸足了大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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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说：“那些烟土，一般都是他自己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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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1 f! C) k$ x  X+ K' O# g: k　　“余叔岩干嘛非得抽鸦片？”
) I3 Z3 U4 b# `8 P4 K$ c
　　“那是他的一个嗜好，很多艺人都如此。”

　　我很诧异，因为在我父亲所有的朋友中，没有谁吃这个东西。也许，我
的吃惊被张伯驹感觉到了，遂又补充道：“余叔岩在艺人中间，是最有文化
的。他曾向一些名士学音韵、习书法。我还曾与他合作，写了一本《乱弹音
" x4 S6 P1 U8 w! |2 O韵》。”

5 F" |/ V( f, K! Q9 j　　张伯驹最为得意的，就是名伶傍他唱戏的事了。诸如，梅兰芳饰褚彪，
( C9 g+ Y& _( d$ b$ n- E他饰黄天霸的《虮蜡庙》。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
陈继先饰马岱，陈香云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郃，他饰诸葛亮的《空城计》
。这出戏是张伯驹四十寿辰，余叔岩倡议为河南旱灾募捐的义演。前面的戏
* a  s* k3 n% q) i7 @, `0 J5 h) U码依次是：郭春山《回营打围》，程继先《临江会》、魏莲芳（因梅兰芳在
沪改由魏演）《女起解》，王凤卿《鱼肠剑》，杨小楼、钱宝森《英雄会》
0 V; ]! y# }) |0 \4 ]9 R，筱翠花、王福山《丑荣归》。

  L/ L& h# v3 h( L　　我说：“你和这些人同台演戏，一定很轰动吧？”

, ^9 H8 q6 k7 J　　“报纸登出戏码来，便轰动了。演出可谓极一时之盛。”张伯驹那张不
4 ?4 D5 |' {2 w* E易呈现喜怒哀乐的脸，流露出兴奋之色。时隔数十载的一场戏，说起来有如
品嚼刚刚上市的时新小菜一样，鲜美无比。演出后，章士钊特作打油诗云：
“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这两句玩笑诗连同那晚演出的盛况
- E' h1 F. W$ T' z% f  K8 E，令张伯驹陶醉了一辈子。

　　他自己亦做诗为记：

　　羽扇纶巾饰卧龙，
" Z8 ~/ T, T' {" ]2 \2 p  ?* [! ]2 q帐前四将镇威风，
' a  i( e  h: ^! C5 z惊人一曲空城计，
直到高天尺五峰。

　　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演出后不久，即发生了七七事变。接着，余叔
岩病重。杨小楼病逝。程继先、王凤卿也撒手人寰。用张伯驹自己的话来说
; O. C( u# P! q7 i：“所谓京剧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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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f# }# p7 f/ h  s* G7 T! |　　我问：“死了几个名演员，就能让京剧滑向下坡？”

" l" {4 f/ x: M+ N+ }: C; T　　张伯驹点头，口气坚决地说：“是的。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
* d7 T$ a+ ]  s% C7 _
" {1 q/ c  i+ c9 p# I8 F/ X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正在讲台上和文章里
3 W) V/ t# m) }: ?2 E宣布：“中国戏曲‘角儿’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天的观众看戏，看的是内
容。欣赏的是艺术的整体。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把中国戏曲提高为一门整体
9 D3 e& Q* c) j( i性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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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理论上我的老师，当然是正确无比。但五十年的戏剧现像似乎又在为
$ E7 u; p7 l; a/ X; W2 [张伯驹的见解，做着反复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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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 a5 R$ E9 a3 Y　　张伯驹爱好戏曲的正面作用，是他成了一个极有影响的专家和名票。而
这个爱好的负面作用，是他当上了戏曲界头号保守派及右派。

. E" K) s' M' e  l( T6 |% U　　1949年以后，官方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方针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6 H7 i6 B9 b( L( V。这八字方针是毛泽东定下的。而针对中国戏曲的具体文化政策是：“三并
' v. q! }. e1 ~4 j. O0 w举”（即传统戏、新编历史戏、现代戏三者并重）。我就读期间，文化管理
部门贯彻“三并举”方针，特别强调大编大演新戏。不用说一向对新文艺抱
有好感的周信芳，如鱼得水地推出了《义责王魁》《海瑞罢官》，就是一贯
主张移步不换形的梅兰芳，也以豫剧作底本，调动自己与他人的智慧，上演
5 m3 r: c0 C0 p0 P7 U- B" {" _了《穆桂英挂帅》。

　　我喜欢听旧戏。单是一出《玉堂春》，梅派的，程派的，或是张君秋唱
的，或是赵燕侠演的，都好。这么一个根本算不上深刻博大的戏，居然能让
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欣赏。这些不同流派的角儿能以各自的艺术处理与
+ `. w3 ^" L- p! I. Z" Y8 k舞台细节，共同传递出一个含冤负屈的青楼女子的内心情感。它正如张伯驹
所言：“这些角儿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
& u1 n# v, P9 s
6 [4 P/ d9 e2 r: S( ]* T/ E9 f1 `　　我也喜欢看新戏，尤其爱看余叔岩高足李少春的新戏，如《野猪林》。
1 r) R) N; C3 v  x  ^' O* a可我每每向张伯驹提及这些新戏，他都摇头，一脸的鄙薄之色。其实，我所
- U9 u* @3 ^/ k$ u& V, D% [; F" f看的许多传统京戏，也是经过“推陈出新”的。故我常问张伯驹一些老戏是
怎么个演法。这时他的兴致便来了，不厌其烦地说，细致入微地讲。一句唱
词，老谭当初是怎么唱的，余叔岩是怎么处理的，他为什么这样处理……我
' T6 _' w7 {( b5 M) ]" Z在惊叹他的热情与记忆的同时，便不由得想起在课堂上老师给张伯驹下的“
保守派里的顽固派”的判定。我觉得如此判定，也恰当，也不恰当。他的确
保守，保守到顽固的程度。可是他的保守与顽固，与其说是思想的，不如说
- X5 H" p+ b% S2 v- |/ {( `. C7 ]是艺术的。他的保守顽固，是来自长期的艺术熏染和高度的鉴赏水准。要知
道，中国戏曲是以远离生活之法去表现生活的。这种表现性质注定它将形式
9 Q$ s: o1 {2 A1 O& M( s美、高级的美，置放于艺术的核心。它的魅力也全在于此。而魅力产生的本
6 v3 i; G. }- M身，就露出了滑向衰微的趋势。张伯驹要抗拒和阻止这个趋势。故尔，他的
顽固与保守完全是出于对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度维护和深度痴迷。也正是这种
6 q2 @  h# y* ^) B0 a维护的态度和痴迷的精神，让张伯驹在（19）57年栽了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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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9 Y4 [6 b) O9 t5 I2 x　　在1957年4月25日中央各大报纸，均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19）57年4月24日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文化部副
$ R/ H& O5 D' j1 w7 ^6 v) C4 t2 f* T部长钱俊瑞和刘芝明、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会上作了报告。他们都
" J. d9 Q: |* ~3 |; h强调在剧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的精神，参加会议的各地代表听了非常振奋。

　　“钱俊瑞指出，现在仍有许多干部怕‘放’。他认为，怕坏戏多起来、
怕艺人闹乱子、怕不好做工作、怕观众受害，这‘四怕’是多余的；他要求
0 h5 P$ }; r3 O! G" `+ H大家‘放！放！放！除四怕！’他说，坏戏可以演，大家可以研究并展开讨
: A. R: n, C$ T* K. l9 ?8 U论，这样它可以成为提高群众辨别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好题材。他还强调戏曲
  j3 T( j$ Y3 \$ x3 f/ e- o1 ?% f干部应当刻苦钻研，提高思想水平和业务水平，学会分辨香花、毒草和化毒
草为有用之花的本领。

# k% _6 j8 G) ]9 ~5 Y3 ]% L　　“刘芝明在报告中主张挖掘戏曲传统的范围要更广泛、更深入；在戏曲
; B  l$ E, K' I2 ^之外，曲艺、杂技、木偶、皮影等方面都要这样做。

2 Y* Z, N5 f) i　　“周扬对国内目前形势和变化作了分析。他揭发了戏曲工作中的官僚主
义、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并且作了尖锐的批评。他建议，过去文化部所禁
& S5 d; z- x4 I& F止的26个剧目无妨拿来上演，请群众发表意见。

　　“在戏曲剧目工作方面，周扬归纳了十六字：‘全面挖掘、分批整理、
结合演出、重点加工’。他说，这些工作一定要紧密依靠艺人和群众，坚决
8 k9 h1 g( {' ?1 b1 s反对用行政命令和压服的工作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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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_; v' e) \4 L4 ]) i) V　　“周扬认为，‘戏改’这个名词已成过去，因为戏曲工作者都成为社会
主义文艺工作者，新剧目也大量出现，舞台面貌已经改观，除了一部分遗产
* z7 p/ f$ q0 n0 c还没有整理以外，还要‘改’到何时？‘戏改’工作，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任
1 r2 [- p8 C1 f+ G: I' {务了。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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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D8 J6 y8 V1 f) z" i3 E( ^　　周扬等人的这番话，在别人听来不过是领导发出的新指示、文艺政策的
! m* S3 O" t8 x$ ?新调整。但传到张伯驹耳朵里，那就变成了强大的驱动器和兴奋剂。因为早
4 b- `& p: K3 \$ B* q0 _在五十年代初，他就联合齐白石、梅兰芳、程砚秋等近百名艺术家，以父亲
、罗隆基、张云川等民主人士为赞助人，上书中央，要求纠正文化领导部门
鄙视传统艺术的倾向，成立京剧、书画组织，以发扬国粹。现在终于从中共
意识形态主管那里听到了“终止戏曲改革、维护文化遗产”的口令，张伯驹
欣喜若狂。在“发扬国粹、保护遗产”的大旗下，他要挺身而出，率先垂范
，他要主动工作，自觉承担。为了发掘传统剧目，张伯驹把老艺人组织起来
4 M% X4 N) |3 Q- Z/ Z，成立了“老艺人演出委员会”，筹划每周演出一次。为了研究老戏，他又
发起成立了“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会。”他联络其他专家和艺术家，开办
戏曲讲座，举行义演。

0 M' A7 T( |: |) e5 w* B　　中国戏曲的艺术精粹在于表演，而表演的艺术精粹在于技术、技法和技
) P  E& `& q& `2 F; r: C8 {巧。而这些高度技艺的东西，只存活在具体的剧目中。它实在不像西方的舞
台艺术能够拆解为元素或提炼为一种成分，并独立出来。张伯驹眼瞅着一些
; |( h8 T/ `) J& x( j7 H包藏着高招绝技的传统剧目，因内容落后、思想反动或被查禁、或被淘洗，
, t) |- ^4 J0 k而忧心如焚。张伯驹目睹一些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因从事教学不再演出，而愤
愤不平。现在好了，在官方“尊重遗产”的政策精神下，技术含金量高的传
统剧目有了重见天日之机。张伯驹在这个时刻推出了老戏《宁武关》⑨《祥
梅寺》⑩。他的选择戏的标准，当然是纯艺术的，甚至是纯技术的、纯形式
的。张伯驹曾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只要是艺术作品，它的鉴赏评判标准只
能是艺术性。思想被包裹于深处，是分离不出一个单独的思想性的。”

2 l) j1 M. |: k/ D) r- }" A+ ^+ p　　情绪高昂的张伯驹，对老艺人说：“这两出戏演出来，叫他们看看。”
8 u3 S- W, `& t8 @意思是说今天的人没见过好的技艺，叫新社会的观众、包括那些领导文化的
3 V. Z" A5 ~" s" _1 I& ]% ~行政官员，都来长长见识吧。
% v3 C: g/ ~- w' J
　　张伯驹的话，没说错。《宁武关》里有声泪俱下的唱腔，有繁重的武功
，有唱念做打的妥帖铺排。不具备相当技术水准的文武老生，是过不了《宁
9 y% J# P$ v6 R2 a武关》的。而《祥梅寺》，则是京剧打基础的丑行戏。其中的舞蹈性动作，
9 \1 k0 O2 J! B实在漂亮。这个时候的张伯驹全然不想：毛泽东是怎样打下的江山？这两出
戏里的反面角色李自成、黄巢是何等之人？——如果说，张伯驹为自己珍爱
1 `! r$ v" j& @2 u+ R/ T4 @+ l. @的国粹操劳了一个白天；那么，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是否应该无声自问：事
情是否真的这样简单？事情是否还有另外的一面——即使现实已被涂得一派
光亮的同时，还存在着别样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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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段时间里，张伯驹最为热心张罗的一件事，便是京剧《马思远》⑾
的演出。这出戏在五十年代初，是文化部明令禁止的26个剧目当中的一个
。周扬、钱俊瑞建议戏曲界把禁戏拿出来演演的讲话传出以后，擅演此戏的
筱翠花⑿兴奋得彻夜无眠。在张伯驹的支持筹划下，决定重新搬演《马思远
3 f' d$ ~, o, E1 B$ C》。演出的主持单位，就是他领导的京剧基本研究会。

　　“莫道老株芳意少，逢春犹胜不逢春。”张伯驹和一群只知唱戏、也只
1 O5 K7 b: y3 J' I会唱戏的老艺人，被周扬的话唤起了青春般的热情，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筱
, t9 K3 {5 n3 ~; Z" o* H( Z3 T5 e翠花和二十年前的合作者聚拢一起，商量如何剔除糟粕、修改剧本，加紧排
( n1 y  \8 N8 v$ O! z" G练，熟悉台词。很快，一切准备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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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8日晚上，在十分热闹的筱翠花收徒的仪式上，发布了拟于12日上
% ^- c) T2 T9 w- ?6 `- @: Y% G演《马思远》的消息。

7 B! @) G2 d% `2 s　　5月10日，《北京日报》发表了《马思远》的消息。并说报社“马上接
到许多读者的电话，他们急于想看这出多年未演的老戏。有的读者为了看这
/ u( }$ {8 Z5 Z: T8 @8 p出戏延迟离京的时间。”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京剧基本研究会接到北京市
$ q( p9 H! E. {文化局的电话，说这出戏是文化部明令禁止过的，现在尚未明令解禁。所以
8 O: X4 |2 P. e! W" ?暂时还不准公开演出。

　　“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履。”君子风度的张伯驹，懂得“一
生一死兮如轮”的道理，却无论如何容忍不了这种“一翻一覆兮如掌”的做
派。不管这个做派是一个人干的、一个单位干的，还是一个党派干的、一个
政府干的。他气极，也怒极。气极怒极的他，下决心不但要兑现《马思远》
，还要跟文化局理论理论。他让京剧名丑王福山等人紧急出动，重新约班底
# @/ L! c  V5 Q8 ?' Y，找配角，租剧场，发消息。自己则向官方请愿，给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写信
，陈述“如不公演，将影响艺人情绪”的后果。

" i, y) b. @' `! \% `; g2 H　　5月12日这一天，张伯驹带着王福山等人，在和平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
( R  y' F2 `7 y7 h' e+ U。他掏出了事先写好的一篇文章交给记者，请报社发表，以图获得舆论的声
援。在会上，缺乏政治性思维的他，还居然提了一个政治性问题：“在大鸣
! _) N$ [9 b$ a  v3 W( y, O大放期间，出现了鸣放与法令的矛盾。是鸣放服从法令？还是法令服从鸣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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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0 C! N' n+ p4 f/ V  i　　后来，文化部艺术局决定将《马思远》的公开演出改为内部试演，张伯
驹仍执意不肯。他说：“既然开放剧目，《马思远》却不能演，第二次全国
$ f7 F, z! j+ S& l' u7 f4 A戏曲剧目工作会议等于没开。”
7 V( \% {& ]) M5 T2 g$ b4 Q
  m* I" l3 ]0 [　　《马思远》禁禁演演的一番周折，便形成了所谓的《马思远》事件。事
件的中心人物是张伯驹。张伯驹划为右派分子，《马思远》事件是重要的罪
证。就连报导此事的《北京日报》副刊记者、年轻的曹尔泗也未幸免，被戴
8 S2 \$ O% D0 d3 C+ S上了右派帽子，押送到南口农场监督劳动。
5 Y) F1 ^; {' G
　　说白了，《马思远》不就是一出戏吗？上边让演就演，不让演就不演，
! `+ Q4 Y2 O  G1 `1 i有什么大不了的。为啥张伯驹肯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捐给官方，却要为几个演
员一出戏跟官方叫板又较劲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和政治家为了维护自己
的政见能豁出性命的道理有相通之处。艺术的衰落，令有识者尤感痛切。张
& ]7 [2 o& z0 J3 E- |- p8 o  B4 Y/ a! i伯驹从戏曲某些过左的改革政策，看到了文化衰败的消息，并随着“戏改”
; f( N! D. C$ _深入进一步加剧和普遍。他认为这事和在战乱中眼瞅着珍贵文物大量流失，
3 {  q: _% w3 N/ _& C* s没啥区别，无不属于文化的流失。张伯驹痛心于这种有形的文化财富的流散
3 ~$ u' O3 m  ^和无形的文化精神的坠落。而从前不惜以黄金房产购回文物和今天不顾利害
地要求对戏曲解禁，表达的正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对当今社会日趋丧失文化
2 c$ s( Y4 s  U7 r' |品格的深刻焦虑与椎心的痛苦。所以，他要利用自己包括金钱、地位、影响
5 p0 k- _4 f1 j; Y2 p( w8 |、眼力、社会交往在内的全部能量和文化优势，尽其可能地去挽回或恢复原
来的文化品质和文化意境。

　　8月30日、31日，戏曲界、国画界联合，连续两天举行了张伯驹批判
5 O7 y' g/ ?* _5 B会。马少波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宁武关》《祥梅寺》，无一不是站在封
建王朝的立场上，歪曲伟大的农民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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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5 R# I4 c/ q' @6 T+ S　　张伯驹不服，反倒质问批判者：“我们今天不是也讲忠吗？那么，我们
统战是统忠孝的周遇吉呢？还是统开城迎李自成的太监呢？”刹时间，群情
激愤。
1 {! H& _% p! U3 r7 v# S! p# x, B
+ ?  Y3 f+ d% D. t　　几天后，北京市文化局负责人张梦庚在《北京日报》撰文批判张伯驹，
说：共产党也要忠，但要的是董存瑞、刘胡兰的忠于革命，而非周遇吉全家
忠于崇祯，反对农民起义。——张伯驹读后，仍然不服。

　　父亲曾说：“最优秀的人，往往是最固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伯
驹是最优秀的，也是最顽固的。他不想拖时代的后腿，更无意通过反对戏改
（即戏曲改革）去和新政权作对。他的“右派”言论，只不过是在全力维护
自己钟爱的东西——我把这个看法对潘素讲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很有些激动：“要是那些管文艺的人，也能这样看
. R+ Q8 ~1 l5 b* k待你张伯伯，他就不会划为右派了。”继而，又用诅咒的口气说：“他这个
& ~5 x( O" q: b/ }  g人就是那么简单。自己喜欢老戏，便到处去讲，一些艺人也怂恿他讲。结果
$ s6 I) o% h5 K* \& \5 ?，非说张伯伯是在主张禁戏开放，提倡鬼戏和色情。那些领导反右的人也坏
$ @5 B6 {7 f0 z) _0 D: o# _2 a，还专门把唱老生的演员找来批判你张伯伯。艺人哪懂什么政治批判，只会
挖苦和嘲讽，讲的话还很难听。比如，谭富英就面对面地说：‘你算什么名
票，唱戏的声音像蚊子叫的！’你张伯伯回家不跟我讲批判会上的情况，是
% S  }: o& b0 B+ o* K我自己从报纸上看到的。报没有看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张伯驹见我们在说话，也走过来。听清楚我们是在说这件事，他一句话
( E2 j5 D/ X* N. X' Q% U也不讲，躲得远远的。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许他早已齿冷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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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g& B5 r6 e' I9 z8 R3 i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跟着潘素学画。有些微进步，便受夸奖。

( L6 Z6 n( q3 R% e5 X　　秋天的一个周日上午，我去了张宅。进门后，便问潘素：“我今天学什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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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q5 ^; T0 V8 A6 p# o: a" t　　“今天不学新东西了。”说着，潘素递过一张画着山水的小书签。书签
# j" B6 N" K- Y. y' |5 J$ I" t约三指宽，三寸长。上端中央的小圆孔，系着一条极细的红丝带。我接过来
，准备放进书包。以为这是潘素送我的小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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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 C! ]( z- [( a* g　　“这不是礼品，是我画的一个样子。你要照着它画。”说着，潘素遂从
  A: A- z* H- S4 B' P8 `. ?/ a/ z抽屉里取出一大叠空白书签。让我拿回家去画，两周以内全部画完。
3 b6 X: Y( Y. a; R, P8 i+ j
$ R  o+ W2 e6 g6 a6 H　　书签虽小，画面却是精心布置了的：有松，有水，有远山，有近石。潘
素叫我当场就照着画一张，她要看看。我大概不到五分钟，便画好了。
2 ]( \4 {! Z1 w5 E+ W. F, I
　　“不行，太潦草。”潘素边说，边拿起笔给我涂改，又重新配色。

7 E- i9 |. P4 a, L: V! D, m2 r　　我问：“潘姨，这样一张书签能卖多少钱？”

% }0 m( @. X" @  B5 m　　“五分。”她头也不抬，继续修改我的小书签；还给我讲解画面无论大
* l8 @; z# x, n# L6 }- ]小，必须讲究布局的道理。
- }  l8 a* e% r
" ?6 Q. p6 g, C; D8 U1 @! T　　小书签经她修改，很好看了。我很把它想留下来。可潘素说：“不行，
( `8 U8 Z% b% m$ {你一张也不能要。工厂发下来的书签，是有数的。画好后，要如数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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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 r+ R! g! U$ @/ ^  \　　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我每做完学校的作业，便在灯下画书签。画得很
7 |5 y9 X: H2 }. [7 ^认真，很严肃。我的严肃认真，不是为了学什么布局，只是为了潘素。父亲
# ?8 @* l* x' r; X5 N9 [举着我画好的书签仔细端详，挺高兴。夸我能帮着老师干活儿了。我不敢告
诉父亲书签的价格。我更不敢问潘素：每画一个书签，您能得多少。是一分
，还是二分？
# q$ k  Z+ U8 \2 F7 h: [
) C7 P+ c9 P+ G: J　　我把画好的书签整整齐齐地交给潘素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谢我，说我
& O) `( N4 r) O0 e帮了她的忙，完成了任务。我觉得北京市成立国画工厂，是件很奇怪的事。
2 O( Q9 K/ k5 Z6 H, e创作国画的机构或组织，怎么能叫工厂？从名称上看，政府似乎就没把潘素
视为画家，而是当作职工或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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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把所有的书签翻检了一过儿，发现在一个书签里，我画丢了一座淡
; n9 L  k! Y( H% o3 p& E& }青色远山。她当即补上。一切收拾妥帖，潘素对我说：“今天，带你去故宫
。”

　　我问张伯驹：“您去吗？”

# Z- m& R* @0 T5 l6 G" B　　“怎么不去？是我提议的。每年故宫要举办院藏书画展，东西是一流的
0 n: S+ T' Q& q+ i& ^。我们都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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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7 c4 a& c1 e) e" e2 R　　我们三人，步行至故宫。仍然是张伯驹走在前，我和潘素跟在后。陈列
# v/ V) `' T" z( w* ]. Q大厅内，佳作济济，观者寥寥。

　　潘素停留在明人陶孟学的青绿山水手卷的展柜前，细细讲了起来。她告
0 I6 _) J3 D# X; k) r7 r; y诉我：山水、人物、花竹、鸟兽，陶孟学无不擅长，笔法直逼南宋。特别是
山水，多用青绿。她让我仔细观摩这幅长卷。因为下个星期，要教我画青绿
3 s/ X: j, p! Z- S7 y0 ~山水了。

　　张伯驹背着手，独自浏览。大厅里有些阴冷，清鼻涕流出来，他顺便用
5 q+ W( K& w" q. t* n. r: J: F. M手一擦，了事。他欣赏这些故宫藏画，远没有潘素看得细致。好像自己与这
5 {- m- u8 E9 s$ N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
5 L( ]/ }* h" X! p; J+ H6 o7 i, Z3 p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 k$ d; t' ]& z. T% U( @/ Y$ W# B
. q- d9 Y8 }( f+ v: R8 ]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2 K: d  L! m8 d0 c! y. m! g2 ~？”

& p$ b6 o/ {) h  ?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
、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
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
会。”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8 e: h$ y. h) Q% G2 ?9 c
) A+ I5 W  f- E- [- U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1 h/ c2 O7 y) X5 Y) z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1 `1 ^/ _" [# O) N( g: @! n& l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
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
, _( Z. V# t. W, v6 H% e. G。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
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
0 X% C4 O9 f3 Q! Q' c主划为了右派。

- t, q- N0 o4 X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
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1 K/ ^' D& P/ r
) E' B7 z+ c# \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
# X% I) M8 i- \& b6 J6 Y潘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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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m8 w8 P) h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6 u+ n1 _5 ]) w4 ?0 V' V7 {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
% A- i. E3 \0 M! z，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
, }; H: ~- h6 ?2 C) C。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7 t9 y* K! t4 G8 H3 i$ b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
5 Q0 [  I2 o( I3 e么事情吧？”

: [5 E- w4 r: a3 \# s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8 R6 `8 ?9 |3 H& d& Z
) d9 Z: U* U/ j1 K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x! @% j" l) X+ v1 q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4 `& h5 L$ ^$ j6 B4 q6 g
# S. t0 K( u8 }- D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
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
$ S% S: ~+ N$ F8 P. \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
/ q+ K4 Z2 {; d6 U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
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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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4 G) c6 f/ P& D) X! c  X  ]　　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
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
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
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
' K! A* A! B3 V! g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
6 G. ]( a( o1 A, Z& G5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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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Z7 u1 l, _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
0 p% @. E2 G8 W1 O( x8 i  C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9 m2 A: p' z* U$ L- o
6 H' F& e* ^; W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
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
  a! J: B; ~% m0 J; R! a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 ~6 p9 ]5 p! V& D0 j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
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
，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8 H% D$ n' L6 L( i9 x/ C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
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6 z) Y: @1 `7 t3 T/ Z% J% ?8 L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
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6 O' w( J# _4 q: T. Q
( t' ]3 ]2 S( I' X  l) L  r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
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
! v* D2 r) U$ Y& e  {' b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5 z1 \9 U2 Z* l! d& ?' v5 X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
) }+ s4 y7 y% A6 B' ]9 M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
徐以点头做答。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
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
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
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
: d4 J1 J' P- n' o) v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 y/ u% }8 ]* I, N! L% I
# W5 g% L7 g1 e8 p' Q0 X+ x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
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o2 ?* F3 S$ o/ L: Q
$ |, F; i$ A$ _( e( K+ @# ]  D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
( m) G6 @$ }5 D$ i$ }  N3 B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 u# |* g- F- J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 G2 ~5 [  Y1 d- q, y8 d。”
  x5 x. M; P# m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
) L% F  \2 N  e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
. V* ~- c; n) M$ o, P$ L。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
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
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
，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
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
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 `6 |1 o7 |1 w8 _! u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 {( v+ T) q3 c$ {+ M* c! U/ K1 J
: G% A( Q0 {* v+ {2 q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
，清理出来还回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
学示范。”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
苍遒的树干，无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
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
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 f/ h; }' Z" N: W
) }5 w. s$ S: O7 M5 s0 |- }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7 P' Q9 ~; r: w7 [# M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
( k1 p% `, S) l+ W送你，而你决不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
5 @! B. h8 h. h% t3 |- G* {- ~( g，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
。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
! X8 b7 s! j9 R, G3 F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他最拿手的
。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
9 r: V9 ?3 |  P次在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
. ~7 ~% A# T2 b8 U9 L‘我不要你的马，我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
0 p% o3 g: m: K4 m, y: A送的。’”

3 m$ y5 x3 r# M9 N: K" ^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
的外汇除了买黑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
, r" S% f7 B  V# M$ }1 W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
搬到我的画室存放。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
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美丽少女。

+ J8 J% G) H  L9 x, S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
' U* [6 }1 `3 {8 d" [灰色的木质雕花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
% X& B5 ?: a. H1 g中司空见惯的松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N2 f- H0 I: ?" R, S  I
; j- H: A& R& ~7 n; H5 z　　我说：“是我的临摹。”

. b0 z1 _$ Y2 m+ {( O　　“我知道。”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 H9 I! L) T4 m' d' G/ h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
. [% I$ b% ~/ L5 e% W: S”说罢，我俩大笑。
! {2 s! C3 V% ?! o- w8 k* _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
也没有了往来。

$ e3 V9 h  f& k( i5 H# h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
刻怀疑的他，真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
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
+ Y9 s& I9 w7 Q6 ~3 ?3 e: N. _' g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
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
: x/ ^+ _- M! a" Q3 [4 j; `，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
7 s; }6 [  A  ?7 i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9 E; a; f# L5 Z0 \
　　1969年5月17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
" `+ Z' b5 F8 {5 H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
4 @5 f% r) E/ W, X9 I+ _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
。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泉）庐（山）宝
（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
。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 D. u& I+ v$ d7 N
: E7 s8 j, C: A　　1979年5月17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
世界。我被宣布：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
  |( n7 ?( I) [) {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
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
8 I& H. [- D+ h  q' b# g回到北京。我从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
，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3 O8 Y3 v5 H# u; n
( s, F. Z$ q5 M: m7 m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
的“东来顺”，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
. F5 m- r5 w( M1 N9 [8 C1 ^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
0 `  A/ H' M; W) [& n; S5 V8 r1 N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 e/ D5 o/ z3 l, G- O3 m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
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

9 |( d/ N" L( S6 n. @4 f0 |  v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
& G, ^( w' k  }3 @9 P4 R& X+ Y* V- e9 T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0 U( j, `' Q& u
+ B$ ~( j8 c1 i# H3 ~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 W# Q$ C1 j8 c3 F, j$ ^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
这时和我一起高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
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肉，纹丝未动。

( S( U, ~1 c, K7 b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
然大睡。我与母亲，夜深不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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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x! m7 u& {2 [9 R! c0 }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 H% ?) C8 \5 B2 Q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
( a7 a7 `8 `, ]5 a# k7 m6 h，记到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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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
- U" Q4 s8 n3 J. p7 _6 B7 p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
来的梁、张二人。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3 y% p& {3 ^2 ^/ X( L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 d3 S& a( q. m" a/ p' n0 X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
- T& x8 I; F# a，满脸凄怆，低头无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
，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
钧受苦。”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
5 b5 P5 F- R& }9 q" v容易上边开恩，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居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
蒋光鼐夫人，蔡廷锴夫人，龙云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
: u, ~; ~) j( @! N; b% J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
1 I' {5 e! z# Y9 A
　　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
+ f$ G; X5 d$ a/ @0 R* I. S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 Z. L0 ^( H- ~0 y7 o/ x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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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 c) W. v% T( Z　　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
, v" z, O( }* X% }% K& S( e们家呢？”
. ^7 D; Z, @- F1 m- l  `
. C+ l# K. n3 ?  E7 Q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
米准备焖晚饭。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
" n- B6 m; A2 V6 G, d6 n  ]8 U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
熟悉。忙问：‘你是谁？’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望李大姐的
。’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
% Y: }' _5 j% A9 t( T，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
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 ?4 M. I8 W# I5 z5 C9 o- ~$ N$ a
" j7 H' n, y, j& Z% |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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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
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
5 r& V: ?( L& m  T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
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
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
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
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看
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
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
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
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
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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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又说：张伯驹夫妇在我家只呆了几十分钟，恐怕还不及他俩走路的
时间长。

　　母亲要沏茶，潘素不让，说：“伯驹看到你，便放心了。我们坐坐就走
，还要赶路。”

/ u2 ?3 t9 k* G* h# z0 ^  s1 K8 c　　张伯驹对母亲说：“对伯钧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虽不懂政治，
但我十分尊重伯钧先生。他不以荣辱待己，不以成败论人。自己本已不幸，
却为他人之不幸所恸，是个大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现在又听
: w0 [$ z7 u, o, i说小愚在四川被抓起来，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沉重。早前，对身处困境的袁
克定，凭着个人的能力还能帮上忙。今天，看着李大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
已是有心无力。”
0 l- v- v8 K0 H' ~3 f1 R& P4 J6 U
7 G( e) P7 ?( ]. z. u0 o* i　　“张先生，快莫说这些。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
% B" e' N7 r$ V- u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伯钧地下有知，当感激涕零。”话说到此，
2 N% ]! C+ p2 w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问潘素：“这些年，张先生受到冲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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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0 B$ y# q, l　　潘素说：“伯驹因为两首金缕曲，和小愚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关了
八个月，最后做了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遣送舒兰乡
下。人家农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们什刹海的家，也不像个家了。抄
家时红卫兵，造反派，街道居委会串通一气。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
% F( F* O; n) V1 g拿不走，就叫外人搬进来住。四合院一旦成杂院，日子就难了。你家来什么
人，你说什么话，家里吃什么东西，都有眼睛盯着。”
" T* n9 J' z# _& D; ?* B. z0 a
4 X& f4 m4 J  a0 t' R　　母亲则叮嘱潘素：“如有机会，就给伯驹先生弄点好吃的吧。年岁大了
，身体要紧。”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
$ U/ u3 [2 q$ z# B/ A" e4 t8 R) T”

　　倍受感动的母亲，送他们夫妇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灯，一盏盏地亮了
。他们的背影，在渐沉的暮霭中远去……
* {- `2 q$ p% T
　　母亲还告诉我：原来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翌日，他和潘素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母亲。刚进胡同口，便见10号的大
门敞开着，有辆小轿车停放在那里，不少人进进出出。潘素上前打听，问章
6 M" c3 W+ M3 Q% ^2 z7 O$ s- h伯钧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人家说已经搬家了。他们是给新首长来看房
的，早就晓得这所宅院极好。接着，张伯驹就让潘素四处打听母亲的新址，
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门大街一家古董店的
' D0 N# Z2 f# ~# i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去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
伯钧生前所欠帐目，人家才把住址写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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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革命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
. u) r% U& j% v! \和‘文革’，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
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
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
: L. P) Y( X& ]3 e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革命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
* r& J* k$ s0 V: _% T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
% a+ b% A5 ?0 ~1 h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
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7 D+ f3 j/ F! r* l: O. H: S
　　1980年春节，我对母亲说：“咱们去给张伯驹、潘素夫妇拜年吧。”母
亲同意了，我们还去友谊商店买了上等的水果。

, @* k$ E; G9 z+ Q! V% |% S　　当我见到潘素的时候，她比我们还要高兴，特意拿出当时还是稀有之物
- \# b4 G7 a4 o5 y4 s" p" @- [的雀巢咖啡加伴侣，给我和母亲各冲一大杯。冲好后，又往杯子里放了满满
三勺白糖。她让我俩趁热喝。

! O; B! D+ S- {/ P" i- ?# b. M6 f　　喝的时候，潘素不住地上下打量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喃喃自语道
  S# u7 e, Q0 j: X1 E% G：“小愚可怜，怎么也没想到在牢里一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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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张伯伯呢？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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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笑着说：“他现在比我忙，他供职的中央文史馆事情不多，可其他
单位的事情倒不少。像什么诗词学会，书法学会，画院，京剧院，昆曲社，
文物学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都来请他，甚至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都来
找他。今天，又不晓得让什么人请走了。”

' p4 \+ a) \- @" {7 y　　潘姨的口气里，不无抱怨，但也裹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认识的国民党
$ n8 a& `4 n& n! g% u太太和共产党夫人不算少。潘素是恐怕是最有资格为丈夫得意的，只是这种
得意来得太晚了。

　　潘素问我是否还想继续学画？并说：在我走后还有个唱京戏的，叫杨秋
3 }4 K5 b* _6 [& L& Z玲的女演员跟她学了一阵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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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I6 }; D2 K5 j6 {1 n2 W　　我告诉她：自从四川调回北京，被文化部分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研
所。它的前身就是我当年就读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同事不是师长，便为学友
7 z1 q) ~* J& P7 s6 u6 B。然而，我的遭遇与归队，未得他们多少的同情和欢迎。工作上，人家或拿
% w3 v/ R) g  c7 B研究课题，或进入国家项目。领导给我的任务不外乎做记录整理，拿着录音
+ z: }0 N1 p" o- C& q! ~. `, W机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个好心人偷偷对我说：‘令尊大人还是头号右派，
6 ^% T4 M( K0 K! K  q$ ^' e9 s$ }你虽说坐牢是冤枉，可你敢说敢做，思想犀利，政治上不安分是事实。讲老
实话，你能从四川调回研究院，大家就足够吃惊的了。’”

　　讲到这里，我自己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竟大声地说：“潘姨，共产党亏
; F! Y' q$ v, H4 f2 Q. n: U待了我章家两代人。我不背叛这个政权，就算对得起他们。眼下人家如此轻
+ Y- c% C# O1 P( m& @. f贱我，我就必须自强。所以，我顾不上跟您学画了，先得把业务抓起来。”

　　潘素对母亲说：“小愚被关了那么多年，性情丝毫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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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1 R$ o3 s, w% b' |5 \- {　　坐了一个多小时，见张伯驹仍未回来，我们母女便告辞了。
* M/ t5 m% w" }/ u
; `/ l) h) h5 a　　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机关下班食堂开饭的时候，我竟在单位
# y2 O2 l2 @$ i" r的二门口，看见了张伯驹。他已是龙钟老态，非往昔丰采。手持拐杖，缓缓
而行，身着宽大的丝棉衣裤，越发显得单薄。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刻出现，我
  O& Y' Y, {. U- K! K8 I* |9 g6 t9 `估计肯定是院领导请包括他在内的院外学者，参加什么座谈会。一个清水衙
/ C& \4 u7 U) _8 |0 s0 G. Z+ A门请一群无官阶的文人开会，当然只有清谈，谈到肚饿为止。此刻，我觉得
( w# [  {. \+ q. {$ H自己当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哪怕是去斜对面的小面馆，我俩各吃一碗晋阳刀
削面，也好。于是，我一边向张伯驹招手，一边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没有
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拄着手杖，迳直奔向自己的目标。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看
去，有个小伙子站立在大门口，扶着辆自行车。仔细辨认我才看出，那推车
5 ^7 V' G, Y# A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孙伸手接过张伯驹的拐杖，一把将他扶上自
: s* ^5 F! s; N1 K# i4 q行车的后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车，驮着自己的爷爷，走了。我痴痴地立
在院中，研究院领导乘坐的小轿车，一辆辆从身边掠过。不知为什么，我心
! J2 n; ^1 l, X* S里酸酸的。在张伯驹“发挥余热”的夕阳情调里，含着一点伤感，一缕悲凉
3 L4 T0 N- F- k% ^6 b; K。

0 N% C) U" D, x7 y$ M# o0 c　　翌年春节，我和母亲去什刹海给张伯驹夫妇拜年。大家好高兴，天上地
6 o3 ^# z0 F0 K8 d5 E  ^- e  ?下，啥都聊。话题自然又谈到了戏曲。我向张伯驹谈出了自己对继承传统，
振兴戏曲的看法。我说：“经过几十年的实践，现在的理论界对传统亦有了
新的认识。传统的价值恐怕不仅是针对艺术而言，它对于人，有着绝对的意
义。传统究竟是导致社会进步还是退化？传统的对立面是否就是现代化？‘
推陈出新’里‘推’是指推开、推倒？还是也包含着推广的意思？其中的‘
陈’，是否就是指传统而言？这些问题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我们最
大的问题不在传统，而在没有把人的创造力充分激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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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2 b4 i" z$ C　　张伯驹对我的看法，反应冷淡。他只是叹息：“现在对中国文化上的老
( g1 k* l1 K! @+ X' T传统，懂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就拿戏曲来讲，能在舞台上掌握戏曲传统的
9 j' Q& ]9 J2 v; q人，就不多。今后的戏曲为何物，也只有后来人才晓得。”显然，他对戏曲
的发展前途，表示出茫然不可测的悲观。

　　我向张伯驹请教：“今后搞戏曲研究，我该从哪方面入手？”
" v! Z$ ^$ H5 D
7 t+ R# k1 y6 D& y" s　　他的回答是：“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你要从研究传统入手，而且
越具体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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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h7 u- z: d# t% S6 w0 o- V# P. [1 q　　话说了一阵子，张伯驹忽然问我：“我好几次在你的那个单位开会，怎
6 A$ X- U* m& c5 F9 ]& _# M) M$ a么就看不到你呢？”

　　我说：“张伯伯，我尚无资格参加您所参加的学术会议。”我心疼他，
: i9 ?; @5 T6 ^. s6 C5 x: n始终没有勇气提及二门口曾经见到的坐自行车后座归家的情景。

  R3 x2 u- S0 W# r$ _! T8 o+ G8 M　　我和母亲品着香茶，仿佛岁月全溶化在渐淡的茶水里。我甚至觉得张伯
驹的经历，就像中国纯正的茶叶。不管怎样的烘制和压缩，只要遇上了好水
" H  P1 `3 ]3 I5 {  t, E. Y，再遇到识货的好茶客，便会舒展自如，轻轻浮起，渗出旧日的汤色来。

' f3 q% y' n3 t& G& I4 ?2 [) Q　　1982年2月27日下午，潘素托人打来电话说：张伯驹于昨天去世了。
% r; Z/ z( ]' g5 t7 N
& v5 T3 U( u, M' N- m3 G8 k　　我和母亲全吓呆了。因为此前从未听说他老人家患病生疾的事，怎么一
6 g3 b, E7 U* k下子就突然撒手归去？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我赶到张宅。跨进已变为灵堂的客厅，失魂落魄
) i: U! {- D! p5 w+ B、老泪纵横的潘素扑向我的母亲，二人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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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E; G" E7 T　　母亲问：“张先生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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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5 {# B& s4 v0 \　　潘素哭道：“伯驹是好好的，只不过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才把他送
$ ~( ^( c) r2 A进医院，他不愿意去，是边劝边哄的。我原以为送他进去就能把病治好，那
  ~$ Y+ e5 N- Q9 `& o2 Y4 p晓得我把他一送就送进了鬼门关。”说到这里，潘素不住地用拳头捶打胸口
2 Y7 ^+ ^' p: `; G6 A，痛悔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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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d  N0 h+ p1 _( M　　“张先生住的什么医院？”母亲又问。
9 f  @' s9 v9 o3 y- ?
　　潘素说：“后库的北大医院。伯驹走进病房见是八个病人住在一起，就
闹着要回家，而且这几个病人的病情都比他严重。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安顿
1 y" ^6 d! m6 |* C下来，跟着我就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或双人病房？谁知医院的人说
：‘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伯驹的
5 b! {* i( e; x5 k) Z病情也不见好，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得也更厉害，就是要回
% h/ G/ z/ k4 K' C家。我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人家还是那么讲，说我们伯驹不够格。过
1 {4 `/ t2 x( J! F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伯驹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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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又告诉我们：“伯驹死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
‘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
" w& Z. V2 m7 u( M( j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
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

　　担任北京市卫生局顾问的母亲感叹道：“医院压根儿就不该这个样子。
可是在官本位的制度下，我们的医院就认部长、局长、红卡、蓝卡，不认得
张先生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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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U! B: [& R  K' E' @& @- U# D　　其实，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识尚未达到成熟
的话，像张伯驹这样的文人，其社会地位就一定会排在要人，贵人，阔人及
- g! |9 v; J$ B1 x( m& W9 Q9 \7 S各色成功人士的后面，甚至在末尾。

　　张伯驹的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悼者无数，挽联无数。我代表
母亲赴会，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根本无法去贵宾室慰问潘素。萨空了和千
家驹看见了我，一把将我塞进了他们俩个当中，叫我别再乱跑，安心等候开
会。在等候的时间里，三人不禁对张伯驹的逝世，深感痛惜。我心里知道：
萨、千二位在（19）57年是民盟反右的积极分子。

　　萨空了说：“伯驹先生是我们民盟的骄傲。说句老实话，把我们现在的
$ a, y& O! Z. X8 V7 V+ D9 w三个部长的作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张伯驹一个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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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D* @+ C" ?3 L　　千家驹讲：“这几年，我参加的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
人的悼辞上都无一例外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
正的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

　　不久，潘素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据说是当时的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副校
7 \* |7 u4 w$ z9 E长宋振庭的提名。六十年代初张伯驹在长春，担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
，也是他的安排。那时，他的身份是中共吉林省委书记。这一点，恰恰应验
了父亲生前说的一句话——“你们的才学，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
; K4 s; z# d8 I6 y# S+ i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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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晚年患白内障，极少出门。闲坐无聊，便回忆起自七岁以来所观
之戏、所演之戏、以及菊苑佚闻。于是，“拉杂写七绝句一百七十七首，更
' }; P. j" C" a! n& |) T8 U& {补注，名《红毹记梦诗注》”⒀。张伯驹还特意说明这本书“其内容不属历
# B  ]1 v& y% A史，无关政治，只为自以遣时。”⒁不想，书流入民间，即获赞誉。1978年
，“诗注”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 e$ p* H* M- K$ m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从香港将此书带回。他请我的同事转呈给中国剧协
; _( |! h, ]  v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张庚先生，看看是否可以出版。

( `' Z, g+ K" x: I　　张庚看了，对我的同事说：“这是在用没落的情绪去看戏。这样的书，
怎么能出版呢？”

　　直到张伯驹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红毹记梦诗注》才由宝文堂书局出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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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G8 X( o8 k6 m　　然而，也有让我感到宽慰的事。一次，我参加一个戏曲学术会议，旁边
坐的是京剧名演员袁世海。

　　我的学友低声问我：“你认识袁老吗？”我摇摇头。

/ v% [) ~/ d% j0 S, r　　学友不管我是否同意，便说：“我来介绍介绍吧。”

　　当介绍我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的研究员的时候，袁老不过点点头，
' m- ]3 ]5 j6 i1 ]9 O很有些冷淡。当介绍到我的父亲叫章伯钧的时候，袁世海的态度大变，变得
热情而恭敬。他握着我的手说：“令尊大人是我们非常景仰敬佩的专家、学
1 @$ A7 s1 D, I, w/ `. j! h2 Q者。他对我们戏曲界的贡献是我们这些演员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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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N0 b- g* F6 R- ]　　顿时，我心里明白了：袁世海是把章伯钧当成了张伯驹。而这样的错认
4 J* s9 H, S; d0 h，是我后来常碰到的。每遇此情景，我都听到许多令人感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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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a) b: l: O& L) u' a5 ?* K　　张伯驹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和我一起看望潘素。潘素见到我们，
特别高兴。说清晨起来，就听见喜鹊叫了。

! K, A3 ]* w% u8 X　　那时，北京正在搞政策落实。潘素指着两件造型独特、工艺复杂的硬木
2 [1 V0 n9 g- N# Y, y* I雕花古旧家具，说：“这是抄家退还的东西。算是落实政策了。不过，在退
: z5 F, R0 k' s" h赔的时候，人家还问：‘你认领它们，有什么证据吗？’我也发火了，说：
) f* @. _' U, t; E' D‘请你去打听打听，除了张伯驹之外，谁家还有这样的东西？’”

　　母亲问潘素今后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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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我想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把这所宅院搞成伯驹的纪念馆。”母
* X0 {) y+ c" c- H4 k! L亲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两个老人越谈越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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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一边沉思：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张伯驹的这所私人宅院都应该
0 V& t: \( C/ V4 @9 h开辟为纪念馆。但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有关方面是不会批准的。
尽管公认张伯驹是爱国的，却不会像某个受宠作家，其作品大部已被历史淘
2 U  W/ W/ W4 t: }洗，其故居却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尽管张伯驹是中国第一收藏家，但他
8 {* V, Q8 Q/ n  R- u$ _5 h' C; ?; b已不可能像现在的某些文化商人，在家中摆满藏品，搞成私人博物馆。因为
张伯驹早把天下绝品统统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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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观赏月色，古往今来的月色。可如今，
* @( {6 b- I" B收藏不再是个单纯爱好，它还是个一夜致富的行当。于是，张伯驹的价值便
更多地体现在献宝上了。我不这样看。他的一生，比捐献的文物生动得多；
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我和他相处，感受到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而这
，才是永恒之物。张伯驹绝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评价的——仅仅是个把“平复
帖”“游春图”捐了出去的有爱国心的大收藏家。博雅通脱的他，在新社会
是很有些孤独和落伍的。然而他的孤独和落伍，要透过时间才能说明其含义
。他在时代里消磨，但却由时间保存，不像某些人是在时代里称雄，却被时
间湮没。张伯驹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这样的特殊的经历，演示了一
个“人”的主题，一个中国文人的模样和心情。

- r. `' [/ q' I/ ]/ P- }　　在潘素去世后，我便再没有去过什刹海，更没有勇气去叩响后海南沿（
2 f  p7 @8 b$ ^7 o. J- i. f. k4 Z今）26号的小门。

3 o) _. z$ f# l　　后来，听我的一个朋友说：北京东城灯市口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文物小
/ Y, M  R9 B: Z店，是张伯驹孙辈开的。
! S4 ^7 q1 i. j/ J; S6 M1 A
9 o2 V7 Z% u( r# W. @3 Y　　最近，听我的一个同事说：北京西城黄城根附近有一家江浙风味的餐馆
- L4 f% ]" H3 P7 b# L) M, P。里面装修得像书斋，摆设似徐文长故居。去就餐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介绍
说，老板是张伯驹的孙辈。
0 s/ |1 {& E$ j6 F  @7 W
1 T5 r1 _( o  h% U: _　　这两条信息，我无法判断真假，却令我想起潘素对我说的私房话：“我
9 A7 U/ s0 |: o2 ^4 h8 B的孩子都很聪明，可惜了，没能读太多的书。女儿的琴弹得好，也没能坚持
" O3 l; D7 j3 n7 V+ C下去。人哪，要有一技之长，才可安身立命；无论世事怎么变，心里也是踏
0 P! q. w8 E& C9 f: h8 K5 e实的。”
1 ?, z: b' k4 d9 V
. U  z4 }) f+ ~/ _) v8 Y　　她的话，令我长久地记忆。我想：张伯驹夫妇把数亿元的私人财富给了
! M8 V# c4 E- o* e国家，却把一个文人的清贫留给了后代。应该说，后辈们在精神上继承了张
伯驹夫妇的遗产，他们不依附于权势，凭一己之力去营造自己的生活。
; N2 e- P8 n  r2 i( q
4 t! C/ ?) x& {3 `: A7 k3 i　　2002年4—6月于守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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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S# z' i' q" S# i# A/ Q

注释:

　　注释①
! E# X5 b# d% \& Y3 z
9 _2 W. _2 ]% t　　张伯驹(1898—1982)原名家骐，字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
南项城人。系张锦芳之子，过继其伯父张镇芳，幼年入私塾，后就读天津新
5 s0 h: G( _* w, ~学书院。1916年入袁世凯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习，毕业后曾在曹锟、吴佩孚
、张作霖部任提调参议等职（皆名誉职）。因不满军阀混战，1927年起投身
- i! p( h8 ], E& o4 j$ s. G& D金融界。历任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稽核，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常务董事。秦陇
实业银行经理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去西安，后致力于写诗填
4 z% ~) P3 T: q% D词。抗战胜利后，曾任国民党第11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议、河北省政府顾问
& S# k! @$ E0 `) ^- n$ `. u+ Y、华北文法学院国文系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等
5 J3 f+ W9 x- D" H$ f职。1947年6月在北平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临时委员会委员，参
, E" j9 @$ f; X2 ]加北大学生会助学运动、反迫害反饥饿运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等爱国民主
运动。北平解放后曾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书法
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艺研究社理事
$ P/ k* t9 Z: `# h" Z4 h( Y/ b兼总干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
) ~! P. z: }" R$ z, l6 e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公私合营银行联合会董事、第1届北京市政协委员、中
9 B7 j; q* O/ w  a+ `& ?国民主同盟总部财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委员会委员、联络委员会委员。1956
年加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1962年起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
。“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诬陷。1972年周恩来得悉后，指示聘任他为
' [4 H7 X1 y5 w* w. m2 _4 @3 f( E# O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晚年还担任过北京中山书画社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
$ S* E& ~- U5 `( D0 I& I* f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京华艺术学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
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1982年2月
2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1958年划为右派分子，1980年平反。一生醉
心于古代文物，1956年与夫人潘素将其收藏的西晋陆机《平复帖》卷，隋展
子虔《游春图》，唐李白《上阳台帖》，杜牧《赠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
《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诸上座帖》，元赵孟顽《千字文》
等珍贵书画捐献国家。在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期间，积极征购古代文
# o/ n( Z& q6 G# Q1 n# F物字画，使流落于社会的许多优秀文化遗产得以妥善保存。著有《丛碧词》
5 n* N" D1 x- r! }，《春游词》，《秋碧词》，《零中词》，《无名词》，《断续词》，《诗
5 \: b* C' Q2 Y% C' z4 s钟分咏》，《丛碧词话》，《丛碧书画录》，《乱弹音韵辑要》，《宋词韵
与京剧韵》，《红毹记梦诗注》，《洪宪记事诗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
》，《张伯驹潘素书画集》，《张伯驹词集》，《中国书法》，《京剧音韵
》，《中国楹联话》，《素月楼联语》，《春游琐谈》等。

- l" Z4 s$ O6 K- e7 K　　注释②

　　关于民国四公子，张伯驹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一书中曾着这样写道
：“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二为余，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
之子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谓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
9 V+ X" a) d6 L3 I' `4 [三为余，四为张学良。

　　注释③
9 d+ d8 \4 k/ e* x0 Q
7 ~* f" e" A4 K# d& @　　刘海粟（1896—1994）字季芳。江苏武进人，祖籍安徽。6岁读私塾，
喜爱绘画。1905年入绳正学堂。1909年赴上海，入画家周湘主持的布景画
% a6 @. H* X  \! d- X& Y, T传习所习西洋画。1912年在上海创办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
任院长。1919年赴日本考察绘画及美术教育。回国后创办天马会。1925年
任江苏教育会美术研究会会长。1931年—1940年先后在德国、法国、英国
4 Z, `8 \0 i& F/ x、印尼、新加坡举办画展。讲授中国绘画。1942年被日军逮捕，解送上海。
1952年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5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58年任南
! V! P/ _* n; F3 \- r, h8 o6 F- X# a京艺术学院院长。1979年任院长。1884年任名誉院长，当选为全国政协常
委。
1 x1 f; b) s$ |  L! ^& D+ b
# |2 {3 P% I+ |! d! Q- L　　注释④
1 q! n+ O% V# k7 A
　　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幼年入私塾，15岁升入桐城中学，
次年考入武昌高等师范中文系。1918年考取香港大学。1922年毕业，应邀
& @9 a% K) g! ?  H2 O% c赴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教授英文。1925年考取安徽官费留学英国，入爱
丁堡大学学习文学、哲学。1929年毕业后转入伦敦大学学院。翌年转入法国
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1933年回国。任北京
大学西语系教授并在清华大学、中央艺术学院兼课。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
1 s  {, [1 k! J0 Q  q# Q, k& a赴四川大学文学院，任院长。越一年，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1941年9月
任教务长兼外文系主任。按国民党大学里“长字号”人物必须参加国民党的
$ k+ ^; i9 d/ y* ^8 j' W规定，参加了国民党（朱光潜对这段历史感到终身遗憾）。中华人民共和国
% Z, c6 P' L6 k0 p/ K4 z! m成立后，任北京大学一级教授，第2、3、4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
第3、4届中央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后任第6届全国政协常委
( \( v3 L/ e, u6 t; W$ A，中国民主同盟第6届中央委员，中国美学学会名誉会长等职。终年83岁
) z* ?! m0 f& |。著有《谈美书简》《文艺心理学》《给青年十二封信》等。

! Y/ ~0 c2 z4 h　　注释⑤

　　杨虎(1889—卒年不详)字啸天，毕业于南京将弁学堂。1915年袁世凯称
帝时，任江苏军总司令，海军陆战队司令兼代理海军总司令。1918年任广州
大本营参军，后任鄂军总司令。1922年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参军。1924年
1 c4 x8 ~' q4 u9 S, z8 ]任北伐讨贼军第二军第一师师长。1926年赴江西，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
7 ]  R2 Z  \" e- |! R务处处长。1927年任上海警备司令。1931年当选为中国国民党第四届中央
( K# Q3 ^% I6 {8 W. q- t3 x监察委员。1936年1月，授陆军少将。4月任凇沪警备司令。1945年授陆军
+ i, T' R( b! K6 U" b& n, M中将。1946年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任监察院监察委员。1949
年寓居北京。五十年代初，被捕。后病逝于复兴医院。

　　注释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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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h* R( Q2 z# r" Q0 @3 b　　关于袁克定的晚年生活，当代红学家周汝昌在《承泽园轶事》一文里曾
& S+ }4 l1 R& O# @: Z) a- }这样写道：承泽园位于海淀畅春苑的稍西北，本是果亲王胤礼的赐园，故名
“承泽”。我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其址即今北京大学），它是张伯驹先生的
3 r! N- [, o5 u; D居处。其内有小楼二重，楼上住的是袁大公子——即世凯洪宪称帝后的“大
太子”。袁张两家是至亲，此时大公子孤身无依，故张先生养之。

　　注释⑦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84页。

4 @  B6 a- a) v& t& K8 D: x1 H　　注释⑧
# O! g' x9 Q' s0 H
5 F* r0 o/ {# W, c  l- R5 C2 I　　摘自1957年4月25日《北京日报》题为《放！放！放！除四怕——全
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的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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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⑨
" c4 K' W9 x  m+ S) m/ D% u
　　京剧《宁武关》，一名《别母乱箭》，又名《一门忠烈》。写闯王起义
，明将周遇吉失守代州，突围回宁武关探母。母令其再战，周出战后，其母
令媳、孙自杀，然后放火自焚。周遇吉死战，被乱箭射伤，自刎。
2 v8 m/ g$ ]1 I7 B
　　注释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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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b5 X3 `0 _( S: Z; ^　　京剧《祥梅寺》写祥梅寺内了空和尚从阴间小鬼那里得知黄巢起义时，
要用他试刀。便藏于树内。黄巢见四周无人，即以树试刀，结果了了空的性
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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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S+ H/ R2 }/ ^　　注释⑾
! @) a4 t) G6 g/ g  Q8 N) b9 T2 C) C5 g
- u. v7 P7 i( Q2 v　　京剧《马思远》，一名《海慧寺》。清末实事。王龙江在北京马思远饭
肆充厨司助手，三节归家。其妻赵玉不甘寂寞，闲游海慧寺，遇卖绒线之贾
! n1 q2 F* o% v( y+ J3 T明，由调笑而私通。年终王龙江自京归家，中途饮酒大醉，遇故友甘子迁，
( v7 x( W1 M1 _向其借贷，王拒之。甘见其行囊沉重，跟踪至家，拟乘夜偷盗。赵玉见夫归
，急使贾明藏匿缸中。乘王醉卧，用厨刀将王劈死，并埋尸，甘子迁惊逃。
赵玉恐王久不回饭馆，启人疑窦，反至京向马思远索人，诬马害死其夫，到
9 Z& Y5 h# ^# J官成讼。问官不能明，展转上控至巡城御史，时甘子迁因犯夜被押，乃将目
睹之实情说出。堂官逮捕贾明，严讯赵玉，马思远冤情得雪。
* Q! L+ C9 j0 ]) r/ s& X
　　注释⑿

1 L+ O5 c6 [; ]( f' X5 v, O　　筱翠花（1900——1967）京剧演员，字绍卿，北京人，原籍山东登州。
' @( ~& H$ z$ P" e6 y9岁入鸣盛和班，别名小牡丹花，旋入富连成第2科，后改名于连泉。1918
年出科，在北京、上海、汉口等地演出，声誉日隆。他扮相艳丽，眉目灵活
9 [* W- K- ?  [; O- p，做功细腻，跷功尤佳。擅演泼辣旦。以《坐楼杀惜》、《红梅阁》、《战
宛城》等剧目见长。艺名筱翠花，系萧长华所取，因其首次登台在梆子《三
疑计》中扮演翠花一角而得名。解放后致力于收徒传艺工作。著有《京剧旦
角表演艺术》一书。
1 V. k% l3 {3 k0 D0 ~) z- k
' s) T+ W$ `$ @8 d  c　　注释⒀⒁
$ K* j/ R! n4 ^3 l% c. T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7页，“自序”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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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dubridge.com/erxiantang/l2/zhangboju.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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