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 o' G) {/ D/ S* a% {  l君子之交——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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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D6 v7 c" v5 D" `4 G2 k: g作者：章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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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6 |) E' c/ \! v　　自打反右运动一起头儿，父亲（即章伯钧）就开始琢磨着反右的结局和
自己的下场，甚至在毛泽东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把自己
3 X4 z8 j; S( b$ R处理了一回——让警卫秘书王锁柱把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召集到东客厅，请
  n; W* @9 U4 R他们围着平时吃饭的圆型大餐桌，一一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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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客气又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大概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我现在
犯了政治错误。所以，请你们不要再叫我章部长了，可称我先生，也可直呼
我的姓名。”

' G0 v7 O2 _- y& O2 M5 c6 K　　坐于一侧的王秘书赶紧声明：“在我们没有接到正式通知以前，大家都
必须继续称呼您为章部长。”

　　此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家人说：“我们准备过老百姓的日子吧，回桐
  N0 x; i  G, [+ N城老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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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4 `! {% U) J" Y　　1958年1月底，父母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好像上
! g! x" D$ B, f8 N! {* B  z9 O边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
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
协常委”的职务。在由行政三级降至七级后，又特别保留了四合院、小轿车
3 J+ j" y5 z6 K$ e4 x) n- z; W、司机、警卫、厨师、勤杂、秘书。国人社会地位的尊卑，往往集中展示于
7 z4 v% n# b) F' P+ E5 l权力所给予物质待遇之厚薄上。父亲既受政治贬损，又得生活厚待。如此发
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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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慢慢地，父母开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
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与中国历史同样渊远流长的世态炎凉。亲近的、亲
% J9 t# Q- N7 g切的、亲密的，一个接一个地疏远、疏隔、疏离了。而且，越是亲近亲切亲
  J5 J* s$ @/ `: e! B. }密的，就越发地疏远疏隔疏离。诸如，二十年代一起参加北伐战争的老友，
三十年代共同发起“国民党临时革命行动委员会”的第三党人，四十年代参
与筹措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民盟元老。好像他们当初当年当时结识
1 V+ m) J3 _# Z, K3 l. M章伯钧，便是一种错误。唯有（19）57年的政治风雨，才拨正了他们所在党
派以及本人生命之舟的航向。看着他们批判自己的那副痛心的样子，父亲也
8 [  \; B0 l8 r0 B& Z$ l* u跟着替他们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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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戴帽的母亲到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去参加政治学习。在回家的路上
/ ^& R: h3 _" c，大老远便瞅见个老熟人。这也难怪，五十整的年纪，眼神正好。老熟人是
# p2 e% m& B" o( g民盟中央的副秘书长，叫辛志超。他不仅和父亲、母亲熟，而且和我姐、和
我也熟。我家的门坎儿，他是跨进跨出的。每每在与父亲谈正事之前，都要
9 G. G0 i. F+ r3 s+ `8 }给我姐妹俩讲上一段故事。故事多半说的是燕都旧话，再与那满嘴的京腔京
0 F$ e4 L) l" \8 Z' G韵相搭配，我俩听得津津有味。民盟中央的人，从沈钧儒开始往下数，来家
" S( K3 V) j. y# Q9 R+ r里开会、谈事、作客、聊天的，不下几十个。要论个生熟咸淡，眼下这位离
4 F4 {' V* Y# j" l) \母亲不远的人，得算在十名以内。所以，我很能想像母亲认出他时的那股冲
动、那般欣喜及那份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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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9 L. J" `& h- v! H! N( h4 @　　母亲挥动着手，向他飞奔过去。辛副秘书长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当他
那双近视加老花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终于辨清来者为何人的时候，即毫
不犹豫地转身180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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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5 ^9 O2 k; c. y; p　　母亲傻站在街沿。她对老熟人或许有很多的话要说，或许只想问声好。
她有如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出来。在
: `& W" T6 l# s. H: H7 o% D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街头刹那间的经历。

　　站立一旁的我，简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辛伯伯，怎么会不理我们的
  [) s( g0 E' g  B2 R/ k  x/ T! N妈妈呢？”我为如此熟识的人能做出如此绝情的事而愤怒。心底还有一种母
; j$ Z  C, p- O( x' b亲受辱自己也跟着受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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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为自己的不识时务、不通人情而悲哀，不禁叹道：“解放前看的《
红楼梦》和解放后读的马克思，都算白费了。连熟识的人才专做绝情事的起
码常识，都没能学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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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则劝母亲心放宽些、看得开些，语重心长地说：“大到一个政党的
, G9 ?/ ~2 Z( l) l7 _; C; A背信弃义，小至辛志超的躲避奔逃，自古就是中国官场的传统。”不过，父
: |1 C! N, I7 K. \亲也从中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必是孤独自处的末路。除非钦定的章罗联盟和
$ E/ h+ Q2 ?" g2 W! L3 s反右运动被钦定者推翻，而这个“推翻”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忧心忡忡的我问道：“爸，人当了右派，怎么别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
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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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问话，使父亲激愤起来，滔滔不绝：“只有在中国当右派，才是这
/ S2 D, r' h  j! G& F8 c: ]个样子。小愚（我的乳名），你哪里晓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体面的。
议会里，还有他们的席位呢！与左派仅仅是表明政见之不同罢了。议论国家
7 b# e$ P/ g* u) E大事的时候，左派、右派、中间派各自发表看法，陈述主张，申明立场。因
% w& e* s! N6 g+ L8 Q% n4 H+ J为各派所持立场、主张、看法不同，它们之间势必要有激烈的辩论、争执以
5 N* g# m, }! W, D/ \& |: A及相互攻击。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现像，并受法律保障。西方国家的
% _# U6 j5 u3 P+ L* p/ C官方政策，往往也都要经过这些辩论、争执和攻击的考验或矫正。现在，老
+ ]# {& Q9 E0 F* i0 W毛把右派定性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还划了个资产阶级成分。那么
，左派与右派便不属于思想差异，而视为革命与反动的政治对立了。在我们
这个国度，谁一旦成了统治者的政治对头或被看做思想异端，日子就很难过
$ s  }8 s9 ~  x0 `+ @了。国家、权力、舆论、党派、社会、朋友、甚至家庭，都会纠合成为一股
力量，不断地打击、迫害、除灭这个对头和异端。在这个问题上，我原以为
  @0 {6 S% L. d2 n$ \新社会要比国民党做得好一点。现在看起来，和过去没有太大的不同。”我
自幼就爱听父亲说话。因为他说的，和报纸上登的、收音机放的、课堂里讲
的，都不一样。他不从属于别人，他只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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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因为情绪激动，父亲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母亲不让父亲继续往下
讲，打断他的话头：“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而且一句一个共产党，
一句一个老毛。从前你可以这样说话，现在你是右派，再不可以这样讲了。
你在家里讲，万一传到外面，人家真要说章伯钧反动到家了。虽然我们看不
5 M6 z6 U/ n$ [9 ]$ W惯黄炎培，儿子划成右派，自己跟共产党反倒更加亲近。但是你也没有必要
- q. s. D1 N5 C. l# [" Y和过去一样傻，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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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A  {1 B7 `; k　　我知道母亲“训”父亲，是因为母亲疼父亲。特别是在眼下，知他疼他
1 K2 B/ g! G, v的人没剩下几个。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整天整天的批判大会，父亲就像吞
大鱼大肉一样，全部咽下。而母亲这番雨丝风片般的“训”，对父亲来说，
9 ]- d( B+ S+ Q9 _' y! W4 O充其量只能算做一碟清炒苦瓜。父亲听完“训”，一不反驳，二不申辩，三
不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到书房。我也紧跟着进去。当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的皮
转椅上，他的脸色分明阴沉了许多。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在想
，社会上已经失去“面子”的父亲，是不是觉得在家庭里开始失去“里子”
5 u( [5 t1 A1 `) L) F了。父亲失去的再多，哪怕父亲在外面的存在等于零，那他也是我的爸。我
一声不吭，站立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也一声不吭，双手交叉于胸。他的外表
% i8 G6 ]5 [! y- K6 ]4 N# [& d; `是平静的，然而心里必定很难受。六十多个年头的人生，在心窝子里一次次
跌宕翻腾。

　　父亲面对政治压力和应付社会环境的唯一选择，是独处，也只能独处。
假如他是个埋头做学问的，面壁数十载，独处一辈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 A1 b7 f2 J. G! b# ^8 [6 M2 d/ f偏偏父亲从中国私塾读到柏林大学，也没能塌心做学问，而是起劲儿地搞政
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静，得参与，得活动，得闹腾。开会，讲演，结社，游
行，拟指示，呼口号，写文章，直至发动战争（可惜父亲的本质是书生，他
  M  |- }  U( D9 n- V搞的政治始终未能上升到拿枪杆子的高级阶段）。父亲以此为生活，以此为
追求，以此为乐趣。如今这种生活、追求和乐趣，给撅折掐断，戛然而止了
+ g$ x, m/ F$ F$ s1 a! n8 g$ @。这番光景，好似一个有名气的演员，戏唱得正带劲儿的时侯，被轰下了台
2 }  Z- `& J! P6 L。令其振作、陶醉和亢奋的锣鼓，丝竹，灯光，油彩，底班，龙套，跟包，
观众，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一大早起床，父亲不必忙着漱洗用餐，
" w4 P4 s: X( W# x- X: m既没有机关让他去上班，也没有单位请他去讲话。上午到下午，父亲不必忙
着东奔西跑，既没有事情等候他处理，也没有会议需要他参加。从早到晚，
父亲不必忙着前庭后院的穿梭，既没有人按动大门的电铃，客厅里也没有响
6 ^9 {( E. d& M0 i8 Y& w% R动的电话，书房里更没有摆放好的文件、报告、公函、书信，亟待拆阅。父
  ]3 o. G# |) _* v* p2 N3 t; c亲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从洪秘书手里接过当天的报纸——《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厚厚一叠，他的眼睛像
5 E8 Q# q% @- M2 X, {架扫描仪，用不了多大功夫，就都“扫”完了。唯有每日分三版的16开大
小的《参考消息》，读得仔细，看的时间也最长。

　　父亲说：“只有‘参考’上，还有一点消息。”有时侯《参考消息》送
进门，正巧父亲要去方便。他能拿着它，在卫生间里呆上几十分钟。要不是
* T3 h- q) Z  x' y. y3 O母亲催我也叫唤的话，不知他坐在马桶上还得看多久。老实讲，能得到这一
, v5 D  {: e1 }点消息，也来之不易。因为父亲在必须接受右派帽子时，向中共中央统战部
8 i& x" W3 E3 b% s7 b" r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希望今后自己能够继续看到一份《参考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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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看“参考”的事做毕，父亲也就终日无事可做了。在以往杂乱忙碌辛
; Q5 ^" D) G" _. W苦劳累疲惫困乏的时侯，他多么向往安宁清静恬淡闲适的日子。现在，他向
2 _8 r% j7 }4 K; ]9 I往的日子来了，却没能给自己带来安宁清静恬淡闲适。（19）57年以前，那
. j! p- Y: e1 x3 V' C/ i2 T时事情再多工作再忙，父亲每隔一、两个月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把全家带到
" u" f" h9 u1 u$ l& q郊外去散心。香山、颐和园、十三陵是常去之地。现在，每天都可以搞郊游
1 ^( Y8 y, V3 ^$ R# }* n，父亲却呆在家里，不爱动弹。说来也是，父亲乃职业政治活动家，现在打
发他去过既无政治、又无活动的生活，他浑身上下能得劲儿吗？父亲常一个
人独坐书房。黄昏时分，书房内一片幽暗，他也不开灯，凄败之色在脸上尽
情地铺展，犹如把自己自觉地放逐在大漠之上，而四顾茫然……

" |6 F; O2 T7 X　　年轻的我很难体会出父亲内心的复杂感受，但我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也
不痛快了。填好的入团申请书，被告知作废。政治课老师拿我的思想小结或
学习心得作为批判材料，在全班散发抖落。班干部和积极分子都不怎么搭理
我；干部子女身份的同学把我从圈内踢到圈外；出身不好的同学又不敢把我
从圈外划入圈内。一个先是团支部书记后当上学生会主席的同学，时刻用批
8 ]4 {# i4 D* D7 Y7 j. {& t3 n判的目光打量我，并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机会，随时向我发动攻击。站在学
( v9 R1 U" n; }) [& r9 ^% Z生官儿的位子上，她的每次行动又总能纠集到同伙。一旦我陷入挨批的处境
，就觉得自己也当上了爸。这时我心里也着实纳闷儿：本是眉清目秀的少女
，只要怀上一颗革命的心，怎就穷凶极恶起来？下午自习课后的自由活动，
) w2 `  s$ _4 F8 X5 U* V* p是我最难挨的时光。看着同学三三两两的闲聊天，拉帮结伙的搞活动，就好
像一支行进中的浩荡队伍单把我抛撇在外头。我孤零零地伫立于操场东头的
, r/ `" g" L& k% j8 ]& Z5 h0 O老杨树下，看着渐褪的夕阳，即使什么都不想，只要鼻子一酸，那眼泪就流
成了行。为了排遣空虚，我能借个蓝球，一口气玩它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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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Q2 E6 ^! F5 d/ n　　我的同学、已是北京青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员的洪钤，瞧我投篮的兴致
如此之高，便对我说：“你那么爱好体育，找个机会我推荐你去业余体校学
' s7 w! K; Z3 V) h打蓝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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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家把这事儿跟父亲说了。父亲这下可找到一个分析事理的机会。他
口若悬河地讲起来，认为洪钤的通脱，更多地是接受了其父洪深的影响。然
后，告诉我戏剧家洪深出身官宦门第，且毕业于哈佛。再后，又向我讲述了
1 z0 {3 {* q3 f$ A, e其父洪述祖因宋教仁一案，而如何改变了儿子的人生道路。最后，父亲建议
  s2 U& u$ z9 @7 |- |我去看看曾朴的《孽海花》，说那里面影射了许多中国近代史上的名人，很
有意思。由此，我发现讲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亲的话头。他，真的寂
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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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长，我打球的热情开始消衰，决定不再去体校。下午放学回家，
! }: ?2 M% ~% w# e- M2 ~" d把功课做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做。东翻翻，西看看，从北客厅遛到南
0 O2 R. a  R: A, k书房，又从东客厅逛到西卧室；再不，打开收音机，从孙敬修娓娓道来的童
话故事，一直听到斗嘴架势的歌曲《社会主义就是好》。

- s2 c  ^" }+ v, s- u# g　　无事可做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做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
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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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
: ^+ a- P0 ?, H2 x9 J& f) Q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
5 ~* S) R" C/ S1 ~( l“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 p  J4 _1 u6 [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出要学书画。理由是：
“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听
后，父亲大惊大笑亦大喜。精神之振奋，情绪之昂扬，活像当天我要给他做
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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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
3 s9 s4 V: J6 I( G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插手。什
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进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
; a% P, Z% ~; b1 c! c) N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澂、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
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
2 C' |; J. \- |- }, V" i% J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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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
止都止不住。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
+ F0 Z: N  }  t7 Y5 v. j9 B; w" r# Z时亮出的宝贝是她压根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
  B/ @3 o3 C! p* _0 N) S/ p头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写了多少书信
1 j: u: u+ i2 R* w，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
, m  y: N' h  k6 {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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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S; \+ r% Z! e! h. R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点子气。父亲赶紧陪笑
。

! v6 _' p# ]2 @6 p9 J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的老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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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母亲的书法特棒，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
$ n7 F" t: R+ y8 h* H( B; j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体楷书
，连周恩来都知道。五十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
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
' y  g! x3 {: j9 j7 b6 c6 [# P) G家，又非美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
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出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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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如何握笔提腕运气开始教我练字，让我从篆隶练起。挑了一本邓
* m! O4 e5 j! ~" R9 q石如的《石鼓文》册页，叫我天天临摹、反复书写。说什么时候练熟了，写
得像个样子，才能歇手。我爱练字，更爱父亲给我布置的书房和他给我的每
6 ^8 Z" p1 \3 W7 u一支笔、每一张纸、每一块墨。每天做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前，先练字。
6 o* `4 k, [9 P4 B" r' h; q母亲不怎么看我写，写完后她用朱笔批阅。整个字都写得好，在这个字上勾
/ J+ K9 a' h( o. F. A! p6 ?个大圈圈；字的某个局部写得不错，就在这个局部画上小圈圈。一张大字经
母亲的批阅，变得像人工绘制的地图。

　　父亲则是个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纸提笔，他便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停
9 `4 g" p0 ]2 ]停看看。管我写得好歹，父亲是一概欣赏。他在不停地夸奖我的同时，还不
" D# V( ~. x9 G2 o5 u! }断地自责，说从小没有把字练好，现在眼瞅着女儿超过了自己。其实他的自
责，仍旧是对我的欣赏与疼爱。在我写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们忘
& w+ W, J: W7 T8 i+ o记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感受着快乐。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无论
1 E/ m& u9 I( z; F, ^; U是给我布置画室，还是看我练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丰草，润泽着他
5 |: K0 S9 U& I$ ^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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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
' V9 [" U6 E$ S3 C3 Z& g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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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S: @3 s( U! N6 z9 H% q6 G7 h3 _& U9 J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够不着。”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高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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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
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
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欢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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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Q5 h6 P! L* K2 ^　　听到这“非常欢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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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咱们去之前，干嘛要打听清楚陈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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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o' d0 b4 M2 v* q* c$ y4 e. u2 Z　　父亲答：“他有两个家。”

　　我后来才弄懂父亲说的“两个家”，是个啥意思。

) V# ^: U: F* M7 ]. e8 d　　陈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陈半丁，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头，面
部所有的线条都流畅圆润，眼睛炯炯有神。“面如银盆，目如朗星”，是评
书里形容男性的惯用词语。我觉得把这个惯用词语套在他身上，“银盆”略
5 |5 o+ N% I; F3 q- M8 H9 w有些过分，而“朗星”却很是得当的。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热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
。望着杯子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绿染浓，我怎么也没有想
- M- @3 e( i( B$ ]到杯水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美丽。它的诱惑，简值有如饿汉面对着一
) e4 d1 p: @; A道美食。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口、两口、三口，直至喝干，然
% K2 O. d' Z. a( A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道：“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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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半丁说：“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4 e/ Q8 I3 B( L7 e6 @　　父亲见我如此牛饮，便道：“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
% u; R6 b- L, t3 V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红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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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口：“这里的茶，
! n, K0 g& I# N' s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 o$ f" K4 \; C  L9 V　　从这话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春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慰。父
0 g$ S+ n) x7 c  I亲曾说过：如到别家作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
8 D* C# Q3 ]  q1 ^4 y泡的茶水里，大半能判别出这家主人对你欢迎和尊重的程度。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做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进。”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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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的大跃进，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
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子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
1 @; t& |5 a4 b0 {8 G# v& u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子
里画。”

0 `) l0 G8 ~: {( }  X4 R% R0 G( x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口，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庭院横
3 \/ S" m+ K! B9 z7 }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头。

" a* t- \" y% k( A* u6 V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进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院子的尺寸。
" `7 p) a$ X' d$ [: r1 o! \跃进到最后，院子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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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 G( j2 O8 T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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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
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头，藤蔓底下开菊花……。至于这幅
! W% s& A. s0 |! ~; l6 V1 y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 _) Q$ k# z+ D5 J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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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半老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
. h, |! P  t3 a, ?" D# G) \5 Y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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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7 ^" [, G7 i1 q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回家见
3 ], [, m: t, ~7 ~2 U到母亲，我还没来得及说个子丑寅卯，他老人家便抢先一步“报导”。我很
知道父亲足足高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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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自己也看出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
的学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重新物色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这时，
+ K& C9 i  ^1 X/ f$ i# Y, W7 {6 m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

3 m; d" D1 [) u  v% Q! G4 X- o　　我问：“谁是潘素？”
1 T- D; K  b: v6 O
　　“张伯驹①夫人。”

" O7 q& X& V4 w5 ]　　“谁是张伯驹？”

　　父亲说：“此人大有名气。他的父亲张镇芳，曾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
督。他本人入过军界，搞过金融，最后成名在诗词文物。你看的旧小说里，
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吗？张伯
驹正是这样的人。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称为‘民国四公子
( I' ]" ]; j3 M  _, R% J’②。家中的收藏，多为罕见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条、首饰乃至房产换
来的。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
0 r8 D# F& p% C" \. D7 J
" ^' q8 r) V. J9 D) {) ~( E　　“真的吗？”我不是不相信父亲，而在是我的脑袋里，想像不出有什么
东西能这样地值钱。

  T7 t& t, H0 g4 X# t6 h' [$ t4 h; z　　“你从小背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 ?. i' s8 m4 v* R* v% p! ~
　　“这是李白的诗。”

　　“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阳台帖》。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毛泽
$ ~3 j; v* Y# i3 X- Q+ J( H东。”

　　“你的罗伯伯（指罗隆基）不是常爱唠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
, q6 A1 f( `3 ^. A( d/ [薄幸名’么？这诗句是谁写的？”

　　“杜牧。”

　　“对，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
0 {( @* B4 ~6 u1 O+ r
　　“你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吧？”
6 O& y1 |8 [7 C, @; ^9 R; T
6 Y' V  d/ U! W5 n: X) g　　“它是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我们中学的课本里有。”

　　“张伯驹藏有范仲淹的手卷。”……

　　父亲一路说下去，我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而
是在编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王国，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必张伯驹是风流倜
傥，器宇轩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满堂。
1 ]5 d+ l+ a% ^7 s$ c
　　可父亲又说：“我们去他家，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

; \+ i% V2 O# d) D4 h　　“为什么？”

6 B, Z/ G6 g: F+ r# c2 u1 D　　“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捐给了国家。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部长
' n( i/ w1 J, b3 H1 \( f+ |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 h& [6 d2 k$ F# K7 t9 e" E. {5 p" J
　　父亲认为：张伯驹此举虽行于一时，其事却足以传后。

" K% l0 @; b; X0 C% P　　我继续追问：“爸爸，那张伯驹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或做过什么工作
8 L1 y; _& s6 b0 m呢？”

　　父亲笑了，说：“他曾是盐业银行的董事。其实公子哥儿，就是他的工
作。”这个回答让我吃惊不小。

0 D% i2 o9 f5 d; r" |　　父亲随即解释：“别以为说个公子哥儿，就等于游手好闲啦。小愚，你
3 V4 z7 A3 P7 T, b  {要知道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张
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贡献。”

7 K4 U+ U( _9 p9 A! l& \5 K/ t) Q　　经过洪秘书的联系，与张氏夫妇会面的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如果说，头
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那么，我这次去拜望则是揣着兴奋
( c0 ~7 z3 q6 ]7 t5 s+ t3 `& }与好奇。
$ L5 c2 ~- A' o
2 I4 R3 m/ ]/ {) a1 s　　我家住在地安门，张宅位于什刹海。两地相距不远，我们还是驱车而往
; \, o* q; ]- ]。老“别克”小轿车驮着父亲和我，慢慢驶出慈慧殿，经地安门，向西拐入
5 Y) ]: b- U) k6 P+ [- U& R. K前海西街。路过一座王府式的堂皇建筑：高高的灰墙紧锁园内的美景，大门
正面精致壮观的影壁，足以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地位与煊赫身份。“车如流水
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司机告诉我们：“郭老（沫若）搬到这里来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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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听后，默不作声。我知道，这个从1926年留德归来便相识，一起
8 a, }0 `1 y' @; A- z+ D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一道流亡日本，搭档数十载，合作默契的朋友，
如今已形同陌路了。
/ Y$ ^* G8 ~3 z2 r/ ~- `
　　车绕过银锭桥，便是后海。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荡漾的湖水在阳光
2 p$ T( {5 D+ m' B' {下闪亮。这儿像是一个不收门票的公园，据说是“燕京八景”之外的一景，
- j  e5 u- C0 |# L0 z& S6 }" s# J叫“银锭观山”。老“别克”在一扇朱漆斑驳的小门旁边停下。
; S6 r3 q* y1 ?; e2 X* J0 {
　　警卫员按按电铃，没有响动；拍拍门环，无人应承；再伸手一推，那门
便开了。我心想：家藏丰厚的张伯驹，不设门房罢了，怎地连大门也不关？
  n* \2 p) ~$ e* f  r, k) n, i5 G& O" F- n
, C$ N" L6 a3 G: J　　跟着父亲走进去，发现这座宅院不大，也不规整，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
院，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小院地势挺高，座北朝南。进门是个小天井
，东头有个门房。向右手拐去，便是一排四间起脊北房，西边是一间偏厦。
南头，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东墙，挖了个月亮门，门里另立一栋小
阁楼，高高在上，并以石阶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连接起来。院子里，有几棵
桃树，还有一棵大芭蕉。看来，这座宅院的格局完全是主人依需要和情趣而
设定的。
7 p# c, D0 a; A3 L7 o
　　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的女士从北房快步走出。她
体态丰盈，面孔白晰，双眸乌黑，腮边的笑靥，生出许多妩媚。惟有开阔而
' K) W( V* ?3 ~2 q优雅的额头上，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

" Q9 N+ v/ y: g1 U　　“章部长，欢迎您光临寒舍。”虽然说的是北京话，却带着吴音。温声
& N! m4 l  J7 ]8 }细语，吹气如兰，而这恰与她的端丽玲珑的容貌相配。我断定，她不可能是
别人，她是潘素。
( s/ _0 g* g' ?+ [
' ]9 L) g8 R) z$ I& v　　潘素用充溢着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还没等爸介绍，便说：“这
就是女公子吧？”接着，把我们引入了北房正厅。

8 j8 A; t: q) @' z! Y) {4 W( U　　她见厅内无人，即转向西侧的里屋，喊道：“伯驹，章部长来了。”
4 K2 j, I( h/ j# |2 f+ L
　　与正厅相连的西侧里屋，是画室。张伯驹穿着古铜色中式夹袄，站在阔
7 l3 \( K7 s. F1 n大而周正的画桌前面，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背在腰后，眼睛半开半阖地打量
着铺展于桌面的一幅水墨淋淋尚未完成的画作。听见夫人的喊话，他不紧不
慢地离开画室，跨进正厅，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父女，并用手势招呼我们坐下
。

　　与陈半丁的热情相比，张伯驹待客就要冷淡些。常常是父亲发问，他作
答，且措辞简短。倒是满脸笑容的潘素，在一旁插了许多话。夫人的巧于酬
1 Y$ O$ q* Y3 ]3 v5 b酢，越发地显出张伯驹的闲散平淡。父亲是第一次登门造访，西服领带，高
# D- K3 w. z3 b3 q+ |车驷马，极其郑重。而张伯驹似乎就没把父亲当做贵客、远客或稀客。好像
9 t4 A  `4 j/ _& f& s我们这一老一少，是三天两头来这里串门聊天的。

　　父亲很快与张氏夫妇切入正题，说：“我这个读高中的女儿，想学点国
画。不知潘先生可愿收这个学生？”

* a7 p* S: h. ]5 g% c2 K1 s　　潘素走到丈夫跟前耳语几句，尔后一团和气地说：“既是章部长的女公
9 B! T0 D  t  j5 q% c子愿意向我学，我自然也就愿意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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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一句一个章部长，仿佛不知中国有反右，不知父亲是钦定天下第一
" ]) R$ I, }) r* p, j/ y右。

　　父亲问潘素：“小女该如何拜师？”
3 g" y) t  c9 ]: c& P
/ O& D$ _4 ]) p" O* J　　没等她回答，张伯驹把手一摆，说：“不用。”

　　“小愚，快，快给老师鞠躬吧！”

8 u1 A! q* u- |　　父亲令下，我立即双脚并拢，双手垂直，向初次见面就有好感的潘素，
深鞠一躬。遂问：“潘先生，我什么时候到您这里来学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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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J+ N+ o/ t/ N　　听了我的问话，潘素且不作答，走到丈夫的身边，两人又在低声交谈。
父亲大概以为他们有什么不便之处，就主动开口：“贵府如有不便，我可以
5 C. b* ]3 O1 l0 Y) L: b7 N用车接潘先生到我家去教。”

　　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没容夫人说话，张伯驹把手一摇，说：“不用，不
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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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大概怕我们误会这“不用”二字的意思，连忙带着歉意和解释的口
- T/ K, W: c0 H) w) P! B吻说：“有个中央音乐学院弹古琴的学生，也在跟我学画。他叫李泠秋（又
叫李祥庭，后改李祥霆），是查阜西先生介绍来的。我在与伯驹商量，是将
你们两人合起来教，还是分开来学。伯驹的意思是分开好。”

　　事情谈妥：我隔周来一次，时间定于礼拜天的上午。那位音乐学院的学
( i& d( U) ]6 A8 i生也是隔周一次，时间也定于礼拜天的上午。潘素特别强调：如果我是本周
日来学习，那么就让弹琴的孩子，下周日来。

　　心愿了却，心情便放松了，蓦地想起那些名贵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收藏和
, X) [" q5 X2 v" N& l5 _+ ]' j崇高得叫人张口结舌的捐献。我坐在太师椅上，环顾四壁，很想找到父亲说
的“奖状”。墙壁张有潘素新绘的青绿山水，悬有张伯驹的鸟羽体诗词，还
有日历牌，就是没有嘉奖令。也许，它被置于卧室，毕竟是耗尽一生财力、
半辈心血之物，弥足珍贵。
9 p2 b- _3 z& n$ S
) U* V5 G8 x0 y' m0 g$ N" d　　一会儿，父亲起身准备告辞。我向张氏夫妇执弟子礼。然而，我礼毕抬
5 l0 e2 l* Q9 e: _; [% b9 m# z( _头之际，眼睛向上一瞥，却发现“奖状”高高而悄悄地悬靠在贴近房梁的地
* q. V' D4 c9 m2 U# Q' B& ]方。“奖状”不甚考究，还蒙着尘土。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另一位颇负盛名的
( m- _$ `0 q: t) Y; O5 U( N文人柳亚子来。父母曾带着我去他家吃晚饭。从黄昏到夜深，我不记得大人
& N3 U! V* i3 U2 X! {2 x& G0 {们喝了多少坛绍兴老酒，说了多少古今闲话。我只记得：他家大客厅里有四
幅用金丝绒装帧的、与毛泽东等人唱和的诗词手迹。这两个文人做派很不同
; J, f. m0 Q9 L# c# T+ ~9 M8 S. ^$ O：一个把极显眼的东西，搁在极不显眼的地方,浪漫地对待；一个将极重要的
物件，作了极重要的强调，现实地处理。

　　此后，我每半月便去张伯驹家学画，从临摹开始。在一点一滴的临摹中
，潘素向我讲述国画的基本法则与技巧。在教学的时候，张伯驹不进画室。
/ g- z9 \" U, \& I- `他做自己的事；没事，就闲坐在客厅。他家不像我家有那么多报刊杂志，似
乎只订有一份《北京日报》。而且，张伯驹看报，再大的新闻、再长的文章
也是一晃而过。

' ?, @$ [' H2 Y$ P, K- E/ K6 s, n& d0 {　　我把第一幅完整临摹老师的山水习作，呈上。潘素仔细看后，连呼：“
伯驹，你来看，这孩子画得蛮可以。”

4 D# G6 x" W; C　　张先生闻声进来，瞧了瞧，点点头。他没有妻子的那份激动、那种肯定
3 K# ]/ A& l" I0 b。

1 F: t8 W/ k( X8 F' ]; H　　我每画完一张，潘素看后，都要拿给张伯驹过目。潘素总说我有慧根,好
教。张先生总是点头而已，既不夸奖，也不批评。

. r+ N# t+ ^& p: F9 q* ^2 g　　他的模糊态度，叫我忐忑不安。忍了好久，我终于开口了：“张伯伯，
" J7 v5 @0 G0 e8 _3 T8 b3 M' ~我的习作您也看过不少。能说说吗？”

　　张伯驹对我说：“你的每张习作都有进步，足见你的用功、用心和接受
# f% h+ v( s0 M2 ~3 h能力。一个人即使聘请再好的老师，若无这些条件，是学不了画的。但是艺
5 k9 B: [. h2 J- F! D- |术和其他门类不同，它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不能传授的。她（指潘素）当老师
，仅仅是向你讲解一些绘画的规则、技法罢了。拿作诗填词来说，也是一样
6 v4 F& Z* C0 D5 X, `: U$ y8 X+ D。老师只能讲些格律音韵，或者告诉你，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至于能否画
6 [% C, j9 I. B; N" t8 I出一张好画、写出一首好诗，那就是学生自己的事，要看他的修养、悟性和
* s4 B- w6 u' T+ X; N创造力。”
8 e" Y, n: n; f- C: {
4 M) ?5 C" H* P6 m  U9 K* _" @2 r" P: Z　　我与张氏夫妇混熟了。潘素不让我称她为先生，于是，我一口一个地喊
着：潘姨，潘姨。说来，中国的称呼也怪。人的称谓变了，人的关系跟着也
就变了。我和潘素是融洽的，而我和潘姨是亲热的。除了授课，我们还说闲
# D& b% u$ p+ E5 L3 L% A" D: }话；后来，除了说闲话，我们还说私房话。潘姨说我不仅懂画，而且懂事，
- x4 F$ M3 ]: A! w/ U- N& P# u她喜欢懂事的女孩儿。
& z2 Y! I# [7 E9 L4 u$ u8 p2 q  S
3 `" ?6 y" I& O  u! O, v* a　　在张伯驹面前，我保持着敬重，但不再拘谨。我渐渐发现，在授课之后
张先生时不时地要和我闲聊一阵子，谈棋、谈诗、谈字、谈戏，其中尤喜谈
3 B/ e( p. B: k2 @$ K9 |1 G戏。孟小冬的名字、余叔岩的故事，我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的。他是河南口音
# }5 x; i1 Z( V  K, R0 n，标准中州韵，话又说得极专业，很多地方我听不大懂。可我从不打断他的
话头，也不发问，更不会对他说：我听不懂。我自己常纳闷儿，一位饱学之
* w8 Z3 a5 g/ E7 e0 P士，怎么能和一个毛丫头聊天呢？琢磨来，琢磨去，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在
% c/ W. \$ V! C' L: s“三面红旗”“大跃进”“政治挂帅”、“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时
8 t/ Z: Q. K! _( I代烈焰之中，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学生跑到冷落的宅院，去听被时人冷落的老
7 c1 @  c+ V  [% ?4 M( R4 K话、旧话、无用之话。这情景多多少少也能牵动出他的热情。另一方面是出
身，修养，禀赋，学识，品行，爱好，趣味等诸多因素在他身上融合而成的
文化自豪，使其自觉不自觉地要充任一个文化的传播者。而后者的成分可能
. C+ P; t. ^6 s7 p1 S更多些。
& u* Z2 C' R7 d, W; Q0 @0 U
4 j6 i/ A- v$ U4 S* r; Z　　渐渐地，我看出这对夫妇相处，是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的。一位与之相
  \7 h; G8 z+ A0 R5 V熟识的老中医告诉我，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从他，
特别是在收藏方面。解放后张先生看上了一幅古画，出手人要价不菲。而此
! ^. P+ e; l1 j# Y! }* m3 {4 e% x时的张伯驹，已不是彼时的张公子。他不供职于任何一个政府部门。而所担
. U6 s1 S  k( P0 Y: v: Q! Q任的北京棋艺社理事，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
5 @* N$ h- N1 z; y% d; @，北京古琴会理事，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中国民主同盟总
4 J5 U( T0 v: c! r& d2 ?2 h部文教委员等等，皆为虚职，并无实惠。潘素作为家庭主妇，支撑日常生活
的诸多开支，应付昔日名门的琐细关系，并将家里家外维持在一条不低的水
平线上，就够她操心费劲的。每月不仅把所有的工资花光，而且尚须从“家
! B) X2 k4 Z; I! n, u& M% Q- _底儿”中掏点出来，以为贴补。今非昔比，丈夫相中的古画虽好，但想到现
实的经济状况和未来漫长的生活之需，潘素有些犹豫。张伯驹见妻子没答应
，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
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张伯驹才翻身爬
9 h: x% a3 B# O# B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一个晴朗的周日，我向潘素学习“浅绛”。画得正起劲，张伯驹把妻子
叫出去，耳语几句。没过多久，张伯驹又进来，又看看我俩。不大功夫，张
伯驹再进来，再看看我俩。如此往复数次。
  \; G: z; X5 d6 a" f  T. B
  m4 a" N. l' B7 Z6 k% p　　我问：“潘姨，张伯伯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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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有事，他才这个样子。”
! ~$ {1 S# e3 `. l5 L! h8 ^
　　“那您和张伯伯去办事吧。今天我就学到这里，告辞了。”

: R0 d) f: D2 w% v  m2 S! K　　潘素笑道：“什么事呀，是你张伯伯叫我们吃饭去。”
: Z7 m$ n4 i  W, f
( \: A5 F' h7 W% P8 C0 W, a; o　　正说着，张伯驹又进来。潘素边看表，边对他说：“刚十点多，还早。
4 G' G/ e* @& V”

　　“走。”张先生声音不大，可语气坚定，一点没商量。潘素忙着收拾画
具，尽管嘴里还在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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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宅没有电话，我无法把要在外面就餐的事告诉父母了。心想，反正时
间还早，等我饭毕归来，可能家里的菜还没做得呢。顺便说一句，（19）57
4 f$ m' v* J! T: L6 k( E1 W: Y年前，父母公务繁忙，饭桌上即使见不到我们，也极少问及。自戴帽后，骨
血之间，亲情大增。别说是吃饭，就是佐以饼干或面包的午茶，父亲无论如
) P9 r+ ~  ^- U7 p何也要等我放学回来。“小愚儿，快来喝热茶，我和老妈妈都在等你呢！”
4 Z* e% L' a' ?7 [# ^5 }& \第一次听父亲这么说，让我好感动，也好感谢“反右”。

　　我们师徒三人，从细窄细窄的烟袋斜街穿出，沿鼓楼大街向南走去。我
' _4 u5 O3 b8 r3 P以为不过是在这条北城最热闹的街上找个饭馆，就近而餐罢了。可看张伯驹
: W! P# l: L6 B) ~双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大步疾行的样子，似乎眼中早已有了就餐目标。我
( K9 N$ p1 K8 x/ m/ M们走过地安门南大街，又走过景山东街。张伯驹远冲在前，像只领头羊，潘
素和我则紧紧尾随于后。天气转暖，太阳高悬，幸好我穿得不多。
3 X0 |4 Q' U. @
- [; Y% ?3 W: P' I) H　　体态丰腴的潘素，掏出白手帕擦去额角的汗珠，对我说：“只要上街，
, k8 t* s& |# u$ M; x. m( [5 ]3 X: P你张伯伯就是这样走路，一个人像在打冲锋，不管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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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走路和张伯伯一个样儿。有一年春节全家逛厂甸的书肆，我爸带
& M4 P0 A& G& {. W! s$ v0 u! A着警卫员把我和妈妈甩出半里地远，害得我们母女啥也没看，只顾拉直脖子
. ~1 F4 U3 t% d2 v- J: x7 d/ \，活似两只呆头鹅。四只眼不停地搜索前方，生怕两下走岔了。回到家里，
5 F) U- O% @; X我妈大大发了一顿脾气，说今后不再与他同行。我爸二话不说，满脸陪笑。
. a: Y. ?, G: @7 m9 Z! @我妈回到寝室，他跟到寝室；我妈躲进书房，他跟到书房；直到消气为止。
”潘素听了我这一番话，略感自慰。原来天下男人的许多毛病，是一个模子
  P+ g' [; x3 J4 n. q; \% S, F“磕”出来的。

3 M; a! E$ S0 W! b　　我们三个人，继续南行。我忍不住问：“潘姨，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 I# G0 m3 l2 ~$ I; M% d. U　　“去欧美同学会（曾改为政协的文化俱乐部），你张伯伯喜欢吃西餐。
”

* x$ F" u6 Z3 h) R. U　　从后海到南河沿，我掐指一算，至少五站路的里程。旁边就有通往目的
地的公共汽车，咱们干嘛不坐车？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乖乖地跟
在张伯驹的身后，走着，走着。
; y" d* {5 Y2 G& u* p! z. a
　　阿弥陀佛，终于走到了。我们刚踏进门，欧美同学会西餐厅的男侍便迎
了上来。看来，他们都认得张氏夫妇。在吩咐几句之后，凉菜、汤菜、热菜
、面包、黄油、果酱依次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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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也是父亲常带我来的地方。每次在点菜前，父亲要问我和姐姐：
. L9 d2 f, s. L: A9 A  f3 ^* q“想吃点什么？”

　　我便举着叉子，高叫：“冰淇淋！”

　　可眼前的张伯驹，没有问我想吃什么。在小心翼翼中，我吃完属于自己
! ^3 g+ U/ U( v6 q的那份西餐，并恭敬地向他俩道谢。
: P! Y% P7 \3 Z+ h. T+ U1 ^. x
# Y' n: H5 f8 X$ e) U  G/ Q, y. H　　三人刚走出欧美同学会的大门，张伯驹立即对我说：“小愚，你赶公共
汽车回家吧。”

　　我问潘素：“那您和张伯伯呢？”
. q, u/ ]6 P' ~" L+ S/ [
　　“张伯伯要走回去。”

% w* z+ G& O& M: [" {2 M　　我坐上了公共汽车。隔着玻璃窗看见他们夫妇在便道上，一前一后地向
: s- R1 `. @/ s8 `3 J北走着。张伯驹的鬓发在正午的阳光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色泽。坐在汽车
, j3 i* A' v) W里，我感到了累，小腿酸，脚板胀。仍在徒步而行的人，不觉得累吗？——
  T$ b6 u& ^8 J7 G看来，喜好与兴致对张伯驹真是个极其顽强的东西。

　　回家即对父亲描述了这顿拉练式的西餐。父亲听后，大为不安。说：“
事情被颠倒了。学生居然吃起老师来了，该请客的是我们。”
& Q( D/ E% _5 e1 g5 O# X
( `8 \  A: i  a$ ?3 d　　父亲决定让厨师备上一席佳肴，回请张氏夫妇。我家的这位大厨师姓梁
5 R3 [6 B, ]' U，东兴楼出身，是高岗出事后调到我家的。他平生所好，就是京戏。听说来
客是名票张伯驹，便发誓要拿出真本事。再者，我家好久没请客，作为掌灶
* b  n, C! A% d4 n8 I的他，早就手痒难耐了。
+ Y* c0 q7 d9 R+ y$ |
6 N. j- a8 V+ c　　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叫司机用车把张氏夫妇接到家中。张伯驹穿的，
还是那件中式旧夹袄。一袭剪裁得体的黑丝绒套装，将潘素的白晰娇好，映
衬得分外动人。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大人们开始闲谈。由于我是名正言顺
的学生，自可一侧旁听。况且听大人的谈话，自幼就是我的癖好。
4 u) P6 A" F- D) P; d0 c: O* q2 }
" f# T, ~' |  W9 m　　在一番寒喧和闲谈之后，父亲拿出张大千的画，请他过目。
- _$ K: l# d/ W
　　张伯驹比较欣赏其中的十二幅黄山山水图，说：“东西不错。虽然属于
大千的早期作品，但构思、布局别具匠心。笔法也很空灵。”张伯驹又转身
对我说：“小愚，你在家要跟着父亲多看。因为绘画作品的真价，不是从认
  N* ~: i8 M" u. W识、而是从直观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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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品受到肯定，父亲的脸堆满了笑，别提多高兴了。他告诉张伯驹：“
我主要是藏书，其次才是藏画。买书画的目的，也很偶然。是因为（19）49
2 Z  b" ~9 e; L/ |6 D) z年从香港初到北京，就在马路上看到一车车的线装书送往造纸厂，心疼得不
: h; G" ?8 ]5 e得了。于是乎，赶快把情况告诉了郑振铎，请他制止这种行为。西谛回答说
0 T+ d8 G# x3 f, s：‘文物局要办的事太多。这样的事，一时顾不过来。伯钧，你发动党外的
8 Q% {+ N  X, u8 Q% U朋友，大家都来收藏一些吧。’这样，我除了日常开支，所有的钱就都用来
买书、买画。健生也很支持。”

　　“书画还算幸运，另有一些文物想要保存下来，恐怕就困难了。”

　　“你是指城墙，大屋顶和牌楼吧？”父亲问，张伯驹点点头。

　　父亲慨然道：“对中共的某些领导人而言，他们没有昨天，所以也不需
要昨天。这样一来，从昨天延续到今天的许多伟大之物，如城墙、牌楼，自
然也就不屑一顾了。”
2 o+ L4 M/ [' i3 n: d8 R7 _
* g+ i/ @8 j6 v6 }$ W　　谈到当代画家，父亲用请教的口气问张伯驹：“你觉得刘海粟的画，水
平如何？”
4 e9 W" |" K; x- j2 u8 K6 H# D
( ]% [! t" _+ O" `7 j　　“他和谢稚柳，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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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我也觉得他的画很好。刘海粟③和朱光潜④，一个是画家，
一个是学者，两个都是我们安徽人。解放前，他们就已经很有成就了。可是
& ]0 ^8 ]# h9 }5 w解放后，因为政治历史问题，两个人都抬不起头。连人都不好做了，还怎么
3 P, ^" _4 M; r6 e" u, T/ g+ X: K做画，做学问？（19）56年冬我和彭真一道出国的时候，跟他谈了谈杨啸天
0 S/ ?* i( x  @5 U（即杨虎）⑤的问题。我联络任公（即李济深）和其他几个党外人士愿意做
担保，希望能把他放出来。那次是全国人大代表团，走访的国家特别多。日
, ?; J; B: V' h2 b9 V7 O/ f8 ?程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私下交谈的时间。彭真和我商定等回国后，再找专
7 T$ ~8 u' \& s( f& r门的时间，约上罗瑞卿一起讨论这件事情。我打算在谈杨虎问题的时候，也
反映一下刘海粟和朱光潜的处境。有政历问题的高级知识分子，到底应该如
何对待？怎样使用？中共有关方面负责人和党外人士能否坐下来，共同研究
: G7 {9 o) x% f: f研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关系到人的后半辈子，关系到中国的艺术和
9 j, n  X: @) ?' Q% R学术发展。”
7 }1 z4 _% {' H/ R
" l+ d% _3 Y+ O; \+ d　　“后来呢？”张伯驹关切地问。

: Y7 k: I! r1 V% K- H　　“（19）57年春，我们这个人大代表团才回国。回来就是整风，接着便
反右。我失去了说话的资格，替谁都讲不了情。我现在和今后的情况，可能
比刘海粟、朱光潜还要槽糕。”
0 J! a9 x3 ]9 j/ S8 n; R9 s. G3 V7 G' [, A
( i) f9 f# M" o6 |2 z7 Y　　而后，他们话题又不可绕避地转到了“反右”。

　　父亲说：“共产党可以不需要我们这些搞政治的人，但需要科学家、艺
, T/ Y- ^. E2 }* `4 K术家。（19）56年因为文化部和中国美协有轻视国画的倾向，我联络努生（
罗隆基），再拉上李任潮（即李济深），向周恩来反映了这个问题。后来又
7 @! @# k! l  G与叶恭绰、汪慎生、王雪涛、徐燕荪等人，一道发起成立北京画院，为的是
把国画创作和研究独立出来。结果凡是与此事有关的画家，除齐白石外其余
一概划为右派。叶誉虎（叶恭绰）是我把他拉到北京画院当院长的，不想也
给这位老先生戴上了帽子。你和京剧院的叶盛兰，叶盛长兄弟、李万春等人
- B- e4 |% }2 Z( G7 |# ?3 a( U，也因为参加农工（即中国农工民主党）或参加农工组织的鸣放座谈会，也
都划了右派。总之，这些事使我的罪疚心情，永难消却。但我很不理解的
是——为什么你捐献了那么多有价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没有起到作用？
”
3 `2 @7 W0 b8 `* z
+ d4 |7 G* k4 Q1 i　　张伯驹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头：“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讲这些话。
你是个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这个不懂政治的人划成右派，也
就不足为怪。再说，右派帽子对你可能是要紧的，因为你以政治为业；这顶
/ S* s  H+ U# ^% o帽子对我并不怎么要紧，我是个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书画。共产党用我，
. h) m7 w( `# Q# E9 H6 c, c5 v" `我是这样。共产党不用我，我也是这样。”

, A5 }9 C- V5 A% i' P9 _+ y+ y　　那时，到我家做客的，已多为同类。无论是博学雄辩的罗隆基，还是北
伐名将黄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划右”，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泪流满面。没
) [! x/ O8 v: P0 O4 c有一个像张伯驹这样泰然、淡然和超然的。社会主义政治课教给我们对待挫
; l% [/ e) j2 y) r7 c. c4 h, Z折的一句豪迈的话语是：“跌倒了，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可跌倒了
9 t; x5 w2 W0 W  s- ^, @8 x的张伯驹，怎么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跌倒，所以，张伯驹不必“爬起来”，
0 b3 Q& Q% `6 M% e) n' W) ~; k而我父亲，罗隆基，黄琪翔，就要“爬起来”，他们自己也很想“爬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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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听罢翘起大拇指，赞道：“张先生，真公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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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及公子二字，父亲想到另一个公子──袁克定。父亲问：“袁克定后
来的情况怎么样？想必张先生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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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提问，使不太爱讲话的张先生有了话头儿。他开始侃侃而谈：“
) Q  N& R/ A7 R0 \, {/ E, Q克定大半生随父，为袁世凯出谋划策，自己也身受荣华富贵。到了抗战时期
，克定的家境就每况日下，手头拮据。那时他还想通过关系，请求蒋介石返
还他被没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产。老蒋没答应，克定只好以典当为生。华北
沦陷，有一次曹汝霖劝克定把彰德洹上村花园卖给日本人。袁家的亲戚听说
这个消息，也都议论纷纷。赞同的、怂恿的颇多，其目的无非是每个人借机
能分得些“条子”（金条）罢了。克定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先人发祥地，为
# R! n9 P% x+ J子孙者不可出售。当时占领华北的日本陆军长官土肥原贤二，由于从前与老
. y3 |5 ~/ y6 @9 a2 G. z袁认识，所以在网罗到吴佩孚、靳云鹏之后，还想拢络袁氏之后，尤其是长
子克定。如果克定能在华北伪政权任职，恐怕对北洋旧部还能施加些影响。
+ _0 }; b. A0 J' T* t克定曾几次向我谈到这事。他掂量再三，说出任则从此有了财源，但也从此
当了汉奸，得不偿失，决计不干。所以，一直住在颐和园内。”
+ K8 P- D" F3 c9 q, g) x
, L% B) ]% e8 J% N6 w9 q* j, ]　　张伯驹讲到这里，不无感慨地说：“人知梅兰芳蓄须明志，其实北京沦
陷八载，克定身处困顿之境，拒任伪职，也是有气节的。可惜知之者甚少。
8 a& v6 C) z2 F' ]% y: H, F( }7 w: U后来，我看他家产耗尽，生活难以为继，便将他从颐和园接到我的承泽园寓
( r  Z; l2 r& ~9 i所。他住在楼上，满屋子的书，以德文书最多。他这个人，儒雅正派，每日
: J, U: R, E/ _1 F读书译述。我们家里的诗词书画，弦歌聚会，他是不下楼的。后来，我把承
泽园卖了，把家搬到了城里。（19）58年克定八十大寿，他是在我家过的，
也是在我家中去世的。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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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生活由谁负担？有经济来源吗？”父亲问。
5 @% [+ s  G! q! y
　　“克定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也算是工资吧。这还是行严（即章士
钊）以中央文史馆馆长身份，在文史馆给克定弄个名义，按月发下的生活费
。他每次拿到钱，都要交给潘素。我不让潘素收他的钱。我既把他接到家里
! C, Y6 f8 C( E4 i6 f* D住下，在钱上就不能计较了。”

9 K6 U  w+ }3 X/ U! \9 v　　张伯驹说话的口气，平静如水，清淡如云。可我扳起手指一算，袁克定
在张宅整整寄居了十年，且又是个七、八十岁的垂暮之人。这样一件天天费
- C7 x; u( W: y8 x# U: n- Q神化钱、时时劳心出力的事要是轮到我，说什么也得在人面前念叨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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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T# z( [/ |) N9 A$ f3 P　　我家的厨师把晚餐伺弄得极其精美，连盛菜的盘碟，也一律换成了官窑
) @2 a; g+ R: A$ a0 q6 g% k4 c; i清（代）瓷。席间，张伯驹只是吃，既不评品菜肴的窳劣，也不留意杯盘的
& e6 s/ P% f* _) m9 }( ?( J6 W质地。喜欢听两句好话的父亲和站在那边厢等着叫好的梁师傅，算是白费了
心机。倒是潘素，每上一道菜，都要微笑着点点头，连连夸道：“这个菜做
+ [: O) m8 w7 a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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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o- Y7 Y3 q; j　　饭后，他们夫妇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爸叫洪秘书通知司机将老“别
4 R# ~# B- |1 z) T克”开出来，送客归家。

　　潘素听后，忙说：“不用叫车。地安门离什刹海很近。”而此刻，张伯
驹什么客气话也不说，背着双手走出大客厅，一个人站在庭院当中，打量起
7 r( ^& p6 a" m, L" |' y我家的这座四合院来。

　　从此，父亲每年都要在家请张、潘夫妇吃几次便饭。其中的一次，是固
* S4 w/ S; T6 j# h定在春节初五至十五之间。我想，这顿饭，是在替我谢师了。父亲若是新购
得几件字画，饭前必拿出来请张伯驹过目，说说真假，评评优劣。他们不谈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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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曾问：“你认为徐邦达的鉴定水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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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1 K6 J7 G4 `  E! \' P　　张伯驹摇着头，说：“不行。他的毛病是把真的说成假的。”

　　张伯驹在看过父亲的藏画目录后，认为爸的收藏除了尽量搜集皖籍文人
1 k3 L1 i& ]6 B+ S! H、画家的作品，显示出明确目的之外，其余的藏品过杂，建议今后以明清佳
品为主。他说：“现在想找宋元字画，已经很困难了。如今，有了什么好的
东西，不是交公家，就是拿给康生、邓拓。你莫说买，连见都见不到。”

* S5 x$ N  t' P( U+ Z! ^　　父亲苦笑着说：“我哪有野心和财力去买夏圭、马远，能弄到一两幅石
涛、八大，就很满足了。我现在是右派，好东西更不易搞到，工资也减了很
多。就是当部长的时候，文物商店有了好字画，也都是先通知中共领导干部
，或者直接送到他们的家里。对他们，价格也是出奇地低。所以，不要讲康
生、邓拓，就我所知道的李一氓，家中的字画不比我多，却比我好。而他们
化的钱，却要比我少。有时候，一幅字画在跑了几个中共首长之后，人家不
要，才送到我们这些人手里。价钱嘛，标价是多少，我们大概就要掏多少。
3 h0 S8 G+ _( {8 T+ h  c乃器（即章乃器）算有是钱的。而我就只有靠工资了。（19）57年以后，我
( u: G, \7 Q, |' C- V! R的工资大减。有时买些古书，字画就很少问津了。再说，从前还能借些钱，
现在谁借给你？”

　　说到字画的价钱，父亲遂问张伯驹：“你的那些名贵字画，听说全是用
2 ?- n. v! ]2 T金条、房产换来的？”

  F7 |! H# i; v0 y　　张先生点头，对我们讲：“陆机《平复帖》是用四万大洋从溥心畬的手
( ?1 n/ w6 g- k" H8 j4 P里买的。这个价钱算便宜的，因为溥心畬开口就要二十万大洋。买展子虔的
0 `, L7 y: k% E" a' \& ?: ]/ J9 r7 F: U《游春图》，是我把公学胡同的一所宅院（据说是李莲旧居）卖给辅仁（大
学），再用美元换成二百二十两黄金，又让潘素变卖一件首饰，凑成二百四
7 U. P: X" S. p. X3 M( L7 t. i' K十两，从玉池山秀老板那里弄来的。那老板张口索要的黄金是八百两！《三
希堂帖》、李白字《上阳台帖》、唐寅《蜀官妓图》，当时老袁的庶务司长
# b6 I8 J  B) Z, u- Y郭世五愿以二十万大洋卖我。我一时也搞不到这么个数目的钱，只好先付六
万大洋的订金，忍痛把《三希堂帖》退给郭家。范仲淹手书《道服赞》是我
! g2 w! ^( j" K* V9 }1 [1 l( y) @用一百一十两黄金购来的。”

5 ~/ m0 x2 F; u+ T  o/ L　　讲到这里，张伯驹喟叹道：“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
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
0 ~. h' d% g1 B4 z1 K; Z1 J8 H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唐代韩干的《照夜白
! w! v7 l  H$ o图》，就是溥心畬在（19）36年卖给了外国人。当时我在上海，想办法阻止
都来不及。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搜刮中国文物就更厉害了。所以我从30
岁到60岁，一直收藏字画名迹。目的也一直明确，那就是我在自己的书画
录里写下的一句话──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
/ W3 ]" S, o& c" D6 @传有绪。”
# D$ Y" x% e* q/ A' g5 `  R% P
- C- ~. }4 C# k1 }$ }　　潘素还告诉我们，抗战爆发以后，他俩为保护这些文物珍品，把所有的
字画一一缝入衣被，全部携往西安。一路的担惊受怕，日夜的寝食不安。怕
土匪抢，怕日本人来，怕意外的闪失，怕自己的疏忽，时刻地小心，整日地
: Z. y( t. A3 c( O' Y' D7 l9 b8 S# [守在家中。外面稍有动静，气不敢大出，心跳个不停。总之，为了这些死人
2 p) G" H) i1 V% A; T0 v的东西，活人是受够了颠簸和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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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朱自清、闻一多是极有气节的爱国者。可我翻来覆去地想，怎
/ s5 r  i/ k5 @6 _" {+ O; B5 h! ?么都觉得张伯驹也是个极有气节的爱国者。我搞不懂：为什么像“民革”里
9 o1 j4 n' ]2 X0 z& \& t和共产党动过刀枪的人物，在57年风浪中被认为表现良好；而“民盟”里
5 S4 J& ?2 z, A4 A  k: ]( i( c传播知识的教授，如潘光旦；“农工”里治病救人的大夫，如李宗恩；以及
1 P5 S6 k7 H. Y8 d6 k6 V- V眼前这个把用黄金房产买下的、用身家性命保下的好玩意儿都捐献给国家的
/ Q6 q4 o9 Z8 w! a( \$ M4 `2 H% ]$ b$ j2 ]张伯驹，倒成了右派？其实，我的搞不懂，也是父亲的搞不懂。

　　客人走后，我对父亲说：“听张伯伯讲买字画又捐字画的事，心里很不
是滋味。把你划为右派，你到底还说过共产党的长短，可人家张伯驹呢！把
家产都拿去共产了，共产党也给他扣上个右派。他把李白的字拱手送给毛主
席，毛主席怎就不对他高抬贵手？”

　　父亲用一句话回答了我：“老毛的动机从来不是出于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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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的文化里，诗的地位是最高的。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也是诗的
。张伯驹在任何场合，都忘不了诗。随时可吟诗，可赋诗。这风度，倾倒了
包括毛泽东、陈毅在内的许多中共高官。别说是外出作客、看戏归来，他有
9 d$ z( I& L4 _. j6 f3 p+ H所感。就是午眠乍醒、夤夜起风，也能引出诗兴。于是，隔三差五，便有新
. `5 X, K) R: R/ u作。他作诗吟联填词，比我心算一加二加三等于几还快。我随便出个题，他
张口就来。既合格律又切题，真叫绝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文思、才思和神
0 ~& {* d0 o8 f  _& I$ t思啊！与他的诗相匹配的，是他的字。因独创一格，人称鸟羽体。我甚至觉
4 v& G! U7 D$ U1 E3 _/ E  P得张伯驹在自己的生活中就扮演了诗作中的人物。或者说他的诗作是一面镜
5 w' Z( U$ \& M7 P6 P/ X子，里面映照出来的一个风流俊赏之人，那便是张伯驹自己。
4 F/ t# ^8 u9 U+ K2 ?4 u
$ ^8 ]& t: e& ^! J　　张伯驹瘦削的脸型和冷漠面容所显示的一种尊贵神情，常使人感到难以
接近。其实，素不相识者只要踏入他所精通、爱好的领域，便可体味到一个
诗人的天性——浪漫的自信与理想主义的热情。正是这个天性，让张伯驹在
一般中国人尚不知书法、韵文为何物的五十年代，就组织了“北京中国书法
  C& d' p; _; ?( t2 _% g9 J: J研究会”“北京中国韵文学会”等民间团体。他经常亲自出面，办展览，开
; ~  b* H4 T  i0 n, E5 K3 I% J讲座。不仅在北京搞，还跑到济南、青岛去搞。因为活动内容的高质量，单
是书法研究会的会员在1957年就从一百多人激增到三百多人。张伯驹这样
做，无非是希望喜好诗的人，能写出合乎规范的好诗；但愿喜好书法的人，
) ^7 z$ c, J! T: p& C能通过指导写出好字来。反右时，那些左派说他如此卖力是在扩大个人影响
& Z0 T- b$ l5 C( A9 k& K+ e0 q- _和共产党抢夺文化阵地，实在是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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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也好诗。在他的藏书里，单是杜甫诗集的版本，就不下几十种。反
& S! R" O5 J$ \. L6 f7 d右以后，就更爱读诗了，而且开始学写诗。偶尔诌几首绝句、律诗什么的，
5 ^# D3 H" [7 ^4 D( K就举着涂改得一塌糊涂的诗作，从书房里狂奔出来，大呼小叫地让我和母亲
都来听他的吟诵。

  [) f6 P7 f& e# b0 D+ k　　我对父亲说：“怎么张伯驹作诗填词，连想都不用想。你把一本《白香
词谱》放在书桌上，翻来翻去，颠来倒去，也没当成诗家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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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一张老脸的父亲，被我说得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不无辩解地说：“
1 o( z/ s, c: j' y* L$ [5 `我怎么能和张伯驹比？他九岁就能诗，人称神童，是极有天赋的。写出来的
东西，颇有纳兰之风。你的爸爸本科读的是英语，留学攻的是西方哲学，以
0 J8 T4 `) l0 Y  I后搞的是政治，成了右派才学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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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写的诗，仅用于自我欣赏。他拿给母亲和我看，也是为了能获得我
们对他的欣赏。他有一首题为《车叹》的五言绝句。

　　轴与轮相辅，
方可成器宇。
二者去其一，
行旅徒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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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0 q5 J8 K0 y4 ~% q7 y! G　　这诗一读，便知父亲还处在练手阶段。

　　写在这同一张纸片上的，还有题为《我说》的另一首五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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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我原无我，
有我还无我。
我既非常我，
5 Z% W* s: u+ E* c+ O; Z: p1 E8 @今我实非我。

　　这首诗，有点意思，不过与其说它是诗，倒不如讲更像是一段哲学短语
8 e# j6 D* y' [* S$ X7 s* a) @8 ?% C, h。总之，父亲很想把诗写好，这个念头从（19）57年一直持续到病重之时。

　　“张先生的诗词，何以做得又快又好？”父亲恭敬地向他请教。

6 p8 C% o8 a  [　　张伯驹答：“我这个人要学什么，非要学到精通不可！尽管诗词创作的
方法与技巧很多，但其要则只有两条。一是谙熟掌故，二是精通格律。而要
做到这两条，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记。”接着，又补充道：“我真正致力于诗
词，还是在三十岁以后。但是自幼记忆力就好，朝诵夕读，过目不忘。有一
0 J% L5 P2 z, M" }0 [5 @- G次去个朋友家，随便翻阅主人的藏书。过了段时日，再去作客聊天，竟然还
0 r3 `) R9 {; p9 s6 h能背诵出主人藏书里的诗句，而那主人什么都记不起了。”
4 p7 D9 |" Z/ U
( z: H" O- E" p8 Q$ i　　张伯驹一席话，令我痛下决心：这辈子是永不学诗的了。因为我的记性
差得惊人。记得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初中一年级才读了半载，在学校的失
$ J& k  `) u; P7 k' I+ }1 n) b物招领处，就找回自己不慎丢失的东西大大小小34件。刚刚发生的事情，
2 I" n9 R2 j; Z' V' g我先后说给三个人听，那就一定是讲述了三则大处相同、小处各异的故事。
% U7 T$ Q5 V: ?1 y" q三人同时质对，我委屈万分，诚恳辩解——决非添油加醋，实实地是记性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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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创作的诗词不求发表，是兴之所致，是习惯使然。一段时间下来
，他就自掏腰包，把这些新作油印成册。这些灰兰封面、薄薄软软的小册子
，一摞一摞地码放在客厅沿壁而立的竹质书架上。我有时会觉得它们酷似一
个身著素色长衫的文人，长久静立，沉默无语。我有时一不小心碰及书架，
, T' M4 r9 g* W8 j- ^那老竹杆发出的“吱吱”声，仿佛在提醒人们：这里还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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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0 z4 u/ H1 @1 H+ s. l" j4 q　　我对张伯驹说：“您的诗集，能给我一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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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抽出两本，递过来。道：“拿一本给你的父亲。”
4 I. w0 h2 A+ K  Q0 j
2 |4 o2 D. Y: c% M  P　　张伯驹既不在诗集的扉页上题款，也不说请我父亲指正之类的话。以后
，但凡有了新作，张伯驹一定送我，且一定是两本。每本我大多翻阅前面几
页，然后束之高阁。不是不爱看，而是由于用典太多，我读不大懂。好在张
( X, o  \0 p# N- |( @  B$ q伯驹从来不问读后感想。

　　父亲是读完的，从开篇到页尾。他的读后感是：“中国的文学再发达，
以后不会再有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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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 s) B/ _  H　　和张伯驹对比，父亲认为自己算是个粗人。比如对一年四季的感受，不
: ^$ u6 A& L% g( M* o$ w9 \( Q过就是凉与热、冷和暖罢了。事情到了张伯驹那里，便大不一样。春天的梅
、鹊，夏日的蝉、萤，秋天的七夕、白露、红叶，冬季的霜、雪，他都有反
) `* ?5 a& P9 `- D! k' k# f3 |3 x复的吟唱，细致的描摹。现在的人提起张伯驹，便说他是大收藏家，认为他
最爱文物。但我认为，张伯驹自己最看重的，仍是诗。他曾郑重其事地对我
8 h- h; M2 O9 s! Z2 D& z. s* a8 r说：“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
。”

' u( o. s+ e9 [8 E& {　　张伯驹另一个爱好，是戏曲。

　　我问父亲：“看名角演戏就够了，干嘛张伯驹还非要自己登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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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笑我不懂中国有钱的文人生活。他说：“戏子唱戏，是贱业；而文
, u" U7 o& W( |+ H" z人票戏，就是极风雅的事了。”

　　1960年秋，我转入中国戏曲研究院的本科戏文系读书。张伯驹从这个时
, J; M* D9 b% c' X, N: d候开始，便经常主动地跟我谈戏说艺。很像是我特聘的一位专业教授，而且
常常是无须我请教，他就开讲了。话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落在余叔岩的身
上。他告诉我，自己与余叔岩的往来决非是一般人所言——是公子与戏子、
( @$ R, G) F' I5 G+ |& E! L- W或是名票与名伶的关系。他说：“我们是朋友，知己，是不以利害相交的朋
友，情趣相投的知己。”
4 v& B# U0 z* U0 i" o5 o
　　余叔岩的戏，他是必看的。看后，备好车等余卸装，收拾停当，同去吃
( b& X! x5 N+ E- J夜宵。饭后或送余回家，或同归张的寓所。他们谈的全是戏里的事。他向余
$ c6 Z5 B3 K2 {# _! \叔岩学戏，都在半夜，在余吸足了大烟之后。
& B4 @. e! n0 g6 f  ~
5 L9 n! S0 ~' U　　张伯驹说：“那些烟土，一般都是他自己备好的。”

　　“余叔岩干嘛非得抽鸦片？”
9 D& P% U, Y$ R0 [
( ]6 `" l2 L4 H4 R5 w8 u0 D　　“那是他的一个嗜好，很多艺人都如此。”
  d9 {7 A( O& N2 P/ b1 t0 {
, C9 @) ?0 a. e2 h5 N5 e& O# v　　我很诧异，因为在我父亲所有的朋友中，没有谁吃这个东西。也许，我
$ `+ u( S, l+ A  s& \- ^的吃惊被张伯驹感觉到了，遂又补充道：“余叔岩在艺人中间，是最有文化
的。他曾向一些名士学音韵、习书法。我还曾与他合作，写了一本《乱弹音
5 g/ U, k$ t2 z( G' a+ I! a, g3 s3 X韵》。”

" n! [$ ~# X* _( \* k8 i, u9 b% W! W　　张伯驹最为得意的，就是名伶傍他唱戏的事了。诸如，梅兰芳饰褚彪，
他饰黄天霸的《虮蜡庙》。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
陈继先饰马岱，陈香云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郃，他饰诸葛亮的《空城计》
。这出戏是张伯驹四十寿辰，余叔岩倡议为河南旱灾募捐的义演。前面的戏
码依次是：郭春山《回营打围》，程继先《临江会》、魏莲芳（因梅兰芳在
! ~4 [7 q0 a7 O8 Z1 `沪改由魏演）《女起解》，王凤卿《鱼肠剑》，杨小楼、钱宝森《英雄会》
，筱翠花、王福山《丑荣归》。

　　我说：“你和这些人同台演戏，一定很轰动吧？”
% ]- D: a0 Z) S2 O
$ _2 U9 L+ Y. T; ]　　“报纸登出戏码来，便轰动了。演出可谓极一时之盛。”张伯驹那张不
易呈现喜怒哀乐的脸，流露出兴奋之色。时隔数十载的一场戏，说起来有如
品嚼刚刚上市的时新小菜一样，鲜美无比。演出后，章士钊特作打油诗云：
“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这两句玩笑诗连同那晚演出的盛况
，令张伯驹陶醉了一辈子。
# C+ ~4 j! I/ _" j+ r5 r* O* P+ |
1 v2 @5 `& F6 [% |$ h　　他自己亦做诗为记：

1 N5 U! Q5 P# S6 B: q# U0 v  l) q& F　　羽扇纶巾饰卧龙，
$ v9 [5 i& j0 f# d/ ~3 {帐前四将镇威风，
  D! G9 [" h# O惊人一曲空城计，
直到高天尺五峰。
4 B' V, [3 j- N; p. O; `
3 ?! P, W5 p, N8 B  M/ Y　　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演出后不久，即发生了七七事变。接着，余叔
岩病重。杨小楼病逝。程继先、王凤卿也撒手人寰。用张伯驹自己的话来说
* N# ]" V$ q# x8 c：“所谓京剧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⑦”
, V6 V, H- U9 G% ?& p
　　我问：“死了几个名演员，就能让京剧滑向下坡？”
$ w" a' m: Q( e$ s
' K/ K7 b5 C* _/ E　　张伯驹点头，口气坚决地说：“是的。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
6 F" h* l) l! r- c
4 C/ g- P( s: S) ?/ O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正在讲台上和文章里
宣布：“中国戏曲‘角儿’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天的观众看戏，看的是内
容。欣赏的是艺术的整体。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把中国戏曲提高为一门整体
性艺术。”
% c6 R4 l# V/ M
　　在理论上我的老师，当然是正确无比。但五十年的戏剧现像似乎又在为
3 T+ E1 k. R: u6 Q张伯驹的见解，做着反复的印证。

　　张伯驹爱好戏曲的正面作用，是他成了一个极有影响的专家和名票。而
这个爱好的负面作用，是他当上了戏曲界头号保守派及右派。

  g* T2 S# m# R8 X1 t　　1949年以后，官方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方针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这八字方针是毛泽东定下的。而针对中国戏曲的具体文化政策是：“三并
1 K- H, j9 m  J$ r举”（即传统戏、新编历史戏、现代戏三者并重）。我就读期间，文化管理
部门贯彻“三并举”方针，特别强调大编大演新戏。不用说一向对新文艺抱
有好感的周信芳，如鱼得水地推出了《义责王魁》《海瑞罢官》，就是一贯
主张移步不换形的梅兰芳，也以豫剧作底本，调动自己与他人的智慧，上演
0 A6 s4 ]- k5 Y8 C) t了《穆桂英挂帅》。

　　我喜欢听旧戏。单是一出《玉堂春》，梅派的，程派的，或是张君秋唱
的，或是赵燕侠演的，都好。这么一个根本算不上深刻博大的戏，居然能让
) g! Q; y, s* v% e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欣赏。这些不同流派的角儿能以各自的艺术处理与
舞台细节，共同传递出一个含冤负屈的青楼女子的内心情感。它正如张伯驹
所言：“这些角儿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
6 @; g3 c: t: C3 @" M
　　我也喜欢看新戏，尤其爱看余叔岩高足李少春的新戏，如《野猪林》。
可我每每向张伯驹提及这些新戏，他都摇头，一脸的鄙薄之色。其实，我所
看的许多传统京戏，也是经过“推陈出新”的。故我常问张伯驹一些老戏是
怎么个演法。这时他的兴致便来了，不厌其烦地说，细致入微地讲。一句唱
; X+ F! U% E2 _4 V( G词，老谭当初是怎么唱的，余叔岩是怎么处理的，他为什么这样处理……我
. x- F" V$ T# H3 K' Y在惊叹他的热情与记忆的同时，便不由得想起在课堂上老师给张伯驹下的“
保守派里的顽固派”的判定。我觉得如此判定，也恰当，也不恰当。他的确
保守，保守到顽固的程度。可是他的保守与顽固，与其说是思想的，不如说
0 u' K5 Y+ {/ A$ k! C" K是艺术的。他的保守顽固，是来自长期的艺术熏染和高度的鉴赏水准。要知
道，中国戏曲是以远离生活之法去表现生活的。这种表现性质注定它将形式
  j: M# k- i( m( A2 ^) ^美、高级的美，置放于艺术的核心。它的魅力也全在于此。而魅力产生的本
9 }9 _. T) P0 k# W7 m( j身，就露出了滑向衰微的趋势。张伯驹要抗拒和阻止这个趋势。故尔，他的
  e% \" v5 r) B顽固与保守完全是出于对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度维护和深度痴迷。也正是这种
维护的态度和痴迷的精神，让张伯驹在（19）57年栽了跟斗。
1 a. T& [. T' j& }
! T& g" b6 K& K+ z5 y% R0 ]　　在1957年4月25日中央各大报纸，均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19）57年4月24日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文化部副
7 ^- X5 W5 d: ^# E: I# f部长钱俊瑞和刘芝明、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会上作了报告。他们都
8 k/ k! O( x- E强调在剧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的精神，参加会议的各地代表听了非常振奋。
' M# f# V& H* ^; ^) L& T
6 w0 B+ m2 F3 [/ r　　“钱俊瑞指出，现在仍有许多干部怕‘放’。他认为，怕坏戏多起来、
( }! i% S( ~, z! t! m怕艺人闹乱子、怕不好做工作、怕观众受害，这‘四怕’是多余的；他要求
: }2 {! u! e( I大家‘放！放！放！除四怕！’他说，坏戏可以演，大家可以研究并展开讨
论，这样它可以成为提高群众辨别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好题材。他还强调戏曲
" F$ C5 F& A: L: t0 t# R' G干部应当刻苦钻研，提高思想水平和业务水平，学会分辨香花、毒草和化毒
草为有用之花的本领。
: F, `* m) L: E; n
　　“刘芝明在报告中主张挖掘戏曲传统的范围要更广泛、更深入；在戏曲
之外，曲艺、杂技、木偶、皮影等方面都要这样做。

; V# G* a8 B: P7 t- R8 ?" m" O　　“周扬对国内目前形势和变化作了分析。他揭发了戏曲工作中的官僚主
& a: I0 V$ |& n+ R$ W0 h; c义、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并且作了尖锐的批评。他建议，过去文化部所禁
止的26个剧目无妨拿来上演，请群众发表意见。

: h+ r6 R8 o( O' J$ |$ @　　“在戏曲剧目工作方面，周扬归纳了十六字：‘全面挖掘、分批整理、
" k0 t: U/ i" }3 N; @* D" ?* Z结合演出、重点加工’。他说，这些工作一定要紧密依靠艺人和群众，坚决
反对用行政命令和压服的工作作风。

) A, l  z8 x2 @0 D　　“周扬认为，‘戏改’这个名词已成过去，因为戏曲工作者都成为社会
主义文艺工作者，新剧目也大量出现，舞台面貌已经改观，除了一部分遗产
. c1 G; N) m  T5 H- ^# K5 P还没有整理以外，还要‘改’到何时？‘戏改’工作，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任
务了。⑧”
. y7 P( l* n: X7 H2 H
　　周扬等人的这番话，在别人听来不过是领导发出的新指示、文艺政策的
) ]1 {5 S. \* {7 I- i8 I新调整。但传到张伯驹耳朵里，那就变成了强大的驱动器和兴奋剂。因为早
. b8 R- M& V  p- @) G. {, H在五十年代初，他就联合齐白石、梅兰芳、程砚秋等近百名艺术家，以父亲
: L: o) J) s; c$ R! ]、罗隆基、张云川等民主人士为赞助人，上书中央，要求纠正文化领导部门
鄙视传统艺术的倾向，成立京剧、书画组织，以发扬国粹。现在终于从中共
意识形态主管那里听到了“终止戏曲改革、维护文化遗产”的口令，张伯驹
" H& I2 t" W' Q0 g欣喜若狂。在“发扬国粹、保护遗产”的大旗下，他要挺身而出，率先垂范
，他要主动工作，自觉承担。为了发掘传统剧目，张伯驹把老艺人组织起来
# G/ ?$ X9 h0 t4 s，成立了“老艺人演出委员会”，筹划每周演出一次。为了研究老戏，他又
/ o1 y) g+ J! W% \" g) A6 k/ _发起成立了“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会。”他联络其他专家和艺术家，开办
! z1 r$ _/ l) ]戏曲讲座，举行义演。

# M8 y7 G) f! X　　中国戏曲的艺术精粹在于表演，而表演的艺术精粹在于技术、技法和技
; p6 j* y. }/ ^4 N* Z巧。而这些高度技艺的东西，只存活在具体的剧目中。它实在不像西方的舞
台艺术能够拆解为元素或提炼为一种成分，并独立出来。张伯驹眼瞅着一些
包藏着高招绝技的传统剧目，因内容落后、思想反动或被查禁、或被淘洗，
% @0 G0 o3 i! \1 r( |而忧心如焚。张伯驹目睹一些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因从事教学不再演出，而愤
8 R9 @& R0 P. v% S9 e8 h% O愤不平。现在好了，在官方“尊重遗产”的政策精神下，技术含金量高的传
统剧目有了重见天日之机。张伯驹在这个时刻推出了老戏《宁武关》⑨《祥
: Y5 V' _) M6 b2 i2 Y4 q梅寺》⑩。他的选择戏的标准，当然是纯艺术的，甚至是纯技术的、纯形式
的。张伯驹曾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只要是艺术作品，它的鉴赏评判标准只
能是艺术性。思想被包裹于深处，是分离不出一个单独的思想性的。”
$ g+ L. I1 b( W& r% ^" p, T2 {$ j2 p
　　情绪高昂的张伯驹，对老艺人说：“这两出戏演出来，叫他们看看。”
* o3 i. k9 `- x+ ~: k8 c$ g3 a意思是说今天的人没见过好的技艺，叫新社会的观众、包括那些领导文化的
行政官员，都来长长见识吧。
* A) N6 U7 k3 h; b# K) k6 y, {. C
　　张伯驹的话，没说错。《宁武关》里有声泪俱下的唱腔，有繁重的武功
% Q! W3 e, Y) n) S，有唱念做打的妥帖铺排。不具备相当技术水准的文武老生，是过不了《宁
武关》的。而《祥梅寺》，则是京剧打基础的丑行戏。其中的舞蹈性动作，
9 }, {& f3 h- ~2 C" N0 g实在漂亮。这个时候的张伯驹全然不想：毛泽东是怎样打下的江山？这两出
戏里的反面角色李自成、黄巢是何等之人？——如果说，张伯驹为自己珍爱
的国粹操劳了一个白天；那么，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是否应该无声自问：事
1 Y( M! _$ N3 S情是否真的这样简单？事情是否还有另外的一面——即使现实已被涂得一派
光亮的同时，还存在着别样的色彩？
1 q0 {1 e, b( J; N! q7 M
4 q  u) L/ I" R: x　　在那段时间里，张伯驹最为热心张罗的一件事，便是京剧《马思远》⑾
2 `# _1 a& Y0 }0 R( i9 m的演出。这出戏在五十年代初，是文化部明令禁止的26个剧目当中的一个
。周扬、钱俊瑞建议戏曲界把禁戏拿出来演演的讲话传出以后，擅演此戏的
9 w, l" z3 H+ ~& m$ A  J7 e# F筱翠花⑿兴奋得彻夜无眠。在张伯驹的支持筹划下，决定重新搬演《马思远
》。演出的主持单位，就是他领导的京剧基本研究会。
. X4 A0 j/ G/ |- y+ l
' _4 O  `: o1 Z1 l" {- L　　“莫道老株芳意少，逢春犹胜不逢春。”张伯驹和一群只知唱戏、也只
会唱戏的老艺人，被周扬的话唤起了青春般的热情，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筱
/ y! `$ O2 M0 Y- \! C翠花和二十年前的合作者聚拢一起，商量如何剔除糟粕、修改剧本，加紧排
练，熟悉台词。很快，一切准备妥当。

/ G, }; ~9 g$ e6 s5 v. \  L  `　　5月8日晚上，在十分热闹的筱翠花收徒的仪式上，发布了拟于12日上
# U# Z  C7 Z# _3 |  b. U演《马思远》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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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10日，《北京日报》发表了《马思远》的消息。并说报社“马上接
% ?% `' @+ k, R到许多读者的电话，他们急于想看这出多年未演的老戏。有的读者为了看这
出戏延迟离京的时间。”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京剧基本研究会接到北京市
文化局的电话，说这出戏是文化部明令禁止过的，现在尚未明令解禁。所以
3 z2 a5 |; U* e暂时还不准公开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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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履。”君子风度的张伯驹，懂得“一
% P! w" g- v5 X3 m1 t: G4 @& M6 x生一死兮如轮”的道理，却无论如何容忍不了这种“一翻一覆兮如掌”的做
+ b; ~: L2 h9 Z! K! c# u' p$ L9 c派。不管这个做派是一个人干的、一个单位干的，还是一个党派干的、一个
政府干的。他气极，也怒极。气极怒极的他，下决心不但要兑现《马思远》
，还要跟文化局理论理论。他让京剧名丑王福山等人紧急出动，重新约班底
，找配角，租剧场，发消息。自己则向官方请愿，给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写信
，陈述“如不公演，将影响艺人情绪”的后果。

5 R6 S/ _6 e' p% x* @, R! Q% p　　5月12日这一天，张伯驹带着王福山等人，在和平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
( |( {- n# K7 H+ z2 o4 Y( K。他掏出了事先写好的一篇文章交给记者，请报社发表，以图获得舆论的声
援。在会上，缺乏政治性思维的他，还居然提了一个政治性问题：“在大鸣
4 R7 r, o: q/ G2 H大放期间，出现了鸣放与法令的矛盾。是鸣放服从法令？还是法令服从鸣放
( M- g8 {/ |+ S2 n7 g, r2 o？”
0 I' O  Z# z' P+ A  \$ l
# A3 j1 x; i$ i5 t1 X9 E3 W　　后来，文化部艺术局决定将《马思远》的公开演出改为内部试演，张伯
驹仍执意不肯。他说：“既然开放剧目，《马思远》却不能演，第二次全国
戏曲剧目工作会议等于没开。”
7 \' T6 W4 V- B5 w
　　《马思远》禁禁演演的一番周折，便形成了所谓的《马思远》事件。事
. X% J& |, f2 d, H件的中心人物是张伯驹。张伯驹划为右派分子，《马思远》事件是重要的罪
证。就连报导此事的《北京日报》副刊记者、年轻的曹尔泗也未幸免，被戴
上了右派帽子，押送到南口农场监督劳动。
, T1 r- _4 Y+ \& _- \, n
　　说白了，《马思远》不就是一出戏吗？上边让演就演，不让演就不演，
有什么大不了的。为啥张伯驹肯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捐给官方，却要为几个演
员一出戏跟官方叫板又较劲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和政治家为了维护自己
5 h+ V3 L3 K+ C# ]% A7 \, H! [$ x7 q的政见能豁出性命的道理有相通之处。艺术的衰落，令有识者尤感痛切。张
/ |$ v" w/ f' v0 E伯驹从戏曲某些过左的改革政策，看到了文化衰败的消息，并随着“戏改”
$ H, j  f& e) P  K0 q' Z深入进一步加剧和普遍。他认为这事和在战乱中眼瞅着珍贵文物大量流失，
& `! S) f" k! E没啥区别，无不属于文化的流失。张伯驹痛心于这种有形的文化财富的流散
" O9 ~+ y2 A' n0 b. h* Z和无形的文化精神的坠落。而从前不惜以黄金房产购回文物和今天不顾利害
地要求对戏曲解禁，表达的正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对当今社会日趋丧失文化
品格的深刻焦虑与椎心的痛苦。所以，他要利用自己包括金钱、地位、影响
8 v- R4 ]* J6 ?) @7 T: R、眼力、社会交往在内的全部能量和文化优势，尽其可能地去挽回或恢复原
: A! S! n3 r" P" U9 }来的文化品质和文化意境。
$ R; a# F$ n/ L5 Q+ o
/ p: H5 ^4 t: v+ ]" l, {　　8月30日、31日，戏曲界、国画界联合，连续两天举行了张伯驹批判
会。马少波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宁武关》《祥梅寺》，无一不是站在封
1 J5 x) z$ ]0 u2 y; Y建王朝的立场上，歪曲伟大的农民起义。
2 Y" _2 z& J% f
　　张伯驹不服，反倒质问批判者：“我们今天不是也讲忠吗？那么，我们
; {3 f( G0 ^& ?, l" M, U0 K, ]统战是统忠孝的周遇吉呢？还是统开城迎李自成的太监呢？”刹时间，群情
. T5 @* V' l0 s! S1 ]' m4 {. a激愤。

. p7 h, W% u2 i% s　　几天后，北京市文化局负责人张梦庚在《北京日报》撰文批判张伯驹，
/ k. L4 i/ U1 Z; m说：共产党也要忠，但要的是董存瑞、刘胡兰的忠于革命，而非周遇吉全家
) ]& I& u4 O2 _: X# N2 k# s忠于崇祯，反对农民起义。——张伯驹读后，仍然不服。

　　父亲曾说：“最优秀的人，往往是最固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伯
驹是最优秀的，也是最顽固的。他不想拖时代的后腿，更无意通过反对戏改
（即戏曲改革）去和新政权作对。他的“右派”言论，只不过是在全力维护
0 Z* b8 Q4 w1 l8 h自己钟爱的东西——我把这个看法对潘素讲了。
5 ]! O( q, b' b4 t% V6 w8 r6 R% S
" I, |# ~( y4 H- h. D1 W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很有些激动：“要是那些管文艺的人，也能这样看
1 v" G/ r$ Y" `  R待你张伯伯，他就不会划为右派了。”继而，又用诅咒的口气说：“他这个
( O2 c: [2 I' E人就是那么简单。自己喜欢老戏，便到处去讲，一些艺人也怂恿他讲。结果
1 X0 f4 f6 R, v, L) x% \8 x，非说张伯伯是在主张禁戏开放，提倡鬼戏和色情。那些领导反右的人也坏
，还专门把唱老生的演员找来批判你张伯伯。艺人哪懂什么政治批判，只会
! P$ @6 z7 G' I! G挖苦和嘲讽，讲的话还很难听。比如，谭富英就面对面地说：‘你算什么名
/ Z9 w( Z4 n: q( `. n  W- K票，唱戏的声音像蚊子叫的！’你张伯伯回家不跟我讲批判会上的情况，是
我自己从报纸上看到的。报没有看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3 a" b- _/ v! ~( {  z; C: P
( I7 e  t# ]+ @/ a6 Z0 g　　张伯驹见我们在说话，也走过来。听清楚我们是在说这件事，他一句话
也不讲，躲得远远的。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许他早已齿冷心寒。
2 w7 ^' s, ~# v' r  z! @
, `4 \+ X3 D& R1 P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跟着潘素学画。有些微进步，便受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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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0 C2 t6 c1 W; I, A　　秋天的一个周日上午，我去了张宅。进门后，便问潘素：“我今天学什
. }) y% w* w/ I! m5 P* [+ C1 I么？”

2 @3 c7 x3 P7 k5 S1 z4 ~) c　　“今天不学新东西了。”说着，潘素递过一张画着山水的小书签。书签
约三指宽，三寸长。上端中央的小圆孔，系着一条极细的红丝带。我接过来
，准备放进书包。以为这是潘素送我的小礼品。
# t. b8 V: t. B4 B- d9 W# g
, R( g, B6 k8 _- f　　“这不是礼品，是我画的一个样子。你要照着它画。”说着，潘素遂从
抽屉里取出一大叠空白书签。让我拿回家去画，两周以内全部画完。

/ P7 [( E) P0 o7 O　　书签虽小，画面却是精心布置了的：有松，有水，有远山，有近石。潘
素叫我当场就照着画一张，她要看看。我大概不到五分钟，便画好了。

0 x9 i, [+ U/ T2 X: `; c　　“不行，太潦草。”潘素边说，边拿起笔给我涂改，又重新配色。

7 K+ {5 w  l) z) h　　我问：“潘姨，这样一张书签能卖多少钱？”

6 a# x/ s# P) S/ i　　“五分。”她头也不抬，继续修改我的小书签；还给我讲解画面无论大
, P8 j. ?- @0 s% S& h# Z8 {8 G8 J小，必须讲究布局的道理。
! h2 e+ X  a. s( L. N8 I6 A
" M* v" Z4 a7 o1 @8 L0 F9 Q　　小书签经她修改，很好看了。我很把它想留下来。可潘素说：“不行，
你一张也不能要。工厂发下来的书签，是有数的。画好后，要如数交回。”

% \* j3 ^3 z0 U# t0 ^% {　　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我每做完学校的作业，便在灯下画书签。画得很
7 T2 V" z$ P0 A, p, H" Y. L认真，很严肃。我的严肃认真，不是为了学什么布局，只是为了潘素。父亲
举着我画好的书签仔细端详，挺高兴。夸我能帮着老师干活儿了。我不敢告
诉父亲书签的价格。我更不敢问潘素：每画一个书签，您能得多少。是一分
' b/ ^* A% w' [  {* x，还是二分？
  T5 G# {# S/ D/ y3 D4 s' e
　　我把画好的书签整整齐齐地交给潘素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谢我，说我
: X" m' m8 v- Y5 Y帮了她的忙，完成了任务。我觉得北京市成立国画工厂，是件很奇怪的事。
创作国画的机构或组织，怎么能叫工厂？从名称上看，政府似乎就没把潘素
视为画家，而是当作职工或工人。

/ L; Z3 g: L: j, P　　潘素把所有的书签翻检了一过儿，发现在一个书签里，我画丢了一座淡
青色远山。她当即补上。一切收拾妥帖，潘素对我说：“今天，带你去故宫
。”
6 |. j8 F1 @) ~7 ?" e8 N3 b8 I
& Z6 N. T2 G- v! F) i　　我问张伯驹：“您去吗？”
! U7 r8 u3 x7 P: H0 i3 d6 m
* O  W% {3 I0 \/ Q; X( B　　“怎么不去？是我提议的。每年故宫要举办院藏书画展，东西是一流的
。我们都该去看看。”
( m9 U+ E3 O% \! u) Y' l" g6 N% a- h
　　我们三人，步行至故宫。仍然是张伯驹走在前，我和潘素跟在后。陈列
: d" W5 A8 g% M8 b& b大厅内，佳作济济，观者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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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停留在明人陶孟学的青绿山水手卷的展柜前，细细讲了起来。她告
诉我：山水、人物、花竹、鸟兽，陶孟学无不擅长，笔法直逼南宋。特别是
) b6 ?& X  E$ Y$ g7 V) ~, h+ j山水，多用青绿。她让我仔细观摩这幅长卷。因为下个星期，要教我画青绿
山水了。
2 ]9 P4 k: R& _6 n6 a$ ?: V. L
! k: X) Z; x) y  u　　张伯驹背着手，独自浏览。大厅里有些阴冷，清鼻涕流出来，他顺便用
: j8 A  z3 |* q; h3 o手一擦，了事。他欣赏这些故宫藏画，远没有潘素看得细致。好像自己与这
' m1 C3 O+ T9 T' Q8 z' B, q" D5 [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
( r. o6 p4 G# i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9 [& X6 L* v% j$ i& y4 c! d. a$ {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 D2 a) b4 Z2 Y; ^% a' i- b/ l% W？”
( q) @  S# p9 s% ?5 i; Q
4 T1 L+ L  C" G2 U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
、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
  D7 N/ Y/ ?/ U6 w! l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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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G4 @' `# r; {2 M& f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 E6 k) _, X5 ^5 T/ Z3 }4 L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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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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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
) n4 _3 u. A9 R, I, t" X6 B8 [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
# |& F( O6 m6 H。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
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
主划为了右派。

' F' G9 u9 W7 j2 ^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
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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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v. w  {/ C) H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
9 ?. j" h! E7 h. a- A/ d! w1 z潘素。

& Q- c- R% r3 s# y! _; L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 l6 s2 |  _! P8 T  C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 r: T! c+ c( Y. c+ Y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
。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
么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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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5 w. r- v3 S( C! g  L; q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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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 f8 I! Q0 v4 n. H4 v4 ~% s1 V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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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
6 {; |* Z% w8 T' E5 N, \& \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
$ n( C1 C: Q3 J( C0 Q, d+ |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
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
$ S/ ^7 Z5 x! E3 }8 n( c" K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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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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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
  `9 v" f+ N+ ~7 j3 E- ]+ O( i& r9 a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
+ ]1 x* J0 _( f3 T+ m$ X  A2 E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
7 d6 u1 m8 A0 k! \6 T  f/ s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
$ W! g: _. A* x) u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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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1 j: O* `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
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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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5 e/ {5 n7 K# }5 c2 Z  B: t/ o- Z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
! v1 @* ^8 k- n! v2 x& H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
- K! C3 A) H3 I& |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6 o3 M+ G* y7 k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
+ F% B" N! X& q6 G) N4 }( \' s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4 X7 U% A$ ?- o6 J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
& N, p) P5 F' g1 ~/ J! r，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
: H: A; Y  d/ h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R1 y2 b( Y2 {/ c, M8 o% m) P  R！”

& t1 ?. ]3 w; u7 |( e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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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2 s1 {) E( K) i2 C* G- J$ K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
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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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
0 ~% V# Z# p0 M& u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
  s, p: ]( m* p% t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2 j( m/ m) Z; h# t3 u/ |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
/ q! P5 C$ _* Y8 L" c8 j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
徐以点头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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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
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
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
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 [1 [# A& c) |* w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
) R/ T0 ]" B1 F$ I4 g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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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q" ^1 o+ b8 \& h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
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8 a& w  C/ T4 D. N) e! Z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
& N; o- a, C! f  g! O- ~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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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_3 r' w) m' R, k" `5 x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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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5 T( P- @% S9 J2 M  |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
) @: c( y, f! z5 s7 u5 v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
。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
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
' d+ x! {3 I, I: z4 N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
，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
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
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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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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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 u5 a* _1 @4 k; S, a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
) ?6 w+ J; B2 J9 W+ J，清理出来还回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
学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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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e* l$ i1 M+ I  [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
苍遒的树干，无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
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
3 Z4 j  E$ B/ _5 U2 @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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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2 v; d$ [5 e% p# K4 S0 _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
送你，而你决不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
，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
。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
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他最拿手的
9 A0 a" F  v7 C! K。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
次在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
‘我不要你的马，我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
送的。’”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
的外汇除了买黑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
0 j# i- t8 Y# ^3 t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
搬到我的画室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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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p% G7 T7 b% k7 |! ]" l& X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
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美丽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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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
灰色的木质雕花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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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
* H7 w; G0 H7 _1 m" l' o中司空见惯的松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我说：“是我的临摹。”

  G+ K/ l9 f. U" y3 r　　“我知道。”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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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
/ O. ~% }7 _: H, m- E1 ^”说罢，我俩大笑。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
也没有了往来。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
刻怀疑的他，真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
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
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
# I; Y. x3 V% \; Z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
，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
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1969年5月17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
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
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
。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泉）庐（山）宝
（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
, c4 {/ b5 e% \! Y! B9 y: g。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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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0 b* X0 k2 T6 Y3 ?　　1979年5月17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
; T- J/ {* H( ]' h% M% r3 r2 Q世界。我被宣布：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
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
6 T  ^4 G* K. V9 E2 s) F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
5 I- f* j7 H: l7 T  V2 l2 @回到北京。我从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
，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 ^2 D0 P) [, E3 Q( |- ]3 S
9 B3 U5 @1 Z5 t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
的“东来顺”，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
7 o) C" Y* q: q$ N! i/ t0 y' I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
; N9 r$ x( z- H9 i: U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
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

; V/ A5 u: T3 e3 H. m: u+ G' E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
7 B! n6 K5 {0 D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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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7 e1 S$ U1 @- m/ \3 |0 W  q3 ^3 a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 A7 ?- h" u- v  |) A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
0 o, c. q  D+ K- q/ Y这时和我一起高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
! ?5 c) g6 k( n' w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肉，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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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0 K* f' f& C  c" y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
然大睡。我与母亲，夜深不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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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5 I* y  O. g: N" Q5 G; n, Q# I; I5 E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
. x3 T3 ?+ x& u# v; }，记到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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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
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
( L: ?: R6 R3 R" u+ R来的梁、张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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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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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 e5 z2 V; m7 z2 g* h9 `" t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
，满脸凄怆，低头无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
6 @4 P( H  q+ m3 ]" A，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
钧受苦。”

* ^, ?+ [$ T& ?3 m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
/ I2 Q' Q$ b; S2 R$ T9 v/ \容易上边开恩，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居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
蒋光鼐夫人，蔡廷锴夫人，龙云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
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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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3 @+ S, n7 S5 f8 @　　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
' ~1 s0 c, r7 z" E+ g3 w$ ?7 Y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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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9 h( Y) a. u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 b. }4 [. A0 r# x　　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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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
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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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A  y- v" r4 d! t% e7 D+ c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
米准备焖晚饭。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
3 \: ?5 C3 ^: }! Q- |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 f, g" S  i+ S8 M：‘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
. E- x& I. V3 g- J2 W3 _熟悉。忙问：‘你是谁？’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望李大姐的
。’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
: y2 d, v+ Q( H: u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
7 t+ k; `5 T$ h2 W: Z，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
. ~9 v7 H) [/ h1 B! s/ a) O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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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  E" p. G8 W1 W0 s, k, l. O. T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胸膛——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
8 A' X% z4 t/ ?7 p: k  q. Q- q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
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
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
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
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
; b! F: B0 s% R8 `" n# `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看
7 m: E  S# `9 o, G/ |1 ]" |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
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
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
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
7 y; O) w+ ~( {+ G5 f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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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又说：张伯驹夫妇在我家只呆了几十分钟，恐怕还不及他俩走路的
6 \4 J3 d  ]# s, M6 M5 @时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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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要沏茶，潘素不让，说：“伯驹看到你，便放心了。我们坐坐就走
，还要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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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对母亲说：“对伯钧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虽不懂政治，
但我十分尊重伯钧先生。他不以荣辱待己，不以成败论人。自己本已不幸，
0 x, g* l, C$ O$ M0 e9 i! |/ S却为他人之不幸所恸，是个大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现在又听
说小愚在四川被抓起来，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沉重。早前，对身处困境的袁
1 Z9 G7 ~5 o% y: b7 T/ m8 ]克定，凭着个人的能力还能帮上忙。今天，看着李大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
: k% r0 ^6 w4 j3 Q3 V- |9 Q8 S& i1 g已是有心无力。”

, n5 _% N& R0 z3 P$ W, U7 U) w" V　　“张先生，快莫说这些。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
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伯钧地下有知，当感激涕零。”话说到此，
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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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问潘素：“这些年，张先生受到冲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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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o" m6 {$ `$ C" k" p　　潘素说：“伯驹因为两首金缕曲，和小愚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关了
八个月，最后做了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遣送舒兰乡
下。人家农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们什刹海的家，也不像个家了。抄
- ^2 [# _9 W! S, @- \家时红卫兵，造反派，街道居委会串通一气。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
拿不走，就叫外人搬进来住。四合院一旦成杂院，日子就难了。你家来什么
人，你说什么话，家里吃什么东西，都有眼睛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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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G" D# `" T/ R8 I: `　　母亲则叮嘱潘素：“如有机会，就给伯驹先生弄点好吃的吧。年岁大了
，身体要紧。”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
”

4 y. c7 l& n( q9 Q, H; s! V7 H　　倍受感动的母亲，送他们夫妇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灯，一盏盏地亮了
。他们的背影，在渐沉的暮霭中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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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还告诉我：原来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 A4 d  n3 z4 s' [( H. Q% t翌日，他和潘素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母亲。刚进胡同口，便见10号的大
; c( q! `, O9 |$ w" w/ v) t4 U. G门敞开着，有辆小轿车停放在那里，不少人进进出出。潘素上前打听，问章
伯钧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人家说已经搬家了。他们是给新首长来看房
* A+ |' e: R* Z' s0 G& t的，早就晓得这所宅院极好。接着，张伯驹就让潘素四处打听母亲的新址，
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门大街一家古董店的
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去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
伯钧生前所欠帐目，人家才把住址写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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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革命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
. u* l5 l5 w, Z2 o+ C$ x! a3 T和‘文革’，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
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
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
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革命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
( t! i* ~3 ]4 e' p* c; A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
5 h2 y0 e" ^: {5 k" t& O# I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
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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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P* K' D* t/ y0 F& L　　1980年春节，我对母亲说：“咱们去给张伯驹、潘素夫妇拜年吧。”母
; e  ~5 g4 }/ M. ~5 i. C  Q  l亲同意了，我们还去友谊商店买了上等的水果。

$ v# `4 S% B  R( A3 {. }　　当我见到潘素的时候，她比我们还要高兴，特意拿出当时还是稀有之物
的雀巢咖啡加伴侣，给我和母亲各冲一大杯。冲好后，又往杯子里放了满满
3 c% z* D  w) `8 m) ?' g三勺白糖。她让我俩趁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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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6 \/ P1 `) P' _  {) a& O& D　　喝的时候，潘素不住地上下打量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喃喃自语道
：“小愚可怜，怎么也没想到在牢里一呆十年。”
! v( p. N% @) l6 Q  i2 X
& J. q0 J" Y* K7 T- G1 v. L4 E　　我问：“张伯伯呢？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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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 s+ Z9 b. k  ?: j7 o　　潘素笑着说：“他现在比我忙，他供职的中央文史馆事情不多，可其他
" m' z! k5 t9 G$ b- t' C单位的事情倒不少。像什么诗词学会，书法学会，画院，京剧院，昆曲社，
/ p) g- r' Y3 I2 d2 n) i文物学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都来请他，甚至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都来
9 I/ c% c/ K* t" S/ ~  V找他。今天，又不晓得让什么人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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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K" `! _0 R  K" v4 r: |　　潘姨的口气里，不无抱怨，但也裹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认识的国民党
太太和共产党夫人不算少。潘素是恐怕是最有资格为丈夫得意的，只是这种
得意来得太晚了。
( I& {; w2 {$ g
6 P4 L0 l' Q# P0 g: u  B　　潘素问我是否还想继续学画？并说：在我走后还有个唱京戏的，叫杨秋
玲的女演员跟她学了一阵子画。

　　我告诉她：自从四川调回北京，被文化部分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研
所。它的前身就是我当年就读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同事不是师长，便为学友
1 k& S6 h! n2 _  y# h7 S。然而，我的遭遇与归队，未得他们多少的同情和欢迎。工作上，人家或拿
' R: D, \0 s2 v# F1 G研究课题，或进入国家项目。领导给我的任务不外乎做记录整理，拿着录音
机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个好心人偷偷对我说：‘令尊大人还是头号右派，
& v! w# S; U# D: I9 X( W你虽说坐牢是冤枉，可你敢说敢做，思想犀利，政治上不安分是事实。讲老
实话，你能从四川调回研究院，大家就足够吃惊的了。’”

　　讲到这里，我自己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竟大声地说：“潘姨，共产党亏
待了我章家两代人。我不背叛这个政权，就算对得起他们。眼下人家如此轻
贱我，我就必须自强。所以，我顾不上跟您学画了，先得把业务抓起来。”

　　潘素对母亲说：“小愚被关了那么多年，性情丝毫未改。”
! Y9 ^! ?9 v, [8 @4 D9 b8 A
　　坐了一个多小时，见张伯驹仍未回来，我们母女便告辞了。

　　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机关下班食堂开饭的时候，我竟在单位
的二门口，看见了张伯驹。他已是龙钟老态，非往昔丰采。手持拐杖，缓缓
, J( P' u- [/ o* s而行，身着宽大的丝棉衣裤，越发显得单薄。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刻出现，我
% L% L# ?7 _, L  H1 A1 N1 j) b估计肯定是院领导请包括他在内的院外学者，参加什么座谈会。一个清水衙
! q& j4 [- N* K$ h4 e6 B( i6 R门请一群无官阶的文人开会，当然只有清谈，谈到肚饿为止。此刻，我觉得
自己当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哪怕是去斜对面的小面馆，我俩各吃一碗晋阳刀
% b7 \9 @* F, I+ E% p4 C% C削面，也好。于是，我一边向张伯驹招手，一边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没有
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拄着手杖，迳直奔向自己的目标。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看
去，有个小伙子站立在大门口，扶着辆自行车。仔细辨认我才看出，那推车
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孙伸手接过张伯驹的拐杖，一把将他扶上自
* {5 q5 h2 t$ G3 A* a行车的后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车，驮着自己的爷爷，走了。我痴痴地立
# q5 |( T* R4 d' k% T在院中，研究院领导乘坐的小轿车，一辆辆从身边掠过。不知为什么，我心
里酸酸的。在张伯驹“发挥余热”的夕阳情调里，含着一点伤感，一缕悲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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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年春节，我和母亲去什刹海给张伯驹夫妇拜年。大家好高兴，天上地
/ |5 k; g' p/ f下，啥都聊。话题自然又谈到了戏曲。我向张伯驹谈出了自己对继承传统，
振兴戏曲的看法。我说：“经过几十年的实践，现在的理论界对传统亦有了
新的认识。传统的价值恐怕不仅是针对艺术而言，它对于人，有着绝对的意
1 q) s) H5 ^. d; W, C义。传统究竟是导致社会进步还是退化？传统的对立面是否就是现代化？‘
推陈出新’里‘推’是指推开、推倒？还是也包含着推广的意思？其中的‘
6 b! z) V5 [- p陈’，是否就是指传统而言？这些问题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我们最
大的问题不在传统，而在没有把人的创造力充分激发出来。”
8 I5 q, E, l( F4 \5 C
　　张伯驹对我的看法，反应冷淡。他只是叹息：“现在对中国文化上的老
' A7 x7 H/ X+ X8 H9 L6 E5 H传统，懂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就拿戏曲来讲，能在舞台上掌握戏曲传统的
; C& G) V, Q' }/ b1 Z9 I, j8 b人，就不多。今后的戏曲为何物，也只有后来人才晓得。”显然，他对戏曲
的发展前途，表示出茫然不可测的悲观。

　　我向张伯驹请教：“今后搞戏曲研究，我该从哪方面入手？”
3 N# s. J6 A- X5 _
5 d$ ]8 _" i' d! R1 ]& X　　他的回答是：“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你要从研究传统入手，而且
) H7 P: r; X  |- v越具体越好。”

8 w; Q: j& H/ {* x- i　　话说了一阵子，张伯驹忽然问我：“我好几次在你的那个单位开会，怎
% s& o5 _; Y) n9 X8 S4 l3 A  R' V么就看不到你呢？”
" G+ ~. T) g. {' X( W# ]+ n2 R
　　我说：“张伯伯，我尚无资格参加您所参加的学术会议。”我心疼他，
9 N% n4 [; r- b, ~# t0 h; p始终没有勇气提及二门口曾经见到的坐自行车后座归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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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母亲品着香茶，仿佛岁月全溶化在渐淡的茶水里。我甚至觉得张伯
! z! A* _% ~4 |3 f. W驹的经历，就像中国纯正的茶叶。不管怎样的烘制和压缩，只要遇上了好水
，再遇到识货的好茶客，便会舒展自如，轻轻浮起，渗出旧日的汤色来。

8 W0 i) X& w/ [( \% w5 [- K* |  \　　1982年2月27日下午，潘素托人打来电话说：张伯驹于昨天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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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母亲全吓呆了。因为此前从未听说他老人家患病生疾的事，怎么一
+ V' j! k  z/ f( I8 F' t5 w下子就突然撒手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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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h" J& J% a: w. j+ H! ^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我赶到张宅。跨进已变为灵堂的客厅，失魂落魄
' I; c; n4 Z$ x、老泪纵横的潘素扑向我的母亲，二人抱头痛哭。

　　母亲问：“张先生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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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3 M7 {& }1 r　　潘素哭道：“伯驹是好好的，只不过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才把他送
进医院，他不愿意去，是边劝边哄的。我原以为送他进去就能把病治好，那
4 R$ p/ S% `: V# `6 |晓得我把他一送就送进了鬼门关。”说到这里，潘素不住地用拳头捶打胸口
7 [: p0 n& D5 o; d' U4 J9 j( V，痛悔万分。

　　“张先生住的什么医院？”母亲又问。

( v. ]# D1 m7 @9 y, V* G! ^) S　　潘素说：“后库的北大医院。伯驹走进病房见是八个病人住在一起，就
闹着要回家，而且这几个病人的病情都比他严重。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安顿
3 f$ C1 E$ M. U* z下来，跟着我就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或双人病房？谁知医院的人说
：‘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伯驹的
% A/ O0 y. c' I; }/ {' Y病情也不见好，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得也更厉害，就是要回
家。我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人家还是那么讲，说我们伯驹不够格。过
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伯驹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潘素又告诉我们：“伯驹死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
8 m6 }. w$ z* S5 {! s4 h6 Y# J‘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
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
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 j1 ~: @% g! {% F2 {”

　　担任北京市卫生局顾问的母亲感叹道：“医院压根儿就不该这个样子。
可是在官本位的制度下，我们的医院就认部长、局长、红卡、蓝卡，不认得
张先生的真正价值。”

  }# r  U7 O7 ?4 y  X　　其实，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识尚未达到成熟
的话，像张伯驹这样的文人，其社会地位就一定会排在要人，贵人，阔人及
各色成功人士的后面，甚至在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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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的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悼者无数，挽联无数。我代表
) J0 y1 G! j; q  s, O母亲赴会，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根本无法去贵宾室慰问潘素。萨空了和千
家驹看见了我，一把将我塞进了他们俩个当中，叫我别再乱跑，安心等候开
7 b; s  H; ~3 Q6 X  M" e会。在等候的时间里，三人不禁对张伯驹的逝世，深感痛惜。我心里知道：
* {) `+ T2 [) A3 f' r+ k5 v& C! t萨、千二位在（19）57年是民盟反右的积极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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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4 ?3 `) s9 A) Q1 b: o8 f$ `+ N　　萨空了说：“伯驹先生是我们民盟的骄傲。说句老实话，把我们现在的
三个部长的作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张伯驹一个人的贡献。”

: K9 {- Q& z- r, y; }　　千家驹讲：“这几年，我参加的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
人的悼辞上都无一例外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
正的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

8 s' l, g  r( m% |　　不久，潘素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据说是当时的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副校
长宋振庭的提名。六十年代初张伯驹在长春，担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
1 O: i) L  e6 b) j2 W" ~，也是他的安排。那时，他的身份是中共吉林省委书记。这一点，恰恰应验
了父亲生前说的一句话——“你们的才学，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
3 Q& I1 G) l; r( N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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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晚年患白内障，极少出门。闲坐无聊，便回忆起自七岁以来所观
% V7 h, K9 h: x0 p: \! m$ F# m之戏、所演之戏、以及菊苑佚闻。于是，“拉杂写七绝句一百七十七首，更
补注，名《红毹记梦诗注》”⒀。张伯驹还特意说明这本书“其内容不属历
% o8 }# u4 _/ ~7 u% }% p史，无关政治，只为自以遣时。”⒁不想，书流入民间，即获赞誉。1978年
; r0 q$ p9 a7 z2 j$ F，“诗注”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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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从香港将此书带回。他请我的同事转呈给中国剧协
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张庚先生，看看是否可以出版。

　　张庚看了，对我的同事说：“这是在用没落的情绪去看戏。这样的书，
怎么能出版呢？”

( ]  a$ t* |, B- Y　　直到张伯驹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红毹记梦诗注》才由宝文堂书局出
6 \# P! z- V2 P4 n# v版。

　　然而，也有让我感到宽慰的事。一次，我参加一个戏曲学术会议，旁边
. d, s/ g  {! f& c, L5 ]" K, ^坐的是京剧名演员袁世海。

　　我的学友低声问我：“你认识袁老吗？”我摇摇头。

* I( R0 ?% H- X5 h# X: C/ B- e　　学友不管我是否同意，便说：“我来介绍介绍吧。”

　　当介绍我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的研究员的时候，袁老不过点点头，
很有些冷淡。当介绍到我的父亲叫章伯钧的时候，袁世海的态度大变，变得
热情而恭敬。他握着我的手说：“令尊大人是我们非常景仰敬佩的专家、学
者。他对我们戏曲界的贡献是我们这些演员所不及的……”

" S# Y. a9 z: A  k0 s* A　　顿时，我心里明白了：袁世海是把章伯钧当成了张伯驹。而这样的错认
，是我后来常碰到的。每遇此情景，我都听到许多令人感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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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e; i! b. p$ e# N9 |4 v# N　　张伯驹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和我一起看望潘素。潘素见到我们，
/ D9 B; O) B4 r, c: x7 b特别高兴。说清晨起来，就听见喜鹊叫了。

! k7 b! m! j# V' f- ^+ X　　那时，北京正在搞政策落实。潘素指着两件造型独特、工艺复杂的硬木
; Z! t# N, [! g3 w& x6 G5 w雕花古旧家具，说：“这是抄家退还的东西。算是落实政策了。不过，在退
赔的时候，人家还问：‘你认领它们，有什么证据吗？’我也发火了，说：
‘请你去打听打听，除了张伯驹之外，谁家还有这样的东西？’”

+ \& `2 {1 F: w- e9 P2 Z　　母亲问潘素今后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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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我想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把这所宅院搞成伯驹的纪念馆。”母
亲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两个老人越谈越投机。
8 Z# W6 U5 I/ H( t
　　我坐在一边沉思：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张伯驹的这所私人宅院都应该
开辟为纪念馆。但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有关方面是不会批准的。
尽管公认张伯驹是爱国的，却不会像某个受宠作家，其作品大部已被历史淘
洗，其故居却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尽管张伯驹是中国第一收藏家，但他
已不可能像现在的某些文化商人，在家中摆满藏品，搞成私人博物馆。因为
张伯驹早把天下绝品统统捐了出去。
  u# p2 j7 I$ Z) j- B' S; d  R, g8 ~9 x
　　有人说：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观赏月色，古往今来的月色。可如今，
收藏不再是个单纯爱好，它还是个一夜致富的行当。于是，张伯驹的价值便
$ T1 j( T' q3 v更多地体现在献宝上了。我不这样看。他的一生，比捐献的文物生动得多；
0 O5 [. ^  B8 s7 I9 W# S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我和他相处，感受到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而这
，才是永恒之物。张伯驹绝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评价的——仅仅是个把“平复
帖”“游春图”捐了出去的有爱国心的大收藏家。博雅通脱的他，在新社会
6 ?1 m3 r; U0 m( [; L- F是很有些孤独和落伍的。然而他的孤独和落伍，要透过时间才能说明其含义
* p' t' y( X5 G' q" Y。他在时代里消磨，但却由时间保存，不像某些人是在时代里称雄，却被时
间湮没。张伯驹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这样的特殊的经历，演示了一
5 O1 \; @. t  }. ]7 N. o  ^个“人”的主题，一个中国文人的模样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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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潘素去世后，我便再没有去过什刹海，更没有勇气去叩响后海南沿（
3 e" v" Q- f  J1 p1 A; I今）26号的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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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3 X" O& i7 o. z: P　　后来，听我的一个朋友说：北京东城灯市口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文物小
店，是张伯驹孙辈开的。

　　最近，听我的一个同事说：北京西城黄城根附近有一家江浙风味的餐馆
8 C5 v" L5 a9 N" ]8 `6 O。里面装修得像书斋，摆设似徐文长故居。去就餐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介绍
说，老板是张伯驹的孙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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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D- E6 K5 b$ q. P: \8 a- A　　这两条信息，我无法判断真假，却令我想起潘素对我说的私房话：“我
的孩子都很聪明，可惜了，没能读太多的书。女儿的琴弹得好，也没能坚持
下去。人哪，要有一技之长，才可安身立命；无论世事怎么变，心里也是踏
1 A* v" I7 ~7 i4 ^" s  w实的。”

2 U( L9 w! @2 X6 c3 z* u5 z% v: q　　她的话，令我长久地记忆。我想：张伯驹夫妇把数亿元的私人财富给了
5 S$ N" F* j. x国家，却把一个文人的清贫留给了后代。应该说，后辈们在精神上继承了张
伯驹夫妇的遗产，他们不依附于权势，凭一己之力去营造自己的生活。

　　2002年4—6月于守愚斋
) {( t, y6 x" m# g



  h& a, @$ a  e6 D3 T; b注释:

　　注释①
* X* {. z( \& a# @( H3 R
　　张伯驹(1898—1982)原名家骐，字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
/ @8 r; z' l& [  a/ {南项城人。系张锦芳之子，过继其伯父张镇芳，幼年入私塾，后就读天津新
学书院。1916年入袁世凯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习，毕业后曾在曹锟、吴佩孚
、张作霖部任提调参议等职（皆名誉职）。因不满军阀混战，1927年起投身
+ C( F# [/ K) P% P' T! t金融界。历任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稽核，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常务董事。秦陇
. l1 A8 ?, C8 _/ z9 X& B实业银行经理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去西安，后致力于写诗填
词。抗战胜利后，曾任国民党第11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议、河北省政府顾问
! u% k  Z( X9 V  @+ [、华北文法学院国文系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等
职。1947年6月在北平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临时委员会委员，参
# d& |8 C& H( f9 \  z. \3 [9 Y加北大学生会助学运动、反迫害反饥饿运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等爱国民主
运动。北平解放后曾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书法
  b* h; |6 h* E. ]/ G- m+ t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艺研究社理事
2 i6 S4 n5 V! e8 n8 S兼总干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
" {, p8 Z$ @" y' n  g2 R& m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公私合营银行联合会董事、第1届北京市政协委员、中
! E5 H5 X" v$ E& L( [3 |国民主同盟总部财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委员会委员、联络委员会委员。1956
3 o- U2 N, ^# l( _年加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1962年起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
' C, n  G) D7 y  d5 L, d。“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诬陷。1972年周恩来得悉后，指示聘任他为
+ i# C+ d4 L5 p9 n* G& e7 w  ]& |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晚年还担任过北京中山书画社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
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京华艺术学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
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1982年2月
2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1958年划为右派分子，1980年平反。一生醉
  z' p) p! c) {2 S: I9 @心于古代文物，1956年与夫人潘素将其收藏的西晋陆机《平复帖》卷，隋展
子虔《游春图》，唐李白《上阳台帖》，杜牧《赠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
+ t5 C; s( T* V% |% k7 O《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诸上座帖》，元赵孟顽《千字文》
7 G7 {  [) }0 g等珍贵书画捐献国家。在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期间，积极征购古代文
物字画，使流落于社会的许多优秀文化遗产得以妥善保存。著有《丛碧词》
，《春游词》，《秋碧词》，《零中词》，《无名词》，《断续词》，《诗
6 f) y* ^: I# M% `9 ?; \" a钟分咏》，《丛碧词话》，《丛碧书画录》，《乱弹音韵辑要》，《宋词韵
/ f1 [  ~" {0 v) f3 d; A1 p+ X与京剧韵》，《红毹记梦诗注》，《洪宪记事诗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
》，《张伯驹潘素书画集》，《张伯驹词集》，《中国书法》，《京剧音韵
》，《中国楹联话》，《素月楼联语》，《春游琐谈》等。
2 m( K& O7 P) k% L7 ^8 I0 l
　　注释②
) F6 t/ a# v' @6 @# c
% S$ E: F, ]2 `& l5 I) {　　关于民国四公子，张伯驹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一书中曾着这样写道
：“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二为余，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
3 V$ X. s! Z) a3 c& y& P之子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谓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
: @, A: Z9 ?; x' ~0 D0 R三为余，四为张学良。

  B2 R. W8 C/ X( h6 }  ?　　注释③
1 I  r) A, O$ O% `! [1 b. V
　　刘海粟（1896—1994）字季芳。江苏武进人，祖籍安徽。6岁读私塾，
$ s: O! k3 A/ V( A8 f. u喜爱绘画。1905年入绳正学堂。1909年赴上海，入画家周湘主持的布景画
传习所习西洋画。1912年在上海创办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
任院长。1919年赴日本考察绘画及美术教育。回国后创办天马会。1925年
任江苏教育会美术研究会会长。1931年—1940年先后在德国、法国、英国
8 `8 s, E! l% B6 a1 _% {、印尼、新加坡举办画展。讲授中国绘画。1942年被日军逮捕，解送上海。
1952年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5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58年任南
; u- t1 n3 ^0 |+ R- M( a' @京艺术学院院长。1979年任院长。1884年任名誉院长，当选为全国政协常
委。
9 f, n1 h+ q9 z
2 |0 D0 `, f# H3 z' P. j　　注释④
$ g5 L, ^# ~, \* C
　　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幼年入私塾，15岁升入桐城中学，
次年考入武昌高等师范中文系。1918年考取香港大学。1922年毕业，应邀
赴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教授英文。1925年考取安徽官费留学英国，入爱
丁堡大学学习文学、哲学。1929年毕业后转入伦敦大学学院。翌年转入法国
! R  {9 z" A& E8 s2 v8 [, B1 U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1933年回国。任北京
大学西语系教授并在清华大学、中央艺术学院兼课。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
赴四川大学文学院，任院长。越一年，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1941年9月
2 [5 F) I# f0 |8 u" Q( Z' }: @任教务长兼外文系主任。按国民党大学里“长字号”人物必须参加国民党的
规定，参加了国民党（朱光潜对这段历史感到终身遗憾）。中华人民共和国
( V6 S9 Y% Z* _1 E成立后，任北京大学一级教授，第2、3、4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
第3、4届中央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后任第6届全国政协常委
& W4 \( t5 T8 ^  P2 x，中国民主同盟第6届中央委员，中国美学学会名誉会长等职。终年83岁
。著有《谈美书简》《文艺心理学》《给青年十二封信》等。

5 P, b( H7 o9 u' X7 C8 v5 s% B/ @7 U　　注释⑤
1 b$ P' E9 {8 x# [0 F3 t
8 t# G, O8 P$ [+ V* Y　　杨虎(1889—卒年不详)字啸天，毕业于南京将弁学堂。1915年袁世凯称
% [$ Q1 G8 ^: H- N6 _0 z5 U帝时，任江苏军总司令，海军陆战队司令兼代理海军总司令。1918年任广州
7 [( H! {' O, L! o9 P大本营参军，后任鄂军总司令。1922年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参军。1924年
: p$ E* {  E1 Z! n' K! G! x+ u任北伐讨贼军第二军第一师师长。1926年赴江西，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
务处处长。1927年任上海警备司令。1931年当选为中国国民党第四届中央
6 n: v7 }4 I* s& Y& G7 d监察委员。1936年1月，授陆军少将。4月任凇沪警备司令。1945年授陆军
4 ^. w: n" ^. F) e# i中将。1946年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任监察院监察委员。1949
* n, P  E& C# f" ~年寓居北京。五十年代初，被捕。后病逝于复兴医院。

# w" U2 D( @' w/ k' m　　注释⑥
) g$ ?# c/ J6 e, d% _
　　关于袁克定的晚年生活，当代红学家周汝昌在《承泽园轶事》一文里曾
0 Q- u2 ^1 R7 S" G% z这样写道：承泽园位于海淀畅春苑的稍西北，本是果亲王胤礼的赐园，故名
“承泽”。我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其址即今北京大学），它是张伯驹先生的
9 N+ e( i4 V# P; [3 K1 U居处。其内有小楼二重，楼上住的是袁大公子——即世凯洪宪称帝后的“大
/ \, \( V! Q" `, Z# ^* R% S太子”。袁张两家是至亲，此时大公子孤身无依，故张先生养之。

, c& N4 n8 V- h& E2 F2 L9 j  G4 x　　注释⑦

; d& X% r# ~6 K6 ~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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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⑧

$ [! S9 P3 ^- a　　摘自1957年4月25日《北京日报》题为《放！放！放！除四怕——全
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的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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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⑨

　　京剧《宁武关》，一名《别母乱箭》，又名《一门忠烈》。写闯王起义
; @& B4 |3 x: y2 k，明将周遇吉失守代州，突围回宁武关探母。母令其再战，周出战后，其母
令媳、孙自杀，然后放火自焚。周遇吉死战，被乱箭射伤，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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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⑩

　　京剧《祥梅寺》写祥梅寺内了空和尚从阴间小鬼那里得知黄巢起义时，
要用他试刀。便藏于树内。黄巢见四周无人，即以树试刀，结果了了空的性
) z7 s; p0 |' }- u命。

, j5 S' N3 H3 @8 z　　注释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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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剧《马思远》，一名《海慧寺》。清末实事。王龙江在北京马思远饭
肆充厨司助手，三节归家。其妻赵玉不甘寂寞，闲游海慧寺，遇卖绒线之贾
明，由调笑而私通。年终王龙江自京归家，中途饮酒大醉，遇故友甘子迁，
2 T! R+ n( M  q' I. A  q向其借贷，王拒之。甘见其行囊沉重，跟踪至家，拟乘夜偷盗。赵玉见夫归
3 ?; J% J% h" C& T，急使贾明藏匿缸中。乘王醉卧，用厨刀将王劈死，并埋尸，甘子迁惊逃。
7 q0 X5 k3 A/ r1 h. `赵玉恐王久不回饭馆，启人疑窦，反至京向马思远索人，诬马害死其夫，到
官成讼。问官不能明，展转上控至巡城御史，时甘子迁因犯夜被押，乃将目
4 I/ u" y( n8 T; ]! g: P睹之实情说出。堂官逮捕贾明，严讯赵玉，马思远冤情得雪。

　　注释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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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_. p0 J& j, {7 _7 E, S　　筱翠花（1900——1967）京剧演员，字绍卿，北京人，原籍山东登州。
7 [7 @) h( `; U6 o9岁入鸣盛和班，别名小牡丹花，旋入富连成第2科，后改名于连泉。1918
年出科，在北京、上海、汉口等地演出，声誉日隆。他扮相艳丽，眉目灵活
，做功细腻，跷功尤佳。擅演泼辣旦。以《坐楼杀惜》、《红梅阁》、《战
宛城》等剧目见长。艺名筱翠花，系萧长华所取，因其首次登台在梆子《三
疑计》中扮演翠花一角而得名。解放后致力于收徒传艺工作。著有《京剧旦
角表演艺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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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5 l( L0 s% R' i, L　　注释⒀⒁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7页，“自序”一文。


& F, T+ Y* N0 V  ~5 xhttp://www.edubridge.com/erxiantang/l2/zhangboju.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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